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安小六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找到山洞出口的。
她脑子里反复萦绕着一句话“有个固执的年轻人一定要来找你”……
直至哗啦啦的瀑布挡住她的去路, 她发昏发胀的头脑在逐渐恢复清明。
方才……她好像甩开了薛衣人?走之前也没和对方打招呼?
没关系,这不重要。
没有哪个正常人希望瘟神讲文明懂礼貌。
重要的是薛衣人话里透露出的信息。
在侠客岛“有去无回”的真相正式揭晓前,普天之下,居然还有第二个狗哥那般的傻子——世人避之不及的龙潭虎穴, 想方设法也要来一趟。
有的。
安小六苦笑。
楚留香就是这样一个傻子。
他好奇心很重。
一定非常想知道, 侠客岛岛主挖空心思邀请中原武林各大门派首脑究竟有何目的?
也一定非常想知道, 侠客岛用了何种方法让那么多武林泰斗、江湖奇人“有去无回”。
他会找出千万条理由。
证明安小六只是他千万条理由中的一个。
一点不特别,一点不重要。
但安小六知道,倘若她没有从赏善罚恶二使手里接过那两枚“要命”的铜牌, 楚留香是绝对想不到来侠客岛。
因为楚留香同样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他不怕死,却很惜命。
不仅珍惜自己的命,也珍惜别人的命。
绝不会自寻死路。
安小六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退怯。
竟让她不敢披上蓑衣。
仿佛只要踏出这个山洞,她就要面对一些她并不想面对事。
比如……
一个极有可能已经葬身大海的楚留香。
几经犹豫。
安小六最终还是穿上了油布蓑衣,穿过瀑布, 跨出了昏暗的山洞。
天黑了。
山洞外面的世界一片幽暗。
灯火通明的石厅让安小六误以为天色尚早,实则不然。
郁郁葱葱的树木遮住了星光,伸手不见五指。
别说采药了,采什么都不行。
安小六点燃火折子, 借着微弱的光顺利下山。
星光灿烂, 海风习习。
停泊在石崖下面的四五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只,随着涨潮后海水摇摇晃晃。
海浪一声一声, 拍打着沙滩,岩石,浪花飞溅, 海风潮湿。
安小六望着恍若深渊般辽阔的大海, 心里空落落的。
楚留香易容术非比寻常的高明。
他年少成名,武功高强, 江湖中朋友众多,受他恩惠的人不可计数。
倘若楚香帅亲自登门提出替一个人赴侠客岛之约,对方一定不会拒绝。
但这个法子风险极高。
此前也有接牌的豪强中途后悔,找武功更高明的朋友冒名顶替。
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部失败了。
不仅连累了顶替自己的朋友,还搭上自己所在帮派上上下下几十上百人的性命。
楚留香这个人很讲义气。
他作死绝不会拉着朋友。
所以他只会用一种不会连累旁人的办法。
那个法子并不难猜。
有些气味人闻不到,动物却非常敏感。
石观音就曾用训练有素的鹰,通过气味确定敌人和自己人的位置。
薛衣人刚才取出来的香包应该也是类似的原理。
只是不知中途发生了何种意外,让本该与薛衣人碰面的楚留香忽然没了踪迹。
江湖本就生生死死,多少英雄豪杰轰轰烈烈的开场,草率敷衍的收尾。
安小六明白这个道理,却依然希望楚留香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落幕。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安小六准备离开时,远处的翻滚的海浪里钻出来一只手,紧接着是一颗头。
手不是单独的,头也不是单独的。
她心弦一颤,喉咙发干。
只见那个人在海水中沉沉浮浮,就像涮锅子里面的羊肉片。
安小六颤抖着奔向大海。
与此同时,她听到富贵儿四平八稳的声音——
【“一个死里逃生的楚留香。”】
安小六连拖带拽,将楚留香拉上岸。
他躺在沙滩上,任由冰冷的海水冲刷他的身体,嘴唇白中透紫,就像死了一样。
安小六竟有些不敢触碰他的身体:
“楚留香,你、你还活着吗?”
她抓住他冰冷、被海水泡皱的手,缓缓往他身体里输送内力。
盏茶时分,楚留香艰难睁开眼睛,苦笑道:
“姑娘,能拉在下一把吗?在下也不想唐突佳人,无奈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安小六连忙将他整个人扶起来,他全身湿透了,衣服上沾满了泥沙,无力地靠在安小六身上。
安小六手在袖子里摸来摸去,终于取出一个天青色瓷瓶,倒出来两颗药。
她本以为是楚留香太冷了,全身哆嗦,当她给对方喂药时,才意识到颤抖的是自己:
“传言有误,先前赴岛喝粥的人也都活着……睡吧,万事有我。”
他放心闭上了眼睛。
不消片刻,几个黄衫汉子从山林中窜了出来,将二人团团围住。
他们惊讶地看着安小六,以及靠在安小六身上不省人事的男人:
“安岛主,这是……”
“我一位朋友不放心我,特意赴岛相陪,不请自来,实在冒昧,还请诸位行个方便,帮我向二位岛主禀明情况。”
安小六也在赌,既然侠客岛没有为难天下群豪的意思,应该也不会拒绝登门拜访的客人。
黄衫汉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大约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急忙拱手道:“安岛主不必客气,还请安岛主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向岛主请示。”
果不其然。
龙木二位岛主既没有为难安小六,也没有刁难不请自来的楚留香。
他们甚至为楚留香安排了一个石洞房间,送来了生活用品和干净衣服。
里面甚至还有牙具和洁面后用的香膏。
安小六疑心侠客岛的人知道来人是楚留香才会如此重视,又觉得依照侠客岛的底蕴,不至于看人下菜碟。
不得不说,楚留香九死一生来侠客岛的行为,着实震撼到了她。
安小六坐在凳子上,怔怔望着床昏睡不醒的男人,心里酸酸胀胀,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说来奇怪。
她和这个人认识的时间虽久,但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尤其是这两年。
她窝在远离江湖的富贵山庄,他们见面次数就更少了。
或许是经常出现在桌上的几张银票,又或者是书房里忽然多出来的一片叶子,一本书,一包茶叶,一枚宝石戒指……给了她错觉。
她没有感到彼此的疏远和距离。
只是有些遗憾,他们都想为彼此承诺些什么,却又屈从于现实,知道承诺也只是镜花水月。
就像她驾着骡车,幻想着风和大海。
目的地却是金陵四四方方的小院,柴米油盐的生活。
安小六喂了楚留香几颗药,又在他身上扎了几针。
一番折腾后,伏在石床边睡着了。
当她再次醒来,却看到一双含笑的眼睛。
这人憔悴得紧,却也俊俏得紧。
安小六这时才注意到,他们的手是握在一起的。
好像那些分开的时光都不存在。
“你醒了?要吃东西吗?”安小六问。
“我怕是先要漱口,嘴里实在不好受,”楚留香说,“这岛上究竟是什么情况,先前那些赴岛喝粥的武林前辈居然还活着?”
安小六端来清茶和牙具,让楚留香简单漱口。
楚留香刷牙漱口后,恢复了点精神,开始吃桌上的茶点。
在他吃东西的空当,安小六将岛上的情况讲给他听,重点就是那石壁上奇怪的文字和一旁的注解。
当楚留香得知,那些远赴侠客岛喝腊八粥的武林英豪都在石洞里研究武功时,好奇道:
“究竟是什么样的功夫,竟能同时打动少林寺的妙谛和武当派的愚茶?”
“你还是自己去看吧,”安小六摇头说,“石壁上那些注解对我来说过于深奥了,我看不懂,你问我我也说不出来,倒是你,你是怎么来的,你的船呢,难道是一路游过来的?”
她早已神功大成,暗器功夫已臻化境,又不喜欢拳脚功夫,天下任何武学对她的吸引力都不大。
当武功境界进入某个阶段,对手就只剩下了自己。
而她恰好是一个不喜欢和自己较劲的人。
对武学并没有更高的追求。
楚留香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
和安小六预想的差不多。
安小六接下侠客岛的铜牌后,楚留香当即决定登岛,他找姬冰雁要了两只训练有素的鹰,将香包交给了同样收下侠客岛铜牌的薛衣人。
无论是姬冰雁还是薛衣人,都不是粗心大意的性子,楚留香也相信二人绝不会出卖他。
可谁能想到,在楚留香的船驶进大海的第三天,带路的两只鹰居然被赏善罚恶的两块铜牌分别钉死在甲板上,船也被一黄一青两个武功高手凿穿了一个洞。
显然,这二人来自侠客岛。
两个侠客岛高手并未打算要楚留香的命,可他们似乎打定主意要让楚留香吃番苦头。
任由楚留香抱着一块木板在海里漂浮。
楚留香就这样跟着他们的小船游了一路。
直至天黑,二人的小舟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风浪逐渐变大,筋疲力尽的楚留香终于看到了一座岛,以及岛上的小白点。
“……我水性好,算起来也才游了半日。”
楚留香一直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讲述沉船后的遭遇,但安小六知道,那个过程一定非常难熬和绝望。
因为当时的楚留香并不知侠客岛“有去无回”的秘密。
那两个侠客岛高手的所作所为更像是留着楚留香慢慢折磨。
安小六不是个感情充沛的人。
她人生中最鲁莽的时刻,是背着师父偷练一门本该销毁的内功。
武道禅宗,嫁衣神功。
那时的她年幼无知,只知道神功无敌,练了就是天下第一,并不晓得由于这门内功是由两个男人所创,且从未考虑过女人练习的可能,虽然高深,却不适合女子修习,一旦修习就必须散掉本来的内功。
因为神功排斥其他内功。
更不晓得随着境界提升,每次运功真气所到之处都会如针扎一般疼痛难忍,并一次比一次痛苦。
直至安小六疼得浑身抽搐,晕死过去,这才东窗事发。
安小六知道自己犯了本门大忌,担心自己的行为连累众位师父,索性赶在师祖发火前干脆利落将自己内功废了,速度之快,仅用了其中一个师父蹲茅坑的时间。
也正是这次干脆利落地废除内功,让安小六掌握了这门神功的修习秘诀——练到六七成时,将内功废掉重练——误打误撞的,成功了。
安小六一直都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极少有冲动的时刻。
也想不出居然有人居然在深思熟虑后,仍愿意豁出性命与她同生共死。
“果然聪明人犯傻比傻子更傻,”安小六轻声说,“侠客岛的人根本不在意你的死活,天下皆知你水性好,若你真是死在水里,那可就是武林最大的笑话了。”
楚留香没有说话。
安小六也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道:“那时候我只后悔一件事……当日在万福万寿园,我就应该问你的……
“这一切结束后,你活着,我也活着,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定定注视着她。
仿佛回到若干年前,那个繁星满天的夜晚。
安小六喉咙发哽,嘴唇动了又动:“……去哪儿?”
“去最北面看雪,去最南边看花。”
“……好。”
楚留香沐浴更衣后,跟随岛上仆从和安小六谒见侠客岛岛主。
龙岛主一见到楚留香,便道:“楚香帅好胆色,居然敢只身闯我侠客岛。”
楚留香郑重躬身作礼:“二位岛主既然知道在下身份,那一定也知道安姑娘乃在下生死之交,当日在下误信江湖谣言,以为朋友有难,情急之下有失分寸,因没有登岛信物,只能不请自来,还望二位岛主海涵。”
龙岛主、木岛主对视了一眼。
龙岛主仰头大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香帅乃至情至性之人,何错之有,想来香帅已从安岛主口中得知石壁武学图谱一事,听闻楚香帅博闻强识,乃天下少有的聪明通达之人,不若一同前来参研图解?”
楚留香本来对安小六口中神秘的武功图谱只有三分兴趣。
见到龙木二位岛主后,提高到了五分。
这二人武功之高远超自己想象,连他们都要集思广益的功夫,究竟有何奇特之处。
欣然答应前往石室。
此时距离腊月初八,也才过了一日。
犹记得一日前,安小六进入石室时一众江湖人避之不及的模样,便以为这次进入石室,就算不是重现昨日景象,也应该会遇到几个大呼小叫的老爷们儿。
没想到仅仅过去一日,石室里的人都像疯了一般,如痴如醉望着石壁上的武学。
别说害怕安小六了,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没注意到安小六进来。
即使有人注意到,也只是随意扫上一眼,继续盯着石壁上的图谱和图谱旁的古诗文注解。
其中就有安小六和楚留香都认识的薛衣人。
说来也巧,楚留香进来时,刚好与薛衣人打了个照面,薛衣人一把拉住他,当即讨论起石壁上诗文注解,聊着聊着,便将楚留香丢到一旁,拿着剑比比划划,口中振振有词。
再看将楚安二人领进石室的龙岛主和木岛主,他们二人也是一样。
这一次楚留香总算明白,为何三十年来,登岛的人明明活着,却没有一个记得向家里寄封信,也没有一个人从侠客岛上离开。
他们已然成了不管不顾的武痴。
便在这时,一道欢喜的声音响起:“姊姊!”
迎面走来的却是狗哥。
不过几个时辰,他周身竟有了细微的变化。
安小六心中震动。
——这石壁上的武功到底有多精妙,才能让狗哥本就高明的武功更上一层楼?!
要知道当武功达到某种境界后,就会陷入停滞,想要打破壁垒是很难的。
浑然不知自己给姊姊带来多大震撼的少年,走到安小六跟前,小声道:
“姊姊,这里的人都好生奇怪,他们都不吃不喝不上茅房的。”
安小六:……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上茅房?难道你一边练功,一边还关注这个?
同样的石壁,同样的武功,有些人登岛三十年,一筹莫展,有人登岛十二个时辰,有所顿悟。
本不在意武学天赋,自认为本事完全够用的“瘟神六”有亿点点破防。
安小六:哈哈哈,我不嫉妒,我真的一点不嫉妒……
“姊姊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少年奇怪地问。
“没什么。”安小六果断摇头。
狗哥又将目光转移到安小六身后高大俊朗的男人身上。
总觉得这个人有几分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
“姊姊,这位是……”
“在下楚留香,是安姑娘的朋友。”
楚留香微笑行礼。
狗哥眼睛瞪得浑圆:
“你、你是香帅?!”
“楚留香”这个名字在任何地方都能引起一阵骚动,但在这里竟忽然成了一个不足挂齿的无名小卒,盖因群雄早已沉浸在石壁上的武功图谱注解上。
连自家祖宗都忘却了,哪里还记得楚留香是谁。
少年盯着面前成熟稳重的男人,将安小六扯到一边,低头,用很小很小的声音道:
“这位是……姐夫吗?”
“为何这样说?”
安小六实在没想到狗哥这个缺心眼的傻孩子居然也有这么敏锐的时候。
要知道他可是与石中玉朝夕相处大半月,才意识到“同父同母的大哥十分讨厌他”这件事。
“不晓得,一种感觉。”
“他是我喜欢的人。”安小六说。
少年搔了搔头:“那他喜欢姊姊吗?”
“喜欢的。”
“那就好,那就好。”
狗哥喃喃道。
纵是他心胸豁达,开朗率真,此刻也感到了难得的惆怅。
他有一种感觉。
就算大家离开了侠客岛,姊姊……大概也不会同他和爹爹妈妈一道回金陵了。
石壁上的武功虽然吸引人。
安小六内功霸道,和旁的内功一同修习会爆体而亡。
楚留香九死一生才见到安小六,自是不会将时间浪费在冷冰冰的石壁上。
他跟着安小六在山上采集药材,在侠客岛弟子的介绍下,见到传说中十年一开花“断肠蚀骨腐心草”。
狗哥有时会跟他们一同采药,但更多的时候,则是在石室里参研武学。
他自觉学识浅薄,又知这里的人都是有大本事的,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很低,旁人讨论那些深奥的古诗文,他也不会参与,偶尔听听,也听得晕晕欲睡。
这些人满口典故,一会儿《左传》,一会儿《庄子》,让他时常想起那些年被姊姊按着读书识字、画圈罚抄的日子,心里又怀念又头皮发麻。
如此过了两个月。
少年武功一日千里。
安小六以前没少在朋友面前夸赞自己的弟弟是个武学奇才,楚留香虽然察觉到石中坚武功增进速度快得惊人,最初也没放在心上。
直至某日他在石室里被日益痴迷的薛衣人拉着讨论剑法,楚留香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这日,楚留香和安小六又去了石室,里面的气氛一如既往的诡异。
二人在第二十间石室里寻到练功的狗哥,他望着石壁,周身似有真气流动,显然在修习一门极为高深的内功。
同一间石室里的其他人皆专注在图谱旁的古诗文注解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少年周身变化。
一直以来的猜测在这一刻终于得到证实。
楚留香震惊地看向安小六:“他这是……”
却见一旁的安小六若有所思地盯着石壁上图画。
“出去说。”她说。
二人走出石洞。
“那些诗文注解大概率是哄人的。”安小六轻声道。
“我弟弟自习武以来,就展现出这方面的天赋,我一直以为他登岛后武功增进速度快,是天赋特别高的缘故,直到方才……我猜,狗哥根本没看那些诗文注解,只跟着图谱练功。”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
“谢烟客不算一个有耐心的师父,我弟弟自理能力又很强,很多时候都是先跟着图练,遇到不会的再向谢烟客请教,谢烟客学识渊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我弟弟识字晚,在这方面一窍不通,他大约觉得有我们两个人在,不懂的可以向我们请教,所以没理会那些诗文注解,反而比那些专注于诗文注解的高手修习进度快。”
楚留香愕然:“居然是这样?!”
侠客岛广邀天下豪杰参研石壁上的武学秘籍,三十年来无一人离岛。
倘若让最早一批登岛的人知道,他们三十年只是在做无用功,岂不是要疯了?!
“我们回去试试就知道了。”
安小六斩钉截铁道。
二人重新进入石室。
《侠客行》全诗二十四句,这里有二十四间石室,每一间石室里记录的武功不同。
楚留香按照安小六所言,不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诗文注解,只专注石壁上的图解,居然真的受益匪浅。
“的确如你所言……”楚留香叹了口气。
那所谓诗文注解都是骗人的,想要练成石壁上武功,必须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注解排除在外。
“你要告诉别人吗?”安小六问。
“这如何能说?”楚留香苦笑。
他浅尝辄止已是受益良多,可见这石壁上武功有多厉害。
同样,厉害的武功代表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和无穷无尽的杀戮。
会有数不清的人涌到他面前向他请教,不说侠客岛外的人,就是侠客岛上的人也不会放过他们。
最早一批赴岛喝粥的武林前辈在侠客岛生活了三十年,三十年间从未离岛半步,他们没有参悟的奥秘被一个刚刚登岛的年轻人破解了,真的不会恼不会怒不会妒吗?
但石小兄弟破解了石壁上武功秘籍之事早晚会被人发现。
这真是一个大麻烦。
该如何解决这个大麻烦?
楚留香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万全之策。
他没想出解决办法,但事情还是解决了。
几日后,龙木二位岛主突然将过去三十年间抵达侠客岛的武林豪杰全部召至大厅,宣布“侠客岛即将发生地震,届时火山喷发,石壁尽毁,众位速速离开吧”。
群雄一片哗然。
突然,几道石破天惊的巨响,武林群雄的发疯地涌向石室,发现二十四间石室里的图谱已经沦为废墟。
几个年长者气急攻心登时晕死过去。
倘若不是同伴抢救,命就要留在这里了。
石室是地震损毁还是人为破坏,明眼人一看便知。
很快有人察觉这石壁是人为损坏。
那些在侠客岛住了十年以上的武林人士,光阴尽数倾注在石壁的武功上,见石壁被毁,不少人几近疯癫,一群人吵吵闹闹要找龙木二位岛主要个说法。
可不等他们想明白,却见侠客岛弟子伏在地上痛哭。
武功高强的龙岛主和木岛主闭目而坐,居然就这么死了。
“这……”
安小六和楚留香面面相觑。
事情发展得太快了,他们还没搞明白状况,龙木二位岛主就蹊跷的与世长辞了。
二位岛主的大弟子悲恸道:离岛的船只已经备下,众位宾客回到中原后若是遇到麻烦,可凭“赏善罚恶”的两块铜牌到南海之滨的小渔村中商洽,侠客岛会助众人一臂之力。
安小六和楚留香看向伤心欲绝,哭得像个泪人一般的石中坚,隐隐意识到两位岛主骤然离世和石壁被毁,或许与少年无意间洞悉了图谱的秘密有关。
【“不是或许,是一定。”】
这段时间没怎么说话的富贵儿忽然道。
【“石中坚练成了二十四间石室里的全部武功,试功时和两位岛主打起来了,石中坚内功强,两个岛主岁数大,耗干了内力,本就油尽灯枯,又从石中坚口中获知石壁图谱的真相,四十年的心事有了答案,担心石中坚被人加害,死前交代弟子破坏掉石壁上的武功。”】
原来如此。
安小六叹息。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难怪狗哥如此伤心了。
不过……
“不是‘咱弟弟’吗,怎么又叫他石中坚了?”
【“还不是因为你!那两个老东西交代他不许告诉任何人,他居然答应了!!!”】富贵儿尖叫。
安小六被祂叫得脑袋嗡嗡的。
“每个人都有秘密。”
就像安小六永远不会告诉别人富贵儿的存在一样。
她决定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永永远远。
【“这不一样!!!”】
富贵儿愤愤不平道。
安小六忍不住笑了。
众人来时乘得都是窄窄的小舟,返程侠客岛备下的是三艘大船。
哪怕安小六这样见多了生生死死的人,想到龙木二位岛主的离世,也会感慨一声“世事无常”,以及……
“原来侠客岛有大船啊——”
本以为是“有去无回”的单向行程,没想到三四个月就踏上了返回的行程。
安小六自认这一趟收获颇丰,不仅见识到了精妙绝伦的功夫,还从侠客岛采到许多外面不曾见过的奇花异草。
便在这时,另一艘船上隐隐传来打斗声,却是白自在和丁不四。
丁不三已死,丁不四却还活着。
丁氏兄弟出手狠辣,只有他们杀不了的人,没有他们心慈手软的人。
他俩推己及人,觉得安小六必是给他兄弟二人下了极为厉害的毒药,他们兄弟必死无疑。
丁不三当即决定死前再为丁不四做一件大事——
他要去凌霄城杀雪山派弟子。
能杀多少杀多少。
殊不知,安小六只想知道倘若这兄弟二人只能活一个,他们是选择自己死还是兄弟死。
倘若他们兄弟二人真有兄弟情,她放他们一马又何妨?
不曾想丁氏兄弟的兄弟情是真的,想法异于常人也是真的。
以至于本该好好活着的丁不三,自以为时日无多,居然稀里糊涂死在白自在手上。
话说回来……
“丁氏兄弟和白自在到底有何怨仇?”
安小六戳了戳富贵儿。
不知道这个距离,富贵儿能探测到答案吗?
【“丁不四抛妻弃女痴迷白自在的老婆!”】
安小六:……
啊,果然是江湖。
白自在武功高强,丁氏兄弟联手都不见得是他的对手,何况如今只剩丁不四一人。
丁不四渐落下风,眼看就要葬身大海,他那艘船上居然跳出来一个蒙着黑纱的帮手。
【“一个拳头平庸心狠手辣寻女心切不恨抛妻弃女丁不四只恨白自在老婆太漂亮的梅文馨。”】
安小六愣是从富贵儿四平八稳的声音里听出了那么一点子阴阳怪气。
原来丁不四的老婆是“梅花拳”的梅家人。
梅文馨和丁不四堪称一对怨侣,他们二人明明不是白自在的对手,联手后竟配合默契,招式更是诡异至极,竟像一堵墙一样,将白自在死死困在其中,白自在弄不死这二人,这二人也杀不了白自在。
不过……
“两百招后,占据上风的还会是白自在。”安小六说。
雪山派剑法本就有万千变化,乃武林超一流的剑法,白自在内功天授,不是丁不四和梅文馨这样家传内功可比,时间一长,二人还会输。
丁不四大概也发现了这一点,心灰意冷地收手,嚷嚷道:“不打了,不打了,姓白的,等我找回女儿,再上凌霄城找你报丁老三的仇,我兄弟自幼一起长大,要死也死在一块。”
他竟已心存死志。
白自在还没说什么。
梅文馨却已扑上去,照着丁不四劈头盖脸就是三巴掌,又揪住他的耳朵:“你居然还有脸找女儿,我的女儿呢,你还我、你还我——”
她声音尖锐凄厉,穿透海面直插每个人的耳膜,仿佛阿鼻地狱里的厉鬼。
“放手,你这个疯婆子,你是谁啊,”丁不四挣扎之下,扯下梅文馨的面纱,“啊,文馨,怎么是你,你、你还活着……”
三艘船相距不远。
船上俱是武功高强、内力深厚的江湖人。
安小六等人看得津津有味。
狗哥不知道丁不四、梅文馨和梅芳姑的关系,也不知道白自在和丁不四过往有何恩怨,权当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打戏。
伴随着梅文馨和丁不四的吵闹声。
海船靠岸。
安小六一眼看到了石清闵柔和以白万剑为首的雪山派众人。
双方气氛并不算好。
尤其是雪山派,他们单方面防备玄素庄一家三口。
安小六本来奇怪,直至白万剑身后走出一个与狗哥年龄相仿的妙龄少女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
【“一个白万剑之女。”】
【“一个丁不四抛妻弃女疯狂追求的白万剑之母。”】
她倏然睁眼。
“白万剑……几个女儿来着?”
【“一个。”】
难怪……
石清闵柔一定是在等狗哥回来的时候,碰到了雪山派一行人,发现白万剑女儿根本没死。
自家两个儿子一个去了“有去无回”的侠客岛,另一个再也没有改邪归正的机会了。
看到失而复得的幼子,石清闵柔喜极而泣。
他们顾不得雪山派一行人,连忙拥上自己的儿子。
“爹爹妈妈,我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石清拍着儿子的后背。
闵柔抹着眼泪:“好孩子,咱们回家——”
“还有姊姊……”
狗哥忍不住看向稍远处的安小六,生怕一个不留神姊姊就不见了。
“对对对,还有安姑娘。”
石清闵柔不住点头,很快找到安小六。
唯一令他们意外的是,安姑娘身边不是一匹骡子而是一个外形极为抢眼的公子。
对方年纪三十左右,风度翩翩,高大俊朗,眉宇间有几分熟悉,也不知是什么来历。
石清闵柔对视了一眼,见安姑娘没有主动介绍,他们夫妇便颇为默契的佯装不知。
群雄归心似箭。
薛衣人和巴山剑派的小顾道长前后向安小六和楚留香告别。
雪山派众人对玄素庄一家人心中有愧,又忌惮狗哥和安小六的本事,很快离开了。
闵柔分外愤慨,石清却拦住了她。
“师哥,你拦着我做什么?雪山派欺人太甚,那白万剑的女儿明明活着——”
“师妹,算了吧……”
“师哥,可这样一来,咱们玉儿就白死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玉儿本就做错了事,是我们没有教好儿子,又怎么能怪人家呢,玉儿的事放下吧。”
“放下吧,放下吧……”
闵柔怔怔望着大海,突然抱着丈夫嚎啕大哭。
夜晚。
玄素庄一家三口住在南海一个小渔村里。
就是安小六只身前往登船地点前,寄托骡车的那个渔村。
石清闵柔已经从儿子口中知道这段时间发生在岛上的一切。
得知三十年来武林群雄“有去无回”的真相,二人感慨万千。
二人并不知道儿子已经参透了侠客岛石壁上的武功,一边遗憾石壁被毁,不能亲眼见到那些神秘莫测的功夫,一边又庆幸儿子能平安回来,一家三口得以团聚。
“爹爹妈妈不需要你取得多大的成就,只要你平安,世上再也没有比你平安更重要的事了。”
狗哥吸吸鼻子,心里暖乎乎的。
他活着,爹爹妈妈活着。
姊姊也活着。
真好。
夜凉如水。
狗哥离开石清闵柔住的客房,突然看到院子里的楚留香和骡车旁站着的……
少年停下脚步:“姊姊?”
二人一齐回头,骡车旁站着的果然是他的姊姊。
楚留香看着对面的少年,轻声叹气。
他看向安小六:“我等你。”
等她什么,却是没说。
月朗星稀。
安小六看着狗哥。
她脸上的表情向来不多。
旁人或许以为姊姊性格孤僻,不好接触,但狗哥知道,姊姊只是懒。
懒得笑,也懒得寒暄。
“姊姊……”
少年张张嘴,他其实有许多话相对安小六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哇哦,咱弟弟打算坦白图谱的秘密。”】
安小六:……这又“咱弟弟”了?
“姊姊,其实石壁上的功夫——”
他话未说完,却见安小六食指竖在唇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
“这件事你要永远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能提,包括你的父母和谢先生,哪怕日后你有了妻子、孩子,也是一样的。”
“姊姊知道?!”
狗哥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姊姊那么聪明,当然早就猜出来了。
“那姊姊——”姊姊要学吗?
像是猜到他所思所想,安小六摇摇头:“我对武功兴趣不大。”
少年难掩失望。
这些年一直是姊姊在照顾他,他也想为姊姊做些什么。
安小六望着已经比自己高很多的少年,眼睛里透出一丝怀念和怅然:
“你已经做很多了。”
石清闵柔感激安小六对幼子多年来的照顾,殊不知安小六也很感激少年的出现。
难以置信,面前这个比自己还要高不少的少年,七八年前只是一个不及自己肩膀高的瘦小孩童。
“你长大了……”
“可我不想长大……”狗哥哽咽着,“姊姊,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
“那你还回家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那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会的,”安小六道,“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那我一定好好活着。”
狗哥心里难过得紧,不禁哭出声来:“我一定好好活着,姊姊可别忘了我啊。”
他没有挽留。
也没有哭着恳求安小六留下来。
他知道,倘若他这样做了,一贯疼爱她的姊姊是有可能留下来的,但那样的姊姊不开心。
姊姊有自己的生活。
“姊姊一定好好照顾自己,有了钱也别全花光,记得给自己留点,你要是没钱了,就来找我,别再去要饭了,家里有的是床,你、你可别再去睡桥洞了——”
“……”
安小六沉默。
她听到富贵儿放肆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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