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生收敛了笑容,淡淡地道:“牛先生,牛土地,在季海城做的大好事……”
“水开了。”牛牡突然打断。
他扯过昨天修好的凳子:“坐。”
他提壶冲茶,茶壶茶碗摆在桌上:“山村之人,就这些野茶。”
他将浅碧色茶水倾入碗中,推向儒生:“请用。”
他再这么紧张,被儒生牵着鼻子走,还不知道会露出什么马脚,不如找借口打乱对方节奏,掌握主动权。
儒生没动,显然也没预料道牛牡会不按常理出牌,微微愣了一愣。
牛牡却不管不顾,自己倒了碗茶,也不嫌烫,咕嘟咕嘟喝光,才道:“我不相信巧合。”
他自顾自地道:“杜三夫人的父亲刚跌坏,杜城守就遣人提亲,太巧了。”
“倒是杜家人先跟城守串通,约定上门提亲,更合常理。杜老爹的受伤只是意外。
“这件事只要问一问杜老爹便能分辨真伪。可是无论杜老爹存的什么心思,赵明重牛轻人、口不择言,毁了姻缘是板上钉钉的。
“所以还查什么呢?让杜三夫人知道她爹打着卖女求荣的龌龊主意,有什么好处?”
牛牡一番话说完,儒生露出了惊讶之色。
“你说得对。”儒生说,“我问过杜老爹的鬼魂,确实如此。所以我命人打了他二十追魂棍。”
又顿了顿,道:“你做得也对。杜三夫人要是得知此事,对她确实没有什么好处。”
别说什么“每个人有权知道真相”之类,那得分人、分事、分场合。杜老爹已经死了,杜三夫人已经开始新生活了,日子过的好端端的,何苦让她知道被自己最重视的亲人算计,徒增烦恼悲伤呢。
“牛土地果然心善。”儒生叹道,“佩服佩服。”
牛牡不接他的话茬:“阁下还有什么指教?”
他开始赶人。
儒生却慢慢坐了下来,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
“你自始至终,并不好奇我是谁。”
牛牡不答。
“原本我准备好听你质问,如何识破你的身份,如何找到这里,甚至……这水还是我烧的。”
牛牡小小噎了一下。
他把春饼和火有仇这件事完全忘记了。
至于怎么识破身份怎么找到这里……人家都识破了都找上门来了,问那些有用吗?
牛牡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他现在只关心两点:第一,对方到底想干嘛;第二,怎么把对方“料理”掉。
儒生却不如他意,继续说道:“现在我明白了。”
牛牡自己都不明白,于是他听儒生说下去。
“你没接触过杜老爹,就能凭借杜三夫人的话,将事实说得八九不离十。这份心力智计堪称一流。
“你接到鬼牛求助,第一时间想到查清真相,而不是冲动地去城隍庙理论。定力也是极佳。
“你明知我在身边,一直隐而不发,直到鬼牛需要安排,才故意叫破我的行藏,让我出手。
“你坚信我一定能处理此事,便飘身而去。淡泊名利,颇有侠风。”
儒生又喝了一口茶:“所以,我猜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牛土地,到现在还故意装作不识,却又是何道理?”
牛牡:“……”不,你想多了,我真不认识!
或者说,真没想起来!
“牛土地身份遮掩得不错,只可惜,百密一疏,”儒生道,“我也说说怎么认出你的——你那一笔字,真是好字,叫人难忘啊。”
“字?”
牛牡电光石火间,顿时想起来了。
他给杜城守投信,写的是楷体。他写公文也用的楷体。
——能认出他笔迹的,当然是城隍庙中人!
若是城隍庙中人,安排鬼牛赴阴间地狱,也不奇怪了。
也只有城隍庙中人,才能查到他职位和辖区。
所以对方……认出仙石没有?
“怎么,现在还装不认识?”儒生放下了茶碗,“牛土地,本书记不追究你越殂代疱为鬼牛申冤,私入季海城城守府一事,你就不必遮掩了。”
牛牡差点懵了。
——书记?
城隍庙几个书记?
最有名的那个,特别护短的书记吗?
被自己打死的金三元的干爹的舅舅的契兄长?
所以对方……这是寻仇来的?
寻仇来的不带人手吗?书记官可不是个武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只身涉险,给自己送人头吗?
……等等,先前蔡修谨说什么来着?夸自己关心表弟?
对,蔡书记护短,推己及人,必然也爱兄友弟恭那一套。
怪不得出手相助鬼牛时,如此爽利。
所以现在……
牛牡心里翻天覆地,低头喝了一口茶,冷静冷静,调整心情。
这么一冷静,他微微一愣。
心上人尽管走得干脆利落,竟然没走远?
就在半里之遥,拿着剑,紧紧盯着这儿。
显然这个距离,一旦茶摊有什么动静,他能马上知道,并且能马上驰援。
毫无疑问,是怕自己出事啊!
牛牡心头一暖,更加坚定了自己护着心上人的决心。
“蔡书记。”牛牡迅速转着心思,抬手给蔡修谨添了茶水,“有劳蔡书记烧水,我这借花献佛了。”
蔡修谨微微一笑:“你不装了?”
“既然蔡书记不追究,那还装个什么。”牛牡立刻做出一副“劫后余生”样,“可吓死我了啊。”
他眼巴巴地望着蔡修谨:“所以此事可以写进下官履历?”
蔡修谨看起来不像生气的样子,牛牡开始试探对方的底线。
蔡修谨道:“不能。”
牛牡:“……为何?”
蔡修谨道:“因为有本书记在。”
他见牛牡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由摇头,提点道:“本书记也深夜私入城守府了。”
言外之意,要是牛牡把这事写出来,显得他自己不遵法度,于是不能写。
牛牡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这就是“一起扛过枪”的交情吗?
——等等,蔡书记和自己套交情?这什么意思?
牛牡实在想不出答案,便起身行礼,老老实实地道:“蔡书记日理万机,莅临下官陋处,指点下官,下官足感盛情,铭记五内。”
然后闭上了嘴,保持躬身的姿势,等蔡书记主动接茬。
“牛土地何必如此客气,季海城治下能有牛土地这般人物,实乃城隍之幸,万民之幸,我之幸。”蔡修谨伸手扶他。
蔡修谨越说牛牡的好话,牛牡越是担心。俗话说,捧得越高,摔得越狠。
他觉得跟蔡修谨打官腔,是很失策的。
但是既然开头了,断没有停下的道理。
那就……那就比谁更能沉住气罢。
牛牡迅速调整策略,做好了跟蔡修谨花花轿子人抬人,长时间打官腔花式互吹的准备。
谁知,蔡修谨忽然话锋一转:“不知牛土地对季海城有何看法?”
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对重生前的牛牡来说,或许不算问题。但是现在的牛牡,隔了千年时光,对季海城的想法,早就模糊了——他连蔡修谨都没想起来!
牛牡含糊道:“在城隍和书记治下,季海城一片繁华,令人称羡。”
“牛土地,”蔡修谨不仅放下茶碗,而且姿势也坐得端正了,“本书记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牛牡“真情实意”地道:“这便是下官真实想法,真的不能再真。”
“可是,季海城里,每日有几条人命,悄无声息消失。”蔡修谨道。
——嗯,果然是来问罪的。
牛牡早有心理准备,面上露出微惊的表情:“还有这事?”
反正金三元的尸体是找不着了,亢真人要是管不住猹精,整个黑市乱起来……他就把这口锅丢亢真人头上。
“因为此事毫无头绪,我心生烦闷,才踏夜散心,偶遇牛土地。”蔡修谨从容道,“谁知,这一时兴起之举,竟然让我发现了一位良才美玉。”
牛牡:“……”等等,听这话,怎么话头不对呢?
只听蔡修谨又道:“论智计,论定力,论气度,牛土地均属上佳。更为难得的是一颗慈悲之心。在这里做个土地,却是屈才了。”
他含笑问:“不知牛土地可有意入季海城,与我做个同事?”
牛牡:“……!”
——这,这情况发展可太出乎意料了。
“下官何德何能。”牛牡愣了一刻,随即躬身行礼,拒绝道,“承蒙蔡书记抬爱。只是下官乡野之人,闲散惯了,还请蔡书记收回成命。”
“哦?”蔡书记沉吟片刻,“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既然牛土地不愿……此事便作罢。”
“多谢蔡书记!”牛牡松了口气,不由喜上眉梢。
有心上人在身边,他恨不得认识自己的人越少越好,自己的公务越清闲越好,待的地方越清净越好!
他正要开口道谢,忽然蔡书记挑了挑眉:“我还以为牛土地只是假意推辞,想不到牛土地竟然真不在意。”
牛牡:“……”我好像高兴得太早了?
蔡书记站了起来:“今夜子时,请牛土地到季海城东门,有要事相商。”
牛牡:“……”好像蔡书记对我更感兴趣了?
“还有,”蔡书记收回迈出的脚步:“方才见过令表弟的断腕,实在可惜啊。”
说完出了茶摊,身影渐行渐远,袅袅化成一缕清风,消失不见。
牛牡原本放下的心,全因为最后一句话,重新提到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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