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来报恩


    朗朗晴天, 白日昭彰。


    案子还未彻底问完,罪魁祸首汾安侯就敢动杀念,明显本人存了死志,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根本就没想过未来。


    公堂上还干着架, 堂官朝慕云就吐血晕倒了,离得近的知道是怎么回事, 离得远的可就不一定了, 吓的惊吓脸白,难道被别人得了手, 朝大人要命丧于此?


    “啊——千万别, 朝大人您撑住!”


    “大夫呢!这里有没有大夫!”


    所有人心悬于此,外面嗡哄声一片, 现场更乱了。


    纵使站的近,李淮捧着个胖肚子, 也没来得及去扶,好像有点反应不过来,终于想起往前一步时,位置已经被人抢走,一个着紫色纱衣, 带金色面具的男人纵跃而至, 及时接住了朝慕云,将他抱到了怀里。


    夜无垢唇线绷紧,手中玉骨扇蠢蠢欲动。


    怀里人脸色苍白,气息似有似无, 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探, 这个人的腰太细, 手太冰,经不起任何耽搁了,偏偏这些人还在吵,还在闹!


    “都给我——”


    “都让开——”


    夜无垢手中扇子还没甩出去,外面突然跳进来一个少年,极瘦,肩膀极窄,眉目间有一股说不出的清秀灵透,少年人个子不高,脾气极大,上来就捏住朝慕云脉,凶巴巴大喊:“都散开,要打去外面打,别耽误这看病,他中的是剧毒,再晚一刻下针保准能死的透透!”


    吼完别人,少年人掏出细细金针,又不客气的吼夜无垢:“愣着干什么,把它放下啊!”


    夜无垢看着冰凉地砖:“放下?”


    什么都不铺?


    少年人刚要吼,李淮那边有眼力,反应还快,已经让皂吏按了长长案几过来,还随手垫了件衣服上去:“把朝大人放这,快!”


    夜无垢将人放过去。


    人是放下去了,手却舍不得离开,阴森眼神看向少年人:“他若不好,你也别活了。”


    少年人压根不理他这威胁,实在没空,一边又快又准的将金针扎进朝慕云右手中指,一边拍了拍自己左胳膊,顿了下,又拍了拍,直到里面又走出一条小蛇……


    小蛇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小指粗细,眼睛是红宝石一样的红,身上鳞片是一种诡异的蓝黑色,阳光下折射出华彩,随着它的游走,看起来美丽又危险。


    “来小乖,舔一口,这里……”


    少年人哄小孩似的哄着小蛇,让小蛇在刚刚他扎过针,目前正在流黑血的地方咬一口。


    可能是味道不舒服,可能是犯懒不想干活,小蛇被哄了很久,才纡尊降贵游走过去,亮出小牙,咬了朝慕云手指一口。


    “……你们都让他干什么了,他这破身子,根本就不能耗损心神不知道么!偌大一个大理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这么多人,不知道自己努力办差,全指着他一个人劳心,他气血能不亏,精气能盈足么!”


    少年人一边扎针,一边碎碎念:“再晚几天神仙都难救,现在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只能先以毒攻毒,把命保住……”


    随着他的动作,朝慕云额角起了密密一层汗,之前食指间沁出的黑色血珠,颜色也渐渐变化,转成了普通人血的殷红。


    不知什么时候,公堂上乱象已经被止住,汾安侯等人被悉数拿下,厚九泓眼疾手快塞了只臭袜子到汾安侯手里,让他说不出话,主簿李淮赶紧处理后续,该押下的押下,该驱散的驱散,该安抚的安抚,该记录的记录,该签押的签押,总之案后流程走起,熟练又安静。


    门外百姓不敢近前,只伸长了脖子在看,谁都不敢大声喧哗,这样子看起来好像……暂时没事了?


    谢天谢地。


    “行了,抬回去吧。”


    少年人收起金针,斜眼睨跟块石头似的夜无垢:“喂,叫你呢,还愣着干什么,给人抱回院子去!刚刚不还舍不得放手么,怎么,怕了?手软了,还是腿软了?”


    夜无垢没说话,沉默地抱起朝慕云,转向官衙背后。


    “那个小姑娘,”少年人指了指拾芽芽,声音放轻了些,“对,就是你,跟着一块过来,厨下煮点米汤,一会儿给他润润胃。”


    拾芽芽愣了下,才赶紧往前跑。


    见她一直偷偷往这边瞧,少年人乐了:“不是担心你家大人?怎么一个劲偷看我?”


    拾芽芽脸一红,小跑着越过他:“我,我去煮米汤了!”


    她当然担心朝慕云,这是在她心里,很疼爱,很照顾她的兄长,她舍不得他出事,可她刚刚在堂上看到了,大人被救过来了,没事,而且她莫名对这个施针的人有信心,感觉这次一定能行。


    还有那条小蛇,好像在哪里见过……


    走进厨房时,她忍不住往回看,少年人跟着回了院子,一起向走朝慕云的房间。


    好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明明应该很陌生,却有种特殊的熟悉感,这个少年……肩膀很纤细,背也很薄,眉眼水灵灵的,说是少年,好像更像一个姑娘……


    脑子有些乱,还一抽一抽的疼,似乎有些埋没在岁月里的东西要蹦出来,有些措手不及。


    “不行不行,不能想了,米汤,米汤,我要给大人煮米汤……”


    拾芽芽重重揉了下眉心,开始淘米生火。


    房间里,夜无垢准备给朝慕云脱去外裳,让他能睡舒服一点,手才放到襟口,就顿住,转身挡住朝慕云:“女人,出去。”


    少年人挑眉:“我是大夫。”


    夜无垢视线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你不是,出去。”


    少年人啧了一声:“脱个外裳而已,又看不到别的,这么小气。”


    夜无垢是真的很小气,别说身上皮肤了,朝慕云的脸,他都不想给人看。


    将人放到床上,脱了外裳,拧帕子擦过额角的汗,探了探额头和呼吸,才又叫了人进来。


    少年人这一次坐在朝慕云床前,仔仔细细捏了他的脉,又问了夜无垢几个问题,方才移坐桌边,指尖一下下点着桌面,凝神思考。


    夜无垢倒了热茶过来,放到她面前——


    “抱歉,手滑。”


    茶盏还没落在桌上,就险险滑摔,被少年迅速机警的接住。


    反应灵敏,身手也非常不错。


    细看其动作姿态,有种特殊的灵巧英飒之美,果然不是少年,而是穿着少年衣服的姑娘。


    姑娘慢条斯理的放下茶盏,眼角睨过去:“夜帮主这不是手滑吧?”


    夜无垢看着她:“滇南鬼毒手,槐没?”


    “不愧是鸱尾帮帮主,有点眼力。”


    槐没懒洋洋端茶,浅啜。


    “我给你发过名帖,”夜无垢指了指床上人,“为他之事。”


    槐没嗤了一声:“用得着你?你以为你锲而不舍的骚扰跟踪,同我打几架,我就给你这个面子?什么不打不相识的大豪情,大格局,呵,男人的自大与天真。”


    夜无垢:……


    “厨房里那小丫头是我妹妹,丢了很多年,我好不容易才寻到,”槐没眼帘微垂,声音得暗,“我不知她都经历了什么,但猜的到,若不是床上那位病殃殃的大人,我此刻寻到她,她或许不是现在这个活泼健康的样子。”


    夜无垢挑眉:“你跟踪他?”


    槐没翻了个白眼:“托你的福,只是远远坠着,不敢太近。”


    进出行动,查案忙碌,身边随时都有人,朝慕云自己都没那么上心,不觉得安全是个问题,这位帮主可不一样,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连吃饭睡觉都要看着,他不在,帮里行暗事的好手兄弟也得在,务必保护朝慕云安全,看谁接近都像歹徒,她跟踪的相当艰难。


    好在拾芽芽这边松一点,官署除了案情本身,朝慕云的来历功绩,没什么是不可以聊的。


    田村带来的影响,她亲眼见过,也见过拾芽芽对别人的警惕,对朝慕云的依赖,女人不是傻子,小姑娘也是,若不是真心的关切,诚挚的付出,拾芽芽不可能对他如此信任。


    既得了别人的恩,就得还。


    她们族人恩怨分明,只怕没机会回报,从不会赖账,好在朝慕云的身体状况,给了她这个机会。


    偏过头,看到绷着唇角,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夜无垢,槐没哼了一声:“放心,我不会夹带私货,不就是泉山寒,包在我身上。”


    夜无垢:“你若胆敢不用心——”


    “放心,我还得看尸……”


    “看尸?”


    “呃,不提这个,”槐没眼珠一转,“你少废话,好好看着他,我得先出去一趟,为配药准备。”


    夜无垢知她故意转移话题,但不重要,眼下重要的只有朝慕云的身体:“我的人,我自会看好。”


    槐没嗤了一声:“也就是仗着人没醒,瞎得瑟吧?他若醒来,你当着他的面说一个给我听听?”


    夜无垢:“你长这么大,没被人揍过?”


    “有啊,见过我的人都想揍我,”槐没笑眯眯,摸着臂间游走的小蛇,“要么被我毒跑了,要么被我毒死了。”


    夜无垢:……


    槐没:“先说好,药材炮制耗时耗力还耗钱,本身也很贵,我穷,银子你出。”


    这个没问题,夜无垢颌首,丢了枚玉佩过去:“我的场子,你皆可凭此物取银。”


    槐没接过,又拿起毛笔,刷刷刷在纸上写字:“还有几样药材比较罕见,需要特殊渠道,你去寻。”


    夜无垢同样答应。


    槐没写完,吹吹墨迹:“朝大人最近身体损耗太重,几近油尽灯枯,为免他醒来仍要不由自主思虑,我刚才给他扎了针,稍后也会用药,稳其心神,固其体毒,他至少得睡个三五天,中间不要让人惊扰,也不要强行唤醒,不要用大补之物,诸如参汤之类,就给他用我开的方子,只食熬煮得宜,有厚厚米油的米粥——”


    将要点一一讲完,她盯着夜无垢眼睛:“务必将他照顾好,若是这个坎都熬不过去,就没有以后了。”


    槐没是个性格飒爽的姑娘,做事干脆利落,说完该说的,便转身离开。


    她看到了厨房里正在煮粥的小姑娘,水气氤氲中,小姑娘的眼睛亮亮的,手脚麻利极了,看起来像个可管一方事的大人……


    她有很多话想跟小姑娘说,但是,不着急,余岁绵长,她们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一转眼,过去了三日。


    夜无垢守在朝慕云院子里,一步未曾远离。


    紫色纱袍,金色面具,他全然不怕他人窥探,也不怕身份暴露,汤药粥食,净面擦身,全都亲力亲为,然而随着时间的过去,气氛也越来越低沉压抑。


    槐没一直没有回来。


    虽她说过,朝慕云三五日一定能醒,但若是一直不醒呢,若是出了意外呢?


    夜无垢心情不怎么好。


    偏生漕帮还生乱,沐十过来报告最新消息的时候,他懒的再周旋,直接下了杀令,一路自江北走到京城,他本就做了充足准备,之前只是玩心重,才慢条斯理不着急,现在,他没心思和那群臭虫捉迷藏。


    至于胆大包天,知他在这里不会走,夜袭暗杀之人——


    那就都别活了,全、部、死!


    沐十看着自家帮主一天一天,眼神越来越冷,话音越来越漫不经心,笑唇勾的越来越大,下意识开始想拜诸天神佛,赶紧保佑小朝大人好起来吧,不然这京城怕是要天翻地覆,出大事了!


    这三天来,不只一次,主簿李淮过来传话,说有人相请。


    夜无垢一次都没去。


    大理寺卿又如何,皇上又如何,朝局政权,跟他一个江湖人有什么关系,病秧子不活,这天下也跟着毁灭吧!


    里里外外,唯有一个识眼色的,便是厚九泓。


    终于见到了一直崇拜的帮主,厚九泓心愿得偿,一个病秧子,一个鸱尾帮,都是他想要维护的,别人想来骚扰,没门!李淮的面子,他也就给了两回,之后再来,全部赶出去,没见到院子是个什么情况么,病人宜静,不许吵!


    他带着兄弟们,和鸱尾帮的人一起,把院子围得滴水不漏,就差大声冲夜无垢喊话说你放心,这里有我们呢,保准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您尽管照顾大人,干什么都应该的!擦身换衣,拍抱喂药,我们外头这些人哪里配,就得您亲自来!谁敢说一个不字,看老子不削他!


    反正这回立了功,他得了官府嘉奖,混一点不怕什么,大不了这嘉奖不要了!


    他还分出心神照顾小姑娘拾芽芽,时不时盯着她吃点东西……


    “你这几日怎么回事,怎么老是晃神,当心刀割了手!”


    “啊抱歉……”又一次,拾芽芽被厚九泓抢了厨刀,愧疚的红了脸,“我好像……想起点什么东西,大人说我丢了些记忆,但我此前一直不知道,现在好像……”


    厚九泓瞪眼:“那也不能这样浑浑噩噩的!你这个病跟别人不同,得听大人的,不能胡思乱想,先等大人醒来,知道么?”


    “嗯我记住了……”


    拾芽芽大眼睛里蓄起水雾,担心的看向主院厢房,就算想起了一些东西,知道自己曾经有过哥哥或姐姐,她还是最担心最依恋大人,大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


    至于华开济,只长了年纪没长脾性,本身就是一个人来疯的熊孩子,只对打架有超乎一般的热情,只要厚九泓的兄弟和鸱尾帮的人陪他过手,他就可以心无旁骛在呆在小院,什么,你说外边的人寻他帮忙?请他带话?对不住,听不见!


    主簿李淮急得团团转,大理寺客人来了一批又一批……


    似乎全世界,都在等朝慕云醒来。


    夤夜静寂,连梆子声都敲的敷衍。


    夜无垢坐在床边,指尖轻轻放在朝慕云颊侧,替他拂去鬓边发丝。


    第一次看到朝慕云,他就发现,这个人很爱干净,衣服总是理的一丝不苟,头发却似乎总是梳的不好,时常有一缕滑过鬓边,调皮的落下来。


    不听话的人……果然连头发都不听话。


    指下皮肤温软苍白,是比普通人更浅的白皙,连夏夜的热,都没能让他暖上几分。


    心尖微颤,反应过来时,是难以言说的酸涩难受。


    夜无垢摸着朝慕云发丝,倾身过去,在唇边犹豫很久,最后还是微微往上,轻轻吻上这人眉心。


    事到如今,他已很难拒绝心中野望,一时有种莫名的摧毁欲,想要拉这个病秧子共沉沦,想让对方看看他是个怎样的坏人,想让他怕他,不得不从了他;一时又觉得不应该这样,小朝大人这样的人,合该被他捧在心尖尖上,怎么宠都不为过,他要哄他说好听的话,同他做快活的事……


    可小朝大人不是一般人,怎会因为几句吓,几句哄,就被他诓到手?


    不能冲动,想要得偿所愿,需得徐徐图之。


    刚这么想一点,又有些不服气,凭什么,凭什么就他一个人在情海里沉沦苦挨,这个人却一点都不知道?太坏了,小朝大人一直都这么坏,要罚……


    唇移往下,再压抑不住心中蠢蠢欲动。


    朝慕云却睫羽微颤,醒了过来。


    “砰——”


    夜无垢腾的后仰,一时不察,后脑狠狠撞上柜子,疼的一激灵。


    巨大声响加速了朝慕云的清醒:“夜……无垢?”


    醒来感觉还好,精力充沛,胸口也不闷,颇有些神清气爽,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多躺了几日,身上力气有些不足。


    房间里掌着灯,他很快看清楚眼下境况,夜无垢手下意识捂向后脑,虽然仍戴着面具,看不到更多扭曲的表情,但紧抿的唇线,迎着烛光非常清楚的,眼底因为过于疼痛激发的生理性水雾——


    “大晚上的,你在我房间练铁头功?”


    练的好像还不怎么好的样子……


    拆家的狗子都比他机灵,至少不会撞到头。


    他只是睁开眼睛醒来,至于受这么大惊吓?


    第62章 你比夜色撩人


    夜色笼罩下的大理寺官署静谧幽暗, 连蝉鸣都息了,偶有沙沙细响,是夜风拂过枝头时, 独有的温柔。


    别人尚不知关心的人已经醒来, 茶室里, 仍然是一片愁云惨淡。


    这是官署正北, 专门为大理寺卿辟出的茶室,清幽安静,有利布防, 四外看起来只有两个守卫, 不怎么起眼, 实则暗处多设哨岗, 精卫潜守,一旦发生意外,可立刻反击。


    茶室中, 两位老者对坐饮茶, 安静侍立一侧, 添茶伺候的, 也是个年纪不小的侍从,侍从面白无须, 气质谨慎中带有几分阴柔,比之寻常人, 看起来更像宫中内侍。


    大理寺卿闻人长坐在下首:“夜长磨人, 可要下盘棋?”


    “我如今,哪还有心思下棋。”


    正座上是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 一身色彩浓郁到深紫的交领长袍, 并没有让他显的轻浮, 反而更添贵气,那是一种睥睨天下的尊贵无双,这种特殊颜色,纵使是个老头了,他也压的住。


    他眼角细纹横生,眉间有深深的川字,口唇边也有岁月沉淀出的纹路,但这都不影响他给他人的观感,他的眼睛很深很沉,带着锐光,和一般老人的浑浊感完全不同,甚至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影子——


    这种相貌气质,必是气宇不凡。


    就是眼下情绪有些难以克制,他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哑意,视线屡屡看向窗外,某一个院子的方向。


    闻人长也看向窗外,稍稍有点远,看不清那个院子房顶现在是否还有人坐着:“您放心,我瞧着都是有福的孩子,一定能撑过去。”


    紫袍老者微微阖眸,声音越发紧涩:“已经查清楚了?”


    “证据寻的差不多,照我办案经验,不可能再有别的意外。”


    闻人长脸上是事情终于完成的放松:“这么多年努力,方向已确凿可询,本就只差一点,皇上洪福齐天,小皇子也是遇难成祥,得贵人相助,如今团圆,乃是天下之幸……”


    “这种事臣下不敢开玩笑,虽有些运气,小皇子自己撞了上来,但多年布局不是假的,臣已命下面加紧跟查,如今手上证据链已补齐,只消小皇子能让我们瞧瞧他身上的胎记——”


    说着话,闻人长突然笑了:“其实不看胎记,证据事实也是明了的,若小皇子不介意,人前露个脸——或许都不用臣亮出找到的那些证据。”


    承允帝:“嗯?这怎么说?”


    闻人长:“皇上气宇轩昂,当年便是美男子,皇后娘娘亦如神女下凡,湟湟辉光让人不敢直视,当年小皇子生下来,还没多大,就瞧出风采无双,如今长成,只有更好的。”


    承允帝想起往昔,也没忍住,笑了:“我儿的确生的好看,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神仙座下童子,大约知道自己生的好看,他也特别喜欢看好看的人,调皮的紧……也不知这么多年,他是怎么长大的。”


    闻人长:“小皇子立身明正,心有大善,在那种糟污环境,身在高位,也没有以己私欲,滥杀无辜,是个有底线,有自身坚持的好孩子。”


    “是啊……是个好孩子,但养成那样的别扭性子,当年一定过得很苦,”承允帝微垂了睫,“路多难多险,他都是自己一个人走过来的,无人爱扶,无人心疼,我儿……不需要父亲,就已经长得这么优秀了。”


    闻人长持壶,给承允帝添茶:“小皇子此后……”


    承允帝知道他在说什么:“以后,他就照自己想要的活法来,若喜欢江湖,便去恣意纵横,若不反感朝堂,我自乐的开怀,认不认我这个爹都没关系,只要他开心,只要……别再有一回,我父子俩对面不相识。”


    田村那夜经历,现在回想,皆是伤心。


    梆子声响,静夜更寂。


    “我大理寺寺丞朝慕云……”


    有些话不太好说,但除了自己,好像也没别人合适,闻人长有爱才之心,斟酌着开口:“小皇子似乎同他感情很好。”


    承允帝抬眸,看了眼他。


    在闻人长欲行礼请罪前,承允帝笑了:“心愁十六载,日夜不寐,心结难安,如今能寻得我儿,已是上天庇佑,安敢有其他奢望?朕只求他余生平安顺遂,所享所得皆是世间至好,旁人好不好,有什么意见,同我儿有何干系?”


    这话就有点大了,江山……您就不考虑么?


    闻人长没说,但他的神情很明显。


    “江山,”说起这两个字,承允帝笑意更深,“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哪有什么东西是亘古不变的?王朝更迭,本就是命数,子孙无能,再强的王也可一世而终,有大才现,即便不是王朝子孙,王朝也可如一延续,谁的种,好不好在其次,重要的是教。”


    “当然,我儿肯定是最好的,孙子就算了,若能有,也不是我养,不关我的事,若不能有,也是我儿该烦恼的事,他若不想要,便不要,若想要,宗室那么多,挑个顺眼的孩子,能有多难?”


    闻人长听完,敛袖而拜:“皇上英睿,臣下不如。”


    承允帝:“行了,你起来,朕会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不过是惜才,看着那姓朝的后生心痒痒,想培养他?”


    闻人长也不嫌脸皮厚:“这不都被您瞧出来了?”


    承允帝就笑了,微微倾身,小声道:“朕同你说,朕瞧着那孩子也怪好的,干净,剔透,眼明心亮,心中有正义,有公理,是个好孩子,有这样的人陪着,我儿才不会走偏哪。”


    他生的种,他知道,小时候调皮,大了别扭,有种别人瞧不出来的疯劲,要是拴不好……这江山没准还真得亡。


    闻人长没忍住,也跟着笑了:“皇子归位,判官力辅,弊病沉疴一一可剜,都是好势头,我朝来日必将海晏河清,盛世昌荣。”


    承允帝也觉得是:“上天佑我大允啊。”


    “皇上也要勤勉政务,给小辈做个好榜样,”这种话大概别人也不敢说,闻人长便斗胆自己来了,话音隐意悠长,“皇子还小,怕被那起子老狐狸欺负。”


    承允帝哼了一声:“当朕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朕这把老骨头,且能撑一撑呢,我儿苦了这么多年,不是为了给朕收拾烂摊子的,大允有朕,亡不了!”


    闻人长笑眯眯:“皇上仁爱。”


    承允帝转着指间扳指:“朕倒是能撑,那小朝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浑儿子挡着不叫太医进……”


    闻人长看向窗外,夜仍深,黎明却在不久,终将到来:“皇上放心,小皇子心里有数呢,小朝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出不了事。”


    ……


    朝慕云小院,有人趁夜色潜行,身形灵猫般,悄无声息,落在院中。


    正是槐没。


    她本想直接去朝慕云房间,见到窗前烛影,脚步顿了下,侧头瞥向厨房,脚尖一转,换了方向。


    厨房里,拾芽芽正在揉面团,袖子挽得高高,露出莹白小臂,鼻尖沾了一点面粉,自己浑然不知,认真看着手下面团,眼睛亮亮的,好像这不是什么不同的面团,而是值得人期待,让人特别幸福的东西。


    槐没倚在门边,越看,眼神越柔软,良久,方才走过去,轻声问:“做什么呢?”


    “想蒸点奶香小馒头,大人喜欢,”拾芽芽看到人,眉眼弯弯一笑,“你喜欢吃么?小小一个,两口就能吃完,不太甜,奶香只有一点点,若是喜欢食甜的话,我可以单帮你做一笼。”


    槐没也笑了,同样是眉眼弯弯,像天边的月牙:“好呀,我还挺喜欢奶香味,你很喜欢做吃食?”


    拾芽芽重重点头:“有东西吃很幸福呀,大人也一眼瞧出来我喜庖厨,当时正在犯病,他也立刻将我拉了回来……”感觉自己有点自言自语,说的话也不太相干,她害羞地笑了下,“你可是要去看看大人?”


    槐没摇摇头:“不妨事,他已醒来,问题就不大了,其余之事,都可待他休息好后再议。”


    别人还在里头说话,她可不想惹人厌。


    拾芽芽本想立刻过去看看,但瞧了瞧满手的面,还是算了,反正外头有夜帮主,这几天都照顾的大人很好,她转向槐没:“那你累不累?这几天为了大人奔波,一定很辛苦,你喜欢什么口味,我给你做点吃的怎么样?晚上不好大油大盐,下碗面可以么?”


    “好啊。”


    槐没瞧着小姑娘,越来越开心,也挽起袖子,蠢蠢欲动:“其实我也好庖厨,不若一起?”


    难得有人和自己一样,拾芽芽开心极了:“好呀!”


    一刻钟之后,小姑娘呆滞的看着黑乎乎的锅底,差点炸了的厨房,艰难的收起笑容:“呃……要不还是我来?”


    槐没黑着一张脸:“……你可能不信,但我真的很喜欢做饭。”


    拾芽芽是个有教养的小姑娘,虽看不出对方爱做饭的样子,还是给了面子:“可能这里的锅灶你用不习惯,要不我教你?”


    “好啊。”


    槐没顿时眼睛发亮,笑的灿烂极了。


    妹妹就是好!温柔可爱,还说陪她一起做饭!才不像外头那些不懂事的男人,一听她说要做饭就跑的飞快,生怕晚了都投不到胎似的!


    大理寺可太好了,她要留在这里做厨子!


    不过妹妹么……


    见妹妹围裙有些松,她顺手帮忙系了系:“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去哪里?”


    “啊谢谢,我都没看到,”拾芽芽道着谢,脸红红,“以后为什么去哪里?大人在哪,我就在哪呀。”


    “那你以后嫁人怎么办?”


    “嘿嘿……大人说了,若是我瞧上了谁,他帮我做媒,给我办嫁妆!”说到这种话题,拾芽芽更害羞了,“我将来要瞧一个……京城小伙子,有钱没钱不要紧,贩夫走卒也可以,只要离大人近……你呢,姐姐?”


    槐没怕吓到她,更多的东西没有说:“大理寺不错,朝大人也很好,我有点想留在这里——”


    见她视线一直看着锅灶,拾芽芽警惕:“做饭不行哦。”


    槐没很失落:“给你打下手也不行?”


    见她难过的快要哭出来了,拾芽芽想了想,勉为其难答应:“也……也不是不行,厨房是我的地盘,我可以罩着你,但是给大人的饭菜你不能插手,只能我做哦,其它的,你偶尔可以试一试。”


    槐没竟然真的很开心:“真的?”


    拾芽芽看了眼门房方向,在心里对二当家说对不起:“……反正学习么,大人都说过,就是因为前期不满意,才会精进进步……”


    槐没笑出了声:“瞧把你吓得,我也没空天天做饭的,我更想给大人当仵作。”


    “仵作?你懂验尸?那太好了,大人刚好缺一个!你真的会么?”


    “那当然……”


    这边两个小姑娘说悄悄话,主厢房里,两个男人四目相对。


    夜风轻缓,烛光摇曳,模糊了很多东西,唯有对方的气息,细细密密笼罩,不可忽略。


    朝慕云闻到了栀子花香,淡淡的,微甜。


    视野慢慢清晰,他看到对方耳根颜色略红,略迟疑的问了一句:“你很热?”


    夜无垢忍着痛,放下揉后脑勺的手,尽量维持表情端肃,不呲牙咧嘴:“对啊,这么热的天,难道你不热?”


    话音好像有点凶了……


    但他并没有懊悔,明明坏的是这个病秧子,随随便便就撩他,为什么要害羞躲避的得是自己!


    热啊……


    朝慕云摸了摸身上的薄被:“还好?”


    谁惹到这人了?跟个小狗似的发疯,恨不得当场咬人?


    他微垂眸,耐心解释:“可能因为我身体状况不佳,倒是感觉还行。”


    夜无垢:……


    心里更难受了。


    健康的人和不健康的人怎么比?他不该说那句话的。


    “感觉怎么样,可好些了?”他绷着下巴,伸手探朝慕云额头。


    “好多了,”朝慕云任他探额温,顺便坐起,看到手上的针眼,“你请了大夫来?”


    夜无垢哼了声,给他背后垫了个软垫,让他靠着。


    “这次感觉和以前好像不太一样……”


    朝慕云坐好了:“精神好了很多,似乎也有更有力气。”


    夜无垢又哼了一声:“怪不得有人生了病,却不着急,有本事的人就是不一样,怎样都能招蜂引蝶呢。”


    朝慕云:……


    这阴阳怪气的,怎么像在指责负心汉?


    不过……


    朝慕云想了想,就懂了:“大夫认识我,主动来为我看病?”


    夜无垢心尖略酸,指了指外头,厨房的方向:“你救了人妹妹,姐姐来报恩了,说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结草衔环,以身相——”


    话还没说完,自己就顿住了,脸色黑的不行,为什么要说这几个字,话本子误他!


    朝慕云恍然大悟:“我就说,瞧着拾芽芽行为习惯,思维定式,不像是没有家人的,她幼时定有兄长或姐姐疼爱。”


    原来没错,这人还找上门来了。


    又一想,有些事更明朗,他看着夜无垢:“此人可是你正在寻的毒医?”


    夜无垢哼了一声。


    朝慕云眸底漫上笑意:“你同她打架了?”


    夜无垢又哼了一声,不但哼,还别开了脸。


    可不是打过架,打过好几回,愣是没把人追上,这女人身上的毒太厉害,还心狠手辣的,让他们连性别都没搞对,衣角更是没摸着过一片!


    朝慕云笑意更忍不住:“你说了你的身份,她也并没有给你面子?”


    夜无垢:……


    “早知道人冲着你来的,我都多余打那几架,人要为你鞍前马后,死而后已呢。”


    这语气,是隔着面具,都能看到脸色有多黑的样子。


    这种事,也能醋成这个样子?


    朝慕云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不接受别人以身相许,只要你,行了吧?”


    夜无垢登时被哄的怔住,声音都紧涩了:“你……此话当真?”


    这病秧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朝慕云背靠软垫,坐姿稳极,神情也淡定极了:“怎么,夜帮主不愿为我当牛做马?”


    他还顺手把放在枕边的玉骨扇拿过来,打开,来回轻摇示意——


    你东西还在我这呢,君子重诺,你敢说不试试?


    夜无垢:……


    这一瞬间,他有一种就这么表白,说清楚的冲动,被扇子这么一摇,理智回来,又觉得不能说清楚,病秧子说的这么轻巧,分明是不在意,他若说清楚,不在意的人不会受伤,难过的一定是自己。


    不能说。


    他眼梢一瞟:“就你这样,美人福怕是享不了,只能我鞍前马后了。”


    “谁说我享不了?”


    朝慕云微笑,扇柄戳了戳夜无垢胸膛:“面前不就有一个?”


    夜无垢心跳如擂鼓。


    这人若无意,能不能别总这么撩!


    他顾自镇定,笑了一声,眼梢荡出风流:“我还以为你们做官的,个个都很正经。”


    朝慕云打开扇子轻摇,不知道是给自己扇,还是给对方扇:“所以,不担心了,嗯?”


    病秧子太会,夜无垢眼梢风流根本维持不住:“……谁担心你。”


    “你啊。”


    朝慕云指尖点在对方金色面具上:“谢谢你照顾我。再不醒来,我担心它都要哭了。”


    夜无垢忍无可忍,握住朝慕云的手:“你想摘下它?”


    朝慕云摇了摇头。


    夜无垢说不出心中是失望还是难过,指尖摩挲对方腕间,:“你就不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子?”


    “我觉得,”朝慕云看着他,“你可以让另一个人看看。”


    夜无垢:“嗯?”


    朝慕云眸底一片清澈,黑白分明:“你应该已经猜到了?你大约找错了仇人,你并不是汾安侯府的孩子,而是……”


    夜无垢没说话,也没有放开他的手。


    朝慕云:“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还要闹一闹别扭?”


    “也不是别扭……”


    在这个人面前,总是很难伪装,夜无垢早认了:“就是有点突然,我一直以为是汾安府多行不义,一直在跟他们作对,没想到还是被老天爷给耍了。”


    “汾安侯的确多行不义,你只是盯着他们在查,并没有真正下手破坏什么,不算过分。”


    朝慕云垂眸,看着两个人交握的手:“我是不是昏睡了很久?这期间是不是有人来寻过我,也寻过你?若你准备好了的话,要不要去见一面?”


    “不要。”夜无垢看着朝慕云,“我饿了,要先吃东西。”


    朝慕云摸着自己略扁的肚子,好像……也很饿。


    “那我们先吃饭,再去见他们?”


    “好。”


    夜无垢拿衣服,给朝慕云披上:“先说好,我这身价,别人可请不起,晚上的时间都归你,你不许往外赶。”


    朝慕云:“为何是晚上?”


    “为何是晚上,你不知道?”


    面具底下,夜无垢双眸微闪,似在控诉,你这么坏,倒来问我?


    第63章 父子相认


    朝慕云感觉一觉醒来, 世界好像变了个样子。


    夜无垢一如既往,还是那身紫色纱袍,还是那个金色面具, 头角峥嵘, 也仍然会开玩笑, 风流姿态从未远离,但面对自己时,好像收敛了很多,不再那么张扬洒脱,不在那么恣意飞扬。


    因看不到对方的脸, 品察不到细微表情, 难以分析出确切答案。


    突然变得矜持, 是因为身份变了,不再是江湖中人,而是身在庙堂?


    不, 不会。


    这个想法刚一出来, 就被朝慕云否定,夜无垢不是这样的人,他的改变,一定是出于别的什么……


    到底是什么东西,对人的改造这么大么?


    他昏睡的这几天,错过了什么?


    二人对坐,吃完东西,力气和精神都恢复了更多, 刚想让人传话出去, 外面守着的人仿佛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 脸上带着笑, 根本不用他们说什么,欢天喜地跑腿去了。


    很快,朝慕云和夜无垢就经人带路,来到了正北边,大理寺卿的茶室。


    许是等了太久,太多情感压抑不住,当茶室门打开,夜无垢和朝慕云走进来时,承允帝就豁的站了起来。


    皇上都站起来了,大理寺卿怎么可能还坐着,见皇上情绪尤其激动,他想了想,道:“臣下有些事,想要问一问朝寺丞。”


    有话想问是假,暂时回避是真,别人父子相认,外人在场似乎并不方便。


    “夜静更深,官署之事再重要,也没有这般使唤人的道理,爱卿有事,可择日相谈。”


    承允帝驳回了。


    他知道闻人长是好意,但他本人并不介意,他的儿子……应该也不介意,或者说,他儿子更希望小朝在。


    “也好,”闻人长对着两个人年轻人微笑,“如圣上所言,夜静更深,你们不必拘礼……”


    一句话没说出来,二人已经行礼叩拜:“参见圣上——”


    闻人长浅浅叹了口气,笑意更甚:“都是好孩子啊。”


    “快起来,”承允帝声音有些哑,“到这里来,尝尝这茶,你们闻大人多年私藏,很不错的。”


    再想表现的镇定,不吓到孩子,他的眼睛仍然有些湿润,手也在轻轻颤抖,这种给予了对方最大尊重的自我控制,反倒更令人动容。


    夜无垢没动,难得有点不知所措。


    朝慕云拉着他,走到桌前:“你坐这里,我们挨着,可行?”


    夜无垢微颌首:“好。”


    他听话地掀袍坐下。


    茶室桌子是四方形,正好一边坐一个人,承允帝坐正位上首,闻人长坐在他侧下左边,剩下两个位置,一个是右边,一个是承允帝正对面,按照身份尊卑来排,右边这个位置应该给夜无垢,但朝慕云为他选了承允帝对面。


    稍稍有那么不合礼仪,但这个位置不远不近,不会让夜无垢特别不自在,也能让老人家正面,好好看看夜无垢的样子。


    夜无垢没什么不满的,只要能挨着朝慕云,他就开怀,朝慕云这么为双方着想,承允帝自也挑不出理,这种如沐春风的待人态度,该当赏赐,但眼下赏赐也不合适,只能留待以后了。


    大家都没意见,闻人长就更没有了,别人一家子的事,他这个做臣属的,只有祝福。


    “好孩子……”


    承允帝看着夜无垢,一代天子,话说的小心翼翼:“可能让我看看你的脸?”


    夜无垢看了眼朝慕云。


    朝慕云微笑挑眉——如何,我说的是吧?


    这张脸到了今夜,不可能藏得住。


    夜无垢啧了一声,伸手落在面具上,掀手取下。


    房间陡然一静。


    夜无垢确未吹牛,他长得的确很好看,剑眉星目,阔额高鼻,天生笑唇微微上扬,为这张脸更添神采,他的眼神很深邃,凝着暗夜的黑,眼梢微微上扬弧度,为这双眼睛里添了桃花,倜傥矜贵,俊美,却并不过分风流,当他认真看着一个人时,你感受到的并不是温柔多情,而是看不透,猜不出的神秘感。


    最为特殊的,是他右眼角下方,一颗红色泪痣。


    很小,说是泪痣,细看却不是小圆点,它的边缘有形状,硬要描述的话,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承允帝看到他脸的瞬间,眼睛就湿润了:“像你娘……你小时候就像她。”


    闻人长也浅浅一叹,阖了眸,别的不说,就说这颗痣,一看就是皇上家的人。


    “你长期佩戴面具……可是因为眼角这颗痣?”


    “当然不是,我这么好看,怎会怕人看?”这个小蝴蝶他也很喜欢,夜无垢指尖挑着面具玩,“单纯是狂风浪蝶什么的,太烦人。”


    闻人长:……


    坐了这一会儿,夜无垢已经完全放松,转头冲着朝慕云,迅速眨了下右眼。


    正面的美色攻击……朝慕云还有些不适应,怔了下,才没忍住,笑了笑。


    其实刚才出门前,他们再一次讨论了看不看脸的问题,夜无垢耍赖,直接在他面前揭了面具,他当时的震撼,远比震惊多的多。


    一个人的气质有多丰富,朝慕云不知道,但一张好看的脸,融上独一无二的丰富气质,是可以让人移不开眼的。


    夜无垢当时一边得意,一边调侃他,说:“这么喜欢我?眼睛都不会转了。”


    朝慕云很难不诚恳点头,这男人好看的招摇,好看的特别,好看的让人过目不忘。


    夜无垢问他眼角形状特别,朱红色泪痣怪不怪时,他也根本不用思索,立刻答了。


    这样的小东西长在别人身上,或因气质不符,观感不一,但长在夜无垢脸上,却刚刚好,他就该是这样充满活力,灿烂飞扬,与众不同,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人。


    夜无垢的确从未对自己的长相自卑过,会长期佩戴面具,一是的确因为太过显眼,给他的行动多多少少带来了麻烦,二是他喜欢这种感觉,就如同他钻研易容术,别人看到他的脸,和看不到他的脸,态度完全是两个样子,他很喜欢这种游走边缘的乐趣。


    不过现在么……


    瞧着朝慕云对他目不转睛的样子,他感觉稍稍有点失策,这个面具,是不是早该揭下来了?


    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自己就很爱美人,不然怎么见朝慕云一面就心心念念,不知不觉间追随了?就该让朝慕云早点看到他的脸,天天看着,日日对着,兴许都不用他努力,朝慕云就喜欢上他了呢?


    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只能以后多在人面前刷刷脸了。


    房间安静无声,都不说话,朝慕云斟酌片刻,开了口:“下官斗胆,敢问十六年之事,可否有定论?”


    闻人长笑了:“不是给了你线索?”


    那不也给的云山雾罩,还得自己猜?


    朝慕云淡叹:“大人睿智,下官远未能及,逻辑链可猜到,堂上也敢问出更多,但切实证据……”


    尤其夜无垢身份,事关重大,不能看着像,认为事实差不多,就能定的。


    “十六年前,典王行刺,太子薨,小皇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影响可谓巨大,这些年来,不管别人怎么说不可能,皇上都一刻没有停止寻找。”


    闻人道话音缓缓:“典王,汾安侯,漕帮三方勾结,我已查明,有确凿证据,当年典王行刺,漕帮参与多少,我这里证据不足,但汾安侯当时就与典王一丘之貉,典王阴诡,至今藏头露尾,不知所踪,当年行刺,甚至也是汾安侯暗中主导,比汾安侯府二嫡子夭折之事,要早上两日……”


    “当时事发突然,皇上和小皇子被迫分开,小皇子身边有暗卫保护,但汾安侯和典王的人追逼太紧,暗卫又身受重伤,无法杀出重围回到皇上身边,甚至无法再保护小皇子,将要躲不过时,正好发现汾安侯三岁的嫡子被砸死在危墙之下。”


    朝慕云若有所思:“那暗卫将小皇子换过了?”


    “的确换了一会儿,用以躲避追踪,毕竟一个孩子的尸体,谁会担心不是?”闻人道叹气,“说起来也有些对不住,那个孩子的脸,是被暗卫砸坏的。”


    朝慕云:“应当没有换多久?”


    闻人道摇了摇头:“只是做个死亡假象,用来暂时躲避追踪而已,自不会太久,但暗卫让二人衣服换回来时,时间过于紧张,小皇子颈间带着的金叶子,忘了换回来。”


    朝慕云便明白,为何当年汾安侯死去的三岁嫡子身上有不对的东西,还被章夏清看到了,引来汾安侯怀疑……


    “此举当时的确骗过了追上来的人,但之后,没有。”


    “章夏清能看到的东西,汾安侯怎会看不到?”闻人长道,“侯府具体事发经过,比如黄氏如何行动的,现已不可察,我可确定的是,汾安侯之前没有见过那片金叶子,是小儿下丧时才发现的,且对这件事起了疑。”


    就是因为这枚金叶子,他才确定小皇子只是失踪,可能并没有死。


    然而观察发现,朝廷也不知道,他才稍稍安心,并且在后续时间里,一直试图想办法寻找到这个失踪的小皇子。


    “暗卫受伤太重,难以支撑,将小皇子安置在一个偏僻无人之处,留下足够的吃食,标下记号,认为皇上一定会派人来找,”闻人长叹了口气,“皇上的确派人去了,但晚了一步,小皇子不见了……”


    闻人长说了很多,从当年的事,到之后的寻找历程,有些时候觉得距离真相很遥远,但仍然在坚持,有时候突然来了线索,好像柳暗花明,小皇子就在不远的前方,可寻过去后,发现不过是镜花水月,不对的人,不对的事,各种对不上。


    一边说,他一边从旁边案几搬来一个大箱子,打开,都是这些年的寻找历程。


    “……小皇子可能遭到的意外,所有可能的方向,我们都寻找过了,这只是其中的一箱卷宗,像这样的箱子,我库房里还有八个,侯府案出来,我已经对比过,只有夜无垢的人生轨迹,全与此符合,且细节详实,若当年的小皇子不是他,也不可能是别的任何人了。”


    看着这口箱子,想想查到的记录里,所有的那些事,承允帝就有点受不了,看着夜无垢:“孩子……你这么多年,可是过得很难?”


    “初时不怎么好。”


    夜无垢垂眼:“小时候的事记不太清楚,只记得不能再任性,不能再骄傲,不能再穿好看的衣裳,要穿的破破烂烂,不知怎的,被人追着要杀,又被人捡了去,接着被追杀……”


    “我师父是个奇怪的人,脾气很暴躁,将我拎出危险圈,不准别人伤害我,又扔我屡屡去在危险之境挣扎,说他没两天好活,自己要是没本事,哪怕背靠天王老子,都活不下去;一边嫌弃我笨,一边教我本事,一边买东西哄我玩,一边骗我,教我识世态炎凉,人心会背叛;一边告诉我要断舍离,人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走,什么都不重要,莫生那些儿女情长的小心思,一边又收着当年捡到我时,我身上的东西,告诉我直到死也不能扔,那是父母给我的东西,将来要陪我进棺材的。”


    夜无垢抬头,看着承允帝:“我身上有个蛐蛐罐,上面却没画蛐蛐,画了一只蝴蝶,您可认识?”


    承允帝浑身一震:“可是双翅,色紫,画的有些胖,背上还背了一只小蝴蝶?”


    沉默片刻,夜无垢点了头:“是。”


    承允帝单手捂脸,老泪纵横:“那是我……亲手给你做的。你那时到了对这些虫子感兴趣的年纪,又调皮,尚不懂分寸,经常会吓身边的宫女太监,你娘不准你这般任性,下了禁令,不准你玩物丧志,可你又很想要……”


    “你娘掌理六宫,哪里有什么东西,缺了短了,她都知道,咱们父子俩只能背着你娘,偷偷自己来做,我画技一般,画到竹筒上更不行,显的蝴蝶略胖,你说蝴蝶肚子胖,看起来年纪大了,孤孤单单好可怜,让我给它添个孩子哄他,遂胖蝴蝶背上,多了个小的……”


    原来……如此。


    夜无垢心尖似被暖风拂过,慢慢舒展。


    过往岁月里,他有太多的不甘,有太多的愤怒,师父不善言辞,只会凶凶的骂人揍人,对他的好,也是他长大之后,慢慢悟出来的,回想过往,那些尖锐的,愤怒的情绪一直不曾远离,他恨,恨父母为何把他生到世上,却又不管不问。


    今日他方才知道,并不是这样的,他是有人爱,有人疼的,只是这个机会被剥夺了,他难过,有人比他更痛苦。


    与其对过去耿耿于怀,不若坦荡接受,再期未来。


    “其实也只最初辛苦一些,我天赋无双,又聪明伶俐,到哪都能混出头,”夜无垢笑唇微扬,端的是一派自信昂扬,“漕帮客帮鸱尾,不就成我的了?我还一步一步,带着它壮大,来到了京城,说一不二,肆意妄为——”


    承允帝几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他错过这么多年,愧疚无比的儿子,到了今时此刻,竟无一句怨言,反过来体恤他的不易。


    怎么可能不辛苦呢?


    河帮走船,刀尖舔血,光是看查到的东西,他就知危险几何,亲自在那刀山血海里趟过来,怎会简单?


    他尽力控制着自己情绪:“你师父呢?”


    顿了下,夜无垢才道:“没了。不算寿终正寝,也不算没有遗憾,好在死时并不痛苦,还算安详。”


    承允帝:“他可是被人害的?”


    “是,”夜无垢抬眸,眼底一片冷冽,“遂京城漕帮,我必拿下。”


    这话在知情人听来,未免有些玩笑,只要你身份昭告天下,别说一个漕帮,紫禁之巅那把椅子都是你的,这点志向是否有些格局不够?


    可看到夜无垢的眼睛,那里闪动的锐利与冷芒,你会觉得,没有一个目标可以被小看。


    过往是不堪回首的辛苦,也是别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结果。一个跌落云端,不得不在泥潭打滚的天之骄子,舍弃了骄纵,任性,天真,甚至善良和信任,才走到如今,所有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努力,将来得偿所愿,也是他的荣光,怎么可以以身份尊贵,可以拥有所有,就轻而易举覆盖了他所有努力?


    而且这里面,未必没有隐情。


    漕帮延续至今,已有很多沉疴痼疾,积重难返,主客两帮之争,市井民间都知道,朝廷怎么可能无知无闻,未有插手,主要是没有精力,天子没什么心情……


    闻人长看了眼承允帝。


    承允帝:……


    哪里知道,自己只是心灰意冷,摆烂懒政,竟然影响了自己儿子。


    不过这也算是个机会。


    “不破不立,不管朝堂还是江湖,都到了该要大刀阔斧改变的时候,”他看着儿子,目光坚定,“你尽管放手去做,有事,爹担着。”


    不就是玩个帮派,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些道理融会贯通,有些本事,在哪里练都是练。


    第64章 今晚,我要睡在这里


    来自亲爹的关怀, 夜无垢显然不太习惯,往日风流倜傥,口花花起来什么都会说的人, 面对老者慈爱的眼神, 反而有些失语。


    世间人心鬼蜮,他见到的太多,所有明里暗里的恶意,他都游刃有余, 偏偏对方给予的,是最诚挚, 带着小心翼翼的善意。


    “……总之过往, 我过得还行, 今日亦不错,皮糙肉厚身体好, 也有人心疼我,您不必如此。”


    说有人心疼时,夜无垢目光转向朝慕云, 高高挑了挑眉,眼底几乎要荡出一树桃花。


    朝慕云:……


    这什么场合, 你能不能别不正经?


    但不得不说,因为夜无垢这点不正经, 房间气氛陡然变得欢快许多, 不见了那些沉重,积郁的情绪,气氛是上扬的。


    闻人长心道果真少年可期。


    纵使因生长环境不同, 性格里多了很多肆意妄为, 不循规蹈矩, 但小皇子内心深处,仍然是柔软的,不擅用好听的言语安慰他人,也能用自己的行为,圆融气氛。


    他对自己过去的苦比较少言,并没有说多少,大抵都几句话带过,但闻人长做大理寺卿多年,阅尽世事残酷,人情冷暖,怎会不知,过去之事绝不是嘴上说的这么简单,枕戈待旦,生死危机,恐怕连个放心觉都不敢睡……


    看小皇子性格表现就知道,必定是经历过太多不好的事,才会是这样的脾性。


    是个通透心善的孩子。


    承允帝逼迫自己饮了几口茶,情绪方才舒缓许多:“总之你记得,你现在不是孤家寡人,你是有爹的,不管漕帮还是朝廷,爹都不会给你留烂摊子。”


    别人家爹说这种话时,儿子不感激涕零,至少也要撒个娇卖个萌,夜无垢不,他当下就回:“你的事你自己管,我可没空。”


    言下之意,朝廷是你的朝廷,别想拽上我。


    多少有点不礼貌。


    承允帝却又眼睛湿润了:“你这是想让我长命百岁……放心,找到了你,我怎么舍得去死?不多多照顾两年,将来怎么下去见你娘?”


    儿子是看出他身体不好,担心他‘了无遗憾’,干脆撒手,故意给他安排事,让他放不下心,多多活着呢。


    时隔十六年,上一次父子相见,还是在田村,彼时对面不相识,还因章夏清父女感情表现,小小吵……也不算吵了一架,总归是各有立场,看法不同。


    当时不知道这人是自己儿子,只隐隐猜到他幼年过得不好,为他遗憾,心生恨意也是难免,之后一切明朗,发现儿子恨的是自己这个爹,还以为将来的路不好走,光是求原谅就得很久,没想到臭小子只是嘴上硬,心里软的很。


    叫他怎么能不更愧疚……


    夜无垢微皱眉,感觉这个便宜爹是不是太脆弱了点,不是干皇上的么,动不动就要抹眼泪?


    凶一点也不行,缓一点也不行……


    想了想,他干脆不说话了。


    茶室陷入安静,闻人长道:“以后日子还长,这些事可容后再议,有关小皇子身份,臣建议暂时不要声张——”


    这话还没说完,承允帝眼梢就立起来了,那意思,朕好容易找到宝贝儿子,怎么就不能声张了,朕要封太子,要昭告天下,我大允江山有继,天地百姓皆该知晓!


    朝慕云适时道:“典王至今藏头露尾,未有出现,漕帮主帮助纣为虐,牵涉进多少人,暂时未能查清,敌在暗,我在明,形势便会不利——”


    “皇子身份当然要昭告天下,这是大喜事,但时机,该当由我们自己把握。”


    承允帝只是突然找回儿子,心情难掩激动,并不是智商跟着降级,不然也不会就算摆烂,位置仍然坐得稳稳:“是不能贸然动作,十六年前的行刺,不能来第二次。”


    夜无垢转向闻人长:“有关汾安侯,蛛娘娘榴娘娘的事,大人掌握的应该比我们多,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可有计划了?”


    闻人长:“殿下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对漕帮有,其它的因为跟他没关系,夜无垢根本没有认真想过,当下转向了朝慕云。


    朝慕云沉吟片刻:“下官才清醒不久,还未来得及问,汾安侯府的案子,后续如何了?”


    闻人长:“汾安侯拒不受捕,押送过程中身受流箭,当场身亡,其妻小吴氏对杀人事实供认不讳,已收押女牢,妾小汤氏并未参与这几桩命案,释放回府,然侯府已被皇上赐夺封号,抄没家产,遂其家人日后,恐很难立足了。”


    汾安侯当场死亡……只怕不是什么流箭,而是有人故意射杀。


    但这种事,幕后之人派出的大约会是死士,抓不抓得住,都很难顺藤摸瓜,找到上峰。


    朝慕云便懂了:“不关人,都放回去,可是想追踪看看,有无牵连出的蛛丝马迹?”


    小汤氏可不是一般人,能帮汾安侯做事,了解到的东西又有多少呢?眼下侯府大树倒塌,再不能庇护,她会不会想要凭借手里的东西,找到新的靠山?如果手里东西不够,她又知不知道汾安侯的秘密在哪里,会不会去拿?


    只要她动,他们就能捕捉。


    侯府分量相对重要的主子下人,同理。


    闻人长微笑:“不错。”


    朝慕云又看向夜无垢:“汾安侯交代的那个副帮主,叫周安的,你可认识?”


    “那就是个背锅玩意儿,平时往人堆里一扔,找都找不出来,案子一审完我就叫人去找了,他已失踪,生死不明,”夜无垢手里玩着扇子,“我的人在找,但具体什么时候能找到,就难说了。”


    可见别人早就做足了两手准备,汾安侯安然过关,安全无事,有安全无事的过法,汾安侯落网,有落网的应对,这个周安不管是自己跑了,还是在别人安排下跑的,都提前做足了准备,清扫了痕迹,现在只怕难寻。


    朝慕云思索:“无论如何,这个典王在哪里,我们必都须得把他揪出来。”


    这就是关键所在,闻人长认同:“遂我们的问题是,怎么找。”


    朝慕云想了想:“我这里倒是有方向,可以给大家提供思路。”


    闻人长:“讲。”


    “目前看来,他和漕帮主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管哪个方向,这都是不可忽视的一个点,我们有任何疑点,都要结合此处。”


    朝慕云沉吟:“不管十六年前刺杀,还是今次汾安侯府案,典王身影都不可忽视,这么重要的事,他必花费了巨大心血,寻常人做这些事,在接近成功的时候,会越来越兴奋,越来越难以压抑,饱涨情绪需要放纵,不管做什么,一定会有些许行迹,但这个人很奇怪,什么都没有,像不存在一样。”


    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是存在的。


    夜无垢挑眉:“莫非是行动不便?或被人‘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朝慕云摇了摇头:“行动不便,也有行动不便的行迹方法,挟天子以令诸侯——他的身份还够不上,若有其他人想反,未必非要借他名头,我感觉到的微妙之处,还有另一个方向。”


    “榴娘娘,蛛娘娘……组织起的名字要女性化,迫害的也大多是女人,为什么?”


    “女人……”夜无垢思索,“这个典王,对女人观感特别?”


    朝慕云补充:“我感觉他有一种略微偏执的,胆小和懦弱,他不敢走到人前,虽然做着了不得的,翻天覆地的事,内心深处仍然有一种恐惧,我猜大概是还在幼年时,有女性长辈给予了他阴影,这个人可能让他不得不尊敬,但又不得不恨,他想得到权利,审判这个人,或者说……及至现在,他刻在骨子里的这些怯懦,仍然需要欺负女人,来满足自己的控制欲,在欺负这些人时,会让他觉得,他是强大的,他是无所不能的。”


    茶安安静良久,承允帝说话了:“朕和典王虽是兄弟,但见的并不多,他出身不好,母亲只是个宫女,母子并不受先帝待见,很多时候都是呆在自己宫里,并不出来,母子俩到底有什么恩怨,发生过什么,我并不知晓,只知道他十三岁那年,杀了一个侍卫,自己亲手杀的,手法残忍,也因此被先帝责罚,更为不喜,先帝还将母子俩一起打入了冷宫……先帝意外,朕登基之时,典王正在江南游学,封王圣旨和丧报一同抵达,按说他无论如何都应该回京奔丧,但他并未归来,自那以后,朕亦从未见过他。”


    这个人似乎很神秘,连经历也是。


    身为皇族,按理是天之骄子,侍卫一条命在他们眼里,根本无关紧要,但也没必要自己亲自下手,还引得先帝震怒,对他更为不喜,甚至连生母一起打入冷宫……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辛秘?


    想了想,朝慕云道:“过往只是对他性格成因的推测,下官的意思是,追查方向,我们应该重视这两个字。”


    女人。


    典王对女人有复杂的情感投射,身边必然少不了女性存在,欺辱也好,疼爱也罢,总得有人扮演他想要的角色。


    朝慕云伸手:“然后是四个问题,一,什么事情,与他脱不开干系,必有其身影;二,他现在想做什么,将要做什么;三,在他的计划里,什么东西最能阻碍他,最能限制他,他不得不提防行动;四,遇到怎样的事,他会忍不住,要去动。”


    这几个问题很有意思……


    夜无垢指尖摇着扇子:“谋朝篡位,心怀不轨,与朝堂有关大事,必有他或观察或作祟的身影,他想要谋害天子,十六年前就刺杀过,皇位于他而言有无比巨大的吸引力,包括我这个身份,若有一□□廷宣告,找到了失踪十六年的皇子,江山有继,恐怕他很难继续躲在暗处,必须行动,因为再不动,就没机会了。”


    所以自己的存在,很重要,也可以是最有力切中的时机。


    闻人长颌首:“谋朝篡位是大目标,然他现在最需要做的事,则是保住自身——如今蛛娘娘榴娘娘皆被翻到明面上,漕帮又有内患,典王现在想必焦头烂额,正手忙脚乱的撤各地据点,但他不知道我们掌握了多少,遂不大敢盯得太紧,怕反倒引火烧身。”


    那接下来的动作,势必得盯那些据点更紧了,看能不能打开新的突破口。


    承允帝抚了抚须:“你说他对女人观感不一,有特殊的执着癖好,那便是,这些女人能抚慰他,让他安静,也能比别人更能挑动他的情绪,最限制他,我们可从查找这个方向下手。”


    “是,”朝慕云道,“还有,观他习惯,喜欢藏在背后,借由别的事搅动风云,趁机获利,并以此为荣,我在想,我们能不能利用这一点,给他制造一个‘时机’?”


    夜无垢笑了,微微侧身,凑近朝慕云:“你的意思是,钓鱼局?”


    朝慕云同样微笑,显得谦谦有礼,君子极了:“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么。”


    夜无垢:……


    他清咳一声,伸手端茶,低眉慢饮,尽力克制。


    病秧子……实在太知道怎么勾他,又坏又乖,还冲着他笑,在别人面前也不知道收敛些,万一他扛不住,叫别人看到了可怎么好?


    毕竟男人这种物种,有些冲动是藏不住的。


    那些滋生在暗里的野望如火在烧,好在寂寂夜色,烛光轻摇,视野比不过白日,并没有人发现。


    闻人长思索片刻,转身去屏风后,抱了几个卷宗出来:“正好这里有几桩待核之案,我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尚未查实,若不然,便从这里挑一个出来,看有没有推动?”


    朝慕云看向承允帝。


    承允帝抚了抚须:“也好。”


    他将摆在面前的几个卷宗一一翻看,须臾,指尖微顿,思索片刻,将这些卷宗推到夜无垢面前:“你来看看,选哪个好?”


    夜无垢也没客气,低头看翻开的几个卷宗。


    闻人长做大理寺卿多年,朝堂经验也丰富,自不是无的放矢,积压桌上的待核案件那么多,专门挑出这几样,必有根由。


    夜无垢快速阅完大致,几乎不假思索,扇子就指向了中间那一桩——


    “这个,工部侍郎王德业之死。”


    闻人长笑了:“为何选这桩?”


    “去岁初夏至今,先后有暴雨洪灾,后有暴雪频袭,我朝百姓受苦不知凡几,漕帮去岁损失也非常大,我听有经验的老人说,这种年景不好的时间,只能硬扛,至多两年,就会转好,可这两年,怎么过?”


    夜无垢扇柄点在卷宗的一行字上:“春末,工部侍郎接旨,前往江南修渠,还未出京,就意外身亡,死亡地点——距离青楼很近。”


    马上就是雨季,水患必须得加紧治防,工部必须得尽快派人出去,但本案不破,让派出去的人如何安心?生命安全又如何保障?此其一。


    其二,治水路段虽然说在江南,但在江南上游,那里离客帮鸱尾的地盘有一段距离,但他也略有耳闻,那里,应该有漕帮主帮的人鬼鬼祟祟,若这桩命案与漕帮有关,岂不是线索便能联动起来?这么大的危险,典王可还坐的住?


    最后么,就是青楼了。


    青楼里姑娘多,姑娘们命运坎坷,历练的心眼也多,典王对女人特别,能应对他的,绝非寻常女子,而且寻常女子也并不安全,很容易被他们查到,夜无垢大胆猜测,若病秧子推测没错,典王要寻人,渠道非常有限,王德业死亡之地离青楼不远,怎么看都很微妙。


    这些话他没说,但房间里都是什么人,不用他说,都能懂。


    闻人长拱手对承允帝行礼:“恭喜皇上,寻回麒麟子,我大允有这样的皇子为继,何愁不海晏河清,盛世康荣!”


    承允帝也很欣慰,抚着胡子,声音都有些颤抖:“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知道以民为本,万事就错不了……好,此一次,我们就办王德业之死。”


    年纪大的人,其实是忌大悲大喜的,身体会承受不住,闻人长见承允帝始终情绪难以克制,想了想,道:“案子的事不能着急,怎么也得等两个孩子休息好,眼看不久就要天亮,皇上要不要先放他们休息?左右日子还长,人在眼前,随时召见就是。”


    承允帝闭了闭眼:“爱卿说的对,都是好孩子,先回去吧,朕……放几个人在你们身边,有任何需要,尽管让他们去办,还有这两枚宫牌——”


    他微侧目,站在身边的老太监就递过来两块金玉宫牌:“带在身上,可随时进宫见朕,无论宫门是否下钥。”


    夜无垢看了眼朝慕云。


    二人伸手接过,谢恩,随后拿起桌上案子卷宗,行礼,告退。


    茶室安静片刻,闻人长扶承允帝站起来:“再过两个时辰便要早朝,皇上务必保重龙体,莫要忧思过多。”


    承允帝长长吐了口气:“你放心,朕现在啊,比你还看重身子,朕还想好好多活几年,看这小子怎么折腾呢……”


    夜无垢送朝慕云回了院子。


    朝慕云现在对这桩案子非常感兴趣,恨不得立刻就研究,但夜无垢抽走了他手上的东西,将他带到床前:“先休息。”


    朝慕云:……


    “我不是才睡醒?”


    睡了三四天了,还睡?


    夜无垢点了点他眼角:“那也得睡。”


    虽之前用过针药,也仅只是救命救急,真正的解毒药还没用,病秧子身体状况并不好,方才面圣加案件分析,已经劳神,浅有疲态,再补会儿眠,休息好了,正好白天精力满满的做事。


    案子已经在手,大理寺卿又不是吃干饭的,定然有过部署,不用病秧子急这一时半刻。


    朝慕云倒是想反对,奈何敌不过对方力气,再说话,就被摁到床上,甚至被夜无垢蛮不讲理的,隔着被子压住。


    “……至少,我可以先分析一些方向?”


    “你不可以。”


    “行,我睡了。”


    朝慕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身上重量还在:“你还不走?”


    “我今夜不走,”夜无垢隔着薄被抱着他,“我要在这里监督小朝大人,看你敢不听话。”


    朝慕云:……


    夜无垢看着面前如玉脸庞,柔软浅淡的唇色,哑声宣布:“今晚,我要睡在这里。”


    “嗯?”


    “怎么,我不眠不休的照顾了你三日,你连半张床都舍不得分我?”夜无垢粗声粗气,“小朝大人这般小气?”


    朝慕云眨眨眼:“可以是可以,但……你不热么?”


    夜无垢重重摇头:“不热。”


    “不热,怎么耳根这么红?”


    第65章 我的是法子让人着迷


    寂夜悠长, 有不知名的花香在夏夜悄悄萦绕漫延,稍侧身就能看到心上人的脸,只要偷偷伸出手, 便可美人在怀……


    怎么说都该是享受。


    但夜无垢不一样,他一夜未睡, 倍感煎熬。


    同一张床,气息相闻,朝慕云身上淡淡的药香和浅浅的呼吸声, 撩的他不能自已, 心上人就在身边, 触手可及, 叫他怎么忍?根本忍不了。


    他有些后悔同睡一张床的决定, 可要他起身离开,万万做不到,他舍不得。


    朝慕云允许他睡在他身边, 这种待遇任何人都没有,只有他……会不会其实在这人心里,自己已经很重要?


    一整个后半夜, 夜无垢思绪翻腾, 胡思乱想,看着朝慕云近在咫尺的睡颜, 视线基本没离开过,还频频伸手,用指尖描摹对方的眉眼轮廓,在对方梦中蹙眉, 或下意识因痒意拍过来时, 才手忙脚乱的离开。


    皱眉看着自己的手, 夜无垢有些搞不懂,为什么它可以有自己的意识,干着他都羡慕的事……


    目光回到朝慕云身上,夜无垢啧了一声,有些不甘心。


    他一个人在这里辗转反侧,煎熬倍至,这人倒睡得香甜,全然不设防,凭什么?


    太坏了……真的太坏了。


    夜无垢绷不住,将人揽到怀里,盯了浅淡如樱色的唇良久,蠢蠢欲动想下嘴,凑的极近极近,几乎快没有距离时,又咬牙停住,愤愤瞪着朝慕云睡脸。


    还是舍不得……这病秧子太坏了,一边勾的他心痒痒,一边又让他护在心尖尖,一丁点伤害都不允许,一点点不尊重都不可以。


    而且也太怕自己沉沦,只这样就几乎受不了了,万一真亲过去,停不下来怎么办?


    若是把人弄醒了,被踹下床,他多没面子?


    他也……不想以后再没有被踹下床的机会。


    最后被磨的没办法,他握住朝慕云的手,狠狠……轻咬,亲吻他的指尖。


    朝慕云醒来时,外面已天光大亮。


    睁开眼睛的瞬间,意识就无比清醒,身体有了力气,精力也十分的好,比昨晚还要好,就是……


    他抬手,看了眼自己手指,指尖微微红肿,有些酥麻的痒意。


    他一醒来就看自己手指,夜无垢怎么可能没看到:“你这是被蚊子咬了?”还装出一脸惊讶加懊恼的样子,“昨晚该熏点艾草的。”


    “无妨。”


    也没多疼多难受,很快会消,朝慕云坐起来,正好看到阳光洒在夜无垢脸上,对方眼底乌青不要太明显:“你……昨晚没睡好?”


    夜无垢扭头,假装叠被子很忙:“都说了有蚊子,吵的睡不着觉。”


    闪避的眼神,与情绪表达不符的微表情变化,他装的再像再淡定,朝慕云也一眼就能看清楚,这人在撒谎。


    有没有蚊子,显然不是撒谎的理由,他藏了什么呢?


    朝慕云看了夜无垢片刻,对方始终淡定从容,看过来的眼神里有桃花荡漾,偶尔还颇为风流的撩他一句,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这次,对方可是没有戴面具的——


    朝慕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顺便还能把以前好奇的东西,一点一点,看个清清楚楚。


    “一起吃早餐?”他状若淡定道。


    身为鸱尾帮帮主,凭本事招摇撞骗,在江湖上撒泼打滚多年,怎会发现不了别人的注视目光?病秧子表现的再淡定,夜无垢也瞧出来了,这人正在被自己的这张脸吸引!


    果然不戴面具是对的。


    早早晚晚,这男人一定会钟情于他!


    不过被人看而已,有什么好害羞的,夜无垢非但大大方方给朝慕云看,还不忘时时表现出风度翩翩,风流倜傥,风淡云疏……勾他勾他勾他!


    朝慕云唇角微弯,差点笑出声。


    然后他就发现,夜无垢眼底笑容很多,尤其看着他时,眼睛好像会发光,桃花春水,端的是含情脉脉……除了本身眼形性格影响,更多的是不经意间自然流露。


    对方视线一直跟随着他,从不曾远离,假若他没有发现,对方就会故意做点什么,比如说两句风流调侃的话,或者装个小傻,引起他的注意;假若他发现了,对方就会假装看别处,只耳根有一点点被看透的红。


    对方身体会不由自主的靠近他,但会特别注意自身形象,不管坐姿还是其它,一定是拗出完美的姿态,连阳光下的剪影都帅的一塌糊涂。


    会倾听他说话,会下意识有照顾举止,比如随时在观察他的茶盏空了没有,到了半盏就续上,看他爱吃今日哪道菜,换到他面前,如果他‘不小心’洒了汤水,对方反应比他还快,逼着他看有没有受伤。


    还有很明显的亲近反应——


    公共空间,社交距离的趋近,因此造成的似有似无的贴近,不经意的肩膀碰触,手臂轻擦,在自己说话时,很明显的侧耳倾听,翘首企盼……


    朋友之间也会有类似的亲近反应,但这种更暧昧的,想要获得别人更多关注,或者好感的行为,似乎只有一个方向。


    朝慕云垂了眸,将茶盏放回桌上,久久未语。


    “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


    夜无垢看过来,发现朝慕云视线触及之处,是一个话本子。话本子封面三两桃花瓣点缀,映出一只美人红酥手,手指半握,垂下一块玉佩流苏,这氛围感,这故事意,这话本子能是什么内容?


    必是才子佳人的风月情爱故事!


    夜无垢伸手就把话本子拿走了:“别跟这些东西学坏,想知道什么,不如问我。”


    朝慕云房间里书是很多的,基本没案子,身体又撑的住的时候,他都在看书,什么类型都有,包括且不限于各种县志,游记,民俗,话本子也有,是他了解这个朝代风土民情,人们日常关注和焦虑的渠道。


    但是学坏……


    朝慕云没有阻止夜无垢的动作,只低了眉:“你最近,可有给人送花?”


    夜无垢:“送花?”


    “之前案子里,你我同去花房,”朝慕云声音不疾不徐,永远有一种独特的韵律感,“和那位白婆婆探讨过这个问题,说有一个想要送花的人?”


    夜无垢:……


    不就是你?


    但这种时候,不好承认,他清咳一声,手里扇子转了个漂亮的圈:“啊,我都忘了。”


    表情口不对心,这人不但没忘,还记得很清楚。


    朝慕云也记得,那是一束紫色的蒲公英,最后放在他的床头。


    当时有点不凑巧,自己当着夜无垢的面晕了,是夜无垢将他带回安置,醒来就看到那束花,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猜测可能是对方离开的太匆忙,花便留在了他房间。


    回想当时情景,他能看出来,夜无垢不像有心上人了,一切风流表象,切入角度,不过是为了破案和试探,但口花花的选择有太多种,夜无垢这样的,随便一扯都能扯出花来,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想送花,是当时下意识的选择,还是已有心思,自己却并未察觉?


    每次看到朝慕云思考,夜无垢都移不开眼睛,这病秧子大概是有点什么魔力在身上的,平时的样子就够撩人了,认真思考时更是,眉目姝静,眸敛日月,连风都不敢放肆打扰,轻轻的溜过他的衣角,他的发边。


    但这一回,不知为何,夜无垢有些虚,病秧子……是在思考话本子里的情爱风月,还是在想他?


    “咳。”


    他拳抵唇边,清咳一声,扇子遮掩下,眸底荡出一池桃花:“如我这般风流倜傥,公子无双之人,送不送花都不要紧,有的是法子让人着迷——你说,是也不是?”


    突然放大的俊脸,有意压低迷人的声线,鸱尾帮帮主的确有让人着迷的资本,朝慕云也不能反驳:“尚可。”他眉目安静,诚恳建议,“不过要小心,玩火自焚。”


    夜无垢啧了一声,扇子转的更招摇:“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可是经验丰富的很,怎会被情情爱爱的事伤到?”


    朝慕云淡淡看了他一眼:“是么?”


    “刷”一声,手中扇子合上,夜无垢笑唇微翘:“当然。”


    朝慕云:“你走吧。”


    “嗯?”夜无垢动作一顿,仿佛听岔了。


    “夜也过了,饭也吃了,大理寺公务繁忙,漕帮想必事情也不少,急需处理,夜帮主不若就此移步——”


    话说完,见对方仍然没什么反应,朝慕云看着他,加了一句:“慢走不送?”


    夜无垢:……


    “用完就扔,小朝大人有没有良心?”


    朝慕云淡淡撩了下眼皮:“又不是不让你回来,这也要控诉一番?”


    “我这不是——”


    “砰——”


    二人话还没聊完,侧面传来巨响,厨房炸了。


    朝慕云:……


    夜无垢:……


    二人同时沉默,朝慕云抬脚往外走,夜无垢扣上面具,大步跟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


    厚九泓昨天忙到后半夜,还在门房补眠,听到声音立刻跑出来,手里抄着大刀,鞋都忘了穿:“谁敢私闯大人地盘,看我不干死……”


    厨房门口,槐没黑着脸,手里拿着把菜刀,表情难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只是……想做点吃的。”


    沉默良久,厚九泓道:“你这不是想要给人做吃的,是想杀人吧?”


    话音还没落,对方手里那把菜刀就朝自己扔过来了,速度之快,杀意之烈,令人发指!


    “别动!”


    夜无垢的声音醒耳又提神,厚九泓还真听话,下意识没动,然后就感觉一阵烈风刮过耳畔,‘砰’的一声,那柄菜刀落在了自己身后的廊柱上。


    风这么近,头发都削掉了两根,想也知道,要是他刚才不小心躲了,这刀就落在自己脸上了!


    “嘿你个——”


    “抱歉,”槐没却忽的笑了,笑得灿烂治愈,两只眼睛弯弯,像天边月牙,“我们这种喜欢做饭的人,最见不得苍蝇这种脏东西。”


    厚九泓转头往回看,这才发现,好家伙,廊柱上菜刀尖戳的最深的位置,可不就有一只苍蝇尸体?直接给人开膛破肚,分开两半,还深深楔到了木头里……


    这女人好狠!


    “要不……你还是把厨房还给小管家婆?”厚九泓指着她身侧,苦着一张小脸的拾芽芽,非常诚恳的建议。


    他实在担心,接下来的伙食没有着落。


    槐没不干:“不要,我喜欢做饭,凭什么不能用厨房?”


    夜无垢同样担心病秧子的身体:“你的主要用处是看病。”


    槐没看了眼朝慕云,状态还不错:“他现在不需要。”


    几人还在斗嘴,朝慕云感觉自己衣角动了动,原来是拾芽芽走到他身边,拽住了他袖子:“大人……要不让姐姐去验尸吧,她好像更喜欢那个。”


    她声音有点低,对这点并不没有那么自信,但……总比祸害厨房好?


    朝慕云没想到还有这种收获,看向槐没:“你懂验尸?”


    槐没注意力立刻转移,还有模有样的理了理衣角:“不才,还算精通。”


    夜无垢突然感觉到危机:“别忘了你的正事。”


    槐没走上前,顺便就捏了朝慕云的脉,不怎么客气的瞪了夜无垢一眼:“药才可买齐了?没有就闭嘴,我心里有数。”


    夜无垢:……


    “我来了,我来了,”华开济慢了好几拍,施轻功蹿到院内,“有什么热闹,我也来凑一凑!”


    所有人:……


    你可真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华开济一脸无辜,为什么都用这么怜悯的眼神看他!


    “走吧,随我我出去办案,”朝慕云点了槐没,“你也跟着,有尸体要看。”


    槐没眼睛都放光了:“好!”


    夜无垢拉住朝慕云,从行为到话音,全是不赞同:“你还没好。”


    这才醒过来,在寺里指挥指挥,看看卷宗就已经够费脑子了,还要出门?嫌自己身体太好么?


    “我身体没事,”朝慕云一边说话,一边看向槐没,话音意味深长,“你方才已经为我捏过脉了不是?”


    这点眼色提醒,槐没当然品得出来,但她也是个有职业操守的毒医,真不行,肯定要阻止,但脉象其实真的还行,笑眯眯拍胸:“没问题,可以走动,有问题也没关系,这不有我呢!”


    夜无垢:……


    为什么大理寺的人,一个两个都这么不靠谱?


    不过好像……也给他逮到了机会?


    夜帮主当机立断:“我也要去。”


    朝慕云挑眉。


    夜无垢语气不容拒绝:“你需要监督。”说完加了一句,“不管在哪,我都能处理好自己的事。”


    “如有需要,你可随时离开。”


    朝慕云知道,如果这人铁了心的想跟,他再拒绝也没用,遂干脆转身,走出院子。


    有关工部侍郎王德业之死,昨夜闻人长给出的卷宗已经很明确,一些安排也已经准备好了,他只需按部就班行动,一步步来就好。


    出门分两个方向,一是王德业那边的开棺验尸,方才吃饭的时候,他已经顺便翻看了桌上新送来的消息,大理寺已经进行部署,程序走完,现在就能动了,那边已经有人过去,但开棺验尸现场,还是得有人盯。


    朝慕云点了槐没和华开济。


    槐没自是满口答应。


    华开济就有意见了:“看个死人而已,哪用得着我这么大才?我可是贴身护卫!”


    夜无垢淡淡看他一眼:“你有我强?”


    不管是贴身,还是护卫,谁能比得过他?


    华开济:……


    他人虽然熊,战场嗅觉和政治敏感是不缺的,当即转向厚九泓:“那他呢,他闲着?”


    还打哈欠,打个屁!


    “他稍后要去排查案子信息,渠道不同,不同我们任何人一起,”朝慕云道,“你若不想去,也可休息。”


    “谁要休息,大白天的,”华开济啧了一声,“行吧,我去帮你保护尸体——”


    见槐没笑眯眯的样子,似乎有点吓人,他又加了一句:“也保护这位姑娘。”


    至于另一个方向——


    自然是王德业死亡现场了。


    “此一处,我同夜帮主二人同去便可,”朝慕云看向槐没,“只是看一看,走一走,耽误不了多久,稍后我去寻你们。”


    槐没:“好。”


    两边分好工,很快分开。


    夜无垢右手食指抵在唇前,召来了他的枣红马,马儿身子矫健,转瞬即逝。


    见这样子有点呆,夜无垢笑了:“不是赶时间?有它更快。”


    他大手扣住朝慕云的腰,将人一抱一送,放到马上,自己嘛,当然也是翻身上马,将人环到胸前:“驾——”


    朝慕云有种被暗搓搓占便宜的错觉,但……算了。


    打马过长街,夏日繁花盛开,斑驳树影后退,面的风很爽快,竟也不热。


    二人很快到达现场。


    是一家酒肆,离河边很近,卷宗上的地图信息,离青楼揽芳阁也很近,死者王德业当晚在酒肆饮酒,停留到很晚,离开没多久,就跌进了护城河,仵作尸检格目结论,大概率是溺死,因其口鼻有沙,也符合溺死表征,推测是酒醉后失足落水,是个意外。


    死因看起来是意外,死亡时间却太过凑巧,正好是在他接治理河道旨意,准备出行的前一天。


    “大人且这边请——”


    掌柜的早已接到通知,在门口迎着,很快将朝慕云二人引到一个靠窗位置:“王大人当时坐的就是这个位置。”


    只看了一眼,夜无垢唇角就意味深长勾起:“你确定,他坐的是这里?”


    掌柜点头:“王大人坐了很久,店里不管客人还是伙计,都看得见,小人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撒谎,他的确,整晚都坐在这里。”


    夜无垢看向朝慕云,对方眼底和他一样。


    这个位置……


    很微妙啊。


    第66章 他可是名花有主的人


    这个位置的确很微妙。


    虽然靠着窗子, 看得到街景,街景也不错,有树有花, 还有对面揽芳阁飘动的浅浅红沙,淡淡脂粉味道,颇具氛围感,不得不说,是个好位置, 但角度问题,看不到河边, 河边也不是王德业回家的必经之路。


    喝酒时看不见, 喝完酒也想不起来,照距离远近,走起来也并不特别舒适, 王德业是怎么走到河边, 并失足落水溺死的?


    “……王大人那日饮的是送别酒,座上多是同僚,遥祝他第二日远行顺利, 席间气氛很好, 热闹,劝酒, 和大部分酒桌一样,但后来同僚们依次告辞, 席散人去, 王大人却一直没走, 又换了新菜, 叫了新酒, 独自一人饮了很久,店里伙计还寻思,大概是馋酒馋的狠了,要么就是这回铺子里酿的酒太好喝……”


    掌柜束手站在一旁,讲说着当时经过。


    这个酒肆,包括这里的掌柜伙计,闻人长已经调查过,皆有可以验证的不在场证明,应该与案件无关,所言之事,卷宗里也有详细记载,朝慕云再问一遍,只是想看一看,有没有遗漏的,别人不注意的细节。


    口供上没什么收获,死者曾经落座的这个位置么……


    朝慕云指着街对面三楼,伸出小半边阳台的临街房间:“那里住的,是谁?”


    窗子对面不远,正是揽芳阁,酒肆开在这里,想也知道,定有点不为人道的小心思,带客源什么的,但酒肆位置略深,能看到的自也不是揽芳阁的正门,而是其后巷。


    揽芳阁正门朝街,好景好装潢都在前头,后巷这里只有装饰略少的红纱,以及相比之下,更为安静的房间。观其一排晾有少量衣物的特点,不难看出,这些挨着后巷的房间,大概是姑娘们不接客后,平日休息的房间。


    而王德业曾经坐过的这个位置,略抬头,正对着的,是双面临街,看起来空间感略大,装饰也略华丽的房间,对比可见,是这一排里,视野最好的。


    “我看看……”掌柜的侧身瞄一眼,就笑了,“这个啊,是芷檀姑娘的房间,这位芷檀姑娘可了不得,如今芳龄二十,接客六载,长盛不衰,一直都是揽芳阁头牌,到现在还没被哪个小姑娘给挤下去,京城里好多大人物,都是她入幕之宾……”


    芷檀姑娘似乎在坊间颇有名气,谈论者众,掌柜的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颇有谈兴。


    朝慕云也没急,听他吹捧完,又才道:“当夜王大人情绪或动作间,可有何不寻常之处?”


    “没有,”掌柜摇了摇头,“王大人出事后,官差就来问话了,一回回的,咱们不可能印象不深刻,当夜确未发现任何异常。”


    朝慕云一边问话,一边观察现场,夜无垢也是,甚至跳上房顶,看了看别处。


    收获有,却并不算多。


    转出来后,二人视线一对,顺便就去了趟揽芳阁。


    老鸨本来左拦右阻,说姑娘们忙了一晚,现在正在休息,着实没精力应付问话,不若下午……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楼上女声温柔娇媚:“来者皆是客,妈妈何必为难?”


    “咦,你醒了?这才什么时辰……”


    “吃的药太苦,左右都再睡不着,请他们上来吧。”


    老鸨这才笑眯眯道了恼,请二人上楼。


    朝慕云和夜无垢被请到的是一个三楼临街房间,环境雅致,空间也不小,从桌椅短榻到床柜,无一不缺,往窗外一看就是宽阔河面,景致也极好。


    但心中稍一算测就知道,这并不是酒肆掌柜说的,后巷里芷檀住的那个房间,这就是一个用来招待客人,经营赚钱的房间。


    因是白日,习惯的休息时间,芷檀并没有上妆,身上衣物也不华丽,只是浅浅绾了发,有凌乱碎发从鬓角滑落,看上去有种极致温婉的美。


    不愧是头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动人,美到极致,根本不需要大妆加持,素颜也有素颜的韵味。


    她素手执壶,给二人添茶,大约动作间太具美感,连茶水撞击茶盏的声音,都格外清脆灵幽。


    “二位可不像是来此寻欢的客人,寻小女子……是有事要问?”


    她双手执盏,交于两位客人,眼神自带妩媚,话音柔媚婉转。


    朝慕云接了茶,见她将茶递给夜无垢时,看了他一眼。


    媚眼如丝,梨涡轻甜,有种直白的坦率,像是好奇他脸上的面具,很想看一看下面的脸是什么样子。


    没有肢体接触,没有言语暗示,但好奇本身演好了,也是一种引诱,这是一种很高级的撩人手段,不露骨,却能让人心痒痒。


    她在勾引夜无垢。


    夜无垢倒是没有避之如虎,毕竟人姑娘也没有靠过来,只手中扇子轻抬,接过递过来的这盏茶,轻轻一挑一避,茶盏已稳稳落在桌面:“——芷檀姑娘可要小心,女子肤薄,莫要烫伤。”


    一边说话,他还一边不着痕迹的,看了朝慕云一眼。


    他现在可是名花有主的人,不能像以前那样浪了,会被误会的,绝对不行!


    芷檀也立刻领悟到了,对方言语冰冷的杀意警告。


    她擅茶艺,新沏出来的茶水是烫,但经过不间断的茶具利用,濯洗,转杯,递给对方时,已经没那么烫,可能略烫手,绝对到不了烫伤的地步。


    女子肤薄……还是福薄?


    对方在警告她,不要自作主张,以免玩火自焚。


    芷檀莞尔一笑,素手理发鬓,非常自然的掩饰了这次尴尬:“日懒梳妆,颇多怠慢,观您二位有君子之姿,想必不介意妾身失礼。”


    “美人在前,倒也风雅,”夜无垢手中扇子轻摇,看向朝慕云,“朝大人觉得呢?”


    朝慕云微颌首:“芷檀姑娘不必紧张,我二人今日前来,只是有几个问题想向姑娘请教。”


    闻弦知雅意,别人给足面子,芷檀自也心里有了数,仍然是温温柔柔说话,言谈举止却少了妩媚风情:“大人请讲。”


    朝慕云:“今年春末,户部侍郎王德业失足跌落河中淹死,此事姑娘可知道?”


    “原是这事,”芷檀帕子掩唇,轻笑,“楼里人来人往,本不该记得,可被问的次数太多啦,免不了一次次回想,现在想忘,都难了。”


    “他失足坠河,姑娘瞧见了?”


    “倒也没有,”芷檀垂眼饮茶,“那夜很忙,妾身这里应付的,大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走不开,不敢怠慢,更分不出心神关注其它,只是被问过很多次,也听了不少小话,知道王大人死的不体面。”


    夜无垢:“那夜你都在忙什么,可有与官场有关的客人?”


    “这个,你们官府查过,应该有卷宗记录的?”


    芷檀轻笑:“那时漕帮内部好像出了什么事,连带着盐道转运也出了问题,很多人想抢转运使位置,私底下使劲,比如妾身这里的熟客,六品小官李寸英,那夜就是他花钱包场,宴请户部侍郎单于令。户部管钱粮点税,盐务一事把的尤其紧,想要往里扎,就得烧烧香,拜拜佛……但你们晓得的,官员调动,可不只是户部的事,户部中意你了,吏部不派官,你还是上不去。”


    朝慕云没错过对方神情间深意:“那夜,也有吏部之人?”


    “就是没有请,才出事了啊,”芷檀微笑,“李寸英大概是想逐个击破,一起请来,担心应付不了,便先请了单于令,没请吏部的人,哪知吏部侍郎胡复蒙那夜正好经过,正好看到了宴请笙歌,还正好听了两耳朵,知是为了调派盐司一事。”


    她没说的太明,这话也不用说的太明,朝慕云和夜无垢就懂了。


    下面人想当官,欲走门路,大家都理解,谁先谁后这种事,你不说,大家也懒的计较,可正好迎头撞上了,后面那个人,是不是有点没面子?


    稍稍卡你一下,你之后的事就难办了。


    芷檀声音温婉:“李寸英哪知运气和名字一样寸,硬着头皮,也得把吏部胡大人请进来坐,在门口撕扯着实不像话,胡大人不高兴,还是进来小坐了一会儿,妾身收了这晚的银子,自得帮李大人周旋,用尽百般解数,忙得不可开交,奈何胡大人心情着实不佳,最后也只能不欢而散。”


    夜无垢:“听你这意思,当晚并没有见过王德业?”


    芷檀摇头:“自是没有的,妾身都没空往窗外江边瞅一眼。”


    夜无垢:“可你的房间,正对着他在酒肆饮酒的位子。”


    “酒肆?”芷檀怔了下,才眼梢流转,笑了,“您这话可是有些说笑了,妾也就是在白日休息的时候,能回自己房间,这晚上生意正好,哪能不伺候客人?便是妾想休息,妈妈也不会让。”


    朝慕云:“生意,可谈成了?”


    “生意?”


    “李寸英欲谈之事。”


    “好像是没有,”芷檀想了想,道,“来咱们这种地方谈事,说是谈事,更像是谈事之前的来往圆融,具体细节是不会当着我们这些人说的,但之后气氛那般不好,吏部胡大人,户部单大人脸色都有些垮,单大人还骂了李寸英,隐隐约约提了什么了银子的事,妾身没听清,他们也不会叫妾身听清楚,不过妾身猜,十有八九谈崩了。”


    朝慕云:“你那夜未曾见王大人,与王大人也不熟?”


    芷檀笑的就有些深意了:“要说同王大人熟,你们怕是得问问妾身这位恩客,李寸英李大人,他似乎同这位王大人交往甚密。”


    朝慕云:“这夜你招待的这些客人,可都在房间里,未曾出去过?”


    “怎么可能,”芷檀道,“这又是酒又是茶的,就算不饮醉,也得离席去个官房不是?妾身也要偶尔补补妆,偷个闲,还真不是随时都见到几位大人的。”


    夜无垢再次发现细节:“你在何处补妆?”


    “贵客还是怀疑妾身啊,”芷檀指了指房间隔壁,笑的明媚,“补妆偷闲,楼里专门为姑娘们设置有房间,就怕姑娘回了自己屋,便放松散漫,不想再接客了。”


    又问了几个问题,朝慕云和夜无垢离开了揽芳阁。


    “你有没有……”路静人疏,正方便说小话,夜无垢看着朝慕云,“感觉到点什么?”


    朝慕云淡淡看了他一眼:“这位芷檀姑娘,妩媚撩人,本领不错。”


    夜无垢:……


    本领不错……是在说她,还是在说我?方才那女人动作你察觉到了是不是!可我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你明明看到了!


    岂料朝慕云的话还没说完,眉眼间还颇有深意:“夜帮主似乎见识过很多这样的人,应对间……颇有心得?”


    “哪,哪有,”被这双干净漂亮的眼睛看着,夜无垢有些心虚,过往在外面招蜂引蝶,各种浪的事,不能被发现,虽他真的只是见的多,并未实操过,“我只见过你这样的人。”


    朝慕云:“哦?我这样的人……怎样?”


    “好看,心善,”夜无垢起初还夸的真情实感,之后语气就变了,眼底也飞起桃花,“总是记挂着我,想我想的紧。”


    朝慕云:……


    你们漕帮帮主,都这么不要脸的?


    夜无垢理直气壮:“不然怎么这种事也能记在心上,还好奇来问?”


    没准就是对他有企图!


    朝慕云笑了。


    夜无垢登时警惕,虽然病秧子笑起来很好看,干净剔透,气质俊雅,要乖有乖,要甜能甜,能撩的人脸红心跳,但这时候这么笑,好像稍稍……有点让人害怕?


    朝慕云看着他:“我为何好奇……你这般聪明,不若猜一猜?”


    说完转身就走,干脆利落。


    夜无垢:……


    也许是花太香,也许是风太热,这个瞬间,他突然心跳快如擂鼓。


    病秧子又撩他!


    没这种想法就不要瞎撩,万一他当真了,失控了……这病秧子负责么!


    “你等……等等,”朝慕云感觉一天天的,自己在病秧子面前越来越抖不起气势,完全不像之前那个恣意洒脱的帮主,有意拉回来一点形象,扇子点了点朝慕云的肩,清咳一声,“说正经的,方才可有所得?”


    朝慕云干脆点头:“是,芷檀姑娘言语暗示,这件事里,似有财之一字。”


    而官场盐道,再加上漕帮的暗中参与,这个财字,有非常大的可能,与贪污受贿有关。


    然事涉官场隐秘,一个青楼姑娘纵使知道,也不会敢说太多。


    他看向夜无垢:“盐道与你帮派常打交道,你应该很熟?”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官场和漕帮,细究起来其实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前者更善于言语矫装,后者更直白惨烈,”夜无垢缓声道,“钱可是个好东西,凡有流动,必有去处,若有的话,我或可能查到。”


    朝慕云:“虽只是猜测——但,有劳你。”


    “跟我还这么客气?”


    夜无垢手中扇子轻摇,笑唇微勾,端的是一派风流倜傥:“你说,这王德业怎么死的?分明看不到河边,若是醉得意识不清,歪歪倒倒,酒肆掌柜伙计也不能让他这么走,反正人不缺钱,随便叫个人伺候着送回去,给了别人人情,送回去的还能得个赏钱,何乐而不为?若是意识清楚,并未醉的厉害,又怎会失足落进河里?”


    解释不通啊。


    朝慕云颌首,这就是疑点所在,掌柜的话也说的很清楚,感觉是有些醉,但不至于走不了。


    夜无垢扇柄轻敲掌心:“若是他杀,动机又是什么呢?刻意选在离京前一日,是不想让他去修河道?”


    朝慕云:“朝廷调令即下,事情便不可更改,杀了这一个,还会有顶上来的第二个,不可能杀得过来。”


    只能稍稍推迟些时间,可这点时间,很重要么?


    “小朝大人,大意了啊,”夜无垢扇子挑起朝慕云发丝,似有似无拂过鼻前,不见轻佻,只有风流,“巨大利益面前,杀点人算得什么?”


    只要所得够丰厚,一人可杀,二人可杀,多人,亦可杀。


    巨大利益……


    朝慕云眸底墨色翻涌,越发沉凝。


    修河道需要用钱,修河道也阻止了别人赚钱,河道一修,漕运路线必然要更改,那这条路的钱呢?一般的团队,路改就改了,最多不过是路不熟,需得多走两遍,或者成本稍稍增加,并不难控制,但万一事沾不怎么透明的盐事,个中秘密不能与外人道,只能走这条路赚钱呢?


    那这中间的事,可就大了。


    现场看过了,该顺便问的人也问过了,下一个目的地,自然就是开棺验尸现场。


    距离稍稍有些远,但夜无垢的马很快,没用多长时间,就把他们带到了。


    现场进度刚刚好,官差和家属都在,流程仪式做完,棺材也起出来了,正准备移尸细看。


    而今离春末已经过去几个月,夏日炎热,不利尸体保存,好在尸体埋在地下,以略深土壤相隔,腐烂严重是肯定的,但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化成一副骸骨了。


    可尸体这种东西,要么保存完整,要么干脆就是一副白骨,最多看上去让人感觉不自在,不会过于惊悚害怕,偏偏是这种腐败严重,又没有完全烂干净的尸体,观感极为不适。


    尸体身上甚至还有爬来爬去,不知道是什么物种的虫子。


    围观人们下意识远离,也有跑到一边吐的,槐没看过尸体,却一脸兴奋:“不错啊,有点东西。”


    第67章 耀武扬威啊,我会


    朝慕云和夜无垢走到尸体前。


    说实话, 朝慕云并没有看出太多东西,比如溺水致死的一般性表现, 口鼻间泡沫, 唇部颜色,甚至指甲颜色,已经全看不到。


    尸体腐败严重的胸腔里, 的确能看到泥沙存在,但是量并不多, 且大部分都在上部, 大概是喉头到食管的位置,以人体器官分布, 根本就没到达胃的位置,遑论肠道。


    他走到槐没身侧:“你方才说,有点东西?”


    “这个我熟啊, ”槐没甚至兴奋的碰了碰手臂上一直缠着的小蛇, 小蛇懒洋洋动了动, 算是回应了她,“这是蛇毒!”


    夜无垢:“蛇毒?为何是蛇毒?”


    还是那个道理,人都快烂完了,皮肤颜色也看不出, 你怎么就认定是毒蛇?


    槐没指着死者骨头:“你看他的骨头颜色,是不是比一般人略深?不是发黄的那种,是有些发青。”


    夜无垢见多识广, 还真见过不少尸骸:“人死之后, 腐败成骨, 便已过去很久, 骨头颜色总会有细微变化, 同新鲜骨头颜色不一样,并不是干净的纯白。”


    “不错,”这一点槐没很赞同,“但只有被蝰鳞蛇咬到,骨头才会是这种颜色。”


    朝慕云:“蝰鳞蛇?”


    槐没微笑:“这是一种毒性巨大的蛇,它的特点有三,其一,迅速致死,毒液所至之处,会有水泡,这点回去翻一翻仔细的尸检格目,应该有所体现;基二,也就是今日我们看到的,死者骨头会发青,且无法淡去;其三,中此毒者,因为被蛇毒麻痹脑子,初期会有一种难以控制的兴奋感,会有一点点幻觉。”


    幻觉……


    朝慕云问:“让人失去理智的那种?”


    “不,”槐没摇了摇头,“和曼陀罗那种致幻效果不一样,它只是让人兴奋过度,会想尝试平时不会做的事,但也并不会完全失去理智,是可以沟通的。”


    也就是说,有影响,但影响并没有那么大。


    夜无垢:“是他杀?”


    “必然是他杀啊,”槐没看着尸体,“这种蛇多生南蛮炎热之地,京城这种地方不可能有,如果有,一定是有人豢养。”


    既然蛇有主,那投放咬人,自也是人为驱使,必是谋杀。


    “还有这里——”


    槐没弯身,从烂糊糊油腻腻一团内腑里,扒拉出一片纸团,夹出来:“有不一样的东西哦。”


    是一个纸团。


    因各种□□腐蚀,纸团已经看不出本身颜色,夹出来的这一小团也极为脆弱,岌岌可危,最外面的团层已经消失,仅剩内里一点点,还得小心展开,稍微大了一点,就会损毁。


    槐没颇感遗憾:“可惜快坏了。”


    夜无垢却眼神微深:“没坏完,才是重点。”


    他说完,还看了朝慕云一眼,眼神直白明确——我说的对不对?快夸我!


    朝慕云莞尔:“不错,没坏,才是重点。”


    槐没:……


    “啊?什么意思?”


    验尸验尸,难道不是找出东西来最重要?这基本坏完了,能算得上证据,呈上公堂么?


    朝慕云提醒她:“尸体内腑环境恶劣,什么样的纸张才能扛下来,不会这么快被腐蚀?”


    槐没怔了下。


    是啊,什么纸这么结实抗造,这么折腾都没烂完?


    一般草纸肯定不可能,宣纸也没这么大的劲道,花笺……也悬,想不腐烂,光靠一点硬度叠加肯定是不够的,内里制造工艺要非常优秀才行。


    所以这张纸是什么?


    虽然烂了大部分,可还有一小半算是还行……


    “银票。”


    夜无垢指着边角微不可查的花纹:“还是一张数额巨大的银票。”


    多的东西已经看不到,比如面额到底多少,上面黑乎乎一团,基本也看不出文字,但这个花纹的确很明显,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出来。


    而银票这种东西,面额越大,制作工艺越高超,毕竟要兼具一定的防伪效果。


    槐没一脸震撼:“这张银票……是被死者吞了?”


    肚腑中发现,位置靠上,不是胃也是食道,基本没有保存在胸前衣物,因为尸体腐坏下沉,到达这里的可能。


    这可是银票,不是其它东西,尸体被家人收敛入棺,是要进行一定仪式,有全身换洗过程的,怎么可能放银票在身上?若要准备陪葬品,也该是金玉之器,而非活人的银票。


    还这么大面额。


    夜无垢手中扇子轻摇:“大概率也不会是凶手塞他嘴里,逼他吞下的,这般浪费钱财,哪个凶手这么蠢?”


    就算是为了进行什么羞辱仪式,也不必要用这么大面额。


    朝慕云:“大概率是他自己吞的。”


    想法么,也并不难猜,比如预知到了一点危险,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种种。


    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两个字——来源。


    “工部侍郎看起来官阶不低,实则俸禄并不高,也不算肥差,”朝慕云沉吟,“王德业手里,为何会有这么大面额的银票,又转移都来不及,只能自己吞下?”


    这种东西不可能随身携带,死时在身上,只有一种解释,就是这一日他才得到,或者这一日,他必须要用,这一点可以指向凶手方向。


    但这张银票是过路呢,还是自己拥有?


    过路的话,他就是中间人,自己拥有的话,他可能涉嫌贪污受贿,哪一种,都很微妙。


    夜无垢扇柄敲打在掌心,突然想到:“王德业在酒肆独饮很久,一直都没有离开,有没有一种可能,它并非是馋酒,是在等人?”


    朝慕云颌首:“很有可能。”


    槐没若有所思:“所以凶手——就是他等的这个人?”


    “尚不能肯定,”朝慕云垂眸,“死者等候之人是否知道银票之事,很重要。”


    “不对,等等——”


    夜无垢突然顿住,拿帕子垫着,扒拉了扒拉了死者头发,掉出一小片细碎的,不注意很难发现的金箔。


    尸体腐败的确严重,但头发是腐败过程中最难消解,需要时间最久的,金箔藏于其中,只怕经年累月都没关系,是以保存完好,上面花纹也清晰可见。


    是个略复杂的图形一角,因为金箔太小,花纹再清晰,也难以拼凑整个图像。


    朝慕云看夜无垢:“你认得?”


    “这是漕帮主帮下,一个叫赤蜂的小帮派追踪标记,其帮主名姚波,在京城也算有一席之地,”夜无垢眼梢眯起,“看来我们得去寻一寻他了。”


    朝慕云若有所思。


    帮派追踪标记……


    也就是说,这个叫赤蜂的帮派曾经跟踪过死者,或者正在跟踪中,京城地盘,非主帮念京,只是从属,但两边真的毫无关系么?


    夜无垢很快有了决定:“我去一趟。”


    这意思是,自己去。


    有些地方并不喜欢官府介入,以官威压,效果未必好。


    朝慕云知道他怎么想的,并未阻止,只是提醒:“你可大张旗鼓的找人。”


    夜无垢同样立刻理解了对方在提点什么,笑唇翘起:“这么关心我?”


    汾安侯府的案子一破,不管典王还是漕帮,必会心生忌惮,处处警戒提防,皇子身份目前不可以暴露,除却保护目的,这还是准备好一切之后的杀手锏,是创造时机的必要条件,须得慎用。


    但所有一切都暗中行动,也不行,既然是钓鱼局,总得有个‘打草惊蛇’的机会,身份不能露,案子就不能暗中悄悄查,别人会更怀疑,更谨慎,不若敲锣打鼓的来,吸引别人目光,告诉别人我再挑战你,可千万小心些。


    一边不动声色暗谋,一边施与压力推拉,才能更好破局。


    夜无垢亲自去做这种事,别人不可能猜得到他是皇子身份,真要这么重要,还不得好好藏在背后,怎么能推到人前这么折腾,不怕死么?


    就算风声有所暴露,别人知道寻回了皇子,也不会怀疑到夜无垢身上。


    小朝大人面无表情,眉目疏淡,根本没理他的口花花。


    夜无垢知道,四外这么多人呢,不方便,他也只是忍不住撩,并未真的想怎样,扇子一摇,遮了半边唇,眸底流转处,皆是张扬:“放心,耀武扬威嘛,这个我会!”


    他拂过朝慕云的手,将手中扇子换了一下,快速冲朝慕云眨了下右眼:“玉骨扇先借我用。”之后翻身上马,紫色衣角掠过空中,带起暖风飒爽,“等我的好消息!”


    朝慕云握住手中折扇,微微一笑:“好啊。”


    马儿极速飞驰前,夜无垢看到了朝慕云的这个笑颜,差点没忍住,将人掳上马一起。


    完蛋,他闭了眼,这人越来越会了,冲他笑,还微微歪着头,有点可爱,想……


    但也是想想而已。


    该干的活还是得干,大不了干快点,早点回去逗那病秧子!


    夜无垢一路飞驰,路上还顺便放出信号,招来几个手下,一行人浩浩荡荡,直接去到赤蜂的地盘,十分不客气,直接踹开大门,摇着扇子,闲庭信步般往里走:“姚波呢,叫你们老大出来陪我喝酒!”


    在对方踹门时,赤蜂帮众就如临大敌,听到这句话,更是直接愣住,转瞬抓紧了手中武器。


    这哪里像约酒局,分明就是来挑事的!漕帮上下谁不知道,鸱尾帮帮主从不与人喝酒,他只喝祭酒!但凡说出这样的话,意思就是要杀人!


    赤蜂帮怎么得罪这尊杀神了?


    副帮主是个独眼,身材健硕,一身凶悍气质,放在外面几能止小儿夜啼:“这里是京城,主帮地盘,夜帮主此来,可有知会康帮主?”


    他声音低暗,满满都是警告,但夜无垢又怎会怕?对方话音还未落,手中玉骨扇就甩了出去,杀招之凌厉,回旋间携风雷,若非对方躲的快,这玉骨扇必将划破他的喉咙!


    就这,也是夜无垢收了手,没放开打的。


    “啊,终于安静了。”


    夜无垢环视整个房间,握着旋回的玉骨扇,笑唇翘起:“你说这是哪里来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五湖四海,四荒八极,本帮主哪里去不得?副帮主可是有意见?”


    副帮主在手下面前丢了脸,很想打回来,奈何刚刚那一扇子他躲的很狼狈,差点躲不过去,现在还需平复呼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说不出来,夜无垢说的出来啊:“叫你们姚老大出来,否则休怪本帮主不客气。”


    “这里是赤蜂帮,”副帮主眯了独眼,手在背后做了个指示,“夜帮主登门,是不是得划下道道,遵规守礼,拜帖都没一封,可不是漕帮规矩。”


    “呵,漕帮规矩,你们守过么?”对方在干什么,夜无垢一眼就能看穿,这是想走敷衍拖延局,还顺便出去搬救兵了。


    天真。


    他笑了下,玉骨扇刷的收起,坐在首座,脚往前一踩,身体前倾,目光逼视:“别把工夫使在别人身上,告诉你,没用,今日姓康的来都白给,惹了我的人,必须得给我个交代!”


    副帮主:“不可能!我们帮主不可能招惹你的人!”


    夜无垢低眉睨他:“你又知道了?”


    不可能招惹,为什么不可能?闹出这么大动静,姚波仍然未有露面,赤蜂帮的人宁愿敷衍拖延,去找主帮康岳求助,都没有派人寻姚波的意思……


    夜无垢突然懂了,不可能招惹,是招惹不了了?


    “人死了?”


    “既然知道,为何不给些尊重!”副帮主瞪着夜无垢。


    夜无垢却并未理会他的情绪,继续追问:“什么时候死的?死在何处,因何而死?”


    “三日前,”副帮主虽有心振本派威名,奈何着实敌不过,再不甘心,也咬咬牙,答了,“不小心从酒楼高处摔下来,当场死亡。”


    夜无垢:“哪间酒楼?”


    副帮主:“合宴楼。”


    “合宴楼排场大,花费也高,”朝慕云盯着副帮主,“他当时约了人饮酒?约了谁?”


    “李寸英。”


    李寸英……又是李寸英,王德业死时,也有这个人的存在,虽并未有证据证明二人曾见面,但身处两个空间,距离并不远,怎么说也有些微妙。


    夜无垢又问了几个问题,诸如知不知道你们帮主在做什么,最近帮里有没有麻烦,又在忙什么事之类。


    对方未必愿意答,答了也未必是实话,但夜无垢自己的考量和判断。


    末了,又问:“尸体在何处?”


    “因是高楼坠下,有点惨,恐夜帮主见不得。”


    “这有什么见不得的?带路。”


    夜帮主不但敢看,还敢把尸体掳走:“来人,给我送到大理寺!”


    赤蜂帮众:……


    夜无垢不仅把死者尸体带走了,连姚波房间里的东西都没漏过,让手下一一收捡,全部带走。


    赤蜂帮众愤愤不平,他们是漕帮,可不是土匪!就算是土匪,杀完人至少帮忙挖个坑埋了,断没有这般羞辱的道理!奈何他们只能愤怒,又打不过夜无垢,只能继续加派人前去报信,让主帮帮主康岳做主,但那边一直没有回音,似乎帮主不在。


    康岳当然不是不在,京城上下,但凡漕帮地盘,一丁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夜无垢一踹赤蜂帮门,他就收到信了,赤蜂帮求助,他自然也知道,但并没有管,只是装出不在的样子,没见赤蜂帮的人。


    侍立他身边的人问了句:“此事……”


    康岳转过身,继续执笔,在纸上练字:“小事而已,随他闹。”


    毛笔吸满墨汁,在纸上蕴出四个大字——天地浩然。


    铁画银钩,颜筋柳骨,写的气势斐然。


    ……


    夜无垢一边安排手下问询赤蜂帮的事,尤其与姚波有关,一边安排人运送尸体前往大理寺,琐碎事情很多,不得不留了很久,回去路上,竟然那么巧的,要路过李寸英的家。


    那还不顺便问个话,办个事?


    眼梢一转,玉骨扇遮唇,夜无垢又有了主意,同样是没有递什么拜帖,直接踢了门:“叫你们主子出来!伤了我漕帮的人,不给个交代?”


    李寸英忙了半日,现在正在家中休息,听到门外喊话,一口茶喷了出来,漕帮的找上门了?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不敢见的,他直接走出来:“敢问阁下何人,安敢闯朝廷命官府邸!”


    “少来这套,”夜无垢扇子一挥,气质邪气极了,“漕帮办事,什么时候怕过朝廷命官?”


    李寸英:“阁下到底意欲何为!”


    “好说,”夜无垢慢条斯理,“我漕帮兄弟姚波与你约酒,酒还没喝完就死了,李大人不得给个交代?”


    李寸英:“你是主帮——”


    夜无垢笑:“不才姓夜,乃是客帮帮主。”


    李寸英:……


    你自己都说了是客帮的人,跟主帮有什么关系,就算要交代,用得着给你交代?


    “漕帮兄弟一家亲,主帮客帮又有什么关系?”夜无垢笑的可吓人,一看就不好惹,“今日主帮姓康,未知来日,许会姓夜呢?李大人伤了我的人,还不肯给交代,难不成是想下去陪我那兄弟了?”


    方才打过架,他的玉骨扇边上还有点滴血渍,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干的出杀人的事。


    不知情的,顶多是吓了个白脸,知道的,比如主帮悄悄跟过来的人,忍不住牙痒痒,鸱尾帮帮主实在太不要脸,两头吃啊这是!去赤蜂帮就说姚波搞了他的人,要交待,到这,又说姚波是他兄弟,被害死了,李寸英得给交待!


    李寸英:……


    惹不起,我躲不行么!


    他深呼吸一口,似十分为难:“此事……在事发之时就已知会过主帮,还报了官尸检,认定乃是意外,与我无关哪。”


    夜无垢才不管,大马金刀往主座上一坐,摇着扇子,踩着凳子,耀武扬威,风流浪荡:“官府认不认,与我漕帮何干?今日李大人不但得一五一十,把事情说清楚,还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否则么,叫我查出来不对劲之处——”


    他微微一笑,杀意满溢的眼神精准刮过对方头骨:“我瞧你这颗头长得不错,眉清目秀,用做酒具很好。”


    李寸英:……


    简直大胆,放肆!青天白日,胆敢威胁朝廷命官,是嫌活太长了么!


    他眼神示意屋外心腹,去报官,快,这可不是暗夜里漕帮盘子,就不信没人能收拾得了他!


    跟着帮主过来的鸱尾帮众在沐十示意下,根本没理。


    报就报,随便。


    以前兴许会忌惮收敛些,但自家帮主是什么身份,时今又是个什么情况,什么形势,怎么会怕?


    沐十这种心腹知道的机密,底下人并不知道,但他们知道另一条,对啊,为什么要怕,怕什么怕,咱们帮主,可是小朝大人的人!


    小朝大人是什么人,大理寺最厉害的大人!


    第68章 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夜无垢在外面‘胡作非为’并不低调, 消息很快飞到了皇宫。


    承允帝听到哈哈大笑,朱笔不小心在奏折上划出长长一道,干脆把笔扔到一边, 笑了个痛快:“你瞧, 朕这个儿子, 是不是很有意思?”


    天子殿中批阅奏折,左右并无旁人,只有一个心腹桂公公。桂公公年逾花甲, 是自小跟在承允帝身边伺候的,有功夫傍身, 体格不错, 精神头也很好, 十六年前之事,于天子是巨大打击,于他也是难以言说的遗憾。


    当年事发突然, 桂公公一直伴在皇上身边, 他之忠心都是冲着皇上, 几乎是以一己之命,换了天子平安,之后休养了整整一年,身体才好回来, 可太子的遇害, 小皇子的失踪,加之其后皇后的缠绵病榻,撒手人寰……


    天子的伤痛, 没谁比日夜伺候在身边的人更懂。


    桂公公一直在想, 如果当年他能去救下小皇子……


    可当时局势万分险峻, 若他离开皇上身边,没替皇上挡了那一刀,结果会不会更糟?


    还好上苍怜惜,小皇子找回来了,皇上仿佛一夜年轻了几十岁,觉睡得好,饭吃得香,连批阅奏折都比以前积极了很多。


    “天之骄子,合该张扬,老奴……此前一直担心,”桂公公伴驾多年,深知天子脾性,私底下说话时,并没有那么循规蹈矩,字字小心,“小皇子流落在外,万一被人欺负,胆子小了可怎么办?胆子大点,皇上给紧紧弦,还能克制一二,这胆子小了,可不好练,如今岂不正好?小皇子孝顺懂事,是您的福气呢。”


    承允帝叹了口气:“是啊……他两三岁时那脾性,朕都担心十来岁时不好教,翻了天可如何是好?后来丢了,也担心寻回来变得怯懦胆小,朕不知要如何愧疚,这孩子懂事,恐老父亲为难,自己就能长得这么好……”


    桂公公:“小皇子心中无畏,有勇敢谋,看起来放肆,实则从未刻意耍威风,今次也是为了大局,可不能叫没长眼的给欺负了。”


    “不错,一群眼皮子浅的蠢货,朕的儿子也敢欺负?”


    承允帝冷笑一声,虽然现在多的东西不能给,不能叫人知道,但护犊子还是得护:“拟旨,大理寺寺丞朝慕云,才华卓越,能力不俗,入大理寺不足半年,凡有案件无不破解,立功无数,朕心甚慰,擢升为大理寺少卿。”


    刑狱人才本就难得,巩直调任后,这个职位空缺那么久,也是宁缺毋滥,有些事可以调派不熟悉的人暂代,有些却不行,人命关天,案件容不得半点马虎。


    承允帝观察了这孩子很久,一直没给人升官,不过是觉得年纪还小,可再历练久些,现在么,反正有他看着,出不了错!


    桂公公就笑了:“老奴这就去准备传旨,批了这半天折子,皇上也歇歇,回头小皇子见您瘦了,许会不高兴呢。”


    承允帝又开心了:“用得着你这老货提醒?累了就休息,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精力养足了,才能更好对理朝政,朕不比你懂?”


    您懂是懂,可您之前照做了么?


    还是小皇子回来的好。


    桂公公行礼暂退。


    不多时,他亲自带着圣旨去往大理寺,圣旨下发,自然不会没有动静,沿街不说敲锣打鼓,仪仗队摆出来都十分吸引眼球,听到是升官圣旨,大喜事,百姓们忍不住过来凑热闹,大理寺的人也与有荣焉,一个个面色膛红,腰板挺的笔直。


    主簿李淮更是捧着胖肚子,乐呵呵来回招呼支应,别看人胖,跑的灵活极了,十分尽心。


    有人悄悄问他嫉不嫉妒,一个几个月前同他平起平坐,甚至不如他的人,现在官升到了他前头,心里头不酸的慌?


    李淮直接送了别人一个白眼。


    这有什么酸的?朝慕云才能远在他之上,几个月相处下来,脾气虽然不怎么好,案子是破的真漂亮,干他们这一行,别的都是虚的,唯有真本事,才是立足之本,没见因为‘无案不破’这四个字,同行都不敢瞎逼逼了么?他现在出去,谁敢不给面子,全托的朝慕云的福!


    有个能力卓绝,基本不会出错的上官,他办什么事都方便,而且朝慕云那性子,有事能扛,交际吃酒就不行了,不说身子不行,本身性格也不爱这个,大理寺再是清水衙门,基本的人情往来也得有不是,大人不去,还不得指着他?


    “小朝大人离不了我呢……”


    你们懂个屁!


    朝慕云接了圣旨,倒没有太多喜出望外,于他而言,现在更重要的是案情本身。


    夜无垢在外面‘张牙舞爪’,消息传到哪儿都是,他自然也听到了,如今又接到了圣旨,自然闻琴知雅意,点了几个皂吏过来:“你们几个,去帮夜帮主壮壮威,大理寺办事,名正言顺,外人不得僭越。”


    “是!”


    之后,他叫了槐没过来。


    槐没直接运了轻功,飞过来的:“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说话就要捏脉。


    朝慕云任她捏:“没有。”


    还真没有,槐没蹙眉:“那是——叫姓夜的吓的?”


    朝慕云摇头。


    槐没:“也是,他哪能吓得了你,他最听你的话。”


    所以现在是——


    “看尸。”


    朝慕云尚未看到夜无垢的人,先到了他让人送来的,姚波的尸体。


    槐没眼睛一亮:“不等姓夜的回来?”


    朝慕云:“不用,我们先来。”


    刚刚升了官,不骄不躁不飘,转身埋头公务,槐没也是服气,但尸体当然更有意思:“走!”


    因是高处坠亡,姚波的尸体不大好看,哪怕经过家人收敛,也很难消去违和感,骨头碎软,支撑感弱,看上去都不大敢让人摸。


    别人不敢,槐没敢,她甚至敢上手摸:“你怎么看?”


    朝慕云非法医,但简单表征还是看得出来的:“肢体局部擦伤挫伤,能见皮下出血,然骨碎脏损,体内器官损伤远大于体表损伤,这是很明显的坠落伤,头骨后侧,脊椎,股骨骨折严重,以点为圆心,引发广泛性损伤——此人落地姿势应该是仰躺。”


    槐没鼓掌:“我就知道,你肯定藏着些东西,深藏不露啊!”


    “藏?”朝慕云挑眉,“这些东西,不用藏。”


    槐没顿了下,倏的回头:“你懂更多?”


    朝慕云垂眉,眸底现出浅笑:“并未系统学过,但有些还是知道的,比如以胃部食物,推测死亡时间等。”


    槐没眼睛更亮:“这也能行?”


    “自然,”朝慕云颌首,“人体对食物的消化过程,不同食材,有不同时间,不易伪造,证据简单明了。”


    几乎所有的法医解剖验尸过程,都不会放过这个环节,是对精准死亡时间判定的最大辅助。


    槐没只恨自己花了太多时间,找到妹妹来不就行了,为什么不信任朝慕云,还试探观察了那么久,早来早能玩这些好玩的东西了!


    “你要不要考虑教我?”槐没看着朝慕云,眼底闪着光,“我不但保证治好你身上的毒,还给你免费做仵作五年!”


    朝慕云没说话。


    槐没:“十年?”


    朝慕云还是没说话。


    这个狡猾阴险的男人,槐没咬牙:“你难不成想要我一辈子!”


    “姑娘家的一生,该要幸福从容,莫要轻易许出,”朝慕云看着她,“你无需卖身予我,我这里没那些规矩,大理寺的门,随时向你敞开,只要你愿意,每个案子都能助我。”


    槐没:……


    怪,怪不得姓夜的家伙会沦陷,这男人好像真的,有点什么魔力在身上的。


    她哼了一声,别开头:“那你刚才不说话。”


    “你我彼此了解并未很深,”朝慕云道,“我只是有些意外。”


    槐没:……


    她也有点后悔刚才的冲动,允那么多年出去,真有什么别的事了怎么办?


    朝慕云叮嘱:“日后三思而后行,类似的话,同谁都不要再说了。”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槐没一边看尸,一边想,怪不得妹妹也舍不得离开朝慕云,把他当兄长看,有些人就是这样,看起来冷冷淡淡,实则很能给人安全感。


    提醒自己别乱想,集中注意力,很快,对面前尸体有了结论。


    “这个人呢,的确是摔死的,但在摔死之前,他中了蛇毒……还记得王德业的尸体么?这个人中的,也是一样的蝰鳞蛇毒。”


    朝慕云看了看:“可他的骨,似乎不很明显。”


    死者新死三天,只是高处坠亡,骨折严重,并没有高度腐败,露出骨头,只右手手肘重重磕在地上,有小面积挫伤,能看到一点白骨,颜色也并不重,看不真切。


    “但是有水泡呀。”


    槐没将死者袖子拉高,展示给他看:“之前王德业的尸体,我看过当时的尸检格目,左小腿就有部分水泡,细密但数量不多,因咬痕不明显,被认为是换季时的气候反应,但现在这个人也有,我的判断一定不会错了。”


    朝慕云看得很清楚,就是死者伤势略重的这只右手,后侧靠近腕骨的位置,有五六个水泡,并不太大,但看得很清楚。


    “你曾说过,这种毒蛇毒素,有一定的致幻效果?”


    “是,”槐没点头,“他死前,肯定也有点什么让他兴奋的经历。”


    甚至跳楼这个举动,都是略兴奋时,做出的不清醒选择。


    朝慕云沉吟:“也就是说,凶手甚至不必站在死者身前推他,只要刺激足够,引导的好,此种完全可以自己跳楼?”


    “嗯,”槐没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毒蛇,凶手必须得保管好,发生任何一点意外,都很难收拾,遂此人一定在附近……咦,这是什么?”


    她顿了片刻,指着死者脚趾,让朝慕云看:“我是看错了么?这是不是金沙?”


    死者的脚趾缝里,甚至指甲与皮肉相接的内侧,都有细碎颗粒,像是沙子,又与一般的沙子不同,光线照耀下,折射出浅浅金芒……


    “这就是金沙。”朝慕云问,“死者的鞋子呢?他死前穿的鞋子?”


    死者尸体是夜无垢从灵堂抢过来的,经过其小敛仪式,濯洗过身体,换过衣服,因要尸检,观察记录后,槐没脱了死者寿衣,那他原来穿的衣服呢?


    “有,这里!”一边负责文书记录的小吏举手,“送过来的漕帮兄弟说,夜帮主抢……不,因物证需要,夜帮主带来了很多死者生前之物,衣服鞋子都有!”


    “上道啊……夜帮主这人不错,能处!”


    槐没立刻开始检验死者衣物。


    朝慕云:……


    之前不是还百般嫌弃人家?


    他也低眉,开始认真检查,不但之前穿的衣服,之后换过的寿衣,以及死者身份,都要重新检查一遍。


    “衣服和鞋子都没有,脚底也洗过,很干净,寿鞋也就算了,只内里沾到一点,算正常,但生前的鞋底为什么这么干净?”槐没相当不解,“难道有什么地方,必须得脱鞋进去?”


    朝慕云沉吟:“或许是,脱了鞋更方便,避免麻烦。”


    非是别人要求,是他自己要这么做。


    具体是什么,朝慕云现在也想不到。


    “大人!”就在这时,有皂吏小跑着过来,“有新消息了!”


    朝慕云立刻往外走:“这里劳烦姑娘,我去看看。”


    槐没摆手:“你放心吧,官府的规矩我知道,尸检格目会好好做,有新发现第一个告诉你!”


    朝慕云走到书房,案几上果然又堆了一沓新的卷宗,最上面一层加了颜色标识,是闻大人递来的资料。


    打开一看,果然是有关蛛娘娘,榴娘娘两个组织的动向。


    因之前的案子,两个组织已静默下潜,低调撤走了所以有可能显眼的据点,已有明确证据,发现漕帮中人与其勾联,但漕帮大小帮派众多,这些到底是谁的人,目前难以确定,待追踪细查。


    闻人长说眼前的案子就靠他了,让他再接再厉,同时两边现在最好不要有太多联系,以免被对方察觉,更为小心。


    朝慕云懂,因他在明查案,连夜无垢都拎出来大张旗鼓了,闻大人就没必要也跟着出来,低调留在暗处,把控追查更多的信息,与双方都有利。


    下面是厚九泓送来的消息,他追踪暗访的,是青楼方向的消息。因漕帮盘子不少,他借了些夜无垢鸱尾帮的门路,鸱尾帮虽未在京城经营有这些,但名头好使啊,有麻烦可以用,没有麻烦也可以借来找麻烦用……


    但这个方向不太好找,没具体线索的情况下,如同大海捞针,得亏他机灵,寻到了点不一样的地方,比如揽芳阁头牌芷檀,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到底哪里不对劲,还说不清,接下来会继续跟查偷听,同时提醒朝慕云,如果遇到了这个女人,她说的话,要自行斟酌说谎的可能性。


    包括皂吏们查到的,有关案件嫌疑人的信息。


    朝慕云这一坐就是很久,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下笔时快时慢,偶尔会停顿很久思考,分析着案子的各种可能性。


    “别想了,先听我说。”


    不知什么时候,夜无垢回来了,可能还站在旁边,看了他很久,因为朝慕云被抢毛笔后回神,看到了夜无垢洗过的脸,不怎么满意的神情。


    “好啊,”朝慕云从善如流,不再去拿毛笔,“查到了什么,同我说说。”


    “就知道关心案子,也不知道关心关心人……”


    夜无垢清咳一声,表情端肃:“我让人送来的尸体和前情,你应该都了解了?回来时顺便,我去了趟李寸英家,他对着我,不敢说谎,但知道的东西未必全肯说,这人胆子不大,却非常谨慎,尤其擅长装傻充愣那一套,说那夜姚波的确约了他饮酒,但他们两个不熟,对方酒局目的,是想以银钱贿赂,请他让出盐道竞争名额,他没答应。”


    朝慕云思忖:“经营了这么久,李寸英应该是有所得,把此前面子里子都补上了,在派官上有优势?”


    “是,”夜无垢道,“李寸英原话是,不然怎么来找他,不找别人?但他这件事付出良多,也有巨大野心,并不想让。”


    “谈崩了?”


    “就是没谈崩,才更奇怪,”夜无垢说,“因李寸英怎么说都不答应,姚波便换了方向,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家可以有其他的合作方向,比如一起做事,李寸英到了盐道上,可以指定用他的船,走他的水路,得到的利润分成……”


    听完他的话,朝慕云若有所思,‘共赢’之事,似乎没必要拒绝,李寸英好像没有杀机,但为何姚波在外别没死,偏偏死在了与他的酒宴上?


    “他可曾提到,席间是否有特别之处?”


    “我问了,他说并没有什么异常,他和所有人一样,都很意外,”夜无垢指尖摇着扇子,“我让人去查问酒楼的伙计和客人了,此人所言是否为实,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


    朝慕云又问:“芷檀曾经说过,王德业和李寸英很熟,你可顺便问了?”


    夜无垢颌首:“问过了,他二人有姻亲关系,的确算熟,来往也较他人密切,但王德业遇害之时,他言自己正忙于花楼酒宴,无心关注其它,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这四个字,有些微妙了,什么都不知道……还是欲盖弥彰?


    朝慕云想了想,道:“接下来要查的仍然是这几个方向,还有一点,就是钱庄。”


    他将今日尸检发现和夜无垢分享:“京城里,可有藏金沙之处?”


    “这还真没有,”夜无垢而今对京城也算熟悉,资料掌握很多,“地势气候不易产生,想私运藏匿,也很难……”


    二人正聊着案子,突然门板轻叩,槐没走了进来:“该用药了。”


    朝慕云一顿:“这么快?”


    槐没将药箱放在一边:“快什么快,你看看外头,都什么时辰了?”


    朝慕云转头,这才发现,外面已然天黑。


    他闭了闭眼,浅叹口气,看向夜无垢:“你先出去吧。”


    夜无垢不满:“为何我不能看?”


    这女人还在这里呢!


    槐没差点当场翻白眼:“稍后我也要出去。”


    “那他一个人……”得多辛苦。


    夜无垢话还没说完,槐没就截了他的话:“就是要一个人。苦的难的,都得他自己一个人熬,别人谁都帮不了。”


    朝慕云自己都很镇定:“你出去吧,我没事。”


    夜无垢感觉有点点奇怪,就是因为特别苦,特别难,才更需要人陪伴吧?为什么朝慕云不需要,槐没也对这个治病过程讳莫如深?


    什么是他这样亲密之人,不能听,不能看的?


    第69章 纯真的夜帮主


    有关泉山寒的毒性, 槐没之前和朝慕云和夜无垢都聊过。


    此毒性烈,初期来势看似不猛,其后对身体可以说是摧枯拉朽的伤害, 中毒初期, 找对了大夫,简单配药也可解毒,到了现在, 毒入五脏心腑, 简单配药肯定不行,不但得精心调配炮制更多药材,还得前后分作几次, 缓缓的来, 先打底子,再下猛药, 以免对身体造成更大伤害。


    价格最贵,最难寻, 药性最猛的那几味药, 暂时没找到也不要紧,反正都安排在后面,先一点点把身体调养好要紧。


    买药熬制皆不成问题, 就是吃完药这个过程么……稍微有些煎熬, 不可言说,只能中毒者自己熬过去。


    因涉及隐私,此事槐没并未告诉夜无垢, 只朝慕云自己知道。


    今夜, 也是这种特殊效果的第一次。


    用完针, 盯着人吃了药, 她拉着夜无垢走出了房间。


    夜无垢戳在房门,不肯走:“他若饿了怎么办?”


    “晚上少吃一顿死不了,吃的太饱,吐了什么?”槐没隔门看了眼,“我让芽芽准备些好克化的宵夜,你若担心,稍后同他一起用便好。”


    夜无垢狐疑:“肯定没事?”


    槐没笃定点头:“我出手,能出什么事?”


    夜无垢:“那他要是难受怎么办?”


    槐没转身就走:“能怎么办,自己扛喽!”


    她走了,夜无垢却不能走,里面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心上人……


    总感觉这件事透着奇怪,朝慕云讳莫如深,槐没也不肯多言,像藏着什么——藏着什么呢?


    不就是毒,有什么不能说的?


    泉山寒毒性甚烈,他在知道朝慕云中了这种毒后就去查了,除了晕倒吐血身体荏弱外,还有很多气血虚带来的附带伤害,比如畏寒,朝慕云很怕冷,春时别人都换了薄衫,他还要穿的很厚,才能手不凉,如今盛夏,别人都热的受不了,他拿了玉骨扇,也是意思意思扇两下,其实并不很热,他出汗的时候非常少,除非被晒的狠了,或是着急,在太阳底下走的太久……


    解这样的毒,配药方面,他不擅长,先期调理么,无非是恢复气血,先让病秧子阳气旺起来,别那么怕冷?


    正想着,突然听到房间里传出的低吟,似是咬了牙,十分痛苦。


    夜无垢弦立刻就绷紧了,哪都没敢去,就戳在门口,略烦躁的转扇子。


    他猜想的方向还真没错,槐没最初几剂药的方向,的确是为了给朝慕云身体打底子,先让他稍微壮一点,健康一点,就是是补气血,补阳虚,让他不那么畏寒,泉山寒让人冷,她用药让人热起来不就行了?


    但槐没本职不是大夫,只是个人爱好,喜欢玩毒,解毒用药思路也简单粗暴,有用就行,朝慕云知道自身情况,也未反对,可谁知,这过程……这般难以言说。


    他很清醒,知道身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学心理,对人性的各种需求都很尊重,成人的世界丰富多彩,一直未找到合心意之人,他不愿游戏人间,但也不会过的像个苦行僧,也是曾自我纾解过的,可这种程度的野望之潮……他还真未曾经历过。


    偏偏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其它,他浑身无力,很难自己对自己做什么,槐没说的没错,不想别人帮忙的话……只能自己扛过去。


    他已经尽量克制,不发出声音,这种药物作用时间大概是两刻钟,槐没说的很清楚,安全无害,无副作用,甚至不能对他身体造成损耗,只要熬过去就好。


    奈何夜无垢自小习武,五感极好,听力尤为出众,现在一门心思都在房间里的人身上,自然会听到一些声音。


    起初是没有规律的细碎声响,像是不小心被子从床上掉下来,又拿回去,为了避免再次掉下来,用身体压住,下意识蹭了蹭。


    之后这种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间或夹杂着朝慕云的轻吟,仿佛很痛苦,但又不像疼痛难忍的的那种痛苦,像小猫一样,一声一声,叫的你担心又难受。


    “你怎么样了?可是很难受?我进来好不好?”


    “不准……不要进来。”


    朝慕云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但明显意识清楚,话音坚定。


    夜无垢敲门动作瞬间顿住,声音也忍不住放轻:“你……到底如何了?哪里痛?”


    朝慕云没答,只是很久后,才又沙哑出声:“你走……走开!”


    这话音……坚定是坚定,怎么有一股恼羞成怒的味道?还是自己听错了?


    夜无垢更不能走了,槐没那女人,该不会治病把人治出毛病来吧!她又不是真大夫!


    “我进——”


    “滚!”一个东西砸在门板上。


    东西不重,声音也有点闷,像是随手拎起枕头扔了过来,力气不够,也就砸出个响动,根本阻止不了他,但东西都砸了,滚字都说了,朝慕云得多生气?


    夜无垢还真没敢推门进,把人气出个好歹怎么办!


    外面人急的难受,里面人也熬的难受,朝慕云闭上眼睛,紧紧拥住被子,第一次感觉到难以承受的热潮,还有身上……淋漓的汗水。


    他自到这里以来,从未这样出过汗。


    夜无垢急的不行,直接跑到厨房,把槐没拎了出来:“你到底给他用了什么药!”


    槐没怎么说也是个姑娘,有些事明白,也敢说,但对病人本人说是一回事,在大庭广众下宣讲是另一回事,大理寺少卿的院子,护卫值守都有,不方便说的太直白,她声音也压有些低:“就……反正治病的药,没生命危险就对了。”


    夜无垢再无往日风流倜傥,体贴优雅的样子,咬牙切齿,差点憋不住对一个女人动粗:“他都疼成那样了,你说他没有生命危险?”


    “疼?”槐没愣了下,“怎么可能会疼?”


    夜无垢也愣了:“不……不疼么?他强忍着都忍不住,我听到他哼哼了……”


    槐没:……


    她看向夜无垢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疼得哼哼,和别的哼哼可不一样:“没想到夜帮主人如其名,纯真无垢啊。”


    夜无垢皱了眉,这跟他的名字有什么关系?


    槐没拍开他的手:“放心,固本培元,身体难免受不住药性,有些许不适,但确实没有生命危险,一丁点都没有,不然我也不会有心情做饭,你尽管回去等着,最多一刻——两刻钟吧,他指定能好,你表现好些,许还会让你进门,正好夜色渐浓,你们俩可以一同尝尝厨房新做的宵夜。”


    夜无垢:……


    槐没在做饭。


    一时竟不知病秧子痛苦难受可怕,还是等在前面的宵夜可怕。


    “还不信我?”槐没无奈,举手发誓,“朝大人要是伤到一根头发丝,我的头送你饮祭酒,行了吧?”


    夜无垢深深看了她两眼,脚尖点地,转身纵跃回朝慕云院子。


    蝉鸣烦躁,夏风扰人,连往日赞过的水晶帘都看不顺眼,夜无垢有种难以压制的毁灭欲,冷冽视线滑过窗槅,拳捏的紧紧,听不到里面的半点声音,心却悬的高高,没有落处……他怕是撑不了太久。


    朝慕云也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前番折腾已然耗时不少,他现在身体着实虚,槐没药下的分量拿捏得极为精准,果真就是两刻钟,风消云散,总算是过去了。


    房间安静很久,没有任何动静,晕过去了?


    夜无垢当机立断:“我进来了。”


    担心被拒绝,没第一时间听到出声拦,他就伸手推开了门,大踏步走进房间,直奔朝慕云床前。


    朝慕云安静躺在床上,鬓发被汗水湿透,脸颊潮红,眸底湿润,不知是热的,还是难受自己咬的,唇瓣不再是以往浅浅的樱色,是略深的红,饱满丰润……


    夜无垢喉头滚了滚:“你醒着?”


    “不然呢?”朝慕云声音微哑,咬字比往常慢了很多,更显疲惫慵懒,“都说了没事。”


    夜无垢感觉有些怪,病秧子这是……病糊涂了?


    朝慕云抬起手,冲他招了下:“过来。”


    不知是无力还是懒,动作也有些随意,现在逗谁家的小狗。


    夜无垢此刻没办法计较这些,很快走过去:“怎么了?饿,还是渴?”还是哪里不舒服?


    朝慕云却抓住了他的手。


    以往他总觉得,夜无垢体温略高,有一种武人独有的强悍健壮感,可这次握住对方的手,他只觉得舒服,像在沙漠走久了,口干的不行的时候,突然饮到一口甘凉清泉,又像炎热三伏天里,握到的一块冷玉,消暑解热,不想放开。


    他不但不想放开,还握着对方的手上移,贴到了自己脸上。


    夜无垢:……!


    “你……我去叫槐没来!”


    太奇怪了,怎么喝了一回药,魂儿都没了,不像本人了!


    朝慕云却拉住了他:“不要她。”


    “那……”


    “就要你。”


    夜无垢感觉自己要疯了,这病秧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朝慕云当然不是病坏了脑子,他只是懒得动,又热的难受……以手贴脸都有点不够了,夜无垢隐隐感觉手背好像碰到了更柔软的东西……


    惊的他把手一撤,身子后仰——


    “砰——”


    又撞到了头。


    还是之前的那个位置,还是之前肿的那片后脑勺。


    朝慕云倒是半点不慌,跟着对方手劲坐起,侧头莞尔:“堂堂帮主,这么没记性,嗯?”


    夜无垢:……


    他用力按着后脑:“还不是你——你到底怎么了?”


    朝慕云还是笑,膝盖屈起,手肘撑在上面,好整以暇托腮:“你猜?”


    夜帮主猜不到,夜帮主心脏疯狂跳动。


    朝慕云伸出安闲的左手,替他理了理滑在肩膀的头发:“夜帮主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从不会受伤?这后脑,在我这可伤两回了。”


    夜无垢:……


    这两件事能在一块比么!


    面前人让他感觉有些奇怪,也有些陌生,尤其对方唇边的笑意,简直能把人撩疯。


    他有些不知所措,这四个字在最近好像经常出现,他在对方面前,总是不知所措,尤其见对方微微倾身凑过来……他连动都不敢动了。


    岂料气息相闻,近在咫尺时,朝慕云手越过他,拿过床边的衣服,慢慢穿上,衣襟系好,又是平日那个一丝不苟,肃正雅贵的大理寺上官。


    “还不走?”脚步走到门口,朝慕云慢悠悠开口,“肚子不饿?”


    夜无垢:……


    他狠狠抹了把脸,跟了出去:“饿!”


    有道是关心则乱,他差点要被朝慕云撩疯,不确定对方是玩笑还是其它,他不敢赌,情绪被牢牢牵在对方手里,任何一丝波动都被左右着,愣是没留意房间里的味道,不然的话……


    他此刻只叹情爱磨人,这病秧子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心意,又是怎么想的,能不能给个准话?


    偏朝慕云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优雅端贵,一如既往。


    一顿宵夜吃的食不知味,神思不属,让槐没再次切脉,确认病秧子没问题后,夜无垢就找个机会溜了,处理完自家帮派的事心内仍然炽热一片,默默看了眼大理寺方向,去了皇宫。


    天边已现鱼肚白。


    老人觉少,承允帝往日不勤勉朝事,也并不是起不来,只是没心思,今晨一如既往,孤独的用着自己的早膳,儿子来了!专门挑着饭点来陪他,一定是不想他难过寂寞!


    皇上高兴的不行,拽着儿子一块吃饭,说了好半天的话,越说越觉得朝慕云这孩子简直太好,得赏!


    夜无垢:……


    他原也没想到,原来父子间的相处模式是这样,生疏只是表象,随便找一个切入点,就能迅速熟悉起来,甚至都觉得对方不错。


    他并没有拒绝承允帝暗中的安排,保护他也好,教导他也好,虽然他对新身份很陌生,也并不习惯,但出身这件事改不了,有些责任,不是他不想扛,便可以不扛的,病秧子也同他说过,反正多学点,都知道点总不会错,倘若来日不再抗拒,想要为自己,为百姓做点什么,会,才会通。


    承允帝见他口风不再强硬,越来越有余地,干脆乘胜追击,以朝慕云的存在作为举各种例子,劝他每天抽出一段时间来皇宫,由亲爹亲自上课。


    这一点倒和亲情无关,只与长本事有关。


    夜无垢想了想,答应了。


    但他也提了新的条件——借药,借人。


    药材不必说,是给朝慕云的,槐没列出的药材单子很长,他正在找,有几味除了昂贵,还特别稀缺,有皇宫采办襄助,会更顺利。


    借人么……不管案子,漕帮,还是典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肯定会有不少碰撞,他不能保证时时守在朝慕云身边,大理寺只有一个华开济,显然不够用,他需要更多精英,和自己帮派里的武功好手不一样,这些人得有一定的政治嗅觉,忠心护主。


    承允帝答应了,同时小小检讨了一下自己,因寻到儿子太开心,有些旨意下的好像不那么合适,比如擢升朝慕云,小朝肯定配,他才华卓越,堪为白官榜样,这个官封的,承允帝没半点私心,只是锦上添花,希望能让案子办得更漂亮,各种事推进起来更顺利,没有阻碍。


    但眼下时机,儿子身份暂时不能放出,那别人的关注,甚至怒火,会冲着谁?


    只能是朝慕云。


    儿子想到的,他昨夜也想到了,已经调了禁军鹰卫,专为保护天子而设的精英,去保护朝慕云。


    流程调派需要时间,遂人估计得今早上朝时才会到岗……


    从皇宫出来,夜无垢还是没回大理寺,远远看了那个院子一眼,又埋头去做自己的事,到了晚上,悄无声息回到院子,发现病秧子很乖,遵医嘱用了药,睡得很沉。


    夜无垢没睡,他睡不着,坐在朝慕云床前,看了人整整一夜,直到天将亮,人将要醒来时,火烧屁股一样跑开了。


    随便找个地方小憩了一会儿,拿到最新消息,他眉头皱起,知道有些事却不过去,还是得见面,换了身衣服,精心搭配了饰品,揽镜自照,理了理头发,清了清嗓子,才又回到大理寺,朝慕云身边。


    好像他一天一夜没出现,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朝慕云神情自若:“回来了?可是有重要消息?”


    夜无垢:……


    我这么大个人站在你面前,还不重要么!


    夜帮主深吸一口气,扇子也不扇了,眼睛也不飞桃花了,笑唇也平了:“……是有件事,你得知道。”


    朝慕云:“何事?”


    “这个案子与吏部有关,皂吏们正在走访有关吏部侍郎胡复蒙的消息,你当知道?”


    “嗯。”


    “吏部官员众多,可不止一个侍郎。”


    “你的意思是……”朝慕云微度,“同我有关?”


    夜无垢颌首:“查到了你父亲,他是吏部郎中,品级只比胡复蒙小一阶,时间线于本案,有颇多重合之处。”


    朝慕云也想到了,他这个便宜父亲,不但是吏部官员,还曾出京办过事,时间上……好像与王德业出事重叠?


    还有地点,吏部官员外出公干,多是为了确认官员考绩,跟什么河道,漕运,盐道完全没关系,但他这次公务考绩的地点,却离王德业将要治理的河道非常近,甚至重合。


    “这样啊……”


    朝慕云迅速看过夜无垢带来的最新资料,沉吟片刻,笑了:“那是得问问,你陪我去?”


    ‘陪’这个字简直太美好,夜无垢瞬间被哄的眸底桃花飘荡,笑唇边高高翘起:“好啊,去哪,家,还是官署?”


    朝慕云起身,转去屏风后更衣:“自然是官署。”


    白日阳光灿烂,薄薄屏风仅能挡住视线窥探,却挡不住落在屏风上的剪影。


    漂亮的肩颈线条,纤薄的蝴蝶骨,只手可揽的细腰……


    夜无垢想移开眼睛,又舍不得,最后瞪了眼桌上凉茶,抢过碗喝了个干净。


    第70章 问供亲爹


    朝慕云不想去朝家, 倒不是害怕什么,单纯是本案吏部存在感有点重,既然要去, 不若一起问了。


    王德业身亡那夜,吏部侍郎胡复蒙就曾在揽芳阁, 表面上似乎没什么联系, 私底下总感觉有丝丝缕缕的不对劲,没着急问,也是证据着实不多, 今次既有机会,不若顺便跑一趟, 观察观察人什么脾性, 有没有说谎。


    二人很快到了吏部。


    官署看起来并没有很大,面积和大理寺差不多, 风格甚至没有大理寺威武, 大理寺是执法部门,光门前放着的犴狴,都雕刻的栩栩如生,让人生畏,这里只是……奢华的低调。


    雕梁画柱,玉石盆景,颇为讲究的园林风格, 与众不同的气质摆设, 不管从哪看,这吏部差什么, 大概都不差钱。


    亮出牌子, 门房一路引领, 走到办公区域的书房,朝慕云看到了这个身体的便宜父亲,朝文康。


    朝文康并不是什么美男子,身量中等,胖瘦中等,连相貌都是中等,方脸,浓眉,口唇边有略重纹路,稍稍有些显老,整个人有些……乏善可陈。


    “不是说了,本官要寻很重要的卷宗资料,休要打扰——”


    看清楚来人,朝永康脸上不快顿住,手中书卷也掉在了地上。


    “你……你来了。”


    朝慕云倒没什么激动不安,表情一如既往,淡定从容:“朝大人似乎并不意外。”


    朝文康弯身,拿起落在地上的书,多少有些没面子。


    父子见面,父亲震惊,儿子为什么可以表情淡淡?


    “这么多天不回家,你心里还有没有规矩!”


    对上斥责眼神,朝慕云都要笑了:“你的那个家,竟然还有规矩?”


    “给我好好说话!”朝文康皱眉,“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目无尊长,高高在上,是觉得自己升官,就了不起了是么!若不是我在人前给你留几分颜面,你可知你现在要被多少人弹劾不孝!”


    ‘刷’一声,夜无垢手中扇子打开,目光森凉:“光天化日,朝大人说话可要小心些,若下回不小心掉下的不是书,可怎生是好?”


    他语气过于冷冽,杀气必现,朝文康很难不想到威胁这个方向,下一回掉下的不是书,是什么,他的头么!


    夜无垢知道朝慕云完全能应付眼睛场景,并不需要他插手,奈何他心疼啊,凭什么他捧在手心怕摔了,连碰都不敢碰的宝贝,要被别人这么轻视欺负?


    朝文康微阖眸:“下次休沐,你回家看看。”


    看样子是有什么思量,不打算在这里叫人看笑话。


    朝慕云笑了一声:“回去你家,继续被人下毒么?”


    朝文康顿了下,浅叹一声:“此事,我不知情。”


    朝慕云看着他的眼睛,分析着此刻他的各种微表情变化,转瞬即逝的情绪表达,这些可和他说的话不一样,他在撒谎。


    “不,你知道。”


    “都说了我不——”


    “泉山寒哪来的?”朝慕云阻了他的话,“你可别同我说,高氏一个内宅妇人,手可以伸得那么远,耳目可以那么灵通,能弄到许多江湖人士都弄不到的毒……她要真这么厉害,你房里能有那么多小妾?”


    泉山寒,消息灵通如漕帮夜无垢,也仅只是知道它的存在,大概毒性,想要解毒千难万难,还得找到专业研究毒的高段位人才,才能有救,高氏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京城妇人圈交际的夫人,从哪里知道,又从哪里弄到的毒?


    真有那本事,不是自己本身聪明过头,积蓄了不为人知的力量,就是家里有关系,有门路,绝无可能安分做个处处倚仗丈夫,连小妾都只敢暗中坑害,不敢反对丈夫纳收举动的贤惠主母。


    且这些夜无垢已经帮他排除过了,断无可能。


    那这个家里,能频繁接触外界,有更多可能性的,是谁?


    下毒这件事,朝慕云自己看得清楚,就是高氏干的,但毒,必然是朝文康弄来的。


    是准备对付谁的?


    朝文康叹道:“我知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但虎毒不食子,我确未曾做过——”


    “那便来说说案子。”


    朝慕云并没有给对方打亲情牌的机会,他只相信事实,相信证据,对方现在不愿意说没关系,他总能查到:“漕帮姚波,你可认识?”


    朝文康不悦:“我一个本本分分做官的人,怎会认识漕帮的人?”


    朝慕云眉目淡然:“那朝大人是想继续聊聊泉山寒了?”


    正是最忙碌的上午时分,官员小吏来来往往,官署里很热闹,安静说事没什么,反正大家都忙,没心思关注旁的,真要呛起来,吵起来,就不一样了……


    朝文康深呼吸一口,没说话。


    夜无垢摇着扇子:“姚波虽是漕帮主帮的人,但他自己的帮派地盘,离江南并不远,距离王德业要去的待修河渠也很近,朝大人前几个月外出公干,好像也是在那一片,就没同他打过交道?”


    “我……”


    “据我所知,朝大人走的可是水路,”夜无垢慢条斯理,“而那段时间,姚波也刚好不在京城,自己的水道上来了官,他怎会不打个招呼?”


    朝文康沉了面:“见过又如何,我同他不熟。”


    朝慕云看着他的脸:“或许朝大人是想我们先去找你的上官胡复蒙,和他聊聊这件事,让他把锅堆给你?”


    朝文康眉头一跳:“你放肆!有你这样跟爹说话的么!”


    朝慕云全然不在意,也没有任何愧疚感,冷冷淡淡哦了一声:“若本案查理清楚,确与你有关,我可不止‘这样同你说话’这么简单了。”


    “怎么,你还想把你亲爹抓进牢里?”朝文康怒火中烧,“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


    朝慕云眉目平直,慢条斯理:“我劝朝大人配合大理寺调查,若果真无辜,还能留条命在,否则——不说你自己不能全身而退,你家里那群窝囊废,更是谁都救不了。”


    朝文康忍不住往前一步:“什么窝囊废,那是你嫡母和嫡兄——”


    夜无垢扇子收起,压住他的手:“朝大人想清楚,果真要在这里动手?”


    朝文康:……


    他退了回去。


    房间静了很久,朝慕云才又开口:“现在能好好说话了?”


    朝文康盯着他,面色不愉。


    “王德业身亡那夜,李寸英在揽芳阁设酒席,宴请户部侍郎单于令,你上官胡复蒙也曾在席间,你可也在?”朝慕云微笑提醒,“这个问题很重要,莫要撒谎哦。”


    朝文康:……


    “我不在席间。”


    “不在席间……是在门外了?”


    “那夜吏部公务繁多,我和胡大人很晚才走,因有些事未商议完,同行了一段路,一同经过揽芳阁门口,正好听到些闲言碎语,”朝文康脸色有点不大好看,“只请了户部没请吏部,还刚好被看到,李寸英面子上却不过去,自得热情请胡大人进去饮几杯,顺便也叫了我,但我去不去都没关系,便当场告辞了。”


    夜无垢看了朝慕云一眼。


    这眼色很明白,朝慕云很清楚夜无垢在想什么。


    他在说,朝文康还挺聪明,知道要揣摩上官意思,不管馋不馋酒,自己有没有面子,那个局,胡复蒙感觉被冒犯,被生拉硬拽进去,其实本身是不愿意的,那作为下官的朝文康,不若先表个态,稍后上官也能借机早点出来。


    朝慕云:“你一直在门外等待?”


    “别人饮花酒,我为什么要在门外等?”朝文康一脸小孩子还是太天真,“本来事情就谈的差不多,我自然转身回了家。”


    朝慕云:“遂你并未见过王德业,也不知揽芳阁里是怎样境况。”


    朝文康:“没有,我都不知道!”


    “你和李寸英,单于令关系如何?”


    “点头之交而已,都不熟。”


    “漕帮姚波——”


    “都说了不熟,”朝文康握着书卷的手背青筋隆起,“只是见过几次,托人带货时走过他的水路,用过他的船,但我本人并未和他打过招呼,和寻常商人走货一样,该给的好处都给了,他甚至不知道东西的主人是我,就这么简单!”


    朝慕云抬眉:“东西,什么东西?”


    朝文康:“家里用的东西!贵圈别人都有,但京城买不到的东西,你现下可懂了!”


    朝慕云听明白了。


    闲来无事时,夜无垢曾给他讲过漕帮生意,陆地上的声音不必说,谁的地盘谁经营,经营什么,自己说了算,比如京城主帮,弄了很多赌坊青楼,现在看,拐卖人口也插了一手,鸱尾帮则不一样,干的多是镖局买卖。


    水道上的生意,就是水路了,漕运漕运,运的多是漕粮,还有盐,其它的小宗生意,就是客商采买,有南北走货的大小商家,采办货量大,陆路不方便时,会租用漕帮的船,这些商客中有门路广的,也会为京城贵族带货,一些精美稀有的,京城寻买不到的,都可帮忙代买,贵妇圈一直以自己能买到,别人买不到自豪。


    这也是人情交际的一种。


    “只这些?”


    “就只这些!没了!”


    朝慕云看着朝文康差点恼羞成怒的脸,几乎可以肯定,对方撒谎了,至少……隐瞒了些什么东西,绝对不简单。


    但这么硬问,对方肯定不会说。


    他便改了方向:“李寸英欲谋盐道主官,走了户部关系,请了你的上官胡复蒙,请过你没有?”


    朝文康神情冷淡:“他是想走门路,胡大人不理他,确曾走到我面前过,但我没应,这件事也没管,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只这些,再问,就一问三不知。


    朝慕云便问起王德业和姚波死亡时,朝文康的详细时间线,他倒也配合,什么时间在哪里,说的清清楚楚,一副诚恳无辜,半点不怕查的样子。


    “还请朝大人最近不要离京,若有需要,大理寺会再次叨扰。”


    朝慕云意味深长地看了朝文康一眼:“告辞。”


    他走后,朝文康握紧书卷,指尖发白,看着门口的方向,久久未语。


    “大人……朝大人……”


    恍惚间听到小吏呼唤,朝文康才闭了闭眼,转过身,神情自若:“何事?”


    “您要的卷宗箱……下面找出来了,现在就给您送过来么?”


    “送来吧。”


    ……


    “你父亲……”夜无垢看着面色安静的朝慕云,一些话有点说不出口。


    这么漂亮优秀的孩子,朝文康怎么舍得那般对待!


    如他这样与家人离散十几年的人,身份寻回后,往日父子间的温暖一点点寻回,心都更开阔了,亲情本该是这世上最包容,最柔软的东西,可朝慕云父亲明明在身边,却从未享受过。


    他担心朝慕云会难过。


    他还靠近一步,握住了朝慕云的手,试图给予一些不足道的抚慰。


    朝慕云眼梢垂下,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并没有抽出来,只淡笑道:“你不在乎的人,是伤不了你的。”


    不在乎……


    花叶掩映,光影斑驳,夜无垢很想赞一声病秧子睿智,可他的心神没办法从交握的手上离开,这个举动,或许自己是有些冲动……病秧子呢?


    “时间充足,接下来,我们去拜访拜访这吏部侍郎,胡复蒙胡大人。”


    眼看要转到正厅,朝慕云捏了下夜无垢掌心,放开了他。


    夜无垢:……!


    眼帘垂下,遮住内里惊涛骇浪。


    病秧子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结果有些不凑巧,寻到正厅,被告知上官胡大人不在,好像是有什么事,去了沁雅茶舍。


    朝慕云知道这个茶舍,距离并不远,便和夜无垢一起,出了吏部,去往沁雅茶舍。


    朝掌柜亮了牌子,见是大理寺查案,掌柜哪敢拦,立刻指了方位。


    走到门口时,里面正在点茶:“这个吧,康帮主应该会喜欢。”


    康帮主?


    康这个姓氏也不算多特殊,但和帮主两个字连在一起,就有些微妙了,现在京城叫的出名的帮主,有几个?姓康的能是谁?


    大半就是……漕帮主帮念京帮帮主康岳了。


    朝慕云看向夜无垢,唇启无声:现在进去问话,稍后很可能会撞到康岳,你可介意?


    夜无垢靠近,几乎贴着他的耳朵,缓缓磨牙:“你为什么会以为,我会怕他?我为你冲杀的还不明显?嗯?”


    朝慕云笑着,揉了下夜无垢后颈:“那走吧。”


    夜无垢感觉病秧子像在揉小狗,刚想抗议,对方却已经敲了门,推门进去。


    他盯着病秧子白皙光滑的后颈,不知怎的,有些牙痒痒。


    “是你们。”


    包厢里坐着一个人,正是吏部侍郎胡复蒙,细眉长眼,脸型也是清瘦略长,看起来有种特殊的斯文气质:“坐。”


    知道来人是谁,见面并不惊讶意外,显然应该也知道怎样配合。


    朝慕云毫不客气的坐下:“胡大人可有什么要对大理寺说的?”


    沉吟片刻,胡复蒙道:“大理寺近来日在查王德业之死,连尸体都开棺验了,皂吏走访又围绕着那夜经过,揽芳阁都去过了,也该找到本官例行问话,只是本官没什么好说的,那夜和下属——”


    他看了朝慕云一眼:“就是你父亲,谈事路过,听到了楼里的声音。李寸英宴请单于令的房间正好在三楼临窗,也不知当时楼里发生了什么意外,那一瞬特别安静,李寸英谄媚讨好单于令的话无比清晰,偏二人又恰好又视线往外,看到了本官……”


    “官场为人处事,明里暗里规则良多,本官也身不由己,该生气要生气,该给面子要给面子,对方热情拉扯,不好叫外面瞧了笑话,本官便进去坐了一会儿,大概两刻钟?其后便离开了……”


    胡复蒙配合是真配合,推脱也是真推脱,只言对自己有利之处,于王德业,半个字没提,都跟他没关系。


    他说话语速还很快,期间看了两次门口,一脸‘我赶时间’,你们不要不识趣,快点结束的样子。


    朝慕云擅察人心,几乎只要他认真,没有什么看不懂的,但识不识趣么,看个人心情。


    “胡大人见李寸英宴请户部单于令,可是不高兴了?”虽对方给出了‘官场身不由己’的理由,他还是认为,这个问题需要再问一遍。


    胡复蒙笑:“各人有各人的追求,个人有个人的职属,本官为何不高兴?”


    话这么说,脸上微表情却不是这么写的。


    朝慕云再次确认后,改了方向:“李寸英调派之事,现在如何了?户部有意引进他这个人才,吏部他也去过多次,胡大人可是抬了贵手?”


    “哦?他在外面是这么说的?”


    胡复蒙淡笑里带了些讽刺:“官员调派,最重要的是考绩,他若合格,哪个庙都不需要拜,他不合格,本官这里就过不了,就算上达天听,本官也不惧。”


    朝慕云和夜无垢对了个眼色,才又道:“胡大人刚正。”


    “职责在身而已。”胡复蒙很是矜持。


    朝慕云又问:“王德业之死,胡大人没看到,不知息,那姚波呢?”


    “什么姚波?”胡复蒙垂眼端茶饮,“不认识。”


    “你同漕帮人有约,却不认识这个人?”


    “什么漕帮的人?”门突然被推开,康岳进来了,面带微笑,指着胡复蒙,“胡兄在漕帮明明只我一个好友,怎可三心二意,弃我不顾?”


    见到来人,胡复蒙将茶盏往前推了推,微笑从容:“大概是本官哪里做的不好,叫外人有疑了,实则并没有,康帮主不必多心,茶温刚好适口,你应该喜欢。”


    “胡兄周到。”康岳客气道谢,掀袍坐下。


    仿佛到这时,他才看到了房间内别人,转向夜无垢,状似十分亲切:“夜帮主怎会在这里?暑热难挨,这里的茶倒是不错,喝着可还适口?”


    夜无垢也笑,摇着扇子,笑得比他还风流矜贵:“怎么,这里我来不得?”


    康岳脸上笑意更深:“怎会?百姓们都来得,夜帮主自也来得,年轻人莫要事事尖锐,误会了别人好意嘛。”


    夜无垢懒的和他比阴阳怪气:“你主帮损失了一个帮主,就没什么话说?”


    康岳:“你说的是——”


    “你手下小帮主姚波,”夜无垢慢条斯理,“与别人相约饮酒,死于非命,我这个外人都能跟着去讨个公道,你却丝毫未动,难不成……知道此事根由,已暗中处理过?”


    康岳不动声色,神态平和,仍然是那副笑模样:“漕帮家大业大,底下附庸的小帮派何其多,夜帮主也知道的,不可能每一个人死了,我都亲自过问,当然——夜帮主身份不同,你说是不是?”


    “那恐怕要叫你失望了,毕竟我还年轻,体健智丰,长得还不错,大家都愿意帮我,你说气人不气人?”


    夜无垢慢悠悠摇扇子,眉梢眼角尽是怜悯:“你却不同,土埋半截的人了,还强撑着算计这算计那,听说前段时间大病了一场?啧啧,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别哪天让别人带个信给我,非要我去送你一程。”


    康岳脸上笑容渐消。


    夜无垢却没停止表演,看看康岳,再看看胡复蒙,长长‘哦’了一声,一脸‘我悟了’的神情:“刚才净顾着聊天,倒是忘了问,你们一个吏部高官,一个漕帮帮主,是不是该避避嫌?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的,约到这里密谈,是想干什么?”


    ‘刷’一声,他扇子收起,严肃转向朝慕云:“小朝大人我要举报!此二人意图不轨,祸乱京城,你快抓他们下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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