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辛宴反应过来了。
眼前这人当真不是沈明瑶。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拭去面上的酒渍也带走了脸上的温情和恋眷。
身为宁远侯世子,上京头号纨绔,兴风作浪从不湿脚,还没试过当众被人泼酒水,奇耻大辱他岂能容忍。
他脸色一变再变,终于用力把沈离枝再拽近一步,铁青着脸想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女人一点教训。
“你这个女人!——”
还没等他狠话放出来,一块铜色的精致令牌就扬在他眼前,因为太近还差点撞上他的鼻梁。
“乔世子,我是东宫女官,奉太子之命前来给卢司言大人贺新婚大喜。”沈离枝浅笑,神情从容不迫还带着几分耐心劝说,“世子殿下,还请不要拦着奴婢办差。”
乔辛宴双眼充着血丝,嘴唇蠕动几下,眼睛费力定焦在这块镌刻着银杏扇叶底纹、东宫字样的令牌上。
东宫的令牌他不是没有见过,但是令牌的形质也是代表着持有者的身份,所以他看见这块铜令牌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火气直线上升。
“你、你是什么品级的,竟然敢对本世子出言不逊!”
他又擦了一把脸,甜酒黏糊糊地粘着他的脸、头发,让他风度翩翩的仪容大受折损,他大声道:“你还敢用酒泼本世子的脸!”
沈离枝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奴婢,沈知仪见过世子。”
“知仪!那、那不是东宫最最最末等女官吗?!太子他,这是瞧不起谁!”
人群中有个醉醺醺的声音,不嫌添乱地大叫了一声。
马上有另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回他,“他、他都要把我们脑袋一起拧掉了,还管、管什么看不看得起!”
乔辛宴被这两嗓子吼得清醒了几分,他甩了甩头,皱起了双眉。
太子派一个末等女官来做什么?
事情都到这个份上来,还用得着刺激人、打压人吗?
乔辛宴觉得不可思议,同时也很怀疑她是不是在诓骗自个。
“世子殿下,奴婢虽然位卑,但是身为东宫女官,既是太子殿下的眼和耳,也是太子的脸,所以世子不该在奴婢面前言语挑衅太子殿下,叫奴婢为难。”
乔辛宴浆糊一般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但越看沈离枝的这张笑脸越发觉得其中有深意,因饮酒而躁热的身子忽而从后脊处窜起一股寒栗。
什么的眼和耳,还有脸的。
区区一个知仪还能搬出太子来威胁他?
乔辛宴想瞪她,可是……他还真心底涌起一阵害怕。
严家的事他不是不知道深浅,不过仗着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无法无天,这才跑来这是非之地,大吹大擂。
可是太子当真不会对他做什么吗?
他一点也不敢确定。
太子冷血无情起来,连自己母族萧家的面子都不给,该处置时眼睛也不会眨一下,更别提其他的皇亲了。
宁远伯府能在太子眼皮底下安稳这些年,靠得就是一个字,庸。
他们手上没有实权,拿着朝廷每年定额的俸禄,平常小打小闹也都闹不到太子跟前,自然平平安安。
乔辛宴和他父亲一样,心无大志,常常被他强势的母亲指着鼻尖骂还不如他妹妹有志气!
至于他妹妹的志气,乔辛宴可一点也不敢苟同。
东宫太子的女人岂是那么好当?
一个弄不好,阖府都要给她陪葬!
志气能救命吗?不能啊!
沈离枝不知道他心底已经有了这样深刻的触动,继续安慰道:“不过世子是饮酒过后,失态失言,情有可原,所以还是先放开奴婢,好吗?”
虽然她的声音娓娓动听,但是乔辛宴还是下意识手一颤。
他猛然松开手,像甩开烫手山芋一般,又趔趄地倒退好几步,一双醉目惊魂不定看着沈离枝。
他现在不但后背阵阵发寒,脸上也开始觉得凉嗖嗖的。
那些冰凉的酒渍冻得人发麻生痛。
沈离枝收回自己的左手,垂在袖子里悄悄扭了扭腕部,不出意外她的手腕肯定会青上一圈,喝上头的乔辛宴压根控制不住自己的力度。
也是沈离枝没有因为疼痛而大呼小叫,才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乔辛宴忍不住打了一个酒嗝,抬手猛锤着紧绷的太阳穴,觉得自己是喝得太过多了。
他这个人有这个毛病,一被人吹捧起来,就不知不觉会喝得醉醺醺的。
喝到现在他都忘记了自己究竟为何在这个敏感的地方喝得烂醉,神志不清,甚至开始大放厥词辱骂起太子来。
那些话要是被这个东宫女官传到太子耳中,以太子那睚眦必报的歹毒性子会不会把他和严府一起葬了,都不好说……
乔辛宴心有余悸,惴惴不安。
忽而一物晃到他眼前,他以为是有什么东西袭击,不免先被吓了一跳。
等他再定睛一看,才发现飘在眼前的不过是一块素白的帕子,垂下的一角还绣着彩蝶戏花。
“做甚!”
“奴婢适才给世子醒酒,弄脏了世子脸,世子不嫌就用帕子擦擦吧。”
乔辛宴呆呆愣愣站着,手里就多了一块帕子。
沈离枝把帕子塞给他,俯身抱起掉落在地的木盒子,朝他不卑不亢行了一礼,顶着各色目光,从容走开。
乔辛宴握着绵软的帕子,呆愣半响。
直到身后嘈杂的劝酒声又轰然响起,他才忽然反应过来,这长着和沈明瑶相似的东宫女官。
她也姓沈啊。
沈离枝避到光线昏暗的地方。
她和乔世子的冲突让喜宴有短暂的安静,但是随着新郎官重新露面,场面再次热闹了起来。
红色的绸带、红色的灯笼将周围都染成红彤彤,每个人脸上都被红光照出异样的色彩。
男人们纵情壕饮,好像要把余生都浓缩到这短短数十日中。
因为太子下令,金乌卫已经将整个严府团团围住,严府众人不得出。
只等着期限一至,挥落斩刀。
至于期限之前,他们在府内如何荒唐度过,倒是无人来管。
沈离枝隔着人群和灯火,看着被人簇拥在中央,身着红衣新郎服的年轻男子。
原本这该是最欢喜的时刻,但是却也是他生命倒计的开始。
同情么?
牵扯到了千万百姓,这份同情就浅薄的像晨雾,一吹就散去了。
在抚州时,沈离枝就曾听说隔壁的州府,有个从上京调遣来的大官不顾百姓的生计,圈地建豪府,占山霸水,无法无天。
一年大旱,当地缺水少粮,饿死的人就有成千上万。
为了存活,他们易子而食、手足相残,将安宁的一片净土变成人间炼狱。
夫子每每谈及朝政,都要摇头叹气。
因为抚州的这些权贵子女远离上京,生活都很平淡自得,其实都不太爱听这些,就是沈离枝也只是偶尔会听一两句入耳。
并不会太过关心。
沈离枝不知道连云十三州的详情,但是杨左侍口中的兹事体大,这件事定然是彻底触怒了太子。
灾情只重不轻。
她站在原地抿了抿干燥的唇,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去‘道喜’,从旁边小道里窜出一人,一头撞进她怀里。
两人都是大惊,那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后退两步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沈离枝因为在暗处待得久了,还能分辨出一些,撞她的约莫是个五六岁大、脸圆嘟嘟的、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姑娘。
“你没事吧?”沈离枝半蹲下身,正想去摸摸孩子的头,问她有没有撞伤。
小姑娘的身后又冲出一个年级稍大的姑娘,她狠狠拽过小姑娘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同时对沈离枝怒斥道:“别乱碰我妹妹!”
沈离枝收回手,下意识道:“对不起……”
她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一高一矮两个小姑娘,“这里太暗了,跑太快会撞伤的。”
“要你管!”那个凶巴巴的小姑娘毫不客气打断她,扭头对她妹妹压着怒火道:“这个时候你还给我乱跑!”
小姑娘委屈地啜泣道:“要带、带娘一起逃走……”
“快闭嘴!”稍大的小姑娘明显慌了,她没想到妹妹张口就把这样大的秘密随便说了出去。
沈离枝虽然只听了这一句,但是也足以让她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们要逃走?”沈离枝打量她们,心中有了猜测,“你们是严府的小姐?”
两个小姑娘身子紧紧挨着一起,只有稍小的那个抑不住地抽泣,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她又似对她求饶般呢喃一声:“大姐姐……”
大一点的那个姑娘则强忍着,重重吸了几口气,压低声音道:“你要去告发我们吗?”
沈离枝暗暗蹙眉,这两个孩子加起来可能都不过十几岁。
她一向觉得连坐之罪太过严苛,严家犯得固然是大罪,但也不该牵扯到这样小的孩子。
沈离枝慢慢摇头,反而担心道:“可是外面有金乌卫,你们不怕吗?”
听闻严府之外早有太子的私军、上京赫赫有名的金乌卫严加看守,她们两个这般小,要如何避开训练有素的太子近卫?
听出她声音里真切的关怀,那个小姑娘就细声细气,认真回她:“我们有密道……”
“妍儿!”
妍儿被姐姐纯儿一呵,连忙把两只手死死摁在嘴巴上。
糟了,娘亲说过,不能跟别人说的!
沈离枝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个,手搭在膝上,保持着蹲着的姿势,不让自己给两个孩子太过压迫的感觉,她低声安慰道:“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
“你如果不告发我们,就别多管闲事!”
沈离枝在黑暗中笑了笑,“好。”
“那你走开,别妨碍我们!”
沈离枝点头,起身就走,把这片空地留给如惊弓之鸟的姐妹俩。
然她才走出一小段距离,几道身影突然从侧边小道转身而出。
几个灯笼被提棍撑在了高处,把两边的人脸照了个分明。
“沈大人。”
一个仪表堂堂的中年白面美须男子站在最前端,他身着藏青色对襟长袍,脸上难掩苍老,目光却依然炯炯。
沈离枝回过神,微笑朝他行了一礼。
“严大人。”
“大人二字不敢当了,草民早已经罢职免官,一届布衣。”严行豪冷笑一声,盯着身着东宫女宫服饰的沈离枝,目光如刀。
“呿,布衣也当不久咯,就是太子殿下的瓮中鳖罢了。”他一甩袖子,把手背在身后,满脸阴鸷。
沈离枝虽未见过他,却也听过他的功绩。
他曾任正三品工部右侍郎,兼管都水清吏司。
连云十三洲的护堤工程用钱主由他稽核、估销的。
出此纰漏既有他失职之过,还有伙同当地要员从中损公肥私之罪。
此案能被拖延至今才被太子发落,也是因为这位严大人在朝中人缘极好,他出手大方,也爱济贫扶弱。
因而由他被牵连的朝中官员大大小小多达二十几名。
沈离枝弯了弯唇,露出一抹浅笑,再次屈膝,“我奉殿下之命, 前来给严老爷送东西的。”
“莫不是给我们严府的‘贺礼’吧?”他冷笑着朝后面摆了摆手。
他还当真猜准了,李景淮的原话确实是:道喜怎能少了‘贺礼’。
位高权重的官老爷从来不兴自己上前接物,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就赶忙上前从沈离枝手中接过那个并不大的木盒子。
严行豪本不想马上就看的,但是沈离枝那双柔柔看来的眼睛让他觉得不看一眼就会失礼了一般。
可是他打开盒子,才看一瞬,就砰得一声大力把盒子合拢。
一声巨响,把在场的人都吓得心中一咯噔。
严行豪把盒子往后面小厮怀中一甩,大步走上前,逼着沈离枝不由连连后退。
“欺人太甚!李景淮他欺人太甚!”严行豪不顾仪态,目张发冲,一张脸变得凶神恶煞。
“他一个狗养的玩意,竟然敢、竟然敢!”他伸出手本想抓沈离枝,被沈离枝躲了过去,他干脆就掀翻了一旁的一个花架子,十几盆珍贵的兰花顷刻之间随着瓷盆破碎,折在一片狼籍中。
沈离枝心有余悸从破瓷烂瓦中躲开,口中却还说道:“严老爷谨言。”
严行豪铁青着脸,“慎言?我呸!——”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镇定了几分又扭头盯住沈离枝的这张脸,抬起手就指着她鼻尖道:“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吗?他杀得人、造得孽也不比老夫少!你以为他是个善人?他做这些是为了百姓?”
严行豪脸上抽搐着,似怒似笑。
“他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复仇!”
沈离枝静静看着他,目光中没有任何涟漪,似乎他的话引不起任何共鸣。
她并不认同。
严行豪冷笑连连,好一个忠实的狗奴才。
他还偏要将那些大好风光之下的污泥浊水都翻上来,让这个不知所谓的小女官知道,她伺候的太子殿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反手一指身后的木盒子,冷笑开口。
“他说我以权谋私?真是好太子,都忘记当初是谁教会了他怎么玩权弄术。”严行豪气愤得来回踱步,最后驻足在沈离枝面前,脸上又扬起一抹奇异的笑。
“你可知坑杀三百左鹰卫是太子的下的令。”
“百祭台降罪给降臣也是太子下得令。”
“关闭门城门,拒二十州难民逃难还是太子下的令。”
“沈大人,你看清你伺候的是人是狗吗?你还能说太子真的是值得你效忠的人吗?”
看着沈离枝不由自主颦起的柳眉,严行豪得意张狂笑了起来。
沈离枝在他的笑声中抚平眉眼之间荡起的些许涟漪,目光重归宁静,声音轻柔但却毫不犹豫答道:“是。”
严行豪愕然,笑容乍一收,那张脸就扭曲了起来。
“你说什么?”
沈离枝漾开轻浅柔笑。
“太子殿下或许真如严大人口中所说,不是尽善尽美之人。”她目光澄澈,面容恬静。
“他虽暴戾恣睢、苛刑重罚。”
沈离枝结合这几日亲眼目睹,不由自然而然地道出几分真情实意。
不过两人都知道‘虽’字起头后面跟着的都不是重点。
严行豪哼了一声,大有少扯这些虚的,有话直说。
“但是。”
沈离枝抚了一下袖子,抬头看着严行豪,正色道:“这不正是身为臣子,我们存在的意义吗?”
严行豪没有说话,双眉紧皱起,看向一脸稚嫩又满目天真的女官,想笑话她,可却怎么也扯不起嘴角。
“太子身为储君,扶持他、侍奉他、包容他,他行差错步,应提醒他、劝诫他,这才该是大人与殿下君臣相处之道。”
“如今陛下纵情山水、求仙问道,放权于太子殿下,太子未到及冠之年,大周正值多事之秋。”
沈离枝眼底划过遗憾的神情,“大人也曾是陛下的股肱之臣,非但没有好好扶持储君,反而和殿下背道而驰。大人如今还觉得这些全是太子殿下苛刑重罚的过错,自己当真一点错都没有,那您真得错得彻底了!”
沈离枝声音不大,也谈不上严肃威仪,只是娓娓道来,像是在阐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严行豪却听得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
沈离枝再次屈身给这位曾经也为大周鞠躬尽瘁的大臣行了一礼,“即便大人觉得自己没有错,但大人也该为自己的家人、族人着想。”
严行豪煽动着鼻翼,虽然大口呼气,却仿佛四周的空气被一瞬抽干了,肺腑里都是焦灼地疼痛。
他双目充血,低声吼道:“不!我没错!”
沈离枝见他执迷不悟,不由大感失望。
一个心善至纯的少年会变成如今这般让人胆颤的‘暴君’。
看这些各怀心事、各自为政的臣子,多少她也能明白一些,事情都没有那样简单。
更何况能为了千万灾民兴师动众处置在朝中盘根庞大的严氏的太子,严行豪所说的那些恶事便不能只看浮于表现的结果。
沈离枝再次屈膝,“下官既已完成使命,就不耽搁贵府大事。”
说完,她也管不上严行豪会如何想,会怎样做,转身就走,姿态从容优雅。
然而她并不知道自己身后多出几人。
来不及反应,她一头撞进身后那人的怀里,霎时被那硬邦邦的胸膛撞懵了头。
一股雪松的清冽的气息包裹着她,像大雪后从松针上抖落的绵绵积雪,铺天盖地。
明明是初夏却让她有了生寒的感觉。
而这气息还让她分外熟悉。
下一刻,李景淮的嗓音就在她头顶响起。
“沈知仪,孤交代你的事,是不是还忘了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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