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时无意间被赵澈的唇扫过指尖后, 徐静书又羞又慌, 混沌的脑中有许多乱七八糟的问题此起彼伏, 满心里又被只着了火的疯兔子蹦得个大纵不静, 盯着赵澈怔半晌,只看到他薄唇开开合合, 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啊?什么……”徐静书讪讪回魂, 抬起手背轻轻压住发烫的右脸, “什么‘就同意’?”
赵澈默了片刻, 将混乱的思绪稍作整理。方才他想事走了神,察觉有果子递到唇间后,便鬼使神差般张口衔住。可当果子入口后,他立刻就意识到这实在是非常不妥, 所以尴尬得烫红耳根。
好在徐静书秉持了一惯的乖巧贴心,并未将这尴尬挑破, 沉默地放过了他那虽无心却多少有些轻浮浪荡的冒犯之举,总算没让场面陷入僵局。
赵澈深吸一口气, 慢慢敛了不自在的神色, 代之以郑重和缓:“你不打算投考国子学, 也清楚这样做往后会艰难。但你大约不知道, 那样的将来具体会艰难到什么地步。虽不是你亲兄长, 可你的事向来是我在管, 我自觉该替你多打算着些。若为你的长远计, 我不该同意你提前谋职的这个想法。”
徐静书放下压在脸颊边的手,垂睫掩住眸底汹涌悸动的暖流, “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认真听。
赵澈接着道:“可方才你说,你就快要十五,是成年自立的年岁了。我自己过了十五岁也才没两年,当然明白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最在意的事,就是希望周围人不再将自己当做无知小儿,不愿事事由人牵着走,想靠自己在这世上立起来。这样的想法没有错,若我非要你照我给你划的道走,或许你嘴上不说,心里也要怪我武断、专横又多事。”
话到最末,他的唇角淡淡勾起,却无端透着一丝落寞苦涩。
他不是盛气凌人的性子,很少强硬去要求别人一定要如何。就像他亲妹赵荞,胡天海地混了个“三年求学六张白卷”的糟心结果,他虽也气恼训斥,却没有真的强按着赵荞的头逼着她去学。
对徐静书,他是想着她小小年岁离家千里,身世形同孤苦,性子又绵软怂怯易吃亏,便觉自己该多些关照、周全,尽量让她将来的路少些波折崎岖。
可今日这怂巴巴的小表妹坚定地告诉他,她长大了,心中对前程将来有自己的打算。
与他早早替她盘算筹谋之路截然不同的打算。
她和和软软、想尽法子卖乖讨好希望他能同意她的意愿,他若再强要替她决定将来的路该如何走,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会显得他枉作小人。
“不是,我没有怪……”徐静书急了,想要解释。
“没说你不对,急什么眼?我方才只是心里不大痛快,故意刁难着闹你的,”赵澈轻笑着摇摇头,温柔地打断她,“我向来自觉对你有一份责任在,若是一口同意了你那么做,我自己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可我若不同意,恐怕谁都会觉得我面目可憎。所以折中一下吧,你尽可满场去寻,若能找一颗最甜的果子给我,那我就同意这事由着你自己的心意去。”
说完,他唇角勾着浅浅笑弧,摊开掌心,冲着徐静书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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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信王府大公子,赵澈虽也自小习武,却没吃过太多苦,这从他那双明显养尊处优的手就能看出。
五指修长,掌心宽厚,在春阳的照耀下显得白皙温润,如美玉莹莹。
徐静书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打从最初的最初,他就在处处为着她好。只是他甚少将自己的苦心呵护诉诸言语、仔仔细细剖析给她听。
这么久以来,方才是他第一次用对待大人的态度与她平等交流。
她知道,他这个动作的意思,就表示这时候只要她任意拣一颗果子放到他的掌心,他都会说甜。
从此后,他再不会因她不肯投考国子学继续深造而与她着恼置气,不会拦着不让她去参加明年官考。
会由着她的心意,放开一路温柔沉默护在她背后的手。如她所愿,让她像每一个长大的人那样,抬头挺胸去学着自己走。
这明明是她希望的结果,可不知为何,她心中却急速涨起酸涩闷燥,将整个胸腔撑得直发苦疼。
“这里没有甜的了,每一颗看起来都很酸,”有滚烫泪珠自徐静书眼眶无声滚落,她赶忙以指抹去泪痕,极力稳住嗓音,“我想去下头再找找。”
那名成王府侍者始终在小径那头候着,倒不必担忧赵澈无人照应。
赵澈疑惑地偏了偏头,稍作沉吟之后,收回手去,噙笑点头:“好。我在这儿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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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半山亭出来时,徐静书几乎是落荒而逃的。
这两年,随着各自年岁渐长,她与赵澈之间的牵系本就已日渐淡薄。之前他还会习惯使然地将她当做需要庇护的小萝卜丁,若这颗果子交出去,他就要真真拿她当做大人对待。
平等,尊重。会认真聆听她的想法,不会替她做主决定她自己的事,不会粗暴地干涉她的意愿,会放手让她踏上自己选择的征途。
但与之相伴的,自然还有必然的克制与疏离。毕竟,大人与大人的相处,不可避免会有无言默契的界限。
这是“长大”的代价。
至此,她依然没有动摇想要早些自食其力的念头。
她会拿来一颗最甜的果子交到他手里。但不是此时此刻。
人就是这么奇怪,当自己弱小无助时,就无比渴求长大;可当只要跨出一步就能长大的那个瞬间,却又会想着再等一等。
哪怕再多当半个时辰的“小孩子”,也是好的。
徐静书取出随身的绢子小心将眼里的泪花拭净,又轻轻拍了自己的脸,深深呼吸吐纳数回,强行压下心底的酸痛与怅然。
漫无目的地拾级而下,却正好碰到段玉山与成王赵昂一行四人站在林荫下交谈。
段玉山身旁的那人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只是段玉山气质偏于文雅,而他身旁那人却多了点英朗恣意。
而成王赵昂身旁的则是一名年轻女子,姿仪挺拔的身形纤细却不柔弱,韧如修竹。
徐静书向来是过目不忘的,她非常清楚地记得,方才席间数十人里并没有这一男一女,显然是宴后才进来的。
段玉山抬眼瞧见徐静书,立刻停止了交谈,没好气地笑着冲她招招手。
徐静书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走过去:“成王殿下安好,玉山夫子安好。”
“喏,就这个无情无义的小徒弟,方才在席间当着你们郭大人的面,可将你弟弟我坑惨了,”段玉山对身侧的男子笑笑,又对徐静书道,“这位就是我堂兄,国子学武科典正段微生。”
徐静书惊讶地抬眸看了他一眼:“段典正安好。”昔年神童段微生,如雷贯耳啊。
“这位也是国子学武科典正,”段玉山笑着抬手,以掌指了指对面的女子,“林秋霞。”
“林典正安好。”徐静书赶忙转了转方向,再度执礼。
一礼既毕,她不经意抬眼,才发觉林秋霞右袖空空。心中敬意更深。
“她还是当年江阳关大捷的有功战将,”成王赵昂有些不豫地瞟了段玉山一眼,似是不满他对林秋霞的介绍不够仔细,“将来还会是成王妃。”
他话音一落,段玉山与段微生各自扭头,同情忍笑。
徐静书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愣住了。
“求你闭嘴,”林秋霞则轻恼地嗔了赵昂一眼,“没谁允过你亲事,不要自说自话。”
见赵昂似乎还要说什么,林秋霞索性举步走过来,略有些突兀地拉着徐静书就走:“我们姑娘家才该玩做一处,不搭理他们。”
被牵着手带走的徐静书懵懵回头一瞥,正看到成王殿下的目光如影随形地追着林秋霞的背影。
那目光里漾着笑,又柔软,又炽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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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秋霞带着徐静书走到垂壁山泉旁的一处空草地。
此处虽临山泉,但光照极好,便被摆上了桌椅、地垫,茶果俱全。有不少宾客正在这附近三五成群围坐,煮茶交谈或行风雅游戏。
两人择了一张空桌坐下,林秋霞将盛满樱桃果的甜白瓷莲花大盏推过去些,送到徐静书面前。
“贸然拉了你过来陪我,没吓着你吧?”林秋霞歉意闷笑着,揉了揉自己发烫的左耳。
徐静书赶忙摇头,也回她一笑:“没有吓着的。林典正是有事要与我说?”
徐静书自小是个能察言观色的性子。自己与林秋霞初次见面,对方二话不说就拉了她过来,一副要单独聊聊的架势,总不会是因为一见如故吧。
“你倒还真是机灵,”林秋霞有些惊讶地笑觑她一眼,倒也没什么过场花腔,“我今日有公务耽搁了,宴后才来的。同郭大人闲叙了几句席间事,他老人家对你这个小姑娘有点好奇,想着你我都是姑娘家,便托我问你几句话。”
她既是国子学武科典正,国子学祭酒郭攀就是她的顶头上官。顶头上官委托,她自然是要照办的。
“林典正请讲。”徐静书端端正正坐好,将双手放在膝头。
“这又不是在书院,不必这么规整,”林秋霞“噗嗤”一笑,“听段玉山说,你这两年在明正书院,门门功课都拿乙等膏火银。郭大人觉得,以你的资质,这事很不对劲。便托我问问,这中间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国子学祭酒郭攀德高望重、见多识广,看人自算是通透到能窥一斑而见全豹。方才席间两次对词下来,他从徐静书的敏捷反应与工整对仗中已能大略看出她的学养水平。
在他看来,旁的科目不说,至少“书科”这门,徐静书的实力至少在她们这届八十名学子中能排前三甲。
徐静书所就读的明正书院乃官办,与林秋霞、段微生任职的雁鸣山武科讲堂一样,是归属国子学管辖的。作为整个国子学的主事者,郭攀贵人事忙,自然不会清楚了解每个学子的详情。
但每年的膏火银要从他老人家手里划拨出去,能领膏火银的学子名单当然也要经他批复。虽他通常只是匆匆一眼扫过,年纪大了记性也没多好,但对于名列前茅的学子姓名还是会有印象的。
所以在听段玉山说“徐静书是明正书院的学子”,再听段玉山对她的评价后,郭攀大感诧异。
因为他对“徐静书”这个名字,居然毫无印象。按说这样出色的学子,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两年来无一门功课名列前茅。
“这位老人家在有些事上莫名倔强。发觉有个不得了的好苗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整两年,他却一无所知,你品品他是个什么感想,”林秋霞伸手取了颗樱桃果放进口中,笑眼温柔弯起,“最重要的是,他想知道,明正书院在报送膏火银名单的事上,是否存在恶意打压某个学子的不正之风。”
林秋霞武将出身,如今又是武科讲堂的典正夫子,说起正事来就没什么弯弯绕。
“没有的没有的,”徐静书吓了一大跳,重重摇头,晃得发间步摇清脆作响,“每月小考和年底大考都会张榜公示考绩和排名,若有人对自己的考绩存疑,可以按规程到山长处提请稽核答卷,膏火银都是按考绩领的,没有舞弊或打压的事。”
吓死了,若是因此连累书院夫子们和山长被祭酒大人误以为在徇私舞弊,那她罪过就大了。
“那你……?”林秋霞淡笑挑眉,静候下文。
“我,我因为某些缘故,前两年的所有考绩都只不上不下。”
林秋霞蹙眉:“是不是夫子们教学的方式不适合你?”
“书院夫子们教得都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徐静书赶忙强调,“今年就考得很好了,真的。前几日的二月小考,我除了卜科乙等,其余五门都能拿甲等。”
每回小考结束,她都会在一旁听着同窗们对题,算得很准的。
“若我没记错,你们的二月小考,昨日下午才考完最后一门,”这下林秋霞更惊了,“昨日才考完,你怎么也要后天休沐结束回书院看了榜单,才能知道考绩结果吧?”
徐静书也不好说自己“掐算了两年早就轻车熟路,轻易不会算错的”这种话,只能垂下小脸弱声嗫嚅:“若、若林典正不信,后天可以让人去书院看榜。”
“你别说,我还真会去,就瞧瞧你这小姑娘是不是真这么神,”林秋霞笑了,“铁口直断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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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有来有往聊了一会儿后,气氛便稍稍松弛了。
林秋霞托腮笑望着对面的小姑娘,感慨道:“哎,你这身世,倒和我差不多。我也是家中兄弟姐妹多了,爹娘养不了,便只能自己出来挣个前程活路。咱们这种情形,是比别人难些。但咱们比别人能扛,对不?”
“对!”相似的出身境遇让徐静书觉得她十分亲切,说起话来也没先前拘谨了。
“别说,我瞧着你这性子,与我十几岁求学时还真有几分相似。那时我也胆小怕人,说话都不敢大声。”
“可、可你后来成了大英雄,很勇敢,很威风,”徐静书羡慕又敬佩地看了她一眼,小小声声道,“而且你对成王殿下……”
林秋霞笑着扶额:“你觉得我对殿下很凶?”
“不,不是凶,”徐静书斟酌了一下措辞,“我可以问个……冒昧的问题吗?”
“嗯,你问。”
“你为什么,不允殿下的求亲?他待你……”她虽说不上个什么道理,但总觉成王极其心爱林秋霞,而林秋霞对成王,也并非无意。
“他待我很好,我也倾心于他。但他生来是参天大树,我不能像藤萝那般的姿态去依附于他,”林秋霞抬起笑眸望着湛蓝碧空,“我得将自己也站成一棵树。”
然后,底气十足地与他枝叶交覆、根茎相连。
这才是两个人相携白首的,最好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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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家有云“醍醐灌顶”,就是人有时会在某个瞬间,没什么道理地突然就开悟了。
林秋霞的话仿佛打通了徐静书的任督二脉,长久困顿于心的某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郁结在这个霎时突然清明。
当年在万卷楼她就想好要早些谋职自立,尽早结束在姑母家吃闲饭的日子。
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念头在心中越来越坚定,甚至不知不觉掺杂了些许说不上来的偏执与倔强,就是无论如何一定要走这条路。
她自己一直没明白这偏执与倔强从何而来,直到听了林秋霞的自述心路,她开悟了。
她也不愿像柔弱的藤萝、菟丝那般,始终以依附的姿态站在表哥身旁。他始终以兄长的姿态在予她庇护、照拂,她却不想只是他的小妹子。
她不知这非分妄想是从哪一日开始滋生的。
但她知道,她很想有一天,能头顶着天,脚踏着地,站得直直的走到赵澈面前。
哪怕那一天要很久才来,也没有关系。
若那时他已娇妻美眷、儿女成群,她便坦坦荡荡告诉他:谢谢你。因为你,我成了和那你一样美好的模样。
若彼时他心上、身侧也无旁的姑娘,那她就会告诉他——
你是我年少的心事。如今我终于美好如你,你愿不愿牵住我的手?
无论最后会得到怎样的回应,于她,那都是最好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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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静书匆匆向林秋霞执了辞礼,随手抓了一颗樱桃果塞进口中,就往半山亭的方向跑去。
侍者还在先前的地方肃立,见她去而复返,赶忙见礼。
徐静书顾不得回应,努力平复着紊乱呼吸,一步步走向亭中。
赵澈正在悠闲喝茶,面前那盘樱桃果已空了小半,显然一直很耐心在这里等她回来。
听到脚步声,他将手中杯盏从唇畔拿开些,却并未放下,只是偏过头来,试探地问了一句:“表妹?”
徐静书没有应声,只把心一横,拎起裙摆大步迈上亭前石阶。
她步子又急又快,浑身裹挟着前所未有、与她长相做派全然违和的凶猛气团,一阵风似地冲步上前,倾身在他唇上飞快一啄。
猛兔扑虎,大约也就是这样了。
紧接着,她眼疾手快地从桌上盘中又抓了一颗樱桃果,顶着快滴血的大红脸将它塞进赵澈掌心。
她力持镇定地将双手背在身后,眼神却忍不住游移,根本不敢看赵澈的表情。“说,说好的,收、收下这颗,你、你就同意了哦!”
赵澈茫然以指尖捻了捻手中的果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唇:“方才……那是什么?”
那是徐静书偷偷盖的章。是即将成年的少女怯软的秘密。
是心怀侥幸地偷偷希望他能等一等。
等她长成最好的模样时,来牵他的手。
“我、我拿果子碰了你一下,”头顶快冒烟的徐静书瞪着亭外扶疏花木,睁大眼睛说瞎话,“而已。”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能做的,最最胆大妄为的混账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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