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浪找了一段路,快走到一棵两丈的橘树下,才找到燕宁。
他走到三尺之外,燕宁抬起头看他。
在他的印象中,这张脸似乎永远都是从容而冷静的,琥珀般的眼睛带着机敏的闪光,当它们弯成新月的时候,他总要倒霉。
可如今这张脸却苍白如纸,落下的泪水还残有淡淡的痕迹。
弑亲之仇,不是想忘记就能忘得掉。无论任何一个人,在发现无法手刃仇人的时候,是不是都会这样矛盾和痛苦?
爱一个人可能会是一年,一季,一个月;恨一个人却可以恨一辈子。仇恨本就是人类最顽固的情感之一。
燕宁立在他的面前,握紧的指尖几乎将手掌扎破。
“先前,你明知我们有仇,还敢接近我?”
叶小浪苦笑道:“对不起,一直瞒着你,那一剑柄是我应得的。”
“我终于知道自己的大仇人是谁,但不知道的却更多了。”燕宁哽咽道,“从第一次见你到现在,好像一切都是一个圈套,它在等我走进来,套住我的脖子。我以为自己是猎人,谁知道我才是猎物……”
叶小浪的神情很消沉:“我明白。”
“我不可能原谅十方行者。”
“我明白。”
“姐姐死的时候,我就站在他面前,从剑上溅出来的血,几乎溅到我身上——谁规定只能恨持剑的人,不能恨作为兵器的剑?”
“我明白。”
“若是他想重出江湖,我一定会杀了他。”
“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我全都明白。”
叶小浪凝望她,一反常态地安静肃穆,黑夜般的眸子里似有星辰闪烁。
燕宁的身子禁不住后面缩了缩,嘴唇翕动着,想说些什么,但半个字也说不出。
过了很久,她才能开口:“你用不着安慰我,你的心里和我一样难受。”
“我吗?”他的声音无奈而萧瑟。
燕宁没有听过叶小浪用这种语气讲话。她认为叶小浪天生没心没肺,喜欢开最气人的玩笑,惹最不该惹的麻烦,天下所有事都不能令他难过。
燕宁轻轻叹气:“他害了你的父母,所以你恨他,像我一样。”
叶小浪道:“但他同时也救了我,将我抚养成人,比我父亲做的还多。在我憎恨十方行者的同时,我却不得不对冲虚道人挺身相救。他们明明是两个人,为什么会变成同一个?我现在……很乱……”
燕宁道:“你若半分纠结都没有,那才不像你。”
听了她的这句话,叶小浪一下子靠在了树上,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
燕宁只觉得十分悲凉。
“别笑了,比哭还难听。”
可是他却在一直不停的笑。
良久,直等到山谷间的回声消寂,他才缓缓道:“我想喝酒,烈酒。”
“你最近还是少喝些,如果冒充你的正是迷踪城的人,根本不用我和二哥去找他。只要你走出这山谷,他立刻就会现身。”燕宁关切道,“那个人若见到你,一定会立刻出手杀你,绝不会让你有逃脱的机会。因为他已经和二哥交过手,暴露了自己的实力。你……千万不要离开万仙山。”
叶小浪静静听完这席话,道:“你不想用我做饵钓大鱼了吗?”
燕宁一愣,摇摇头。
“我在你身边做个帮手不是更好?到底仇是我们两个人的。”
“十……他都招架不住碧海潮,你作为徒弟,难道招架得住?”
“可我不想呆在这里,像个懦夫似的看你独自出生入死。”
“你不想也得想!我不希望下次见到的是一具尸体。”燕宁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叶小浪,眼波软得像一汪湖水。
她的声音在颤抖。本该强硬的一句话里,除了愤怒,不知为什么多了很多关切之情,宛如春风般和暖而湿润。
叶小浪的瞳孔忽然收缩,仿佛呼吸已经停顿,仿佛心脏燃烧了起来。
他猛地牵住了她的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控制。
燕宁吃惊地望着他。
“这到底是怎么了……明明是我想来安慰你,最后却变成了你安慰我?”叶小浪脑中产生了荒谬可笑的冲动,“燕宁,你是个女子,不要这么拼命,什么事都自己硬扛。你可以……可以带上我,无论去哪里都可以,天大的困窘我们也能一起面对。”
燕宁干笑道:“谢谢,我心领了,你没必要……”
叶小浪打断道:“你肯这样关心我,说明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也过得很愉快。”
这句话的意味实在太明显,燕宁不能再装聋作哑。
燕宁强使自己镇静下来:“我一向如此,体恤下属,关心武林同道,你不要想多了。”
叶小浪黑亮的双眼眨也不眨:“是我想多了,还是你嘴硬?”他仿佛在观看很有趣的一出戏。
燕宁愕然许久,才长长叹了口气:“你敢再说下去,戳在身上的就不只是一截剑柄了。”
叶小浪似笑非笑道:“你威胁要我闭嘴,是不是怕自己被我说动?”
燕宁别过脸,冷冷道:“没想到你自我陶醉的本事比偷东西更厉害。”
叶小浪越说越放肆:“你是生气了?女孩子被人说中心事的时候,的确很容易生气。”
燕宁瞪着他,一字一顿道:“我没心情跟你谈这些!”
叶小浪问:“你什么时候有心情?我可以等。”
燕宁看着紧握的手,看着月白罩衫里露出的一小截赤红衣袖,面色也被染红:“你的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快放开!”
叶小浪欺身上前,距离骤然缩短,几乎可触到对方的呼吸。
“你管不了我,燕宁。”
“走开,臭大叔,我不跟你回去,就不跟!”
姜云栖的尖叫惊起几只休憩的雀鸟。
叶小浪楞了一下,感觉掌中一空,燕宁已经趁机挣脱,落荒而逃十步远。
逃得比兔子还快。
姜云栖提着沾满泥水的裙子,唰地窜到叶小浪身后,对柳关道:“你不要用什么‘高贵雍容王子妃’这种瞎话糊弄我,我懂得可多了!谁不知道那是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
柳关满脸写着“小祖宗你别乱说话”,就上来抓她。
叶小浪心里不舒服,故意帮姜云栖躲猫猫,让她有机会再多说几句。
“皇帝说的亲事有哪一门是好的呀,便是娘亲也不太喜欢爹爹。”姜云栖嚷道,“我小姨妈怀淑公主最惨了,二十几岁就当寡妇,一个弱女子还得帮皇叔唔唔……”
燕宁及时捂住了她的嘴。
叶小浪听得正到兴头上:“继续说啊,帮皇叔干什么?”
燕宁白他一眼:“不关你的事。”
她这种反应,更引起叶小浪好奇:“你要我留下,可以,必须把她也留下,给我做个伴。”
“你……”燕宁气得踢他小腿,“你怎么耍无赖啊?”
叶小浪抱起胳膊,懒洋洋靠着树干。
柳关叹了口气:“罢了,郡主这个样子,怕是一嫁过去,那边反而要开战了。”
“二哥……”
“可不是嘛。”叶小浪朝燕宁眨眨眼,“呆在这里,我安全,她也安全。”
燕宁不赞同:“我们好歹算个官,怎么能把皇亲国戚丢在这里?”
柳关呵呵笑道:“鬼面公子不也是皇亲国戚吗?听我的,把郡主留下。”
他很少说命令形式的话,燕宁自觉其中有异,只好放手。
姜云栖快步跑开,对着燕宁做了个鬼脸。
叶小浪也学着做了个鬼脸,仿佛刚才伤心求安慰的不是他一样。
燕宁咬着唇,手上被他抓过的地方有些微微发烫。她忘了该保持礼貌,连招呼也不打便狼狈离开。
走到很远很远时,柳关才交代完琐事赶上燕宁。
他忍不住调侃:“幸好我出来得及时,否则那位‘遗孤’不晓得要拉你做多少轻佻事。血统好又如何,那急色的样子还不如林中雀呢。”
可燕宁此刻笑不出来。
她严肃道:“二哥,刚才有两句话,我一直没有问。”
柳关做了次深呼吸,道:“你问吧。”
燕宁道:“第一,为什么你要等到我出剑之后,才说出十方行者是受人操控?万一我真的杀了他呢?”
柳关道:“第二呢?”
燕宁道:“第二,你为什么要给郡主一把剑?她根本不会用,说不定会害了别人。”
柳关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这第二个问题嘛……郡主九成九是个可怜的‘死人’,她想要的东西,还是尽量满足她比较好。”
燕宁问:“那第一个问题呢?”
柳关反问:“小妹心中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何必来问我呢?”
燕宁冷笑:“二哥想看看我究竟还能不能使用长剑。”
柳关叹了口气:“我真的不愿意看到你消沉的样子。我们都是一路这样杀过来的,再说那回是邹柏飞失心疯,不晓得在搞什么名堂……”
燕宁道:“他为什么疯?”
柳关神色复杂地注视着她,握住伏虎枪的手更紧了些。他岔开了话题:“我现在得马上去找那个假货究竟藏在哪里,因为和他交过手的只有我。”
燕宁道:“我随你一同去。”
柳关断然拒绝:“不,你必须回去!若正阳教真的和迷踪城勾结,那现在雍王府的处境非常危险。”
燕宁道:“大哥不是已经在洛阳?”
柳关道:“可乌游和王道玄是两个人!老段一个人对付得过来?更何况殿下病重,我走之前,刚听阿越说送来的补汤里查出了相克药物,害得孔雀山庄如今人心惶惶……”
燕宁皱紧眉头:“殿下病重?是什么病?”
柳关道:“不知名。殿下只觉得身体沉重,嗜睡,茶饭不思。”
燕宁道:“这病来得古怪。”
柳关道:“所以你一定要将殿下身边保护得比铁桶更严实,不能有一丝差错。至于我这边,或许鹿星川和甘棠可以帮忙。”
燕宁点点头。
扶疏的枝叶间忽然传来一阵笛声,不能算清脆,也并非激越,而是略嘶哑的,透着一股山雾般浓稠的哀伤。
燕宁回头向山上看去,仿佛看见叶小浪仍站在那棵橘树下,和指尖流泻的笛声融为一体。
她忽然有些神思恍惚,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悸动──究竟是因为什么?
她当然清楚是因为什么。
所以她只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看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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