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担心你
夜色暗茫, 交手双方杀得眼花缭乱,朝慕云一时看不清谁是谁,却听的很明白。
这是漕帮主客两边的纷争。
对方会这么多人杀到这里, 除可能与田村买卖人口的事相关外, 他们一定有另外渠道知道了夜无垢行踪,想趁着这个时机, 让他有来无回。
但对方来的只是一群下属,帮主并未现身,所有人着暗杀夜行衣,黑巾覆面, 怎么看都略下乘,底气明显不足。
如此可见夜无垢实力, 如若今晚安全度过,未来这主帮, 只怕也不是对手。
实力敌不过, 嘴仗也不敌不过,这只紫袍花蝴蝶不但漂亮风流, 还浑身带刺。
不过对方来人太多,夜无垢再能干,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身法再迅速再飘逸,扇子飞得再漂亮,也架不住有人悄悄往后,摸到朝慕云的位置。
朝慕云不会武功,再尽量把自己藏好, 也架不住被人按住, 刀横在颈前。
“姓夜的——你看看这是谁!你再敢动你那破扇子, 我就杀了他!”
远处还没来的及反应,朝慕云先轻笑一声,说话了:“没用的,我不是他什么重要的人,你在这浪费心力,不过是给他时间杀你们更多的人。”
就像附合他的话一样,瞬间远处刷刷刷倒下一片,夜无垢不但玉骨扇没停,人也根本没往这边退。
黑衣蒙面人看的瞠目结舌,难道帮里的信息分析是错的?这姓夜的分明六亲不认,喜怒不定,做事根本不会顾及旁人心思,现在突然和大理寺的人结伴,怎么可能不是重视?
即便不是重视,也一定有非常深的利益关系,不可能叫人随便死了,不然想要的利益岂不是拿不到?
他不信邪,刀尖再紧逼一分,隐隐压出血线:“姓夜的,你当真不信我敢杀人?”
夜无垢手上玉骨扇仍然未停:“随便哦,玩游戏么,总有输赢,他若在今天死了,就是他的命,你们,也一样!”
他身法越发鬼魅,笑唇翘起,看起来好像很享受,很愉悦,实则每一次扇子掷出的角度,都越来越刁钻,手法残忍,杀气四溢。
他生气了。
非常生气。
他一边告诉自己,不要往后看,不要忍不住回头,那个人有自己的杀手锏,他见识过的,一定能应对,他一定希望能被信任,一边又忍不住担心,那可是自己想放在心尖上的宝贝,怎么可以这样无视,世间没有任何事能重要过他,他这样选择……真的对么?
夜无垢扇子掷出,卷过气流,发出尖锐哨音,空间中弥漫着不一样的危险信号。
朝慕云这边就从容多了:“你看,我说过了,他不会管我。”
掌心铜钱翻出,以均匀微快的频率,在指骨间转动,在偶尔的角度变化中,折射着暗夜里不多的星芒。
仅目偶尔,也足以吸引眼球。
黑衣人的视线莫名被吸引过去,看着铜钱:“你在干什么?”
“我紧张啊,”朝慕云浅叹口气,“你说要杀我,还没杀死我,人一紧张,总是下意识做点什么,钱很好,能买到很多东西,你看我袖子上的绣纹,是不是很别致很好看?专门找绣娘画了样子单做的,你衣服上的花纹也不错,哪间绣坊做的?看上去一点都不粗糙,反而温柔的紧。”
黑衣人视线掠过对方的袖子,又看了看自己的:“未婚妻,我妹做的。”
“未婚妻啊,那她性格一定很好,”朝慕云声音微缓,有种特殊的韵律感,“她知道你在做这么危险的事么?观你年纪,差不多已是婚龄,她是不是每天都在盼着婚期……夜这么深这么长,她应该很想你,你想不想见见她,摸摸她的发?”
铜钱越转越快,越转越快,黑衣人眼瞳跟着铜钱从左移到右,又从右移到左,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很想回家,很想很想看到表妹,想抱抱她,看到她羞涩的笑颜。
他神情松动只是瞬间的事,就是这个瞬间,‘铮’的一声,朝慕云手中铜钱弹至空中,发出清脆又有些绵长的响声。
“你很累,也困,为什么不睡一会儿?让自己放松一下,见见未婚妻,耽误不了多少事。”
睡一会儿……
黑衣人突然就觉得眼皮很沉,好像的确耽误不了多少事,毕竟人来的这么多。
“睡吧。”
随着朝慕云声音,黑衣人缓缓松了刀,坐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两个人的互动,发生的这一切,因夜色掩盖,远处的人看不到,又摸过来准备助力的两个黑衣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
“好像有点邪性……”
怎么就突然让人睡着了?
看上去病病歪歪一个人,被人轻而易举刀架到脖子上,丝毫没有反抗能力,可转了转手上铜钱,说了几句话,就让人放下刀,自己睡觉了?
二人对视一眼:“你说要是把铜钱抢走,他会不会……”
“没了铜钱,还有别的,要真是个什么邪性的本事,你以为只能靠一样东西?”
“那还上不上?”
“先等等,看他干什么,而且这人根本对姓夜的没用,胁持也止不了人家动作,万一咱们真不小心杀了人,姓夜的面子挂不住,大开杀戒,你我不就……”
“哈哈哈哈——”
夜无垢笑得相当愉悦:“来啊,有本事就一起上,杀了我!”
他就知道,小看病秧子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这人刚才明明可以走,却留下来陪他……他知道,是信任,是默契,信他有实力应对面前的事,默契的知道,他不会将他作为负累,也同样会信任他,不会顾此失彼。
病秧子对他,和别人不一样!
夜无垢越杀越凶,越杀越愉悦,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漕帮为他设的杀局,从来都是环环相扣,绝非临时起兴,还有这个田村,那个蛛娘娘力量到底有多大,他如今尚不知晓,也不敢随意判定。
扔出扇子,收割人命的同时,他食指卷进唇间,吹了声悠长的口哨——
有马声嘶鸣应和,很快暗暗夜色里,出现了一匹枣红马,它本该融于夜色,却因毛发太漂亮,太丝滑,折射着璀璨星芒,看起来漂亮的紧,又神骏无比。
它似乎也极有眼力,现场这么多人,它不慌不乱,直直冲着夜无垢奔来,还因挡路的人碍事,一蹄子踹开了一个。
“小红真乖——”
夜无垢翻身上马,轻夹马腹,马儿就冲朝慕云奔来。
隔着很远,他就伸出了手,朝慕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二人双手很快交握,夜无垢一拉手一扣腰,就将朝慕云拉上了马背,放在自己身前。
“朝大人今日表现不错,值得嘉奖。”
“嗯,你也是。”
只简单两句话,一个看似暧昧,像拥抱又不像拥抱的拥抱,夜无垢克制的保持着距离,将玉骨扇塞到朝慕云手中:“小红很乖,你不要害怕,不会摔。”
朝慕云握着留有对方余温,带着些许血腥味的玉骨扇:“你呢?”
夜无垢笑唇微翘:“担心我?”
朝慕云坦然点头:“嗯,担心。”
夜无垢猛的心跳怦然。
他咂了下舌,声音微哑:“不要在这种时候,对我说这样的话啊……”
四外太吵,他声音又太轻,朝慕云没听到:“嗯?”
“一些臭虫而已,不用担心。”
夜无垢拥着朝慕云,吻了下他发顶,旋即翻身下马,拍了拍马屁股:“好好送他回去,乖一点。”
马儿嘶鸣一声,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尖锐的刀戈鸣叫慢慢变得遥远,淡淡的血腥味也闻不见了,很快寂夜无声,处处安静,除了拂面而过的风,再无多的感受。
马儿很快,但真的很稳,朝慕云只是不太会骑马,并不是一次没骑过,加上来之前夜无垢对他的小小‘特训’,技巧虽不成熟,但驾驭一匹很乖很懂事的马,却已足矣。
“你叫小红啊。”
他摸了摸马脖子上的毛,想着身后战场会是怎样的激烈,夜无垢把玉骨扇给了他,现在没有武器,怎么对付那些人呢?
漫长旅程在脚下时,时间会有钝感,好像变得无比漫长。
不知跑了多久,城门遥遥在望。
再一次,朝慕云看到了放在一起营救田村女人的另一拨人,因为带着身体状况不一的女人们,他们速度慢了些,这时才走到这里,但他们速度丝毫未缓,一直冲着城门,显然是有什么方法能叩开城门。
朝慕云此行公差,是走过流程报备的,带着大理石腰牌,出示给守卫就能进出,倒也不用刻意沾光。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暗暗夜色里,似有黑影坠上了这支队伍,蠢蠢欲动。
交手,几乎就是瞬间的事。
朝慕云自忖有保命手段,但正面和这么多人打架,基本就是送菜,不可取。
他闭了闭眼,摸了摸枣红马的脖子:“咱们再快一点,想办法救人,可以么?”
与此同时,狠狠一夹马腹,绷紧了浑身力量,身体前倾,跟着刀儿冲了出去。
他要率先进城,寻找支援!
刚到城门,看到小将军华开济正在和守卫吵架,闹着要出去,嘴里振振有词:“我就是忘带腰牌了,至于这么严格,我的脸难道不是通行牌么!”
看到朝慕云,他眼睛立刻亮了,见到对方衣角不知从哪儿沾的血:“你去打架了!竟然不带我!”
小将军常年在边关征战,别的没经验,这种事最有经验,一看就知。
朝慕云没时间跟他解释,急声道:“城门外往东五里,有支老者队伍正在被攻击,你速去帮忙!”
华开济啧了一声:“麻烦。”
经历过太多危险战势,他知轻重缓急,翻身上马:“你确定,你一个人能行?”
朝慕云知道,这是在问他身后带来的‘尾巴’。
今夜去田村的所有人都被跟踪追杀,他怎么可能避免?
只不过夜无垢替他拉走了太多,小红又跑的特别快,别人追不上,但现在,路过老者的队伍,他被发现了。进了城门,其实也不是绝对安全,这件事里掺杂着漕帮暗斗,而京城,是漕帮的地盘,别人如果非要动,冲突就避免不了。
但朝慕云并不害怕,只是握紧了玉骨扇——
“那就要看看,有些人给不给力了。”
夜无垢故意把扇子塞给他,当然不是做为武器让用的。
“那你保重。”
华开济离开的飞快,全无心理负担。
城门口风平浪静,什么异样都没有,朝慕云进了城后,突然骑着马加速,同时拿出玉骨扇,直直奔向某个方向。
他记得那个当铺在哪里,那是夜无垢的人。当铺周边好像也有几个装修风格一样的铺子,想来不出意外的话,都是一帮人。
马越来越快,越来越近,朝慕云几乎能听到背后传来的风声,那是有人在加速,暗袭过来的声音!
他高高举起玉骨扇:“当铺掌柜何在!”
这把扇子,在夜无垢手里,是武器,在他手里,是信物。
夜无垢敢给,是知道哪怕时间紧,来不及说清楚,他仍然知道怎么利用这个东西,怎么保护自己,他也拿,更是信任夜无垢,信任夜无垢的人,必不负所托!
果然,枣红马一出,玉骨扇一现,两边店铺就点起了灯,随着他的声音,当铺掌柜推门出来,手中拿着短刃。
他是第二个,之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不同的人,从不同的店铺走出来,相貌不同,穿着不同,身上的气质却相同,手里皆带着武器,恭肃安静。
朝慕云笑了:“看来,是认得这东西了?”
众人根本没多话,或是轻功飞掠,或是暗箭齐发,直接扑向了朝慕云身后。
那里,有暗袭之人已至近前,刀尖离朝慕云后心不过半尺!
不过也仅是这半尺,永远都不能再近前了——
这些人动作飞快,手下招数凌厉,将朝慕云护的严严实实。
帮主的东西,哪里敢不认,谁敢不认,不怕被扒皮抽筋,做了下酒菜么!
早就听帮中兄弟们传,帮主身边出现了这么个人,有点不一样……就帮主那独性子,找到个可心人容易么,这些外人还跟着捣乱,怕不是想死!
帮主高兴了,天下大吉,帮主不高兴要折腾人,这些主帮狗能替他们么!
这位小朝大人多重要,这些狗知不知道!
“小朝大人放心,纵是我等拼出命去,也会保您毫发无伤!”
“不会说就闭嘴,吓着大人怎么办!小朝大人放心,我等皆是精英,武力高强,谁都死不了,倒霉的是这群碰瓷货!”
“就是!小朝大人且大胆往前走!莫要回头!前路曙光相伴,后路断无忧阻!”
这些人大概文化素养不一样,有些人说话满是烟火气,非常接地气,有些人用词就讲究了,打架有模有样,喊话乱哄哄,可是奇异的,并没有一丝违和,反而充满了生命力。
朝慕云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边已泛白,过了五更天,的确该要曙光乍现,要天亮了。
“朝某多谢诸位相助,改日有机会,必登门致谢!”
知道自己身体情况,朝慕云也没矫情,策马转身,往大理寺方向走去。
背后刀剑声渐远,不知道这些人会打多久,会不会影响邻居,官府怎么管,夜无垢那边又遇到了多少麻烦,是否能顺利解决,会不会受伤……
但他知道自己也是强弩之末,撑不住了。
艰难撑到自己的院子门口,他眼前一黑,再也控制不住,栽了下来。
……
华开济的马很快,不多久,就找到了朝慕云说的那支老者队伍,小将军直接杀进重围,队伍武力值暴涨,没用及久,就击退了黑衣人,除少部分人受伤外,没有人丧命。
“皇上?你怎么在这?”
终于战斗结束,华开济走到众人拱卫的老者前,差点直接跪下。
护卫死死抬住了他的身体,捂了他的嘴,示意不要大声说话。
老者,也就是承允帝,微笑着看华开济,食指竖在唇前:“嘘——夜深人静,莫要嘈杂,吓到了小孩子。”
华开济:……
他脸上的震惊都要裂开了,病秧子让他来救人,可这边哪里用得着他救?这可是天子的暗卫小队!病秧子到底知不知道别人身份!
再大着胆子看承允帝一眼,对方视线慈祥温和,也带着不可拒绝的命令。
华开济懂了,病秧子不知道,皇上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第52章 莫不是想我了
眼睛再睁开时, 已是天光大亮。
夏日的风在早上,还没有那么燥热,轻盈的越过窗子, 落在房间,送来甜淡花香, 朝慕云闻到了栀子花的味道, 或许还有茉莉?
院子里安静无声,过了初晨时间,连鸟儿轻鸣都已消散,这个略晚的上午, 与往日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官场, 江湖,人牙子,莫名出现的老者队伍……先前一日两夜的经历仿佛是一场梦,现实什么都没发生……太惊人, 也太离奇了些。
朝慕云手撑着床起来, 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 好像是眼前一黑, 从马上栽了下去?
除了骑马所致,大腿和腰背有些酸软外,身上并没有其它外伤, 浅表擦伤也没有, 要么有人及时接住了他,要么……夜无垢的马太懂事。
听到房间里有动静,拾芽芽敲门进来:“你先别动!”她手脚麻利的放下洗脸盆, 摆上帕子, 跑到朝慕云面前, “你昨天从马上直挺挺栽下来,生生冲着马蹄子去,差点叫马给踩了,好在那马懂事的很,及时止了冲劲,还轻轻扬蹄,抬了你一下,看起来是没怎么摔着,可谁知是不是真没摔着,你先活动活动胳膊腿,有没有哪里疼?”
朝慕云果断道:“没有。”
拾芽芽急:“你还没动呢!”
朝慕云:……
“方才动过了。”
除了腿间肌肉酸软,并无其它不适。
见小姑娘眼神仍然怀疑,他清咳一声,起身洗漱:“那匹马呢?”
“我正要跟你说这个事……”小姑娘微抿了唇,有些歉意,“这两日九爷在外头办事,白天晚上都不着家,家里就我一个人,那马我没看住……我给它在后院专门隔出了个地方做马厩,喂了吃的,它瞧着可乖可听话了,我便没太拘着它,它不喜欢被绑在柱子上,我也随了它,反正马厩前隔了档板,它也出不去,谁知昨天晚上它悄悄跑了!”
朝慕云动作一顿:“跑了?”
“可不是!”拾芽芽跺脚,“我给你喂过药,收拾完院子,临睡前想起今早你肯定能醒,想发点面给你做小包子,就去了厨房,面刚活好,手还没洗呢,就听到一阵响动,像是口哨声又像是风声,又像是谁家起夜动静大了点,那枣红马人来疯似的凑热闹,竟然从马厩里跳了出来,一溜烟跑没影了!”
朝慕云:“你听到了口哨声?”
拾芽芽圆圆脸皱成一团,相当懊悔:“嗯……都怪我,跑的太慢,没拦住……那是谁的马?贵不贵,咱们可赔得起?”
那没错了,应该是马的主人来过,将它带走了。
朝慕云安慰小姑娘:“没事,老马识途,它会跑回自己家的,不用我们赔。”
小姑娘还是有点虚:“可是……”
朝慕云洗完脸,擦手:“我睡了多久?”
“一日夜了,”拾芽芽接递帕子,“中间吃了两回药。”
“厚九泓一直没回来?”
“卯初回来过一趟,见你还未醒,又出去了,说中午回来再看看,”拾芽芽手脚利落的收拾,“大人先起来吃点东西,看看书房那堆的一堆卷宗,估计他就能到了。”
朝慕云颌首:“别人呢?我不在大理寺官署,可有人问?”
“没有,也没人那么不懂眼色的过来找,大人办事牢靠,从不会耽误,大家都知道的。”
“京城呢?可有出什么乱子?”
“乱子?什么乱子?”
“比如大规模打架斗殴,有人声势浩大敲鼓鸣冤,市井街巷都在讨论一件了不得的事……”
“没啊,皇城根下,天子管着呢,谁敢这么闹?也没听说外头有什么大案子,街外卖菜的阿婆有好多亲戚都在大户人家做事,每天可多新鲜事了,今儿个说的还是别人家老爷好色,又要纳小的小花样,没什么特殊的……”
没有动静……怎么可能?
田村离京城略远,又太偏僻,若说那里动静传不到京城,朝慕云还算理解,可当夜归来的老者队伍离城门不远,他还让华开济去接应帮忙了,那么大动静,怎么可能不为人知?
还有追着他过来的‘尾巴’,可是一直进了京城,到了主街道,他还用玉骨扇请了漕帮众帮忙,那时已经近五更天,起的早的百姓都要吃早饭等城门开了,不该置若罔闻,为什么也没有?
朝慕云感觉太不可思议。
是有人知道了,不敢说,还是在听到动静的同时就被按下去了,根本就不敢问?
不管哪一种,都可见这次事件的对冲势力之强大,京城……似乎也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安全。
朝慕云一面思考用怎样的方式获知事实比较合适,一面低头吃饭,吃完去了书房,处理那一桌叠的厚厚的卷宗……俱都是这两日皂吏们对冷念文一案的线索发现。
翻到差不多一半,厚九泓回来了。
“您可终于舍得睁眼干正事了!”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一翻,见病秧子还是那副病歪歪,又死不了的样子,跟往日没什么区别,厚九泓一点不客气的跑到书案前,抢了半壶茶水喝:“你不是让我找冷念文脖子上丢了的那枚玉佩?”
说完抱着胳膊,得意洋洋看着对方,嘴角略歪的上扬,眼瞳骄傲又挑衅,就是不说话……
这是让他猜?
这么明显的情绪表达,厚九泓竟然觉得有难度么?
朝慕云眉眼平直:“你找到了。”
“嘿嘿……”
厚九泓呲牙一笑:“你不是让我盯着死者死亡时间排查么?冷念文喝醉,离开人群时已经不早,挺多下人看到过他,当时客人虽已离开了一大半,排查范围也不算小,我听了好些人墙角,正愁没方向呢,你猜怎么着,凶手自己犯了错,不小心把玉佩给丢了!”
朝慕云眉梢微扬:“丢了?”
“可不是?”厚九泓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还叫我找着了!”
朝慕云接过小盒子,打开,是一枚双环玉佩,也可以叫做玉环,底子质料不错,做工也上佳,但工艺算不上独一无二:“确定是冷念文的?”
厚九泓:“我给他身边伺候的人认过了,就是他的东西。”
朝慕云:“哪里找到的?”
“当铺,”厚九泓一脸‘想不到吧’的得意,“这小东西是园子里一个下人在草地里拾到的,不过这个下人不可疑,我仔细对找过他的时间线,和冷念文死亡时间对不上,他有非常铁的不在场证明,当时和一起轮班的下人忙碌,不可能有时间单独杀人,这个玉佩是过了很久后,他捡到的,他并不知道是死者的东西,还以为是哪个宾客落下的,等了等见没人来寻,就以为别人不在意,卖去了当铺——我花银子当回来的啊,记得给钱。”
朝慕云淡淡看了他一眼:“这几个月你在身边,似乎没少挣钱?”
厚九泓清咳两声。
钱……当然是没少挣的。要不说病秧子会调.教人呢,就他这脑子,劫富济贫干多少回,一点没积下银子,就练出份好眼力,但凡值钱的东西在他面前一过,他准能瞧出来,别的方面就有点迟钝了。病秧子那些手段,简直丧心病狂,令人发指,把他当驴使,每天从早忙到黑不说,还天天为他准备吊在脑袋前的胡萝卜——
比如这边缺什么,那边缺什么,未来一两个月可能有什么商机,不用动脑子,肯受累跑点腿,掌握时间差就能挣一笔,在地上撒把米鸡都会干;比如有个什么重要证物,前朝花瓶,名家遗作,一直没找到,模模糊糊有了点方向,就让他去寻,但有奖励金,还能顺便和鉴宝行当的行家里手过招,扩张人脉的同时,也能寻到些发财机会;比如今儿个上大理寺求见的官立身不正,去跟两天抓点小辫子,别人主动就会告诉你挣钱的机会,还合理合法,顺便病秧子还能抓到人把柄,把人给办了……
厚九泓现在觉得干什么土匪啊,见天挨骂,手里还落不着多少好处,这病秧子虽然心脏,总在算计他,利用他干活,完成自己的事,但机会是实打实的,门房怎么了,大理寺寺丞的门房,说出去够唬人了,而且照病秧子这架势,一个寺丞怎么够,只要能活着,未来大理寺卿也不是个事啊!
而且他现在但凡骂一句病秧子,摆烂不想干活,底下的兄弟们已经开始要闹了,说他们要转投老大,反正他们这个寨子自老大死了就再没有大哥,重新认一个挺好,二当家不想干,他们想干啊!
厚九泓本来是刚正不阿,坚定拒绝的,看在钱的面子上……算了,给病秧子一个机会。
并且虎着脸训了底下兄弟们一顿,利用做久了贼,必怕上官的心理,‘温柔劝退’了他们,病秧子这边,还是得他自己来,门房还是得他自己当,但是其它事么,小弟们完全可以帮忙。
总之,有钱大家一起……不是,有案子大家一起查,人多力量大,为国效力,是每个老爷们都该干的事!
厚九泓以为自己藏着点,那些小心思别人不会知道,谁知道病秧子这么聪明,平时一句话都不说,是憋着坏呢,专门挑这个时候点明了,让他没话接!
怎么着,威胁他,下回不给这些挣钱机会了?
九爷会怕?赚银子有什么丢人的,谁不得赚点钱,才能好好活着,会赚银子是本事!
“是挣了点钱怎么了?那些钱都是我的——”
厚九泓看着朝慕云越来越意味深长的眼神,下意识拐了个弯:“不过这回算为国效力了,反正也不多,九爷大气,不缺那三瓜俩枣,你可别装病碰瓷得寸进尺啊我跟你说!”
这病秧子不经气,别他怼两句,人直接厥过去,他可不会治病!
朝慕云指尖轻点了点桌面:“有机会,请寨子里的兄弟们来家聚聚。”
厚九泓登时警惕:“你想干什么?拐我一个人累死累活不够,还真搞我兄弟们?”
朝慕云没说话。
厚九泓撇了嘴:“行行,往后都不问你要钱,行了吧!”
朝慕云还是没说话。
厚九泓瞪大眼:“你该不会是想要分成吧!我就说,前几天那臭丫头说厨房里缺很多东西,说那么大声,肯定不是单纯抱怨,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让我给你办是么!”
朝慕云抬眉:“你误会了。”
“我误会个屁!你都要叫我兄弟们过来了!”厚九泓一拍桌子,“我给你办行了吧!不是我说你这病秧子,以后有话直说,别总是瞎威胁人!”
朝慕云:……
他本来想说,厚九泓现在越来越有模有样,看样子山寨匪窝的未竟事业已经放弃一半,底下人在外头流浪也是个事,但厚九泓反应这么大……还是慢慢来。
他垂眸看着匣子里的玉佩,将话题拉回正事:“你认为,这玉佩是凶手不小心,丢了?”
“不然呢?叫人捡到,拿出去卖了,官府早晚能找回来,不是我也是其他人,这凶手不得暴露?”厚九泓说着就憋不住笑,“你说,凶手这会儿不得急疯了?咱们找找谁神色不对,谁就出来了?”
朝慕云若有所思:“但如果,不是丢了呢?”
“什么意思?”厚九泓这就不理解了,“你说这人费老大力气把人杀了,就为抢这个玉佩,玉佩抢到手了,又不要了?这凶手图什么呢?”
朝慕云:“既然这么重要,为什么不保管好?你如果千方百计找到一个人,甚至不惜伤人性命,就为取走一样东西,你会这么不小心,把它丢了?”
厚九泓就唆了牙华了:“好像也不会……要我,肯定藏的比自己的钱袋子还好,时时刻刻都盯着,怎么可能刚拿到手,园子还没出呢,就丢了?”
好像也的确有些不合常理。
指尖轻轻叩点在桌面,朝慕云眼梢微垂:“或许重要的不是东西,也不是某个人,而是恰巧某样东西,在某个特定的人身上。”
凶手只是把东西和人分开,每一样单个的,比如单玉佩,或单死了的冷念文,凶手都不觉得重要,也不担心被查,只是担心这两样东西在一起而已。
但也有违和之处,凶手的行为如果不是不小心丢,那就是故意扔,为什么要扔,为什么不做彻底一点,把玉佩砸碎,这样岂不是所有人都发现不了,更加没有风险?
朝慕云心里想,还有一对父女没问。
因夜无垢的帮助,田村的事虽惊险,结果也算顺利,章夏清和章初晴父女皆已寻到,问问他们,这枚玉佩到底系着什么秘密,应该有所得。
厚九泓多少也有点察言观色的本领,见病秧子不说话,好像在思考什么事,也就没跟着问,直说自己查到的东西:“时间还有点仓促,多的我也没来得及查到,冷念文死在别人宴席后,嫌疑人范围太大,不容易排查清楚,他自己最近也心事重重,好像有什么秘密,不同任何人亲近,好像来赴宴前动作还十分可疑,在街上拦了个男人,还是女人来着,没人说的清……”
“我感觉这案子有点玄乎,接下来会继续查,专门冲着那些皂吏们不方便的地方,你且等着,我动作尽量快。”
厚九泓说完案子的事,不忘调侃朝慕云:“你前晚干了那么大事,普通百姓不知道,道上的兄弟可都听说了,你个病秧子认识咱夜帮主,怎么不早说!”
朝慕云一怔:“咱帮主?”
“那不重要,”厚九泓说着有些委屈,“他现在不是,未来也会是,你知道我和兄弟们都是为了什么拼的,既然有机会,竟不介绍给我!”
朝慕云:……
“明明我可以给你减几分报酬钱……下回你懂事点,知道么?”
厚九泓冲朝慕云眨眨眼,挺直了腰,假装咳嗽了两声:“那什么,李淮李主簿那边,让我带个话给你,叫你别胡闹,懂么?”
朝慕云眸色渐深:“他知道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不是我说,病秧子,你可也长点心吧,你们官府的事,不简单呢。”厚九泓一脸恨铁不成钢,“那姓李的虽然不敢害你,但人那肠子花花转的,可比你丰富,人会做官呢。”
朝慕云一直在想,当日自己出城前,是做了些准备的,为何后来递出去的信号,迟迟等不到救援?
若在以前,他可能怀疑李淮,但这几个月的相处,他太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的确不可能害他,但信号没有问题的话,是谁阻止了官府行动?
大理寺做为审核案件部门,本身人员不多,若遇危险,第一时间是要递到五城兵马司,或寻兵部等衙门帮忙,走流程,谁有那么大的能量,可以制止这些事?
或许……
有些隐在黑夜里的暗潮涌动,官府心知肚明,没管,是管不了,或者是还不到时候,没有合适的契机,妄动反而会伤到自身……
思绪纷杂,一时没有结果,朝慕云想,他需要更多的线索,且先不急,所有事实都会一一查明。
“你接下来,看能不能确定每个人的时间线,再帮我办点其它事……”
朝慕云点了几个名字,招厚九泓近前,吩咐了几件事。
“行,那我先走了,你自己……你多吃点,看看都快瘦成猴了!”
朝慕云目送厚九泓离开,心想怎么找章夏清父女。那晚意外连发,救出的女人们被老者队伍带走,不知安置在何处,坊间没有动静,李淮那里只是提醒他别胡闹,却没提别的……
这些人大概是被保护起来了,暂时没有对外联系。
还有夜无垢,一个人面对那么大险境,不知能否应付得过来?
枣红马都跑了,应该是没事,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受伤,漕帮之争到了怎样的形势,未来会发生怎样的变数……
正想着,窗边人影一晃,跳进来一个人,正是夜无垢。
夜无垢还是那身紫袍,就是夏天热,厚厚的布料改成了紫色浅纱,与略深的紫色里衣映衬,走动间更显飘逸流动,风流更甚。
“眉头皱的这么深,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
他今天拿了只素色的玉扇,打开纯白,遮唇浅笑时,少了一分神秘,多了几分特殊的诱惑:“小朝大人这苦大仇深的样子,好似犯了离人相思,莫不是——想我了?”
朝慕云濙淡看了一眼:“困的话,就去睡觉。”
梦里什么都有。
夜无垢听出来了,也没介意,掀袍坐到朝慕云对面:“听闻小朝大人前夜单骑闯城,风采斐然啊。”
可惜主帮那起子苍蝇有点麻烦,耽误了他好久时间,没有看到。
朝慕云看了他两眼:“夜帮主倒是不怎么行,受伤了?”
“……怎会?”
夜无垢偷偷藏好自己小腿,转移话题:“我此来是为案子有关的线索,小朝大人要不要?”
第53章 你真坏
破案线索当然要。
朝慕云忽略了夜无垢的遮挡动作, 能走能坐,还非得显摆一下跳窗子进来,想来这腿伤的也不重。
“你说的线索……可是那对父女?”
夜无垢却摇了摇头:“你若在盼那个, 那时机有些不巧,可能需要等两日。”
朝慕云:“嗯?”
“那夜我们不是碰到一个老头也在救人?他身份好像有些神秘,我没摸清, ”夜无垢见茶壶空了,也没客气,知道外间小炉上必有开水,就自己泡了壶茶, 泡完先给朝慕云倒一杯, 晾上,再给自己, “所以被救出来的人都被安置的很好, 目前聚集在一个并不精致,但足够舒适的五进院子里, 很大,还带花园,不算有官兵保护, 但下人们绝对机灵, 暂时不会出什么事。”
朝慕云便明白了, 可能老者计划做的周全,后续有什么安排,但现在暂时, 这些人不会挪动。
“你在那里, 见到了章夏清和章初晴父女?”
“嗯, ”夜无垢颌首, “他们情绪都有点不稳定,当爹的太着急,又太心疼,眼珠子都快沁血了,小姑娘害怕男人,哪怕是亲爹,也不愿他靠近,哭的都快没人样了,别说安慰一下揉个头,连头发丝都不准他碰,你是没看见那样子,实在太让人心疼……”
“不过当爹的也不是听不进去话,你那夜不是同他说了些相处小技巧,他都记得,也都懂,觉得很有道理,但就是过去这么多年了,终于找到女儿,情绪上有些控制不住,怕是得缓两天。”
这个朝慕云理解:“章初晴现在是拒绝和人交流,一句话都不说么?”
“也不是,”夜无垢道,“跟年纪差不多,长得很和善的丫鬟,还是勉强可以说两句话的,但并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也不说自己的名字,被问急了,只说自己叫早早,丫鬟还以为是枣子的枣,其实是早晚的早。”
朝慕云:“早晚的早……立早章,章姓不就有个早?”
所以这小姑娘并不是忘却前尘,不知道自己是谁,她显然很知道。
夜无垢摇着扇子:“小姑娘被伤的太深,也需要时间适应,章夏清说,小姑娘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其实也是枣糕,因为枣与早同音,她很喜欢这个字,慢慢的也喜欢上了这道吃食……”
枣糕?
朝慕云指尖一顿,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两个字。
冷念文死亡现场,汾安侯妻妾争相表现时,汤氏就说过,因为给过两次枣糕,使得冷念文对她态度还不错,至少比侯夫人吴氏好的多。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什么更深的联系?
朝慕云:“本案关键是环形玉佩,你应当知晓了?”
这个人想知道的东西,没有获知不到的。
夜无垢显然很明白这个问题问的是什么,略颌首:“我问过了,章夏清说不知道,只是恍惚记得,女儿似乎的确被赠过这样一块玉佩,但很明显在她走丢的这个过程中,此物已经遗失,小姑娘被丫鬟们伺候着换了衣服,梳了发,身上并没有玉佩——”
“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拥有他们的人,一个早早被拐了,行踪不明,一个前些日子死在了园子里,着实不吉利,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朝慕云想了想,把檀木小盒子往前一推,打开给夜无垢看:“我们不妨把时间线往前推一推,这对玉佩,是当年侯府老夫人随手赏下的,不算特别名贵稀有,但也确实是一对儿好东西。”
夜无垢派人跟踪过冷念文,见过这枚玉佩,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难不成和老夫人有关?”
朝慕云道:“观质料做工,包括大小花纹,颜色表现,这都不是老年人自己会用的东西,也不可能是市面上随便买的,铺子的东西对大众销售,图案一般会选择接受度比较高的,你看它侧边花纹,是不是隐隐有些像白虎?”
夜无垢最初其实没瞧出来,但如果想象出另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并排放在一起,那拼凑出来的纹路,就有点像白虎了。
朝慕云:“这两枚玉佩,必是定制,要给特定的人。”
夜无垢合了扇子:“一个冷念文,一个章初晴,都是外姓,并不怎么亲近,老夫人自己的寿辰,不可能专门为他们做东西。”
所以,这东西原本,是给谁的?
“听闻汾安侯祖辈皆是泥腿子,”朝慕云声音微慢,“先祖因救驾有功,又有武略天赋,被破格封侯,封侯时天子曾夸其有白虎之相,此事一直为侯府骄傲,直至现在,府里仍然多处有虎形装饰。”
夜无垢眯眼:“你的意思是——”
“带有独特徽记,赋予长辈期盼,”朝慕云道,“这两枚玉佩,会不会是送给两个嫡子的?”
汾安侯府嫡子一共有三,一为结发之妻大吴氏所生,是嫡长子,二是继妻小吴氏所生,听闻发育有些慢,反应有些迟缓,第三个也是小吴氏生的,现在已长成少年,名骆瑜,样样都拿得出去手,而这前头两名嫡子,是小吴氏在生骆瑜时,传闻被大汤氏暗算,于同一天去世。
老夫人只定做了两枚玉佩,显然当时府里只有两个嫡孙,第三个还没生出来,不知性别,可做出来了,没送出去,意思也就是说,订做完成,送过来之时,那两个孩子已经夭折。
这是伤心事,老夫人肯定不再愿意看到这两枚玉佩,收着也是睹物伤情,徒增烦恼,寿宴时发现两个小孩子玩的比较好,似乎得了她的意,又似乎因为别的什么,她将这两个小东西送了出去。
但是现在老夫人业已去世,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只是猜测。
夜无垢声音微慢:“若此方向没错,那这个案子涉及的,就有可能是当初,两个嫡子之死了。”
朝慕云颌首:“是。”
他感觉对方唇边肌肉走向稍微有些不对,有明显的情绪流露,但因为对方戴着面具,看不到全脸,也无法窥探更多。
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闪过,但太快了,朝慕云没有抓住。
夜无垢嗤了一声,声音嘲讽:“后宅混乱,妻妾相争,草菅人命,我猜这两个孩子的死,绝对不简单。”
朝慕云同意:“目前来看,本案杀机源于玉佩暴露,特定的人和物,涉及到当年封存着的秘密,这些秘密,可能才是凶手真正想要掩盖的东西。”
但这些事都发生在很多年前,这么多年风平浪静,为何现在突然暗潮涌动,是不是出现了什么让凶手措手不及的意外?
为什么玉佩存在这么多年都没事,现在却不可以了?不管皂吏走访,还是厚九泓听人墙角查到的东西,都说冷念文近来变得沉默寡言,有些奇怪,是否与这个秘密有关系,比如,他知道了什么?
内里疑问还有很多,但有一件事,似乎很明显了——
夜无垢刷一声打开扇子:“当年杀害侯府两个嫡子的人,同样是今次,我们要找的凶手。”
朝慕云颌首:“大概。”
遂现在嫌疑人范围可以更加缩小,与两次案件时间线有重叠的人,疑点最大。
“有关两个嫡子被害之事,你知道多少?”
“不多,”夜无垢漫不经心的摇着扇子,“不过你需要什么,皆能查。”
朝慕云看着夜无垢,感觉对面的人今天情绪变化非常丰富,包括现在也是,好像被一种特殊情绪裹挟,难以平静,但很可惜,对方戴着面具,又时以扇子遮面,连半张脸都不露出来,他无法解读。
不过没关系,总能知道的。
他续了茶,推给夜无垢:“你今次来,要带给我的线索呢?”
夜无垢看着茶盏上玉白手指:“蛛娘娘,我查到了些。”
朝慕云收回手:“说说。”
顿了很久,夜无垢才又开口:“那夜我与主帮念京帮干架,你看到了。”
朝慕云颌首:“你们客帮主帮之间,矛盾似乎非常深。”
“不只是现在深,这个矛盾可以追溯到很多年前。”
夜无垢简单解释了下漕帮的来历过往,总之这是一个浓墨重彩的帮派,创建人在家国危急之时站出来,帮忙解决了巨大危机,其后低调发展,为当时流离四散,吃不上饭的人搭建了一个避风港,给他们活路,也为朝廷做出了巨大贡献。
此时的漕帮,是极得人尊敬,受人称道的,规矩不算少,但都是江湖义气,有责任的热血男儿应该做到的事。
但之后慢慢的,摊子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占据不同的地盘,变得难以管理,有些人心被欲.望吞噬,更多东西也就随之改变……
往日定下的规矩成了束缚,越是真诚实在的人,越容易被话术裹挟,被他人利用,帮派也不再是理想的乌托邦,私欲最烈,心中最没有规矩的人,反而成了掌舵者。
时下漕帮已经不是原来的漕帮,它不再受人尊敬,慢慢成了百姓们嘴里不可说的存在;不再无坚不摧,官场上商道上随便一点贿赂,就能狼狈为奸;连选进新人,都无法招揽到有有志热血青年,要用坑蒙拐骗,甚至逼压的方式,让人不得不来……
这样的主帮,还有和未来可言?
夜无垢手里握着扇柄:“……我先前以为主帮不干人事,没想到这么不干人事,竟真与蛛娘娘有关。”
朝慕云:“你查过了。”
夜无垢颌首:“我此前准备来京,为了挑衅找事,寻过不少他们把柄,但这个组织,他们藏的很严实,一点都没漏,若不是今次正好遇到,我怕也查不到,念京帮帮主康岳,有很大的问题。”
“这个组织第一次冒头似乎是十六年前,之后沉寂,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可能是行动叫停,也可能是低调发展,几年后才开始有新的动作,专门做‘人牙子’生意,组织头领就叫蛛娘娘,都说其雌雄莫辩,身份神秘,没有人见过脸长什么样子,但我怀疑,蛛娘娘并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代号身份,谁成了组织首领,谁就继承了这个身份,可以号令所有人……”
“蛛娘娘在坊间声名不显,非常低调,但在各州府都有据点,私下里盘踞力量相当庞大,但见其神神秘秘,领头者不露脸不冒头的行事风格,我感觉——”
夜无垢唇角微勾,傲极了:“如若抓到机会,好好布局,短时间内多地同时动手,摧毁它,好像也并不难。”
朝慕云感觉这一刻坐在对面的人,神情放松,一点都不紧绷,好像这不是什么有难度的事。
夜无垢对上朝慕云眼睛,扇子摇的风流:“主帮沉疴多年,日渐腐朽,我必肃清。”
朝慕云眼梢融着笑意:“这么正义?”
“算不上,”夜无垢唇角微微下撇的角度满是嘲讽,“我只是瞧不上这些欺负女人小孩的人。偌大个漕帮,干什么生意不行,偏干这种下三滥的事?”
夜帮主雄心壮志,朝慕云觉得,这个主帮,只怕早晚会落到他手上。
“总之个中线索细节我还在查找,不管是你手里的命案,还是作妖的主帮,”夜无垢摇着扇子,眸底桃花又漾了出来,“小朝大人有任何需要,皆可随时寻我。”
习惯了对方的风流态,朝慕云早已学会无视:“你可还记得招提寺一案?那时有个榴娘娘,现在又是蛛娘娘,做的似乎都不是什么好生意,名字这么像,很难不让人联想,此二者可有关联?”
“你算是说着了。”
夜无垢声音颇有些意味深长:“两边‘生意方向’虽不相同,偶也有重叠的地方,比如正值花期的小姑娘,两边都是打算卖个好价钱,只不过一个是强掳偷拐,一个是从家人环境下手,逼的人‘自愿’发嫁,当都盯上同一个人时,可不就有竞争了?”
“这两个组织看起来很奇怪,第一次出现,后来低调发迹的时间过程差不多,‘做生意’总是会避开对方地盘,不小心撞了,反倒不会刻意避退,有争抢手段……”
朝慕云听懂了:“两个组织知道彼此的存在,避开未必是怕,只是不想多生事端,意外撞上争抢,似乎有竞争意识?”
再加上时间差不多,同期出道,分开发展……这两个怎么那么像同一家企业的产品?
蛛娘娘是与主帮念京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榴娘娘岂不是也……
夜无垢面色肃正:“我只是看到了时间上的凑巧,细节上有颇多耐人寻味的微妙之处,尚未查到确凿证据,不能说十成十肯定。”
很严谨了。
朝慕云垂眸:“那夜的动静一直未有传出,可是念京帮使了手段?”
夜无垢哼了一声:“左右也在京城经营了这么多年,没点手段,那康岳怎么坐稳这个位置?”
也就是说,是使了劲的。
朝慕云又道:“官府同样插了手。”
夜无垢知道他在想什么,身体微微前倾,语调暧昧:“你道为何闹那么大动静,却没有人讨论,真是没被任何人看到?”
朝慕云的确在思考这个问题,漕帮和官府再动作压迫,市井百姓的情绪都掩不住的,一些新鲜事,总得和熟悉的人聊聊不是?可对方的动作神情,让他福灵心至,突然想到了一个方向——
“是……习惯了?”
不愧是病秧子,这都能猜到。
夜无垢微顿一下,笑唇扬起弧度更高:“城门时常会有兵士演练,偶尔夜间有兵戈之声,并不算出奇;治安再好,也难免有夜贼,五城兵马司巡城发现,也会有交手;你去的那条街,基本都是漕帮产业,打打架而已,附近百姓见的多了,只要没有死人或械斗大事,百姓们都不觉得新鲜,提不起兴致。”
朝慕云反应了过来:“所以当时我离开后,两边并未交手多久?”
夜无垢颌首:“大家常年打架,都懂得分寸,若有机会击杀目标,自然不会放过,但若目标支援及时,自身反倒无法再往前,就是时机已失,随便交个手,意思意思,双方就都会退了。”
朝慕云:……
你们漕帮干架,还挺理智。
城门动静其实是在城外远处,随便说个操练,就不会有人问,夜贼什么的,谁知道是真是假,贼没风声,官兵也没说,那就只有漕帮动静了,又不是真刀实枪的干,虚晃一招就跑了,有什么可八卦的?
坊间连传闲话的欲.望都没有。
但还是——
朝慕云眉微低:“官府有内鬼。”
终还是有人拦了他的报信,没给支援。如遇危险境况,信号报过来,官府不可能不管,不管,就是因为这个人知道危险源头是谁,故意拦了。
“这有什么稀奇,官衙这么多,哪能都是好人?”夜无垢笑眯眯摇扇子,“你可千万别放过这个大耗子,顺手将他揪出来。”
朝慕云却视线往下,看到对方方才藏在桌底,因越来越得瑟,不知不觉间露出的小腿,没有血迹,但有药味,明显比另一条腿粗了一圈,是包扎过的痕迹。
他视线太明显,夜无垢看到了,清咳起身:“那什么,话也说完了,我走了。”
朝慕云如既往淡定从容:“大门开着,别跳窗了,不送。”
夜无垢啧了一声:“枉我这么记挂你,事了了第一时间来看你人,你就没点话同我说?”
朝慕云:“谢谢?”
夜无垢笑唇散开,下巴绷紧。
还真生气了?
朝慕云视线掠过他全身:“你衣服未换,步履急切,同我说话时脚尖都冲着门口,显然后续有很多事要处理,你很忙。你不放心我,也恐我担心你,便亲自前来,让我确认一番,你之心意可贵,我心下感激,却不能因我之事,拦了你未竟之事。”
沉默了很久,夜无垢才道:“你真坏。”
朝慕云:“嗯?”
“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总是不说,说就挑别人……受不了的时候。”
一击即中,令人心旌摇曳,不能自已。
夜无垢有些担心自己的小心思藏不住,早晚会被发现,又庆幸挡了脸,对方看不到。
朝慕云:……
某些人的风流手段,似乎又添新招了?
他干脆不理,转身拿出玉骨扇,递给夜无垢。
夜无垢却没接,反而推回来,捏着他的手握住:“你收好。”
这个动作,朝慕云就有些不理解了:“若它就在我这里,你岂不是没了武器?”
扇子不知什么材料做成,非常干净,明明那夜染了那么多血色,用软布沾过温水一擦,又干干净净,晶莹剔透,仿佛不是什么凶器,乖巧的很。
夜无垢弯唇,握着朝慕云的手更紧:“ 我倒觉得,能被你用来夏热扇风取凉,它很荣幸。”
武人的手微烫,夏日里烘的人心燥,朝慕云微蹙了眉。
倒不是觉得这个举动有任何不妥,毕竟对方一直以来只是口花花,并未有逾矩行为,此次大概只是心急。
他收回自己的手,避开对方,未料忘记了骑过马的腿酸软,站姿不好的话撑不住力,几欲趔趄。
夜无垢离的很,非常自然的拢住他腰身。
似乎在帮他站好还是其它方式上犹豫了片刻,夜无垢果断抱起他,走出书房,送到房间的床上:“你该休息一会儿。”
朝慕云:……
“大人傲气,强撑着不叫人瞧出腿软,跟我却客气什么?”夜无垢笑道,“我那马有多不懂事,我知道的。”
“明明很懂事,”朝慕云敛眉,“谢谢。”
夜无垢这次却不大度了:“一个谢字不够,帮主的胳膊金贵,得有谢礼。”
朝慕云:……
“你想要什么?”
“玉骨扇缺个坠子,朝大人送我可好?”
第54章 局中人之死
夜无垢并没有听话, 贴着朝慕云耳朵索要礼物后,不等回答,就跳窗子走了。
身法飘逸灵动,姿态行云流水, 不带半分滞涩, 可见是故意在秀——
我的腿没事, 好好的, 比正常人的腿都好使!
“……幼稚。”
朝慕云回过神,才发现身体的确有点撑不住, 两腿酸软还是小事,只要坐好了不走动,完全可以忽略,但方才一直在想案子,思虑过多,精力有些不济,胸口闷痛,头也疼的不行。
他的身体……似乎越发不好了。
不是说能撑到中秋前后?
而今才六月……
朝慕云长长呼了口气,不知晕过去,还是睡过去, 再睁开眼时,已近黄昏。
头脑再次清醒,朝慕云起身,走向书房。
章夏清父女证词很关键, 但夜无垢说需得等等,他相信对方的判断, 在时间安排的过来的时候, 也会抽空亲自前往, 今日晚了,恐不行,明日或后日……
夜无垢既见到了父女两个的样子,自然知道他们被安置在哪里,倒是不必过于关键。
案几上又叠了一打厚厚卷宗,是厚九泓和皂吏们最新查到的东西,这几个月的磨合,已经让他们适应了新的工作方式,大家配合很默契。
朝慕云一张张翻看,同时执笔在旁边写写画画,有了新的所得,自然会有新的思考和疑虑方向,任何想法他都不会漏过,仔细记下来,或是发出新的指令,让人带出去给厚九泓和皂吏们,或是将有疑之处放到一起,待稍后整理。
夜已很深。
院子有门响,略远,是厚九泓回来了。
见书房掌着灯,厚九泓跑过来,一脸不赞同:“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朝慕云合上卷宗:“要睡了。”
依照自己内心,还想再看看,身体条件却不允许,再不休息,会耽误明天的事。
他看着厚九泓:“有所得了?”
“你不是让我查汾安侯府当年两个嫡子死一事么?”厚九泓一屁股坐在他面前,双眼闪动着兴奋,“我还真找到点东西,特别刺激!”
朝慕云配给他一盏茶:“说说看。”
厚九泓:“侯府现在唯一的嫡子叫骆瑜,就是在那年小吴氏怀上的,恰逢生产,两个嫡子遭遇意外没了,即便她是侯府夫人,后院独大,产房中也没精力过问,姐姐的儿子和自己的儿子都死了,大的当年九岁,小的才三岁,那小吴氏听到就晕了过去,差点把胎儿憋死在腹中……骆瑜今年十六岁,这事便也过去十六年了。”
“不过这事要说,还得再往前理一理,汾安侯府的妻妾关系,你应该知道?”厚九泓挤眉弄眼,一脸八卦,“大吴氏是发妻,最先进门,之后府里小轿抬来了大汤氏,乃是汾安侯青梅竹马的表妹,二人争宠宅斗,各有手段,算是分庭抗礼,大汤氏在大吴氏手底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大吴氏倒是生了嫡长子,但身体也被大汤氏用计毒坏了,没活几年就要归西。”
“当了娘的人,怎会不为儿子着想,撒手人寰?本来没娘的孩子就苦,后娘有几个好相遇的?而且照大汤氏受宠程度,往日仇怨,她没了,这女人怎么会放过她儿子?遂大吴氏在自家姐妹中,挑了一个还算聪明,又想嫁进来的妹妹,也就是小吴氏,一番操作,让汾安侯答应续娶她为妻。”
“大吴氏死后,这个嫡长子就由小吴氏抚育,她的的确很聪明,一心护着孩子,自己还用了避子汤,反倒叫汾安侯更为心疼,亲自派了人好好照顾夫人儿子,也让她有了身孕,便是这嫡次子了,不过这嫡次子听人说发育的比较慢,有点傻乎乎,养到两三岁,话都说不清楚,大夫说就算日后能赶上来,怕也是一辈子平庸。”
“这后宅里,没了一个大吴氏,来了一个小吴氏,还又生了个儿子,你当大汤氏能忍?平时手段往来,这个点了就得用重招,她身子不行,生不了孩子,家里不是还有别的妹妹?她开始盘算着接小汤氏过来,就你有妹妹么?我也有!就你妹妹长的不错还有心眼么?我妹妹也是沉鱼落雁,娇柔妩媚,男人看一眼就我见犹怜的!”
“小吴氏生产前一个月,小汤氏被大汤氏以思念家人的名义接到了侯府,这期间怎么操作,遇到了汾安侯几次,期间谋划了什么局,外人不知晓,总之,小吴氏生产这日,出事了。”
厚九泓唆了下牙华子:“府里唯二两个嫡子,男丁,双双遇到意外去世,这绝对不是巧合,汾安侯震怒,当日侯府可是一出大戏,小吴氏身边躺着刚刚生下来的儿子,脸上是失了血色的惨白,道她这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哪有精力谋划别的事?一字一句,看起来是讲说事实,实则上谁的眼药,大家心知肚明。”
“但大汤氏呢,也不认,哭哭啼啼,说她要真敢干这丧良心的事,为什么一定要选择现在,她只是喜欢侯爷,这么多年从未变过,不可能会害侯爷的孩子,她若是那蛇蝎心肠的人,早就下手了……”
“但这件事小吴氏一方弱势明显,两个儿子的死触及到了汾安侯底线,他再容不下大汤氏,大汤氏也明白了,干脆用自己的死,换妹妹小汤氏上位,替她报仇……”
朝慕云听着,若有所思。
当年的事过去很久,细节恐不好查,证据会遗失,人们的记忆也会淡忘,甚至发生变化,但两个孩子,一定是大人宅斗的牺牲品。
大汤氏因此事丧命,剩下的小吴氏和小汤氏,多多少少都有收益,此后继续分庭抗礼,在汾安侯府明枪暗箭……
朝慕云不相信小吴氏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否则招提寺黄氏案件里,也不会找出二人关系甚密,且不是那种普通好友,是掺杂了利益关系的紧密。
小汤氏既然想入侯府,怎会对当时形势一无所知?倘若那时入府,上头两座大山,一是继夫人,一是亲堂姐,她想得宠并不容易,会不会想做点什么?
沉吟片刻,朝慕云问:“两个嫡子是怎么死的?”
“大的误食了毒药,小的才三岁,正是好骗的时候,侯府说他是顽皮爱玩,但我觉得他是被人骗哄了,”厚九泓神色讽刺,“都说这孩子有点傻,反应不灵活了,怎会顽皮爱玩,自己偷偷玩换衣服小游戏,还跑出去显摆,想给别人看,结果不小心砸死在了危墙之下?要我说这小孩是真的惨,生生被砸死了,脸也被砸坏了,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样子。”
朝慕云微顿:“脸砸坏了,认不出样貌?”
厚九泓也顿了下:“你的意思是……难道这小孩没死?死的是别的倒霉蛋?”
朝慕云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这一点稍稍有些微妙,脸砸坏了,看不出原本相貌,之前还玩换装小游戏,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
厚九泓挠了挠后脑勺,仔细想了想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还从怀里把问过的口供拿出来,给朝慕云看:“当时葬礼都办了,也过去了这么多年,这要不是汾安侯的儿子,还能是谁?别人家丢了儿子,不会找过来?”
朝慕云迅速翻看卷宗:“这孩子尸身在何处?”
厚九泓:“汾安侯祖坟啊,埋前埋后都有人看着,断不会错。”
指尖轻轻叩点在桌面,朝慕云声音很静:“看来,我们有必要盘一盘当年的时间线了。”
当时害死这两个嫡子的人,有可能就是今次杀死冷念文的凶手,这件事不好查,也得努力去查。
“至少当时黄氏是在的,小吴氏生产时的稳婆,还是她帮忙请的。”
“黄氏?招提寺那个?”厚九泓也想起来了,“合着这来回就是一桩事……行,查就查!小吴氏小汤氏必然有嫌疑,这侯爷当日也在家,他的心思如何,有什么想法,没人知道,也需得确认一番,然后就是管家柴方了,就汾安侯府这样的地方,不是我说,能在里头混几十年的老人,绝对有点本事,柴方要是什么都不知道,给狗说狗都不会信!”
朝慕云:“看来得上门去拜访一下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又眼前发黑,喉间腥甜,胸口痛到不得不以身体蜷缩的姿势应对缓解。
“你个病秧子,又把自己累到了是不是!”
厚九泓腾的站起来,带着火气,把朝慕云架起来,强行扶往房中:“自己几斤几两不清楚么,非得着急到阎王殿报到!”
艰难回到房间,朝慕云待要说什么,厚九泓把被子往他身上一扔:“祖宗,您先睡一觉,明天再折腾,行么?外头的事我帮你盯着,不就是要查案子么,九爷是谁,都学会了,还觉得挺有意思的,放心,拖不了你的后腿!”
……
朝慕云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晨间。
站在他床前的不是厚九泓,也不是拾芽芽,而是华开济。
“你怎么在这里?”
华开济抱着胳膊,哼了一声:“贴身护卫,自然要贴身保护,放心,我家里的事搞定了,之后保证不影响干活儿。”
朝慕云:……
倒也不必如此。
“厚九泓呢?”
“昨晚半夜大理寺来了个偷窃案,事主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说叫你去破,李淮大半夜跑过来,好声好语的劝,别人没听,四外还有不同势力施压……”
华开济眯了眼:“朝大人啊,你被人盯上了,有人要搞你。”
朝慕云:“所以厚九泓——”
“他自告奋勇,说什么一个小小的偷窃案,哪用得着大人亲自出手,他出去踩一踩,两日必能破,宝贝给找回来,小偷也给抓住,叫你放心,别成天瞎想那么多,专心破手头的案子就行了。”
华开济啧了一声,有些不服气,又有些酸:“我说朝大人,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可不能偏心,连一个匪窝莽汉,你都能调.教成破案人才,我这个护卫,你怎么也得带成十项全能吧?”
朝慕云:……
“你跟他交过手了?”
华开济更酸了:“他不如我。”
朝慕云:“……哦。”
“他打不过我!”华开济嚷嚷,“以后都叫我跟着你,知道么!别让半吊子来,你搞的事这么危险,回头死在外头了怎么办!”
到时候谁教他那些馋人的战阵战法!
朝慕云起身穿衣:“那夜的老者队伍,你可帮忙安顿了?”
“他们……哪用得着我安顿,”华开济嘀咕了一声,“总之你别管了,都挺好的。”
二人还没来的及说更多,有个皂吏气喘吁吁的跑过来:“管家……汾安侯府管家柴方,死了!”
柴方死了?
“走,去看看!”
朝慕云当机立断,带着华开济去往没有汾安侯府,案发现场。
这件事很蹊跷,突然在这个时间点发生,很难让人不怀疑。管家柴方必与本案有极深关联,当年的秘密,他必知晓。可朝慕云见过这个管家,冷念文死时,他去园子,就是这管家接待的,此人行事圆滑,看起来非常配合,问什么答什么,实则微妙之处,总是滴水不漏,他这般谨慎,到底暴露了什么,让凶手觉得必须要杀死他呢?
案发现场,就是他自己的房间,门推开,柴方悬吊在房梁之下。
但这个自尽伪装,手法是非常粗糙的,都不用仵作特意说明,卸尸之后,朝慕云自己都能看得出来,颈间有勒痕,却不太深,颜色也不似上吊自杀的颜色。
仔细看绳子表现,在死者颈间勒出的只有一道痕迹,检查过房梁之后,发现房梁上来回扯动留下的痕迹更多,结果显而易见——
柴方该是先被人杀死,之后伪装成上吊。
因使用了绳子来回摩擦房梁,拉拽借力,稍微踩个桌子椅子,女人也能完成这样的杀人举动。
“不是上吊死的,怎么嘴唇这么紫?”华开济围着尸体转了一圈,“还有手指,也是这颜色,跟上吊很像啊。”
朝慕云:“所有窒息,都会引起缺氧反应,嘴唇和指甲的颜色变化,多系于此,上吊可以使人窒息,某些毒物的毒理作用,也是使人窒息。”
“所以是毒死的?”
“大约。”
朝慕云颌首,看向仵作,仵作别摇了摇头,意思是他也只能看到这里,到底是什么毒致死,瞧不出来。
“死亡时间?”
这个仵作有个大概推断:“照目前死者身上痕迹来看,应该就在昨晚,丑时前后。”
朝慕云点点头,问侯府下人:“柴管家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个……到了柴爷这地位,除了早上忙一点,其它时候听候主人命令,如果没有客人来往,都不会太忙,晚上吃了晚饭就会回屋,昨天晚饭后没有人见过他,大概就是就回来了……”
房间生活气息浓重,摆设自然,床边小几上书翻开了半页,桌上茶盏饮了半盏,未洗的毛笔搭在笔架上,一边水盆架上还有半盆水……
床边的书是临睡前习惯翻两页的,桌上茶是吃完饭回来,坐在桌边时饮的,使用过的毛笔未有清洗过,可能是当时犯懒,也可能是稍后还准备用……
死者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晚自己会死,一切都同往常习惯一样,很自如。
上床睡觉显然是没有的,床边的书只是照习惯摆着,昨晚应该还没有动,柴方身上穿的是常服,还未换寝衣,未有卧床动作,凶手应该是在他准备就寝前来的,当时他可能正在喝茶,也可能正在用毛笔,画桌上那幅未完成的花鸟小画。
凶手拜访,他可能未有预料,但中毒这个事……就不一定了。
朝慕云视线滑过桌边,那里有深浅不一的指甲痕,像是紧张之下用力按出来的,非常新。
莫非他被逼饮毒?
凶手逼他饮毒,他没有反对,没有呼救引别人帮忙。心甘情愿这种事,在面临生命危险时非常难做到,更大的可能是,柴方有什么把柄在对方身上,如若他不听话,他关心的人或事,都会有危险……
遂不得不从。
家人?妻子和孩子?
那能掌握这些信息的,必对柴方知之甚深。
凶手杀人明显是有目的性的,绝非找替死鬼这么简单,若是想为冷念文之死准备一个替死鬼,会做得更周全,至少会留一封遗书,但现在什么都没有……
现在境况,基本可以断定,柴方与命案必有关联,他知道的不会少,冷念文之死,他看到之后,可会有其它联想,做了一些准备,而这个准备,造成了凶手对他的杀机?
是什么?柴方犯了什么错误,让凶手忌惮?
朝慕云观察整个房间,衣柜,箱子,被褥,插花瓶,床帘……甚至把柴方尸体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检查了一遍,尤其身上特殊痕迹,全部记下来。
之后,他让皂吏留在现场继续勘察,自己转去见了汾安侯。
汾安侯可是不好约的大忙人,今日既然在家,自然要见一见。
书房里,汾安侯听到下人禀报,已在捧茶等待,他年过不惑,四方脸,精明眼,厚唇,中年发福,肚子略微显的有些胖,但配上裁剪得体偏华贵的衣服,加上平日气质映衬,给人感觉比起威严肃穆,更多的是知世事的通透,这是个聪明人。
双方行礼过后,主宾落坐。
朝慕云轻放衣摆:“贵府接连发生命案,侯爷可有何想法?”
汾安侯不同意:“也不算接连吧,园子里小宴,按理算不上我侯府,有歹人趁机行凶,恰好我侯府客人们赶上了,柴方虽是我府管家,也是下人,有卖身契的,算不上什么大人物,自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顿了下,感觉到自己说话稍微有些不近人情,汾安侯笑了下:“当然,人命还是重要的,若朝大人能帮本侯查出是谁在造次,本侯感激不尽。”
话说的再漂亮,仍然有几分漫不经心。
朝慕云便道:“这些不重要,那十六年前,贵府夭折的两位嫡子呢?”
汾安侯脸色就变了,不过也只一瞬,很快恢复,浅浅叹了一声:“唉,是我们没有父子缘分。本侯还记得,这两个儿子生下来的时候,我还抱过他们,对他们给予了厚望,谁知竟双双夭折,实是福薄,还好现在有瑜儿,我侯府也不算失了传承。”
朝慕云很明确的感受到了对方的无情。
这么多年过去了,提起两个夭折的儿子,汾安侯记得的只是生下来的时候抱过他们,他所谓的寄予厚望,像是有个继承人,让他后半辈子无忧即可,这个人是谁都没关系,嫡长子,次子们活着最好,活下来的人才重要,死了,就是自己福薄,没本事,没命数,怨不得任何人。
朝慕云便又道:“先前在园子里,有幸见过侯夫人和小汤氏,她们看上去都很懂事。”
“不懂事的,早被赶出侯府了。”
汾安侯表情里有暧昧,也有骄傲。
朝慕云若有所思,小小捧了对方一下:“侯府很会调.教人。”
汾安侯脸上笑意果然更深:“我一般不调.教人,谁能走到我身边,全靠自己本事,在我身边待不下去,就是能力不行,她们自己努力,从人堆里杀出来,反倒省了我挑选的事不是?”
“侯爷不怕家中生乱?”
“小朝大人还年轻,怕是不懂,”汾安侯眼神意味深长,“王座上的王只有一位,家里的儿子也没必要太多,用不上,有一个有出息就行。”
朝慕云听懂了,这汾安侯,是在家里养蛊啊。
第55章 不一样的应激源
在自己家养蛊, 儿子多少不重要,谁有本事杀出来, 谁就是将来的继承人;女人也不重要,只要基本条件过关,比如容貌过的去,识眼色懂收敛,凭自己本事爬位置,凭自己本事守位置,一切全不干涉。
那对下人, 身边所有得用的人, 甚至官署里的属下或同僚,是否也都是同样的套路?
朝慕云看的出来,汾安侯对此并未觉得不妥, 甚至非常得意, 推崇这套所谓的‘无为而治’。
但这些事做出来并不容易, 家里也就算了, 他有爵位, 是家主,有绝对的压制权, 往外走就不一定了, 如果不是没有真本事, 官场上未必吃‘侯爷’这一套。
汾安侯能稳定发展这么多年,未有遇到特别大, 解决不了的难题,也是有本事在的。
朝慕云不动声色:“侯爷忙碌, 本官不欲耽误太久, 想问下侯爷昨日行程, 以及十六年前,两位嫡子夭折事件的经过,破案所需,有打扰之处,还请侯爷见谅。”
汾安侯见对面大理寺官员虽年轻面嫩,却未有太多锐气锋利,对他语重心长的指点没有肯定或否定,似隐有思考,必须聊案件,不过是因职务所需……
是个不错的官场后生。
他便也不再太随意,沉吟片刻,道:“当年之事,过去太久,好多已记不大清楚,那日前夜我好像同谁喝了大酒,宿醉未醒,即便管家来唤我,说夫人要生产了,两位小少爷出意外没了,我都只是脑子里听见了,却没有办法回应,直到夜间彻底清醒,才开始问查……我并不觉得我问查到的东西就是真相,家里这几个女人都有什么本事,我心里清楚的很,两个嫡子同一天夭折,我相当愤怒,既然呈现的结果是大汤氏谋嗣,那她就得死。”
“至于昨晚——”汾安侯饮了口茶,姿态极为随意,“下人的事,我没必要关心,我作夜在外应酬,醉的有些厉害,被送回家时已是亥时。”
朝慕云话音微慢:“侯爷醉了?”
汾安侯笑了:“我知你会觉得有些微妙,两次重要的时间点,我都饮醉了,但此事确系巧合,我若真想杀人,父杀子,主杀仆,难道还需要迂回掩盖?”
朝慕云:“侯爷昨晚在哪里歇的?”
汾安侯:“小汤氏屋里。”
“是她居处离的近,还是照顾的好?”
“也是离得近,也是她擅照顾人,”汾安侯微微阖眸,“一个小门小户的女人,没点殷勤小意的本事,怎么入我的眼?”
朝慕云:“侯爷饮的那么醉,侯夫人可有担心?”
汾安侯略点头:“她自是要关心我的,去了一趟,见小汤氏伺候的好,留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朝慕云心道,恐怕不是留了几句话这么简单,这对妻妾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期间暗语争锋,必不会少。
“侯爷对冷念文之死,可有什么想法?”
“冷念文,谁?那日园子里死的少年人?”汾安侯淡笑,“本侯此前不是说过了,一个不相关的外人而已,本侯每日事情繁多,未走到我面前的人,根本不会有印象,若不是他在本侯的小宴上死了,本侯都不会记得他的名字。”
朝慕云:“他身上有一块白虎双环玉佩,贵府表小姐章初晴身上,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侯爷可知晓?”
“谁?章初晴,姓章……哦,我有个庶妹嫁了姓章的,不过这小姑娘不是走丢了?当爹的脑子也不清醒,好好一个家,硬生生给散了,”汾安侯一脸不赞同,指尖点着桌面,“白虎双环玉佩……”
朝慕云:“说是当年老夫人赏的。”
“哦,那应该是做给我两个嫡子的,这两个孩子没福气,双双夭折,便宜了外人。”
汾安侯端茶,视线时不时落在窗外:“……小朝大人年少有为,破案之事想必难不倒你,本侯尚有俗务处理,只怕不能招待太久,若有疑问,随时可以过府相询。本侯所到之处,都有下人跟随,所有行程,你皆可问他们比对,本侯记得都不一定有他们清楚,你放心,本侯已吩咐下去,所有人等务必竭尽全力辅助大理寺破案,不得敷衍编谎,但有违背,即刻罚卖出府。”
朝慕云便起身:“如此,多谢侯爷。”
双方告辞出来,走过长长庑廊时,朝慕云看到远处徐徐走来的小吴氏和小汤氏,俱都是冲着汾安侯方向,隔着老远,两个人已经开始调整表情,或深情或痴怨的看过去,眼波流转,我见由怜。
也是奇了,这一妻一妾明明是竞争,甚至不死不休的关系,却每每一同出现,好像生怕落后半步,大好机会就被别人抢到了似的,非常默契。
这汾安侯府……真是有意思。
汾安侯要问口供,小吴氏和小汤氏自也不能漏过,先前勘查现场时,就有皂吏同时行动,核对她们的时间线,细节补充,朝慕云倒不必刻意多此一举。
照这两个女人的心眼,微表情的丰富和谎言程度,甄别起来极费力气,不若案件了解更多时再下手。
再次盯过死者现场侦查,随皂吏了解更多环境分布,时间线细节,过了午,朝慕云才离开汾安侯府。
一出来,就接到了小乞丐撞上来,送上的两封信。
一封是厚九泓的,说这两日追贼,事情有些麻烦,大概不会回来,叫他别担心,案子的事他也会做,他一个人不够,还有小弟们呢,所有事都能完成的,保准顺顺当当……
一封是夜无垢送来的,大约是消息灵通,获知到了汾安侯府柴方死亡的消息,给他送了新线索。不要觉得章夏清看起来脑子不好使,有点魔怔了,就觉得他是个废物,有人证明,他最近两个月行为有些不对劲,冷念文死前,似乎和他见过面,还有昨夜,他并不在章初晴身边,天快亮了才回来。
这就有些意思了,若说没寻到女儿之前,章夏清可能什么办法都要想,都要试,可女儿已经寻到了,对他那么重要,他的珍视和后怕,甚至形成一种执念,他会有点不敢离开女儿半步,生怕因为这一点时间,女儿会再次遭遇不幸,被人掳走……
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离开女儿身边,出去一趟?
将信纸收好,再次放开脑洞杂念,走向大理寺。
路上人来人往,在嘈杂的叫卖声,各种百姓的烟火气中,京城繁华可见一斑,可在这些繁华背后,又藏着什么呢?
路过某间店铺门口,里头的老板娘正在数落侄子,骂的那叫一个难听,什么废物没用怎么不去死等等,在这市井街道里,像不和谐的音符。
“你家的事……”
华开济一直跟在朝慕云身边,这些天也了解到不少朝慕云的事,打几架的情分让他觉得彼此早已是不一般的朋友,想到了就说:“就你那个嫡母,她那般对你,你为什么不追究?”
做个官而已,要这么善良么?该算的账总是要算啊!
朝慕云神情浅淡,声音也慢条斯理:“你如何以为,我没有追究?”
“可是你什么都没做,厚九泓说你都快修成无欲无求,以德报怨的神仙了……”
“那你以为,她那么大胆放肆的事都做了,为何一直不斩草除根,也一直未有到我面前,包括她儿子?”
“这不是没时间……”
华开济拍了下自己脑门,怎会没时间,哪里没时间,只要想干事,什么时间都能挤出来,那个高氏是见朝慕云混的风生水起,平步青云,不敢过来惹了。
不但自己不敢惹,还压着儿子不准乱动,朝慕云这边过得越好,路走的越顺,她就会越害怕,这账早晚都是要算的,介时她的处境……
朝慕云:“我父亲一个月前,已经在外地公差后归来。”
华开济:“但你好像也没见?”
朝慕云:“以后也不会见。”
拜高氏所赐,他失去了健康,但本来这条命也是多来的,他又有自身坚持,不会做那些谋人性命的脏事,所有算账回击,左不过是想让她过得不太好,痛苦惊惧。
那里对他而言根本不是家,父亲也不是父亲,但父亲的权威被挑战,一定要有个发泄口,这个口子在哪里呢?随时在恐惧担心中度过,日子又怎会顺心舒适?
他完全不担心这对夫妻关系,是必然会消磨折磨的,如果瞧着不够了,心情不好时,他随时可以想办法去添把火,但亲自去料理折磨人……
给他们脸呢。
大理寺上下这么多案子,他哪里有空?
朝慕云没叫马车,一路上走回大理寺,也是想趁机捋一捋脑中思路,不想路还未行至一半,就被一辆马车拦住了。
马车很熟悉。
在大理寺任职这么久,顶头上司虽然不常出现,但马车还是认得的,朝慕云避至路边,在马车车帘在内掀开时,拱手行礼:“闻大人。”
车帘掀开,现出一个脸,年过花甲,满头白发,精神矍铄,双目如鹰,正是大理寺卿,闻人长。
闻人长抬手让他免礼,微笑姿态亲和:“在查案?”
朝慕云颌首:“是。”
闻人长:“案子有些难办?”
“都会克服。”朝慕云抬眸,“本案必破。”
闻人长脸上笑意更深:“年轻人有冲劲,非常好,大允未来全要靠你们啊。”
朝慕云微颌首。
“你这孩子……”闻人长声音微缓,“这次的案子,稍微有些复杂,我能提点你的不多,只是办案往前冲的时候,需得注意背后安全,也要角度方法,有些东西要用心看,脚下的路才能走的更顺。 ”
朝慕云知道,这是大人在提点他。
闻人长点到为止,似乎身体有些不好,咳嗽两声,就放下了车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人的棋局决胜……未必就在此刻。”
车帘微荡,马车重新启动,哒哒的马蹄声渐行渐远,踩出令人舒适,又意味深长的节奏。
华开济没听懂:“闻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看起来像是提点,又像是在施予压力,当官的肚子里全都在弯弯绕,一句话都不老老实实说明白!
朝慕云若有所思:“大人在提点我,切莫着急,遇事也莫慌乱,注意自身安全。”
但有几个字,似乎在暗示他什么……时机么?
今天似乎有点偶遇缘分在身上,朝慕云不仅遇到了大理寺卿的马车,拐到街巷拐角,人烟寥落的地方时,远处似乎又有一个人熟人。
紫色纱袍,金色面具,虽离的很远,但朝慕云不可能看错,不是夜无垢是谁?
夜无垢并非一人在那里,他对面还站了个男人,中年男人,远看已过不惑之年,但站姿昂首挺胸,右手负在背后,很有一种威重的侵略感,偏又似乎脸上带笑,像个笑面虎,看起来气势不凡。
巷道远离人群,似乎更方便了他们发挥,二人身后各有护卫长随,远远呈拱卫姿态,氛围对峙,分庭抗礼,双方似乎都没什么善意。
朝慕云在脑子里过了下京城舆图,这附近,似乎是漕帮店铺盘口的聚集之地,所以与夜无垢这个客帮帮派鸱吻对峙的,应该是主帮念京帮了?
那夜无垢面前这个人,莫非是一直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念京帮帮主,康岳?
小巷路口再偏僻,这也是白天,偶尔会有路人经过的,照漕帮行事风格,基本没在意过,可这一次路过的人不同。
朝慕云眼力不及武者,都能迅速判断形势,对峙双方怎会看不到他?
于是很快,主帮有人离开队伍,看似悄悄,实则光明正大的,带着腾腾杀机潜了过来。
朝慕云没看到主帮帮主康岳有没有下命令,也没担心,今天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贴身护卫。
“啧——”
贴身护卫华开济已经开始活动手脚了,双眼冒着兴奋的光:“主将退后,前锋突击,就这点军情,还不够我消遣的呢,大人您瞧好吧!”
小将军跟个熊孩子似的,一边嫌弃,一边兴奋地冲了上去。
远处夜无垢往这边看了一眼,但并没有过来,也无任何神色表露。
朝慕云不要太懂,今日形势和夜黑风高那一晚,何其相似?
同样的处境,同样的威胁,想必那主帮帮主康岳笑面虎一样不动声色,干的其实是和当晚蒙面偷袭帮众一样的事。
华开济的确好用,不管明着打还是放暗箭,他都站在最前方,一步未退,将所有危险抵御在外,本身还打得很过瘾,越打越快,越打越兴奋……
朝慕云不想插手漕帮事务,退的非常干脆,没看几眼,就转身离开。
他退,华开济自然也退,退的远了,漕帮的人也不会再追,一场对峙心照不宣的,开始又结束。
“你是不是惹了什么大事?”华开济看着前面老神在在的病秧子,有点担心对方能活多久,“身边总是水很深的样子。”
朝慕云看着脚下的路,不仅仅是水很深那么简单,他似乎在经历一个至暗之时,漕帮的巨大矛盾纷争,官府的暗黑不作为,积年暗潮涌动的不法勾当随着案子翻出,有些已经藏不住,未来……只怕会有更强烈的交锋。
他没说话,华开济也不在意,只是再次警惕的往后面看了两眼:“你有没有觉得,好像有人在跟踪你?”
这个问题,朝慕云同样无法回答。
他的确有被窥探感,对他好奇的人绝非夜无垢一个,但这些视线时有时无,并不近前影响,只是感觉有些微妙。
“暂时不用管。”
“嗯?你都被人跟踪,时时可能会被暗杀——”
“不是有你?”朝慕云眸色淡淡,“华小将军会让我丢命?”
华开济咧出一嘴白牙:“那你算找对人了,我华开济要守的地盘,从没守不住过,不过——你得给点甜头,那些战阵,别再藏着掖着了!”
朝慕云淡笑不语。
华开济:……
“小气!那这样,我成功护你一回,你就给点子东西,成不成交!”
一路回到大理寺,脑子里片刻没离开对案子的思索,掀袍抬脚进门时,朝慕云突然想起管家柴方左手食指指腹的几道浅淡划痕,像是反复被伤到,又反复痊愈,未结成茧,留下了细白的印子。
他当时看到就觉得很特别,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了,就是那夜闯田村之后,路遇漕帮主帮暗拦,当夜死了多少,活了多少,蒙面人脸长的什么样子,朝慕云并不知道,但他好像看到过这样的手指——
汾安侯府管家柴方,是漕帮主帮,念京帮的人!
他的死,是因为这件事暴露了?还是有其他的原由?
左手食指指腹间留下那样反复划伤的痕迹,看起来并不像练武所致,也不像别的,到底是什么呢?
“大人您可回来了!拾芽芽不对劲!”有皂吏一身汗的冲出来,表情焦急。
小姑娘乖巧懂事,能出什么事,只能是发病了!
朝慕云立刻掀袍往院子里跑,没有找到小姑娘,拾芽芽躲在整个院子里最背阴的角落,身体抵在墙角,两手抱着膝盖,头埋在膝盖里,缩成一团,身体不停的颤抖。
她没说话,没尖叫,但明显是听得到外界声音的,推门动作留下的声音,都能让她下意识颤抖。
“别……不要过来……我不叫……我懂事的……别过来……”
“芽芽?”
朝慕云放缓声音:“是我,我能过去么?”
拾芽芽怔了怔,泪眼迷蒙的看过来。
几个月的相处,潜移默化的陪伴和开解,二人之间建立的信任感早已非同一般,朝慕云微笑看她:“我说过,你可以叫我兄长的,忘了?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你。”
拾芽芽哭了出来,泪水不停往下滚落,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委屈的不行:“兄……兄长……”
朝慕云缓步走过去,打开手掌,是一只小兔子玉佩,小兔子雕得圆圆胖胖,十分可爱:“你之前不是说,想养小兔子?小兔子暂时没有给你买到,咱们先看这个好不好?你上次说你会做兔子饼,是用模子做成兔子的形状么?兔子形状,是要中秋节时,陪着嫦娥吃的?”
“月饼……也可以的。”
拾芽芽接过小兔子玉佩,玉佩暖暖的,还带着对方的温度,圆胖胖的很可爱,她轻轻点了下兔子的头:“混糯米粉进去,软软糯糯的,你一定喜欢……”
气氛刚刚放松一点,拾芽芽突然尖叫一声,把自己埋进了朝慕云怀里,死死抱住,哭的眼泪磅礴。
朝慕云摸着小姑娘细软的发,给她支撑的力量,眸底若有所思,刚才已经转好,不可能突然恶劣,除非——有新的刺激源。
可现在房间里没有别人,院中皂吏担心,也未敢近前,不是人,不是环境的改变,那是什么?
声音?
朝慕云倾耳细听,突然听到了细碎的铃铛声,非常远,断断续续,并不真切,但每次它出现的时候,小姑娘都会抖一下。
“害怕这个声音?铃铛?”
拾芽芽怕的不行,但还是强撑着勇气,伸手去捂朝慕云的耳朵:“不要听……不要听……会有坏人找过来的……”
果然是铃铛声。
“别怕,他们走远了,不敢来大理寺,你听,是不是快听不到了?”
一边安抚小姑娘,朝慕云一边想,他遇到拾芽芽是在招提寺,招提寺夜间防卫用到了铃铛,她在那里住了那么久,不可能没有听到过铃铛声,为什么没有日日害怕,时时犯病,现在听到就不行?
除非……这不是一样的铃铛。
对华开济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寻找这个铃铛的声源,朝慕云凝神细听,想要听听这铃铛声有什么不一样,奈何距离太远,声音似有似无,难以分辨。
但就是因为这么远,他突然有了一种熟悉的错觉,似乎在田村,他听到过类似的声音?
田村都是蛛娘娘这个人牙子组织的受害者,莫非……
拾芽芽也曾有过类似经历?
第56章 你能不能让别人省点心
铃铛声逐渐远去, 再也听不到的时候,拾芽芽好了很多,因有朝慕云陪伴, 她也并不似以往, 需要很久才会平复, 给她一只小兔子,再给她一根胡萝卜, 她用厨具小刀雕几朵小花出来, 整个人就安静了下来。
朝慕云一直在她身边, 未曾远离。
“对不起,我又……”
醒过神后,小姑娘非常愧疚,她又犯病, 麻烦到别人了。
朝慕云递过一张打湿了的帕子, 给她擦手:“今日风不错, 清爽微凉, 去睡一会儿。”
拾芽芽擦了脸, 水润润的大眼睛看着他:“那些坏人……我想起来了一点……”
朝慕云揉了下她的头:“不着急,等你醒来, 慢慢同我说,嗯?”
拾芽芽乖巧点头:“好。”
小姑娘进了房间, 华开济很快回来, 摇了摇头。
铃铛声距离太远, 大体方位辨认不难, 想追上却并不容易, 到最后铃铛声消失不见, 不知是故意隐去, 还是到了安静地点,铃铛不再携带相撞。
朝慕云垂眸沉吟,不同的思考念头交织,很多事串联起来,奔向一个结果。
田村的铃铛声,他初时并未在意,因距离太远,当晚发生的事也太多,之后回忆细节,就会发现那个铃铛声虽然遥远,但一直隐隐绰绰,从未停歇,而密道里的女人们,哪怕被救出,听到这个声音似乎都会有不同反应。
可见这个铃铛声,对她们有特殊的指代意义。
可能代表着谁来了,可能代表着危险警戒,可能代表着‘你随时在我监视下’的折磨。
拾芽芽听别的铃铛声没事,听到这样的铃铛声,立刻产生应激反应,她是否也有过类似经历,是被蛛娘娘拐走的一员?
可对方组织那么严密,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小姑娘太小,体力和心智都不若大人成熟,陌生环境下,面对严密的组织……是有人帮了她?
朝慕云又想起,招提寺黄氏案时,拾芽芽也有过一次应激反应,寺里铃铛为布防警戒,声音更沉,更闷,并不脆,与田村铃铛声并不一样,拾芽芽听的不少,并未有什么异常,可那时突然应激,莫非是像今日一样,有人带着类似田村的铃铛路过过?
招提寺黄氏之死,涉及到的是专门为男女保媒拉纤,从中得利的榴娘娘,田村乃是蛛娘娘驻地,干的是暗里人牙子的买卖……二者绝对有关联。
若蛛娘娘的人曾在招提寺停留,那那夜涉及到的事,可能就不只是黄氏的死,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两个组织的人在同一地点出现,是任务不小心出现了交叉,还是他们本身就有什么合作?
朝慕云有点没想到,当时就和这些人错身而过过。
有关那个案子的凶手及帮凶,杀人的薛谈,寺里的嘉善,在他还没有进驻大理寺前,一次犯人转移时,双双发生了意外,死了,虽口供里交代了所有与案件相关的东西,但很明显,这不是他们所有知道的全部。
他当时看到就觉得不对,写信给巩直问过,巩直道闻大人心中有数,让他放心,如若有疑问未解,可前去请教。
大理寺卿闻人长,年过花甲,因身体状况不佳,并不时常在官署,又因才能颇甚,时常在皇宫走动,据闻和皇上君臣相得,十分投契。
即便不常在大理寺官署,大理寺的事一点没漏下,该管的管,该办的办,需要签署印章的文件,无一不理的井井有条,凡手下之事,从未出过纰漏。
朝慕云见过闻人长几次,自有内心判断,这是一个很厉害,很智慧的人,似乎有点想培养他,很多事情并不说透,让他自己去参,去悟。
招提寺案子的后续,他并非没想问过,但闻人长并未给出清晰答案,话中隐意时机未到。
这个时机,可能是朝廷时局,可能是证据不足……
但现在,朝慕云有预感,它可能接近事情的真相了。
榴娘娘,蛛娘娘……这两个组织到底是谁的?
外面案子在查,皂吏的消息,厚九泓的消息,陆陆续续重新积在案上,已有厚厚一打,朝慕云没有去休息,也根本没时间休息,去到书房,一边翻阅整理这些线索,一边调整细分方向,让下面人继续去查……
包括眼下此刻,这个案子,几个月前招提寺里,他错过的那些细节,以及十六年前,侯府嫡子之死。
他总感觉有太多东西沉在暗里,经年过往的暗湖之下,那些秘密和罪恶,正等待有人能翻出。
可那些过往压着太多人的痛苦,需要小心翼翼珍藏和保护,不能贸然简单粗暴的打开,否则反会受到伤害。
“噗——”
胸口闷痛,一口血吐出来的时候,朝慕云完全不知自己身体已经撑到极限,甚至连眼前扶住他的人是谁都没看清,只是含着那口血,指尖虚点在刚刚写过字的纸上——
“查……”
“我知,你先休息。”
对方声音很低,似乎带着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温柔,实则好像生了气,又不知怎么发。
朝慕云已经站不住,任人抱到床上,模模糊糊间,感觉自己的脸被温水浸过的帕子擦过,又被喂了苦苦的东西……是药?
再多的就不知道了,他很快睡了过去,只感觉对方微烫掌心探过自己额角,轻轻的,像飞鸟羽毛掠过湖面。
这一觉很长,朝慕云记得自己模模糊糊起来,吃饭看案几上新送来的线索资料,整理之后,下达新的方向要求,之后再次休息,再次等待……
再次彻底清醒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夜晚。
书房书案上,又堆了一堆卷宗。
朝慕云微蹙眉,看了眼外面寂沉夜色,感受了下隐隐闷痛的胸口。连正常的作息时间都不能保证规律,他身上的毒,恐难以再压制了。
不过自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天,他就没有期待多活多久,只是不想无所事事耗过去,才来了大理寺,一切随缘。
坐到书案前,他开始翻阅最新的消息卷宗,线索一日比一日更多,思路也一日比一日开阔,干脆在书案上铺开两张极大宣纸,分别将蛛娘娘,榴娘娘两个组织列出来,相关的事件,相关的命案,相关的人……
一边整理一边思考,中间甚至忘了坐下,直到想拿茶饮一口时,才发现腿麻了,身体僵住,有些进退不得。
“唉……”
窗子跳进来一个人,带着暗夜的栀子花香,适时扶住了他的腰,按他坐下,给他倒了杯水:“堂堂朝廷命案,能不能让别人省点心?”
紫色纱衣,金色面具,声音尾调永远融着散漫,不是夜无垢是谁?
朝慕云捧着塞到手里的茶,安静饮水:“多谢。”
夜无垢坐到他身边:“之前不是跟你说过,西南之域,有个擅制毒的人?”
朝慕云:“槐没?”
“我已查到,此人就在京城附近,可能在办什么自己私事,鬼鬼祟祟,无人得见——”夜无垢指尖扇子转了个圈,姿态间就是两个字,自信,“但我一定能找到他。”
朝慕云:“那你加油?”
夜无垢看着他的脸,啧了一声:“你自己的事,这么不上心?”
“你也无需太过挂心,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心中——的确并不曾焦虑难过。”
有些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朝慕云的确没什么情绪,目前的案子反而对他更有吸引力,但别人大抵不会懂,干脆转换话题:“你夤夜前来,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夜无垢扇柄撑着额角:“朝大人可真是健忘,自己才吩咐过的话,转眼就不记得了?”
顿了片刻,朝慕云才垂了眸:“前夜将我抱至床上的,是你。”
那些命令查的事,也是交待的夜无垢。
但返回书案的消息卷宗里,明确有对这些问题的回复,夜无垢……本没有必要亲自来。
夜无垢扇子掩唇,轻笑一声,点到为止,并未像之前话音暧昧,而是转做正经姿态:“说起来,这次案子,经你提点对照,我也发现了时间点的一些奇怪之处,蛛娘娘和榴娘娘的发迹与崛起,与汾安侯两个嫡子夭折的时间非常接近,之后的短暂隐匿,再到后来的低调发展,形势也非常相似,有微妙的避开和竞争意识,除却两个组织可能息息相关外,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扇柄轻轻敲着桌面上,十六年前的案件资料:“这里,有两个组织设立的最开始时机,和原由。”
所有东西都不是凭空出现的,这两个组织,最初想要做的事,是什么?
朝慕云思考的也是这个方向,眼眸垂下,指尖同样落在桌面,除了十六年前侯府嫡子夭折之事,还有京城前后的一些细节:“当时生乱的,可并非侯府。”
就在这一年,这个时间前后,天子承允帝曾遇刺,膝下仅有的两个儿子都死了,长子太子当场身亡,次子三岁,年纪太小,被护卫保护撤离时同样遇害,有人说尸骨无存,也有人说早已经放进了小棺材,目前已葬入皇陵。
天子遇刺是非常敏感的大事,之后缉凶清算,血流成河,两个儿子都遇害,相当于是断了朝廷传承,承允帝震怒,前后之事不管朝廷还是官府,都处理的非常谨慎,甚至连时间人物都模糊了,让外人不得窥探,朝慕云案前的卷宗里,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件事,但大抵是怎样形势,并不清楚。
夜无垢扇子敲打在掌心:“此事若要查,可就大了。”
二人视线相对,片刻后,又默契的接过不提,但对方之言,彼此都明白。
朝慕云指了指纸上,管家柴方的名字:“他是漕帮的人,在汾安侯府多年,要么,是为了听主子的令,行事方便,要么,他的主子在外面,他听令在那里潜伏。”
“又是漕帮……”
夜无垢对自己的帮派很熟悉,为了应对主帮,也做了不少功课,但帮内人众多,他不可能所有人都认识,一眼就看出谁是谁,柴方的身份,对他来说是个意外。
朝慕云:“那夜你与蒙面黑衣人交手,我见过柴方,虽所有人都穿着黑衣,蒙着脸,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见,陌生人身形也都并不熟悉,但他左手食指指腹上的伤痕,因为一些角度,我看的很清楚。”
夜无垢已经跟着朝慕云提示的线索,查出了柴方身份,虽然任务保密,主帮中也未留下太多东西,但身份没错,此人就是漕帮隐在外头的钉子。
但他仍然对朝慕云分析很感兴趣:“是怎样的伤痕?”
“类似这种,用比较细薄尖锐的刀具划过,留下的略深的伤,”朝慕云在自己的手上笔画比划,“比如用来割信封的小刀,一般细长,且薄,右手持刀,左手按信封时,一不小心,很容易造成这种割伤,伤口可能略长,但是非常细,就算很深,也并不难痊愈,恢复后指腹很难留下茧子,却会有一道类似这样的白痕。”
这样的白痕,柴方手指腹并不只一道,他有很多。
夜无垢眼梢微眯:“他需要经常拆信啊……”
“也不一定是信,可能是密封的,不需要保密的东西。”
朝慕云翻阅过所有卷宗,现已基本肯定,这个柴方并不是无关紧要的人,他可能是什么沟通的中间方,信息中转站,本身的存在就必须低调,一旦暴露,就有可能意味着某些秘密的暴露,本人性命,皆与这些东西息息相关。
所以这就是凶手杀他的动机么?
“……不管柴方有关漕帮身份有没有暴露,他在侯府这么多年,很多秘密是清楚的,”夜无垢慢条斯理转着扇子,“凶手目标冲着冷念文,冲着玉佩,不管十六年前两个侯府嫡死的死,还是几个月前黄氏的死,此人都一定知道点什么……”
他看着朝慕云:“当初黄氏之死,你不就有所猜测,这样一心疼爱儿子的母亲,不评价本身道德行为,一定有保命的东西留给儿子,会不会就是这块玉佩?”
朝慕云微沉吟。
“玉佩的来历并不难查,如果不经常佩戴,或者是经常佩戴,但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别人会忽略,可一旦刚拿出来,被人发现,有些事可能就变了。”
比如这东西冷念文只是照母亲要求,一直带在身边,不能丢失,那便也戴了,除了亲近之人,别人大抵不会知晓,可黄氏死了,这个少年身边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心态也是,他会不会经常睹物思人,经常拿出来看,会不会回想过往,思考现在,猜到了什么?
夜无垢啧了一声:“若他猜到了玉佩隐喻,知道了侯府当年两个嫡子夭折的内幕……”
事实上,重要的的确是内幕的秘密,而非玉佩本身。
朝慕云分析过多次,如果玉佩是两个嫡子被害的重要证据,凶手不可能留它们到现在,早会想办法摧毁,只是这两个东西有点敏感,如果有意引导,很容易让人想到点什么。
比如黄氏,她可能就是故意的,留着这玉佩,是为了告诉谋害两个嫡子的人,你看,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永远不要想着抛开我,你抛不开的……
黄氏可能知道对方太多秘密,但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横死,为儿子准备的东西,可能很多都没有来得及交出来。
而拥有另一块玉佩的章初晴,被拐事件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而为,目前无有证据。
不管怎么说,侯府两个嫡子的死,必定是一切的起始,当年谁下手害的人,谁就是今日案件的最大嫌疑人。
“那一对妻妾都很有嫌疑啊,”夜无垢单手执壶,为朝慕云添水,“侯夫人小吴氏,一看就是最终得利者,她未必喜欢姐姐生的嫡生子,将来聪明能干,未必和自己贴心,不聪明不能干,那就是自己养坏了,自己有责任;自己生的大儿子呢,又胎里不足,被别人暗地里叫成小傻子,智力不足,不管自己输还是赢,他都撑不起门庭……而且她已经怀了身孕,我看到你的卷宗里有说,丈夫捏过脉,按经验看像儿子,你说她会不会想利用这个时机,拼一把,顺便除去对她威胁最大的大汤氏?”
她当时在后宅可不是一头独大,大汤氏这个青梅竹马太厉害,她时常要退避三舍……
朝慕云知道夜无垢在想什么,微颌首:“此事上,小汤氏也算得利者,她若喜侯府富贵,想要进门来,那压在她头上的可不仅仅是一座大山,上面有大汤氏这个厉害姐姐,还有侯夫人,她再小心翼翼经营,又怎么能出得了头?她那时已被接进侯府一个月,会不会有什么顺水推舟的念头,准备一时数鸟?”
当时的时间线,两人都有说不清的地方,有人有可食用的心腹,有人有单独的作案时间,谁都不能排除嫌疑。
夜无垢:“当年的证据可不好找,要寻只能寻现在的。”
比如杀害冷念文,柴方时的确凿性证据。
“不过似乎不止这两个人存疑?”
“还有汾安侯。”朝慕云颌首,“他的处事观点很有意思,对妻妾手段纵容,对几个孩子养的随意,看起来并没有想要杀害,但也并没有给予过多保护,在他心里,他自己的利益最为重要,其它的全部要退后,如果有冲突时——那他牺牲的,一定会是别人,而不是自己。”
夜无垢指尖点在皇城附近:“你的意思是,当年这桩刺杀之事,对他有影响,遂才忽略了儿子的事?”
朝慕云点点头,又往前推了推另一份卷宗:“你再看看这个。”
夜无垢看了一眼,神情就变了:“陈姓妈妈,刘姓婆子?”
“你应该还记得,我们去田村时,有两个让我们记忆很深刻的女人,一个眼睛不怎么好,但很慈善亲切,说自己姓陈,让我们管他叫陈大娘,另一个非常凶,瘸着腿也要拿拐杖赶人,村里人都管她叫刘婆婆……”
朝慕云目光微闪:“此二人,当年都在汾安侯府做下人,出了两个嫡子遇害之事后,才被发卖出府,此后不知所踪……”
夜无垢嗤了声:“行了,这两个人必是被有意卖出去的,必是知道点什么,凶手呢,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这两个人目前状况。”
“还有章夏清,”朝慕云道,“冷念文出事之前,好似去过田村,见过此三人。”
在这方面,厚九泓和手下小弟比皂吏们更能打听到消息,这两个年纪大的女人,似乎和汾安侯府有点不一样的牵扯,她们在田村的地位也非常特殊,又早过了生育年纪,似乎并不像别人一样,不能走动,出不来。
但当日园子宴客,人实在太多,无法一一清查,这几个人有没有在场,只能看她们口供。
“因是才得到的线索,官府还未提调,”朝慕云思忖,“口供方面,我正在想怎么取,不会打草惊蛇,让凶手警惕。”
夜无垢沉吟片刻:“章夏清,好像也不能完全排除嫌疑……”
朝慕云颌首:“他当年身世不错,娶的妻子是侯府庶女,汾安侯的庶妹,姻亲间有大事不可能不走动,经查,两个嫡子遇害当日,他并不在侯府,但前一日他是在的,且妻子一如既往,因身份低微,受了些闲气……他此后时间线有存疑之处,不易查证。”
夜无垢:“但你应该有想法了。”
朝慕云微点头,身体微微前倾:“只要这几件事查清楚……”
他在夜无垢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夜无垢笑唇翘起:“行,瞧我的吧!”
朝慕云给他递了杯茶。
夜无垢看着釉青茶盏上柔润白皙的手指,方才还不觉得渴,现在突然有些渴了:“事情都交代我做了,你呢?”
朝慕云:“我想亲自见一见章夏清章初晴父女,有些东西,总要寻出答案。”
本案看似割裂,实则很多事彼此间都有联系,如果一切顺利……
破案,好像也并不难。
面前的人好像在闪闪发光,只要一说案子,眸底墨色永远都清澈动人。
夜无垢微笑:“我自是信朝大人本事。”
“是么?”
朝慕云看着他,眸底墨色微晕,意味深长:“你若信我,为何到了今日,有些事还是不愿说破?”
第57章 你想让我怎么哄
梆子落处, 三声清脆,是三更天了。
万籁俱静,耳边只有面前人的声音, 鼻间只能嗅到面前人的气息, 眼前看到的,只有面前人的脸。
面前人, 是心上人。
——你若信我, 为何有些事还是不愿说破?
绮念过多,无处得慰藉时, 这种话,似乎都能想象出几分类似撒娇嗔怨的味道。
夜无垢喉头滚了滚, 突然觉得今年夏天实在燥热, 浅纱的衣服都有些不能透气,他扯了扯襟口:“没有不愿同你说……我就是觉得,怪没意思的。”
朝慕云却并未放过他:“什么没意思?你走丢, 失去家人的事,还是侯府十六年被砸死的,那个三岁的嫡次子?”
夜无垢看着他, 没说话, 眼神从面具后面透过来, 稍稍有些委屈。
朝慕云声音略轻:“你来京城寻仇, 寻的,就是汾安侯府,对么?”
之前聊案子时,他就眼前一闪, 有个念头掠过, 可当时正在专心推案, 并没有抓住,后来想起,方才察觉,夜无垢当时有很多不对劲之处,尤其聊到汾安侯,两个嫡子之死时。
夜无垢手中扇子顿住,颇有些无奈:“你想要知道什么,都能知道,是不是?”
朝慕云微笑:“所以没必要回避或害羞,不若好好整理整理,告诉我你走丢那一年,你记得的,你查到的,京城发生的所有大事。”
夜无垢看着他:“真想帮我?”
朝慕云颌首:“不遗余力。”
“我可没求你。”
“是我自己想,不需要报酬。”
“甜言蜜语对我无用,”夜无垢身体前倾,眼带桃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破案。”
朝慕云低眉,浅笑轻缓:“还以为哄哄你,你心情多少会好些。”
夜无垢心中悸动,缓缓凑前,扇子搭在他肩窝:“当我是小孩子,哄一句就算?”
朝慕云:“嗯?”
夜无垢神色端肃:“至少要两句。”
朝慕云:……
“好啊。”他直接笑出了声,这样幼稚的夜帮主,可不多见,“你想让我怎么哄?”
夜无垢把扇子往前递了递。
“让我帮你拿扇子?”
朝慕云拿过扇子,一句话还没说完,又见夜无垢伸出了手,掌心冲上。
这是……要什么东西?
忽然想起对方曾经索要过的礼物,一枚玉坠,可惜最近实在太忙,没有抽开身的时间,还没来得及买。
朝慕云本来想点下他的掌心,说句开脱气氛的话,谁知胸口一阵闷痛,动作根本收不住,直接把自己的手,放到了对方掌心。
夜无垢:……
他的确肖想过惊喜,却没敢想过这么大的惊喜,难道这病秧子对他也……
可惜也只是想想,朝慕云做完这个动作,身体前倾,直挺挺晕了过去。
夜无垢只能握住他的手,将他接个满怀。
“你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夜色寂美,风也温柔,连梆子声都特别清脆悠长,像敲在人心头。
……
接下来仍然是各种不停歇的忙碌,皂吏们按照大人指令,按部就班,指哪打哪,说查什么就查什么,厚九泓虽然没回来,不怎么看得着人,但他的小弟们也很好使,送到大理寺的消息每次都又多又及时,只不过就是太多,有点乱,需要朝慕云一一整理。
一边指挥着下面办事,一边理案,朝慕云还顺便和院里的小姑娘拾芽芽谈了谈心,并让夜无垢帮忙,去见了章夏清章初晴父女。
拾芽芽状态早已稳定很多,因有之前相处,只要朝慕云在身边,她的安全感就会很足,有些心里的秘密好像也没必要瞒着,因为那对她来说再不是羞耻,再不是逃不了的危险,她知道朝慕云一定会帮她,一定会站在她身边。
安静几日后,章初晴的状态也好了很多,还是不喜欢男人靠近,但只要身边有丫鬟妈妈陪着,她就可以好好说话,朝慕云和她聊了很久,慢慢的,一些过往她也愿意吐露,一些烦恼也愿意倾诉,在朝慕云给她建议方向应对后,她眼睛越来越亮,再看到父亲时,也没那么躲闪了。
避开人们视线,朝慕云又见了从田村‘请’来的两个女人,陈大娘和刘婆婆……
案子有关的一切线索,正在一点点补圆,需要的证据,所有人也在一起努力,好像的确没什么完不成的。
很快,不知从哪里开始,京城街巷出现了一道传言,说是大理寺干了件大事,有桩时隔十六年的陈年旧事,将要翻出,这次的堂审不可错过……
待到朝慕云准备充足,安排开堂审案时,大理寺门口那叫一个热闹,里三层外三层,百姓们人山人海,人群里什么人都有。
有打着伞尽量往树荫底走的妇人,有说的激动,口沫横飞的汉子,凑热闹的小孩,也有衣着或光鲜或朴素,气质或富贵或不羁,或老或少,或男或女的,不知道哪冒出来的人。
连旁边的茶楼临窗雅座,都坐满了人。
也不知怎么这回的案子让大家这么感兴趣,齐刷刷在六月里,顶着辣阳也要看热闹,一边等着看,一边嘴里还窃窃私语——
“……都听说了么?这回的案子可不简单,听说涉及到十六年前,汾安侯府两个嫡子夭折之事,看来大概率不是意外了,那俩孩子是被人害死的!”
“这高门大户就是吓人,不是小孩子啊,得心多狠才这么干……”
“听说那侯府后院妻妾争宠,乌烟瘴气的很,你看这婆娘娶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们知道屁,高门大院这种事不正常?人关起门来一家子的事,用不着别人管,这回抖这么大,当然不是妻妾争宠那么简单,没瞧见旁边站着,腰间别红的兄弟们么?那都是漕帮的人,这回啊,有蹊跷呢……”
“嘘——漕帮的事你都敢议论,不怕被揍?”
“那大理寺的人连漕帮都敢惹呢,太岁头上动土,这位朝大人都不怕,我又怕个啥?漕帮真有那胆气,去干他啊……”
“不过要我说,这漕帮是该管一管了,瞧瞧他们现在横的,比官差都要厉害了,朝大人敢管,是真汉子!”
“害,还不是咱们天子没了孩子伤心,老人家早些年多勤勉啊,咱们大允也风调雨顺的,后来儿子都没了,他老人家也伤了心,这起子蝗虫祸秧子不就跑出来了……”
“嘘——说归说,别妄议朝纲,一会你被逮了,可别连累我们!”
“还是说朝大人吧,听说这位大人明察秋毫,最善察言观色,没有一个人能在他面前撒谎,骗的过他,到大理寺不足半年,就立了不少功,马上就要破格擢升为大理寺少卿,就是身子不怎么好……也不知能活到什么时候,天妒英才,着实可惜啊。”
“还不是后宅争斗的事,他那身体,听说也是被嫡母给害的,他现在越来越出息,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他那不成器的嫡兄,前阵子才被亲爹打断了腿,他那亲爹到现在也没能见到朝大人一面……”
“嘘——来了来了,朝大人来了,都别在废话了!”
公堂之上,朝慕云一身官服,面容肃静的,大踏步前来。
他脸上未见丝毫紧张之色,步履从容,没有丁点慌乱深呼吸,旁边跟着的人却没办法不深呼吸,为他担足了惦。
主簿李淮瞧着外头一层层的人影就眼晕,谁能料到这案子,能整出这么大摊子,朝慕云竟然一点都不怂,他再有本事,不也有万一么?如果出现了什么纰漏……这场子怎么收?
朝慕云掀袍,正座就位,左手轻捋右手袖口,右手执惊堂木,轻轻一拍,便是金玉铮鸣。
“今年二月,有妇人黄氏母女,死于招提寺,凶手已落网,六月,其子冷念文遇害,遇害之时周身并无异样,只被取走了一枚双环玉佩,此玉佩却并非黄氏或冷家之物,与汾安侯府有关——”
他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本官上承天威,不敢懈怠,今次便将所有相关人请至公堂,还事实以真相,还法理以公正。”
“大人问案!有些事就是不能不明不白的!”
“没错,问!”
“大人不要怕,谁敢妄动,就是心虚!”
百姓们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腔热血,不带怕的。
请到公堂之上的人表情就不大一样了,尤其小吴氏小汤氏,还有汾安侯,都有些忍耐的,不好表现出来,或者已经表现出来的不满。
朝慕云手往下压了压,视线环视厅堂,朝一旁皂吏点了下头,让他承上证物玉佩:“经查明,死者冷念文身上丢失的玉佩,乃是十六年前,侯府老夫人为两个嫡孙准备的礼物,只是做好送过来时,两个嫡孙已经夭折,睹物思人,难免神伤,在自己寿宴上看到年纪尚小的冷念文和章初晴时,老夫人心有所感,将两枚玉佩分别赏给了二人。”
“但此之后,此二人人生机遇大为不同,章初晴被人牙子拐走,再未出现在人们面前,冷念文从未在人前戴过这枚玉佩,黄氏死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日日在人前佩戴,之后遇害——”
“本官并不认为这是巧合。”
“当然不是巧合!”
“这绝对是有事啊!”
百姓们小声议论,怕是叫人知道害了侯府嫡子的秘密了,要杀人灭口呢!
朝慕云看向堂上站着的一对妻妾:“侯夫人,小汤氏,你二人可有话说?”
吴氏浅浅叹了口气:“我知大人意思,是疑当年侯府两个嫡子的死有问题,有人害死了两个孩子,今日怕东窗事发,又害死了可能知道秘密的冷念文,或者柴方,但此事着实与我无关……”
“那日我正逢产期,随便问一个侯府下人就知道,妇人生子,是要走一遭鬼门关的,我哪有精力算计其它?再说死的两个嫡子,大的是我亲姐姐生的,小的是我生的,血浓于水,我怎会那般心狠?”
她帕子掩唇,似乎想起当时画面,十分悲伤:“此事之后,大汤氏畏罪自尽,所有人都知道,我失去了两个孩子,又因受到惊吓,产程不顺,差点失了条命。”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虽然有得到好处,但失去的更多,这么一对比,某些人可就是纯得利益了……
大家视线齐齐转向,放在一旁的小汤氏身上。
这位摇身一变,从破落户的女儿变成侯府受宠的小妾,上头没有姐姐压着,又逢刚刚生产完,还得坐月子的小吴氏,瞬间风生水起,之后更是能和小吴氏平分秋色,短短时间站稳脚跟,还生了个孩子,只是运气稍稍有些不好,是个女儿,若是男丁,怕是更得横着走了。
小汤氏自然注意到了众人看过来的视线,满面委屈:“妾身那年的确在侯府,但妾身当年只才十四,哪来的胆气和手段,做出谋害侯府子嗣之事?是觉得活太长,想见见阎王爷么?”
她微微咬唇,闭了闭眼:“就算妾身真是那心狠手辣,十恶不赦之人,偌大侯府,有侯爷,有侯夫人,还有妾身姐姐,妾身才去不到一个月,处处不熟悉,谁谁不识得,哪里敢多走动,但凡有些错处,就要被姐姐抓住教训一顿的,哪里来的心腹下人帮我做这些恶事?纵是妾身敢,这些下人谁敢信?谋害两个嫡子这种事,妾身真的能做到么?”
这么说好像也……有点高看她了。
百姓们沉默的沉默,摸下巴的摸下巴,难道真是畏罪自杀的大汤氏?
不可能啊,如果当年的事当年就了了,凶手都死了,今年不会有后续,也不会有人因为心虚,害怕被发现当年秘密,又开始杀人……
朝慕云看向汾安侯:“侯爷可有话说?”
汾安侯面无表情:“在本侯这里,当年事,当年已了,并未料到会有如此多波折。”
看上去就不是很想配合的样子。
朝慕云也未紧追,抬手叫皂吏:“将人请带上来吧。”
被请上堂的是两个妇人,年纪都不小,一个是田村陈大娘,眼睛有点问题,脸上沟壑很深,却尽量笑着,看起来亲切很多,一个是刘婆婆,腿瘸着,拄着拐杖,一双眼睛看人像在瞪人,十分不善。
朝慕云指着陈大娘:“陈氏,侯夫人应该认得?”
小吴氏怔了一瞬:“这是……”
“你生产之日,两个嫡子出意外后,侯府卖出去一堆丫鬟婆子,陈氏就在此列。”
见对方没说话,他又指向刘婆婆,加了句:“这一位也是,姓刘。”
小吴氏摇摇头,叹气:“抱歉,我不大记得。”
朝慕云看向陈大娘和刘婆婆:“你二人可记得侯夫人?”
他问的不是认得,是记得。
陈大娘脸上的笑收了收,伸手摸了摸瞎了的眼睛:“夫人的声音,还是记得的,不过夫人们高高在上,认不得我这样的下人,倒也正常。”
朝慕云看着小吴氏:“侯夫人可知,此二人现在在做什么营生?”
小吴氏迟疑片刻:“做什么?”
“跟随蛛娘娘,行暗牙子拐卖之事。”
朝慕云话刚说完,陈大娘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我没有,我冤枉啊!让我们上堂认人前,大人可不是这么说的!那田村是蛛窝子不假,可我也是被你们亲手营救出来的,那日大人去,是我帮的忙,提供的消息,帮你们打的掩护,不然你们怎么可能全身而退……我没盼着你们记恩,只是也别害我吧?”
朝慕云早就料到她会闹,淡淡看过去:“你的帮忙,并非为我们打掩护,而是监视,不是么?”
陈大娘动作一滞。
朝慕云看着地上的人,眸底墨色微深:“你扮作和善人,给予我们帮助,只不过想让我们对你没有戒心,正好趁机看一看我们的实力,清楚我们的动向,好去给村里人报信,方便控制我们,是也不是?”
当时他没能第一时间看清楚,一是因为所有心神全系在村子里,二是陈大娘眼睛似乎生过什么病,连带着脸上肌肉都有些僵硬,当她想要隐藏时,微表情表现会很少,难以分辨。
“你的儿子真的是和田村人生的么?所有孩子真的死了?你真的是受害者,还是自一开始,就是组织者?”
“我没有……你怎么就能不信我呢……”陈大娘眼神闪烁,哭着喊冤枉,似乎伤心的不能自已。
朝慕云看向刘婆婆:“你当时要赶我们走,拐杖扬的老高,打下来的力道十足,是真的很凶,你真的觉得村子里很好,处处以他们为荣么?”
刘婆婆视线淡淡扫过跪地哭冤的陈大娘,开口是老年人说话时特有的苍老和沙哑:“老婆子不懂你在说什么。”
朝慕云目光暂时移开,再一次落回小吴氏身上:“此二人,侯夫人果真近年来从未见过?”
小吴氏摇头:“没有。”
“你确定?”
“确定。”
“那贵府管家柴方,与陈大娘来往密切,你可知晓?”
“我……我不知,”小吴氏看起来有点慌,似心中掀起了什么惊涛骇浪,“柴方怎会……”
第58章 认罪
六月阳光明灿, 几乎直辣辣照在人们头顶,能赶走一切阴霾,让世间再无黑暗。
围观百姓算是大开眼界, 公堂断案么, 还以为要等很久,才能渐入佳境,毕竟皂吏们要理证据,上官要套话,嫌疑人要狡辩,谁知这位朝大人竟如此干脆,一句一句,逼的人紧张心慌了!
要知道现在站在公堂里的不是别人, 而是大名鼎鼎的汾安侯府, 汾安侯在京城什么脾性, 谁不知道, 向来傲气, 连带府里下人似乎都高人一等似的,出来拿鼻孔看人,家中妻妾争宠更是摆在了明面上, 何曾因别人逼问紧追两句,就心慌难受的?
当这些都是普通人么, 脸皮薄又胆子小?
所有人视线聚集在小吴氏身上,期待着她接下来的反应。
朝慕云端坐案几后, 眸底安静肃穆:“经查, 柴方身死那日, 并未有别的行程, 用完饭后就回了房间, 自此再未出来。书桌上有描了半幅的小画,饮了半盏的茶,他应该一直都在桌前饮茶做画,聊做消遣,但那半盏茶汤色略浅,味亦不香,该是泡了好几回水,他在桌前坐了很久。”
“桌上茶具是套组,一壶四杯,除了他自己用的杯子,还有另外一只稍稍移动过,放到了略靠近茶壶的位置——这夜他有客人,本欲待茶,但客人不需要,或者,他也知道不用了。”
“客人因何不需要待茶,侯夫人可知晓?”
小吴氏眼帘微垂,轻轻摇了摇头:“不知。”
“因客人携杀机而来,”朝慕云看着小吴氏,“开门见山直抒目的,拿出毒丸,要他死。”
小吴氏眸底微闪:“若如此,他因何不呼救?别人给他毒丸,他便要吃么?”
“自然是因为他的弱点在别人手上。”
朝慕云声音不疾不徐,有一种特殊的韵律感:“大理寺已经查明,柴方家人并不在身边,乃是被人所控,他一个侯府管家,若不是正在做什么危险的事,为何家人不能在身边,又有谁可以控制他的家人?汾安侯府之中,除了侯爷自己,可就是侯夫人你了。”
小吴氏:“可是我没有……”
“夫人的意思是,侯爷做的?”朝慕云又转向小汤氏,“或者其他人?”
小汤氏不干了,脸上虽然还挂着得体的微笑,话音已带警告:“公堂之上,和家中斗嘴可是不一样,事事要讲究证据的,姐姐说话可要小心。”
朝慕云看向门侧,微点了头,有皂吏托着托盘过来,上面有一个精致小巧,瓶肚只有拇指大的小瓷瓶,边上有两颗赤红色,圆溜溜的药丸,一看颜色就足以让人警惕,大约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东西,侯夫人可认得?”
小吴氏闭了闭眼:“即便是在侯府搜到的又如何?侯府之大,下人之多,想要栽赃个什么东西,并不难。”
朝慕云:“我此前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冷念文和章初晴身上的双环玉佩,过去这么多年,凶手都没有太过计较,可见这样东西其实并不关键,只是稍稍有些微妙,在懂的人心里,是根刺,可为什么突然重要了?冷念文是不是在黄氏死后,发现了一些端倪,知道了一些当年的秘密,甚至过来威胁——往事有重新浮起暴露的可能,遂他必须死。”
“凶手杀了人,拿走了他身上的玉佩,但既然玉佩有暴露风险,为何不把它损毁砸碎,而是状似随意的不小心丢了,让它有了自己的缘法,被人押去了当铺?”
玉佩若一点都不重要,凶手不会费尽心机,不惜杀人也要抢走,玉佩若重要,不可能那么随意对待……
“我怎么想,似乎都只有一种可能。”
朝慕云看着小吴氏:“玉佩乃是当年老夫人为侯府嫡子打造,大理寺专门寻当年老匠人问过,说老妇人极为重视这两枚玉佩,从选料定图到开工雕刻,样样都有讲究,连时辰都是看了黄历择的,上面还特别雕了侯府最为荣耀的白虎图腾,所有一切都是对嫡孙子的期待和祝福,之所以没用最为贵重的玉料,是两个孩子还小,担心折了福气——”
“这样非同一般,具有特殊祝福意义,对侯府嫡子来说极为不一样的东西,若你未有生子,或许不会犹豫,可你现在有儿子,也是嫡子,你会不会担心对儿子不好?”
若凶手是别人,不会顾及玉佩的象征意义,砸了便砸了,小吴氏却不一样,她还是一个母亲,做过很多亏心事的母亲,亲手送走过一个孩子的母亲,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万万经不起半点意外。
“不是我,”小吴氏摇头,“我没杀人!”
朝慕云:“那冷念文身上这块玉佩,侯夫人碰过没有?”
小吴氏:“没有!”
“那为何,玉佩边缘有你的指甲色?”朝慕云视线往下,落在小吴氏指甲,“据我所知,侯爷很喜欢侯夫人的手,侯夫人也爱保养,对染甲颜色调配颇有心得,每次染甲都是自己调整,颜色独一无二,你未碰过冷念文颈间玉佩,为何在玉佩缝隙里,会有你的染甲颜色残留?”
朝慕云看着她:“侯夫人有任何问题,可在此质疑本官,不过本官建议,侯夫人最好说实话,还能减轻不必要的嫌疑。”
时间来不及思考太多,小吴氏抬头:“我没有——”
朝慕云下一个问题却已砸过来:“你可是人牙子首领,蛛娘娘?”
小吴氏一怔:“不,我不是……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朝慕云敛眸:“如若真不明白,第一个反应难道不应该问什么是蛛娘娘,而不是下意识否定,说我不是?”
过了很久,小吴氏指尖微颤:“可真不是我做的,当年夭折的两个孩子,也有一个是我生的,我没有理由杀他……”
“但你嫌弃他,他并不是一个足够支应门庭的男丁,当时你肚子里已经有了新的孩子,何不借机拼一把,一石数鸟?”
厚九泓穿着皂吏衣服,从侧厅门走出,将托盘上的证据展示给众人:“此为当时大夫为你诊断的脉案,以及当年的人情往来,稳婆安排,稳婆是黄氏帮你寻的,但这个稳婆和后来被发卖的陈大娘刘婆婆都有关系,别以为你将稳婆处理了,官府就查不出来,她是你心腹下人的远方亲戚!你只不过是借了黄氏的手,安排自己的人进来,出了事还能推说无辜,你是不是早在准备生产的时候,就做了局,意欲谋害两个孩子!”
小吴氏不住摇头,似乎又气又委屈,难过的说不出话。
厚九泓见堂上病秧子没拦着,转过头继续,冲着上跪着的陈大娘哼了一声:“还有你,别以为只要嘴硬不说,你的家人就能得了好,以为我们大理寺是什么地方,一点东西都查不着?你才不是什么被卖到田村,生了几个儿子全死了的可怜人,你真正的家人在哪里,孩子在哪里,老子都查到了,你才不是什么受害者,你就是这蛛娘娘的主事!”
“啪”一声,他扔在地上的东西,别人认不出来,刘大娘却能分辨声音的细微之处,那是她小孙子最喜欢的玩具。
她颤抖着手:“你们官府竟然,竟然威胁……”
厚九泓小手指掏了掏耳朵:“什么官府,我又不是官府的人,就是被大人逮住感化,学习普普通通助人为乐的老百姓而已。”
刘大娘呆坐在地,久久没能回神。
她眼睛不好,看不到公堂形势,但她能听到声音,不一样的呼吸声,不一样的窃窃私语,就是不一样的形势,不一样的压力。
别人怎么想,她管不了,但她的儿孙不能出事……
“不是我做的……”刘大娘声音嚅嗫,“我也只是听人吩咐……”
朝慕云:“听谁?”
刘大娘‘看’了眼小吴氏的方向:“……听夫人的。”
小吴氏闭了闭眼,突然转身,冲汾安侯跪下了。
“当年之事,今日之行,确系皆出我手,如今堂官问案,证据在列,我无有辩驳,所有罪责权一一承担,只是所有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做的,还请侯爷赏恩,莫要波及咱们的儿子。”
汾安侯看着她,面色微肃,似乎有一种今日才认识她的陌生感,没有扶她起来,也没有厉声斥责。
“小吴氏,”朝慕云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十六年前侯府二嫡子遇害,今朝冷念文柴方之死,你对杀人事实,可供认不讳?”
“是。”
这一刻,小吴氏脸上再无之前的委屈和慌乱,平静的吓人:“当年姐姐是侯夫人,得了个好归宿,我自然脸上有光,但我与姐姐不同,我只是个庶女,未来前程一眼就看得到,可侯府进了个青梅竹马的大汤氏,姐姐再厉害,还是着了她的道,我好像有了一个不敢想的机会……”
“嫁进侯府,我兢兢业业,如履薄冰,随时都在担心哪里做的不好,已经过世的姐姐,一点点长大,看着亲实则透着距离的小世子,还有越来越多宠爱的大汤氏,像压在我头上的三座大山,让我喘不过气。我那么费心抚育小世子,可他宁愿听别人蛊惑,也不愿听我这个亲姨母的,我费尽心机,在大汤氏重重手段下,好不容易保下的儿子是个傻子,不中用……那几年,我的日子并不好过。”
“大汤氏的手段让我畏惧,我不想承认她比我强,但那时我尚年轻,经过的事太少,的确不如她,好不容易熬过那段艰难时期,我终于再次有孕,大汤氏也没闲着,她又添了新手段,要接小汤氏进府。我私下里让人打听过,她们姐妹肖似,都不是省油的灯,我对付一个暂且有些不足,不如干脆牺牲大些……”
小吴氏面色沉静,似乎再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计划就是在我生产当日,稳婆是我让黄氏帮我请的,看似不识,其实是我的人,我用她倒没干什么坏事,只是控制我的产程,让我生得稍微艰难一些,毕竟我越难,越不容易,看起来就越无辜不是?我都疼晕过去了,还怎么算计人?”
“黄氏是外人,当日并没有在侯府,但我们早早商量过,她在外协助我,我那傻儿子的衣服,就是她帮忙找的,要去的地方,也是刘妈妈帮忙开道小门后,由她领诱,让我儿子去往危墙……”
“小世子的毒,是刘妈妈帮我下的,但所有计划,我都与刘妈妈这个心腹单线联系,可刘妈妈一个人做不完这么多事,她私下应该找了帮手……”
“一切完成后,我只要将证据引到大汤氏那边,比如我那傻儿子身上衣服配饰与她有关,比如装毒药的瓶子在她院子里,只要我‘做不到’这些事,侯爷必会罚她,给我交待,后来果然,一切皆如我所料。”
说完当年这事,小吴氏顿了顿,看向朝慕云:“你猜的没错,那双环玉佩,是老夫人做出来,为侯府嫡子祈福的,我不能毁了它,兆头不好,那个冷念文,他原本也可以不用死的,就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的过日子不挺好?可自黄氏意外,他就变了。”
“黄氏之死,非我所愿。我知她有很多小心思,但我从未想过要杀她,因为她很好用,她掌握的那点东西,对我来说也不算伤筋动骨,若她果真反水,我自有办法让世人信我,她知我本事,也不会随便卖了我,这些年我二人的确私下来往颇多,有些不为外人道,但她活着,比死了对我有用的多。”
“可惜冷念文这孩子被她养废了,空长了年纪,没长脑子,自己胡思乱想不说,还受他人哄骗,非要疑我害了他娘,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些黄氏遗言,发现了双环玉佩的秘密——他用十六年前的事来威胁我。”
小吴氏神色淡漠:“我最讨厌别人挑衅,对方还是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他敢找到我面前,那他就不用活了。”
朝慕云:“你是如何杀的他?”
“毒,和当年的一样,”小吴氏道,“他说让我给他个交代,我约了时间地点,他必定会去,少年人心思浅,想法都写在脸上,我诓住他并不难,让他喝下掺了毒的解酒茶,也并不难。”
“小宴园子是我家的,里里外外一切,都由我这个主母打理,我想创造怎样的方便环境都可以,想要处理什么,也很方便——”
她直剌剌看着朝慕云:“非我自信,若大人只认死理的盯着园子查,一定找不到确凿的证据,能逼的我如此。”
皂吏们的确没有找到更多东西,但破案,并非只有一个环节,只能查死亡地点,其它处的逻辑连接,凶手的动机,轨迹呈现,才是还原整个真相的重点。
朝慕云垂眸:“管家柴方呢?”
小吴氏:“他背叛了我。”
朝慕云:“背叛?”
“我才是侯府主母,他效忠于我,听我吩咐,为我做事,不是应该的?可他不听话了。”
小吴氏唇角讽刺:“他早知道,背叛我的那一瞬间,就是死亡的起始,那夜我敲开他的门,亮出毒丸,他自己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不会惊叫,不会求助,甚至不用我特别说出他妻子女儿的名字……”
朝慕云:“你是侯夫人,杀人这种事,为何不让下人去做?这可不像十六年前你的作风。”
小吴氏冷笑一声,视线滑过身边:“是人,就会背叛,一如月前的柴方,现在的陈妈妈。”
陈妈妈抖了下。
小吴氏:“杀个人而已,于我而言并不算麻烦,我甚至不需要做的太精细,侯爷那夜饮醉,我根本不用多做警惕,若非此次正好遭遇大理寺办案,撞到你朝大人手里,也不会有这次堂审,这种办案过程。”
“好了,我都招完了,大人且定罪吧。”
朝慕云却没急:“你说柴方背叛了你?那他投靠了谁?”
小吴氏眼刀子立刻扔向小汤氏。
小汤氏叹了口气:“柴方是管家,妾身常在后宅,偶尔总会撞见,并未有多来往,只是说过几句话而已,从未有过……”
“可你让他瞧上你了,不是么?”
小吴氏冷笑:“你可真是好本事呢,在自己府里偷男人,当侯爷是死的么?那日柴方该为我办事,却连找不在,是去寻你了吧?你们两个私会密谋,来势汹汹,我再不行动怎么可以,等死么?”
小汤氏眸底隐有怜悯,想说什么,又突然浅叹了口气——
“算了,清者自清,你爱信不信。”
公堂再次安静。
朝慕云看着小汤氏:“你为何知道冷念文喜欢吃枣糕?”
“这……大概是巧合?”小汤氏道,“我只是见那孩子可怜,想安慰两句,手上当时并没有其它东西,只有块枣糕,就给他了,谁知竟是他的心头好。”
朝慕云:“柴方与你,并未经常见面?”
小汤氏顿了下:“这……话也不是这么说,都在府里,总会碰到。”
厚九泓哼了一声:“这左右随你说呗?你在内宅,他是外院总管,总会频繁碰到,你说这是正常的?”
他不信,一定有更刺激的事!
小汤氏不敢再站着了,敛裙朝汾安侯跪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妾身万万不敢对不起侯爷,还请侯爷相信妾身!”
汾安侯没说话,厚九泓嗤了一声:“你没对不起侯爷,那你和柴方见那么多次面做什么?”
小汤氏:“这……侯府那么多事,侯爷常在外头忙,很多时候不在,姐姐有时候家里照看不过来,妾身见了,总不能干看着,偶尔也是要帮忙问些话,平些事,有点用的么……”
这种涉及到男男女女的事的确有些难说,有没有证据都很难砸死,公堂上看起来有点乱糟糟的。
一片混乱中,朝慕云的声音清晰无比,如破开云雾,照亮尘路——
“汾安侯好一手调.教人的本事。”
第59章 小朝大人好手段
朝慕云的话, 让现场瞬间安静。
什么叫侯爷调.教人的手段?侯爷不是自始至终,都没怎么说话?难道……
大家心念转动,看向汾安侯的眼神开始不一样。
汾安侯仍然一派淡定:“本侯不懂朝大人言下何意, 还请明示。”
朝慕云却看回小吴氏:“杀人事实,你供认不讳。”
小吴氏点头:“是。”
“我方才问你,可是蛛娘娘, ”朝慕云眼梢微垂, “你现在应当可以给我答案了?”
小吴氏垂眸, 浅浅点头:“……是, 我是蛛娘娘, 田村一切,皆出自我手,陈大娘也是我的人。”
朝慕云:“但你说你杀柴方是他背叛了你,不听你的话,你需要他时,他不在——”
小吴氏猛的抬头:“他对小汤氏有心思,我绝没有看错!”
“但你供言里的时间——”
朝慕云点了点桌上口供:“你寻柴方不在的那个时间,他分明是在田村,黑衣蒙面, 阻止我救人, 田村是蛛娘娘据点,他在办的事也与蛛娘娘有关,你却说他不听你的话, 你有麻烦需要时找不到人——”
“他是真的不在, 不听话, 还是他的主子, 其实并非是你?”
小吴氏怔了一下:“许, 许是我记错时间了,最近诸事纷杂,脑子有些乱,大人容我想想……”
朝慕云眸底锐利:“蛛娘娘的头衔,你敢顶,漕帮呢?柴方是漕帮的人,你可知晓?”
小吴氏眼梢快速掠过门外街道,腰间扎红的几个漕帮汉子:“也,也没谁规定……漕帮汉子只能这一种营生糊口不是?柴方能力出众,这些年干的不错,王府和漕帮生意又不冲突……”
她说话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低,显然也知道这些话没什么底气。
朝慕云又道:“他之身份特殊,漕帮之人,自有保命手段,为何他的家人,你能控制得了?侯夫人在侯府能一手遮天,竟也能做得了别处的主么?”
小吴氏这次没有说话,因为怎么反驳,似乎都不合常理。
朝慕云又转向陈大娘:“你的主子,其实并不是侯夫人,另有其人吧?你只是随着形势,将这件事栽赃到她头上,因她杀人事实无可辩驳,本次要问的也是案件真相,你们因往事之事,也确知彼此存在,你认为这般引导不会有问题,侯夫人也不会拒绝,是么?”
陈大娘嘴唇开始颤抖。
朝慕云:“十六年前侯府嫡子遇害,你是侯夫人心腹,事情做完后,你出侯府,并非被赶出去,而是换个地方,继续为侯府做事,是也不是?你成为蛛娘娘核心成员,耐心的,一点点随它发展壮大,与侯府联系也一直未曾断,侯夫人见过你,也知道你,甚至给予了你便利。”
“……是。”
陈大娘舔了舔唇:“毕竟十六年前的事,我插手太多,她总要盯着点,提防着点。”
朝慕云:“那为什么不干脆把你杀了?”
陈大娘没说话。
朝慕云:“因为你背后的主子,远比她分量大,是也不是?他是谁?汾安侯?”
陈大娘彻底愣住:“不,这不是我说的,我没有说,不是这样……”
朝慕云视线却已转了方向,看着汾安侯:“十六年前你府嫡子遇害,你饮醉了,今次管家柴方遇害,你同样饮醉,诚然,侯爷不是亲手害死他们的凶手,可侯爷也并非闲来无事,沉迷饮酒取乐,当初在谋什么事?今次又为何在应酬?”
汾安侯盯着他,目光开始不善。
朝慕云才不怕:“家中小妾被指与外男有染,你一点都不怀疑,甚至隐隐责小吴氏把这件事挑出来,可小吴氏如此分析自然是看到过二人微妙表现,有理有据,遂小汤氏柴方,绝非只是偶遇的关系,她们的确会在私下里说一些事,做些什么,而这些,是你指示的,对么?”
小吴氏一脸震惊,难道……
小汤氏则眼梢微瞥,看向小吴氏的眼神充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幽怨。
“柴方身份特殊,等闲没事不会动他,小吴氏那一点秘密暴露,其实不太紧要,紧要的是柴方漕帮人的身份,他涉入本次案件太多,又在我面前露过脸,你担心被我寻过来,于是暗意小吴氏可以动他——”
朝慕云看着汾安侯,话音沉凝:“挑动小吴氏杀机,于你而言不要太容易,你的秘密藏得再深,作为枕边人,她也不可能一点都不知晓,为何杀人行为要她亲自去,因为别人不行,此事必须得保密,且砸实——你信任小吴氏的手段。”
小吴氏眯了眼,瞪了下小汤氏,纵使她今日要成阶下囚,比在侯府的手段,她也没输!
朝慕云:“掌控蛛娘娘的并不是女人,而是你,其他人不管你的妻,还是你的妾,知道的都有限,十六年前你府二嫡子之死,也是因为你的不作为,我说的可对,汾安侯?”
夏日阳光仍然热辣,照的到处亮亮一片,似有热气蒸腾,但人们后背,不由自主齐齐凉了一下。
百姓们在还敢出声,现在就有点不大敢了,所有人齐齐看着负手而站的汾安侯,感觉这个形象无比陌生。
虎毒……还不食子呢,这个人怎会如此狠心?
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死,暗里培养人牙子,化名蛛娘娘行掳人卖人之事,与漕帮还有不清不白的交往……人心这是怎么了,什么丧良心的事都干?
朝大人堂审的这些东西,可都是真的?
近些年漕帮在京城耀武扬威,暗盘子经营的都快成明盘子了,欺压百姓,横行霸道的事都干,却原来……他们坏的还不只这些。
百姓们默默挪脚,离那些腰间扎红的汉子更远了些。
街边茶楼,临窗雅座。
漕帮主帮念京帮帮主康岳放下茶盏:“这位小朝大人好手段。”
问案便问案,偏不按部就班,一个一个来,一时问杀人之事,一时问蛛娘娘,心虚的人被套进去,不小心就会说漏了嘴,之后便会开始权衡,两害相就取其轻,如果自己注定是要折在里头的人,至少不能把主子再拖进去……
不得不说,汾安侯调.教人有一手,能让底下人忠心,为他前赴后继,朝慕云手段似乎更高一筹,问话技巧和节奏掌控简直炉火纯青,每次转换的时机都是临界点,不但牢牢把着公堂形势,左右嫌疑人的心绪,还能让围观百姓听得懂话,看得懂事。
视线收回,他冷笑着看向对面的夜无垢:“夜帮主小心终日打鹰,反被鹰啄了眼,一个不小心,叫人给吃了。”
夜无垢手中扇子轻摇:“可惜你就算羡慕,也没这个被吃的机会,我们小朝大人眼光高,牙齿嫩,太老的肉又酸又臭,下不了嘴。”
康岳哼了一声,站起欲走。
夜无垢扇子一拦:“康帮主急什么?案子还没破完呢,怎么,被人说破了,脸拉不下来?”
康岳看着这张被金色面具挡住,笑得风流又碍眼的脸:“倒是不如你,脸一直遮着不给人看,是在怕什么?担心别人看到你的丑,不要你?”
“这不是顾及着康帮主的承受力,”夜无垢笑唇扬的更高,张扬极了,“毕竟我摘了面具,靠脸就能征服京城,多没挑战性,无趣的很。”
康岳眼神阴沉,要越过他离开。
夜无垢扇子挥出,分寸间几乎擦过他喉头:“案子未破之前,谁也不准走!”
这边开始干架,那边公堂上,汾安侯终于对上朝慕云视线:“指我是蛛娘娘,你可有证据?”
朝慕云抬手,皂吏托盘上呈上了一堆东西,全都是在柴方房间发现。
“这第一个,便是柴方。他是漕帮中人,却几十年在你府里做管家,既是暗桩,保密当为关键,经手过的东西都会注意随时处理,但这次他死的太急,有些东西没来得及,大理寺搜到了,若不往漕帮的方向想,有些事许联系不到一起,但查明他漕帮之人身份后,这些东西,便也不难解读。”
朝慕云看着汾安侯:“他是你与漕帮的联络人,是么?你与漕帮明面上并无过多接触,实则是一条船上的人,蛛娘娘是你一手组建操作,也是漕帮授意,你们在合作?”
汾安侯抬了下眼皮:“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于我而言,有何利益可言?”
“以你这身份地位,做这种暗里人牙子的买卖,的确收益高于付出很多,投入精力巨大,反倒不如别的生意,”朝慕云看着他,“侯爷不妨解释解释,为何执迷于这条路?”
汾安侯都要气笑了:“你不懂的问题,倒来问我?”
朝慕云:“我此前说了,蛛娘娘组织的第一次冒头,是在十六年前,贵府两嫡子遇害前后。”
汾安侯眯了眼。
朝慕云:“小吴氏策划要弄死你两个儿子,你可能真不知道,但你之所以不知道,一点没察觉,难道不是因为在忙别的事?比如天子遇刺时的意外,想办法弄丢一个孩子……”
汾安侯当即大声:“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朝慕云眉目平直:“我自是知道我在说什么,侯爷可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么?”
今天的堂审果然刺激,围观百姓感觉自己的脑子都快不够使了,朝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朝慕云仿佛不知道害怕和禁忌,话音继续:“据我所知,当年天子遇刺,太子丧,幼子失……”
随着他的话,京城百姓都想起了那段历史。天子遇刺可不是小事,在场但凡有点年纪的,都记得当年那场乱,太子当场就死了,皇上三岁的小儿子被护卫掩护送走,后不知所踪,生死未卜,但皇家的事不会对外说的那么清楚,都说这个孩子死了,但到底什么情况,没有人知道。
据说这场刺杀来自于皇上同父异母的弟弟,先帝携几个最喜欢的儿子北巡时遇到雪崩,悉数丧生,皇位传到了当时在京城的唯一儿子头上,也就是承允帝,这场刺杀来自于当时未在京城,且之后担心被新帝不容,一直流亡在外的典王。
典王藏头露尾,一直不出现,一朝刺杀,就冲着承允帝软肋,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想法,谁会不知道?
对这两位皇族,大家也有自己的观感,承允帝在继位前,只是个闲散王爷,之后被赶鸭子上架,没想到竟也不错,有政见,有眼光,有仁心,也有雷霆手段,大允在他的治理下风调雨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偏偏遇到这种事,儿子没了,老婆没两年也去了,搞得现在一点心气都没有,都不好好理政了……但这种无妄之灾,皇上也是人,让人家怎么办?
这个典王就忒不是个东西了,早年默默无闻,是个不被人看到的小透明,先帝临死前根本没想到过他,承允帝登基了,他觉得不公平了,想来摘桃子,要玩还不正大光明的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承允帝一登基,他就消失不见,生怕别人拿他开刀,暗里搞风搞雨,积蓄势力,也没有正大光明的打,而是把人承允帝的两个儿子搞没了,不管眼界还是格局,都小了不是一点半点,这种人怎堪贤君?
朝大人话中之意,这里除了典王作乱的事,还有汾安侯的事?他是典王一方的人?甚至还干了这种偷杀人儿子的,丧良心的事?
百姓里有人听懂了,有人没听懂,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面露担心,朝大人在大理寺公堂说这件事,会不会有些不太好?
人群里,有位青衫老者目光突然犀利,转而又落寞,微微阖了阖眼,最后化为叹息。
公堂上,朝慕云看着汾安侯:“你当时是想偷走那个才三岁的孩子,还是想杀了他?可是当时发生了什么意外,你未能得手,仓促归来,认为必须得想办法开脱,比如饮醉酒——正好也为你府里之事,提供了合适环境,让小吴氏对两个嫡子动手更方便。”
“——当年那个三岁的孩子,如今在何处?”
汾安侯冷笑:“这种事,本侯如何知晓?你既然这么会编,要不要自己猜?”
朝慕云:“我猜你一定确定过,这个孩子没有死,否则你不会创建启动蛛娘娘,暗中行人贩子之事——寻找追踪丢失的孩子,用人贩子组织,会更快不是?寻了这么多年,侯爷可寻到了?典王又在何处?”
汾安侯:“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这种话,侯爷还是不要想骗过人了,”朝慕云眉目平直,“你只是个侯爷,非皇族宗室,不管刺杀天子,还是谋害皇嗣,与你而讲收益都不大,你之背后,必有人。”
汾安侯眸色阴阴:“你没有证据。”
“谁说没有?老子有!”
章夏清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走上公堂:“十六年前,你两个儿子被小吴氏弄死,你自己不上心,小吴氏又要坐月子,丧事悉数由下人打理,幼儿夭折不吉利,不宜做大,你那小儿子身上衣服都没换,穿的就是死时身上那一套,衣服黄氏可以找,现在在坟里可能烂了,但配饰不会,黄氏盯着你和大汤氏,肯定不能给他太便宜的东西,见你丢了个小金叶,就给他放在了身上,我在墙塌时,正好看到了那枚滑出领口的小金叶,当时没在意,还是这几天才想到,那种雕纹形意,分明是龙纹,是只有皇子身上才会有的东西!”
“你说你跟天子刺杀一事没关系,这小金叶哪来的,又是怎么丢的!”
章夏清说着话,眼睛通红:“我女儿被人贩子拐走,我原本只是以为我们父女俩倒霉,竟是前几日才看明白,这一切都是你故意安排的!因为你怀疑我看到了什么东西,知道了什么事,试探无果,又不想说明白,就想办法控制我,我女儿身上那个什么双环玉佩,只是个幌子!”
“我……我也做证……”
看着父亲站出来,后面在侍女陪伴下的章初晴也大着胆子,走到了公堂:“当年就是陈大娘拿着铃铛,把我拐走的,在远处,我看到了侯爷的脸,他一直一直看着我……”
拾芽芽也走上前,拉住了章初晴的手,似乎在给予彼此力量:“我也可以作证!这个陈大娘干惯了这种坏事,专门找好说话的小姑娘,扮可怜,说不认识路,说饿了渴了,请小姑娘带她一程,到偏僻之处,就会用迷香帕子……田村那种地方,都是这样的小姑娘,养着养着卖了的,不卖了放在村里,给那里的男人生孩子的……不知道要受多少苦,若不是有刘婆婆帮忙,我都逃不出来……”
众人看向公堂上,瘸了腿,一脸凶相的刘婆婆。
拾芽芽走过去,扶住了刘婆婆拄着拐杖的手,微仰着头,两只大眼睛清澈无垢,像湖水里沁着的宝石,干净极了:“我认得你的,一直都记得。”
陈大娘愣了愣,突然很狠骂刘婆婆:“原来这么多年,你才是扎的最深的钉子,我竟一直都没有看透!”
刘婆婆看向朝慕云。
朝慕云目光清澈,干净到锐利:“我之决心,刘婆婆现在,应该看懂了?”
刘婆婆这才重重拄了下拐杖,视线掠过陈大娘:“若是叫你这蠢妇都看透了,我能活到现在?十六年前,我分明没有做过任何不应该的事,只是因为偶然路过产房门口,就被你怀疑有问题,连出府带着我,你是蛛娘娘主事,把我卖给那群男人糟蹋,你是不是很骄傲?”
“可惜有些人是人,知廉耻,懂气节,一辈子顶天立地,有些人生下来是畜生,一辈子都是畜生,我若不装成和你们一样,怎么和你们‘沆瀣一气’,悄悄收集你们的证据,如有合适的时机,小小帮助一下别的姑娘,静待天亮之时?”
陈大娘冷笑:“你少在那里装大气,你又比我高贵多少?好好想想你生的那几个儿子吧,你真不为他们考虑考虑?你不是一直以他们为荣?”
刘婆婆声音比她还讽刺:“儿子?那不过是老畜生的种,生出的小畜生罢了,忠孝节义什么都教不明白,活着不过是造粪,我刘家人才不是这样,我没有这样的儿子!”
第60章 受死吧
烈阳昭昭, 光芒耀目。
天底下没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可阳光背后,总有阴影。
堂上两个小姑娘的证词让人心头忍不住重重一跳, 这个人牙子组织,到底害了多少人?利用别人的善良,做着最罪恶,活该下地狱的事,套路有几何,招数有几种……
整整一个村子, 基本上是恶人集中营, 看堂上朝大人这般问话,显而易见,这个村子并不是所有黑暗, 可能只是这群人的据点之一,这么多人……竟然心安理得, 毫无廉耻的做这些事,一个有良知的都没有!
唯一一个敢于反抗的, 还是个受害者。
看刘婆婆年纪,她经受过多少苦痛, 常人根本无法相像,得是怎样的心智和骨气, 说服自己忍了那些痛苦,甚至把自己‘转化’成他们的一员,‘拥护’他们,‘崇拜’他们, 才能慢慢接近核心, 一点点的, 少少的获知些秘密;又是怎样提醒自己要忍住,日日看到女人们受苦,却不能给予更多帮助,甚至偶尔要随男人们口风骂几句;还要时时谨慎小心,在最合适的时机帮助别人,且保护自己,不要被发现。
组织如此严密,作为一个边缘人,刘婆婆太多事情做不到,想要摧毁组织,必须得有别人帮忙,她一直在蛰伏,等待一个机会,可能为此夜夜难挨,可能伤心难过,可她一句话都不曾说,打落牙齿也往肚子里咽。
她也是一个当娘的人,得是多大的怨恨,才会连儿子都不愿意认?
“你们当真以为自己可以永远猖狂,干的这些勾当,别人永远不知道?”
刘婆婆哼了一声,重重拄了下拐,撕开袖口,取下一样东西:“纸里包不住火,再厚的云也遮不住青天——小朝大人且看!”
皂吏接过布巾,递到了朝慕云案前。
朝慕云伸手展开,上面是以线条勾勒出的简单地图,用极细的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有的点朱,有的描黄,有的只是简单的墨色……
田村的地形,朝慕云去过,再熟悉不过,这上面画的并不只是田村,还有其它据点,以及据点上的,蛛娘娘的人。
这里没有写任何一个受害者,因为受害者在这个组织里只有一个名字,叫‘女人’,她们的自我都被剥夺,这些红红黄黄黑黑的字,都是组织里的人,这是蛛娘娘的花名册,从头领,到普通组员。
“他们干的那些勾当,我老婆子都懒的说,门口这么多姑娘孩子,别脏了人的眼,”刘婆婆看着朝慕云,“只是有个问题,小朝大人可愿为我解惑?”
朝慕云:“您请讲。”
刘婆婆:“你派人将我从村子里悄悄接出来,我就知你可能猜到了什么,我在村子几十年,自认装的不错,那些臭虫从未察觉,因何你只去了一次,便觉我身上可能是突破口?”
朝慕云看着她:“因为你并没有很享受。”
刘婆婆默然。
“若你真像村里人说的那样,以男人为天,以为组织生了几个得力儿子为荣,你的趾高气昂会是另外一种表现形式,而非只是对外乡人凶,不准接近。”
朝慕云话音缓缓:“你在那个村子里,一点都没有享受,你不打理自己,不穿好衣服,甚至吃的也不好,有病也不治,你苦着你自己,你对外人的凶,更像是对外人的一种保护,无知者最好不要接近那里,因为会引来祸事——是么?”
蛛娘娘这个组织对于受害者的迫害,远远不止拐掳卖甚至殴打的这个行为,还有更多对于心灵的摧毁和伤害。
心理学上有个让人很难过的效应,叫习得性无助,因为重复的失败和惩罚,失去希望,无可奈何,任人摆布。这种心态多在战争动乱或饥荒的环境下发生,人们的基本生存权利受到威胁,却又没有办法用自己的努力改变,便只能说服自己接受。
那夜救出来的女人里,很多表情麻木的,就是这一种,她们需要外部社会给予她们更多的支持和疗愈,可能才会慢慢好一点,但受过的创伤永远不会消失,可能会在将来的时间段里反复折磨她们。
朝慕云很佩服刘婆婆,她能一路坚持隐忍,走到这里,是时间大多数人,都少有拥有的勇气。
“原来如此……”
刘婆婆听完朝慕云解释,笑了:“汾安侯府当年之事,我并不知晓,我当年只是侯府一个最普通的下人,无才无名,好事轮不到我,坏事,别人大概也不放心我,我并不知夫人计划,也不知这日有两个嫡子要死,只是不小心路过产房,被当时的陈妈妈看到,疑我有问题,才在‘被赶出王府’时带了我一起,她只是把我卖给了田村男人,并没有杀我——”
她看了眼地上跪着的陈大娘:“我猜可能是出于一点小小的虚荣心吧,同是王府里出来的,身份际遇相类,她能吃香喝辣,我却只能被人欺辱,在自己被欺负,些许不得志的时候,回头看看我,岂不是舒服很多?”
陈大娘没说话,时至现在,她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了。
她纵有些小聪明,能做个小管事,诓人骗人很拿手,到底少了大格局,不知道现在会不会说多错多,反而失误连连。
“汾安侯。”
朝慕云看过去:“蛛娘娘组织和漕帮之人勾结,沆瀣一气,第一次初尝机会是十六年前,借他人刺杀天子的时机,你太过于看重这件事,反而忽略了自己家,你九岁和三岁的两个嫡子身亡,皇上的三岁幼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此后你与柴方带着蛛娘娘组织一同静默,之后低调发展,因漕帮又有它事,两边关系恢复蜜月,渐行渐好,遂这蛛娘娘生意,便也转起来了——”
“蛛娘娘并非小吴氏,也不是别人,而是你汾安侯,你现在认不认?”
汾安侯阴阴抬头,没说话。
朝慕云看着他的眼睛:“蛛娘娘做暗里人牙子生意,榴娘娘做明面保媒拉纤,实则帮人寻找调.教可心妻子,拓展人脉利益网之事,二者‘业务’在多处地点有交叠,招提寺黄氏案时更是曾经相撞,这两个组织关系甚密,你都熟悉,甚至榴娘娘也是你的,或者,是漕帮的?”
汾安侯眼皮微撩:“证据呢?言我有罪,朝大人总不会空口无凭。”
“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朝慕云还没说话,章夏清冲了上来,掏出袖子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摔——
“真当老子这九年白跑了,什么收获都没有么!”
真要那么没出息,他怎么找到的女儿!
他有些歉意的看了朝慕云一眼:“这些都是我保命的东西,不敢随身携带,藏到了只有我知道的地方,那夜救出女儿后,我再舍不得,也得走开一会儿,拿这些……”
朝慕云知道,就是他感觉有些奇怪的那个晚上。一个这个对女儿关切备至,看的跟眼珠子似的父亲,为什么突然离开,原来是去拿这些东西了。
也是时间太巧,刚好是管家柴方的遇害时间,倒让当时的他有点说不清。
地上散落的东西多是纸页,信封,很多跟蛛娘娘有关,更多跟汾安侯有关,有很多他与别人来往的私信,上面有明显漕帮的标志。
最显眼的,还有一个用布包裹着的小铃铛,铃铛银制,小巧,被摔在地上时一瞬的声响,声音并不是清脆通透,而是有些闷,有些偏悠长,不尖锐,却足以让人们忽视不掉,非常特殊。
朝慕云视线迅速转向拾芽芽和章初晴,两个小姑娘脸色已经同时发白,章初晴手开始颤抖,拾芽芽也是,但这一次,拾芽芽没有进入应激状态,而是紧紧握着章初晴的手,两个小姑娘彼此支撑,靠的紧紧。
章夏清当然也看到了,抹了把脸,瞪向汾安侯:“我妻再是庶女,被你千般万般瞧不上,我这女儿好赖跟你也算有血缘关系,你怎能这么狠心,将她这般害了?她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孩子之于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汾安侯冷嗤一声:“还能是什么,当然是麻烦。”
现场陡然一静。
汾安侯环视公堂:“你们一个个这么清高,无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这些生过孩子的,敢说从来没嫌过孩子烦过?明明是父母给予了她们生命,她们却一个个不乖巧,不听话,不长进,没本事叫别人喜欢,也不能给父母长脸,整日抱怨这个不够,那个不足,任性贪婪,什么都想要,说自己本该什么都有,全天底下就他们最无辜,全都是父母的错,就该不生下她们,天下太平……呵,我偏看这种人不顺眼,就拐了,卖了,又如何?我这是在替别的父母解决麻烦,他们该要感谢我!”
“女孩而已,丢了就丢了,再生一个不就行了?回头好好养,又能卖个好价钱,你看这世道,有几个真正找孩子的,还不都认了命?”
汾安侯冷笑:“就是这些当父母的不追究,我这生意盘子才做的这么大啊。”
“你个不要脸的老畜生——老子跟你拼了!”
章夏清冲上去,揪住他领口,将人按到地上就开始揍:“你眼睛里都糊着什么屎,谁说丢了孩子的父母不担心,没找过?老子这九年是在干什么!老子这一路上不知道遇到多少可怜人,从未放弃,一直在寻找,只是你高高在上,看不见罢了!今日我便要叫你瞧瞧,我虽是这般没用的父亲,也愿为了女儿不顾一切,杀你个人渣罢了,老子不怕!”
他冲动了,在场别人不能和他一样冲动。
在他狠狠揍了汾安侯一会儿后,皂吏们非常懂事的上前,将他拉开——
“案子还没问完,大人在堂,莫要冲动!”
章夏清无法消气,又没法揍仇人,老大一汉子,心疼的看着一脸害怕,仍然不让他靠近的女儿,一屁股蹲在公堂,红了眼眶。
此情此景,很难让人不动容。
天底下人形形色色,有当爹的为了女儿,可以不惜一切,有当爹的为了自己,儿子可以随便献祭……
朝慕云看着汾安侯:“招提寺,可是你的据点之一?小吴氏小汤氏诸多行为,可是你示下?”
“人就是小吴氏杀的,跟我没关系,她自己心虚,怕当年的事露出来给我知晓,非要杀人,我只是没有阻止而已,”汾安侯面无表情,“至于管家柴方,小吴氏自己有意想动手,来套过我的话,毕竟柴方是我的人,总得请示,我的确应了她,可杀。”
朝慕云:“为何可杀?”
“你不是都知道?”汾安侯冷笑,“那夜田村外,你见过他了,不是么?暴露秘密的人,在我这里只有一条路,便是死。”
朝慕云又道:“那夜我发往京城求救的信号,被你拦了?”
汾安侯:“我只是不希望有人坏事,若你没有去趟那趟浑水,你什么危险都不会有。”
朝慕云:“蛛娘娘和榴榴娘娘——”
“都是我的,与别人无关,”汾安侯悉数认下,“漕帮念京帮有个叫周安的副帮主,的确给了我点帮助,但我们平时联系并不多,我有野心,比如蛛娘娘榴娘娘,比如将来更大的富贵,更多的权力,副帮主周安也有,头顶一个副字,哪有‘正’来的舒服?我们合谋,只不过是各取所需,但也得避开众人,一旦被发现,不管我还是他,后果都难逃一个死字。”
朝慕云凝眉:“只是副帮主?”
“你把漕帮当什么了?能策反一个蛀虫就很不容易了,你还想多?怎么,把整个漕帮予了我么?”
汾安侯一边冷笑,一边往外走了两步,呼哨指令:“今日既事败,我也认了,无法登上阔天坦途,便一同下地狱吧!”
随着他的声音,一群面色沉肃的人冲出百姓蹲,直直往公堂飞跃而来,因事出突然,速度又非常快,几乎是瞬间,他们就落到了公堂之上。
“其他人滚开,冤有头债有主,朝慕云,受死吧!”
汾安侯声音粗砺,眼底满是杀意,可见恨毒了座上堂官,若不是这个人,他怎么可能会走到这一步!这么多年相安无事,这么多年没人疑,如果不是这个人……如果不是这个人!
“干——保护大人!”
几乎瞬间,现场就乱了起来。
华开济第一个跳出来,隔挡在朝慕云面前:“什么下三滥的玩意儿,也敢在小爷面前放肆,都给老子滚!”
皂吏们将公堂上嫌疑人们拉开,将想要混水摸鱼的陈大娘按住,把比较不方便,拄着拐杖的刘婆婆又稳又快的架到一边,同时隔开冲动想要冲上前的章夏清,将他女儿塞给他,让他看看清楚现在更应该顾着的是谁,至于吓得脸色苍白,想要跑过去保护朝慕云的拾芽芽,被朝慕云命令不许乱跑。
“敢在老子的地盘撒野,能耐了你们!”
厚九泓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带着一群小弟,冲散了那些腰间扎红,试图混水摸鱼帮忙的漕帮汉子,快速卡位,与华开济一里一外,包夹这些胆敢在公堂上妄为的人。
华开济啧了一声:“你不是在外头忙?”
“忙什么忙,早忙完了,一个小毛贼而已,不知道哪个鬼才想出来的调虎离山计,早被病秧子看得透透的,让我虚与委蛇,其实就盯着这儿,等着这个乱呢!”
一边回话,厚九泓不忘吩咐小弟们:“干架归干架,不许伤害百姓啊!”
“知道了二当家!”
“二当家放心!”
“还指着这回表现让老大满意呢,想要个当官的头儿,咱们可不得跟着爱民如子!”
一群人闹哄哄,围观人群里也有些身带工夫的,自告奋勇出来帮忙,里里外外打的热闹极了,倒是把现场百姓们安危护的周全,愣是没一个受伤的。
大理寺主簿李淮看着现场,一言难尽。
“这……都是你安排的?”
他难以置信的看向朝慕云:“你让人放出消息,说要审汾安侯府十六年前嫡子案,还说有漕帮的事,招来这么多百姓围观……就是为了,让这桩事却不过去,不再糊涂的,让所有人知晓?”
朝慕云微颌首。
李淮:“那……也是你私下安排厚九泓配合,保护百姓?你知道今日会出事?”
朝慕云唇角微扬:“李主簿不是都看到了?”
李淮顿了下,神情复杂。
这些案子四拐八绕,在拉的相当长的时间线里,连通到一起,根由难寻,朝慕云能想到逻辑链,将其串联,找到真相,他非常佩服,但如今日这般问案,风险也太大。
“……你分明证据不足,怎么会确定自己一定能赢?”
朝慕云下巴指了指远处:“你往那里看。”
李淮看过去,发现是一辆青轮马车,非常熟悉,大理寺的人都认得,那是大理寺卿闻大人的马车。
莫非是……闻大人帮了他?
相隔有些远,朝慕云没能看清闻大人的脸,此前闻大人说时机未到,是提醒他风险很大,要多做提防,但时机这种东西,也可以自己创造。
十六年前下落不明的皇上幼子……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时机。
朝慕云视线往外,落到远方茶楼。
李淮看着气定神闲,仿若一切尽在掌握中朝慕云,心说不佩服不行。
要不别人怎么能升官呢,能力在这,眼界在这,格局手段无一不有,这样有真本事的人要是出不了头,他都不干!
然而下一刻,有真本事的人就撑不住了。
“噗——”
朝慕云吐了口血,身体慢慢往前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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