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躲藏藏回到山洞,收好藤梯,阳七将熊皮做了进一步处理。刮去血肉,初步硝制,摊放在一边晾干。割下的熊掌和熊胆则埋进雪坑,免得血腥味引来野兽冒险。
等到处理完猎物天色已经擦黑,今日回村子就太晚了。为了这头黑熊她在林里守了整整七天,若今日有失她就不得不用攒下的口粮交税供,这也意味着下个月她和小十三就要挨饿。
当家的日子不好过,但幸好离村牧规定的期限还剩几天。有了这头熊,接下来的整个春天她都不用再为税供发愁了。
阳七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边哼起山歌,一边从背回的熊肉上割下拳头大的一块,又捡了根棒骨砸碎丢进煮沸的热汤里,晒干的蘑菇和山菜也丢下一把,这边熬着香浓的熊肉汤,另一边将三丈见方的洞穴整理干净。
阳七在二月天里生生累出一头大汗,好不容易坐下来才想起背篓里的小儿自打回来就没个动静。她伸出黑漆漆的脚丫想把背篓勾过来,谁知力度没掌握好,不小心把背篓勾倒了。
篓盖骨碌碌地滚了好几圈,撞到石壁停下来。不多时背篓里伸出一只小手。
那小手白白净净的,很难想象穷乡僻壤竟能养出这样的小儿。小儿睡得迷迷糊糊,眼睛半睁半闭地慢吞吞从背篓里爬出来,像是循着味儿似的鼻子耸了耸,接着又手脚并用地爬,一直爬到阳七膝盖上,接着软趴趴地躺倒,又睡着了。
阳七怀疑养了一只冬眠的熊崽子。
这只崽子每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用来睡觉,剩下的时间除了吃饭以外都在发呆。她发呆起来瘆人得很,也不挪动个地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处,像是能看出个花来。
阳七最初担心她脑袋有问题,毕竟三岁最是爱笑爱闹的年纪,哪像十三一样几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直到有一次她忘记了公子澶教她的某个字的写法,面对岩壁冥思苦想,涂涂改改险些抓破头皮,那小儿看了她半天慢吞吞爬过来,在地上涂了几笔又慢吞吞爬走了。
阳七低头一看,可不正是她要写的字。
那年,十三两岁。
得知不是傻子,阳七也就放心了。小儿说话有早晚,她家十三大概属于特别晚,便索性不去管她。
阳七腿上趴着十三,呼噜噜把炖得稀烂的熊肉糜吃了,又把小儿弄醒,一边懒洋洋地烤着火,一边看她慢吞吞地吃饭。
十三吃完饭,靠着她的腿又睡着了。从小十三就喜欢黏她,说实话,阳七还从没见过这么黏人的小姑娘。等她睡熟阳七就又将她用毛皮裹了扔进背篓,这次外出十来天,回程时发现山洞附近不少草木有被压倒折断的痕迹。阳七担心是有什么猛兽迁居到这里,她得下去看看。
穿着东拼西凑的皮裘,拎上武器,阳七背着藤篓猴儿似的顺着绳梯从峭壁上爬下去。这里离山下的村子不算远,又被阳七特地清理过,等闲是不会有大型猛兽定居的。但万事无绝对,加上二月里食物稀少,难保会有猛兽下山打野食。
点着火把,阳七将周围的枯草雪地仔细检查一番,放下了半个心。看样子不像是猛兽经过,倒像是个人。从脚印来看那人身量不高,最多是个少年。之前阳七将山洞的位置告诉过九弟,令他家里出事到山洞里寻她。这些年年景好时,她偶尔会将剩下的食物接济九弟,让他拿回家给父亲吃。母亲或许心里有数,倒没有多说什么。
这些年九弟从没自己进山找过她。他胆子小,最多只敢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于是阳七心里又存了疑,在山洞附近布下几个不伤性命的陷阱套索,做了记号,打算明天一早就回村看看。
稷坂村里还是老样子,十几年如一日,村牧仍旧是村牧,佃民仍旧是佃民。春耕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将一辈子当成一天来过。
阳七背着沉甸甸的熊皮和处理好的野货,天刚蒙蒙亮就下了山。最近一年她个子窜高了大半头,已经初具少女模样。因为长年进山打猎,平日里也有肉食骨汤进补,不知不觉阳七身上披了薄薄一层肌肉,和村里大多骨瘦如柴的农人不同。走在村子里时,常会有小郎趴在窗口偷偷瞧她了。
对于这码子事儿,阳七一直懵懵懂懂。若是长在村里,以阳七的年纪早就被母亲姐姐领着,在奴棚配种时开荤了,甚至娶亲生女都有可能。但阳七自立门户,这些娘们才懂的事自然没人教她。因为是山人,保不齐哪天就丧命野兽之口,村里也没有哪家真愿意揽她的亲事。
到村里时天色还早,家家都冒着炊烟,这时候女人们都还没起,是主夫们带着儿子女婿在准备朝食。阳七随手在村里的公井边留下记号,等了大概两刻钟,果不其然九郎循着记号在林子边找到她。
九郎挑着扁担,里面装着满满两桶水,应是打水时看到的记号。一见到阳七他就笑开了,黑黑的小脸上露出两颗雪白的虎牙。
“七姐!”
当年豆芽菜似的小儿也出落成了少年模样。因为有阳七接济,九郎生得比村里大多数男孩都要壮实。他挑着两桶水,蹬蹬蹬地跑到她面前,大冬天里因走得太急,鼻尖上竟冒出几丝细汗。撂下了扁担,九郎仰起脸问道:“七姐怎的到村里来了,可是又到交月供的时候?”
“是到了月供的时候。”踮了踮肩上的熊皮,“这次打到只大家伙,可以顶上几个月,下山时给你和阿父也带了些。”
说着阳七把捆好的肉递给九郎,大概有一两斤,够父子俩吃上大半个月了。
“肉藏好着些,别被八妹见着了。也看着阿父,别让她给大姐阿母吃。”阳七气哼哼地嘱咐道:“再给她们吃下次我就不带了。”
九郎点头应着,小心将肉收好。阳七想起山洞附近的事,又问:“最近家里可好?阿父还好吗?”
“身子不大好,总是咳嗽。”九郎喏喏答道,他还是挺怕阳七的。“生十四时伤了身,半夜经常腰疼得一身冷汗,阿父还不让说。再加上半个月前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快足月的十五滑胎了。阿父说,以后怕是生不了了。”
阳七听后顿了顿,道:“生不了也好。”
姐弟两人默然半晌,阳七想起山洞附近的事,便问道:“你前两天有来山洞找我?可是为了这事儿?”
九郎愣了愣,连忙摆手,“我哪敢呀,我连村子都不敢出,哪能去那么远的地方?”
阳七心中存疑,却没再往下说。她点点头道,“那你回吧。若有事就在村口木桩上留记号,我下山时见到就来寻你。”
九郎点点头,看上去像有话要说,又强自咽下去。“那阿姐也保重。我和阿父偷偷做了两双鞋,山上冷,你、你穿。”
说着把一个小包裹塞到阳七怀里。
“阿父总念着你,担心你一个人过没鞋穿,就让我每早出门打水时都带着。”
阳七捏了捏,鞋底编得厚厚的,不知阿父和这小子废了多少工夫。她把鞋子收进怀里,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你自己可还有事没说?别瞒着我,我都看出来了。”
九郎从小最怕这句“我都看出来了”。百试不爽,每次都能把他憋在心里的小秘密诈出来。
他偷偷掀起眼皮看了阳七一眼,阳七眼睛一横,九郎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就是……就、就是……”
九郎吭哧了半天,终于肩膀一垮,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前强装出来的精气神也散去大半。这么看起来,他又和村里绝大多数每日挣扎在生活里的村人没什么不同了。
“前两天我偷听到大姐和阿母商量,要把我嫁给村东的岐母家。你知道,她家只有一个傻女儿,儿子生得倒是不错,八姐喜欢就想讨过来。可人家说,不需要聘礼,还可以再送五斛黍,但他们要用我来换亲。”
村东岐母家的儿子的确生得不错,那家宠傻女儿也是宠出了名的。五斛黍对村人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差不多一户普通人家节衣缩食好几年才能积攒下来。再加上他们家的儿子,若是正常出嫁,彩礼绝少不了的,怪不得母亲会心动。
不过大姐会操心八妹的婚事,这倒是少见了。从小到大她都是自己吃饱就不管别人死活的。
“行,这事儿我知道了。”阳七赶狗似的冲九郎挥挥手,“你快回去吧,耽误了朝食阿母又要发火。”
九郎抬眼看看日头,连忙“嗳”了一声,挑起扁担就跑。跑到一半定了身,回头时,却是流了满脸的泪。
“阿姐,我、我不想嫁。”
阳七站在晨光里,眉目冷淡。少女尚显稚嫩的面容上过早地刻上了风霜的锐度。她支着一条腿,不耐烦地扬扬下巴,让他快滚。九郎瘪了下嘴,抽抽噎噎地挑着扁担,鼻涕几乎流到嘴巴里。他听话地垂下脑袋,听话地拖着脚步,听话地走远了。
他又变回了缩在壳子里逆来顺受的好弟弟,好儿子。刚才的那句话,大概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勇气说出的“不想”。
看着弟弟的背影,阳七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村里渐渐传来喧嚣声,应是家里用完朝食,要开始下田准备春耕了。阳七背着背篓,到大屋给田监交了税供。这次回村她打算见见公子澶。这时候他应该还在做工,通常要到深夜才能找到机会见面。阳七看看天色,打算先找个地方,把这天混过去再说。
她昨夜里打着火把在山里逛了半宿,今晨天未亮就下山来,此时正困得眼皮打架。村西田地附近有个空谷仓,往年秋收后暂时把打来的粮食贮藏在里面,等王姬府派人统一运走。此时早过了储粮的时候,谷仓里空空如也,别说是人,连只耗子都懒着光顾,倒是个补眠的好去处。
阳七循着记忆找到谷仓。谷仓三人多高,地上堆着几堆零零散散的稻草。阳七窝在稻草里,就着凉水啃了几口豆饼和肉干。本来想枕着草堆睡上一觉,怎知长年行走野外,神经紧绷,在陌生环境里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只能认命地爬起身,抬头瞅了瞅隐在黑暗里的屋梁,抱着柱子默默爬上去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躺下。
这才有了睡意。
不知睡了多久,阳七被一阵轻微的窸窣声惊醒。她瞬间从浅眠翻身坐起,警觉地看向谷仓入口。
不多时,一女一男两人拉拉扯扯地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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