半个时辰前。
念清皇后被人宣去极泰殿时, 便明了当年的事到底还是被揭开来了。
平元皇帝,也就是先皇,大抵是她见过疑心病最重的人。所以当她知晓平元皇帝开始忌惮燕云军时, 并没有一丝惊讶。
可他忌惮的又何止燕云军,一个弑兄杀父登上皇位的人,最忌惮的——分明是自己的三个儿子。
他逼走了李觅, 人人都道李宣捡了便宜, 可她知道, 自李宣成为太子起才是真正的毫无退路了, 无人庇佑,只有爬到高位这一个选择。
所有的种子从那时开始埋下。
她料定以燕吾的性格会立刻赶往峪谷关,便索性勾结梁元放出消息,果不其然平元皇帝的令下得极快——剿灭燕云军。平元皇帝根本不在意燕云军是否造反,他早就等这个除掉燕云军的时机许久了。而那时唯一能与之一战的, 只有三皇子李韵的第一大营。
紧接着,一切都明朗了不是吗?
控制住先皇, 除掉了最忠心耿耿的燕云军,还借此消耗了三皇子的第一大营。
那个她心中最有情之人, 就能坐稳位置了。
可为何, 此刻他却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大殿之上,念清皇后从百官惊愕的目光中穿梭而过, 脚边的牡丹花随着她的沉静的每一步摇曳盛开,灿烂夺目, 最后缓缓停在了跪在地上的曹裕盛旁。
她微微侧头,陆析钰冷漠的视线与她在半空中相接,而后,她移开眼, 听见李宣问她:“皇后,你告诉朕,那些年先皇的药可都是你亲手熬的?可有经过他人之手?”
“是。”她直视他,目中一如既往的温情。
可彼时他的眼中,却只剩一片寒潭。
也是,那时她亲手为先皇熬药,曾是传到黎民百姓皆知的美谈,哪来的他人之手?
君王,终是君王。他能问她这一句,许已是多年夫妻的恩赐。
李宣深吸一口气,如鹰凛冽的双眼带来无形的压迫,似是酝酿了很久很久:“先皇是死于毒杀,你可知道?”
沉默,无尽的沉默。
一息都如此难熬,不知过了多久,“臣妾知道。”
满朝死寂,紧接着,是通天的哗然。
“念清!”李宣的手重重拍在龙椅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念清皇后甚至没有挣扎,何须挣扎呢?地上跪着的人,桌上摆着的口供,不是早就证明了一切吗?
她转向陆析钰:“本宫只一件事没想明白,口供是从哪里来的?”
陆析钰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勾了勾唇:“不是口供,也不是我要来的。”
念清皱眉。
陆析钰只道:“皇后娘娘放心,梁元小公主找来的张泰亲笔,总不会有错的。”
说罢,他自顾自笑了笑。那时流萤漫天,留下仙氏兄妹时,从没想过人心柔软四个字会那么深入人心。
那笑生生地刺痛了念清,而后她看了一眼曹裕盛,竟也笑了。
“饶是本宫为这个大周皇位犯下欺君之罪,那么世子呢?世子又是因为什么犯下的欺君之罪——”念清皇后顿了顿,“世子的病,恐怕一直以来都是装的吧。”
太多秘事在今日揭晓,百官还未从上一个惊天变数中回过神,又被带入下一个。
李宣抓住龙椅的手上爆出一根根青筋,若说所爱的人和愧对之人接连的欺骗让他心寒,如今的互相撕咬便让他的恼怒达到顶峰 :“给朕再说一遍!”
可陆析钰像是早预料到了这场玉石俱焚,“是不是装病,圣上请太医看看便是。”
没料到他的反应,念清皇后和曹裕盛同时看向他。
然后,太医出列。
诊脉半晌,在所有人屏息以待中,哑声吐出几字:“世子脉象细而涩,实乃不像是装病。”
“不如说,是病根深重。”
端庄如念清,踉跄倒退。
“怎么可能……”
座上,李宣望着她,像是从来都不懂,她怎会变成那样。
……
“传话的人多了,自然就变了样,”纪孔祥上前几步,帮姜玖琢扶起陆析钰,“哪有什么掩面崩溃,世子也根本没有欺君。”
短短走向宫门的几步路,纪孔祥已将来龙去脉说清。
姜玖琢来不及去想太医为何会诊治出陆析钰久病缠身,她扶着陆析钰另一边:“纪大人,既然没有受责罚,那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纪孔祥当她焦急乱了心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定是心力交瘁才累倒的——”
话还没说完,六清驾马车停在了姜玖琢前头:“小哑巴,上来。”
看出她还想说什么,六清:“先带那小子上来,剩下的回去再说。”
***
纪孔祥没跟上马车。
马车上,陆析钰双目紧闭靠在一隅,偶尔随着马车的摇晃身躯轻晃,可那双含光带情的眼却始没睁开,此刻他双目紧阖,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单薄得像是只剩一层皮的游魂。
姜玖琢挨着他坐,攥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她强忍着情绪,嗫嚅道:“一起过生辰,结果你就打算这样和我过?你这人怎么这样……”
马车忽地颠簸打断了姜玖琢的自言自语,她一惊,急急地去扶差点倒下的人。
姜玖琢力气很大,却因为再一次突然的晃动,两手稳住他肩膀时半个身子倾倒在他身上。
外面传来六清难得正经的叮嘱:“坐稳了。”
那叮嘱没能传到姜玖琢的耳中,扑鼻的药味中,她满脑子想得都是陆析钰曾经捉弄她的话,如果他醒着的话,一定会喊她阿琢,然后问她——“你这算是投怀送抱吗?”
可是没有,久久无人应答,姜玖琢没能等到那讨人厌的调笑,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他微弱得快要听不见的呼吸声。
寂寞如同凶兽,在这方天地中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她。
“啪嗒”一声,泪珠子落在了陆析钰的手背上。
“我才不原谅你……”她抹了抹通红的眼,然后伸出手指,再蹭掉他手上的眼泪。
“让别人认错,一点都没诚意。”她继续道,板着脸。
眼泪却抹不完,一眨,又是一滴。
再眨,如同断了线。
心像空了一块。
直到握着的手动了动——
喘息声忽地重了些,“真是上当……认识你那会儿没看出来……你这么爱哭……”
姜玖琢一吸鼻子,猛然仰起头。
那张脸还是一样的憔悴苍白,陆析钰缓缓睁开眼,那双向下耷拉的眸中因少了点光彩而显得疏离了些,可此刻眼里的映出她的影子却是模糊而柔和的。
姜玖琢看着醒转的人,没说出话来。
眼泪倒掉得更厉害了。
他似乎很累,要耗费很大很大的力气才能说一句话,可他看着她重重喘了一口,而后抬起手,用袖子轻柔地擦她红了的眼眶:“算了,想想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哭得脏兮兮的……”
姜玖琢眼角被擦得更红:“你到底怎么回事!”分明在怪他,声音却抑制不住地颤抖。
陆析钰袖子被打湿一片,擦不净,也不再擦了。
“我没事……是旧伤。”他直接将她拥入怀中,歇了一会儿后,“在峪谷关,除了身上那道伤……我还被追来的人喂了毒。”
姜玖琢脖颈僵直,回想起在小佛城的那个夜晚。
才娘。
是才娘。
感受到怀里人僵住的脖颈,陆析钰骨瘦嶙峋的手指在她后颈轻抚。
他脸色仍是苍白,只找回了点说话的力气:“其实没什么,只是这伤难根治,不好随意动用内力,次数多了……就会这样。”他语气轻松,仿佛没在说自己的事。
姜玖琢却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六清会在意他前几日是不是又出手了。为何自小佛城之后他的脸色一直不是太好,这几日更甚——
“这是个局,从前日有人盯上我们时你就想好要用自己拖下皇后。”
回想起前几日和小七叮嘱了半天,陆析钰睁开眼睨着怀里人的脸色,与她开起玩笑:“阿琢,小七要是有你一半聪明就好了。”
可姜玖琢板着的脸未有丝毫松动,下一刻,挣开他:“谁准你一个人这么做了!”
陆析钰愣了一瞬,还没应答,响起她哽咽意味更浓的声音:“谁准你拿自己的性命去铺这个局了!”
陆析钰张了张口,一点点向她解释:“没有用性命,我这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吗,我为燕吾翻案了,而且我还让大家都知道了,你的哑病治好了——”
没能说下去,滚烫的泪水再次啪嗒啪嗒落在了他的膝头。
陆析钰眉心一跳,轻轻叹出一口气,改口:“不是才哄好吗?怎么又哭了?”
明明是无奈的,指腹却一下一下蹭她眼角,带着无限宠溺。却也因他缓慢轻弱的吐字,更显得人有气无力。
“你这哪里是好好的了,”说着说着,姜玖琢的尾音因哭腔变了调,“你那么聪明,什么都查到了,什么都准备好了,怎么就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呢!”
“我知道,”陆析钰再度把她按入怀中,情意缱绻,“所以啊,我该怎么告诉你呢。”
他可以等,等到过了风口浪尖,等一个绝佳的时机,再去为燕吾翻案。
可燕吾不在了,她还活着。
他没法拿她的性命去冒险,也不可能告诉她,他不仅要为燕吾翻案,还要把背后的人连根拔起。
因为如果这样的话,她一定不会像旁人一样拦住他。
而是,无畏地站在他身边,比任何人都坚定。
“用嘴告诉我,”姜玖琢不解风情地呛他,“你又不是哑巴。”
“……”
“陆析钰,”她被他按住,声音闷闷的,莫名软了下来,“不要这样,不要做两败俱伤的事,不要一个人承担,如果非要做——那就带上我。”
她知道自己根本就是在无理取闹,其实没有比当下更好的结果了。
他处理得天衣无缝。
只不过是她没法想象,万一的万一,陆析钰再也回不来的场景。
“是我不对,”他却低眉,只管顺着她揽责,“是我错了,害你担心。”
后知后觉地感到丢人,她努力止住抽噎:“你、你不要总和我认错,我已经不吃你这一套了。”
陆析钰觉得好笑:“那要怎么才能哄好你?”
姜玖琢不讲道理:“除非你现在立马就好起来。”
“……”陆析钰无奈更甚,手覆在她后脑上,“阿琢,你这是在存心为难我。”
方一说完,他突然敛眉侧头,用袖子掩面咳了起来。感受着他胸腔的振动,姜玖琢这才发现他的额头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渗出。
姜玖琢瞬间就改了口:“我原谅你了,你别说话了。”她吸吸鼻子,真就憋住不哭了。
“阿琢,换一个吧,”陆析钰像没听到,“就换成我明日……咳咳……陪你补过一个生辰好不好?”
这个说法,仿佛是姜玖琢要过生辰一般。但她没心思,只想让他赶紧别再说话,对他胡乱点头。
他不收敛:“下一年……咳……也一起过。”
得寸进尺:“再下一年也一起过。”
姜玖琢:“我知道了,我说了原谅你了!”
“阿琢……” 他说得断断续续的,却硬是要说完——
“往后的岁岁和年年,都一起过。”
他将下巴支在她肩上,在她耳边放低声音,“换这个,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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