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江湛的喝令, 兰画和北璟一起顿住脚步。
江湛走到二人面前,冷眼看着北璟,完全没有了熟识的感觉。北璟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先开口道:“小王爷可是有话要问?”
江湛凝神盯着北璟, 仿佛不想错失他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锦衣卫今日发现此处有先太子余党的踪迹, 而少主你正好出现在这里, 该不会是巧合吧?”
兰画瞳孔一震,先太子?
先太子的事迹兰画知道一些, 据传正宫萧太后做皇后之前,还有一位徐皇后,育有一个皇子, 先皇虽风流多情,但子嗣绵薄,这个皇子一生下来,就被立为太子,享受无上的尊荣,后来徐太后渐渐失宠,最后连皇后的位置也丢了, 被送去冷宫。
又过了三年,突然传出太子意图弑君逼宫的消息,太子被褫夺封号, 赐死, 徐家满门被抄斩, 然徐家当年是京都第一大族,势力遍及朝野,又追随先太子多年, 先太子死后,他们暗中和朝廷做对,誓要替徐家昭雪平反。
兰画心里咯噔一声,脑中浮现那个小小的陵园和宫殿似的墓碑,倏然转脸看向北璟。
北璟长睫轻眨了两下,平静的看着江湛,“小王爷有话不妨直说。”
江湛肃然道:“少主介不介意跟我们走一趟?”
兰画惶然看着江湛,昭狱是什么地方,若查出什么,北璟定然是有去无回,她虽然不懂皇家的恩怨,但徐家整族都殉葬了,事情又过了这么多年,非要对一个独留于世的人赶尽杀绝么。
再者北璟是春风乐坊的主人,他若出了什么事,坊内的姑娘们也别想活了。
想到姑娘们可能的结局,兰画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不待北璟回话,先开口问江湛,“你们凭什么拿人?”
江湛缓缓转过脸看着兰画,一身墨色蟒袍,显得他愈发的凌厉,月余未见,他眉宇间似乎更阴沉了。
四目相撞的一瞬间,兰画心里微窒,他眼眸冷寂深邃,仿佛又把她拖入到不好的记忆里。
就在兰画快要呼吸不上来时,江湛身后的锦衣卫说话了:“先太子余党精于伪装,谁知道他是不是变装的歹徒,这山上出现的男子,若没有正当的理由,一律都要带回去问话。”
兰画见江湛一副要秉公行事的样子,沉了一口气,缓缓问:“若有正当理由呢?”
江湛提眉,“什么理由?”
兰画心里一横,回道:“我亲手做了糕点、甜汤,约少主到这里,想当面送给他。”
江湛瞳孔一缩,目光落在她胳膊挎着的小竹篮上,兰画忙把盖子掀开,里面还剩一碟糕点,两盅甜汤。
兰画指给他看,“都是我今晨刚做的。”
那锦衣卫伸着脖子朝竹篮里看了看,严肃道:“你们这些小情人约会,就想着往无人的树林里钻,万一碰见歹徒怎么办?”
北璟张口刚欲解释,兰画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笑盈盈对那锦衣卫道:“谢谢官大人提醒,我们下次保证不会了。”
女子明艳动人,笑起来眉眼弯弯,晃人心神,那锦衣卫看的呆住,教训的话再也说不出,木楞在那里。
另一位年长的锦衣卫接话道:“我们锦衣卫抓恶人,也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平安,你就是方才坊主口中的兰倌人吧,听说你在山上,我们王爷立刻亲自带人来搜山,就是怕你遇到”
他话说到一半,忽觉一道寒光自脸上划过,忙顿住口,犹疑的望着江湛道:“王爷,我我多嘴了?”
兰画怔愣住,内心爬上一丝负疚感,可是对上江湛狭长的冷眸,那还未生成的小感激立刻烟消云散,她礼节性的福了福身子,客套道:“王爷心系百姓,是我等的荣幸,民女无以为报,惟愿锦衣卫早日抓到歹人。”
江湛挑眉看着她胳膊上的小竹篮,声音清冷,“怎么无以为报?”
兰画一时没反应过来,拧眉看着他,脸上隐有不耐。
“王爷办案辛苦,请到乐坊吃茶歇歇脚。”华春风连忙走上前解围,她其实已经来了一会了,刚到就见江湛和兰画剑拔弩张的画面,她一时不敢走上来,这才找着机会。
兰画这才明白江湛的意思,她虽不喜,但也不想在此僵持,主动伸手道:“王爷请吧。”
一行人往褚秀楼走,华春风在前面为江湛引路,兰画缀在后面,北璟等了兰画两步,待她走的近了,压着怒气道:“你方才那番言语很是不妥,你这是在自毁清誉。”
兰画淡淡一笑,“只要能保住少主,我的清誉又算什么?”
北璟眼神一晃,看着她怔了片刻。
江湛步子迈的大,须臾就把身后的人拉了很远,华春风小跑着才能跟上。
兰画和北璟出现在褚秀楼大厅的时候,江湛已经坐在上首的软塌上喝茶,他抬眼觑了他二人一眼,“咕咚”一声压下口中的茶水,而后又把眼睛撇开。
北璟坐到江湛旁边的位置上,兰画则在下首坐下,她请人把竹篮里的糕点端到江湛面前,声音难得温软:“民女手艺粗苯,还望王爷不要嫌弃。”
她一句一个“民女”,江湛听的十分刺耳,拿起一块糕点,又仍回盘中。
虽差点进昭狱,北璟兴致却莫名有点高,他和江湛都是善饮之人,遂提议:“喝点酒?”
江湛胸中正闷的慌,爽声道:“好。”
兰画却想到那晚江湛喝完酒后夜闯水榭的事,虽说上次和王府彻底切断关系后,江湛再也没找过她,这次相见也是装作不认识的模样,但喝了酒就说不好了,她的生活好不容易恢复平静,不想再惹上江湛,忙出言阻止,“王爷有公务在身,喝酒恐会误事。”
江湛掀起眼皮,骄矜道:“无妨。”
兰画蹙眉,腮帮子亦微微鼓起,北璟见状,温和道:“不若喝些甜酒,画舫进了一批西域果酒,味道不错,还不易上头,女子也可尝尝。”
不醉人就行,兰画浅笑道:“待会也给我一杯。”
江湛斜靠在软塌上,冷目眯成了一条线,不置可否。
华春风安排跟着进来的锦衣卫坐下,又去安排助兴的节目。片刻之间,大厅就被她张罗的热闹起来,舞娘们像蝴蝶一样翩然飘进来,在中间的地毯上起舞,华春风知道江湛喜欢听古筝,特意叫了谢莲来奏曲。
乐音悠悠,舞姿曼妙,气氛很是和谐。
江湛和北璟分坐木几两边饮酒,果酒太甜,喝完一杯,江湛就换了白水。
兰画第一次喝西域果酒,琉璃杯中酒香扑鼻,颜色嫣红,味道不错的样子,她端起酒杯一口饮下,酒液入喉,激起她浑身一个激灵,没想到这酒外表好看,酒劲却不小,她一口喝的太多,憋得小脸通红。
北璟看她小狼狈的样子,低头浅笑,余光中见江湛拿起醒酒器,又给自己倒满一杯,独自饮下。
一曲舞罢,江湛懒漫道:“赏。”
舞女们领了银子,对着江湛行礼谢恩后就离开了,谢莲最后上前,先走到兰画面前,问:“师父,可不可以借我一杯酒?”
兰画点点头,递给她一个新的琉璃杯,谢莲斟了满满一杯,走到江湛面前,单膝跪在他的脚下道:“王爷的救命之恩,莲儿没齿难忘,今日有幸又见到王爷,不知道有没有荣幸敬王爷一杯。”
江湛打量了她一眼,问道:“你是她的徒弟?”
谢莲顿了顿,而后反应过来,王爷口中的“她”是谁,忙回道:“是的王爷,莲儿跟着兰倌人学古筝有三年了。”
“起来吧。”江湛伸手拎起自己的酒杯。
谢莲大喜过望,王爷这是愿意和她碰杯的意思,她慌忙起身,人还没站稳手就往前擎,身子就势往前靠,谁知她今日穿的纱衣裙摆过长,绊住了脚,这猛一向前,脚下不稳,整个人朝着江湛怀里扑去。
江湛眼疾手快,甩过去一个软枕支撑住了谢莲下落的身子,她后退半步堪堪站稳,只是手里满满的一杯酒,悉数洒在了江湛的蟒袍上。
谢莲吓的花容失色,惶然跪下,娇柔道:“王爷恕罪。”
其他人听见响动,纷纷看过来,只见江湛胸前那张牙舞爪的金蟒被淋了红色的果酒,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颜色。
“大胆!”一个年纪稍长的锦衣卫威声喝道:“王爷的蟒袍乃陛下所赐,玷污一毫都是重罪,现在蟒纹尽毁,尔等是不想活了么?”
谢莲听到这番话,仿佛被吓傻了,整个人呆若木鸡。
兰画赶紧起身,走到江湛面前,睁大了一双美目,仔细看他官袍上的印渍。
少女勾着头,因喝了一碗果酒的缘故,后颈露出的那一片雪腻,染上了浅浅的红,红色一团团洇开,顺着脊柱曼延到衣下看不见的地方,男人喉结缓缓滑动,移开了目光。
谢莲看见兰画仿佛见了救星,抱着她的腿,呜咽道:“师父救我,师父救我。”
谢莲是兰画教的第一个徒弟,虽小心思有点多,品性上却没什么大问题,又是十大金钗之一,画舫需要她,所以无论如何兰画都得保住她。
兰画直起身子,看着江湛的眼睛,缓声问:“这蟒袍,就没有第二件?”
她今日从梧桐山开始,声音温婉,很是和气,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态度,判若两人,江湛审视着她,目光玩味。
兰画被江湛盯的极不舒服,却也只能咬牙忍住,不管是为着北璟的身世,还是为着谢莲,都不能得罪江湛和这些锦衣卫。
见江湛迟迟不回话,宴行小心翼翼搭腔,“这御赐之物,哪来的第二件。”
华春风在一旁着急,出主意道:“我找全京城最好的绣娘,在这衣服上重新绣一个蟒纹是否可行?”
布料上的酒渍洗洗即可,就是这织线里的酒渍难清理,拆下来重绣恐怕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那锦衣卫又喝道:“这蟒纹用的是御供金丝,绣娘好找,你到哪去找这种金丝?”
华春风登时傻了眼,一脸愁容的低下了头。
谢莲连连抽噎,“师父,我不想蹲大牢,你救救我。”
兰画听的揪心,一时也没了主意,踌躇半晌准备再去求求江湛,这时却听北璟对华春风道:“你去找绣娘,御供金线我想办法。”
华春风愕然,江湛亦抬眼看向北璟。
兰画心里一落,北璟十有八九是先太子,皇家出来的人,自然有御供金丝,可如此一来,他不就暴露了自己?
“你一个商人,哪来的御供金丝!”兰画瞪着北璟,因着心里慌乱,话音也不觉抬高,“这事你们都别管了,我有的是法子。”
说完,她看向江湛,心里有一点虚,“王爷请跟我来。”
江湛目中一震,敛起长睫,声音漠然,“什么法子,在这说即可。”
兰画低首垂眸,用小指勾住他的袖子,一点一点的往外扯,“王爷还怕我一个小女子不成。”
江湛眸光冷戾,盯着眼前的女子,她绝情的话仿佛还在耳边,誉王爷生来恃才放旷,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从没想过有人不惜背井离家、散尽金银、沦落风尘只为逃离他,那一刻,他有种自尊被打的稀碎,踩进泥水的感觉。
看着此刻判若两人的女子,他眉眼乌沉,凛若霜雪,那种自尊被辱的感觉一点一点撞向他的心房,煎熬着他。
但,鬼使神差般他被那双小手拉走,跟着她走到后院,进了她的闺房。
阖上门的那一刻,兰画微微舒了一口气,她刚转身,猝然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男人眼瞳乌沉,仿佛是吞噬人心的暗夜,眼波又如冷谭,在看不见的深处,仿佛有惊涛骇浪。
兰画下意识捂住了胸口,压住几乎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她刚才只想着帮别人脱困,却没想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罗刹。
“你你把衣服脱掉。”兰画故作平静道。
“嗯?”惊讶过后,江湛仿佛又瞬间明白了,他提眉,“本王从没自己脱过蟒袍。”
兰画扯了扯嘴角,硬着头皮走到他面前,有一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悲壮,江湛肩宽体壮,又身着墨色蟒袍,兰画此刻站在他的面前,仿佛被一团乌影拢的密不透风。
她伸胳膊环上他窄窄的劲腰,手绕到背后,“咔哒”一声打开了镶满墨玉的腰封,而后踮着脚去解他颈间的第一颗玉扣,她软糯的小手轻车熟路的一路向下,很快将所有扣子都解开。
江湛冷嗤,“手法挺熟练。”
兰画心里一阵潮涌,上一世她可没少整理这件蟒袍,故而在别人眼里碰不得的御赐之物,在她看来就和普通衣物没有什么区别,这才敢请他到屋里脱下,试试除渍的法子。
兰画就当没听见他的嘲讽,伸手打开衣襟,一阵温热潮润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霸占了她的五感,她脑中一热,微微侧过了脸。
江湛落睫看了她一眼,抬了双臂,任她褪去了外裳,兰画拿到衣服就不管江湛了,她走到桌台前,把带蟒纹那一面整个铺开,琢磨着先怎么弄。
而后她翻箱倒柜,找来香胰、棉布、宣纸,又用铜盆打了水来,一切准备就绪,她绑起襻膊,趴在那金绣蟒纹上,一点一点沾拭。
江湛看着她费心清洗自己衣裳的样子,不但不感激,反而心里烦躁,他拉开后门,去了水榭。
时间一点点在流逝,转眼屋子里变得暗沉,兰画抬起头,扶额缓了会,伏案该有一个时辰了,她现在脑袋里天昏地暗的旋转,几乎站不住脚,那张牙舞爪的大蟒,还剩大半没有清洗。
缓过神,兰画燃上红烛,准备继续,她转脸朝外面看了一眼,江湛还一动不动的坐在水榭,高大身子,仿佛是一道黑色的剪影,风一吹就能支离破碎。
支离破碎,这个词和江湛可太不符了,兰画收回目光,继续开始新一轮的擦拭。
红烛燃的呲啦作响,烛身慢慢变短,兰画眉梢额角渗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她心里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样就可以早点清理干净,请这件衣服和它的主人一起离开。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张白色的绢帕,兰画抬眼,看到男人眉峰紧拢,脸色并不好看。
生怕下一刻就是暴风骤雨,她直起腰身,从他手里接过绢帕,“谢”子还没说出口,脑中一黑,她打了个趔趄就要跌到。
后脊撞到一具坚硬的胸膛,兰画软绵绵的靠在上面,倏然反应过来这是谁的怀抱,她挣扎着要起来。
一双大手撑在她的腰上,扶着她站起,她推了他一把,低头道:“我可以自己来。”
胡乱的擦了一把汗,兰画又拿棉布沾了点儿香胰,按在金蟒上,只是脑子依旧晕沉,她闭眼缓了缓。
“够了。”男人一把拉她站起,伸手扯过蟒袍仍在地上,“你还要不要命了。”
兰画看着自己辛苦的劳动成果被掷在地上,紧绷的神经瞬间子断开,眼泪喷涌而出,她握紧拳头一下一下砸在对方胸口,“你在做什么,我眼看着就要完成。”
江湛两只大手像钳子,牢牢箍住她通红的小手,极力压抑住愤怒,“你看看你的手。”
兰画费劲挣开他,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你只管蟒袍恢复原样,我的手不需你管。”
仿佛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冲破了牢笼,男人狭长的凤目陡然张开,眼尾绯红如被热血烫过,遒劲精壮的手臂转了半圈,把倔强的女子扣进怀中,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
“为了北璟,你就这么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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