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沅愣了一秒。
她望着朱凤微挑的眼尾,就如往常一样,带着几分疏离与戏谑。像在问她今日天气如何似的随意。
我把你卖给沈青竹了。
耳边回响起方才朱凤说过的话。
“这就是朱大少您说的好事?”她嘴角微扯。
朱凤对林沅绷紧的脸部轮廓熟视无睹,视线在她微颦的眉尖,轻咬的下唇还有身侧微微攥紧的素手上轻轻一扫,方才出声:“自然是好事。沅沅出身商贾之家,想必比我更懂商人的处世之道。如今沈青竹能给我更大的好处,我自然会舍你而取他。”
“你说,是也不是?”他问。
这话戳在林沅的心头,令她微微垂了眸。商人重利,她在林家九年,自然比谁都清楚。说来朱凤同她,也不过是买卖关系。
若没了这一层,恐怕她会继续做个小孤女,嫁给林太太为自己安排的人家,咽下心中满腔的不甘与悔恨,相夫教子,最后孤独而终。
而朱凤这个名字,只是她在街角巷里不经意间抬眼,听见耳边马蹄清脆,眼角余光里的一角华服衣裾。
她本就没能给过朱凤什么好处,助她,不过是因为他的几分玩心。如今这份玩心消散,他转头将自己卖了也在情理之中。
林沅其实并不如何意外。
只是听朱凤说出这番话时,她还是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连自己都不知道缘由。
她缓缓背过身,手抚上门扉,轻声道:“沅娘无怨言,一切全凭大少安排。”
“时候不早了,大少,请回吧。”
说罢,提脚迈进屋中,掩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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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阴。
林沅从车上下来时,雨势变得大了。飘飘洒洒的雨滴砸落到她油纸伞上,一阵刺骨奇寒自脚底涌上来。
绮云跟在她身后,抱怨今日天气不好。
林沅却一笑,抬眼望向锈迹斑斑的铁栅门,“怎么不好了,今日可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主仆二人推门往里走,早就有小吏等在那里。见了林沅便笑呵呵弯腰冲她行礼,恭敬唤了声“少夫人”。
林沅侧头看他弯下的腰,恍惚间,想起还在林家时自己曾瞒着林太太养过一只毛发雪白的猫儿。那只白猫也不知怎么溜进了厨房,趁着绮云转身的功夫将砧板上的肉一捞,转身便要逃。
那是主仆二人好不容易开的一顿荤,绮云自然不肯放过它,最后鸡飞狗跳一阵硬是给逮住了。眼看着寒冬将近,林沅便私自将白猫养了起来。
后来有一日她上街抓药,猫儿跟着她出了府,在路边受了车马惊吓,一溜烟钻进了衙门。林沅转头时,只看见了一抹白影。
官比民大,衙门自然不是她能涉足的地方。
只是天冷了,她怕猫儿扛不住严冬,壮着胆子上前与守门的小吏攀谈。她的话还未说完,那小吏便眼带轻蔑,嘴角一扯,冲她说了一个字。
“滚。”
林沅被推搡得跌倒在地,手心蹭脱了层皮,衣裳染上污迹。街上人来人往,没人敢上前扶她。
如今一晃几年过去,今非昔比,她成了朱家少夫人,曾经自己最怕的官大人见了她却要点头哈腰,毕恭毕敬。
林沅心中五味陈杂,略微一点头,“有劳了。”
“不敢当不敢当。”小吏笑着将腰间钥匙递上前,“人都关在最里头的牢里,少夫人尽管开了门进去便是。小的在上边候着,有什么事,只管叫小的。”
绮云接了钥匙,跟着林沅往地牢里走。
牢中两壁挂着火把,一股阴冷腐臭的味道窜进她鼻间。她步履平缓,耳边有滴滴答答的水声。
待走近了,她一偏头,绮云上前将那牢门的锁解开。
吱呀一声,林沅推开锈迹斑驳的牢门,里头的人听见动静,缓缓地抬头看过来。
昏暗的火光照在林太太憔悴的面上,乌发胡乱披散在脑后,身上粗布囚服,鳩形鵠面,哪里还能瞧出半分昔日的雍容。
她怔怔望着林沅,没有说话,林沅亦在看着她。
她缓缓向前,双眸微垂,居高临下。神情分明十分平静,林太太却觉得她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如火烤般,将自己的遮羞布扒了个干干净净。
她咬着牙,哑着嗓子挤出一句:“事到如今你来干什么……就为了来看我的笑话?”
她的声音幽怨深长,似乎恨不得把眼前人生吞活剥。而林沅闻言却唇角微翘,绽出个浅浅的笑。
“你猜对了。”她道,“我就是来看你笑话的。”
“看你如今是如何的狼狈,如何的落魄,你越叫,我就越是欢喜。”
林太太登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面目狰狞,“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沦落到今日这番田地。从前她是当家主母,林沅寄人篱下,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而现在,曾经被自己视若石子的林沅却踩在了她的头上。
林太太怎么会甘心。
“你的衣食住行是依仗的谁,你能嫁进朱家是依仗的谁,我们林家可有半分亏待你!”林太太忿詈嘶吼,尖锐的声音充斥着地牢。
林沅被她吵得微微颦眉,向后使了个眼色,绮云便上前将手中提着的梨花木匣子举起来。
林太太:“你……”
话未说完,只听“哗啦”一声,数不清的银票如泉水般从匣内纷涌而出。一张接着一张,一叠接着一叠,飘飘洒洒落在地上、林太太的身上,竟是有小山一般高。
林太太睁大了眼:“你、你想干什么!”
林沅却不答,反而悠悠回身将石壁上挂着的火把取下,不等林太太反应,一甩袖子,利落扔进银票堆里,火苗眨眼间便窜了起来。
“你疯了!”林太太急了,她跌跌撞撞爬起身,抬起腿,一脚接一脚地往银票堆上踩,可火势却丝毫不减,反而燃上她的粗麻裤,顺势往上攀。
林太太吃痛惨叫一声,扑通跌坐在地上,就着湿润的泥地打起滚来。
林沅自始自终都没说话,她静静看着林太太形容疯癫的模样,眼中带着轻蔑。
“这些钱可够还母亲您的养育之恩了?”她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母亲。”
眼前的火光跳动,映得她半边脸昏暗深沉,“您最是爱财,日后去了那头却没人给您烧纸钱,多可怜呀。”
林太太颤抖着牙根,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向她,“你什么意思?你和朱凤想干什么!”
林沅一哂,退出几步将牢门重新上锁,任林太太猛扑上来抓住栅栏冲自己嘶吼,眼皮都没未此掀一下。
“林沅!林沅你给我回来!”
她听着身后林太太恐惧的哽咽声,悠悠迈上了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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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牢出来,雨便停了。
“你瞧我说什么来着,今日是个好天气吧。”林沅望向头顶浩渺苍穹,轻轻一笑。
她将钥匙还给小吏后出去,却不想竟有人在外头等着自己了。
林沅抬眼看见来人,微讶了一下:“秦大小姐?”
秦若之自林沅出府时便尾随其后,这会儿倒等得自己先不耐烦,若是林沅再出来得晚些她就打算调头回去了。
“你认得我?”她直起身,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林沅。
纤瘦单薄,如扶风弱柳,一张脸没有半丝血色。再看她垂首敛目,神情怯懦,秦若之便心底纳起闷来。
薛七原来好这口?
倒真是瞧不出来。
莫非……朱凤也好这口?
这可真是,秦若之眯眯眼。所谓近朱者赤,白善整日跟着朱凤混,万一他也好这口可怎么办!
秦若之想想便觉得惊悚,若真是如此可就完了!她打定主意要探探林沅的底,当即换上副笑脸。
林沅没想到这秦大小姐对自己这般友善,有些弄不明白她的来意,便规矩地回:“秦大小姐在天宁城自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话秦若之爱听,谁不喜欢听人拍马屁呢,“过奖过奖。朱少夫人,实不相瞒,我是半路瞧见你的马车,有些事想同你说道说道,这才跟了过来。”
“不知是何事?”林沅问。
秦若之早就想好了说辞,“我想了想还是算了。”她看一眼林沅的脸,“少夫人神情郁郁,似乎有什么伤心事,我若再贸然开口倒会惹得你厌烦。我听白善说,你同朱凤鹣鲽情深,如今看来,倒不见得。”
这番说辞可谓是天衣无缝,秦若之都想夸夸自己了。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
林沅微微眯眼,暗道我不去就山,山倒来就我,秦若之这是自己上门来试探她跟朱凤是不是一伙的了。可薛七分明同她联了手,却没将此事和她说过不成?
“不怕秦大小姐笑话,”林沅苦涩一笑:“我嫁进朱家实属无奈之举,朱凤无人敢惹,他强逼我嫁,我自然只能嫁。”
秦若之摸摸下巴,这果然同自己的推论一模一样,“那就奇怪了,白善却不是这样说的。”
林沅道:“白三少爷同朱凤交情极好,这也算是朱家的家丑,白三少爷自然会有所顾及。”她一哂:“洞房花烛夜时,朱凤也是在白府一夜未归。”
她说这话是为了撇清同朱凤他们的关系,让秦若之放下戒备,却不想这话听在秦若之耳里却变了个意思。
瞧这满面不甘,听这满腔埋怨,和她想的一样,林沅同白善别说是交情好了,倒像恨上白善了!
秦若之彻底放下心来,便听林沅问:“说来……那日在酒楼,我似乎见过秦大小姐。薛公子也在,秦大小姐可还记得?”
秦若之闻言一激灵,这别是误会上自己了吧。
她连忙解释:“是,那日我的确在酒楼,不过只是碰巧。我和薛七只打过几次照面,半点不熟,你走后,我也跟着走了。和他一句话也没说!”
开玩笑!薛七长成那样,不及白善一根脚趾好看,也就林沅喜欢这口的。
秦若之神情仓皇无措,林沅看在眼里,心底暗暗道:……看来这秦若之的确同薛七联手了。
别过秦若之,林沅坐上马车回了府。今日太守府似乎比平时静上了许多,林沅心里回味着秦若之方才的话,倒不曾察觉这阵异样的空气。
她不想瞧见朱凤那张脸,便招呼了个婢女过来让她传话。
谁知那婢女慢吞吞挪了半天才挪到她跟前来,揣揣地回:“……禀少夫人,老祖宗回来了。大少在老祖宗那头说话呢。”
她低着头,瞥一眼林沅:“老祖宗还唤了少夫人,但您方才不在府中,老祖宗瞧上去似乎……不大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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