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池快气炸了。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狠下心, 真正地跟孟媛展开冷战。然而开战三分钟他就后悔了,开战三个小时后他开始焦虑, 开战第六个小时,他已经收拾好所有东西, 再一次没有骨气地站在了她面前。
可她还是要走。
蒋池深呼吸。
许聂澄眼皮一跳, 敏锐地在空气中捕捉到死亡的气息,眼睛一转,提议:“要不你们聊,我先出去?”
孟媛蜷在被窝里, 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蒋池的气息太可怕了,她没有多想, 鬼使神差地, 伸出手拽住许聂澄,小声:“不要。”
蒋池几乎气笑,眼中实实在在地冷下去,转身就要走。
“池……”孟媛微怔一瞬,这才真正反应过来, 蹭地掀开被子蹿起身,“池池!”
蒋池转身转得急,步子也迈得很大。
一副真的不打算回头的样子。
孟媛手忙脚乱连鞋都没穿好,跳起来就想往外冲。许聂澄虚扶一把没拦住,她一起身就撞上床头的金属点滴架,脚下一绊,重心偏移, 整个人都往前扑。
蒋池刚走出去两步,就听到后面咣一声金属撞地的巨响,然后一个坚硬的脑袋直直朝自己后腰怼过来,小姑娘响亮地“嗷”了一嗓子。
蒋池:“……”
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原地跪下的蒋池:“……”
他咬牙转过去。
孟媛还没完全找到重心,腿拖在后面,手臂却往前伸,两只手紧紧扣着他的腰,整个人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将倒未倒地贴在他身上,像一只带吸盘的树袋熊。
“不要走。”她的脸贴在他腰间,声音闷闷的,一副快要哭起来的样子,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病房里沉默三秒,蒋池在心里痛苦地叹口气。
然后认输似的,微微弯腰,一条手臂跨过膝弯,将她拦腰抱起来:“别在地上趴着。”
孟媛见坡就下,手臂飞快地绕过他的脖颈,恨不得在上面打个死结。
“池池。”她真情实感,“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嗯。”蒋池大跨步地走回床前,语气冷静,“我来找你分手。”
“……??”
下一秒,他两手一松,孟媛重新被扔回床上。
她只短暂地沾了一下床,立刻被烫到似的弹起来,神色有些慌张地吸回他身上:“你不能这么对待我。”
语气软唧唧的,委屈极了。
蒋池微微垂着眼,心想。
但他早就看透她了。
她是一个一出事就果断认错,但屡教不改、毫无行动力的坏家伙。
他深吸一口气,想开口教育她。
“你不能这么对待我。”孟媛有点紧张地又重复了一遍,两手环着他的脖子,小心翼翼地又一本正经地道,“我怀了你的孩子。”
石破天惊。
蒋池倏地睁大眼:“……?!”
许聂澄也被吓了一大跳,一低头就见孟媛的手落在小腹上,委屈巴巴地碎碎念:“如果你跟我分手,他就没有爸爸了。”
许聂澄:“……”
她要不要给她一耳光,让这个戏精清醒点。
蒋池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他的心情微妙又复杂,难以置信:“是哪一次……”
孟媛:“那么多次,我怎么知道是哪一次。”
许聂澄立刻双手投降,主动道:“我出去,我出去,你们两个聊。”
说完,她转身想退出病房。
刚走出门,正撞见医生拿着一个牛皮纸袋往这边走。
许聂澄想到病房里的那两只,一阵恶寒:“医生,我朋友休息了,那个方便给我吗?”
医生没有推拒:“血常规报告出来了,没什么大问题。”
“谢谢你。”
许聂澄气还没喘匀,又听对方淡定道:“但最近几天北港空气太不好,不适合养胎,你们是本地人吗?去北市避一阵子吧。”
许聂澄:“……?!!”
***
许聂澄离开之后,病房内少了一个人的呼吸,连空气都安静下来。
蒋池站在旁边没说话,孟媛忐忑极了,小心地拍拍床沿:“坐呀池池。”
事实上,但凡她说谎,蒋池一定能看穿。
她也不知道他这技能是从哪儿修炼来的,眼神好得不得了,往常她开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他都假装真的上当,往往隔很久才揶揄地告诉她,自己早就看透。
所以孟媛乖巧极了:“池池。”
蒋池总算应了一声:“嗯。”
她卖乖:“你冷不冷呀。”
“不冷。”
病房里温度不高,他刚刚碰到她的手,觉得她的体温比自己低。
这样一想又有点儿心疼,蒋池不动声色地把她往被子里拱拱。
孟媛舔舔唇,那句“你要不要躺到我身边来我们抱在一起取暖”生生卡在嘴边。
她想了想,又问:“你开车过来的?”
蒋池的回复仍然淡淡的:“嗯。”
“你是来找我的。”
“嗯。”蒋池强调,“来找你分手。”
“……”
孟媛第二次卡住。
然后慢慢地蔫儿下来。
“那个……我……做错了一件事。”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主动投诚,“在切入正题之前,想先向你道歉。”
蒋池心里一乐,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做错了一件?”
“……”
孟媛头疼地抓抓头发:“行吧……好多件,我一件一件来。”
蒋池好整以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第……第一件……”孟媛实在不好意思说“第一件事就是我根本没有怀孕我刚刚是怕你跑掉所以随口编了个瞎话”,咬牙道,“不该不跟你商量,就直接答应聂澄,要来北港。”
蒋池发出不轻不重的鼻音:“嗯。”
孟媛有些语塞,思索半天,突然想到什么,蹭地抬起头:“接下来,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新闻理想?”
蒋池:“……”
“跟我有关系吗?”他略一停顿,觉得这话有歧义,又赶紧纠正,“我的意思是,你的理想,跟我有关联吗?”
孟媛愣了一下。
“如果跟我没有关系的话。”他努力让自己显得波澜不惊,“我就不听。”
孟媛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在她的固有印象里,眼前的家伙冷漠又闷骚,几乎从没这么直白地,近乎赤.裸地问过她“你到底在不在意我”“到底多在意我啊”。
孟媛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化了。
她一边观察着他的脸,一边慢吞吞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攥住他的食指。
他下意识往回收了一下,被她用力握住。
她跟他十指相扣。
半晌,才声音轻快地道:“当然有啊。”
夜幕之下,小城中安静极了。
她靠在身形高大的青年身旁,声音低缓清和。
“其实我做记者也没有几年,没跟过什么特别大的报道……圈子里的人情世故倒是先学到不少。”
“其实这个圈子,跟我想象中还挺不一样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为真相奔波。偏偏‘寻找真相’本身,又常常吃力不讨好……”她微顿,“可我还是一直抱着天真到近乎愚蠢的愿望,想替没有话语权的人说话。”
蒋池点头:“说重点。”
孟媛眼角微弯,笑起来:“希望天下太平,希望世界上所有像十几岁的蒋池一样、被欺负的小朋友,都能遇到像孟媛一样甜蜜的小可爱。”
蒋池微怔,眼中也有笑意浮现:“没有人欺负我。”
欺负他的人,后来他都报复回去了。
一个也没有放过。
“那就——”孟媛偷偷凑近他,吧唧亲到他的侧脸,“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生活得像蒋池一样的人——”
“希望有人也能像我爱蒋池一样,深爱他。”
我走了那么远的路,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当然是希望。
世界上所有郁悒的灵魂,都能被深爱。
蒋池被亲蒙了,短暂地怔一下,努力保持清醒:“你好像总觉得我很惨。”
你就是很惨。
孟媛在心里小声说。
“你对我有什么误解?”她的狐狸尾巴蠢蠢欲动,他心里好笑,威胁似的扣住她的下巴。
孟媛顺势钻进他怀里,将下巴放到他肩膀上。
“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她闷声,“也很喜欢你。”
“……”
“我没有因为它就不爱你了,真的。”她略一停顿,小声嗫嚅,“我以为你可以理解……”
“我不可以。”蒋池一边低笑,一边在心里叹息。
来之前他就预料到了现在的场面,他永远没办法对孟媛的示好无动于衷,无论是十七八岁,还是二十七八岁。
再过多少年,她都一样让他心动。
像少年时代一样,她身上每一个部分都要命地吸引他,包括这种疑似拔□□无情的气场。
“我自私而且小心眼。”所以他开始思考,如果自己没办法放弃她,那不如换个方法,跟她统一想法。
蒋池看着她,声线温柔地吓唬她,“如果许聂澄不是个女孩子,我早就找人把她拖到小巷子里暴打了。”
“……”孟媛匪夷所思,“你是认真的吗?”
他稍稍放开她,与她对视,反问:“你觉得呢?”
他从小没有父母保护,跟着年迈的外婆长大。外婆一辈子是温柔的人,教他读书识字,教他仁义礼智,教他做正直的人。
那是他人生的底色。
但他并不完全是那样的人。
他一样学会了打架、报复,不动声色。
“如果不是吕芸倒得太快,我现在也会亲手报复回去。”他波澜不惊,“我本来就没什么好脾气。”
还一点都不剩地,全都给了你。
孟媛眨眨眼,突然打断他:“池池。”
“嗯?”
“我没有见过你的外婆。”
“她在我初中时就去世了。”
“她一定是很温柔的人。”孟媛很笃定,“只有被人温柔地对待过,才能温柔地对待别人。她一定很爱你。”
——才能让你成长成现在的样子。
蒋池倒愣了一下:“……你觉得我很温柔吗。”
他不是在吓唬她?
孟媛重新扑过来,毛茸茸地往他怀里拱,边拱边拍彩虹屁:“对呀。高中时倪倪跟我讲你小时候的事,我就觉得你很厉害。如果是我,可能会变成反社会人格。”
“……”蒋池哭笑不得,摸摸她软乎乎的发顶,“我的人生哪有你想象得那么曲折。”
“我早就不是十五六岁了,孟媛。”他说,“除了爱,没有什么能伤害我。”
这些年,他一路行来,前半生不算特别顺遂,却也没有很坎坷。
他遇到过糟糕的老师,糟糕的家庭。可是后来他同样遇到孟媛,遇见LG的队友,也曾经万众瞩目,站在过冠军的领奖台上。
“我一样有朋友,有队友,也遇到过倪歌那样的人。”最后一句话拖了个长长的调,他垂下眼,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还有你这样的傻瓜。”
孟媛眨眨眼,抬起头,小心地在他唇角亲亲:“以后我也会很爱你的,比爆款选题还爱。”
“我外婆从不说这种话。”他抵住她的额头,半带玩笑地道,“她是个行动派。”
孟媛凑上去,轻轻亲亲他的喉结:“我错了……对不起。以后有别的决定,我会跟你商量的。”
“嗯。”
“以后我遇到的事,会全都告诉你。”停顿一下,她又补充,“不会不理你,也不会失联。”
“嗯。”
“我会把你当做家人来对待。”这句说完,孟媛又察觉不对,赶紧纠正,“不对……其实早就把你当成家人了,只不过,我爸妈平时都不管我,所以我也没有向人播报行踪的习惯。”
却被他认作,是不在意自己。
蒋池撸撸她的头发:“那养一个。”
孟媛快快乐乐地答应下来:“好。”
她开心得像只得逞的狐狸。
蒋池见她这样,蠢蠢欲动地想亲亲她。甫一低下头,就隐隐觉得哪里怪怪的,像是忘了什么事。
不等他想到,孟媛已经主动凑上来,吻住了他。
他脑子一热,更用力地回吻。
正欲深入,许聂澄在门外崩溃地敲门:“你们怎么磨叽这么久还没聊完?空气质量这么差,你们打算在这里生孩子吗?”
孟媛:“……”
突然想到这里还有别人,蒋池有些不自在地松开她的肩膀,稍稍离开她的唇。
他低头看她,沉声:“你今晚还要出去?”
“我不出去了……”孟媛故作虚弱地靠在他肩膀上,“我头晕而且想吐,我要再缓缓。”
蒋池无法完全判断她这话多少真多少假,只扬声让许聂澄先进来。
“你们谈完了?”许聂澄将门推开一条缝,鬼鬼祟祟地探出一个脑袋,对着孟媛,关切道,“我刚刚跟组长说了你的情况,他让你别瞎几把乱搞了赶紧回去,他派别人来。”
孟媛一下子精神了:“为什么?”
许聂澄才奇怪:“你不是怀孕了吗?”
孟媛:“??我什么时候怀孕了!”
蒋池身形微顿,轻飘飘地看过来。
孟媛秒怂,赶紧安抚他:“我等会儿再跟你解释哈,你冷静点。”
“哈?刚刚你自己说的吗。”许聂澄被她弄得一头雾水,走进来,将验血报告放在她面前,“我以为你知道。”
孟媛惊了:“……?我哪来的孩子!!”
***
夜空静谧,小城之下安静极了。
蒋池驱车划破夜色,月光穿过玻璃,如同流水,在两人之间落下一层白霜。
“……就,就是这样。”
孟媛艰难地解释清孩子的事,真情实意地道歉:“我没想骗你。”
“……”
蒋池微微抿唇,没有说话。
“坦白地说,我一开始没想到我真的有……不,我的意思是,我也不是故意拿这个骗你,我只是怕你走掉,所以随口说了个理由……”没想到竟然真的查出个孩子。
孟媛语无伦次,“但,但是这边医院的检查报告也不能全信,万一他们查错了……你不要太激动。”
“……”
孟媛停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也别把车开得太快,我们车上三个人呢。”
蒋池:“……”
他的心情一言难尽,不明白她怎么能心大成这样,有点费解:“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能有什么感觉……”孟媛快哭了,他们俩怎么能吵架吵出一个孩子啊!“说不定他昨天晚上才被种进我的肚子里。”
蒋池:“……”
蒋池无话可说。
近日北港出入检查很严,他们在城内饶了很久才出城,上高架之后蒋池下意识瞥一眼后视镜,觉得车辆仿佛是从一团剧毒云雾里冲出来的。
他没忍住,低低地骂一句脏话。
孟媛忐忑极了:“池池。”
蒋池:“……”
池池不想跟你说话。
孟媛嘤嘤嘤:“池池你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
蒋池:“……”
要不是已经上了高架,他现在真的很想路边停车查一下,智商本来就低的人,怀孕之后是不是会变得更傻。
“池池。”见他不说话,孟媛心里愈发没底,“你跟我说说话呀。”
蒋池心情不太好:“说什么。”
“说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
是哪一次出了差错,为什么心大成这样,怀孕了怎么会一点感觉都没有,身体不舒服还扛着设备到处乱跑你们报社社长真该给你发个劳模奖章,婚礼什么时候举行比较好,是不是要再求一次婚,怎么赶紧把证领了——
蒋池深呼吸,耐着性子道:“没有不想要,有好多想法。”
孟媛眨眨眼。
蒋池略一沉默,将所有想法压缩成一句话,声音很低地道:“少年时代,想拥有很多很多的爱。”
可是遇见你之后,就只想留在你身边。
——白头到老。
夜幕已深,路边灯影交错,高架上的车辆首尾相接,马路川流不息。
孟媛缩在副驾驶上,盯着他愣愣地发了会儿呆,还是没忍住,起身在他脸颊上碰了碰:“我也爱你呀。”
蒋池眼底浮起笑意:“睡一会儿吧,睡醒就到了。”
“晚安,池池。”
“晚安。”她的气息还没离开,蒋池回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声音很轻很轻地道,“ii。”
孟媛微怔,突然想起,他之前的求婚戒指里,也刻着这两个字母。
他求过很多次婚,每一次的戒指内部都刻着相同的ID,她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那意味着他的荣耀。
然而现在,她好奇极了:“我记得,你给我的那几枚戒指里,也都刻着ii。”
“嗯。”
“为什么不刻我们两个的名字?”
蒋池笑了:“那就是我们两个的名字。”
“啊?”孟媛不太明白,“那不是你脸滚键盘打出来的名字吗……”
蒋池视线对着前方,侧脸线条流畅,光影从他脸上扑闪而过。
他轻笑:“你理解成什么都行。”
她小声嘟囔:“还能有什么理解……”
夜色渺渺,脚下是这个城市交错纵横的高架桥,车行如蚁,远处的街灯交相辉映。
蒋池坐在车内,听着身边孟媛的声音逐渐平稳,视野之外,车光映出暖色的光芒,连返程的路都明亮起来。
mymy,我的孟媛。
——爱孟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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