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枝懵了一息,因为这极具侵入性的气味萦在鼻尖,就好像整个人钻进了雪松林,被苍天的大树团团包围。
李景淮说完话,也没有动,更没有伸手推开她。
仿佛他不过是一根柱子,轻易不会自个挪动。
沈离枝吸了一口气,提脚往后连移两步,借着严行豪手下带来的灯笼悄然打量他的神色。
那双琉璃色的眸子淡淡扫来,眼底没有任何神色。
沈离枝还是生出些不妙。
那被她抛之脑后的任务,终于回到了她脑海里。
沈离枝没想到,太子会亲来严府‘督工’,而自己和严行豪的那一番话肯定都被他听了去。
但是覆水难收,沈离枝索性装作不知晓,先规规矩矩跪下,“见过太子殿下。”
她一跪,身后的人才从错愕中回过神来。
当真是太子亲临?
“太子?”
严行豪站在原地没动,隔着一点距离,肆意打探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紫衣青年。
李景淮手上拿着一把扇子,随意在指尖把玩,而沈离枝不敢高抬的目光正好落在那扇骨上。
不由记起那冰凉的竹骨滑在她脖颈上的感觉,一寸寸像是要剔骨挂肉,带着生杀予夺的意味。
“几日不上朝,就认不出孤了?”
严行豪现在已经被罢免官职,就如他所说,一介草民。
草名见到太子这样身份尊贵的人自然是要下跪了。
但是严行豪只是望着他冷笑了一声,并没有跪下叩首意思。
“太子当真仁善,犬子大婚不但送上贺礼还亲临寒舍,真是让老夫受宠若惊。”
李景淮听完他的话,就笑了一下,笑得随意,开口更是随意,“孤只是担心沈知仪,不懂分寸,得罪了严老爷。”
严行豪口里说着不敢,面色又难看了几分。
连云十三洲出事以来,因为灾情严重,一开始朝廷并没有空暇把目光放在严行豪身上,为官数十载,他也颇为谨慎,趁着他们无暇分神,暗自就把能寻到的证据都给处理干净了。
所以朝廷最开始给他定的是失察之责,责令他回府,禁足思过,他便没有放在心上,哪知道李景淮竟然趁他不防,出京亲查。
禁足就变成了圈禁,圈禁又变成了阖府抄杀。
一步步演变突然,让他这个浸淫官场数年的老手都措手不及。
而盒子里那份名单,就是他最后的杀手锏。
那些都是他扶持过、帮助过的同僚,一手握着恩,一手把着柄,恩威并用,不愁他们不会费心费力替他开脱。
如今他们都躺在同一张轻飘飘的纸上,叫东宫的人送到他手上。
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身后喜宴的喧哗声像鼓点一样,一阵阵传来。
严府院子里的热闹和门外的清冷,对比强烈。
而这份热闹全都仰仗于他严行豪出事以来的泰然自若。
如今这份信心满满的镇定正缓缓崩裂。
“既然如此,礼尚往来,严老爷是不是也该拿出点诚意。”李景淮忽而淡声道。
严行豪咬着牙,深深吸了口气,“太子还想从老夫这里要什么?”
李景淮不答,扇子又一转,走前两步,敲了一下沈离枝的肩。
“起来同严老爷说罢。”
沈离枝面上微征,缓缓站直起身,转头望着李景淮疑惑。
“殿下?”
他分明自己站在这儿,他一开口,旁人就是脑袋也会亲自端上来,为何非要她来开这个口?
李景淮斜睨着她,把手臂抱在胸前。
“扶持孤、侍奉孤,嗯?”
后面还有提醒和劝诫,他却不提。
沈离枝望向他眼底,虽然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但是她连猜带蒙,还是品出些意味。
她一厢情愿想拽李景淮出泥潭,而李景淮则想——
染黑她阿。
不是要以他为主吗,他要做的就是杀戮强夺。
他要严家亡,就要她做那个推波助澜的帮凶。
沈离枝眼睫一颤即移,视线落在严行豪面上。
她缓缓开了口。
太子并没有在严府耽搁太久,自他出现到离开不过一炷香时间。
沈离枝却觉得站得后背生疼。
捧着严府的族谱,她遥望一眼大婚喜宴那边通亮的灯火,才跟在太子身后走出严府大门。
一辆金丝乌木的马车在几名持刀的黑甲侍卫护卫下缓缓行来,停在他们身前。
李景淮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回身对她摆了一下扇子,道:“拿来。”
沈离枝收紧手指,并没有马上送上去。
抬起头,依然是那张弯唇浅笑的温婉模样,她温声道:“殿下,奴婢有话要说。”
李景淮望了她一眼。
“说。”
李景淮虽然准了她,可是语气中森寒冷意已经不加掩饰,他凤目半阖,狭长的眉蹙在眉心。
显出一分不耐和极度抑怒的状态。
明眼人看见这样状态的李景淮肯定两股战战,不敢再冒犯其一二。
就连赵争都忍不住先行把手放在了刀柄之上。
沈离枝在这样焦灼的氛围里只是稍一颦眉,然后又像寻常一样眉目舒展,唇线微弯。
“是,奴婢斗胆。”沈离枝屈了下膝,站起时才道:“想请殿下为严府之人另寻发落。”
“天灾无情,事态无常,虽有人为也有人不可为。”
“殿下就是以严家阖府性命也换不回连云十三州无辜丧命的百姓,让他们此时以死谢罪除了挤了那些百姓的轮回路,半分好处没有。”
她这是已经开始履行一个臣的职责,在劝诫他不要大开杀戒?
李景淮慢慢扬起唇,觉沈离枝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很是新奇,出于猎奇的心态便也没有打断她,盘手等着。
至于他听了多少,无人知道。
李景淮目光微敛,凝视在沈离枝脸上。
那张脸不过巴掌大,肤色莹莹润润,像月光照在雪地,眼睛黑如点漆,满目天真,一脸温柔。
“……殿下不妨将他们发配至连云十三州,处理水灾善后,也能尽一份力。”
沈离枝说完,轻抿了一下干燥的唇才抬起双眼,唤了一声:“殿下?”
“说完了?”
“是。”沈离枝点点头。
李景淮恩了一声,朝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拿来。”
马蹄阵阵,晚风吹拂起马车外的铜铃,发出闷沉的声响。
李景淮靠入引枕,头微微后仰抵在车壁上,手上除了扇子还多了一本看着有些年岁的册子,蓝皮封面用篆书写着严氏族谱四个字,字角都有些磨损。
隔着垂锦织金门帘传来赵争的声音。
“殿下,沈知仪还在原地,没走。”
如今能左右他决策的还真没有几个,而沈离枝显然不会在其中。
李景淮发出一个极轻蔑的呵音,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蓝皮册子上转瞬又想起沈离枝刚刚的表情。
他眸色一暗,竟觉得那张温顺的脸看着并不让人痛快。
“那,殿下严家……”赵争摸不准他的意思,
李景淮撑着头,拿起严家的族谱册子,嗓音里不带一丝情绪。
“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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