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石清闵柔呆住了。


    知道内情的白万剑、耿万钟等人也呆住了。


    他们万万想不到, 石中玉居然对自己亲兄弟心狠至此。


    白自在却不管这些。


    他是个疯子,前不久刚刚杀过人的疯子。


    倘若石清闵柔不是为了儿子的事情方寸大乱,定能发现白自在剑上的血。


    “我要为孙女报仇,我要为孙女报仇……”


    老人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再抬头时, 双眸充血:


    “石中玉, 今日你必须死!”


    话落, 提剑向少年刺去。


    “逆子!”


    反应过来的石清,直接给了石中玉一巴掌。


    石中玉被石清打得一个踉跄,捂着脸, 抬头看到母亲失望的眼神。


    心里不禁生出一丝愧疚。


    但一想到自己方才不那么说,这会儿怕是已经死了,又狠下心肠:


    “是你们先不让我活着的,我这么做也是想要活下去!我没错,错得是你们, 是你们犯糊涂,放着亲儿子不认,非认一个假儿子,我弟弟早就死了, 他才不是我兄弟!”


    “你——”


    石清抬手还想给石中玉一巴掌, 但看到他那副躲躲闪闪、畏畏缩缩的模样,又颓然地放下了手:


    “罢了……今后, 你好自为之。”


    丁珰心疼地望着石中玉被打红的脸颊:“天哥,痛不痛?”


    石中玉当年叛逃凌霄城后,担心雪山派弟子找上门来, 起了许多假名字, 其中一个假名字里有个“天”字。


    “痛,痛得要死了, 心里更痛,”石中玉装腔作势道,“丁丁当当,我爹爹妈妈不要我了,我也只有你了——”


    丁珰气愤道:“天哥,你没错,他们会后悔!”


    藏在甬道屋梁上的安小六叹了口气。


    她一点不意外石中玉方才的表现。


    也不知石清闵柔平日如何管教的孩子,居然将儿子教成了一个凉薄无情的自私鬼。


    她像是一只笨拙的蜘蛛,从屋梁上慢慢顺到地面,拍拍衣服上的灰。


    走出甬道,来到大厅。


    然后……站在了掌门弟子花万紫身后。


    众弟子的注意力全在打斗的狗哥和白自在身上,好几百号人,竟无一注意到从甬道里走出来的安小六。


    她戳了戳花万紫。


    一下,两下。


    花万紫回头,脸上还带着些许不耐——任谁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打扰都会心情不爽。


    不过当她看清身后站的人是谁时,花万紫瞬间瞪大眼睛,差点叫出声来。


    看到花万紫憋红的脸,安小六微笑:


    “我只是来和认识的人打个招呼,花女侠随意……”


    花万紫:……


    我信了你的邪!


    雪山派的大厅变得既宽广又拥挤。


    为了供白自在和那个长得极像石中玉的少年打斗,众弟子后退三尺,扩大了厅堂中央的空地范围。


    观斗的弟子里三层外三层,将大厅围得水泄不通。


    在众雪山弟子的眼中,自家掌门天下第一。


    大家嘻嘻哈哈,都觉得那个像石中玉的小子必死无疑。


    石清闵柔脸色惨白,白自在是纵横江湖数十年的武道宗师,这些年避世凌霄城,不知参悟了多少高明的武功,次子习武不过六七年光景,纵是天赋过人,又怎是他的对手?


    没人看好年轻人,众人皆认为认为他与白自在相斗,后者有压倒性优势。


    可事实并非如此。


    狗哥虽经验不足,武功却十分高明,内力更是远在依靠外物内力大增的白自在之上。


    他师承谢烟客,谢烟客自创的“碧针清掌”本就精妙绝伦,非寻常武功可比。


    更别提,他本人对雪山剑法甚是熟稔。


    纵然白自在经验丰富,剑术超群,依然没从少年那里讨到半分好处。


    反而是狗哥在拆了二三十招后,愈发游刃有余。


    “掌门怎么还没杀了那小子……”


    一个年轻弟子嘀咕着。


    “你懂什么,掌门看那小子两手空空,有意相让,否则凭他老人家的功夫,那小子早就死了。”


    “师兄说得有理。”


    ……


    这个解释乍一听合情合理,可但凡长个脑子就能意识到问题所在。


    白自在性格暴戾,因为宝贝孙女之死,迁怒众弟子,直接砍了石中玉的师父“风火神龙”封万里的右臂,事后也未见愧疚补偿。


    如今面对他眼中的“罪魁祸首”,不碎尸万段已是手下留情,又怎会心慈手软,留他一命?


    双方又拆二十招。


    眼看不能像昨晚除掉丁不三那般杀掉“石中玉”。


    白自在神情愈发癫狂。


    他向来狂妄,自认武功天下第一,天下群豪皆不入流,唯有他才是真英雄,真豪杰。


    一个黄口小儿居然能与他相斗近百招,当真是奇耻大辱。


    他步步紧逼,招招致命。


    偶尔波及到观战的雪山弟子,不仅不收剑,反而嫌对方碍事。


    丝毫不在乎诸弟子性命。


    狗哥投鼠忌器,担心白自在伤及无辜,出手愈发小心,看起来倒像是白自在占了上风。


    石清闵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便在这时,白自在一招“明驼骏足”,又快又狠刺向少年心脏。


    闵柔失声尖叫:


    “小心!”


    少年脚下一旋,身体一侧,险险避开。


    锋刃虽然只是刺穿他的外袍,但那种凶险是他平生绝无仅有的经历。


    坐在太师椅上悠闲观战的成齐廖梁也看出了端倪。


    “你们真的相信他是石中玉?”


    “掌门师哥认为他是石中玉,他就是石中玉。”


    ……


    四人相视一笑,颇有几分看热闹的意思。


    说到底,与石中玉有仇的人姓白。


    他们也只是旁观者。


    白万剑心情万分复杂。


    当年在侯监集,石清闵柔曾将贴身宝剑压在耿万钟等人手中,保证会带儿子回凌霄城。


    两柄剑一直被耿万钟等人带在身边严加看守,后来又交到白万剑手中。


    如今“黑白双剑”已履行承诺,将石中玉带回凌霄城……


    他深吸一口气,对轻功最好的汪万翼道:


    “汪师弟,你到我房间,把那两柄剑取来。”


    汪万翼一怔:“白师哥?”


    “快去!”


    白万剑板脸催促。


    汪万翼无奈,只好施展轻功离开大厅。


    待他回来时,手里多了两把寒光凛凛的宝剑。


    说来好笑,他来去匆匆,两次从花万紫身边经过,竟没发现花万紫身边的安小六。


    封万里与石清闵柔相识多年,一眼认出两柄剑的来历。


    “白师弟,你要做什么?”


    白万剑道:“石中坚虽与石中玉是亲兄弟,但二人为人截然不同,爹爹若知道内情,定会理解我的做法。”


    封万里不以为然。


    他本就不是什么宽容大度之辈,比起“冤有头,债有主”,他更乐意看到石中玉全家倒楣。


    白万剑双手捧剑,走到石清闵柔面前:


    “石庄主,闵大侠,这是当年你们交给耿师弟的佩剑,如今完璧归赵——”


    石清闵柔都是聪明人,哪能不懂白万剑的用意。


    白自在手中宝剑锋利无比,与他交手的坚儿却因手无兵刃,频频遇险……


    “大恩不言谢。”石清拱手。


    闵柔接过长剑,随手抽出一把,扔向次子:“坚儿,接着!”


    石中坚一跃而起,将长剑抓在手里,却是闵柔的那一柄。


    他内力原就胜过白自在,先前空手尚能不落下风,如今剑在手、如虎添翼,瞬间改变僵持的战局。


    观斗众人瞠目结舌。


    石中玉亦是没想到便宜弟弟武功竟如此高强。


    他本打算借白自在之手杀了石中坚,一石二鸟。


    雪山派杀了他的便宜弟弟,自是不好继续追究他的责任。


    而且石中坚一死,自己又成了爹爹妈妈唯一的儿子,他们就算生气又能怎样,还会把唯一的儿子杀了不成?


    可眼看便宜弟弟占据上风。


    石中玉既怕石中坚打败白自在后,报复自己,又怕雪山派回过神来,仍要自己赔命。


    当即与丁珰使了个眼色,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打斗的白自在、石中坚身上,偷偷向门外溜去。


    就在二人即将成功时。


    厅堂里奉茶的婢女突然高呼:“掌门,害死阿绣小姐的人要跑!”


    白自在神志本就不甚清明,迟迟杀不死狗哥让他愈发癫狂。


    听到有人喊宝贝孙女的名字,登时向大门看去:


    “想跑?”


    发狂的白自在一跃而起,挥剑刺向石中玉。


    石中玉抓起丁珰挡在自己身前,拔腿向外跑去。


    丁珰俏丽的脸上满是震惊。


    “小子,还想耍花招?!”


    白自在彻底被激怒,纵身一跃,一脚踢中石中玉的脑袋。


    “咔嚓——”


    石中玉脖子一歪,身体软软倒在地上。


    【“一个死亡的石中玉。”】


    “不,”闵柔目眦欲裂,不顾发安危冲上前,“玉儿!”


    她抱起倒地不起的石中玉。


    血,蜿蜒而下,顺着台阶,一点点落在洁白的冰雪上。


    丁珰呆呆望着倒地不起的石中玉和伤心欲绝的闵柔。


    突然发疯一般尖叫着冲出雪山派大门。


    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石中玉死了。


    以一种滑稽荒唐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


    白自在杀了石中玉,仰头大笑,收剑走人,把方才与他打斗的狗哥忘得无影无踪。


    安小六觉得他不是忘了,而是觉得输给狗哥丢人,只能用这种方式保全名声。


    至于那个高呼“掌门,害死阿绣小姐的人要跑”的婢女,原有个姐姐。


    是白万剑女儿的贴身丫鬟。


    当年石中玉欲要对阿绣姑娘做不轨之事,婢女的姐姐出手阻拦,被他一剑砍去了一条大腿。


    她来雪山派做活,就是为了打听石中玉的消息。


    婢女瞪着石清闵柔,又瞪着长得与石中玉极像的狗哥。


    “别以为我会道歉,他活该!”


    “假道学!伪君子!”


    “只有你的儿子是儿子,别人的儿子就该死!”


    “现在知道难过了,早干什么去了!”


    婢女觉得石清闵柔不会放过她,索性骂个痛快。


    白万剑一声长叹。


    如今他大仇得报,心里却不是滋味。


    石中玉就算死一万次,也换不回女儿阿绣的性命和封师哥的右臂……


    他道:“这位姑娘,冤有头,债有主——”


    婢女冷笑:“不用你假好心,我姐姐为了护住你女儿少了一条腿,你们雪山派用银子打发了事,这些年不管不问,装什么好人,呸!”


    大约觉得自己必死无疑,这姑娘又指着雪山派众弟子大骂道:


    “你们这些人满口仁义道德,一个个不把我们当人看,踩高捧低,见了有钱有地位的就舔上去,狗都比你们有气节,全是些黑心肝的玩意儿,小心被雷劈死!”


    一众雪山派弟子被那姑娘骂得灰头土脸,敢怒不敢言。


    本派门规第三条,不得伤害不会武功之人。


    第四条,不得伤害无辜之人。


    一旦对这姑娘动手,就是触犯门规。


    雪山派诸人只能期待石清闵柔做些什么,比如像掌门砍断封万里右臂那般,一怒之下将这个放肆的婢女杀了。


    可石清闵柔只是守着儿子冰冷的尸体,心里既痛心又惭愧。


    他们不怪这个姑娘。


    是他们没有当好父母。


    害了别人,也害了孩子性命。


    “这位姑娘……是愚夫妇没教好儿子,愚夫妇向你磕头赔礼了。”


    说罢,石清闵柔真的跪下来,向这姑娘磕头道歉。


    婢女吓了一跳,她只是十几岁的女孩子,又不会功夫,如何不怕?此时不过是强撑。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我是不会上当的。”


    “我们夫妇不敢请姑娘谅解,原是我们没有教好他,今日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石清悲伤道。


    婢女抿着嘴,倔强地没有说话。


    石清望着石中玉冷冰冰的尸体,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干净帕子,擦拭着儿子脸上的血:


    “玉儿,是爹爹没教好你,爹爹带你回家。”


    他抱起石中玉的尸体。


    狗哥搀扶起伤心欲绝的闵柔。


    一家三口慢慢走出雪山派。


    这一次没有人再阻拦他们。


    夫妻二人回望皑皑白雪。


    闵柔想起无数个夜晚梦到玉儿葬身大雪中。


    这里终究是成了长子的绝命之地。


    第122章


    安小六没有第一时间跟上石清闵柔。


    而是去了雪山派的地牢。


    至于地牢的位置……


    她不知道, 她可以问花万紫。


    “带我去贵派地牢。”


    “不行,这不合规矩。”花万紫断然拒绝。


    “可以。”


    安小六没有为难她,而是拿出暴雨梨花钉,对准了花万紫……和她身后的一众同门。


    “安姑娘, 你, 你拿的是什么……”


    花万紫盯着安小六手里的细长的黑色铁匣子, 目光惊恐。


    “我仿制的暴雨梨花钉,它的效果比真正的暴雨梨花钉威力大,覆盖广, 毒性强,你想试试吗?”


    安小六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花万紫沉默。


    花万紫脸紫了。


    怎么试?去黄泉路的那种逝吗?


    “我不喜欢勉强别人,可以带我去地牢吗?”


    “……可以。”


    花万紫十分憋屈地应下来。


    她觉得从今天起,自己对“讲道理”有了更为深刻的见解。


    尽管“瘟神”凶名赫赫,在西域诸国是可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路上, 花万紫小心翼翼问道:“安姑娘,你要去地牢做什么?”


    莫非雪山派的地牢里关押了“瘟神”认识的人?


    “去见丁不四。”


    “丁不四,丁不四不在——”


    花万紫本想说“丁不四不在地牢”,话到嘴边突然咽了下去。


    丁不三昨晚闯入凌霄城, 不仅杀了六名雪山弟子, 还伤了许多人。


    若丁不三不是一个人来的……


    花万紫心乱如麻。


    一路都在后悔,若是她再坚持坚持……


    “那你死了, ”安小六凉凉道,“不仅你会死,你的同门也会。”


    花万紫:!!!


    花万紫毛骨悚然地望着安小六, 她居然无意识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不对, 她不是那么不谨慎的人!


    “你,这是什么功夫, 你对我做了什么,”花万紫惊恐地望着安小六,“……波斯摄心术?”


    她小心翼翼觑着安姑娘的表情。


    摄心术是魔教功夫,难道安姑娘真的与魔教……


    安小六不想理这个傻瓜。


    雪山派的地牢的位置偏僻。


    让安小六意外的是,这里的戒备并不严,只有两个弟子在地牢外面看守。


    雪山派似乎对本门的地形位置有极强的信心,哪哪都松散。


    安小六让花万紫找个地方藏起来,她则旁若无人向地牢入口走去。


    “什么人?”


    看到陌生人,两个驻守地牢入口的弟子大惊。


    不过还不等他们说话,就被安小六用迷粉药晕了。


    花万紫急忙跑出来。


    查看两个同门的情况,发现二人只是晕过去,而不是死了,顿时松了口气。


    当她再次抬头,只见安小六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你也睡吧。”安小六说。


    花万紫连忙屏住呼吸,可是太晚了。


    她头晕目眩,最后的记忆是安小六弯腰从看守地牢的弟子腰间的取下钥匙……


    安小六是在半山腰追上的石家人。


    石清闵柔并不意外安小六的出现,也没有质问她为何毁约。


    他们清楚,倘若不是安姑娘的阳奉阴违,他们夫妻二人早已成为白自在的剑侠亡魂。


    安小六看着石清背上石中玉逐渐僵硬的尸体,又看着憔悴苍白的“黑白双剑”:


    “石庄主、闵大侠,节哀。”


    石清惨笑:“让安姑娘见笑了,愚夫妇实在是——”


    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石中玉是石清第一个孩子。


    他对这个孩子有多期待,后来就有多失望。


    明明……


    已经决定不再管他,看到长子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心里还是痛苦万分。


    下山后,石清闵柔一把火烧了石中玉的尸体。


    期间,闵柔几度晕厥,全靠次子一遍遍输送内力,才勉强撑下来。


    当夫妻一同将长子的骨灰和碎骨装进一个陶罐里时,闵柔再也忍不住,伏在罐子旁嚎啕大哭。


    安小六注视着那个陶罐。


    富贵儿告诉安小六,这个罐子原是夫妇二人为自己留的。


    石清闵柔原是准备“两命抵一命”。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石中玉最终还是死在白自在的手里。


    回去的路上,闵柔大病了一场。


    安小六施针喂药,依然不见清醒。


    不是安小六医术倒退,而是闵柔自己不愿意醒来。


    她恨抢走孩子的梅芳姑,更恨无能的自己。


    倘若当年她再厉害些,坚儿不会被梅芳姑抢走,玉儿也不会被她娇惯得不成样子,以至于丢了性命。


    她觉得自己不配做母亲。


    所有人都知道,闵柔这是心病。


    医术再高明的大夫,也很难治愈心病。


    狗哥和石清只能衣不解带地照顾她,期待闵柔苏醒的那日。


    狗哥身体强壮,少睡一会儿倒也没什么,石清却是受不住了。


    于是安小六趁他不备,点了他的睡穴。


    还给他喂了一颗安神养心的药丸。


    “去榻上歇一会儿,这里交给我。”安小六对狗哥说。


    狗哥却没有动。


    他沮丧地低下头,半晌,喃喃道:“姊姊,我是不是错了……”


    安小六没有说话,他知道狗哥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宣泄情绪。


    狗哥说,白万剑挨打的那天晚上,他听到了大哥和丁珰姑娘的谈话,二人聊起了他。


    丁珰说:都怪你父母偏心,让你那个便宜弟弟走了……


    狗哥听了一会儿,方知兄长和丁珰不是在前往凌霄城的路上认识的,两人本来就是旧识。


    丁珰姑娘潜入大营,并非为了救她的爷爷丁不三,而是为了兄长石中玉。


    当初,丁姑娘故意模糊信息,误导丁不四去杀姊姊。


    她知道姊姊不好惹,以为可以借姊姊的手拖延时间,救出兄长。


    没想到丁不四虽然武功高强,对上姊姊却输得很快,连她本人也中了姊姊的迷药。


    二人交谈中,不断后悔不该放他这个便宜弟弟离开,让他随他们一同去凌霄城,再由丁珰出面说些软话,这样愚蠢的他就会心甘情愿当兄长的替死鬼。


    事后,即便白自在意识到杀错人了,在已经杀了石清一个儿子的前提下,自是不好再对石清另一个儿子下手了。


    “难怪那天,他能立刻喊出你才是石中玉,原来是早有预谋,”安小六道,“他多行不义,与你无关。”


    狗哥:“若是我愿意代替兄长,兄长就不会死,爹爹妈妈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伤心,兄长从小在他们身边长大——”


    “你是觉得若死的人是你,石庄主、闵大侠就不会像现在这般难过,是吗?”安小六直接道。


    少年没有说话,因为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是这样吗,闵大侠?”


    安小六目光越过狗哥,看向他身后简陋的木床。


    狗哥倏然回头,发现不知何时,一直昏迷不醒的闵柔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极力捂着嘴巴,簌簌掉眼泪。


    “妈、妈妈,你醒了,”狗哥手足无措,“要不要喝水,有没有不舒服……”


    他连忙上前,扶闵柔坐起来。


    闵柔紧紧抓着次子的手,眼泪一颗又一颗落下。


    “妈妈,你别哭,你别哭……”


    狗哥笨嘴拙舌地安慰着母亲。


    闵柔哭得更凶了:


    “你这孩子,怎么可以这么想——”


    安小六默默走出房间,关上门,将屋子留给了这对过去因种种原因,从未有机会谈心的母子。


    几个时辰后,当石清从睡梦中醒来,看到的是眼睛又红又肿、却精神不错的妻子,和同样眼眶又红又肿,精神不错的次子。


    “师哥,你醒了?”闵柔声音有些哑。


    石清茫然:“我睡了多久?”


    他最后的记忆是安姑娘点了他的睡穴。


    安姑娘内力深厚,又得了常春岛的传承,说不定有什么外界不知道的奇异点穴功夫,能让人睡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


    “师哥睡了九个时辰,安姑娘说你太累了,不让我们叫你。”


    只是九个时辰吗?


    石清很想知道这九个时辰里发生了什么。


    竟能让一蹶不振的妻子重新振作起来。


    于是石清望向心思单纯的儿子。


    可惜儿子是个直肠子,只会憨憨地笑:


    “爹爹,你的眼睛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爹爹睡了很久,可要起来洗脸漱口?”


    石清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望着床畔温柔憔悴的妻子,又看着耿直淳朴的儿子。


    心里依然苦涩,却又多了一些平静。


    或许他和师妹命中注定身边只有一个孩子。


    也罢,就这样吧。


    ……


    安小六挂念着寄存在姬冰雁家的骡子。


    又担心回去的太晚,朋友们着急。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约定时间内到达兰州。


    没想到姬冰雁见她第一句话竟然是:“你那骡子不错,卖我如何?”


    安小六:……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我还没死呢,就惦记我家宝骡。


    “不卖!”安小六干脆利落回绝。


    “我用两匹马再加这个数?如何?”


    姬冰雁伸出三根手指。


    安小六十分心动,还是拒绝。


    “那这个数?”


    姬冰雁伸出四根手指。


    安小六沉下脸:“你好烦,不卖不卖不卖,骡子还我!”


    ——你再多出点,我就真要卖你了!


    姬冰雁哈哈大笑。


    狗哥见过安小六与朋友们是如何相处,并不觉得奇怪,可对于一年到头在外奔波的石清闵柔,这一幕就相当稀奇了。


    没想到安姑娘也有如此活泼的时候。


    姬冰雁对安小六十分不客气,待石清闵柔却十分有礼。


    他将安小六和石家三口迎进家中,摆上宴席。


    依然是美食美酒。


    姬冰雁作为兰州的大老板,西北最阔的有钱人,从不会委屈自己,也不会委屈朋友。


    安小六只在姬冰雁家里住了一夜,就要启程离开。


    前来送行的不仅有姬冰雁,还有收到消息特意赶来的染香。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别或许就真的不能再见面了。


    姬冰雁说:“我还有家人,侠客岛那个地方,我不去了。”


    安小六说:“你本来也不能去。”


    侠客岛的使者又没来找你。


    姬冰雁:……


    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一张嘴。


    “我不去,有人会去。”姬冰雁又道。


    安小六不说话了。


    “我可以为你们两个张罗一场冥婚,”姬冰雁说,“这一定是江湖近十年最骇人听闻的婚礼,比快活王还要轰动!”


    安小六微笑:“死公鸡,闭嘴。”


    说完,她扬起丝鞭,驱赶着骡车离开。


    “你若死了,骡子归我了!”


    姬冰雁喊道,这家伙不讲武德,这样一句话居然也用内力。


    “做梦!”


    安小六让自家宝骡走快点,幻想滚轮扬起的沙尘喂了姬冰雁一嘴土。


    入秋时间,安小六一行人来到河南洛阳。


    或许是心态不同了。


    狗哥和父母相处的愈发融洽。


    石清闵柔似乎想把这些年缺席的亲子时光一同补回来,夫妇二人同狗哥去了不少地方。


    石清带儿子去了澡堂,父子一同搓澡沐浴。


    闵柔想给儿子做双鞋子,可惜她的针线活实在一言难尽,不如安小六,更不如狗哥。


    她缝了拆,拆了缝,终于做出一双针脚歪歪扭扭鞋,却不好意思送出去。


    但这双鞋还是送出去了。


    因为安小六说“梅芳姑从未给狗哥缝过一双鞋,他从未穿过母亲纳的鞋”。


    收到鞋的少年极为开心,不算白的脸上泛起红晕,眼睛亮晶晶的。


    “姊姊,看妈妈给我做的鞋子,好不好看。”


    “好看。”


    狗哥又欢天喜地跑到石清面前炫耀。


    石清说:“我都没收到过你妈妈做的鞋子,。”


    少年听后更高兴了。


    安小六心里有些安慰。


    她虽然没有帮狗哥找到当年他想找的那个妈妈,却无意间促成了他和亲生父母团聚。


    也算完成了当年的诺言了吧。


    一行人在洛阳生意最红火的酒楼里饱餐一顿。


    隔壁桌旁有几个书生。


    他们似乎才从与洛阳相距不远的熊耳山回来,那里的枫叶红了,煞是好看。


    闵柔心念一动,道:“师哥,不如我们带坚儿和安姑娘一起爬山赏枫叶吧,就去熊耳山赏枫。”


    “安姑娘意下如何?”闵柔问。


    狗哥看着姊姊,似乎对这次活动十分期待。


    安小六从未去过熊耳山,自然没有拒绝。


    熊耳山很大。


    闵柔买了许多吃食,还有几个生鸡蛋和葱花。


    可最终动手的还是狗哥。


    他用猎来的野味、山上的野果和闵柔准备的吃食,烹饪出一道道风味独特的美味佳肴。


    安小六用沿途薅来的山珍熬了一锅香喷喷的粥。


    闵柔也动手了,她用带来的鸡蛋和葱花,炒了一道葱花蛋。


    就……很一般。


    从味道到形状都很一般。


    石清讲了一些他与闵柔过去的旧事。


    安小六这才知道,闵柔虽然看起来很像一个贤惠温柔的灵巧女子,其实既不会针线也不会烹饪。


    炒鸡蛋已经是她最能拿出手的一道菜。


    她与石清出门,衣服破了能买新的就买新的,买不到新的就交给石清缝补。


    闵柔红着脸解释道,她与石清自幼相识,她是师妹,石清是师哥,石清对她一贯照顾,那些琐事也向来是石清去做。


    闵柔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十分明亮,脸庞泛着少女般的羞涩和娇憨。


    向来成熟稳重的石清也像个小伙子一般不自在。


    狗哥偷笑。


    安小六也觉得十分有趣。


    几人饱餐一顿,又聊了许多过去的趣事,收拾好东西,继续前进。


    却在这时,狗哥停下脚步。


    “这个地方,总感觉好像来过……”


    他喃喃自语。


    紧接着,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发疯般向某个地方跑去。


    电光石火间,安小六也想到了什么。


    直接追了过去。


    “坚儿,安姑娘——”


    闵柔在身后喊。


    她和石清也在追赶。


    狗哥轻功卓绝,全速之下石清闵柔怎追得上。


    安小六仗着内力深厚,勉强没有跟丢。


    却也是气喘吁吁。


    盏茶时分,狗哥停下脚步。


    这里虽然也在熊耳山内,却与其他山岭不同,十分荒凉。


    少年伫立在原地,呆呆望着前方。


    顺着他的视线,安小六看到稍远处有一间草屋。


    与此同时,草屋里传来一阵响亮的犬吠。


    “汪汪——”“汪汪汪——”


    一条黄狗从屋子里飞窜而出,一路狂奔,直接扑进狗哥怀里。


    少年本能接住黄狗,一人一狗滚成了一团,亲昵无比,他抱着黄狗:


    “阿黄,阿黄,是你吗,好久不见,我妈妈呢?”


    少年话音刚落,似乎想到了什么,身体一僵。


    并不知道主人想法的黄狗热情地摇着尾巴,在少年怀里嗅来嗅去,舔着他的脸颊。


    便在这时,从草屋里走出一个面容奇丑,脸肿得就像被马蜂蛰过一般的女人。


    她目光冷冷的。


    看狗哥冷,看安小六更冷。


    安小六:……这张脸我画过。


    【“一个痴迷别人丈夫虐待别人儿子的阴狠假脸恋爱脑。”】


    安小六:……她和丁不四是什么关系。


    【“父女。”】


    安小六:!!!


    第123章


    那女人站在草屋外, 冷冷望着被黄狗扑倒在地的少年:


    “你到哪里去了?还带了女人回来。”


    她厌恶地扫了眼安小六。


    仿佛她的脸是安小六蛰的。


    少年没有说话。


    他抱着黄狗,怔怔看着女人。


    多么明显的易容痕迹。


    过去的自己竟从未注意过。


    “这些年,你、你好吗?”他艰涩地问。


    梅芳姑冷笑:“我好不好你不会用眼看吗?”


    狗哥心里有些难过,心想:我连你真正的模样和名字都不晓得, 又能看出什么呢?


    他抱得太紧了, 黄狗很不舒服, 挣扎着从他怀里钻出来,跳到地上,摇着尾巴四处张望。


    很快, 它注意到了安小六这个陌生人,歪头,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向她看去。


    安小六冲它招招手……


    不过多时,石清闵柔也追了上来。


    看到坐在地上的次子,二人心里一阵发慌。


    正欲开口, 突然看到了稍远处的草屋和草屋前目光冰冷的女人。


    闵柔惊呆了。


    “梅芳姑……”


    她喃喃着,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曾经苦寻多年的仇家如今近在咫尺,闵柔只觉得造化弄人。


    他们以为被梅芳姑杀死的幼子,幸运地长大成人。


    被他们寄予厚望的长子, 反倒因为她的过分溺爱, 闯下滔天大祸,年纪轻轻就断送了性命。


    石清何尝不知妻子的想法。


    因为坚儿尚在人世, 他们夫妻许久之前就放弃找梅芳姑寻仇了。


    是以看到这个人,石清内心并无波澜,只有恍然隔世的惆怅。


    倘若当初他和妻子没有因为丧子之痛对长子百般纵容, 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想到这里, 石清苦笑:


    “芳姑,原来这些年, 你一直在熊耳山……”


    “我在哪里,你、你管得着吗?”


    草屋前的女人这般道。


    梅芳姑真不愧是丁不四的女儿,父女俩一个垂涎别人的老婆,一个垂涎别人的老公。


    她怨毒地望着闵柔。


    看向石清时,憎恨的目光中又透着几分欢喜。


    可她看到了什么!


    闵柔竟然扶起了坐在地上的少年,石清还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他们那么亲密,就像、就像一家人……


    这极为温馨的一幕让梅芳姑情绪瞬间失控,她厉声尖叫:


    “狗杂种,你和那个贱人拉拉扯扯些什么,还不赶紧滚回来!”


    自孩提时期形成的条件反射,让少年听到梅芳姑发脾气就会下意识慌张无措。


    仿佛做错事一般。


    突然,安小六插话:


    “原来阁下就是梅芳姑。”


    她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一边摸着黄狗,一边用闲闲的语气道:


    “当年若非阁下无故失踪,这位小兄弟也不会从山里跑出来,更不会与他真正的父母——石庄主和闵夫人相聚,这些年他们一家人过得很好,石庄主闵夫人对你很是感激。”


    她是懂得气人的。


    梅芳姑快气炸了肺。


    “不可能,”她厉声道,“狗杂种不可能认识他们,他——”


    “小贱人,你诈我?!”


    反应过来的梅芳姑勃然大怒,她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她居然当着石清闵柔的面亲自承认了狗杂种和他们的关系!


    安小六微笑:“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既然做了,又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贱人,我爱做什么做什么,你管得着么?”梅芳姑说。


    石清沉下脸:“安姑娘自然管不着,可你害我们夫妇与亲生骨肉分离十一年,这笔账又该如何?”


    梅芳姑怨恨地望着石清:“你们自己没看好孩子,孩子没了是你们活该!”


    闵柔身体晃了晃,脸色一白。


    梅芳姑痛快大笑,眼睛里满是恶意。


    石清皱眉,只觉得这个人实在无药可救。


    “那我呢,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么对我……”


    少年难过地问。


    那些年他一直以为这个女人打他骂他,是他不够乖,不够听话。


    若他再乖一点,再听话一点,这个女人是不是就会开心,就不会、就不会对他那么坏了。


    梅芳姑没有回答。


    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从始至终,这个孩子都只是她用来报复石清闵柔的工具。


    狗杂种也好,石中坚也罢。


    她不曾爱过他。


    自然也不会心怀亏欠。


    “师哥,坚儿,安姑娘,我们走吧。”闵柔突然道。


    “妈妈?”“闵大侠?”“师妹?”


    【“哇哦!”】


    这一刻,难过的狗哥、逗狗的安小六、想要找梅芳姑算账的石清,甚至是众人看不见的富贵儿,全部将注意力投放在闵柔身上。


    ——闵柔,最恨梅芳姑的闵柔,恨不得与梅芳姑同归于尽的闵柔,见到毫无悔意和愧疚的梅芳姑后,居然就这么算了?


    闵柔惨笑:“我的确恨她入骨,可师哥就算杀了她,坚儿遭过的罪,我们受过的苦,都没办法抹去了……老天到底待你我不薄,我们一家人在经历那么多事后,还能在一起快活的游山玩水。”


    她按着儿子的肩膀,看着丈夫的目光满是坚毅的温柔。


    梅芳姑害她母子分离十一年,又对她孩儿百般折磨,她不对梅芳姑千刀万剐,难消心头之恨。


    可闵柔知道,坚儿自幼与梅芳姑生活在深山中,期间从未见过外人,他对梅芳姑是有孺慕之情的。


    为了儿子,她愿意放下仇恨。


    “看在她当年没有杀坚儿、还把坚儿养大的份上,算了吧……”闵柔道。


    “妈妈。”


    狗哥鼻子酸酸的,眼睛不由得红了。


    石清目光灼灼地望着妻子,眼神中满是钦佩:“……师妹,我不如你。”


    他一直在“报仇”和“不报仇”中纠结,远没有妻子干脆利落。


    闵柔脸颊一红,嗔怪地横了他一眼。


    梅芳姑嫉妒地快疯了:


    “小贱人闭嘴,不需要你假好心!”


    “石清,有本事杀了我,”梅芳姑厉声高喝,“我日日折磨你儿子,你不恨我吗?你应该恨我,你应该恨我,杀了我,快点杀了我!”


    石清却懒得理她。


    他握住妻子的手,一如二十二年前坚定不移地站在闵柔身边。


    “让安姑娘见笑了。”


    石清对安小六抱拳。


    “石庄主客气了,我也算跟着长了一回见识。”


    石清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再次牵起妻子的手:“走吧,孩子,咱们下山吧。”


    “嗯。”


    少年吸吸鼻子,走到黄狗面前,低头认真道:


    “阿黄,你要跟我走吗?”


    “汪汪汪——”


    黄狗使劲儿摇着尾巴,它回头看了一眼梅芳姑,跟上少年的步伐。


    “石清,你回来,我有话问你,回来——”


    梅芳姑被刺激地不轻。


    可任她如何癫狂,如何呼唤,石清都没有回头。


    当天晚上。


    狗哥问父母:“可以给我讲讲……她的事吗?”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询问父母梅芳姑的事。


    石清和闵柔对视了一眼。


    闵柔说:“师哥,还是你来吧。”


    “也好,”石清叹了口气,又看向儿子,“为父知道也很片面。”


    在石清闵柔的世界里,梅芳姑并不是一个愉快的存在。


    石清闵柔自幼相识,二人情投意合,青梅竹马。


    当时梅芳姑是江湖艳名远播的美人,爱慕者无数,却独独喜欢心有所属的石清。


    石清越不喜欢她,她越要纠缠。


    偏,那时无论是石清还是闵柔都不是她的对手。


    梅芳姑不仅会梅家的梅家拳,还会一些别的稀奇古怪的功夫。


    他冷嘲热讽,她就去伤害闵柔,他好言相劝,她就觉得石清终于被她打动了。


    她做了许多诗词,还给石清送她裁的衣服,烹饪的佳肴。


    石清永远不知道她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被她爱慕的石清,就像被毒蛇盯上的猎物,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狗哥听后出神了半晌。


    原来那个……梅芳姑,文才武功什么都会,只是不肯教他。


    她恨爹爹不喜欢她,恨妈妈得到了她得不到的男人,将对他父母的仇恨尽数发泄到二人的亲生骨肉上。


    她希望他永远卑微地、不见天日地活着,做下等的人。


    所以她给他取名“狗杂种”,有时将他当成爹爹,有时又将他当成妈妈,对他又哭又笑,又打又骂。


    少年不想知道梅芳姑对自己有没有一瞬间的后悔和动容,也不想知道那些分开的日子里,她有没有想过自己。


    他不会再为梅芳姑伤心了。


    离开熊耳山。


    四人一路东行。


    这日晌午,一行人来到皖北一个镇子上打尖。


    饭馆里烧菜的大师傅手艺绝佳,菜肴很是美味。


    四人赶了许久的路,早就饥肠辘辘,当即取出筷子埋头苦吃。


    忽然——


    【“六个飞鱼帮死里逃生的幸运儿。”】


    安小六筷子一顿。


    不过多时,从外面进来六个佩刀的彪形大汉。


    皮肤黝黑,长相凶恶,其中一人左脸还有一道明显的肉粉色的新疤,瞧着很是骇人。


    六人警惕地扫了一圈饭堂,当看到石清闵柔稍稍一怔,几人低声交流了一番,选择坐在临门的一张桌旁。


    起初,石清闵柔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们夫妇成名几十年,出门在外被江湖上的朋友认出来是常有的事。


    这六人长相虽恶,眼中却并无恶意。


    所以夫妇二人只当他们是“回家路上见到的几个江湖人”。


    没想到接下来的路程。


    石清一行人居然多次与这六人相遇。


    茶馆里。


    闵柔蹙眉:“怎么又是他们,师哥,这是第几回了?”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不远处,六个彪形壮汉翻身下马,四下张望,当看到石清闵柔拴在巷子里的马匹时,眼睛一亮,当即打了个手势,向茶馆方向走来。


    这六人块头极大,在哪里的都很明显,石清一早便瞧见了他们,一边想一边说:


    “昨日中午吃饭算一回,夜里投宿客栈算一回,路上碰到的是第三回,现在是第四回。”


    “可能他们也要去金陵。”狗哥猜测。


    他虽然知道人心险恶,却向来将人往好处想。


    “不像。”


    石清摇头。


    那六人明显就是跟着他和妻子。


    若只是刚好顺路,实在没必要到处找马。


    “他们想做什么?”闵柔有些生气了。


    她实在见不得这种鬼鬼祟祟的小人行径。


    “他们打算借石庄主和闵大侠的威名保命,又怕二位得知真相后将他们甩下。”


    安小六突然道。


    这一路她甚少发言,只专注于阿黄。


    黄狗年纪大了,梅芳姑又不似狗哥那般有耐性,虽然它看着仍是一条可爱的狗,可安小六知道,即使好好养着,这条狗也没有多少年了。


    她的内力至刚至阳,手心常年热乎乎的,按摩的手法又很高明,阿黄很喜欢,经常待在安小六身边。


    “安姑娘认识他们?”石清目光惊讶。


    “瘟娘娘”在江湖上名声很大,但本人对江湖事却鲜少关注。


    一想到安姑娘另一重身份是常春岛岛主,前岛主日后娘娘是个“好管天下不平事”的性子,两任岛主南辕北辙的行事风格,让石清感慨之余又不免觉得好笑。


    “不认识,不过他们是飞鱼帮的。”安小六说。


    “飞鱼帮还有活口!”


    狗哥震惊了。


    没人责怪少年的口不择言。


    因为石清闵柔也是这样想的。


    飞鱼帮和铁叉会因不接侠客岛铜牌全帮惨遭屠歼,除了老弱妇孺,无一幸免,已成为武林人尽皆知的大事。


    任何人知道飞鱼帮居然还有人活着,都会震惊。


    石清沉吟片刻:“若只是跟着我们夫妇就能保住性命,这些人跟着倒也无妨,就怕——”


    玄素庄没这个面子。


    想到那些去往侠客岛再无音讯的武林同道,石清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也不知师门上清观是否能逃过此劫。


    闵柔叹了口气:“师哥实在不必介怀,飞鱼帮行事一贯霸道,比长乐帮有过之无不及,落到这般田地,完全是罪有应得,他们若能活下来是命不该绝,死了倒也没什么可惜的。”


    闵柔心地善良,她这般说只是为了宽慰丈夫,并非真的觉得飞鱼帮的人死了也无妨。


    可谁也没有想到。


    当日黄昏,本该一路相随的六个壮汉突然不见了踪迹。


    本来在骡车上睡觉阿黄狂吠不止。


    阿黄是条好狗。


    它很聪明,也很通人性,它这一路多乖,众人有目共睹。


    听到犬吠声,狗哥连忙调头,驱赶着马到骡车旁:“阿黄,阿黄,你怎么了?”


    安小六放慢车速。


    黄狗直接跳下骡车,飞快钻进路边树林里。


    狗哥想也不想,从马上一跃而起,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这一连串的动静,惊动了前方带路的“黑白双剑”。


    “安姑娘,发生了何事?”马上的石清拱手问。


    安小六摇摇头,刚要说话。


    突然间,她听到富贵儿的声音:


    【“两个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疑神疑鬼的赏善罚恶使。”】


    安小六一怔。


    下一刻,树林里传来一阵犬吠和狗哥的呼喊:


    “姊姊快来!”


    她连忙跳下骡车,刚踏入树林,又一次听到富贵儿说:


    【“六个死亡的飞鱼帮莽夫。”】


    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到处是尸体。


    有的手握长刀,有的刀插在身体里,还有一个似乎准备小解,他的手还在解腰带,兵刃已经从后背处直插心脏,将他钉在了树上,没了声息。


    那个凶悍的刀疤脸仰面倒在地上,腹中插着一把刀。


    血将枯黄的草地染红,敞开的夹袄露出里面的衣衫,肩头是一个用白丝线绣着的一条生翅膀的小鱼。


    他们的马就在不远处悠闲吃草,对主人的情况一无所知。


    “果然是飞鱼帮的人。”


    而后赶来的石清检查了六人的衣服,发现每个人衣服肩头都绣有飞鱼帮的标志。


    闵柔脸色难看。


    虽然飞鱼帮的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但侥幸活下来的人又遇到了这样的事,实在让人唏嘘。


    “侠客岛使者也太……”


    “师妹!”


    石清陡然变脸,生怕这话被侠客岛使者听了去。


    “这附近没有别人了。”安小六说。


    石清闻言苦笑,他的胆子几时变得这样小了。


    狗哥怔怔望着这些尸体,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他们……他们都逃出来了啊。”


    少年喃喃着。


    石清叹了口气。


    对不接侠客岛铜牌的后果又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


    他们与这六人不过萍水相逢,连话都没有说过。


    可看着六条早上还很鲜活的生命,傍晚就迎来了终结,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不知过了多久。


    天色渐暗。


    “走吧。”石清对儿子说。


    狗哥一步三回头。


    想到接下“赏善罚恶令”的姊姊,心情愈发沉重。


    “姊姊,你真要去那侠客岛吗?”


    少年第一次对去“姊姊要去侠客岛”这件事,产生出极强的排斥。


    “嗯。”


    “我和姊姊一起去。”狗哥说。


    “不需要。”


    “不可,”闵柔着急道,她哀求地望着儿子,“坚儿,你不能去。”


    “姊姊对我那么好,我难道要让姊姊一个人去侠客岛吗?”


    狗哥瞪大眼睛,不可置信望着父母。


    “爹爹妈妈,你们以前总对我说,让我听姊姊的话,说姊姊对我恩重如山,既然姊姊对我恩重如山,我现在要报答她,有什么错呢?”


    石清闵柔苦笑。


    两人完全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会被儿子的话噎住。


    玉儿胆小怕事、不负责任,他们希望他脚踏实地,学会承担责任。


    坚儿知恩图报、忠厚善良,他们又希望他圆滑一些,不要那么诚实。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刚刚好的事呢。


    闵柔不由得红了眼眶。


    ——老天已经收走他们一个孩子,连剩下的那个也保不住了吗?


    安小六瞥了眼少年,虽然她并不认为侠客岛是什么龙潭虎穴——飞鱼帮劣迹昭著,杀人如麻,侠客岛的人处理飞鱼帮时,放过了老弱妇孺,独杀壮年,单这一点就不知强过飞鱼帮多少倍——但也能理解石清闵柔对儿子要去侠客岛这件事的排斥:


    “你若想报答我,明日就给我烧点好菜吃,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少年没有立刻回应。


    半晌,才闷闷说:“知道了。”


    第124章


    天愈发凉了。


    根据富贵儿所言, 金陵已经很近了。


    至多两日,安小六就能回到富贵山庄。


    四人原想披星戴月赶路。


    没想到这一晚竟是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安小六一行人被困在一座灵官庙中。


    时间已经很晚了。


    庙里的堆火已经露出颓势。


    黄狗挨着暖和的安小六睡觉。


    安小六一边整理手上的暗器,一边指点狗哥的暗器功夫。


    莫说狗哥, 就连一旁的石清闵柔也觉得受益匪浅。


    便在这时, 一直蜷缩在安小六身边的黄狗耳朵微微一动, 突然起身冲门狂吠。


    石清闵柔夫妻对望,不禁想到数日前,飞鱼帮那六个人出事时, 这条狗也是这般。


    “嘘——”


    安小六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从随身荷包里取出一小块肉干,掰下来撕成一条一条地喂给阿黄。


    狗哥警惕地望着大门,片刻,回头看向的安小六:“姊姊,我好像闻到了血味。”


    石清闵柔五感不及狗哥敏锐, 安小六却是个五感敏锐的内功高手。


    她点点头:“是。”


    又过了一会儿,一阵夹带着雨水的风吹进简陋的庙宇中。


    空气中除了潮湿,还有淡淡的血腥气。


    这下石清闵柔也闻到了。


    二人不由得缓缓抽剑。


    “哗啦啦——”


    外面雨声好大。


    血的气味越来越浓,除了血, 还有脚步声。


    非常凌乱的脚步声。


    盏茶的功夫, 几十个拿着兵刃的壮汉从外面闯了进来。


    他们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伤,有的重一些有的轻一些, 没有一个完好无损的。


    伤情最重的几个就像血人。


    而这几个血人安小六居然见过。


    正是长乐帮那些个“贪生怕死”的香主舵主。


    见到狗哥,这些人眼前一亮:“帮主,您老人家——”


    “我不是你们的帮主!”


    狗哥站起来道。


    他的确不是他们的帮主, 他比他们真正的帮主石中玉高出老大一截。


    更何况, 石中玉已经死了。


    这些人里同时见过狗哥和石中玉的着实不少。


    在狗哥站起来的那一刻,他们登时意识到自己又认错人了。


    脸上难掩失望。


    石中玉不是什么名人, 凌霄城离中原又远,雪山派的消息几乎传不到中原。


    这些人还不知道石中玉已死,当即向狗哥打听他的下落。


    狗哥不由得看向双亲,喃喃:“我兄长过世了。”


    “……怎么会?”


    长乐帮众人本来觉得这少年在撒谎。


    可看着石清闵柔那难掩伤心的样子,又觉得不像。


    外面电闪雷鸣。


    雨势更大了,燃烧的稻草和枯枝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安小六忽然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这里不是镇江。”


    帮众与她隔着火堆。


    光与影将那张充满域外风情的面孔勾勒的更加妖异。


    她的眼睛里跳跃着小小的火焰。


    长乐帮众人怔了怔。


    当日去过万福万寿园的几人登时认出,说话的女子是被侠客岛使者称为“常春岛岛主”的安小六。


    他们并不晓得这位同时是江湖凶名赫赫、可止小儿夜啼的“瘟神”,但常春岛的名声已经足够唬人。


    为首的几个汉子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人站出来道:“此事说来话长——”


    站出来的这个人名叫展飞。


    是长乐帮豹捷堂香主,也是长乐帮里安小六为数不多听过名字和师承来历的江湖人。


    说来这件事还和安小六等人有些关系。


    当日在万福万寿园,安小六劝走了侠客岛使者,石清闵柔带走了石中玉。


    长乐帮群龙无首,为了帮主的人选陷入内乱。


    长乐帮这些人本就不算好人。


    哪怕人品还算可以的展飞,也为了活命,替石中玉做过好几件昧心事。


    不曾想石中玉非但没有感激,反而趁他出去办事时,诱骗他的妻子。


    长乐帮所有人都知道,帮主就是大家选出来接侠客岛铜牌的替死鬼。


    众人从前对石中玉百依百顺,也是因为石中玉曾发毒誓,说一定替众兄弟接下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


    大家一开始推举的新帮主是“军师”——“着手成春”贝海石。


    这个人选也是众望所归。


    贝海石武功高强,在长乐帮众多好手中一骑绝尘,又受到两任帮主的器重。


    尤其是石中玉担任帮主期间,帮中大小事务皆由贝先生出面处理。


    谁不知石帮主原本就是贝海石推上去的傀儡。


    你选出来的傀儡出了问题,自然由你顶上去。


    贝海石老奸巨猾,哪里肯为这些人去死。


    他当即出言反对,也得到了不少支持——侠客岛使者离开后,兄弟们还要吃饭穿衣,长乐帮不能没有贝先生。


    于是,支持贝海石担任帮主的和反对贝海石担任帮主的在镇江总舵大打出手。


    贝海石本人“双拳难敌四手”,直接被打成重伤,死在他“五行六合掌”下的长乐帮好手更是多不胜数。


    展飞身为豹捷堂香主,在长乐帮也有自己的势力,眼看长乐帮四分五裂,当即决定带着心腹兄弟们离开。


    此举严重违背了司徒横当年制定的帮规,自然遭到了长乐帮一众好手的追杀。


    停止追杀的条件是,展飞愿为长乐帮众人接下侠客岛“赏善罚恶令”。


    ……


    “所以,侠客岛使者还没去你们那儿,你们自己人先打起来了?”


    狗哥吃惊道。


    展飞等人十分尴尬。


    ——小兄弟讲话这么直,是不是不太好。


    正说着。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响亮马蹄声。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穿过疾风骤雨:


    “展弟,出来吧!”


    刹那间,安小六脑子快炸了——


    【“两个贪生怕死的前土匪头子。”】


    【“六个贪生怕死的蹩脚武夫。”】


    【“一个贪生怕死武功平平的长乐帮香主。”】


    ……


    富贵儿叭叭叭说了一长串。


    紧接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率领几十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出现在安小六视线中。


    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安小六同样还是在万福万寿园里见过。


    顷刻间,除了安小六一行人,庙里所有人抄起武器。


    站在展飞身后的,和站在壮汉身后的两拨人,仿佛隔着楚河汉界,临军对垒。


    “展弟,你逃不掉的,束手就擒吧。”


    说话的也是长乐帮一位香主。


    他看展飞的目光十分复杂,隐隐带着一些不争气的谴责。


    狗哥忍不住对安小六小声蛐蛐:


    “我怎么觉得他也不是很想抓住展飞呢。”


    【“咱弟弟变聪明了。”】


    富贵儿笑嘻嘻道。


    事实的确如此。


    负责捉拿展飞的人是虎猛堂香主邱山风。


    他是长乐帮数得上的好手,与身为“铁砂掌”传人的展飞武功在伯仲之间。


    与展飞并无矛盾。


    甚至对石帮主趁展飞外出办事,睡了对方老婆这件事充满同情。


    邱山风本打算和展飞在路上兜圈子,双方你追我跑,一直追到腊月初八——侠客岛使者彻底离开中原。


    他再劝展飞跟他回去,争取个宽大处理。


    展飞是帮中好手,又是豹捷堂香主,前帮主司徒横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本人对长乐帮立下过汗马功劳,贝先生老谋深算,肯定会从轻发落。


    没想到展飞不争气,半路让他带人堵个正着。


    邱山风正琢磨如何不动声色放走展飞。


    不曾想展飞疑心重,自从老婆被石中玉诱骗后,看谁都不像好人,对邱山风信任极为有限,只当对方想要强迫自己接下侠客岛铜牌。


    当即冷笑:“束手就擒?我凭什么束手就擒,兄弟们,杀出去,今日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


    “动手!”


    话落,展飞带来的三四十个汉子,与邱山风带来的人打成一团。


    片刻间,宁静灵官庙鲜血四溅,惨叫声阵阵。


    石清闵柔面面相觑。


    夫妻俩着实不明白事情怎么成了这个样?


    明明半个时辰前,他们还围着火堆安逸烤火,怎么这会儿工夫,就陷入帮派内斗之中了?


    ——不行我们走?


    ——不行,要走也是他们走。


    外面电闪雷鸣,庙宇里厮杀一片,场面极其混乱血腥。


    狗哥甚是着急。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他一边嚷嚷着,一边加入战局将互殴的众人分开。


    闵柔登时变了脸色:“坚儿!”


    刀剑无眼,更何况这些打红了眼的莽夫,安小六眼疾手快将他揪回来:


    “人家的事情,你掺和什么?!”


    石中玉与长乐帮臭味相投,双方是一丘之貉?


    你怎么还同情上他们了?


    “可是,可是……”


    狗哥急得满头大汗,也不知如何解释。


    当初长乐帮这些人将他误认成兄长石中玉时,待他十分客气。


    他被雪山派弟子纠缠时,也是长乐帮这些人站出来声援他。


    有几个还为护着他受了伤。


    他们对他不坏。


    眼看展飞和邱山风就要两败俱伤,狗哥着急万分:“哎呀,日后再与姊姊解释!”


    说着又冲了进去,用内力强行将展飞、邱山风轰开——一个被他推到了东面,一个被他丢到了西面。


    【“人家秋雅结婚,你搁这又唱又跳的——”】


    富贵儿在安小六脑子里嘻嘻哈哈。


    安小六不知道秋雅是谁,却知道祂在说狗哥。


    突然,富贵儿那不着调的口吻又变得四平八稳起来:


    【“两个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疑神疑鬼的赏善罚恶使。”】


    安小六下意识向大门望去。


    “汪——”阿黄叫了一声。


    几乎就是这一刻,“嘭咚”一声巨响,两扇门横空飞出,直接砸进混战的大殿中,吓了诸人一大跳。


    ——“侠客岛赏善罚恶使者,前来拜见长乐帮帮主。”


    说话的人声音并不算大,却压过了外面的雷雨声还有殿内的打斗声。


    原本空空如也的殿外,不知何时并肩站着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的老人。


    胖的那个笑容可掬,个子矮;瘦的那个愁眉苦脸,个子高。


    破败的大殿内,众人纷纷变脸。


    先前还在自相残杀的长乐帮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着兵刃的手不约而同转向两个老人。


    两个老人丝毫不惧,如闲庭信步,每走一步,只挥一挥袖子,便将身边企图偷袭的长乐帮汉子直接震飞出去。


    这一手休说是长乐帮那些乌合之众,就连石清闵柔也惊愕万分。


    【 “装逼犯。”】


    “就是就是。”


    安小六口中附和,心里却跃跃欲试——找个机会我也试试。


    “轰隆隆——”


    “哗啦啦——”


    雨声依旧。


    “安岛主,石庄主,闵大侠,还有这位小兄弟……咱们又见面了。”


    胖老人笑眯眯道。


    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二人的衣服却是干的,连头发丝都没沾上雨水。


    “见过二位使者。”石清、闵柔笑容勉强。


    不免为师门上清观担忧。


    先前被狗哥丢到东面的展飞,此时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


    狗哥没什么实战经验,情急之下出手没个轻重,这一下让展飞摔得着实不轻。


    他刚开始都没爬起来。


    好不容易爬起来,又看到了侠客岛使者。


    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再看被少年扔到西面的邱山风,狼狈不堪程度与自己不相上下。


    二人隔着人潮相望,居然诡异的心心相惜起来。


    “众位哪个是长乐帮帮主?”胖老人笑眯眯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说话。


    就连那些受伤的人也不敢呻吟,生怕被武功高强的侠客岛使者送上西天。


    当初在万福万寿园,邱山风曾见过侠客岛使者出手,他的武功虽然不是最好的,眼力着实不坏,晓得帮里无一人是这二人对手。


    当即抱拳道:“二位,本帮尚未选出帮主。”


    “不妙,不妙,当真不妙……”胖老人摇头晃脑道。


    展飞捂着肋间的伤口,脸色铁青道:“什么‘不妙’?”


    “长乐帮总舵那些人也是这样说的,”胖老人说,“你们长乐帮迟迟选不出帮主,你们等得,我们可等不得了,反正你们都不愿意当这个帮主,那就都别当了!”


    说着,揪住身边一个拿斧头的汉子,如扭地里的白菜一般,“咔嚓”一下,拧断了对方的脖子。


    那汉子高大威猛,比胖老头高一头还多,亦是帮中功夫好手,在胖老头手里却毫无招架之力。


    众人尚未还没反应过来,汉子已没了声息。


    连斧头也成了胖老头手里把玩的物件。


    胖老头笑嘻嘻道:“只要你们没有头,自然不会再为帮主的问题头疼了。”


    安小六:……


    只要你没有头,就不会头疼了。


    解决不了你头疼的事,就解决你的头。


    这……很有道理啊!


    胖老头把玩着斧头,抬头一笑。


    殿里的长乐帮众登时毛骨悚然,连连后退。


    “再问一遍,这里哪个是长乐帮帮主?我这个兄弟性子最急,怕是等不及了。”


    展飞牙齿打颤:“我们一众兄弟已经脱离长乐帮了,你们若要找长乐帮的人,就去镇江找吧。”


    “不好不好,”胖老头摇头,“你们说你们脱离了,他们说他们脱离了,我哥儿俩前脚一走,你们又聚在一起了,我们哥儿俩回去岂不是要吃挂落,不行不行,还是杀了吧!”


    说罢,又要动手。


    “且慢,”展飞大声道,“若我接牌,你们是不是就愿意放过我们剩下的兄弟了?”


    胖老头微笑:“这是自然!”


    “好,我接!”


    展飞咬牙。


    “老大!”“香主!”


    跟着展飞离开长乐帮的那些人纷纷变了脸,指着对面的邱山风骂道:


    “姓邱的,我们老大已经不是长乐帮的人了,你好意思让我们老大替你们长乐帮接侠客岛的铜牌?!”


    邱山风当然好意思了。


    他虽为展飞感到可惜,可别人死总好过自己死。


    他立刻说:“展帮主义薄云天,在下向来佩服得紧!”


    胖老人笑眯眯道:“想好了?凭你的功夫,可真不够到我们侠客岛喝一碗腊八粥的。”


    “我想好了!”


    展飞牙齿打颤,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就在这时,一人高喊——


    “老大!别接!”


    追随展飞离开长乐帮的那些人,虽各个贪生怕死,却也很讲义气。


    知道展飞愿意为了大伙儿去死,其中一人高呼:“兄弟们上,咱们和他俩拼了!”


    “住手!”


    展飞倏然变脸。


    可为时已晚,那振臂高呼的人举着刀,尚未来得及靠近瘦老人,就被瘦老人抓住了刀刃。


    “咔嚓”,刀断了。


    刀尖飞了出去,插进另一个长乐帮兄弟的心脏,手握刀柄的汉子被瘦老人一掌拍中脑门,耳朵、鼻子、嘴巴不断涌血,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两个死亡的长乐帮莽汉。”】


    两条人命。


    两条原本不用逝去的人命。


    帮众沉默。


    侠客岛使者的武功之高,远超诸人想象,帮众本以为他们人多,一起上会有把握,没想到只是无谓的牺牲。


    胖老头抚掌大笑:“哎呀,我说过,我这个兄弟性子急,考虑清楚了吗,我们侠客岛的铜牌,你们接还是不接?”


    展飞惨笑,心中再无侥幸。


    他慢慢走上前。


    “等一下!”


    说话的不是旁人,却是一直被安小六牢牢抓住领子的狗哥。


    他好不容易挣脱了安小六的束缚,哪儿会那么容易被她抓住。


    “坚儿!”闵柔失声叫道。


    “坚儿,不可任性!”石清也变了脸。


    这一次,少年没有听父母的话。


    他打定主意,冲到胖瘦二位老人面前,抱拳道:


    “在下石中坚,在江湖上不过无名小卒,我可以同姊姊一起去侠客岛讨一碗腊八粥喝吗?”


    他的眼神很清澈,看向胖瘦老人的目光很真诚。


    胖瘦老头惊讶对望。


    三十年来,武林中人一听侠客岛三字,无不变脸,竟然还有人自愿前往?


    瘦老头没有问少年的姊姊是谁,而是直接道:


    “小兄弟的武功天下少有,想要名望何其简单,可惜你是摩天居士高足,未曾开宗立派,想要登岛却是不成的,你父母也是一样。”


    “那我可以替这位大哥接牌吗?”狗哥看向身边的展飞,又看向侠客岛使者。


    “小兄弟,你确定?”


    瘦老人阴恻恻打量着他:“你大哥已死,你与长乐帮素无瓜葛,确定要为这些人卖命?”


    少年摇摇头:“我并非要为他们卖命,但我想去侠客岛,他不想去,我替他接下这个牌子,也算皆大欢喜。


    “而且我相信,就算是长乐帮,也并非全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就像这位大哥,他虽然长得很凶,却很讲义气,我虽没和他说过话,却也觉得他不该死。”


    展飞怔怔望着少年。


    他做梦都不曾想到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居然会对赏善罚恶使说出“他不该死”这种话。


    邱山风亦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长得与石帮主极像的年轻人,绝非石帮主本人。


    “小兄弟,好胆色!”


    瘦老人说着,从怀里摸出两块牌子,递给了年轻人。


    “好,长乐帮石帮主,今年十二月初八,请到侠客岛来喝腊八粥!”胖老人道。


    “一定一定!”


    少年喜笑颜开,捧着两块铜牌如获至宝。


    “姊姊,这下我们可以一起去侠客岛了!”


    安小六第一次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诸位,告辞——”


    胖瘦老人如一阵风般离开大殿,消失在长夜的暴雨中。


    闵柔紧紧握住石清的手,脸上既骄傲又难过:


    “师哥,咱们的坚儿,坚儿……”


    “坚儿是个好孩子,”石清眼眶红了,“我们要支持他。”


    狗哥看到父母这般伤心,心里不禁有些愧疚。


    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大殿里所有长乐帮的人跪在地上,包括展飞和邱山风:


    “愿奉石公子为本帮帮主,遵从帮主号令,多谢帮主大仁大义,属下感激不尽。”


    【“哇哦,咱弟弟比你威风……欸,宿主,你哭了吗?”】


    “没有。”


    安小六笑了。


    她开始期待侠客岛之行。


    第125章


    安小六赶在寒衣节前回到了富贵山庄。


    通过金灵芝和另一位大嘴巴的友人, 许多人不仅知道了她和常春岛的关系,还知道她接下了侠客岛的铜牌。


    东三娘她们几乎是第一波收到消息的,得知安小六要去那有去无回的侠客岛,一众女孩子只觉得天要塌了。


    安小六要走了。


    她不管她们了。


    虽然安小六平时也不怎么管她们, 但有这么个有大本事的人在家里镇着, 心里总是踏实些。


    她们本以为能说动安小六改主意。


    没想到等啊等啊等, 就听到消息说,安小六跟着玄素庄二位庄主去了西域的凌霄城。


    她们又等啊等啊等。


    春去秋来。


    某日,姑娘们突然发现, 家里没有安小六也能照样运转。她们,已经在没有安小六的情况下生活了大半年。


    原来没有安小六的生活……并不可怕。


    她们依然看不见,却早已不是当年蝙蝠岛上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们有了自保的力量。


    三年前,安小六将她们从蝙蝠岛带出来。


    她说,她有一座山, 有一个弟弟,家里人人都要干活,不会因为她们看不见就迁就她们。


    她们要跟着她种地,还要上街买菜, 生火烧菜……


    她也的确没有因为她们看不见就迁就她们, 她们跟着她学会了生火烧菜,种地养殖, 还要上街买东西做生意……


    安小六没有骗她们。


    那些承诺,她做到了。


    她们是安小六的朋友,是家人, 不是束缚她的枷锁。


    所以, 当安小六惴惴不安回到富贵山庄,本以为会迎来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 没想到迎接自己的却是一群异常通情达理的女孩子。


    安小六:当时的我恐惧极了。


    就……姐姐,你们别这样,我怕。


    “你要去侠客岛?”


    “……是。”


    “还回来吗?”


    “很难。”


    “……那你再教我们一些本事吧,把你那些压箱底的本事全都拿出来,我们学得会。”


    “好。”


    “要是能活着回来……记得给家里报个信……”


    “……嗯。”


    没有挽留,没有哭泣。


    早在安小六三月份离开金陵,女孩子们已经有所感觉。


    富贵山庄不是安小六的归属地,只是她住的一座宅子。


    无论这座宅子多么舒适安逸,她还是会回到那个光怪陆离的江湖。


    时间一晃就到了十一月底。


    安小六必须南下前往侠客岛指定的乘船地点。


    不得不说,侠客岛好大的手笔。


    她和狗哥那块铜牌,乍一看一模一样,都是一块刻着笑脸,一块刻着怒脸。


    可铜牌背面刻着的出发地,目的地,达到时间时辰、具体路径却截然不同。


    想必其他人的铜牌亦是如此。


    尽管没人看好安小六活着回来,甚至连系统也建议她干脆背一筐子“暴雨梨花钉”以防万一。


    安小六仍觉得荒唐。


    侠客岛这般大费周章地将各门各派的首脑送上侠客岛,就是为了杀了他们?


    目的呢?


    难不成侠客岛岛主是个变态,喜欢看武林高手上岛厮杀,所以每十年邀请各门各派的首脑登岛上演杀人游戏,再亲自杀掉最后的获胜者?


    倘若真是这样,他可够变态的。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安小六告别了富贵山庄的女孩们。


    她知道自己这一走,极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她把值钱的东西全部留给了这些姑娘,包括富贵山庄的地契。


    只带走了那辆风雨无阻的板车和宝骡。


    ……不带走它们,她只能步行去南海了。


    “这下,我又变成了一个穷光蛋了。”


    她对富贵儿说。


    富贵儿“哇”一声哭出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个败家子,呜呜呜,呜呜呜……要不你造反吧,等你当了皇帝,咱们就有钱了……”】


    腊月初五,晴。


    安小六听从了富贵儿的建议,将骡车寄托在南海一个小渔村里,背上包袱,按照铜牌背面的地图,只身前往铜牌上登船的地点。


    那是一片荒凉的礁石,周边寸草不生,最近的村落——安小六寄托骡车的小渔村,也有四十里。


    没有车马,没有人烟,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石头房子。


    房子很旧,里面的陈设也上了年头,却没什么尘土,似乎有人定期过来清扫。


    安小六走了许久的路,身体实在乏得不行,眼看时间尚早,索性躺在石屋里,听着海浪声补觉。


    不知睡了多久。


    富贵儿突然叫嚷:


    【“醒醒,快醒醒,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安小六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走出石屋。


    潮湿的海风迎面吹来,海面上有一艘小小的船,船上是一名手持木浆、身穿黄衣的汉子。


    【 “一个武功高强轻功卓绝的侠客岛迎宾使。”】


    “侠客岛迎宾使奉岛主之命,恭请常春岛安岛主启程。”


    那汉子将小船停在礁石边,三两下掠到安小六面前。


    精妙绝伦的身法与赏善罚恶二使同出一辙,三人轻功不亚于安小六见过的任何一位轻功高手。


    汉子抱拳躬身道:“尊驾可是常春岛安岛主?。”


    “正是,阁下如何称呼?。”


    汉子微笑:“小人姓钱,还请安岛主登程。”


    “那其他人呢?”


    安小六虽然知道其他人大概不在此地上船,还是多问了一句。


    迎宾使道:“小人只接安岛主一人,旁人的事并不清楚。”


    安小六点点头:“走吧。”


    那汉子施展轻功,掠过一片片礁石。


    安小六启动机关,跟在后面。


    四根拴着丝线的箭镞从她衣服里飞射而出,死死扒住海边的礁石,她从一座礁石荡到另一座礁石上。


    汉子禁不住道:“好灵巧的机关。”


    安小六怔了怔。


    她这一手机关暗器的本事,寻常人初次见到只会无比震惊,而不是像这个人一样只有称赞,没有惊异。


    就像他早就料到自己会这样做一般。


    想到侠客岛甚至挖出了自己与常春岛的关系,或许她那些自以为的秘密,早已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被人研究透了。


    二人先后踏入船只。


    这是一艘只能容纳两人,多一个都会翻船的小舟。


    不能躺不能卧,只能规规矩矩坐着,坐累了勉强可以伸伸腿。


    安小六微笑:“看来过去二十年,侠客岛从未邀请过胖子。”


    迎宾使讶异地看了安小六一眼,并未回应。


    小舟划离礁石,掉转船头。


    那自称“迎宾使”的汉子扯起一张黄色三角帆,顺风向南前进。


    从日暮到天黑。


    不知行进了多久,安小六饿了。


    小舟上只准备了干粮和清水,干粮不知道放了多久,硬得咯牙,安小六靠着内力将干粮掰成小块,就着清水勉强咽下,心里把侠客岛骂了千八百遍。


    海风,海浪,海鸟。


    小舟在海上航行了三日。


    到了第四日,正是腊月初八。


    【“距侠客岛还有五十里。”】


    【“距侠客岛还有二十里。”】


    【“距侠客岛还有十里。”】


    ……


    随着富贵儿一次次提醒,天色渐亮。


    到了中午,自称“侠客岛迎宾使”的汉子忽然道:“安岛主,请看,那就是侠客岛。”


    安小六顺着汉子所指的方向看去,只瞧见了一道黑线。


    又闭上了眼睛。


    航行了大约一个时辰。


    当富贵儿发出“现已到达侠客岛周边地带,请宿主注意安全”时,安小六终于睁开眼睛。


    阳光灿烂。


    眼前是一座高耸的石山,山上蓊郁苍翠,枝繁叶茂。


    “安岛主好定力。”黄衣汉子赞叹道。


    他也算见过世面的,对于侠客岛在中原武林人士中的口碑心知肚明。


    那些比安小六来头更大、名声更响的武林人士,也少有如安小六这般淡定。


    安小六微微一笑:“来都来了,着急也没什么用。”


    小舟向岛南背风处靠岸。


    入目是一大片沙滩,东边石崖下停泊着几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只。


    ——原来侠客岛不是没有大船,只是没给她用。


    汉子恭敬道:“安岛主请!”


    安小六点点头,拎起包袱,踏上久违的陆地。


    那汉子泊好船只,从怀里取出一只海螺,“呜呜”吹了几声。


    【“四个轻功卓绝的武林高手。”】


    安小六整个人要裂了。


    又是轻功卓绝,又是武林高手。


    侠客岛的武林高手是韭菜吗,一茬又一茬地长。


    与此同时,山后奔出来四名汉子。


    这四人衣着与前去接安小六的“迎宾使”相同,都是一色的黄色短衣。


    武功也在伯仲之间。


    更重要的是,五人身法与赏善罚恶二使一脉相承。


    四人躬身道:“岛主在‘迎宾馆’恭候大驾,安岛主这边请。”


    仿佛是怕安小六半路跑了。


    迎宾使和四人组成了一个押送天团,一人在前面领路,另外四人跟在安小六身后。


    安小六被带进山中。


    一路从郁郁葱葱的森林,走到岩石嶙峋的山道,又沿着奔泻而出的山涧上行。


    途中富贵儿不断发出“一个轻功卓绝武功高强的侠客岛弟子”“两个轻功卓绝武功高强的侠客岛弟子”之类的提示。


    行至日哺时分。


    一道瀑布从十余丈高直挂而下。


    水流湍急,激石有声。


    正是山涧的源头。


    领路的汉子在瀑布前停了下来。


    安小六注意到路旁有几株树上挂着油布雨衣,心念一动:


    “莫非这就是迎宾馆的入口?”


    “正是,”领路的汉子微笑,当即大树后面取下一件挂着的油布雨衣,递给安小六,“还请的安岛主披上雨衣,以免打湿了衣服。”


    安小六穿上雨衣,跟着他跃进瀑布里。


    瀑布后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甬道深不见底,两侧的石壁上点着灯。


    由于此地是在天然洞穴的基础上修凿的,里面有数不清的岔路。


    安小六跟着领路的汉子东拐西拐,一路沿着宽窄不一的石路下行。


    不知走了多久,洞中隐隐传出流水声。


    随着前行,流水声愈发的清晰悦耳。


    水流最清晰、最响亮处,赫然是一座玉石砌成的洞门,门额上雕有“迎宾馆”三个大字。


    安小六不动声色活动了一下酸疼的小腿。


    总算到了……


    【“好阔哦,他们的大门是玉的欸。”】


    富贵儿声音细细的。


    “不是和田玉。”安小六酸酸的。


    【“那也很好了。”】


    富贵儿羡慕地说。


    安小六随汉子走进玉石洞门,脚下是整齐平整的青石板路,大洞穴里还套着许多小洞穴。


    汉子将安小六引进其中一个石洞中,里面灯火通明,桌椅俱全。


    ——“还请安岛主在此稍作歇息,待会筵席上,安岛主自会与我们岛主相见。”


    汉子躬身行礼,退到石洞外站着。


    安小六:“故弄玄虚。”


    富贵儿:【“装逼犯。”】


    一人一系统对侠客岛奢华的低调产生了强烈的不满。


    安小六将包袱放在一旁,坐在椅子上歇息。


    不一会儿,一名小童奉上清茶和烧麦、春卷、煎饼、蒸糕组成的四碟点心。


    小童年纪不大,五官一团孩子气,却呼吸绵长,足下轻盈,俨然是个练家子。


    【“一个未来可期的侠客岛弟子。”】


    三日来,安小六都在吃硬得硌牙的干粮充饥,如今见到正常食物两眼冒光。


    “客人慢用。”


    小童放下清茶和点心就要离开。


    安小六却拦住了他:


    “等一下,可有净水盥漱?我实在不想蓬头垢面在筵席上与贵岛岛主想见。”


    ——她快馊了,要水洗漱!


    小童瞪大眼睛,似乎没想到有人还有闲情逸致洗脸漱口,竟有几分慌乱:


    “稍、稍等。”


    不过半炷香,又进来四个年轻女子。


    一人端着热水,一人木托上摆着干净的布和一小罐面脂,一人木托上放着牙具牙粉,最后一人捧着钵盂。


    在安小六面前依次排开。


    【“四个轻功卓绝身怀绝技的侠客岛弟子。”】


    幸好是弟子不是婢子。


    否则真是“谢晓峰来了也只能倒夜香”的程度了。


    【 “我以为你会说西门吹雪。”】富贵儿道。


    西门吹雪?


    安小六想到那一身冷冰冰的白衣,还有那把古朴的长剑。


    “我担心他把屎盆子扣客人头上。”


    安小六诚实道。


    就这样,半分拳脚功夫不会的安小六,被四个轻功卓绝、身怀绝技的女弟子轮番服侍着洗漱。


    端水的女弟子末了还问:


    “安岛主稍后是否需要沐浴。”


    安小六:……也行吧,来都来了。


    她正色道:“需要。”


    茶是正常的茶,点心是正常的点心。


    全都没有加料。


    又过了半个时辰。


    先前端水端盆的四名女弟子去而复返,恭敬道:


    “还请安岛主移驾,小人这就带您沐浴更衣。”


    安小六拎着包袱跟在对方身后,离开石洞时,与先前领路汉子打了个照面。


    汉子对安小六抱拳行礼。


    安小六颔首回应。


    浴室同样建在石洞中,池子很大。


    二十来个人一起泡也是绰绰有余。


    水温很舒适。


    任何人在长途跋涉后,能泡在这样的池子里都是一种享受。


    安小六舒服得头皮发麻。


    一个女弟子为她按摩头皮,另一个女弟子舀水为她冲洗头发。


    两三刻钟后,安小六恋恋不舍离开温暖的水池。


    “我明天还能过来吗?”她突然问。


    女弟子一愣,随后道:“这是自然,安岛主若有需要,可以吩咐小人,小人是专职侍候安岛主的。”


    “谢谢。”


    安小六点头,佯装没有看到女弟子懊恼的目光。


    “看来我暂时是安全的。”安小六对富贵儿说。


    她刚才话里提到了“明天”,女弟子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回答了她。


    对方话里透露出一个相当重要的信息——


    这名女弟子并不认为他们岛主会要人性命。


    至少明天安小六还能过来洗澡。


    想到这里,安小六愉快地换上包袱里的干净衣裳,由着女弟子用内力帮她烘干头发。


    盏茶时分,一名女弟子走到安小六面前,躬身道:


    “岛主请安岛主赴宴。”


    安小六拎起包袱随她离开。


    第126章


    这是安小六平生见过的最大的石洞。


    灯烛辉煌, 亮如白昼。


    足足摆了百余张桌子,站着百余名斟酒的仆从,依然宽广得可以跑马。


    一眼望去……


    尽是头发或花白、或全白的老头老太。


    主位是俩老头。


    [一人穿着黄袍,须眉全白, 红光满面, 口若悬河, 姓龙。


    一人穿着青袍,长须稀疏、黑多白少,满脸皱纹, 沉默寡言,姓木。①]


    【“两个苦等解密人武功高强内力深厚的侠客岛岛主。”】


    二人各自的弟子有男有女,有高有矮。


    一列穿黄,共计三十一人;一列穿青,共计三十三人。分别垂手立于师父身侧。


    【“三十一个武功高强内力深厚的侠客岛弟子。”】


    【“三十三个武功高强内力深厚的侠客岛弟子。”】


    ——都是老大不小的年纪。


    宾客多达上百人, 均是一人一席。


    同样以老年群体为主。


    巴山剑派的小顾道长,十二连环坞的鹰眼老七、薛家庄的薛衣人……还有几个月前才和狗哥打了一架,疑似打输了的雪山派掌门白自在。


    没有一个不是“武功高强”“内力深厚”的老头老太。


    余下的要么是雄踞一方的豪强,要么是大门大派的掌权人。


    他们或已为人父母, 或已收有弟子。


    不是人到中年, 就是人到老年。


    宾客里仅有的两个年轻人。


    一个是安小六,另一个是安小六的弟弟, 狗哥。


    姐弟俩坐席挨着。


    附近第三年轻的是一个身材高瘦、四十开外的中年书生。


    他坐在安小六座旁另一侧。


    富贵儿称其为“一个虽姓西门却和西门吹雪没有半分干系的强硬秀才”。


    安小六疑心这位便是江湖中销声匿迹二十年,曾以“一掌毙七霸,一笔挑八寨”名震武林的“西门秀才”, 西门观止。


    可惜未经证实。


    因为中年书生虽然座位与她相邻, 但双方并未互通姓名,甚至没有进行过一句寒暄。


    这也是这场筵席最特别的地方。


    ——滔滔不绝的主人家和一言不发的宾客。


    酒菜很精致。


    酒水清冽, 菜肴诱人。


    龙岛主谈兴很浓,叭叭叭说完一通,起身敬群雄三杯。


    可宾客们大多只是端起酒杯装装样子,有的干脆连样子都不装,问就是“不渴不饿”。


    当然,也有又吃又喝的。


    比如……


    中年书生频频看向邻座真吃真喝的姐弟。


    事实上,早在姐弟二人出现之时,便已引起石厅内群雄注意。


    侠客岛远在海外。


    众来宾登岛前一直在海上漂着。


    一群少说在海上暴晒四天三夜,中途不曾漱口洗脸换衣服的中老年群体里,忽然出现一个整洁貌美,长得还很不中原的年轻姑娘。


    这位年轻姑娘身边,还坐着另一位年纪更小的公子。


    那公子虽和大伙儿一样狼狈,却年轻得过分——看装束甚至还未及冠——宾客里不少人的孙辈都比他年岁大些。


    侠客岛邀请的客人无一不是江湖里的声名赫赫的大人物,这二人如此年轻,怎么会接到侠客岛的铜牌?


    “难道是西域魔教的?”


    不认识安小六的宾客心里犯起了嘀咕。


    魔教教主独孤残死后,魔教四分五裂,一夜之间蹦好几个圣子圣女,有这么年轻的教主不足为奇。


    这么一会儿工夫,少年已如风卷残云般,将桌上四碟四碗里的菜肴一扫而光,中途还因吃太快被噎到,连喝了好几杯酒润喉咙。


    少年的姐姐虽然没有碰酒,却一道菜也没少吃。


    中年书生原本还想劝姐弟俩少吃点。


    可就在他准备开口时,那个尚未加冠的的少年已将碗碟里的鸡肉鱼虾……全!部!吃!光!了!


    中年书生绝望地闭上眼。


    然后。


    他听到少年对身旁稍大一些,疑似有域外血统的姑娘说:“姊姊,我没吃饱。”


    “还有腊八粥未上。”


    “是哦。”


    中年书生:……你俩居然还惦记着腊八粥?!


    中年书生的目光实在难以忽视。


    狗哥忍不住道:“这位大哥,你不吃吗?”


    中年书生:……


    “唉,吃。”


    他长叹了一声。


    ——横竖都是死,吃饱了上路总比当饿死鬼强。


    想着,他也吃了好几口菜,喝了好几杯酒。


    中年书生欣慰发现,如他一般举杯动箸的并非少数。


    有几位江湖上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同样在喝酒吃菜。


    当然,更多的还是选择不吃不喝。


    因为这里是侠客岛。


    三十年间令无数武功高强、身怀奇技的英雄好汉“有去无回”的侠客岛。


    宾客里已有相当一部分人打定主意,能活多久活多久。


    这里的“毒菜毒酒”,谁爱吃谁吃,谁爱喝谁喝!


    不消片刻,仆从为众宾客端来了令无数江湖人闻之色变的腊八粥。


    安小六愈发好奇侠客岛的目的。


    最先出现点心和清茶无毒,筵席上的酒水和菜肴无毒,就连侠客岛大名鼎鼎的腊八粥也没有毒。


    ——只是长得不太好看。


    寻常腊八粥大致是绛紫色,放的多是红枣、莲子、龙眼、赤豆……


    侠客岛的腊八粥却为绿色。


    [上面浮着几根叶子,勺子舀一舀,能看到切碎的根茎和一些已经熬成糊糊的粉状颗粒物。


    散发着浓郁刺鼻的药味,粥底不断冒出细细密密的绿色气泡,咕嘟咕嘟的,看起来甚是诡异。②]


    但也仅仅是看起来诡异而已。


    安小六十分确定,这是一种药粥。


    人吃了不仅不会死,还对练功大有裨益。


    这般想着,但听龙岛主介绍道:


    这碗腊八粥是他们侠客岛的特产,当中一味最重要“断肠蚀骨腐心草”,为岛上独有的珍稀植物,必须等到开花后入药才有效果。


    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如此好粥他们不愿独享,是以广邀天下英雄共享。


    无奈这草每隔十年才开一次花,时至今日,他们也才发出过四次邀请。


    “……请,请,请,众位无需客气。”


    他说完,与另一位木岛主高举粥碗,当着群豪的面直接喝起来。


    石厅里一阵骚动。


    群雄脸色发青——


    断肠蚀骨腐心草?谁家正经药起这名?


    未知永远是最令人恐惧的。


    席间有宾客不住干呕。


    觉得这粥恶心。


    狗哥却不以为然。


    姊姊是个制药高手,家里摆着各种各样的药瓶。


    有些药名字起得玉雪可爱,比如“小蚯蚓丸”,却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剧毒。


    有些药名听起来毛骨悚然,比如“三尸脑神丹”,其实是一种吃了不断放臭屁,恨不得自己原地变成一具尸体的排毒丹。


    狗哥揉了揉饥肠辘辘的肚子,忽然听到姊姊说:


    “趁热喝,甜的。”


    少年眼睛一亮,立刻端起粥碗,大口大口喝起来。


    一碗稀粥下肚,还是没饱。


    中年书生目瞪口呆,盯着这对奇奇怪怪的姐弟半晌说不出话。


    你俩……真喝啊。


    便在这时,中年书生看到有人将自己那份药粥放到少年桌上。


    是少年座旁另一侧的陌生大汉。


    大汉笑得很和气:“在下脾胃受不住这药粥,小英雄既然吃得香甜,这碗粥也归小英雄了。”


    “多谢!”


    狗哥眼睛一亮,也不推辞,端起汉子推来的药粥咕咚咕咚喝起来。


    ——真是无知无畏!


    递粥的汉子冷笑,觉得傻小子蠢得正合他意。


    坐在周遭的其他人一边鄙夷那大汉人品低劣,竟把“毒粥”推给一个半大孩子,一边依葫芦画瓢,也将自己桌上的“毒粥”递到少年跟前。


    “小英雄请!”


    “我这碗也给小英雄吧!”


    ……


    狗哥连忙看向安小六,这些人打什么主意,他一清二楚,只是不知道要不要收下他们送来的热粥。


    安小六说:“收下吧,能喝多少收多少。”


    休说那个“断肠蚀骨腐心草”,就是这粥里另外七味药材也是极其珍贵的。


    这些以为粥里有毒,一门心思想将“毒粥”推出去的人,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白白错过奇药。


    少年连喝了五六碗,还分给安小六好几碗,肚子撑得浑圆,眼看还有络绎而来的“ 好心人”,连忙摆手:


    “不行不行,吃不下了,实在吃不下了,你们自己留着吃吧。”


    许是错觉,他明明已经吃撑了,腹中却暖乎乎的的,好生舒服。


    突然,有人猛地拍响桌子——


    “一群半身入土的老妖怪,合伙欺负一个半大孩子,也不怕被人耻笑!”


    说话的汉子身材魁梧,自称关西解文豹,说自己赴岛前已经处理好了后事。


    他一通输出。


    先骂将粥碗递给狗哥的人是“怂包”,又骂侠客岛是一群“恃强凌弱的狗男女”,给大家喝“肮脏的毒物”。


    紧跟着,安小六座旁的中年书生也站了起来,文绉绉发表了一通见解,却被龙岛主叫出了身份。


    果然是西门观止。


    因为有这些人打头阵,终于有宾客问出了安小六最感兴趣的问题——


    “你们费尽心思将我等召到这孤岛上,究竟是何目的?”


    龙岛主微微一笑,讲了一个故事。


    四十年前,在龙木二人还不是侠客岛岛主时,无意间得到一张藏有武功秘籍的地图。


    二人通过藏宝图找到一处无名荒岛,便是现在的侠客岛。


    经过一番寻找,二人终于找到刻有武功秘籍的石壁,依照石壁上的古诗图解开始习武,虽然武功有所提升,却至始至终未得精髓。


    过了一段时间,刚好一艘海盗船漂泊到岛上。


    龙木二人便将海盗杀了,将受胁迫的人收为弟子,留这些人一同研究那份武功图解。


    本以为“众人拾柴火焰高”,没想到每个人答案各有不同。


    龙木二人觉得是大家学识不够,当即前往中原武林收了几个饱读诗书儒生和名士为徒,教这些人习武,以便大家共同研究这份武功图解。


    本以为这些人聚在一起能敲定结果,没想到众人的见解依然不同。


    龙木二人决定将武功图解抄了一部分,分别送给当时的武林泰斗——少林寺的妙谛大师和武当派的愚茶大师,希望两位大师到侠客岛上指点迷津。


    不曾想二位大师到了侠客岛,见到那份武功图解后见解也不同,甚至因为意见不合大打出手。


    恰好当时岛上“断肠蚀骨腐心草”开花,二位岛主当即决定广邀当世各大门派首脑赴岛喝粥,共同钻研武学。


    至于那“赏善罚恶”,龙岛主信誓旦旦道,侠客岛杀的都是该死之人,没有一个被灭门的帮派是被冤枉的。


    他甚至派弟子取出一本本“赏善罚恶簿”,上面详细记录了各门各派做的好事、坏事。


    至于“不接侠客岛铜牌就会被灭门”的说法,龙岛主更是直言是“无稽之谈”。


    [“……还请众位想一想,哪个名门正派或是行侠仗义的帮会,是因为不接邀请铜牌被侠客岛诛灭了的?我们所杀之人,无一不是罪有应得……”③]


    群雄面面相觑。


    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


    安小六忍不住问:


    “既然是一场误会,我若想离开,是不是随时可以离开?”


    龙岛主笑了:“安岛主何须多此一问,凭您那一手鬼神莫测的用药手段和暗器功夫,天下又有哪个能强留于您?”


    此言一出,群雄哗然。


    武林中用药、用暗器的很多,高手也有很多。


    但自那人横空出世后,用药第一人,暗器第一人,“鬼神莫测”便专只指那一人。


    “瘟神!你是瘟神?!”


    人群爆发一声尖叫。


    霎时间,安小□□周空出好大一块。


    连很莽的解文豹和为人很不错的西门观止也退了好远。


    侠客岛是龙潭虎穴。


    你“瘟神”岂不是更危险?


    万一瘟娘娘准备大显身手,毒死所有人,独自离开侠客岛,他们岂不是很冤?!


    “好了,”龙岛主大声道,[“各位来侠客岛是自愿,若想离去,又有谁会强留,海滩边大船小船一应俱全,众位尽可自便。”④]


    有宾客问:“那我们现在离开,可不可以?”


    龙岛主:“自然可以,众位随意。”


    他身为一岛之主,又当着座下一众弟子说出这话,是绝不可能出尔反尔的。


    真奇怪。


    先前大家觉得不能走,一个个都想离开。


    如今侠客岛岛主允诺他们随时可以走人,众人反倒对那份“武功图解”产生了诸多好奇。


    就连安小六也抱着一种“来都来了”的想法,跟着侠客岛二位岛主进入甬道。


    为什么不是跟着其他人?


    因为没人愿意走到安小六前面。


    得知这个长得很不中原的女子就是凶名赫赫“瘟神”,宾客们已经将她视为“别看年纪轻轻,其实早已七老八十”的女妖怪。


    至于“瘟神”真是个年轻人……


    不可能,绝不可能。


    哪怕她是从娘胎里开始学习用毒,也绝不可能。


    怎么可能有人年纪轻轻就那么厉害呢,岂不是显得他们又老又蠢?


    狗哥跟在安小六身边。


    宾客们不晓得他的身份,便在心里偷偷叫他“瘟弟”。


    并在暗自叹气,怎么是瘟神瘟弟啊……


    还不如是西域魔教圣子圣女呢。


    甬道通向一间巨大的石室。


    东面是块打磨平滑的大石壁,石壁上有图有字,里面已有十多人。


    知道有人进来了那些人也不抬头,只盯着石壁上的小字注解念念有词。


    安小六身后响起惊呼声——


    “那不是山东八仙剑的温仁厚吗?他居然还活着?”


    一黑衫老者闻言抬头,笑容淡淡:“不错,我还活着。”


    说着又将头扭回去,专注盯着石壁上的文字。


    完全不理会身旁的众人。


    姐弟俩惊讶对视,连忙看向石壁上的文字。


    安小六看得头晕眼花。


    她只是字写得漂亮,并没有多高的文化。


    和真正诗词歌赋无一不通的谢烟客相比,就是个文盲。


    她知道石壁上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侠客行》,她会背。


    至于诗旁那些密密麻麻的注解,什么“缦胡之缨,谓粗缨无文理也”,什么“吴钩者,吴王阖庐之宝刀也”……


    ——这!都!是!个!啥!


    狗哥还不如安小六呢。


    整首《侠客行》,他只记得最有名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不怪他。


    倘若一个人十一岁才晓得有个朝代叫“唐朝”,有个很有文化、很会写诗的人叫李白,十八岁背不出《侠客行》又有什么问题呢。


    更何况,狗哥会背李白另一首《将进酒》。


    每当安小六花光了钱,他总会念叨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总之,“文盲姐弟”看着这些小字眼晕,只能缩在一旁对着墙壁上注解干瞪眼。


    安小六早已练成了可以横扫千军的神功,对神功秘籍没什么执念。


    “我去采药,你呢。”她对狗哥说。


    她对武功秘籍的兴趣远远低于对“断肠蚀骨腐心草”的兴趣。


    倘若能采到一两株,哪怕不入药,拿来收藏也是极好的。


    狗哥也想跟着姊姊出去采药,可他对武功秘籍同样感兴趣。


    他决定留下来看一看,实在看不懂再去外面找姊姊。


    姐弟俩就此分头行动。


    安小六走出甬道,左右江湖人见她离开,齐刷刷让出一道老宽的路,有个不认识的中年人甚至还躬了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安小六:……


    这江湖,真是一刻钟也待不下去了。


    突然,有人挡住了安小六的去路。


    却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剑”,薛家庄薛衣人。


    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一双眼睛却依然如宝剑般锋利。


    和西门吹雪给人的感觉不同,安小六觉得西门吹雪就是一柄剑,而薛衣人,显然更接近人。


    “我是薛衣人,你姓安,双名小六。”


    薛衣人说,没有提什么“瘟神”,也没有唤她“瘟娘娘”


    “不错。”


    薛衣人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淡淡道:“有个固执的年轻人一定要来找你,我来了,他却没能出现,大海茫茫,那个人许是已经葬身大海——”


    安小六没有听完,只身冲出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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