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 锁瀛台 > 石榴子(三)
    有时候,这个男人不算是一个有柔情的人,可有时候偏又在这些细微的地方,让人觉得他确实上了心。

    “喜欢,多谢皇上。”陆青婵没有看见,她说完这句话,萧恪的嘴边浮现一丝不露痕迹的微笑。

    萧恪换了一本折子,把桌上放着的果盘往陆青婵手边推了推:“这几日在赶路,你要是撑不住就和朕说,朕让他们走慢点。”

    这是陆青婵第一次离开京城,她偶尔去掀开马车的帘子向外看去,满目都是春日里的盎然春光,如今正是抽青的时节,官道两边是绿油油的农田,这些庄稼的名字陆青婵并不认得,若是萧恪不看折子的时候,会给她一一辨别:“这是稻谷,这是玉米,这是油菜。”陆青婵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些农田连成了片,远远的看去像是一片绿色的海洋。

    萧恪的语气十分平静,可你细听进去,却能清晰地听出他语气深处的自豪,平帝爷是个好征战的皇帝,南征北战许多年,掏空了国库,也让掏空了百姓们的家底,而萧恪登基的这一年来,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大都安定了下来,有了自己的土地开始耕作。

    “朕知道你喜欢绿萼梅,可你看,这些油菜花是不是也很好看?”

    马车行过的,正是一片油菜地,入目都是金灿灿的黄,萧恪心情很好,让外头的马车行得慢一些:“说起来,西域都护那边,伊犁和昭苏那边的油菜花也要开了,那里比咱们这开得更好,你见一次就永远不会忘。往后,朕带你去亲眼瞧瞧。”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语气,好像只是对她说今天晚上吃什么一样。

    这个时代束缚着女子们,把她们裹入时代的囹圄之中,陆青婵看着萧恪的侧脸,他浑然不知地说着什么,可后面的那些话陆青婵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分心,萧恪有些不悦:“陆青婵,你在想什么?”

    陆青婵微微抿了抿嘴:“妾知错。”

    这三个字越听越让人觉得刺耳,萧恪摆摆手:“你不用对朕称妾,说我就行了。”萧恪见她有些魂不守舍,便没有继续讲下去,他把帘子放下:“累就睡会儿。”

    陆青婵摇了摇头说不困,可又翻了一会儿书就觉得眼皮子有点打架,萧恪的折子看了一半,抬起头就发现陆青婵伏倚着引枕睡着了,她的呼吸匀长,轻轻的像是一只猫。哪怕此刻睡着,神情和姿态也十分安详,蜷缩在那一小块地方,动都不动一下。

    世界上怎么能有陆青婵这样的女人呢?这个问题,萧恪问了自己无数次,她低垂着睫毛,在眼下被光照出一圈淡淡的阴影,像是蝴蝶的翅膀。皮肤莹白得近乎透明,薄唇没有点口脂,带着一丝淡淡的粉,羸弱而婀娜,像是春日里单薄的桃花,这样的女人,在乱世里只怕经不起一点波折,轻而易举地就能被人捏得粉碎,就能被风雨摧折而香消玉殒。

    幸而啊,她如今要活在他所掌控的王朝里,这个王朝不算太好,可也不算太糟,勉勉强强能护她周全,免她一世衣食无忧,可这也就够了,这个随遇而安的女子,有片瓦遮身就能像植物一样蓬勃生长,她美也顽强,她娇弱也让人觉得她生来就该是被呵护的。

    萧恪一时间竟觉得十分的自豪,这种自豪感甚至比他征战下一个城池更为明显,他让马车行得再慢些,从一边拿了一床锦被,披在了陆青婵的身上,而后小心地把她的口鼻露出来,她睡得沉,并没有被他惊醒,萧恪想了想,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陆青婵的脸。

    触手温热柔软,果然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萧恪的内心变得格外愉悦,他收回手指,施施然地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随手又翻开几个折子,竟然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他想了想,从一边抽出一张宣纸,照着陆青婵的样子,拿笔画了起来。

    陆青婵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了起来,萧恪的小桌上点了一盏小灯,烛光被灯罩照着,刻意避开了她的方向,她动了动,才发现自己的身上披了一床锦被。

    “睡醒了?”她一动就被萧恪发现了,陆青婵微微抿着嘴对着萧恪一笑:“我睡着了,在皇上面前失仪了。”

    萧恪用眼睛把她上下扫了一遍,她睡姿安稳,就连头发丝都没有乱一点,哪里能谈得上失仪,萧恪此刻倒没有批折子,他手里拿着的圣祖实训,每天到了这个时辰他都会读上两个时辰,这是雷打不动的事。萧恪原本不喜欢在自己看书的时候身边有人,可陆青婵一点动静都不发出来,在萧恪看书批折子的间隙看她两眼,反而觉得内心格外安适。

    在过去很多年里,萧恪偶尔会想起陆青婵,只不过脑子里的人都是静止的,站在梅树下的陆青婵,拎着宫灯的陆青婵,穿着褪红色氅衣的陆青婵,亦或者是对着萧让含笑的陆青婵,皇上不认为自己的行为不像君子所为,甚至有些心安理得。

    如今这大半年来却不同了,陆青婵已经不再是一个纸上的符号,她活灵活现,她在他身边颦蹙喜笑,她让他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

    坐拥万里江山,亦是坐拥无边孤独,似乎是每一个帝王都要遵守的成规,萧恪也不例外。可有时候,他也会想,若是有陆青婵在,也许这个王位就没有那么孤独了。

    接下来的三日,每一个白天都是在路上度过的,赶路到入夜时分才在馆驿休息。萧恪此次出行身边带

    的奴才只有有善一个人,有些事只由他自己亲力亲为,而暗处的侍卫们有多少就不得而知了,看样子确实是有什么特殊的缘由,萧恪没说,陆青婵也没有过问。

    萧恪是习惯了行军打仗的人,几昼夜不歇息也是常有的事,哪怕身子刚好些,也并不觉得难捱。可陆青婵却不同,这几日在路上的奔波,身子就有些吃不消了,可她是惯会隐忍的,平日里只是吃得少些,也没有在萧恪面前表露出来。

    这日吃饭的时候,陆青婵不过略动了两筷子就放下了碗,萧恪看见了就问:“你怎么吃这么点儿?”顿了顿又补充,“像是在吃鸟食一样,难怪你瘦成这样。子苓,再给你主子添点菜。”

    陆青婵哭笑不得,忙说:“我素来就吃得不多,吃得多了怕积食,这些已经足够了。”这句话说完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连竟然忘了用敬称,萧恪拿眼睛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倒也没说什么,可在下一餐的时候,他的餐食还是如常,却额外给陆青婵做了清粥,配了几道爽口的小菜。

    看着陆青婵却是多进了些,萧恪脸上露出了些许满意之色:“你就该多吃些,长点肉好看。”

    陆青婵失笑,萧恪已经挥手让人撤了膳桌:“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规矩,你也别像过去似的那么约束自己。咱们再有一会儿就到清江浦了,从这改走水路,再要不了几天就到南直隶了。”

    从清江浦改登船,一路经过镇江扬州常州一路行至苏州。走水路就比走陆路安逸了很多,又过了三日就到了苏州,下了船有善轻声说:“天子的行船还要再过三五日才到。”

    萧恪点了点头:“这几日,你们对我的称呼都要改一改。”萧恪的我说得有些僵硬,众人都点了点头,有善先是对着萧恪叫了一声:“爷。”而后笑着对陆青婵叫了一声夫人,陆青婵脸上有些发热,可看着萧恪一副理应如此的模样,她也只好点着头应了。

    萧恪微服出巡,已经提前让人在苏州的城里买了座两进的宅子,朴素低调且又静穆沉古,听说原本是个举人的老宅,里头假山池沼一应俱全,又兼有苏州园林的特点,颇多野趣。外头挂了一个匾额,上头是文徴明的行书,龙飞凤舞写了青园二字。看见陆青婵抬着头看这个匾额,有善笑着说:“这是咱们公子亲笔写的呢。”萧恪一记眼刀飞过去,有善登时便不再出声了。

    院子里当中种了好大一颗银杏树,浅绿色的叶子撑起来亭亭如盖,陆青婵穿着浅青色的襦裙站在树下,一片叶子落在她的肩上,衣服上的披帛逶迤一地,眼中万顷烟波,像是明珠千斛都流入她眼睛里似的。

    萧恪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竟看得一阵恍惚。有善也在一边儿笑着说:“咱们夫人像是画儿上的人似的。”

    苏州城好像比紫禁城更适合她。陆承望是苏州的人,只是在陆青婵出生前举家就来到了京城,说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可偏就让人觉得,她天生就属于这。

    陆青婵听见动静,下意识转过身来,偏这一回头的风情,就让人觉得像是把整个苏州的柔旎都汇聚到了这一人的身上,离开京城,陆青婵虽然依然瘦得有些可怜,可好像比过去更鲜活了几分,眉梢眼底都带着几分笑,她叫了一声公子,果真是像极了水乡里撑着竹骨油纸伞的美人。

    “你换身衣服,随我出去一趟。”

    陆青婵讶然:“换什么样的衣服?”

    萧恪打量了她一番,憋了很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别这么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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