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静书与赵澈大婚之后, 赵诚锐如约回了钦州。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是, 徐蝉与孟贞均选择留在京中。
对于两位伴侣的这个选择, 他虽有些不豫, 却也没什么不舍,稍稍发了通脾气后, 就让人带着府库里的大部分能带走的财物潇洒出京了。
在他的想法中, 这算是对显然已与他离心的伴侣及孩子们的惩罚与钳制, 搬空府库能使他在卸下王爵、回到钦州后, 依然拥有对府中众人的掌控力。
毕竟赵澈才刚袭爵,朝廷看上去也暂无让他担朝职的动向,他将来能有多大作为眼下不好定论,总之府库被搬空后他就成了空壳王爵, 最终还不得低头伸手向远在钦州的老爹要钱?毕竟信王府这串大大小小可都是在云端上过惯的,要吃要喝要维持王府风光所需的开支用度, 可不是咬牙硬撑就能解决的。
不过,他向来懒怠管家中事, 可以说对家中任何人都称不上了解。
以往怕赵诚锐会稀里糊涂捅出娄子牵连家人, 赵澈从加冠后就已让人在许多地方置下田产, 还经营了好几项不大不小的产业, 平日多是段玉山出面指挥人在打理。
如今几年过去, 几年前布置下的那些产业虽没至于壮大到成为举国同行翘楚的地步, 但养活一家子人还是游刃有余的。
再加上赵诚锐离开镐京去往钦州才没几日, 武德帝与储君赵絮就像是同时后知后觉想起赵澈在允州立下的大功,一时间内城与储君府先后都对信王府大行了封赏。
就这样, 信王府内不但没有出现赵诚锐预料中的愁云惨雾,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松了大气,被搬空的府库虽没能奇迹般瞬间重新填满,却足够让府中一切如常。
*****
趁着光禄府给的近半月休沐,加之府中大小事也井井有条不需自己操心,徐静书便将大部分时间与精力都消耗在了书房里,接着翻看药童案的卷宗。
赵絮给她的那摞记档卷宗虽是誊抄本,与大理寺记档房内的那些母本相比却是一字不差的。
虽拿到这些卷宗已有好些天,但徐静书一直没能真正看完。不是她不专心,而是作为药童案的亲历者之一,她阅读这些卷宗实在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每次翻开,都不可避免会重新触及一次当年那段暗无天日的记忆。反复翻阅的同时,也是她反复撕开早已深埋在心中伤口的过程,所以接连好多天她都只看到过半便停下。
赵澈每日都与她一道进书房,倒从不搅扰她,捧一册书或几份邸报就安安静静在旁陪坐大半日,只在她痛彻心扉看不下去、面色惨白地抬起头时,才及时走过去给她暖柔的拥抱。
就这样,徐静书翻阅那些卷宗、记档的进度总算缓慢地日渐推进。
九月十二的午后,当徐静书终于将所有关于药童案的卷宗、记档彻底看完后,再也无法自制地浑身颤抖,掩面呜咽。
在此之前的每一次,她因心中旧伤被勾起的痛苦几乎全是沉默压抑的。当今日那些眼泪伴随着她小兽般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渗出,那段阴郁苦痛的回忆就像寻到了出口。
赵澈将她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她立刻伸出双臂紧紧攀住他的脖颈,将泪涟涟的脸藏进他的肩窝。呜咽声渐有放大之势,像摔倒后爬起来、跌跌撞撞寻到温暖怀抱的孩子,用尽浑身力气,誓以泪水酣畅淋漓道尽委屈与痛意。
赵澈拥着她低叹一声,拍着她的后背,心疼轻道:“痛快哭过,那才是真的都过去了。”
他没有哄劝说“不要哭”,而是纵容地鼓励她哭个痛快。
因为他很清楚,她这些年始终在拼命淡忘那段记忆。可那长达半年“一脚踩在死字上”的黑暗时光烙在心上的伤疤与痛楚,岂是不想、不提就当真能永不再记起的?
徐静书哭了很久,直哭到太阳穴堵涨酸疼,四肢发软,嗓子也有些哑了,这才抽抽着揪住他的衣襟渐渐平复。
“喝水吗?”赵澈替她拭去面上狼狈的泪迹,温声轻询。
徐静书抿了抿干燥到发皱的唇,点点头。
温热茶水没过喉间,落入胃袋,她舒缓许多,这才靠在他肩头,哑着嗓小声解释:“其实我哭,也不只是因为难过。我在那些卷宗上,看到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事,一时百感交集。”
诚如当年秦惊蛰对药童们说过的那样,这世间是有阴霾丑恶,却也始终有光。在翻阅那些卷宗记档的过程中,徐静书除了感受到陈年心伤被反复撕扯的痛楚,也感受到许多当年不曾明了的暖。
赵澈没有嘲笑她软弱善感,耐心地接腔:“什么从前不知道的事?”
“那些卷宗记档上,有……药童们被救的前因后果,”徐静书那才被泪水通透冲刷过的眸子格外潋滟,“还记录了,事实上参与过营救的每一方。”
除了她以往知道的大理寺与皇城司外,还有下令让皇城司卫队强冲甘陵郡王府、掷地有声说出“搜查甘陵郡王府引发的所有后果由我钟离瑛承担”的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
有急令大理寺不惜一切的代价与皇城司联手进入甘陵郡王府搜集证据的赵絮;
徐静书甚至还看到,当时驻扎在京郊的甘陵郡王府兵闻讯试图进城,执金吾慕随果敢下令调了北军将他们挡在城门之外。
虽这些人当初下达“强搜甘陵郡王府”的命令,最初都只是因察觉了甘陵郡王疑似叛国通敌的种种罪行,那时所有人都没想到甘陵郡王府后院暗室内竟关着十几个快被放干血的孩子。
但对获救的药童们来说,若当初没有这些人赌上仕途前程果决下令,他们的结局,大约就是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地死去。
那样的话,大约等他们成了白骨都不会有人发现,这世间曾有这些孩子存在过。
时隔数年后,徐静书终于彻底清楚地知晓,当年自己和受难的陌生小同伴们的获救背后,竟有这么多的人,做了这么多事。
这些人与秦惊蛰一样,都是涤荡黑暗阴霾的光,是给予孱弱无助者生机与希望的,最温柔又最强悍的庇佑。
无论哪朝哪代,这世间从未有过至善完美,但绝不是不美。
因为总会有这样的人坚定地站在无人察觉处,拼尽全力,却沉默无语。
*****
经过了酣畅淋漓的痛哭宣泄,又一番感慨喟叹,徐静书总算缓了过来。
见她总算好些,赵澈才放下心来:“这次专为秦大人开这会审,虽是三法司主审,但陪审是以各州世家派来的人为主,还会允许一些普通百姓旁听。那些陪审中的大部分人这几年一直在试图用这案子打垮秦大人,以便让百姓相信她是个刚愎冷酷、滥用极刑的酷吏。只要百姓相信这一点,就会觉大周律的法度威严不过是因执法者心性而异的,如此律法的公信力便荡然无存了。并且,在这案子上始终站在秦大人那边的皇帝陛下及朝廷也会大损威望与民心。”
徐静书认真想了想他的话,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所以,这会审其实是三法司所代表的法度公允与朝廷威严,与陪审的地方世家较劲?双方都想通过这事将民心舆论争取到自己那边。到时若要帮着秦大人论定清白,争取主审官、陪审的理解认同其实没用,真正需要说服的是那些看热闹的百姓。”
“聪明。”
赵澈笑着在她鼻尖上轻弹了一下,惹得她红着眼娇嗔瞪过来,这才接着道:“若掰扯法条律令,三法司官员听得懂,陪审们最少也能听个半懂,但全是做白工。且不说寻常百姓能听得懂几句法条律令,便是听得懂,也没几个人会耐烦细听,更不会有兴趣去深想其中对错。”
毕竟对大多数百姓来说,只要自己没犯法,律法这件事同自己就没太大关系。法条律令枯燥艰深,不能吃又不能穿,关心它做什么?
“懂了,我最早想的应对之策打根儿上起就偏了。那我得停下换换脑子,想想怎么让不耐烦听法条的百姓理解‘秦大人处置这案子没有滥用酷刑’这事。或许可以请教阿荞?”
徐静书是个能讲道理的人,并不会因为别人指出她的错误就跳脚狡辩,反而开始积极想办法改正错误了。
“哦,对了,你往后若觉得我哪不对,直接说就是,我不生气的,不用这么小心翼翼迂回着说。”她从赵澈的腿上站起来,捋了捋裙摆上的褶皱。
“好。那我现在就要直接说一句,你眼睛开始肿了,”赵澈跟着她站起来,“嗓子也哑。要不将事情先放放,去洗把脸再躺下歇会儿?”
“好,”徐静书尴尬红了面,揉着眼睛跟着他走出去,压着沙哑的软嗓嘀咕道,“很肿么?我是说看着你怎么变小了点……呃!”
她捂着鼻尖皱眉看着前头突然停下的赵澈:“走得好好的,做什么突然停下来?”
赵澈没答她,只是向书房外的廊柱那处道:“贞姨。您过来了怎不直接让人通传?”
虽这时节还秋高气爽,外头并不冷,可让长辈站在外面枯等总是不合适的。
徐静书一听是孟贞,赶忙从赵澈身后探出头:“贞姨……”
牵着小六儿站在廊柱前的孟贞噙笑冲她点点头,颊边有诡异绯红,看上去似乎有点尴尬:“我也刚到不多会儿,正要叫人通传。小六儿差不多该准备开蒙了,所以今日想来与殿下商量商量,看为她择哪位开蒙夫子合适。”
“表姐眼睛眯起来啦!”小六儿捂嘴笑起来。
徐静书被这小小姑娘笑得不好意思了,便道:“那你们谈,我先去……洗个脸。”
说完对孟贞行了个晚辈礼,红着脸走了。
“还笑?不是教过你要改口叫大嫂么?”赵澈对那个最小的妹妹随口笑言后,又对孟贞道,“贞姨,进书房坐下说吧。”
孟贞近前两步,又将小六儿拉到跟前捂住她的两只耳朵。这才尴尬又严肃地对赵澈道:“虽你如今是殿下,可有些事,我还是得说你两句。”
“贞姨请讲。”赵澈茫然蹙眉,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虽说新婚燕尔,浓情蜜意克制不住是常情,”孟贞压着嗓音,小心地左右看看候在廊下的侍者们,确认无人偷听,这才接着道,“但你为人夫婿的总该多些体谅怜惜。这大白天的,就在书房,你也真下得去手!她嗓子都哭哑了!”
先时徐静书裙摆上的褶皱,微乱的鬓发,红肿的双眼,绯红的面颊,沙哑的嗓音……
这些细节在孟贞看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眼前这不知节制的小子真是太禽兽了!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按说长辈不合适多嘴小夫妻的房中事,但徐静书也算是孟贞看大的,孟贞向来都护着她。
这下轮到赵澈尴尬红脸了:“若我说,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您信吗?”
真是有冤无处诉,有苦说不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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