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恪要带自己去哪,陆青婵并不知道,甚至连猜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猜。看着陆青婵身上那件米白色的长衣配着下面暗红色缠金线的马面裙,她没有梳宫里头的发髻,头上插了两支芍药花,一支白玉簪子松松的绾着,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和这水乡融在一起了似的。
依旧是美的,美得让人根本无法忽视,萧恪想恼可却没有由头,总不能怪她生的太美吧。只得点点头说:“就这样吧。”
萧恪没有带奴才,只带了陆青婵自己。他本也怀着几分不俗的武功,身边又藏着不少暗卫,所以两个人出门也无伤大雅。
陆青婵很少有这样出门的机会,平日里在深宫里拘束着,走出了宫门,整个人就像是被束住了手脚,既不敢与人说话,也不敢左顾右盼,只垂着眼睛自顾地走着。相比于她,萧恪反倒是随和多了:“你大可自在些和他们说话,他们都是你的子民。早几年我不在宫里,跟着将士们也去过很多城池,外头的百姓都很良善淳朴,你待他们有一分好,他们便会心甘情愿地还你三分。”
要不说,那些没有外放过全国各地的官员是不能在京城里享高官厚禄呢,不亲自体察民情,无论如何都不能生出这些爱民之心的。
萧恪离开宫,反而话也比以往多了些,至少不像过去一般常常冷着脸了,他指着一个买小吃的摊位说:“这个在这儿念馄饨,在川陕那头念抄手,到了福建那边就成了扁食,名字不同做法也不尽相同。在京里可却是吃不到这么好的味道了,我去过那么多地方,还是觉得江浙这边的最好吃。”战争是残酷的,每次提到战争,势必要想到鲜血与枯骨,想到刀枪剑戟的寒光凛冽和金戈铁马的征战厮杀,想到那被鲜血染红的泸定河。
可萧恪为陆青婵讲的,都是战争背后鲜少拥有的温情脉脉的一面,讲到行军路上的油菜花,讲雁回关外落霞与孤鹜齐飞,又或许只是大战初歇时吃的一碗抄手。他讲的并不多,只是觉得那些马背上的厮杀,那些你死我活的金戈铁马,从来都和眼前的这个女人无关。陆青婵是这个盛世王朝下孕育的一朵娇花,是无数金珠宝玉捧出来的脂粉佳人,她虽然有着傲视很多男人的才情和心智,可这样的女人也注定是需要男人羽翼呵护的。
他想让她更多的看见这世界美好的一面,有些事,他从来都不想让她知道。
而陆青婵想到的又是别的,她想不到皇上这样吃惯了山珍海味玉盘珍馐的人,能和这样一碗街边上不起眼的馄饨联系在一起。萧恪又说了几句,见陆青婵许久没有出声,反倒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陆青婵抬眼看去,微微弯起唇角:“我没有想什么,我在听您说话。”这话说得细声细气,可眼里却是极真诚的,柔柔的眼底藏着一汪水,好像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真真切切的听到了耳朵里。
萧恪的心里微微一动。
皇子们初长成的年岁,宫里就会派教习的宫女教导皇子们床笫之事,只是萧恪不受重视,连平帝都并不待见他,所以这件事便被“遗忘”了。而后,他很快离开了京城去了军中,从南到北再从东到西,这些漫长而荒芜的年岁里,他始终是孤身一人。
提起女人,大多是无数个枕风宿雪的寒夜里,将士们围坐在一起,烫两杯烧刀子,那灼热的的烈酒灌进喉咙里,拍着那破木板搭成的桌子,女人就成了众人聊起的话题。那时候的塞外穹庐万里,繁星若碎银,月映大河蓝。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会堂而皇之地想一想陆青婵。那时候有小将士问他,将军可有喜欢的人。萧恪难得地笑了笑,他把酒碗送到了自己的嘴边:“有啊,她的眼睛比星星还亮。要是在草原上,你们该叫她其其格。”其其格,在蒙语里的意思是花朵,她是那春日里盛开得最汹涌澎湃的花朵。
可惜,那些他唯一袒露过心事的将士们,永远的留在了塞外的草原。
他又把目光落回了陆青婵身上,这个女人是吟诗词歌赋,饮阳春白雪长大的,她笑便是两靥生花,云深花漫。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好像终于圆满了他多年以来酣睡未醒的一个梦。
萧恪笑了笑,不再追忆那些遥远的往事,他说:“我今天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陆青婵嗯了声,又忍不住追问:“什么人?”
“他啊,他是朕最好的朋友。”萧恪顿了顿又补充,“不过那是很多年前了。”
他原以为这句话会很难说出口,可真的说出来,又觉得莫名的宽慰。
萧恪对苏州城的每一条街都无比谙熟,穿过很多条狭长又幽静的小巷,他轻车熟路地带着她走到了一处老旧得有几分残破的院子外头。苏州的天常常笼罩在一片烟波浩渺之下,那黛瓦白墙,那青石黑瓦,都带着吴侬软语的温柔娴静。
木门依旧很老旧了,摸上去甚至有些被水汽泡得发鼓,一股子淡淡的霉味从门前的绣墩草里发散出来,这里处处都是湿淋淋的,远处近处都拢在烟霭漫散里。萧恪抬手,握住了那泛着铜绿的古青绿蝴蝶兽面铜环。
门从里面拉开,走出一个佝偻着身子、头发花白的老仆,萧恪叫了他的名字:“哑奴。”
原来是个哑巴,他侧身让过背后的通道,目光又落在陆青婵身上,陆青婵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里头是个不大的小院儿,已经能看出久无人打理的模样,蔓草横生,苔痕斑驳,院子里的灌木丛杂而生,无端就让人觉得荒凉。萧恪在院子里走了很久,会过身看向陆青婵,对着她伸出了一只手。
人生若亘古长夜,很多路都要靠自己一个人孤身行走,可萧恪却在此时对着她伸出手来:“别怕,他是很好的人。”
萧恪打了很多年的天下,掌心带着一层薄茧,他的拇指上套着翡翠的扳指,泛着浅浅的一层玉石的光泽,陆青婵抿着嘴唇,缓缓地把自己的手递了出去。她的手纤细而温热,被萧恪的手包裹住,她往前走了两步,和萧恪并肩站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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