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之前一出,欧兰雅一路都显得较为沉默低落,谢涵恰好光明正大地冷着对方,整半天交流只有一次挑琴的时候。
圆滑如沈澜之自然能看出对方对他表妹真的毫无意思,便一边引开自家表妹注意力,一边活跃气氛。
俩表兄妹过得很累,霍无恤也好不了多少,哪怕一路上保持着高贵冷艳的表情,也抵不住身侧人一声声温柔到极致的“絮儿”,以及时不时从摊子上拿起来别在他发上的金簪玉笄――“这个很适合你”、“絮儿你真美”、“笑一个给孤瞧瞧好么”。
惨不忍睹。
周围人却都艳羡他有个如此温柔宠纵他的郎君。
“小娘子真是好福气,你家少爷宠你。”一个卖风筝的老汉对霍无恤呵呵地笑,“现在三月,买个风筝吧,在上面写上你家少爷和你的名字,让它飞过桃花树,就能使有情人终成眷属,让你们永不分离。”
霍无恤……霍无恤拔腿就走,奈何有人比他更耳聪目明、眼疾手快,谢涵一手握住他手腕,另一手已在摊上挑起了风筝,边认真问道:“真能永不分离吗?”
“有情人当然能永不分离。”那老汉挺了挺胸膛,“小老儿的风筝一向最灵验了。”
谢涵笑了,他修长的手指停在一对雎鸠鸟形状的风筝上,“就它了,老丈。”
随后拿起笔,在风筝尾巴上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名字――谢涵,柳絮。
欧兰雅看着他近乎虔诚的神情动作,再看着那个风筝――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她捂了捂嘴,“不好意思,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说完,不等回应就呜咽一声转身跑走了。
“雅儿――”沈澜之忙对跟着的家仆使眼色让他们追上去,转而对谢涵沉下眉眼,“齐殿下过分了罢。”
谢涵放下笔,欣赏地吹了吹风筝上的字迹,“快刀斩乱麻,冷冽破情思,令妹年纪轻轻,泥足深陷可不好。”
沈澜之凝着他淡淡然的侧脸,低声不愉道:“兰雅虽然骄纵了些,却是心地善良,她有什么不好?”说着,看一眼一旁霍无恤,“别拿其他人搪塞我。”
谢涵显得非常奇怪,同样压低声音,“孤才根本不明白沈兄在想什么,欧家是梁国的武器库,梁公岂容欧家掌上明珠嫁与他国公室?”
沈澜之听着这句话,几次蠕动了下嘴唇,终于没再说什么,长长叹一口气,“告辞。”
谢涵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逆推着欧兰雅来找他的因由――欧兰雅喜欢他,没错,但这会是沈澜之和欧家允许她来找他的原因么?冒着被梁公猜忌的风险。不可能――只有一种说法,梁公已经在猜忌欧家了,欧家在另寻其他容身之处与保障。
霍无恤看着对方捏着的那只风筝,贴在对方耳边咬牙道:“好了,可以回去了罢。”
谢涵回神,眨了眨眼睛,“回去?为什么回去,风筝还没放上桃树呢。说好的话怎么能收回,做事怎么能半途而废?”
霍无恤:“……”
“你不愿意和孤永远在一起吗?”谢涵看着身侧人冷淡的面色,眼里露出哀伤。
跟着谢涵的随行武士俨然是一群“主子控”,立刻一手按在剑柄上,对霍无恤横眉冷目,仿佛只要他一点头,就会被万剑穿心。
霍无恤:“……”
最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行人缓缓往郊外踏青而去,期间霍无恤又看一眼那风筝,在谢涵耳边道:“我多和你在一起一天,都会折十年阳寿。”
谢涵脸色微微一变,霍无恤终于吐出胸中一口恶气。
但他还没来得及享受一会儿这快感,就听对方焦急的声音,“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谢涵怒红着眼看他,“难道你忘了接下来几天,你都要同孤待在一起,怎么可以这么乱说话?这么几十年阳寿减下来,你还有命活吗?呸掉。”
霍无恤:“……”
对方不依不饶地抓着他的手腕逼视着他,他最终面有菜色地呸了几口。
哦,作为一个哑巴,他只能做动作,发不出声音,同步音效全由声优谢涵友情提供。
郊外芳草萋萋、百花盛开、春风微醺,不远处桃树成荫、落英缤纷,“就这里了。”谢涵把线桶塞进霍无恤手里,对他笑道:“你有伤,孤来拿着它跑。”
说完,他就拎起雎鸠的中间竹架一路往前跑去,跑了约莫十丈远,转身对霍无恤扬了扬手。
离得远,又逆着光,看不清他脸孔神色,却觉得他身后仿佛镶了一层金边。霍无恤撇了撇嘴,准备好放线。
谢涵扬手一扔后,他就连忙后退几步,放线,双眼不知不觉紧盯那半空中的飞鸢,手中渐紧,风筝飘飘遥遥乘风向上空飞去。
谢涵跑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霍无恤对着高空飞鸢咧了咧嘴,不乖戾癫狂,也不皮笑肉不笑,是个人样的笑容。
哟,真难得。谢涵挑眉,正这么想着,就听后方一阵嘈杂,几个武士跑了上来。
回头看去,只见那雎鸠鸟像被箭射中的鸟儿一样,无力地随风栽下
“断了。”霍无恤动了下嘴唇,没出声,却是这个口型,他捏着线桶转头有些无措地看谢涵。
“退下。”谢涵伸手拦住那几个武士,随后一手拉起霍无恤手腕,“我们一起去捡,等会儿再来一次。”
霍无恤点了点头。
那几个武士都听话地守在原地,等谢涵转身走后,一阵挤眉弄眼――一起捡风筝,情趣嘛,他们懂的。
谢涵带着霍无恤走进林中,笑道:“好啦,你可以说话了。”
霍无恤不说话。
谢涵想了想,问道:“第一次放风筝?”
霍无恤哼了一声。
“等会儿捡回来,孤教你。”谢涵道。
霍无恤笑了一声,“这还需要教吗?我拿起来就会了。”
“然后放断了。”
“……”霍无恤咬牙道:“找风筝。”他刚说完,忽然耳朵一动,“有人。”
“什么?”谢涵疑目。
“我说有人过来。你爱信不信。”霍无恤白他一眼,自己就躲进了棵大树背后。
有人也没必要躲起来罢,这大概是偷偷摸摸惯了。谢涵无语,却也挨着对方躲起来,咬耳朵道:“孤还没听到呢,你耳朵这么灵。”
“你干嘛?”霍无恤捂着被洒了几口热气的耳朵,转而又一笑,“我耳朵当然要比某些膏臾之徒清明一点,骄奢淫逸蒙人清窍,你晓不晓得?”
谢涵却没回嘴了,密林深处的人影渐渐出来,他盯着对方,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眼熟。
他飞快回溯自己的记忆,终于扒拉出来个人――宽华,当初在会阳武士行馆射箭阻止厌阳天自尽的人。
宽华出来,远远看了看不远处谢涵带来守着的武士一眼,脸色一变,连忙往回跑。
有猫腻。
“跟上去。”谢涵比了个口型,就借茂密树林落地无声地追了上去。霍无恤暗道一句多管闲事,也蹑手蹑脚跟了上去。途中,谢涵从袖中掏出一块苍青色铭文玉筒塞进他手里,在他耳边吐息道:“将胸腹之气自足三阴脉灌注于脚。”
霍无恤看了看那玉筒,上面刻的字不多,他刚好都认识:行气,深则需,蓄则伸,伸则下,下则定,定则固,固则萌,萌则长,长则退,退则天,天其春在上,地其春在下。顺则生,逆则死。
身侧人一手贴在他胸口,一瞬间有种奇异的醍醐灌顶之感,一股热流自他胸腹之霎时统统往两足涌去,落地似有气流包裹,毫无声息。
霍无恤眼里闪过惊异之色,又看了那玉筒铭文一眼,学着上面文字运行那股热流。
二人越追越近,密林深处结着个草庐,草庐前宽敞院子里摆着张藤条榻子,榻子上躺着个青年。
青年背对着人,谢涵看不清他,只带人滑入草庐背后。
“公子,有十几个兵马围来。”宽华打开竹栅栏,快步来到青年身前蹲下,作要背负状,“公子,我们快走。”
“我只是断了手,又不是断了腿。”那青年却斥了一句,转而疑道:“十几个兵马?”
青年的声音有种冷硬的金属质感,说不出的高傲冷冽,十分好辨认,谢涵不久前才听过――厌阳天,或者说赵臧。
他惊诧一瞬,忽然想到那本《江山妩媚美人谋》,或许这就是系统没有获得警报的缘故――对方根本没死。
“是。”
“他们在干什么?”赵臧又问。
宽华抓了抓脑袋,“好像在说闲话。公子不走吗?”
赵臧一嗤,“好了。你觉得沈澜之会只派十几个人来抓我?还是一群毫无纪律的乌合之众。”
毫无纪律的乌合之众……
谢涵:……
霍无恤幸灾乐祸地对他做了个鬼脸。
宽华这才一拍脑袋,“不错,他们都没有穿梁国军服。”
“没穿梁国军服?那他们穿着什么?”
宽华回忆了下,“齐国的,他们穿着齐服。”
“那你有没有看到谢涵?”赵臧脱口问道。
“没有。”宽华眉目一利,“如果属下看到他,定为公子报仇。”
“那就好。”赵臧松一口气,尔后道:“报什么仇,你还是别去送死了。虽然是我故意激怒他让他废了我双手,但他的剑术也同样不容小觑,而且为人狡诈阴险、诡计多端,我遇到他也要提一百二十个心。”
说完,他从腰间抽出一根有七寸长的金针,“我下战帖前一天已收到消息,党阙今日黄昏会抵达会阳城。我昔日救过他一次,他赠我一根金针,你速去将这根金针送到他手上,带他悄悄过来。”
宽华一喜,“公子这双手便能恢复如初了。”
“不错。”赵臧挑起嘴角。
不一会儿,宽华就小心翼翼地拿着金针下去了,赵臧则起来双腿踢桩练腿功,一个简单的扫堂腿就有横扫千军之势。
直到看着他练完一个时辰走进房内,谢涵才带着霍无恤小步离开。
他心中思绪万千――赵臧是故意被他废去双手的,也是故意诈死的,为什么呢?摆脱厌阳天这层身份?又何须自残到这种地步?
“那个人是厌阳天?”霍无恤冷不丁问道。
谢涵收敛思绪,“你也知道他?”
“齐太子大败会阳第一剑手,一剑动四方,走到哪里都能听到这话,你以为我是聋子吗?”霍无恤说完,却又问道:“他不是厌阳天么,什么公子?”
“他化名厌阳天,实际是召国二公子臧,召太夫人派来会阳的细作。”谢涵说完,心中忽然生出了种猜测――在会阳做细作,经营得再好,也远离召国权利中心,对方会不会是想摆脱这种生活,才出此下策?
霍无恤听他回得痛快又没有保留,挑了挑嘴角,又问道:“党阙真的那么厉害,能把人手筋都接上?”
“应该罢,孤不曾见过他,却听过他的大名,活死人肉白骨。”谢涵不置可否。
“要他救人,还要有信物的么?”霍无恤又问了一句。
谢涵终于觉察出点什么来,看他一眼,“这孤没试过,哪里晓得,怎么,你要找他?那孤可以为你一试啊。”
他声音还是那么富有亲和力,他的声音总带有一种特殊的温柔,听他同你说话,便好像你是如此与众不同,如此被他看重。
然而事实上,他对所有人都这样,他的声音里根本没有真心。
霍无恤笑着的脸又渐渐爬上那种独属于公子无恤的乖戾之色,不屑一顾道:“我又没毛病,找他干什么?”
谢涵时刻注意着他的神色,并眼见着系统提示的男主愉悦度下降了一个十位数,终于确定,那天在医馆,对方并没有昏迷,绝对听到了那段话。
然后他假装没发现,握起对方手腕,“走,我们先去找风筝。”
霍无恤点头道:“好。”
但风筝似乎被吹远了,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感受着掌心里另一只手的薄汗,谢涵温声道:“是不是累了,我们先回去,孤派人再找。”
“不用了,一个风筝而已,吹走了就吹走了,浪费什么人力。”霍无恤随口道。
“好。”谢涵看看日头,已近正午,他道:“孤下次再买一个给你。”
“随你。”
一行人回去后,谢涵正见到玖少卿候在他院中,“姐夫?”
玖少卿注视着霍无恤,谢涵一拍霍无恤脊背,“你先进房。”
“这真是殿下带来的武士。”谢涵带来的武士名册在他自己那儿,玖少卿并不知道他的所有武士,但他看霍无恤却没有一点熟悉,更兼他了解谢涵比沈澜之多多了,绝不认为对方会带个女扮男装的武士。
“不是。”谢涵坦白地摇了摇头,笑道:“没和姐夫说,当初在忘忧山遇猛虎,其实是她与孤一起的,多亏她,孤才能安然无恙。”
他不说还好,一说玖少卿更担忧了,“殿下调查过她么?怎会这么巧合地出现呢。”
谢涵摆摆手,“放心罢,孤调查过她了,一个孤身猎女罢了。孤看她天资不错,就想带回来教她文武,以做他用,至于之前一说,不过是想让欧小姐死心而已。”
他这么说,没有任何被女色迷惑的迹象,玖少卿算是放下心来,“那便好。只是殿下为何要拒绝欧小姐。欧家家大业大,有‘兵器之王’之称,争取还来不及啊。”
“可也得能争取啊。梁公就第一个不同意。”谢涵意味深长道。
送走玖少卿,谢涵打开门,霍无恤正打量着他的书房――他卧室左右两间耳房,一个暂当会客,一个暂当书房。
“怎么样,这些书还喜欢么?孤带的书不多,这是昨天回来孤派人搜罗来的,正着人誊抄,等孤走后,就把它们都留一份给你,你有地方放吗?”谢涵笑着过来,拉霍无恤在案后坐下,打开一卷空白竹简,“你说你不识字,是没识全罢,写几个字与孤瞧瞧。”
霍无恤慢吞吞地拿起笔,歪歪扭扭地用梁国文字写下了自己名字,然后道:“我经常出来走街串巷,梁国的字还是识得一点的。”又用雍国文字把自己名字写了一遍,“雍字三岁以前记过一些。”抬头,“就这样了。”
谢涵沉吟,“文字总是一切知识的基石。当今十三国,邹、绞、滕、杞、燕五国的文字与昊王室一脉相承,梁国的字又影响召国、郑国、随国,胡国没有文字,雍、楚二国的字自成一派,齐国、宋国用的字相近。除此之外,鲁国虽已被灭多年,但其文化鼎盛,许多典籍是由鲁字记载的,不可不学,所幸鲁字与齐字同出一源。所以学会昊王室还有梁、楚、齐、雍的字,就可触类旁通了。”
谢涵说完,就去旁边一溜的书箱挑了挑,拖出几个大木箱来,“昊王室编的《礼》、《易》,梁君新定的《梁法六篇》,楚人写的《楚歌》,孤祖父主持编写的兵书《九略》,还有雍国的历法,你把这几本看完,这几个国家的字便也基本认全了。”
霍无恤看着几个木箱里满满当当的竹简,目中终于流露出渴望之色。谢涵见状一笑,拿出第一个箱子里的第一卷,“《礼》,又称《昊礼》、《昊官经》,它所涉及的内容十分丰富。大至天下九州,天文历象;小至沟洫道路,草木虫鱼。凡邦国建制,政法文教,礼乐兵刑,赋税度支,膳食衣饰,寝庙车马,农商医卜,工艺制作,各种名物、典章、制度,无所不包。读通它,便会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合乎礼,什么非礼。”
他把竹简在对方面前摊开,挨着人坐下,伸指逐字逐字划过,念道:“第一卷,《天官冢宰·叙官》:惟王建宫以捂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乃立天官冢宰,使帅其属而掌邦治,以佐王均邦国……”
他声音清凌凌的,透亮又柔和,好听极了,在这样的音色下,那些死板繁复的文字似乎都变得美丽灵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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