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宁作我(四) 因为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今日本就起晚, 用完午膳时便已红日高悬,再晚些出门说不准还能遇上结束了一日营生准备早早归家的商贩。这会?儿出发?显然赶不了多少路,崔迎之和屈慈索性又在临湘留了一日, 待翌日清早, 天朗云舒,这才牵上马捎上鸟, 重新启程。
此?去曲城, 一路既没有人穷追不舍地追杀,也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权当归家途中顺道去探望旧识,故而崔迎之悠闲行路数日,直待真正站在崔宅府邸门前,漂泊在外的心仿佛才终于?触了地, 真切有了实感。
崔府门庭寂寥,并?无门童在外侍迎。伸手,随着吱呀声响起,承载着崔迎之少年时无数回忆的厚重大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透过缝隙窥去,青石路, 路边花, 一草一木仍是曾经的模样?, 什么都没有改变。风卷着数年来?循环往复的春日花香,穿过门的缝隙, 模糊了时间的边界。
崔迎之彻底推开?门,沿着记忆中的路径,一步一步向西北角走去。
崔义并?不喜欢她?跟崔路有过多接触,故而尽管同在一个屋檐下,崔路却住得离她?相隔甚远。幼时每一次去找崔路, 都像是踏上一场短暂的旅程,她?总是要穿过曲折的湖上连廊,走过长长的石板路,在随侍的劝阻声中钻入林荫小道,而后攀上崔路小院的墙头?,探头?四?处去寻崔路的踪迹。
他常常在屋子里读书,极少时候才会?坐在院子里。每次来?寻他,他都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重复着一成不变的说辞,让她?不要再来?。可崔迎之知道,她?这位堂弟其实总是翘首以盼,因为就连坐在院子里等她?,都是他好不容易才偷到的片刻自由。
在崔迎之记忆里,她?几乎从不敲响崔路院子的正门。他们两个明面?的交流总是会?被崔义横叉一脚,故而早早就学会?了暗度陈仓。
眼下却是没什么再去翻外墙的必要了。因为不管是阻挠他们的人,还是与她?暗度陈仓的人都已经不在。
正门被轻轻推开?。
门后有人正站在庭院中,背影纤细瘦弱,却站得挺直,像一杆不弯的青竹。
江融听?及门扇开?合声,回身,瞧见二人,神色并?不意外,只是淡淡道:“来?得好晚。”
……
屈慈提着鸟笼暂时离开?,给她?们两人留出了说话的空间。
崔迎之和江融坐在庭院内的石桌边,一时静默无言。
她?跟江融其实算不上熟悉,若说是友人更是勉强,崔迎之也不知道屈慈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干什么。她?来?崔府一趟又不是来?见江融的。她?们俩在一块儿除了给崔路哭坟压根就没什么好聊,哪儿会?谈及什么不方便屈慈听?见的事情。
沉寂之间,江融率先打?破了这僵持的氛围。她?清了清嗓子,反复打?量了她?几眼,几番欲言又止,终是开?口道:“你没事就好。”
听?上去应该是在表达关切。
对方既然先开?了口,总不能让场子就这么冷下来?。崔迎之犹豫了一下,客气地回:“谢谢关心?不过我们本来?也不怎么熟,我活着还是死了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紧要的吧。”
这话说得像在找事,还不如让场子冷下来?。
江融闻言周身的气压都沉下。正要开?口解释,崔迎之听?见她?说:“我答应过崔路会?好好照应你,既然答应了自然应当全?力兑现。但说实话,崔路已经是个死人了,生前留下的东西又全?都在我手里,所以就算我失约也不会?有人来?找我麻烦。”
“可是在乎你的又不止崔路一个,如果?我不拼尽全?力去寻你的踪迹,你身边那个人是真的会?杀了我。”
话语中的满腹怨念让人不容忽视。
她?说的应该是屈慈。
崔迎之有点儿疑惑屈慈到底干了什么叫江融这么忌惮,甚至称得上是恐惧。
江融却显然不想细讲,转过头?,视线穿过葳蕤草木,落到立在庭院中的石碑上。
东风拂过,石碑旁的黄浓绿翠随风摇曳,发?出簌簌声响。
就这么望了一会?儿,她?突然道:“这地方是他自己挑的。真让人搞不明白这儿到底哪里好了,原本这里既没有花也没有草,光秃秃一片,瞧着实在怪凄凉的。他非要埋在这儿,我就自作主张在四?周栽了一圈花草,他就算有意见反正我也听?不到,左右我瞧着能舒心一点儿。”
崔迎之顺着江融的视线,目光同样落到了那块碑上。
为什么要选在这里。
崔迎之其实也不是很能理解。
这里是囚困了崔路大半个少年时期的地方,承载着少年时所有的欢喜苦痛。
可这里容纳的苦痛太?多,欢喜太?少,绝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好地方。
总不能连死后,他还执着于?停留在这个并?不如何美好的牢笼里,追忆那透过间隙传递而来?的片缕光亮吧?那也太?可怜了。
崔迎之垂下眼睫,指节微微曲起,不愿继续深想下去。她?迫切地想要避开?这个话题,绞尽脑汁,终于?挖出了尘封已久的疑虑,出声问她?:“在下洛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陈府?还是以那样?的身份。除了盯住我之外,下洛还有什么其他可图谋的?”
江融给自己倒了碗茶,将茶碗递到嘴边:“确认你的近况是崔路派给我和荣冠玉的差事,但是混进陈府完全?是我自身的考量。”
茶盏轻晃,橙黄茶汤映出江融没什么表情的面?孔。
“不管他当初出于?什么理由才救下我,崔路都对我有救命之恩,给了我栖身之地,就算他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求,我也总得回报点儿什么。那些年我四?处打?探,得知了陈府库房有一味药,几乎不于?门市流通,极为罕见,那味药或许能够治他的腿。”
“刚好原本的陈夫人并?不情愿远嫁下洛和那么个纨绔子弟过日子,我便顺理成章替她?伪造了身份逃跑,而我则顶替了她?的位置。”
崔迎之有点儿不能理解:“如果?只是为了这味药,没必要这么迂回还把自个儿搭上吧。”不论是偷是抢,方法多的是,江融显然不是那种会?在意手段低劣与否的人。
“是。若论常理,的确如此?。”江融手肘倚着桌面?,以手扶额,脊背稍稍弯曲,换了个放松的姿势,“但是我那个时候脑子不正常。”
话语中虽有些别扭,但又像是已然看开?,能够轻易将这段不怎么光鲜的过去摊到明面?上,当作谈资与人说笑。
于?她?而言,当事者已然乘风而去,也再没有什么需要避讳与顾忌的了。
“我跟崔路表明心意,被拒绝了,然后大吵了一架。我自作多情想着他可能并?不是不在乎,就想激一下他,结果?这个混账玩意儿真就没什么反应。”江融说到这里,低骂了一句,听?上去有几分咬牙切齿。
缓了片刻,她?继续说:“而且,我盯上陈府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那个时候陈员外命不久矣,陈老夫人又早亡,陈家就剩个没用的败家子,把他们家库房搬空实在太?容易不过了。”
崔迎之听?着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理由,觉得江融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张了张口,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缺钱?”
“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好运的,崔迎之。”江融定定望向她?,仿佛是宁谧的海,平静面?容之下隐着巨涛。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会?为金银俗物烦恼。家中出事后余下我一介孤女,我没有什么本事,也找不到可以谋生的活计。我流离失所,与野狗争食,与乞丐撕扯,去偷,去抢,寒冬腊月险些冻死街头?,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尊严与骨气真的是连梦里也不配出现的东西。”
“少时我无需为钱财烦恼,而如今我吃够苦头?了,我明白金银俗物有多重要。它们或许买不来?一切,但想要活得像一个人,这是必不可缺的。”
崔迎之不躲不避,直直迎着她?冷静锐利的坚定目光,有些出神。
不是谁都像她?一样?好运的。
崔路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诚然,能够遇见沈三秋是她?的幸运。
可纵观她?这前半生,这份自苦痛之源生长出的好运,究竟又算的了什么呢?
世上的苦命人实在太?多了,为了求得一丝宽慰而撕裂伤口去比较,无异于?舍本逐末。
崔迎之长叹一声,没有再说点儿什么。她?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却又被叫住。
“还有一件事。”
……
崔迎之回到自己的住处。
她?没有进屋,只是顺道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晃了会?儿,幼时还觉得尺寸不合的秋千此?时正好容纳她?一人坐下。
屈慈听?见声响,却久不见人进屋,于?是推门而出,便瞧见她?无所事事地望着天,神情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走近几步,没掩盖动静,引得崔迎之目光落在他身上。
“怎么不进去。”
崔迎之随口应了一句,有其他话想说,但又觉得一直抬着头?说话太?废脖子,于?是她?扯了扯走到自己身旁的屈慈的衣角。屈慈立马理解了她?的意思,顺从地在旁边蹲下,抬首望她?。
她?这才取出搁在一旁的木匣子,放到腿上,问屈慈:“你对江融做什么了。她?好害怕你。”
屈慈眨了眨眼,作出一副思考状,面?不改色道:“之前屈家倒台,愿意走的人都走了,剩下了十几号人无处可去,总不能继续做这些勾当。我就把他们打?包送去镖局了。”
“还记得我们从下洛离开?的时候遇见的风来?镖局那一伙人吗?江融牵线搭桥办的这件事。”
“我平素几乎不与她?联络。唯一的交集就是交换关于?你的踪迹的线索,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干系。我也不是很清楚她?为什么害怕我。”
屈慈最后得出结论:“可能是因为她?胆子小吧。”
崔迎之用一种“你好自为之”的眼神看他,并?没有戳破这敷衍得不能再敷衍的说辞,也不打?算追究。她?打?开?木匣,露出匣内断成两截的漆黑长刃。
是沈三秋的断剑。
“胆子小的江融不敢把东西送回到你手上,就直接还给我了,并?托我转述,说她?真的已经尽力了。”崔迎之挑眉,用一种打?趣的口吻,说:“所以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我师傅的剑为什么会?在这个跟你没什么联系的人的手里?”
屈慈把她?膝上的木匣子安置到一旁,伏上崔迎之的膝头?,将其取而代之:“因为我跟你分开?太?久了,看什么一分为二的东西都不顺眼,所以想把它修好。”
崔迎之一边听?着他解释,一边下意识把玩屈慈盖满自己膝头?的墨发?。
光滑的手感,像绸缎,发?丝穿插着滑过指缝,留下微凉的余韵。
“这是你师傅的东西,我不敢乱来?,找了很多铁匠,但是所有人都说没见过类似质地的剑身,没有人敢拍胸脯保证能妥善修好。”
“前阵子有传闻说曲城附近有能人,我便送过来?了。能人还没找到,中途又听?闻了你在北地的消息,我急着赶过去,只好把东西留下了让人继续找。”
玩弄发?丝的手被另一只手扣住了,指节穿过指缝,十指紧扣,截然不同的两只手与墨发?一道死死纠缠在一起。
崔迎之挣不开?,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屈慈的发?顶,笑他:“那你上街岂不是都见不得人家两口子并?肩一块儿走,得要把人拆开?才顺心。”
“我哪儿来?的心思关心街上谁和谁走在一块儿,光顾着想你了。”屈慈蹭了蹭崔迎之的小腹,语调漫不经心。
崔迎之突然想起来?重逢那一日,在细雨迷蒙的街道上,行人如梭间窥见的那只提着鸟笼的手。
她?真诚地建议屈慈:“其实多看两眼也行。”
“在客栈重新遇见之前,其实我在街上遇见过你。毕竟煤球真的很显眼。”只是那个时候人太?多,她?没有看清屈慈的脸。就算看清了,她?那个时候也记不得屈慈。
但是屈慈肯定能认出她?。
尽管兜兜转转他们还是重逢了。
但是哪怕只是提前半刻钟呢。
崔迎之想。
哪怕只是提前半刻钟也好,因为没有重遇的每一个瞬息,屈慈好像都倍受折磨。
她?一点儿也不想屈慈受折磨。
屈慈枕在崔迎之膝头?,与垂首看他的崔迎之目光相接,橙红的天色与漂泊的云映在他的瞳孔里,皆为崔迎之作配。
他说:
“没有必要。”
“因为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第52章 宁作我(五) 走进月色中。
两人并没有停留在崔府太多时日, 这里本也没有再多的人需要去见?。
随意定下了离开的时间,趁着天色正好,春光溶溶, 崔迎之与江融作别后?, 同屈慈再度启程。
江融站在府前遥望二人远去,身影隐入人烟, 正欲转身, 带着蓑笠的身影如?幽魂般无声无息悄然出现在她的身后?,问:“不?把我交出去吗?”
江融白了他一眼,绕开挡路的身影,不?紧不?慢地向里走?去,“荣冠玉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如?果?你想寻死,就追上?去吧。那个女人若是知道你活着, 肯定会成全你的。”
“日后?想必也不?会再与她碰面了,要去就赶紧,别错过了。”
身影沉默不?语,紧跟着江融入内,顺带贴心地合上?了门。
……
曲城距下洛足足有十来天的脚程, 一路翻身越岭, 昼夜轮换交替, 动身回下洛的路途终于迎来了尽头。
离开的时候还是秋末冬初,气候转凉, 整个城内都被湿冷气息侵袭,楼门前的两棵树苗也挂着稀疏的细叶,空落落一片,而如?今已?近春末,万物竞相生长, 凋敝不?再,萧索不?再,全然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气象。
走?进?阔别已?久的小楼,入眼即是熟悉的陈设,不?论?是几案高柜,还是花瓶墨台,丝毫未变。一切都像是停留在了他们离开下洛之前,维持着崔迎之最?后?一次迈出小楼的那一刻残留的印象。
不?,还是有些细微的不?同。
崔迎之发?现自己以前最?喜欢躺的窗边软榻上?,软枕和薄毯被整整齐齐堆放着——崔迎之在的时候,这毯子在白日里总是乱堆着,处在一个随时方?便崔迎之盖上?的状态。
屈慈看不?惯,会在每天晚上?崔迎之上?楼之后?不?厌其烦地把毯子叠好,再把软枕放回原本的位置,直到崔迎之隔日又把东西全都弄乱。
角落的高几上?置着一个瓷瓶,最?初的时候里面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孤零零摆在角落里积灰。崔迎之本来只是顺手摆在那儿懒得去动。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崔迎之注意到里面多出了几只花,随意插在瓷瓶里,有时是明显从卖花匠手中买来的精心修剪过的花枝,有时又像是路边随意采的不?起眼小花。这段时间小楼没有住人,瓷瓶里便又重?新变得空荡荡。
拂过几案的案台,空置许久的小楼积了一层薄灰,与空置时间并不?相合,应当是曾有人收拾清扫过。
崔迎之走?到软塌边,把叠得整齐的薄毯弄乱,而后?推开榻边的窗牖,隔窗便能直接望见?川流不?息的街道,时近黄昏,归家的人声脚步声车马声皆踩着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格涌入,让原本冷清沉寂的小楼重?又染上?了烟火气。
今日两人一刻不?停地疾行了几十里路,才堪堪赶在落钥前入了城。山路不?平,颠簸得难受,如?今好不?容易终于能停歇下来松口气,被强压下的堆积的疲意一下子钻涌而出,一整日没怎么好好进?食的崔迎之这会儿更是没有一点儿胃口,恨不?得直接在榻上?躺下睡个天昏地暗。
只是她并没能躺上?多久,便被屈慈捞起来,塞进?了浴桶。
热气蒸腾,水雾弥漫。
泡着热汤,暖意在四肢潺潺流淌,腰背的酸痛明显缓解了少?许。水温正好,氤氲雾气缭绕,被热流包裹着躯体滋生出浓烈的困意。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水,合上?几次又猛地睁开。
待屈慈意识到不?对,来寻她时,她的意识已?然游离于半睡半醒之间。
时间太长,水温已?然逐渐降下,再泡下去恐会受风。屈慈喊了两声崔迎之的名字,没能收到回应,只好把她从水里捞出来,囫囵擦干,裹上?里衣,把人一路抱进?卧房,挪到榻上?。
崔迎之原本就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被挪到榻上?后?,闭着眼自觉地给自己盖上?被褥,侧身曲腿,背朝屈慈,摆了个舒服的睡姿。
她并没能如?愿睡去,因为薄被被扯开,松松垮垮的寝衣被自肩头剥落,大半个腰背裸露在外,没给她留一点儿做心理准备的时间。
被搅得没法安稳睡去的崔迎之喉间挤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迷迷糊糊正要挣扎着起身跟屈慈理论?,便察觉到自己腰被箍住,有什?么滑腻的东西抹过腰际。
□□了一整日的腰背被抹上?了药,膏体冰凉,极大地舒缓了酸痛。
崔迎之止住不?满的情绪,安分趴在榻上?,权当自己是菜市口鱼贩案板上?的鱼,任由屈慈摆弄。
只是腰背这地方实在敏感,沾着药膏的指尖与背脊相触,药膏的清凉仅效用于腰部,而指尖相触所?生的麻痒却顺着背脊一路向上,崔迎之屏息凝神,竭尽全力才能避免身躯颤抖的本能。
不?知过了多久,腰背的触感?消失,衣带被重?新系紧。崔迎之想着这场折磨终于就此结束,便松懈下来,岂料这只是开始。
寝衣下摆又被掀开,裸露的大腿空置在空气中,白皙的肌肤上?隐约可见?几道陈年旧伤留下的痕迹。
窗外残阳已尽数被昏黑吞没,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不?见?,室内烛火幽微,摇曳的灯芯不?安分地晃动着,为夜幕无声奏响开场曲。
崔迎之实在没法继续装聋作哑。她翻过身,睁开眼,收回腿,与罪魁祸首四目相对。
罪魁祸首神色平静,仿佛不?是在给玉体横陈还睡过一张榻的异性上?药,而是在给马上?要下锅的水煮鱼抹调料去腥。
十分之古井无波,无欲无求。
水煮鱼本人这下不?用担心自己被下锅了,因为对方?的目光甚至带着点淡淡的疑惑,仿佛在问崔迎之又要折腾什?么。
崔迎之压下心头莫名升起的不?快,起身,端正跪坐在榻上?。
“我的腿不?是很酸。”
所?以不?需要抹药。
“腿磨破了,你泡澡的时候没注意到吗?”屈慈不?容分说地摁住崔迎之的肩头,让她重?新躺下。
今日一口气骑了那么多里路,身上?穿的料子也普通粗糙,大腿内侧被磨破也是寻常,所?幸没有见?血。崔迎之不?是没有注意到,只是这情况称之为“小伤”都勉强,她一般都选择放任,毕竟就算不?抹药,不?出两日便会恢复完全。
“我觉得……”崔迎之看了看屈慈的脸色,斟酌了一下用词,“明天就没事了,本来也不?怎么疼。”
“当然,抹了药肯定好得快点儿。”
崔迎之说了两句,迎上?屈慈看似没什?么温度的目光,话锋一转,妥协了。她平躺在榻上?,双手交叠摆在小腹上?,闭上?眼,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姿态。
屈慈没接崔迎之的话。
双目紧闭着,其余五感?便愈发?鲜明。
崔迎之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脚腕被五指扣住,而后?她听见?屈慈语调平稳,低沉,又莫名带着诱哄意味:
“如?果?你愿意一会儿爬起来去净手的话那你就自己抹。如?果?不?愿意……”
“崔迎之,把腿张开。”
……
崔迎之觉得屈慈确实挺能装的。
面上?风平浪静。
结果?给个饵就上?钩,稍微挑衅一下就受不?了。
烛火已?熄,泠泠月光自窗外涌入。
崔迎之推了推屈慈,咬紧下唇又松开,低声嘟囔:“我好困,想睡觉。”
耳畔传来意味不?明的气声与低笑,气息拂过耳侧,有些痒。沿着颈侧啄吻,向下,吻上?肩头。
“方?才不?是挺精神的,我还以为你不?困呢。”
脚背绷紧,双腿被钳制,下意识想要合拢又被强硬分开。
盈满的月色满溢而出,映出水色。
半晌,崔迎之又推了推他,力道加重?,唇齿间泄出几句模糊不?清的骂语,屈慈没能听清,自然没有防备,于是猝不?及防间就被积蓄了几分力的崔迎之掀开,反摁在榻上?。
攻守易势。
崔迎之跨坐在屈慈身上?,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喘息。她缓了会儿,在榻上?摸索了一圈才寻回自己的外衣披上?,系好衣带,而后?用没什?么情绪的喑哑嗓音通知屈慈:“我要睡觉了。”
说罢,她就从屈慈身上?起身,扯开皱巴巴一团的被子盖上?,并从屈慈脑袋底下夺过床榻上?唯一一个枕头独占,最?后?安详地躺下了。
这下轮到屈慈坐起身了,他轻晃崔迎之肩头。
“你起的头,现在就放着我不?管了?”
语调相当哀怨,仿佛崔迎之是提了裤子就翻脸不?认人的负心人。
实际裤子都没穿上?就不?认人的崔迎之被烦得不?行,半起身,非常敷衍地在屈慈唇角落下一吻,而后?彻底躺倒了。
屈慈很没骨气地被顺了毛,又觉得自己这么好敷衍,崔迎之以后?肯定会蹬鼻子上?脸,于是负隅顽抗:“崔迎之,崔迎之。”
崔迎之完全不?搭理他。
……
没睡多久,一整日没怎么进?食的崔迎之不?出意料地被饿醒了。
此时已?然是后?半夜,圆月高悬,窗外鸟叫虫鸣声皆无,唯余一片死寂,仿佛整个世界都沉进?了梦中。
屈慈躺在她旁边,双眼紧闭着,月光顺着细长的睫羽淌下,落下月影。
崔迎之犹豫半息,轻手轻脚地掀开了被褥,决定自食其力。
虽然她不?怎么会下厨,但是煮个面或是煎个蛋应当不?成问题。她打算去翻翻还有没有什?么能垫肚子的东西裹腹。
然而独自在后?厨翻了半晌,崔迎之绝望地发?现家里柜子空得比她的荷包还干净,米缸都见?了底凑不?满半碗饭,更别提果?蔬鲜肉。
正当她来回踱步,饿得就差啃桌角,思量到底该怎么办的时候,崔迎之猛然间发?现屈慈已?然无声无息地靠在门前,看了她有一会儿了。
家里实在是搜罗不?出什?么能吃的东西了,现在这个点外头几乎所?有的店家都已?关门歇业。
崔迎之和屈慈穿好衣衫,厚着脸皮跑到了芸娘的花楼。
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消息再灵通不?过,这一年江湖上?生了什?么事儿芸娘都知晓个大概。崔迎之少?时与她有过不?浅的交集,又有沈三秋的面子在,不?论?是因为友人的嘱托还是出于私心,芸娘也不?会对崔迎之不?闻不?问。
如?今沈三秋已?然不?在,这一年崔迎之又失去了踪迹,芸娘实在担心不?过。
可再如?何心忧崔迎之的安危,费尽心思打听崔迎之的踪迹,终是无果?。如?今亲眼见?到完好的崔迎之站在自己面前,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两人吃饱喝足临走?时,芸娘作为长辈拉住崔迎之关切了一番,末了语重?心长对她道:“我这儿是花楼,不?是善堂,更不?是食肆。姑娘们晚上?不?休息,但是厨子要休息啊。倒也不?是不?让你来,只是来之前好歹同我报个信,不?然回回这么深更半夜临时来,准备得总归不?周全。”
崔迎之讪笑着拉着屈慈同芸娘告了罪,又被唠叨了好几句,这才从门前脱身。
离开花楼,两人吹着夜风走?在街上?消食,街面上?除了他们,再无第三人,唯余脚步声轻响。
走?着走?着,崔迎之突然想起来,不?知是多少?个日夜之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那时她和屈慈刚认识没多久,他们从花楼里走?出来,在这样一条差不?多的街道上?,遇上?了策马疾驰赶来的常允。
常允带来了那个与沈三秋有关的消息是他们启程离开下洛的前因,而后?又引出了那一系列糟心事。
屈慈显然也想起了这事,垂首问她:“既然回来了,不?挑个日子去见?见?你那位开茶楼的友人叙叙旧?你临走?前不?是托他办了事?”
崔迎之确实有这个打算,但屈慈语气阴阳怪气的,听着就不?怎么妙,再加之有愧在先,她决定避其锋芒,含糊过去,“什?么事儿?我失忆了,记不?清楚。等我想起来再说吧。”
“你托了他关照小琳琅一家子,害怕他们被牵连。”
屈慈没有给她含糊过去的机会,崔迎之只好装作自己突然想起来还有这回事儿的模样,反问:“我怎么记得这是我私下里托他办的,我什?么时候同你说过了?”
崔迎之很清楚屈慈当时在场,两人彼此心知肚明,但并没有戳破,也从未主动提及。
毕竟那时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多亲近,纠纠缠缠像一团理不?清的线团,崔迎之当时其实也并不?是很在乎屈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对于注定无法长久盛开的花,崔迎之不?会花费无谓的时间去关心意料之外多长出的花苞或是枝丫,有也好,没也罢。她只在乎眼下的艳丽与感?官上?的新鲜刺激。
但是现在不?一样。
如?果?要考虑以后?,就得把从前那些没头没尾的事儿摊开来明明白白说清楚,省得埋下隐患日后?追悔莫及。
她问:“你跟常允交换了什?么条件?”
离开下洛前,她托常允照顾小琳琅一家,常允身为一个买卖情报的商人却没有向她收取任何代价,只说有人已?经替她付清。她至今为止还不?知道屈慈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
屈慈轻松道:“我答应把屈家布置下的暗线相关的情报都卖给他。毕竟除了屈家那三个人,最?清楚这些的也就只有我了。”
“可是你早就知道屈家撑不?了多久了,就算他知道了那些暗线,也是白搭。”崔迎之压低声音,小声评价,“怪缺德的。”
屈慈毫无愧疚感?:“我告诉他的那些消息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又没有有意欺瞒。他不?知晓屈家内情接受了这个条件又不?是我的问题,江湖上?尔虞我诈之事多了去了,他吃亏只能证明他能力不?行。难不?成就因为他吃了点亏,受了委屈,你就要为了别的男人来怪我吗?”
天地可鉴,她真的没有一点要怪屈慈的意思。
被平白扣了口锅的崔迎之觉得自己好冤,然而今晚她对不?起屈慈在先,于是她决定稍稍退一步,哄一下屈慈。
“绝对没有。你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我怎么会为了其他人怪你。”
语气相当诚挚。
屈慈瞥她一眼,看她脸不?红心不?跳眼都不?眨,甜言蜜语像是不?要钱一样往外蹦,显然就是一整个没走?心的状态。
但是屈慈还是决定大度地原谅她,牵着她手,边走?边说:“如?果?我不?卖消息给他,你就欠了他人情债,往后?又是一段牵扯。”
“所?以,如?果?我有问题,那你也得与我同罪论?处。”
崔迎之非常识趣地没有反驳。
寂静无声的街头,屈慈牵着她,走?出望不?见?尽头的永夜,走?进?月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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