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挖个能埋下五人的坑,绝非一下午就能成事。
天色渐暗,没出多少力但是还是累到了的崔迎之把铁锹扔在一旁,宣告罢工。
她说:“现在天冷,尸首多放几天也没关系,不着急埋。”
“所以——”
“你说得对,所以我们应该先收拾屋子。”屈慈也放下铁铲。
小楼上下两层全都没能逃脱毒手,各式物件被打砸了不少,若是不收拾出来,今夜他们都无处下榻。
“不。所以我们应该先吃饭。”
崔迎之戚戚然抬头望天,“就是这个点等菜下锅我可能会被饿死。”
“……”
暂时将尸首堆在后院里头,拿破布和箩筐挡着,待过几日等坑挖完了再做处理。
待两人从临近的食肆用完膳回来,准备着手收拾小楼。
环顾四周,今日是铁定没法完事,只能先从二层用以起居的房间开始。
轮到整理杂物间时,崔迎之拿起装鸟蛋的小盒,一如往常般想确认一下鸟蛋的状态。
她的目光于灰绿蛋壳表面逡巡片刻,倏尔瞧见了什么,瞳孔为之一震,马不停蹄地转头:“屈慈,这蛋好像裂了。不会是白日里头磕到哪儿了吧?”
屈慈赶忙放下手头的东西,快步走来,接过小盒。
蛋壳上有一道龟裂的痕迹,短且浅。
他捏起蛋打量了一会儿又把它放回了盒中,笃定道:
“应该是要破壳了。”
算算时间也的确差不多了。
幸而不是被磕碰到。
崔迎之顿时安心不少。
正说着,那裂纹又不明显地延长了一小段。
这下也顾不得收拾屋子了。
崔迎之屏吸凝神,把小盒放回了案上,半点儿不讲究地席地盘腿坐下,安静地围观新生命的诞生。
壳破得有些艰难,历时许久。先是一道浅浅的裂纹,裂纹又渐渐汇聚成了一个小圈口,圈口处一小片蛋壳掉落,随后围绕着此处,缺口不断扩大。
终于,幼鸟啄破了滋养与庇护它的外壳,闭着眼,降临新的世界。
崔迎之经历过数不清的离别与死亡,却头一回见证新生。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跟屈慈分享这一刻的喜悦。抬眼,却撞进那双沉静的眸中。
屈慈没有看鸟,也没看向别处,只是直直望着她,眼底或许是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柔和。
好似一池秋水碧波,浮光跃金,荡涤出新的华彩。
忽略心头异动,崔迎之从这潭迷魂池里回神,弯着眉眼,将小盒小心翼翼捧到他面前:“屈慈。我们有鸟了。”
或许是顺着崔迎之的话,又或是崔迎之的笑面实在晃眼,屈慈垂下细长的眼睫,看着那眼睛都没能睁开,皮下透明得几乎能看见青色脏器,长得完全跟任何褒义词沾不上边的幼鸟,道:“嗯,挺可爱的。”
不知是在说人还是说鸟。
崔迎之依旧处在幼鸟破壳的兴奋中,兴致勃勃道:“你孵的蛋,给它取个名字?”
名字?
自降生之初,直至进屈家之前,他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现在竟然轮到他给这个新生的生命取名了。
命运真是不可思议。
屈慈扫过角落处还未尚有余烬的炭盆。
“孵它烧了好多炭,叫煤球算了。”
好不走心的名字。
崔迎之安慰自己屈慈最起码没取个煤炭什么的。
她叹了口气,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煤球浑圆的肚子,跟它打招呼似的,“好吧。煤球,欢迎加入这个随时都会散伙的家。”
煤球细弱地叫了两声,似在回应。
……
鸟类长得很快,几乎是一日一个样。破壳后过了一日,刚出生时粉色的煤球全身上下变得黢黑。
第三日,煤球的体重比刚出生的时候翻了两番。
第五日,煤球睁开了眼。
待到第十一日的时候,煤球的羽毛已然长出大半,终于勉强算是变成了只漂亮的小黑鸟。它依旧没能离开窝,不会走路。但这不妨碍褪去滤镜的崔迎之态度大变,再也不嫌弃它长得磕碜。
初次养鸟正处兴头上的崔迎之非常想跟人炫耀自家的漂亮小鸟,偏偏她扫视四周,生平头一回对自己萧条得可怜的人际关系产生怨怼。
屈慈听崔迎之对着煤球愁眉苦脸自言自语了整整两日。
终于生怕崔迎之又要折腾点什么似的,把隔壁林婶家九岁的小琳琅给带了回来。
这一招简直出奇制胜。
屈慈发现崔迎之这样不着调的性子面对小孩竟然意外的有耐心。
小琳琅也着实是个非常好的听众,情绪价值给得十分到位,崔迎之讲什么都会认真鼓掌配合,又是真心喜欢煤球。两人简直一拍即合。
她平素上半日来,午间用了饭再回去。林婶家里少张嘴吃饭,自然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又一日午间,把小琳琅安全送回家后,两人没有立即回小楼,而是沿街朝着东市走。
楼里受损的家具能修的已经被屈慈修好了,实在不能修的只能扔了重新打。今日是约好了要去木匠铺取凳子。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路过一家成衣铺时,崔迎之突然拽住屈慈的衣袖,迫使他一块儿停下。
她指着店面,突发奇想:“屈慈,快过冬了,我想定几件冬衣。”
崔迎之平素不怎么打理自己,现在穿的衣裙都还是三年前的款式。以她从前衣物的破损频率,主打一个破了就扔,不够再买。后来退隐了,衣物的损耗大大减少,自然就更不会每个季度特意去定新衣。
今日之所以突然提及,是因为她想起来屈慈好像没有冬衣穿。
屈慈连现在换洗的那几套衣物都是在下洛现买的。眼看就要过冬了,屈慈还得给她干活呢,可不能给冻死了。
时辰还早,那俩凳子不急着去取。崔迎之发话,屈慈自然也不会拒绝她。
走进铺面,只有二三散客。
刚巧得空的掌柜迎上来,不着痕迹地将两人细细打量了一番,笑容减淡,却还是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
“二位要看成衣还是布料?”
崔迎之四处张望一番,只道:“随便看看。”
一整日没谈成几单的掌柜面上的笑彻底没挂住,他暗戳戳翻了个白眼,冷脸转身。
崔迎之只顾着看展台上的各式成衣和布料,没注意到掌柜的态度变化,更不关心他的来去。负责当陪客的屈慈扫了那掌柜一眼,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崔迎之:“怎么突然想来定衣服?”
崔迎之试着展台布料的手感,“看到就想起来了。好久没做衣服了,再出门一趟好麻烦,而且你不是也没冬衣穿?”
边说着,边掀起布料一角,“这块料子怎么样?可以做件袄子。”
屈慈思考片刻,瞥了眼掌柜的背影,故意道:“那是得多定几件,你可以多穿几个冬天。挑贵点的料子吧,那边几匹还行。”
店内空旷,这段对话轻易便随风钻入掌柜耳中。他没走多远,重又端上迎客时热情的笑容,折了回来,“郎君眼光真是老到,这几匹料子都是苏绣,大部分好货都供到京中去了,剩下这么几匹也是小店好不容抢到手的。配夫人的姿容,那是正正好。”
屈慈没搭理掌柜,继续问崔迎之:“你觉得怎么样。”
还没等崔迎之作出回应,他又自顾自说:“不喜欢吗?行。那我们去其他店看看吧。”
崔迎之:?
说罢,不顾掌柜挽留,他拉着崔迎之径直离开。
全程毫无参与感的崔迎之:不是,我还一句话没说呢!
……
两人走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回头望不见那间铺子了。
屈慈面上没什么情绪。
但没什么情绪便已然意味着他心情不虞了。
崔迎之一边观察他,一边被拉着快步走了一段。隔着衣料,屈慈还是轻易将她的手腕整个握住。
叫了他两声名字没得到回应,最后崔迎之故意道:“屈慈,你拽疼我了。”
屈慈当即止步,松开手,回神望她。
“那掌柜哪儿得罪你了?”
他没答,伸出手,只道:“哪儿疼?我看看。”
崔迎之摇头,转而牵住屈慈伸出的衣袖一角,引他继续沿着路边走。两人不约而同放慢了步子,像情投意合的少年人漫步街边。
“不疼。骗你的。”
屈慈任她牵着,走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回答了崔迎之的上一个问题。
“你没脾气的?掌柜这种态度还在那儿买东西?”
崔迎之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语气中还有些讶异:“东西合不合意同人又没什么干系。更何况这种势利眼多了去了,每一个都计较也太累人了。你以前很少遇见吗?这么不高兴。”
没脾气?
崔迎之以前自然不是什么没脾气的人。正相反,她少时有一段时间性情阴沉,遇事莽撞,很难跟周围人好好相处,给沈三秋不知惹过多少麻烦。
倘若换作年轻气盛的崔迎之,在那掌柜翻脸后,她便已然发作,定要让人吃个教训。
可如今她早已不是朝气蓬勃精力旺盛的少年人了。
就如松脂经由岁月的沉淀而凝聚的琥珀,伴随着崔迎之生命的年轮一圈圈加厚,锐意与朝气都被尽数封存,后来者只能从中窥得过往未尽的风华,却再也无法真正触及也无缘亲眼见证。
虽说事实并非如此,但现在的崔迎之在绝大多数与她并不相熟的人眼里,完全就是个脾性随和好说话甚至是好欺负的软柿子。
她并不在乎,更无意令人改观。
这样凡庸的,普遍的,平淡得毫无记忆点的印象,正是她所期待的。
崔迎之想:再怎么样屈慈从前在外的身份都是屈家的养子,大部分人多多少少都得给屈家那老东西几分面子,一般情况下屈慈应该不会受什么冷遇才对。
所以屈慈才会有这么个反应。
不同于她的习惯淡然,屈慈受不得这委屈。
可现实似乎与她的预想并不相符。
屈慈给出了截然相反的回答:“我见惯了。”
狗眼看人,怙恃凌弱,在屈家甚至只能算得上是苟且偷生的必需品。
屈家的牛鬼蛇神,没有哪一个不是利字当前。比这更为丑恶,阴毒,令人作呕的事情,他见过不知多少。
于泥泞中倾轧,又怎会有清白之身。
屈家的人是这样。
他也是。
可尽管他已然见惯,已然受够,已然诸恶做尽。
尽管崔迎之本人并不在意。
他还是没法无视那掌柜的行径。
或许多年积压心底的负面情绪在过了段短暂的安稳日子后终于忍不住松动流泄。
又或许是因为这一回和从前不一样,被轻视,被打压,被欺侮的对象不再只是单单他一人。
这一回崔迎之也是被针对的一员。
她明明应该是山间的风,凌空的雪,无人堪品评。
崔迎之不知是否是听出这短短四字背后积聚的复杂情绪,她并没有追问什么,只是转移了话题:“屈慈,那附近哪里还有成衣铺或者裁缝铺呀?”
衣服总不能不买。
屈慈思索片刻:“前面应该还有几家……刚刚那块料子你喜欢吗?”
“你要是喜欢,我明日再去买来。”
“可是你不是不喜欢那掌柜?若是回头去买,还不知要怎么被人在暗中编排。”崔迎之边走边回头望他。
屈慈已然从低落情绪里缓了过来,无所谓道:“编排就编排了。衣服穿在你身上,同我不喜欢那掌柜有什么干系。”
崔迎之噙着笑,回过头不再看他:“不必了,我也没有很喜欢那块料子。”
那块料子根本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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