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沅颦颦眉,没有多问,“换身衣裳,去拜见老太太。“几个婢女随她进屋。
绮云没料到老太太会回得这般快,急忙进屋去取了件水仙碧绿罗衫过来要服侍林沅换上,一旁的婢女却拦下她,“换这件。”她将手中半旧春衫一抬。
绮云闻言眉尖微颦,不解其意,待与她四目相触,犹豫了片刻,方才点点头,“劳烦莲清姐姐了。”
莲清笑着说不必,她原本还怕绮云没眼力,好在是个通透的。
莲清是朱家的家生子,她亲娘在太守身边做过事,自然比寻常丫鬟更知晓府中人事。这也是朱凤将她拨给林沅的缘由。
只是有些事她可以做,话却不该她来说。
朱家这位老太太出身清河陆氏,乃是曾经风光过一时的望族,虽这些年来一直在走下坡路,但严苛的礼教与门风却是刻在子孙的骨子里的。
林沅这等身份的,莫说是做妻,就是做妾,老太太怕是都不会点头。更何况林沅做的是朱家长媳。
老太太回来时听说朱凤娶了个商贾人家的女儿,面色一下子冷若冰霜,吓得婢女扑通跪了一地。
林沅这回去拜见老太太,想必是免不了一顿敲打的。
莲清想着朱凤的吩咐,将素纱披帛往林沅身上一披,“少夫人,大少还留了话,说一会儿少夫人若见了老太太记得切勿多言。”其实她不明白大少为何说这话时笑着的。
林沅颔首,淡道:“我省得。”
三人出了房门径自往玉兰院去。
这处院子极大,老太太从前就住在此处,后来去了京城,玉兰院就闲置了出来。昨日丫鬟们忙里忙外的便是在清扫这处院子。
林沅沿着长长的回廊穿过院中一块斧劈石,守门的丫鬟见了她,轻手轻脚行一礼低声冲里头通报一声。
林沅抬脚迈进屋中。
陆氏正坐于正中央的楠木雕花太师椅之上,满头花白,却不显老态,双眼清明锐利。
朱凤就立在她身侧,一改平日散漫,长身玉立,站得端正挺直,与陆氏说话时唇角假笑如春光和煦,林沅见此,险些嗤笑出来。
没想到在天宁城里横着走的朱凤朱大少也有假心假意笑脸对人的时候。
屋内立了十几个丫鬟在一旁伺候,皆垂手敛目,行事轻慢。饶是林沅也晓得自己若在这阵空气里笑出来怕是讨不到好果子吃。
她便也摆出自己惯会的大家闺秀模样,俯身行礼,掐着嗓子,轻轻柔柔地说:“沅娘见过老祖宗。”
原本正和朱凤说话的陆氏一听,当即没了笑脸。转头过来拿眼细细看着她,林沅垂着头任凭陆氏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离,眼观鼻鼻观心,动都不曾动一下。
半晌,陆氏威严的声音打破屋内死寂的空气:“上前来。”
林沅盯着自己的脚尖,依言上前,头垂得更低了。
“你出身林家,”陆氏一顿,“哪个林家?”
林沅答道:“回老祖宗的话,是魏州林氏。”
陆氏盯着她,嘴角扯出细微的弧度:“魏州林氏?魏州林氏是哪个世族,我倒是没听闻过。”
这就是要拿林沅的出身说事了。
陆氏那等门楣,魏州林氏在她眼里只怕就是个一身铜臭的暴发户。根基浅薄,教出来的女儿自然更上不得台面。
林沅翳动了下唇瓣,闷不做声。
陆氏眼底不悦更甚,正要发难,一旁的朱凤忽然开口:“祖母不晓得魏州林氏也不奇怪,这魏州林氏早在十年前便遭难灭了门。沅娘如今是过继到天宁林氏名下的。”
下头的林沅嘴角一抽,简直想立起来扇朱凤一巴掌。
这老太太摆明了嫌弃自己的出身,她这才拿魏州林氏出来说话。陆氏连魏州林氏都瞧不上,天宁城这个小小林家能入得了她的眼?
果不其然,陆氏一听此言,登时双眼微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似乎提起天宁林氏就是污了自己的嘴。
林沅这时才依稀想起朱凤说过的那句“做人不能高兴得太早”。
原来这人早料到陆氏回来会首当其冲就会冲自己发难。
林沅脸都黑了。
朱凤倒神色如初,轻扫一眼她,凑近陆氏耳边道:“孙儿知道祖母不大满意沅娘。但孙儿娶她并非只是一时兴起。“
陆氏回望他一眼,眉间冷意不减反增,朱凤便眨眨眼,“祖母,魏州林氏,可有钱了。”
这缘由没人想得到。
陆氏一拍扶手,“胡闹!”
陆氏分明是望族闺秀,说话却中气十足,端的是声色俱厉,“你胡闹便罢了,你爹也由着你胡闹不成!”
朱凤翘着嘴角:“我爹可不会管我,祖母知道的。“
从前还好,自朱凤亲娘死后,朱太守就再不管府内事务,一心都扑在公务上,每日早出晚归。
陆氏想替朱太守挑几个出身不差的闺秀做续弦,朱太守次次都以公事繁忙回绝。陆氏知道他是还念着已故亡妻,虽不满儿子这番作态,但也挑不出刺,陆氏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朱凤这个嫡长子娶妻,陆氏就不能不插手了。
她掀起眼皮看眼仍恭敬立在堂下的林沅,“你的茶,我便不喝了。往日里是这府里没有女主人,才会容你怠惰因循。我来了,今后的晨昏定省就不能免。”
她一顿:“饶是蓬门荜户,也该知晓晨昏定省的规矩吧?”
林沅眼睑轻颤,恭敬地答:“孙媳全听老祖宗的。”
行礼告辞,她步出玉兰院,身后的绮云才敢大口喘气:“就是林太太都没这般吓人过……”
不怪绮云害怕,林太太对她们苛刻,是因为她妒忌,心虚。而陆氏却是打心底里的轻蔑,她出身不凡,自然瞧不起她们。
“罢了。”林沅早习惯了旁人这样的视线,“陆氏门风严苛,她再瞧不上我,挨于脸面也不会让朱凤休了我。”
就算休了她,她有那么多钱,去哪儿不能活?
这样一想,休了她也行,林沅眨眨眼,若不是答应了朱凤和白善,她还真想就这么远走高飞。她早就没有家了,天涯何处不是家呢。
主仆二人回到院子里,陆氏留了朱凤说话,想必还有一阵子才会来。
林沅便吩咐婢女:“带我的话去找一趟白三少爷,就说他让我查的事,八成是被他猜中了,但具体是什么,还得等日后再看。让他小心些。”
不过按照白善的精明劲,只怕不会小心,反而会先下手弄死薛七和秦若之就是了。
待到午时,林沅用过午膳,又喝了杯甜甜腻腻的桃花酿,准备窝回去睡个午觉时,朱凤来了。
她只得没什么好脸色地将他迎进屋,明知故问道,“老太太可是要你休妻?”
朱凤今日一身月色襕袍,金冠束发,腰间坠了个块镶金桃木,若他不是朱凤,只怕谁都会赞一句风度翩翩少年郎。
“老太太是有这个打算,”朱凤晃悠悠往雕花凳上一坐,“只是她不会明着休你。”
“不用想也知道。”林沅不意外:“望族最是讲究脸面,明着休妻的事她们做不出来。说说吧,老太太想找什么理由?”
方才朱凤在屋内说自己是冲着林家的财帛娶林沅的话,无非就是想告知陆氏一件事——他对林沅没有情谊。
这才是陆氏真正在意的。
她不会容忍朱凤为了情爱娶一个门第低贱的女子,可朱凤若此举只是为了钱而无男欢女爱,陆氏便会循序渐进地找法子让林沅下堂。
要是方才朱凤说了什么他非林沅不娶云云,只怕林沅不会被这般轻易地放回来。
林家无势,朱凤不会护她,陆氏想踩死她犹如踩死一只蚂蚁般简单。就是因为这般简单,她才不会急匆匆地就发落自己,总得将面子功夫做足,不能落人口舌。
只是不知陆氏会找什么法子休了她。
林沅等着朱凤的回答,这人却像没事人似地慢悠悠啜了口茶,又拿了块红豆糕送进嘴里,方才道:“落红锦帕。”
林沅手一抖,险些没扶住案几。
“你说什么?”她看着朱凤。
“你进门第一日问过我,我那时说我没听说过这事,对吧?”朱凤又拈起一块糕点。
林沅点点头,朱凤便又道:“我说我不知道这事,不代表朱家没这规矩。”
“……”林沅顿了两秒,眉头倏地就颦起来:“你的意思是……”
“老太太八成要拿这落红锦帕做文章了。”朱凤一边说一边吃,仿佛茶余饭后的闲聊:“咱们本就无夫妻之实,老太太若找管事妈妈略微问问此事,立马就会露馅。你都不是我的人,自然也不能算朱家妇。”
朱凤这场大婚操办得急,林沅过门也才数日,祠堂没来得及开,族谱上亦无她的姓名。
林沅这下倒听明白了。
她稍顿片刻,落座在朱凤对面,竟也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斟了蛊茶:“大少从前说过,咱们本就是陌路人,不过共处同一屋檐下。如今看来倒应了这句话。”
她说这话时神情从容,显然没将这事态放在眼里。
朱凤手撑下颌,长眸半掩,细细瞧着林沅白净的皓腕,捏住青花瓷茶蛊的指尖,半晌,才道:“莫非你想到法子了”
林沅一笑:“我没想到,但大少你一定早就想好了。”她这时才算明白过来,朱凤前前后后布的局,原来是为了这一天。
否则他不会只对付林家而放沈家一条生路,也不会和沈青竹做那笔买卖。
林沅心中暗叹,朱凤可当真不是什么胸无点墨的纨绔。这人精明且有城府。
她等着朱凤的回答,可等了半晌,也不见对面这人发出声响。
她狐疑地抬眸,瞬时对上一双含笑的眸。他的双目沉如潭水,却澄澈透明,这会儿宛如闪着星辰似的,带着笑意。
林沅心底兀然就升起一股不妙之感。朱凤露出这般神情时,大抵都不是什么好事。
就如猜中了她心中所想似的,朱凤薄唇一挑,缓缓开口:“沅沅,从前是从前,人是会变的。我是布了局,但这会儿却不想走了。”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要落红锦帕,不是还有一种最快的法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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