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迎之步履不停,没有回头,也没给个明确回复,只是问道:“你的伤好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屈慈瞧不见她面上的神色,也分辨不出崔迎之话语中的情绪,他犹豫片刻,反问道:“伤好了就可以?”
崔迎之忽的顿步,终于肯回头望他,月辉映得那双眸子澄澈,她依旧没有直接回答他:“你知道买下洛最有名的头牌小倌一晚要花多少吗?要五千两。”
“所以你是要跟我谈嫖资?”
“不,我是想说,你去挂个牌,挣钱的速度比在我这儿使劲快。”
崔迎之又回过头去,继续朝前走,漫不经心的玩笑话语中又带着几分郑重,叫人难以区分真意:“是你先拒绝我的,过时不候,屈慈。”
“而且别以为我没看见。我问你的时候,你明显慌了一下。”
既然如此,干嘛还要来招惹她。
她真的一点儿也搞不明白屈慈。
屈慈并未对崔迎之的拒绝感到意外,依旧用着散漫的语调,意味深长:“因为你也没有想清楚,崔迎之。如果我真的顺着你,你很快就会后悔,然后第二天让我收拾东西滚蛋。”
相处愈久,他便越清楚,崔迎之于他对他的态度更多超越了男女之外,复杂情绪交相错杂,像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线球,依附于他这个载体之上。
仿佛是透过他不断寻找过往的影子。
可是影子是永远攥不住的。
屈慈确实很了解她,崔迎之试着推演了一下这种可能,发现事情的走向大概率会朝着屈慈所说的发展。她方叹息一声,就听屈慈接着说:
“不管你当初把我救回去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善心也好,当替代品也罢,你得清楚,我始终不是任何其他什么人。这两个月陪着你的人,也只是我。”
心中的敏感之处仿佛被人用指尖轻戳了两下,跃动频率加快,崔迎之攥紧袖口,垂首闷闷道:“我清楚。”
她在屈慈身上寄托了太多不该有的情感,就连屈慈留下,也是她强求的。这于屈慈而言实际并不公平。
若是没有因为一念之差把屈慈捡回来,若是没有强留下屈慈早早让他离开,若是她从未遇见过屈慈。
这一切会不一样吗?
会不一样的吧。
她不会看着煤球一天天长大,也不会与小琳琅有什么过多牵扯,情绪不对劲的时候更不会有人陪她说话。
她还会和从前一样,一个人住在整个下洛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过避世的日子,与外界唯一交流的渠道只有隔壁林婶。
若是重新回到那样的日子,她还能够忍耐吗?
忍耐日复一日望不到尽头的孤寂。
崔迎之又停下了。
她这一次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叫他,“屈慈。”
她想说些什么,踟蹰半刻,却又未能说出口。
整条街道皆被黑夜笼罩,酣然入梦,静谧无声,一点灯火也无。不合时宜的马蹄声突兀出现,打破这份寂静。抬眼望向街道尽头,目之所及之处,一点黑影随愈来愈清晰的马蹄声渐近。
来者青衣黑马,长簪挽发,眉目清俊,端得一副明月松竹的好仪态。
是常允。
他远远瞧见崔迎之二人,疾驰至不远处,便及时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牵着绳悠悠走来。
下洛城并不算大,崔迎之在此三年,出门时也偶遇过常允几次,这并不是多不寻常的事。但这深更半夜的,还是头一回。
“这么晚出来,有什么急事儿吗?”崔迎之看着走到面前的常允,没往自己身上想。
常允浅笑着,完全忽略了一旁的屈慈:“原本是有些着急的,我听说你遇到点儿麻烦。不过现在看来,是不需要我帮忙了。”
这消息传得可有够快的。
崔迎之腹诽。
“不过刚好,那块令牌,我查到了点儿东西要说与你听。”常允这才将将注意到屈慈似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似是要请他离开。
崔迎之却道:“你直接说就行。”
常允顿了一息,撞上屈慈那略带笑意的平静目光,转瞬便恍若没事人一般挪开视线,吐出一个名字:
“沈三秋。”
崔迎之猛地抬眼。
“那块令牌是以沈三秋的名头派发的。你应该知道的,做这一行最首要的一点是绝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线人对接,也绝不会用令牌这种容易暴露身份的东西。按照往常,要查这块令牌,少则几日,多则数月,可是对方几乎是把线索呈到了明面上。”
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饵。
崔迎之一定会咬上的饵。
“还有另外一事,我原本想确认后再同你说的,但是现在来看已然没什么必要。北边来信,发现了一个人的行动痕迹,很不巧,这位也是你的熟人。”
“崔义。”
阔别已久的名字再度重现,将崔迎之带往无尽的深渊。
崔迎之的呼吸都几乎要停滞。
“在哪里。”她闭了闭眼又睁开,握紧拳,力道大得险些要把掌心掐出血,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们要引我去哪里?”
“曲城。”
那是崔迎之的故乡。
崔迎之彻底卸力,松开紧握的双拳,沉声道:“我知道了。”
“崔迎之,虽然可能没什么用,但我还是建议你不要去。”
崔迎之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迈步朝黑夜深处走去,只与常允挥手作别。一直站在她身后沉默的屈慈紧随她的脚步,也踏进那无垠的夜色中。常允则重又翻身上马,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驰去,很快便再也望不见他的身影。
幽暗长街空旷寂静,薄雾渐起,月色也在云隙间若隐若现。离小楼还有一段路,崔迎之的情绪显而易见地相较先前更为低沉起来。
屈慈望着她那阴沉沉的背影,想了想,出声道:“你刚刚叫住我,是想说什么?”
崔迎之恹恹地回:“没什么,现在不想说了。”
“行,那可就轮到我说了。”
屈慈立即换上了哀怨的语调:
“崔迎之,我都这么任劳任怨了,你在外头竟然还有别的狗。”
崔迎之:?
别的狗。指的不会是常允吧?
沉闷的氛围如镜摔裂。
崔迎之肉眼可见地有了点儿精神,抬眼望他:“你可别乱说话。我来下洛之前就认识他,只是寻常友人。”
屈慈冷笑:“寻常友人,三更半夜听说你出事骑马来找你?他还知道你的真名。你前两日和我闹别扭离了小楼,想是就是去寻了他吧。还有捡煤球那回,我就说你平日这么不愿出门的人怎么转了性。”
虽说实情与此有所偏差,但这桩桩件件仍听得崔迎之莫名其妙心里发虚。
崔迎之抹了把额上不存在的冷汗,一句一句地认真回:“知道真名是因为认识的时候我还在江湖行走没退隐。离了两日是为了还人情帮他办事迫不得已才在外逗留,一回来去找他交接完我就打算回去的,只是不巧因为陈小郎君才耽搁了而已。至于捡煤球那回……我只是纯粹去喝茶的。真的。”
“而且!我平常不是也和你出门。买米那回,还有去木匠那儿取凳子。刚好都是两回。”
屈慈依旧皮笑肉不笑,语调冷淡:“把水端平了你还挺庆幸?”
“我在你心里,跟他摆的是同一个位置?”
崔迎之彻底从方才那阴沉情绪里走出来了,她现在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恨不能立马找个去处躲开屈慈。偏偏想躲又没处去,最后她只好板着脸,故作深沉道:“屈慈,你不要无理取闹。”
只是她实在不习惯这番作态,很快便放弃,叹息一声,恢复如常,试图跟屈慈讲道理:
“我样貌不算出众,性子也麻烦,常允跟我认识那么多年,除非是有差事要办,私下几乎没什么来往。他不可能对我有什么别的想法。”
最重要的是,她虽然没有经验,但自认不是个瞎子,正常人追心上人也不该十天半月都见不上一面吧?
应该……吧?
不对,常允以前好像约过她但是都被她以不想出门的由头回绝了。到后来便渐渐不约了。
嘶。
屈慈听罢沉默了半晌,就在崔迎之内心忐忑,越想越不对的时候,他道:“是什么让你产生了你长相并不出众的错觉。”
平心而论,崔迎之并不是那种秾丽美艳富有攻击性的长相,能叫人一眼惊艳,却也绝非平平。柳眉凤眼,面颊瘦削,清冷又颓唐。单单是站在人群里,也总有人会被那份独特的仿佛蕴藏着无数过往的气质掠去心神。
屈慈太清楚崔迎之在某些人眼中是块多诱人的糕点。
他给出了强有力的佐证:“如果你不漂亮,你觉得像陈小郎君那样的草包,会能透过你的皮囊瞧见内里的好来?”
崔迎之被可耻地说服了。
她暂时抛却那令人烦扰的怀疑,妥协道:“好吧好吧。就当常允真的别有用心又怎样呢,我绝不会跟江湖人有首尾的。他可是个实打实的情报贩子,树敌繁多,我便是再想不开,也不会一头扎进江湖纷争里头了。”
江湖人。
屈慈想他也是江湖人。
他心中升起没来由的烦躁,语气依旧和煦,却又隐隐带刺:“可是你还是要去曲城。”
崔迎之偏过头:“那没办法,事关我师傅,别说是江湖纷争,就是两国交战我也得去。”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道:
“而且方才提到的崔义,是我的叔父,也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元凶。”
“这些倒不是主要,最关键的是在不知多少年前,他已经被我亲手杀掉了。”
“他不可能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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