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母水上,烟波浩渺,一艘艘货船往来不绝,乌墩对岸余富县码头此时一片繁忙,下午闷热的气息被大河上的风吹散,倒是稍解暑意。
宋二掌柜正指挥着将货物搬运上岸,刘大掌柜早已进了余富县城找地方歇息去了。
过了乌母水就是余富县,然而过了余富县下一个县城距此有六七十里地,现在虽天色未晚,但现在上路如此多货物,天黑不一定能赶到。这批货物如此贵重,刘掌柜的宁可再等一天,也不愿承担在野外露宿或连夜赶路的风险,所以他的商队要在余富县再停留一晚。
宋二掌柜派人将其中几箱货物放在一旁,丢了几粒散碎银两给那些挑夫,随即遣散众人。
等人都散去后,宋二掌柜和那“马掌柜”围着货物绕圈,看起来想再巡查一番。
到货物堆阴影处,两人才停住脚步。
李立从袖口里掏出一个钱袋子,笑着双手奉上,道:
“宋掌柜,这里是一千三百两,您点一点?”
宋掌柜打开略微数了数袋子里的银票,满意的点了点头,拍拍李立的肩膀,叮嘱他要仔细考虑他的建议,李立自是满口答应。
宋掌柜收了钱大步离去,如果不是为了银票,他是一刻都不想再呆在阳光下暴晒。
李立眯着眼睛看着宋掌柜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啐了口吐沫,又四周看了看,确定无人,朝码头某处一挥手,几名粗壮的仆役从阴影中走出,飞快几步到近前,轻轻抬起箱子,健步如飞的从另一侧小门出了码头。
…………
箱子被迅速抬到巷道中的一辆马车上,随后李立打了个手势,几名仆役点点头,各自隐入两边的民房。
李立手脚麻利的掀开马车帘,上了马车,赶忙把箱子打开,麻袋解开露出尚谦的脑袋,尚谦此时犹如脱离了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着。
尚谦喝了几口李立给的水,感觉吞咽都没有力气,再看自己的母亲和姐姐,戚氏也是虚脱一般,半瘫在箱子中,待到李立打开尚秀儿的箱子时却没有反应,尚谦心头一紧。
李立马上把尚秀儿从箱子中抱出来,平放在车厢中,尚秀儿急促的呼吸着,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湿透,已经对李立的呼唤毫无反应了,尚谦虚弱的说:
“是高渗脱水,快给秀儿姐喂淡盐水,不要一次喂太多,慢慢来,小心不要进入气道里。”
李立诧异的看着尚谦,没想到二公子还懂得歧黄之术,不过这高渗脱水是什么东西?
李立没多问,赶紧按照尚谦的话小心的给尚秀儿喂着淡盐水,几分钟之后终于是喘匀气息,沉沉睡了过去。
“夫人,您看咱们是不是等小姐身体好转再行上路?”
李立问道。
戚氏怜惜的看着尚秀儿,挣扎着起身,把尚秀儿抱在怀里,咬牙道:
“如今还算不得安全,咱们继续赶路,过杨县到了稜山咱们才能休息,劳烦李管家再安排一下,咱们越快越好。”
李立叹了口气,道:“是,夫人,我马上让乌羽先出余富县,咱们尽快启程。“
说罢,李立招招手,在一名仆役耳边低语几句,那仆役点点头,又隐入黑暗之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巷子中再无声息,李立等了片刻,扬鞭催动马车离开了巷子。
马车穿过喧闹的县城,从西门而出,十几里后拐了个弯,直奔北方而去。
…………
三天之后,西京城内,大梁王宫。
宣承殿内灯火通明,夜风吹入大殿,盘龙柱旁的冰山散发着阵阵凉气。
但阶下的几位臣子却战战兢兢,满头大汗,皆因龙椅上的那位面色赭黄袍男子阴沉,整个大殿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龙椅上的正是当今大梁梁贺公陈权。
良久,梁贺公终于开口打破沉默,道:
“谁能跟寡人说说,为何戚氏母子到现在还未捉拿回京?”
阶下众人互相看了看,犹豫不敢上前,直到梁贺公脸上出现不耐之色,才有一人越众而出,右参政知事林奕开口道:
“王上,那尚无桓包藏祸心,想必戚氏逃京是早有预谋,自盘蛇岭起就次次有人相助,各地官员也是尽职尽责,无奈那戚氏太过狡猾,臣等必将尽心竭力将贼子擒拿。”
梁贺公重重一拍龙椅,怒道:
“寡人是在问你,为何到现在都抓不到戚氏几人!”
林奕微微向后看了一眼,右军国参事刘自诚急忙上前几步,拜道:
“王上明鉴,自戚氏母子逃京,臣等忧心忡忡,布下天罗地网抓捕几人,在盘蛇岭那次本有机会抓住戚氏,但可恨岭东郡尉王大勇自作主张,因以前剿匪不力妄图借此机会摸清盘蛇岭地势,打草惊蛇,才导致围捕功亏一篑。
臣以为,那王大勇恐与尚无桓有勾结,暗中帮助戚氏等人逃脱,还望王上明鉴。”
刘自诚说到这里弯腰下拜,停了一会,只听上面传来梁贺公似从冰窟里传来的声音,道:
“岭东郡郡尉王大勇,剿匪不力,结党营私,且有通敌之嫌,传令,罢其岭东郡郡尉一职,押其入京,下狱审查。”
群臣躬身应喏,刘自诚偷偷看了林奕一眼,林奕目光下垂,盯着脚前的一块地方,并没有搭理他。
再看上首的左参政知事齐宣,满头白发一丝不苟的束在官帽中,脸上皱纹堆垒,却平静无波,似是跟自己毫无关系,刘自诚暗骂一句老狐狸。转眼一看却是看到了周柏面色有些不自然,不禁心里得意的冷笑一声。
这王大勇正是左参政知事齐宣那一派保上去的人,这回却是丢官下狱,外放在外的一郡郡尉被拉下马,这些人怕是要肉疼了。
而且,这其中最重要的是梁贺公给王大勇定的那几条罪名之一——结党营私,这是在警告齐宣那一派呢!
这回王上是动了真怒了。
刘自诚正想到这,却听梁贺公说话,道:
“别以为交出区区一个王大勇就能平息寡人的怒火,如果戚氏几人抓不回来,那……”
梁贺公阴沉的目光扫过阶下诸位,顿了顿道:
“寡人看这朝中尸位其上的人可是不少,为了我大梁江山,说不得要好好整顿一下朝堂了。”
说罢,他的眼神定格在齐宣和林奕身上,冷声道:
“还请诸位臣工莫要自误啊。”
直到这里林奕才有了些许动作,他微抬眼帘看了看龙椅上的梁贺公,而后转头看向齐宣,那齐宣却也正好看向他,二人目光交汇,随即两人都低头不语。
“盘蛇岭匪类盘踞,祸害一方,着讨逆将军吴珑领禁军武卫营进山剿匪,不可放脱一人。
散朝!”
梁贺公说罢,起身甩甩袖子消失在屏风后,阶下众臣行礼恭送。
待到不见了梁贺公的身影,众人才长出了一口气,纷纷讨论刚刚王大勇被罢官一事。至于盘蛇岭剿匪,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事而已,究竟里面是难民还是土匪,没有人会去关心,因为自从他们失去土地流浪的一开始,就已经是注定要被剿灭的乱民。
…………
散朝之后,几位朝中重臣出了大殿就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拨而行,却都默契的与前面的左右参政知事落后十几步,给二人谈话的空间。
林奕和齐宣并排而行,半晌,林奕开口道:
“齐兄,咱们二人可是有好长时间没有这样走过了,我想想,是自从当上了这参政知事之后吧,一晃已有数年,你我都已经是须发皆白,岁月催人老啊。”
齐宣默然不语,林奕笑了笑,也不在意。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直到宫门处,齐宣站住脚步,终于开口道:
“如今距戚氏离京已有五日,现在乌母水以南抓捕戚氏已是希望渺茫,不过王上既已经发话,你我二人还需放下以往成见,通力合作才是。”
林奕同样在齐宣身边站住,笑道:
“那是自然。”
齐宣点点头,不再言语,径直出宫门而去。
此时其他几位官员也到了林奕身后,躬身称林大人,林奕笑着一一点头。
众人出宫门自散去,刘自诚留在了林奕身旁,二人上了马车,往林府而去。
马车上,刘自诚开口问道:
“老师,不知齐宣那老狐狸说了些什么?”
林奕正闭目养神,慢悠悠的说道:
“这人呐,到了我与他这个地位,对方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看对方没说什么。
齐宣闭口不提刚刚王大勇被罢一事,已是告诉我,这次的事情他齐宣不打算再争下去,这一步算是咱们略赢一筹。”
刘自诚面露喜色,随即不满道:
“王上今日已经如此说,那齐宣还是一副摆明了不合作的架势,与老师谈话时,从未正视过您,真是太过放肆。”
林奕哼了一声,道:
“如果我要是真的和齐宣精诚合作,上面那位可就该寝食难安了。
大梁君王继承的同一个性子,这平衡之道是陈家用的最熟练的手法没有之一。
现在你作为我的学生,还能当上这右军国参事,就是因为我与齐宣水火不容,两派互相牵制。
如果我与齐宣在宫门口谈笑风生,那你这军国参事恐怕第二天就要换人了。”
刘自诚闻言,讪讪称是。
林奕睁开眼睛看向车窗外,目光却并没有定格在窗外繁华的街道上,只听他低声道:
“戚氏母子应是早已渡过乌母水,在北方诸多丘陵山脉之中想要再找到他们难如登天,罢了,尚无桓可不是那待宰的羔羊,面对这么明显的局势有所布置也是应当,打虎不成反被伤啊!
前日,司天监博士上奏曰,西方两星斗艳,红光满天,乃荧惑守心之象,主战乱、攻伐。
唉,可怜了这大梁百姓又要受战乱之苦,又不知多少人妻离子散。”
林奕却还有些话并没有说出来,他在心中叹道:
尚无桓啊尚无桓,你本是一员良帅,可惜出仕时机实在不对——当年你新立大功受封镇北将军,风头一时无两。却没曾想还未经打磨,就突逢承公病重,直至薨逝,贺公即位稳定朝堂,这期间你在北方抵御康金三年之久,早已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以历代大梁君王的性子可想而知,王上岂敢用你!对你下手也是无奈之举。
如今戚氏连夜逃离京城怕也是表明了你的态度,你不是那坐以待毙之人,这天下恐要再经历一场大难……
唉,时也!命也!
@请.收.藏【魔蝎小说】 【魔蝎小说】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