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七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
她想离开家不是一天两天,故而隐晦地打听过分家的条件。没想到的只是,她会离开的这么早。
村子里的村牧算是王姬属官,平日里不仅监管农人种田交税,若是遇到邻里纷争,或者哪家娶亲休弃,姐妹分家产的,也会找村牧做个见证。
村牧今年年近古稀,是这年头难得的长寿人,村里不少年纪没她一半大的都先她老死。阳七听阿父说,在外祖还年幼时她就已经是稷坂村村牧了。
村牧老当益壮,最爱闲来到村里晃荡,管些个鸡毛蒜皮的事,证明她离死还远。阳七做了番准备便敲响村牧家大门。村牧祖上为士族,除了为王姬监管的公奴,自家也蓄养了几个私奴,以及祖祖辈辈依附她们家的世仆,也就是田监。
给阳七开门的正是给村牧看门的私奴之一,叫做阿时,阳七认得她。
稷坂村是个小村子,阿时也认得这个从会跑就爱逃家的小崽子。等阳七说明来意,阿时反而有种“总算等到这天”的感觉。
阳七求见村牧时正赶上她调弄完几个新买的小侍,整个人神清气爽,觉得自己活到期颐之年也能夜御七郎。
于是对阳七的态度就颇为和善了。
阳七把想好的分家的说辞给村牧背了一遍,主要咬准母亲“不慈”,要扔亲生女,还是她上山把妹妹捡回来,差点被胡豺群吃了。
这年头妻主打自家男人孩儿并不是个事儿,哪个娘们没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但“弃女”就是另一码事了。
说白了整个稷坂村的人口都是邯王室的财产,是村牧的“政绩”。每年新生儿,成丁数都是要记录下来报给国都的。这和灾年饿死的孩子又不一样,菖母将还没死的女儿扔到山上,这就是在私自损毁王室的财产,在给村牧抹黑。
村牧很生气。
村牧也不等菖母下工了,直接派人去地头找,转而又问阳七:“那你是什么打算?”
“小七要做山人!”
阳七趴在地上,昂着脖子说道:
“早先逃家时,小人就和稷坂山上的老山人学过打猎的本事。您知道,小人从小到大没和家里下过几次地,种不好田,但小七打猎好!”说着掏出打理得干净的老豺尾。“这是小七前两天打的,给大人冬天做毛领!”
村牧活了七十多年,还是识货的。她打眼瞅了那黄黑交杂的畜生尾巴一眼,示意身边的仆侍接过来。
“你可要知道,分了家,就是自己成一户。便是天灾人祸,困死家中,你也再和父母姐妹没有关系了。”
“小七知道的,谢大人成全!”阳七打蛇顺棍,就着村牧的话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倒像是村牧答应了。“小七一定好好养十三妹,等长大了就给大人打好皮子,送好肉,一定叫大人欢喜!”
村牧看着座下眼冒精光的小儿,嘴角抿了抿,勾出个似笑非笑的模样。分户对村牧来说可是好事,户多了税才多。菖母家那么多人口才交一户的税,服一户的役,她早就看不顺眼了。
“你今年十岁,尚未成丁,本来是分不了家的。”眼见小儿嗖地跪直了身子,村牧又慢悠悠地接着说道:“可为母不慈,要生弃幼女,老妇也不愿得见。既然如此,老妇就做个主,把你的户籍从菖母家迁出来,落个山户。念你年幼又要抚养幼妹,妹妹成年前免你徭役,赋税减半。每月只需上缴肉五斤,毛皮十张,或可用其他山货冲抵。详细的你自去问田监。”
分家一事于村牧有益无害,当下便拿出木牍写下批文。等菖母气喘吁吁地赶到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菖母,你三日前上报新生小儿在家中病死,吾念你这些年多有生养,便不追究了。”村牧老得几乎成了精,脑袋一点都不糊涂,慢条斯理地说道。“吾今日将你七女,十三女从户籍分出去,以后生老病死,是贫是富,两家再没关系。菖母,你来按个手印吧。”
菖母生得和阳七颇像,个子不高,皮肤黑得像炭火里烤过似的,精瘦的一个人。她瞥了自己的七女儿一眼,动了动嘴唇,最后却是一声未吭,膝行上前蘸着红泥,按了个手印。
阳七跪在地上斜眼打量着阿母。从小到大,她就像家里的一座山,黑压压地在头上,让人喘不过气来。如今这座山被移开了,她四周空落落的,仿佛哪里都可以去,又不知道要去哪儿了。
“行了,我还有事要忙,散了吧。”
村牧瞥了内室一眼,心里痒得很,又想出几个新花样,就更不耐烦和野民啰嗦。菖母和阳七仰村牧鼻息过活,都很识趣。磕了个头,便由家奴引路,一路膝行倒退着退出大屋。
时间已至午后,太阳从天正中挪到偏西的方向。阳七恍恍惚惚地出了院子,事情就像她想象的样子顺利结束,她却有种不真实感。
从今天起,她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她,还有小十三,活好活孬,是生是死,不在别人,都在她自己了。
母女俩站在大屋院外,立了半晌,各怀心事。阳七先回过神,她瞅了瞅旁边两鬓微霜的女人,往旁边挪了两步。这次她擅自到村牧处告状分家,她怕阿母要揍她。
谁知菖母并没有揍她,甚至没有发怒。她只是冷淡地回视了她一眼,带着疲惫和倦怠,像看每一个滑胎的,饿死的,扔掉的孩子。
对她来说,阳七也不过是又一个,不再属于他们家的孩子而已。
母女俩彼此对望,而后同时扭头,各自离去。
曾经的十年,不过是她们人生中一段不算短,也不算长的交汇。同行的路尽了,亲缘也就散了。
阳七背着小十三,往稷坂山上走。稷坂山是她的家,背篓里的孩子是她如今仅有的家人。
虽然没有血缘,但她捡了她,认了她,她们户籍写在一处,那便是一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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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三年,春消夏长,秋去冬至,转而又到了冬雪初融的时节。
此时正值青黄不接,食草的小兽找不见草根来嚼,食肉的也饿得饥肠辘辘。
稷坂山上百年如一日,无论你是食草的还是食肉的,找不见吃食几天下来照样饿死,再公平没有的事情。一头瘦骨嶙峋的熊瞎子饿了一冬天,好不容易挣扎着从冬眠的洞里醒来,昏头涨脑地在山里转悠了一天,临到傍晚,突然闻到点血腥味。
黑熊腹鸣如鼓,抻着脖子耸了耸鼻尖,顺着味道找过去。那血味还是新鲜的,衬着松木和融雪的清香,简直令黑熊口水狂泌,四肢着地撒开丫子地朝猎物扑过去,生怕稍晚一刻就被它跑了。
地上尚未消融的积雪被它踩得咯吱作响,转过遮挡视线的树木,入眼的是白雪地上殷红的一滩,还有只拖着着伤腿瑟瑟发抖的灰兔。
兔子虽小,但也是肉。要在往日黑熊还要想一想,但如今它已快被活活饿死,眼睛里就只看得到那只受伤流血的兔子了。
黑熊发力猛扑,声势惊人,只听“轰隆”一声,几乎以为是山崩地裂。漫天雪沫飞扬,兔子落入熊掌,却看那黑熊竟也陷在雪里不知所踪。
直到雪沫落定,才从旁边的树上跳下来一个人。她身上背着一个大背篓,浑身从头到脚东拼西凑了一堆不知是什么的毛皮,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半张黝黑的小脸。她拿起藏在一旁的竹枪,竹枪上绑了磨尖的石刺,三两步窜到雪坑边狠狠刺下去!
又是惊天动地一声惨嚎。
那黑熊皮糙毛厚,绑着石刺的竹枪竟没戳死它。阳七补了几枪见它还不死,不禁皱了皱眉。
她担心熊身上那张好皮子。
被惦记剥皮的黑熊疼得发了狂,张着血盆大口朝阳七咆哮。阳七仍提着竹枪,只露着两只眼睛,绕着雪坑转了一圈。
黑熊的咆哮声渐渐弱下来,但还撑着不咽气。阳七抬起头,天色已经不早了,她等不到把熊耗死。
在树上缠了老藤,另一端绑在自己腰间,阳七提着竹枪拉着藤条,竟往雪坑里下滑三尺,黑熊见她敢来气得两眼通红,突然从坑底窜起朝阳七扑来,之前要死的样子竟有三分是装的。
阳七身子一荡避过黑熊的猛扑,再险而又险一个转身脚踩坑壁借力,强扭腰肢,竹枪当当好戳在黑熊眼窝里。
熊爪此时离阳七不过寸许,爪尖已经勾破衣物。阳七却无畏色,两腿干脆盘在枪杆上,用整个身子朝黑熊压下去。
石枪头虽不如铜铁锋利,却被阳七一刺一压,从黑熊颅后生生穿出来。鲜血脑浆红红白白流了一地。黑熊轰然倒下,阳七落到地上,有些气喘。
这三年间,生死一线的事情见多了,似乎连恐惧都成了奢侈。她麻利地给黑熊放血,剥皮,砍下熊掌掏出熊胆,其余的,挑拣着能卖上价钱又能拿走的取了一部分。
然后便把残尸部分分割深埋在雪下以待日后来取,剩下就留给循血而来的野兽享用。
阳七一路疾奔,熟练地利用几年生死间掌握的技巧在林中穿行。她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循着先人留下的记号了,稷坂山成了她的家,如同耕作田间的农妇,是她赖以生存的地方。
她已经是个合格的山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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