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荷塘偶遇过东哥之后,我便一直心神不宁,旁的人都以为我害了相思病,但那张容貌却总是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我暗叹,这样的绝世红颜,怪不得会引得无数英雄豪杰追慕,终究免不了背上祸水的骂名。
转眼间,到了初秋。
文庙院中每日堆积的落叶越来越多,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也会帮着扫扫落叶。皇太极许久未曾来过我这,我也知道,眼下建州与辉发之间的部落之战一触即发,只差一个时机。
秋九月,这场暗藏锋芒的战争还是无可避免的到来了。
努-尔哈赤对此战甚为看重,决意亲自带军,立誓一举消灭辉发部。
出征之日,努-尔哈赤亲自在点将台誓师,随征主将仍是褚英、代善和费英东等久经沙场的老将,皇太极虽请命出征,却仍不在点将之列。
至于此番大动干戈的原因,众说纷坛。有人说,打这场仗根本是为了那个“叶赫老女”,当年拜音达礼曾夸下海口要娶她为妻,分明是未将建州放在眼里,而后又撕毁盟约,巴巴地去投靠叶赫,一而再再而三,实乃是可忍孰不可忍。
也有一种说法,说这是“杀鸡给猴看”,辉发不过是一道下酒菜,实际却是为了威吓布占泰。
要给一场战争找一个理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且不说是在封建时代,就是在二十一世纪那个文明时代亦是如此,人性的贪婪从未改变过。
战争的结局,往往比战争的原因更值得让人沉思。正如愤怒的结果,远远比愤怒的原因更加可怕。
这一战是否正义也罢,早已不可避免。一切不过是按照历史必然的轨迹前行着,我又何必杞人忧天呢?
我安心在文馆中韬光养晦,修身养性。没想到大军出征不过几日,城中便捷报连连。
我收到的捷报大多是皇太极带来的。毕竟褚英也在出征之列,我虽不提一言,但他也知道我心中有所记挂,所以每次来文馆时,都会带着前线战况的消息。
皇太极笑容洋溢的进了屋,喜不自胜,我一瞧便知是大捷,忙不迭地问:“可是打了大胜仗?”
“扈尔奇城简直形同虚设,如今只差瓮中捉鳖,关门打狗。”
我不禁奇怪,扈尔奇城乃是辉发部的都城,原先有闻拜音达礼为了应战,将扈尔奇城里三层外三层地加固加防,连夜修整城池,居然拿得如此轻而易举?
“原以为会是一场苦战,怎想是光打雷不下雨。”
皇太极笑道:“拿下固若金汤的扈尔奇城,自然不是易事。所以不能强攻,唯能智取。”
“如何智取?”
他将杯中的茶水洒出几滴来滴在桌上,用手指划出一个圆。
“事先将士兵化妆成马贩和商户,从马市进入扈尔奇城,潜伏于城中。等大军到时,城中的士兵先反,拜音达礼定无暇顾及外城。借城中军民慌乱,外城骑兵再包围扈尔奇城,里应外合,拜音达礼则如瓮中之鳖,这扈尔奇城就算修得再如何铜墙铁壁,也不过是形同虚设。”
皇太极在圆中点了一点,“无法突围,他们只有困死其中。”
假借出入马市的马贩子身份混进城里,这一招当真是妙!在整个辽地,马市是不可或缺的通商之地,其中鱼龙混杂之人虽多,也正因其人行商,但通常不会引人疑心。
我不由得赞叹:“能出此妙计者,不愧为将才!”
最近帮着巴克什翻译汉书,不知不觉,话也说得文绉了起来。
皇太极好整以暇道:“你可知此计乃何人所出?”
我瞧见他脸上显露的期待,心里便有了答案,“难不成是咱们神机妙算的八爷?”
他面色略喜,“这些计策,倒也是拜你们汉人的兵书所赐。”
我知道皇太极素来爱研读兵书,更有甚时,他还会将汉文的书籍录入女真文来研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对汉文化的钻研之深,定然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我问:“那这一计,是出自何处呢?”
“孙膑庞涓的马陵道之战、秦赵长平之战,皆有可圈点之处。”
他乌黑的瞳仁中迸发一簇光芒,迷人又耀目……我心中一阵澎湃,情不自禁地出声唤他的名字。
“皇太极……”
“嗯?”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坐那个位子。真的。”
他不语,黝黑深邃的眸子愈发显得迫人,我想我当真是贪恋他的容貌的,瞧着他疏朗的眉目,竟又出了神。
“你当真这样想?”
我笑答:“当然,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皇太极不喜反郁,闷声道:“可那之后呢?为了巩固权位,我也会迈上阿玛的老路,变成一个不择手段,六亲不认的人……或许更糟。”他紧抿着唇,“或许我会娶更多的女人,蒙古、朝鲜甚至明朝……即便如此,你也这般希冀?”
这一番话,瞬间将我的心搅得纠葛难解。
爱一个人,当然希望他能成为更好的人,希望他能乘风破浪,达成夙愿,可是……
“你犹豫了。”
他一语道中我的心事。
对,我的确犹豫了。难道我要自私的告诉他,我虽然想你成为君王,却不愿见你变得冷酷无情,不愿和别的女人分享你……
未待我回答,他已先我一步开口道:“正因如今你在我身边,很多事情在我心中的分量,早已不同于初了。”
“皇太极……你的人生,本不该有我,更无须为我而改变……我没有那么重要,也没有那么好。”
这些天,我亦思来想去了很多,从前尘往昔,到前路迷途。从挚爱的叶君坤,到我眼前的这个青稚少年。
有些东西,我承受不起,更负不起这个责任。
“谁许你这般妄自菲薄了。”
他温热的双手覆在我肩膀上,含情脉脉道:“你是我所心仪之人,我觉得你好,便是世间千万人都比不上。”
我脸上微微一烫,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弄得不知所措。
到底还是年少,到底还是带着一丝执拗。我无奈道:“你现今倒好,也不害臊了。”
皇太极的笑容溢于言表,丝毫不打算放过这个逗我的机会,“我可真情流露了,轮到你了,你又觉得我如何?”
迄今为止,我从未真正意义上对他表明心迹过。唯一一次,便是努-尔哈赤下旨将塔尔玛许配给他的时候,我曾鼓足勇气过……但要说是表白,也太过牵强了。
我想了想,给了个最佳的定义,“我觉得吧……你是潜力股。”
果不其然,他马上就问:“何为潜力股?”
我简单概括,“就是现在还不怎么出众,可以后说不定能大红大紫,低投资高回报。”
皇太极一阵笑,将我圈在怀中,“这还要有回报?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我总不能亏本嘛不是。”
“不如我聘你做我的军师算了,至于回报,等我坐拥天下,就将这半壁江山送你。”
虽然这不过一句戏言,我却听得发憷,嘴上道:“你胃口还真不小。”然而脑中却隐隐浮现出一些零碎的画面。
山河破碎,四海飘零,一句坐拥天下,需要多少血肉堆砌,多少战争洗礼……
此时他的怀抱,是这般温暖安逸,会否有一日,这份安宁也会随着战争愈演愈烈,而戛然而止呢?
两日后,传来捷报,扈尔奇城破,拜音达里父子身亡。
看来辉发气数已尽,我不由得一阵恻然。
明万历三十五年秋九月,扈伦女真辉发部灭。努-尔哈赤率领建州大军凯旋而归。然而得胜凯旋后,努-尔哈赤并没有与以往一样,大设宴席,犒劳三军,而是马不停蹄地开始调整兵马,时刻准备进军乌拉。
战事不断,而我也没有闲着,在文馆中帮着巴克什做汗王实录,外加翻译一些汉人的文书。
幸亏还有一技之长,能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不至于让我的古代生活过于枯燥无味。
文馆本是个清闲的地方,换做是其他日子,甚少有闲杂人等前来。
这日天朗气清,只是晚秋的天气不免有些凉意逼人,我缩在馆中重读《三国》,怎么也没想到褚英会来造访。
算起来,我已有数月未见他,自上次沈阳行后一别,便再没有与他见过面。今日一瞧,他倒是黑了不少,想是因为前段时间出征辉发,晒了些日头。
我起身作一揖,恭敬道:“大贝勒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怎料他今日心情不佳,瞧见我也未吱声,只微一点头示意免礼。
我撇撇嘴,恹恹地坐回椅子上,装作没瞧见他,埋头啃书啃得不亦乐乎。
褚英进了屋,也不说话,只是来回踱步,待小厮送来了热茶点心,他才安分地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我才感受到他的眼神攻势,将书一搁,“贝勒爷进屋也不说话,难不成是专程来看我的?”
我说话不怎么客气,并非对褚英不满,而是因为我已决心远离这些纷争,放宽心过我自己的日子了。褚英前来,我一面开心,一面又是愁,他是不是不速之客尚未知,我也拿捏不好。
谁料褚英道:“倒还真不是来看你的。”
“那就请贝勒爷有话直说,我今日要译的文书还有很多,怕没有闲功夫和贝勒爷绕弯弯儿。”
他嗤笑,有几分无奈道:“怎么说话还这般横,得理不饶人。”
“贝勒爷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恐怕今日带来的,也不是什么好的消息。”
我表面看着挺糊涂的一个人,到了正经的时候,心里都很清楚。我压根儿就是一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小老百姓,应该没有什么我能搭得上边儿的大事,需要褚英亲自来相告,除非……
有关皇太极。
他看我的眼神变得有几分犹豫,“方才早朝……”
我紧绷神经,凝神听着。
“阿玛本想让老八与蒙古扎鲁特的公主联姻,没想到他毅然拒绝。阿玛大发雷霆,最后在二弟的进言之下,阿玛又让老八将额亦都的女儿娶进门。”
我倏地站起来,手肘一下将柜上的书卷撞倒在地。
我的脑袋已混乱成一片,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道:“你说……谁的女儿?”
褚英抿着双唇,重复道:“额亦都。”
“额亦都……有几个女儿?”
“不必再问,你知道她是谁。老八他定然不想娶蒙古女人,顶撞了阿玛,才致于阿玛当着众人的面问他:‘那你想娶何人?’他说:‘若非要儿臣婚嫁,儿臣愿娶额亦都将军之女为妻,’汗王当时正在气头上,便说:‘你要如此,便成全你!’”
褚英劝慰我道:“这一次,可是他自己选的。”
这种感觉,犹如被浇了一大盆冷水,凉意彻头至尾。
……“若非要儿臣婚嫁,儿臣愿娶额亦都将军之女为妻。”……
皇太极,这当真是你自己选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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