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敲响，随后李立推门进来，看见书桌前直身执笔的尚谦，轻唤了一声：
“二少爷。”
尚谦听得声音，停下了笔，看是李立，起身笑道：
“是立叔啊，立叔有什么事吗？”
李立举了举手中的盛着饭菜的盘子，道：
“二少爷，午时已过，您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东西，咱们还是吃过饭在再继续写吧。”
尚谦上前接过盘子道：
“多谢立叔了，说起来还真是有些饿了，立叔吃了没？干脆陪我一块吃点吧。”
李立搓着手笑道：
“吃过了，吃过了。”
“没事，饭菜那么多，我小小的人也吃不了那么多，立叔陪我一起吧，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想问您。”
李立闻言答应一声，帮忙把饭菜端到饭桌上，一大碗炖鸡汤、一一碟腊肉炒菜、一碟青菜还有几个番薯，再配上一碗白米饭，这就是尚谦的饭食了。
农村之中能张罗到这些已是不错了，尤其是那碗鸡汤，闻的尚谦胃口大开，不知是哪家农户舍得将自家老母鸡卖出去，不过炖的咸鲜可口，鸡肉香嫩，一大碗炖鸡汤就着米饭全部进了尚谦的肚子里。
李立一直在一旁笑眯眯的劝尚谦多吃点，不时给尚谦夹菜，而他自己只夹了几口青菜再没动过筷子。
饭饱之后，尚谦拍拍自己溜圆的小肚皮长舒了一口气，看到一旁的李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刚刚实在是有点饿了。
稍微停了一会，消化了片刻，尚谦开口问道：
“立叔，不知西京城有何动静？”
在离开京城之前，尚家自然是在城中布置了人手的，只是一直被追捕，没有功夫停下来修整，这才一直没有西京城的消息，如今在这小村子里呆了三天了，也该有消息传过来了。
“二少爷，昨日刚刚有乌羽来报，自咱们逃出城那一夜开始，大梁王宫内一连出动十三骑王宫传令，手持金牌向西疾行，看样子是奔老爷那去了。
而且车骑将军何光也已带领手下亲兵和两千禁军精锐轻装简行，星夜赶往大荒山。
至于其他，听市井传言，兵部发令往各地驻军，集结于西京城，暂时不知消息真假，但西京城中至今还未有老爷叛乱的消息传出来。”
尚谦点点头，无论是金牌使者前去质问，还是派在军中素有威望的车骑将军接管大荒山驻军，都是属于大梁朝堂的正常反应。
那传言想必也是真的，如今自家老爹还没有明确竖起反旗，朝堂上下也不敢有丝毫声张。
反叛这么严重的罪名，哪怕只是怀疑，消息传出去不反也得反了。况且自家老爹在北方声望如此之高，此次还有枫营在侧，真要是逼反了他，整个大梁都要搅的一团糟，只能暗中调集兵马拱卫王都。
想到这，尚谦不由得嘴角上扬，老爹手下只有不到十万兵马，而西京城禁军足有近二十万，就这还要向王都调兵，可真是人的名树的影啊。
正思索着，只听李立又开口说道：
“还有，乌羽还报，在消息传来的时候，讨逆将军吴珑带着武卫营所属向北而来，不知前往何处。”
尚谦面色凝重下来，两只手大拇指环绕，沉思片刻，吐出三个字：
“盘蛇岭。”
一旁李立也是赞同的点点头，也只有这么一种解释，如果是为了他们而来，出动属于步军的武卫营那连他们的一根毫毛都抓不着。剩下的就只有为盘蛇岭而去了，燕齐帮助自己几人逃离追捕，坏了朝廷大事，肯定是要受到报复的，没想到仅仅在盘蛇岭呆了一晚，还是连累了他们。
尚谦沉声对李立说道：
“立叔，还烦请你派乌羽通知盘蛇岭的燕叔父多加小心，不要被官军偷袭得手。”
李立点点头，出门吩咐去了，尚谦深呼吸一口气，暗道：
“不能在这里停留下去了，在这里歇息的时间越长，追兵布置的越周全，到时再脱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要尽快上路才好。
可是……秀儿姐的身体还是很虚弱，再这么舟车劳顿，怕会被别得病找上门来。
也罢，跟娘亲说说，再停留一天再行出发。”
尚谦做下决定之后，目光却望向遥远的西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
“不知老爹那边怎么样了，那边的局面可是前有狼后有虎啊……”
虽然按规定领兵将领能够领亲兵营出征，不过三千枫营兵士在几万大军中可起不了什么决定性的作用，尤其梁贺公为了防止自家老爹在军中坐大，这次出征大部分都是禁军以及其他地方的郡兵精锐，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虽然在北方老爹声望很高，但是这些人在朝廷命令下可不一定会买老爹的帐，老爹真的能处理好这种局面吗？
其实尚谦想多了，尚无桓出西京城不远，就下令将所有缁重编为一队，在后面缓缓行军，剩下的人轻装简行，每个士兵只允许携带半月的口粮，日行七十里，仅仅十二天的时间，尚无桓就带兵行军近千里到达大荒山。
然而在尚谦的忧虑却在其他地方实现了……
…………
大荒山。
落日夕阳，残霞似血，大荒山城前千米范围，尸体层层堆积，腥臭之气冲天而起，血液如小河般流淌，无数四肢短小黝黑的异族人从山口蜂拥而入，而在山口之外的是黑压压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异族军队。
“呜～呜～呜～”
号角响起，异族人迈起双脚向眼前数十丈高的城墙狂奔，赤脚踩在血泊之中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大荒山城里一片乌云升起，到高点陡然落下，耳边只听“咻咻咻”的破风声，人群如割麦子一样倒下一片片，倒下的异族人再没机会站起来，后面的人一个个踩在中箭倒地的人身上，呻吟声渐渐隐没，军阵过后只剩下一片狼藉和被踩的不成人样的尸体与原来的尸体堆积在一起。
而在城墙脚下，尸体竟堆成一个斜坡，异族人嘴中叼着骨刀，四肢并用冒着箭雨向上攀爬。城墙上只有零星的滚石檑木丢落下来，因为此时城墙上双方早已短兵相接，从远处看去一黑一红两条人潮疯狂对撞，厮杀声声震大荒山，将头顶上的云彩尽皆撕碎。
梁军防线突然向后推出一个弧，是那些异族援兵爬上了城墙，一名浑身浴血的梁军屯长，后退几步举刀挥砍，面前刚刚冲上来的五尺身长异族人被一刀砍成两节，内脏滑落而出，那屯长正待呼喊手下稳定防线，却被数个异族人包围起来，旁边兵士怒吼着想来救援，却被层层堵住不得寸进，七八根木质长矛犹如毒蛇般刺进那屯长的铠甲缝隙，那屯长一声惨嚎，竟是被生生挑起来，几名异族人枪杆同时使力，将那屯长直接抛下了城墙！
红色防线突然出现了一个缺口，一股黑潮从缺口中涌入，后方别部司马赶紧指挥预备队上前堵住，却不防其他位置又出现了数个缺口，一时间大梁兵士阵脚大乱，眼看就要被分割包围。
大荒山城墙的城门楼子上，一杆帅旗牢牢地插在那里，旗上一个尚字，旗下一名面容坚毅男子正被亲兵拱卫在中间。
那男子断剑眉毛、脸庞如斧刻刀削般五官分明，蜂腰猿背，一只大手紧紧握在腰间配剑之上，握的骨节青白。
“传本将将令，令甲戊营即刻上乙三段城墙守卫。”
旁边亲兵队长大惊道：
“将主，不可啊，甲戊营担负着保卫咱们退路的重任，不可轻动，况且邦公子就在甲戊营……”
话未说完，尚无桓打断亲兵队长的话，道：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执行命令。”
他冷峻的脸庞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表情。
传令兵领命而去，亲兵队长犹豫了半晌，叹了口气，没有再劝。
很快，数百梁军士兵加入战场，战团之中一男子如猛虎下山，领着收下四处冲杀，如一颗钉子死死地钉在了那段城墙之上，乙三段城墙几易其手，最后还是被梁军夺了回来。
城楼上众人表情还未放松，城墙上刚经历一场血战的兵士欢呼声还未出口，却又听山口处几声号角。
“呜～呜～呜～”
又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集结攒动，直奔大荒山城而来。
城墙上的所有梁军面色惨白，众人都往主帅方向看去，尚无桓定定的看着远方无边无沿的异族军队，沉默半晌。
已经有人受不了这绝望的感觉，在低声的哭泣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传遍整个城墙：
“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众人不明所以，大战在即说这些是何意，只得继续听下去。
“长子尚邦，就在军中当值，今日不用避讳了，他在甲戊营里当一名曲长。”
听言众人看向乙三段城墙的位置，甲戊营上下也都看着一个身着鱼鳞甲，头戴雉翎盔，手握一把镔铁长刀的男子，那男子冲众人笑了一下，脸已经被血染的看不出本来面目，刚刚如果没有他一夫当关挡住后续上来的异族人，现在乙三段城墙能不能收复还是两说。
却听城楼上尚谦又道：
“次子尚邦，如今在京城跟他母亲在一起，这孩子也是多灾多难，一年前不知得了什么怪病，整天浑浑噩噩，我寻遍名医都束手无策，不过听说紫云山有位洛神医，临出征之前该叫我夫人带孩子去看一看。”
尚无桓有些遗憾的说道，摇摇头，又道：
“还有一个女儿，名叫秀儿，我闺女万幸长得像她母亲，不像我。”
闻听底下有不少人低声笑起来，尚无桓笑骂道：
“他娘的，老子那是自己的亲闺女，你们这帮憨货，瞎笑什么。
不过老子的宝贝闺女那可是国色天香，将来以后一定要寻一个顶好的夫家，要是敢欺负我女儿，老子就带着兄弟们杀上门去，教教他将门的规矩！”
不少人都咧开嘴无声的笑起来，想起了家里的半大小子和闺女。小子以后就要和将主大儿子一样身高八尺，虎背蜂腰，当个顶天立地的爷们；至于闺女，都他娘是赔钱货，有了夫家忘了娘家，不过好歹是自己养活过的宝贝，定要为闺女找全县最好的媒婆，寻一个最有文采的夫家。等将来以后儿子生孙子，闺女生外孙，自己就和老婆子坐在树荫下，抱着孙子也他娘享受一回劳什子天伦之乐。
众人绝望的气息渐渐扫清，眼中又闪烁着求生的光芒。
尚无桓突然打破众人的美好幻想，朗声道：
“诸君，今日异族犯我大梁，我等浴血奋战，到了如此地步，只为保家卫国，我知你们畏惧死亡，本将也是，都是爹生娘养的，为何要把命平白丢在大荒山这血肉磨盘里。
但如若我们此刻退了，那异族就会长驱直入，你们觉得就那些孱弱的郡兵能够阻挡他们片刻吗？这些城墙下的异族人会深入到大梁每一处地方，他们会烧毁我们的家园，掳掠我们的妻女，杀光我们的父母幼儿，你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告诉我，你们希不希望眼睁睁看到这样的惨事发生！”
城墙上一片寂静，随后不知何人起头，大吼道：
“我们绝不！绝不！绝不！”
而后像是受到感染一般，整座城墙都在怒吼：
“绝不！绝不！绝不！”
尚无桓点点头，如石头般棱角分明的脸庞露出了一丝笑容，继续道：
“很好！今日我们将用我们的鲜血为我们的父母妻儿搏一条活路；用我们的生命保护我们的故乡不受异族践踏，用这大荒山城将异族全部埋葬在这里，片甲不得出大荒！我将与你们共进退，异族不退，死不旋踵！”
大荒山城所有人，不论兵士还是将领，不论战兵还是伙夫，有武器的举起手中的武器，没武器的拎起来锅里的马勺，皆是红着眼睛，脖子上青筋暴露，嘶声吼道：
“战！战！战！”
此刻城墙在这吼声下微微颤动，山谷将这声音放大无数倍，响彻这一片天地。
尚无桓嘴里有些苦涩，他激起了众人求生的勇气，却不得不将其转化为必死的信念。
他心中哀叹道：罢了罢了，今日本将就带着你们走这一遭阎王殿，九泉之下也有个伴，到了那里本将再带着你们征战四方。
尚无桓转头满怀柔情的的看了一眼北方，遥远的视线不可及之处，那里有他的家，有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人……
随着身后号角急促的吹响，异族军队加快了脚步，如一道洪流般撞上了大荒山城，瞬间城墙上爆出一股血浪，战场上血肉四溅、断肢横飞。尚无桓的帅旗前指，这是全军冲锋的旗语，帅旗向前移动，加入战团，如指路明灯一般，无论大梁士兵还是异族军队都在向帅旗靠拢，帅旗依旧在缓缓前行，直至淹没在战团深处。
这是一场明知必死的战斗，更是一场血腥与杀戮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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