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蘅说完这句话后,门外忽然出现了一阵喧嚣,仿佛有谁来了,但是很快便安静了。
房内,大家都看着跪在正中的小小身影,她异常镇定,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而坚定,柔软弱小的身体,蕴藏着极大的能量,正在缓慢的溢出。她谁也没看,只看着老太君,花髻上带着一支珠钗,纤细的金丝挑着一粒硕大的珍珠,风欲催之,摇摇欲坠。
老太君亦看着这个素日甜美爱撒娇的小庶孙女,在触碰到阿蘅眼神的那一刻,忽而发现,阿蘅眼中的坚定,同绫姐儿一样,是对自己充满自信,毫无畏惧,任人如何言说指责也无法撼动。气定神闲,高扬自信,只有被鼓励娇养长大的女儿才有,敏儿,绫姐儿是备受器重的嫡长女,她们有这种品质无可厚非,可是阿蘅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在身边的小庶女,开始有了这种气定神闲的自信?
“老太君,蘅姑娘还等着您发话呢。”一旁的玉妈妈见老太君只是看着容蘅不说话,时间久到周围人都开始议论了,忙出言提醒。
“既如此,便辩辩吧。”
容老太君说完,容元芙忽而大喊道:“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辩的!容蘅,你这分明是狡辩。”
顾姨娘连忙瞪了容元芙一眼,眼神暗示她,稍安勿躁。
也许发现容老太君没像以前那样支持自己,反而去支持名不见经传的小庶妹,一瞬间,容元芙便有些心态失衡了。从前的老太君,如果说对容元绫是一等一的好,那么对自己便是二等的好,容元绫去外祖母家时,老太君最宠爱的,明明是自己这个能言善道的孙女,从什么时候开始,容蘅说什么,老太君便应什么了呢?
明明人证物证俱全了啊!
容元芙指甲掐着手心,因为愤怒,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容蘅声音软而凉:“芙姐姐,阿蘅人微言轻,便是真的要定阿蘅的罪,也不急在这一时。莫非你有什么隐情,非要逼阿蘅绝口?”
容蘅没有明说,但是提到隐情,便让人想到,即便容元芙要定容蘅的罪,哪怕是罪证确凿,也不能让人一句话不说吧。除非这件事是假的,冤枉无辜,才会怕无辜之人自辩。
容元婳在一旁隐情地为容老太君剥核桃,小手拿着核桃夹,轻轻一夹,核桃壳儿毕剥毕剥的响儿,衬着她的声音,格外清净:“姐姐,老太君也答应了蘅妹妹自辩,你是连老太君的话也不听了么。”
“你!你们!”容元芙慌不择言,急的面红耳赤。
正被众人看着尴尬时,顾姨娘上前来,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袖子,笑道:“看你,为了让老太君身边都是妥当人,都急成什么样子了。你心虽好,就是性子太急,为这,侯爷时常为你烦心,亏得我拦着,又亏家里素来疼女儿些,不然早就‘玉不琢不成器’,要让你吃好些苦头呢。还不跟我到一边儿去,让你蘅妹妹说说话儿。”
容元芙眼眶一热,险些哭出来,只强忍着眼泪。
顾姨娘轻松解了围,又告了罪,容老太君道:“无妨,我素疼芙姐儿,不碍事。”
顾姨娘笑着,“正是呢。”拉着容元芙站到旁边去了,又暗中捏了一把容元芙的手心,不许她再乱闹事,随后看了一眼成衿,低声道:“你可要保证先前的话全都是真的,否则我揭了你的皮。”
顾姨娘面软心硬,调、教下人最是手辣,成衿心头一阵狂跳,忙道:“奴婢所言,全是真的。”
虽然有些出入,但是大部分是真的。
她看到容蘅毁糖是真的。
自己受伤是真的。
物证糖盒是真的。
顾姨娘为了更逼真,真的拿石头在她太阳穴那里砸了一下,又用树枝子抽打她的脸,造出道道血痕。真的好疼,可是,她又不敢不从,跟踪蘅姑娘,以为是功,但是没想到会变成祸。她已经后悔,然而顾姨娘可不允许她退缩,拿她全家人的命在威胁她,若是不从,一家人从此为奴不说,她还有可能被发卖到妓、院去。从小在姑娘身边伺候,她是姨娘亲手调、教出来的的,知道顾姨娘说到做到,是以忍痛应允。
至于脖子上的伤,那是九爷……她当时晕了一小会儿,等起来后,就发现没人了,只有容蘅还蹲在那里,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顾姨娘不准她提九爷一句,就当九爷没出现过。反正九爷向来不管淮安侯府的事情,来得甚少,性格怪异,只因冒犯了他才把人掐晕。他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更不可能管这件事。若是把九爷牵涉进去,恐怕会触怒他,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只要保证这三条是真的,足以定容蘅的罪。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顾姨娘非要跟一个庶女过不去,但是她身份低微,不过是个丫鬟,又怎会明白其中的奥秘,不过是听令行事罢了。
成衿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忽见容蘅冲她招了招小手儿:“成衿,可以过来一下么?”
这就要开始了。成衿看了看顾姨娘,见姨娘皱眉点头,她便定定心神走了过去。
“成衿,你说你看到我埋掉玲珑雪,你可认识玲珑雪?”
容蘅声音依然不慌不忙,只声音清嫩,娇弱无依。
“奴婢当然认识!从前芙姑娘也得到过老太君赏的玲珑雪,是奴婢收着的。”
“地点呢?你怎么发现的?”
“姑娘也不用问为什么我会跟着你,是因为你今天去了灵犀院,在荷塘险些撞到奴婢,又鬼鬼祟祟跑了。奴婢怕您摔着,所以连忙跟了过去。埋糖的地点,就在温姨娘住处附近的白鹿林里。”
“好个贴心的丫鬟,怕我摔了,一直默默跟着我。”鬼鬼祟祟显然不是能形容在一个正经小姐身上的,容蘅一点没生气,反而将了一军。贴心的丫鬟,真怕姑娘摔了,只会当时叫住,好好照料,而不是一路默默跟着,那明显是跟踪。
容蘅顿了顿,给了众人消化时间,又问:“那你既然如此贴心,看到我埋玲珑雪,为什么不制止?”
成衿冷笑一声:“姑娘怎么问我?姑娘被我发现后,恼羞成怒,拿石头砸我,将我砸晕。”
来了,就是这里!突破点!
“你确定是我砸的你?我,能砸到你这里?”容蘅轻言软语,问的同时,将一双小手,伸了出来。
繁复花纹牡丹缂丝的袖子随着手臂举起缓缓落下,露出雪白的小手,玲珑娇软,指甲修建的整整齐齐,粉嫩干净,指窝儿浅浅可爱,真真是柔若无骨,便是捏针都还要费些力气,更不必说,去拿一块石头,砸晕一个大丫鬟。
成衿似乎早料到她有这一问:“太阳穴这个部位与其他部位不同,重了便是毙命,好在姑娘人小,又是近身攻击,所以奴婢只是晕过去了。”
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容蘅点点头,强调一遍:“那么,就是我力大无穷,拿了一块石头,精准砸在你的太阳穴上,导致你晕了过去。”
说到“精准”,众人中不知是谁,“噗嗤”一笑。这样严肃的氛围,有人笑了后,便变了味。
是啊,便是容蘅再怎样有力气,让石头落在成衿的脑袋上,都有些费力,更不用说,是“精准”砸在太阳穴。
“蘅姑娘平时懒得紧,绣针拿一会儿就喊手酸呢。”玉妈妈弯腰对老太君道,声音不大,刚刚好让近身的人听得见。
“不错。”成衿看着淡定的容蘅,竟有些心虚:“也,也有可能是巧合……”
容蘅抿了抿小嘴,很随意的附和:“嗯嗯,巧合。”
笑的人又多了些。
容蘅站在成衿面前,让她除去面纱,仰着小脑袋看了好一会儿。成衿是府内有名的貌美丫鬟,如今近乎毁容,被看得甚是羞恼,却又见容蘅让人搬了一只高凳儿,让人把她抱上去,这样可以更清楚的看成衿的脸。
众人丝毫不理解容蘅这个举动,窃窃私语。
成衿强忍不舒服:“姑娘看什么呢?”
容蘅歪着脑袋,仔仔细细看了个便,听见成衿问,回答道:“我瞧着你这个伤口,有些古怪。”
“哪里古怪?”
容蘅没有理她,又让人把她抱下凳子,然后叫了式微过来,低语一番。式微点头而去,再过来时,手里拿了盒胭脂。
容蘅走到老太君面前,恭敬道:“老太君,我以前曾见过姨娘身边的丫鬟打架,也淘气扔过石头,如果是矮个子的小丫鬟扔大丫鬟,近身攻击,不管是正面扔还是背后偷袭,伤痕是斜斜向上。”她以手指沾了些胭脂,重新站在凳子上,在式微的额角抹了一道红色痕迹,斜向上:“而如果是大丫鬟扔大丫鬟,只有隔得远近之分,角度会倾向于平角或者斜下角,就像这样。”
她又抹了两道。
三个红痕,一经对比,便有些明白了。
是成衿亲口承认的近身攻击,便阻断了隔得远,也可能角度是斜下角的可能性。
容老太君也看过一回,侧身道:“你年轻时学过武的,你看看。”
金妈妈仔细辨认一回,沉声回道:“蘅姑娘说得不错。身量不同,远近不同,角度都有可能不同。成衿的伤口,确实是平着砸的。”
“天啊,成衿在撒谎!”
“不是蘅姑娘砸的!”
兰姨娘更是没放过,站起来,立马道:“成衿,你陷害蘅姐儿,是何居心!若是落实,你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也难赎这罪孽!”
成衿一听,便面色惨白,浑身发软。
她没有想到这一点!谁也没想到。怎么可能,这个角度,居然也成了容蘅逃脱的理由!她发着抖去看顾姨娘,却见顾姨娘面色十分难看,眼有凶意,她在逼她。成衿不能退缩……
而芙姑娘……容元芙一咬牙,装作去理发髻,给这吓傻了的蠢货指了指糖盒。
成衿随之望去,忽而又有了一线希望:“我没有撒谎!我的确看到蘅姑娘埋糖,糖盒就是物证,如果蘅姑娘没有丢掉,怎么会落到我手里呢!”
成衿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是容蘅毫不犹豫抽走了它。
“这倒是好笑。我明明发现你发现了我,为什么还要留下物证,不掩藏痕迹,此地无银三百两,等着你来揭发我?于我,有什么好处,于你,又有何干?!”容蘅眼中冒出点点微光,流光溢彩,步步紧逼。
成衿被问得发愣,她后退几步,想到顾姨娘的脸色,想到家里的亲人,想到自己的下场,她惶恐,无助,雪白的脸,鲜红的血痕,对比越发可怖。
“成衿,你这胆大的奴才,还敢再撒谎!”
“可恶至极!”
顾姨娘见势不好,连忙提议:“老太君,都是媳妇的错,媳妇立刻把这奴才拖下去打三十大棍,逐出侯府,永不再用!”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看到的,不可能错的……”成衿濒临崩溃的边缘。她明明看到了呀!她软软瘫在地上,喉头哽咽,气息不稳。
你当然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抛弃你的人……
容蘅立在正中,浑身忽而发出不容冒犯的气息,一字一句,声音清亮,宛若雏凤初鸣:“我容蘅乃是淮安侯府正经五小姐,有侯爷和老太君庇护,鄙身尽孝,不敢使忘。成衿,究竟是何人指使,何人给你胆子,令你伪造伤痕,恶意栽赃,还不快一一道来,还我清白,震慑淮安侯府心怀龃龉的小人!”
字字句句,振聋发聩!
珍珠虽重,金丝承之。颤颤巍巍,勉力抵之。
“好!”
门口忽而传来玉石之声,众人吃了一惊,都看向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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