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盆而下的,灌入鼻息间的,还有外套上陌生清冽的薄荷烟草气息。
初梨脑袋空空,被人裹好后不经意间站位也被他对调过来,过来的侍应们并不会注意这里的客人,偶尔有人抬眸,只会看见男人身长玉立的影子,傅祈深前方纤细的身形,被他完全挡住了。
外套给她,他只着了一件白色衬衫,领带妥帖工整,温莎结一丝不苟,即使没有西装外套的加持,那份从容的温雅贵重感依旧。
初梨闷得脸颊红热,怔怔抬头看他,红唇翕动,“傅祈深……”
那片春色已被西装那件外套盖得密不透风,他视线也没有在她身上多定格两秒,“你叫的什么?”
没记错的话,人前她叫的是,二哥。
私底下原形毕露了。
除了刚才的紧张,初梨的心情添上几分难堪。
如果从小到大叫惯了二哥还好,偏偏她在今天之前从未叫过,或者说,她从来没和傅祈深有过关联,傅家子孙众多,傅祈深之前并不得老爷子器重,他们这些小辈沿承大人的行为,很少和不得势的小孩玩耍。豪门孩子千千万,不算外头私生子,一房二房三房生的就多得数不清。
她是初家的掌上明珠,围绕她身边的少爷数不胜数,哪会和一个没姓名的认识,何况那时她眼里只有“子越哥哥”。
小时候不懂事,现在只得乖乖遵循成人社会规则,初梨咽了咽口水,“哦,二哥。”
两人位置一直保持刚才的,间距很小,她说话时,红唇间的气息,似有似无往他轻薄的衬衫面料里浸透,像一团柔软的云,温热地扫过他锁骨偏下的一小片。
他喉骨滚了滚,原先从视觉里一秒而过的画面再次浮现,一片奶脂似的白嫩和西装的黑是两种极端对比。
“刚才,谢谢二哥了。”初梨小声说着,抬头朝他看去,入目的是男人削瘦的下颚骨线条,仿佛女娲偏心之作,五官棱角感立体,清越眉骨压着一双沉黑瞳眸。
危机解除,她嗅觉灵敏,呼吸被丝丝檀木香侵占,不是刻意留存的香水,也不用木香熏特别熏染,和那些搔首弄姿一天涂八百遍香水掩盖不掉浪荡的公子哥不同,像长期处在清静雅致的居室沾带,冰冷清新。
傅祈深退了两步,不动声色离她三尺远,“不客气。”
退却步伐明显。
初梨低头衡量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居然嫌弃她,不愿意和她靠得太近。
她该不该觉得这个男人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
今晚在场谁不是费尽心思讨她一笑,该说不说,路边的狗都会朝她摇尾巴,但这个男人,和她保持了安全距离。
哪怕对她没有好感,也不该这样排斥吧,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生,难不成能对他怎样吗。
她拢了拢身上沾染些许余温的外套,思绪回归到自己这件衣服上,左想右想不对劲,怎么接二连三地出事。
“这件衣服——”傅祈深随手替她整理袖口的皱褶,“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初梨语气委屈埋怨,“可能我最近长胖了,不小心把裙子撑开了。”
这样说是不是有点露骨了,但事实就是被她给撑了,只能怪自己最近过于丰满。
他说,“你刚才的裙子呢?”
他倒是记得她来时的裙子和现在身上的是不一样的。
“来时穿的那条裙子被我不小心弄上奶油了,穿不了。”她丧气地咬唇,“奇怪,今天明明没有吃点心,怎么会弄上那么多奶油,见鬼了。”
真是祸不单行,接二连三的事情放在一起发生,差点让她丢大脸。
傅祈深忽然说:“奶油在桌边。”
“什么?”
“有个侍应故意把奶油擦在了桌边,被你蹭到了。”
初梨心不在焉的神色渐渐变得仔细,大脑迅速回忆一遍刚才的情景,她确实注意到一个给桌台送绿奶油的侍应,是个女的,一直低头,她当时还在纳闷,送个东西磨磨蹭蹭的。
“你怎么知道的?”她诧异。
刚才掉地上的纽扣,傅祈深还给她,“无意中看见的。”
初梨接过来,看到上面改过的针线,秀眉紧蹙。
-
楼下歌舞升平。
楼上,到厨房和储物间的间隙,几乎没有客人上来。
初梨一手拿着被弄脏的小白裙,一手抵着墙面,在门口堵住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
正是刚才在她面前磨蹭置换点心的女侍应。
“说吧,谁让你这么做的。”
对方诧异后退,“初大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其他侍应都下去了,只有这个女侍应独自在这边收拾残局,流理台上,有一盘余下的抹茶奶油和白色裙子上的污痕如出一辙。
“不知道?”初梨平时嗓音糯糯的,在公司开会,就算员工犯错教训时也软着一把嗓子,是地区缘故和家庭影响,对外鲜少像现在摆出盛气凌人的态度。
“既然不知道,为什么知道我是初大小姐呢,据我所知今晚的宾客有三十余位,就算姐姐我闻名遐迩,你一个临时从五星级酒店调来的侍应,能这么快认出我?”
她这样分析,对方仍然一脸倔强地摇头,“不是我。”
“这里的监控应该被拆了,所以你有恃无恐,但是吧,我不是个讲道理的人,我不需要证据,我想针对你只是分分钟的事。”
初大小姐想要为难圈子里一个普通的千金不过是向外公撒个娇的事情,何况是一个普通人,她故意塑造了这样的形象,且以高高在上睨视的姿态,逼对方招供。
奈何女侍应实在是个聪明人,一直否认。
初梨渐渐没耐心,“这样吧,她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
她表现出的恶毒形象,居然一点都没把对方唬住。
反而提到钱,女侍应才看她一眼,“真的吗?”
“……真的。”初梨狐疑,早知道这么简单,第一句就直接提钱了。
“苏沅落小姐让我这样做的。”
果然是她。
女侍应很小声坦白了真相。
“苏小姐……她让我们找方法弄脏你的裙子。”女侍应犹豫,“本来她们想用酒泼的,我觉得那样做太明显冒险,怕得罪你,所以换成别的办法,我以为……你不会知道的。”
确实,如果不是傅祈深提醒的话,她压根不会想到这一层。
给桌边抹了奶油,这样既能让她弄脏裙摆,又不会让人怀疑是有意为之。
“她神经病吧。”初梨环手抱胸,“我什么时候得罪过她。”
她和苏沅落从来没有正面交锋过,顶多暗搓搓蛐蛐几句坏话。
“苏小姐她不想让你和苏少跳舞。”女侍应坦白。
刚开始苏沅落布置的任务没那么细节,想找人出主意破坏舞会,又怕哥哥面子过不去,最终把目标锁定在初梨一个人身上。
初梨懂了。
苏沅落生怕她和苏天舟扯上关系,怕她嫁进苏家做嫂子,千方百计阻止她和苏天舟接触。
够自恋的,她完全没这个心思,就算裙子完好无损,她也不会跳舞。
“初大小姐,真的对不起。”女侍应歉意低头,“我家人病了,急用钱,所以才答应办事,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裙子,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洗干净。”
这种裙子没法干洗也没法下水,穿不了几次的。
“不用。”初梨摆手,“你给个卡号,我会让人把双倍款汇给你的。”
“大小姐……”
“哦对了。”初梨准备走的步伐停住,她哪是任人宰割的命,“苏沅落花钱买我出丑,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要不我给你四倍价钱,你这么聪明,再想个法子让苏沅落难堪。”
她看这个女侍应怪机灵的。
是个可用的人才。
借她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四倍……?”女侍应嘴里呢喃。
“四倍是多少?她给你多少?”
“苏小姐给办成事的一千。”
“一千?”初梨震惊,“她就花一千块钱让我难堪,我就值这个价钱吗?”
就算翻十倍都不够买她一件衣服的。
苏沅落瞧不起谁呢——
用这点钱来陷害她?
“我给你四倍的十倍吧,四万,怎么样。”初梨腮帮气鼓鼓地,“我今晚想看到她比我还要出丑。”
“真的吗?”
“不够吗?”
“没……”女侍应摇头,“够了。”她是觉得刚刚害过大小姐,现在再拿这些钱,很不好意思。
“没事,你放心做吧,我给你兜底。”
这才是支票的正确用法,既能帮助到人,还能解心头之恨,比花钱买男人的归属权值当多了。
如果单单弄脏她的裙子不让她跳舞就罢了,但苏沅落的目的没这么简单,她放在楼上的礼服,是被特意改良过的,胸口的纽扣针线并非原装,而是脆弱的丝线。
别说她了,国际模特穿也可能被撑开。
虽然胸口就算撑开也不及比基尼的曝光程度,但在这样的公共场合暴露,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情,不亚于她被傅小少退婚,两件事前后发生,她的脸面全然扫地,她辛辛苦苦建立的珠宝品牌都会遭殃。
她忍不了这气。
初梨没有再回去,而是站在二楼,从挑空的中庭看去,刚好对楼下一目了然。
等着看苏沅落出丑。
“大小姐怎么还在这里。”
身后传来不算陌生的男声,她回头,发现不是对她说的,说话之人是汤武,用半陈述半疑惑的口吻问一侧的傅祈深。
“她这衣服……”汤武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看见傅祈深只着衬衫,外套在初梨身上,大致猜到了,嬉皮笑脸挤眉弄眼满肚子的坏心思藏不住。
不等他多问,初梨先开口:“我衣服坏了,借傅……二哥的穿一下。”西装外套在她身上并不违和,烟雾渐变色的裙摆云纱堆叠,簇簇包围,像云纱堆叠的花。
“都是一家人。”汤武点头,磕到似的含笑欣赏,“谈什么借不借的,哎哟疼……”
汤武的肩膀被巨大的力道拧得他痛叫出声,倒抽一口凉气看向罪魁祸首,傅祈深收手之前,坦然拍了拍他的肩,仿佛只是兄弟之间的简单招呼。
被警告了,汤武只得闭嘴。
看在这件外套份上,初梨没像之前对他们抱有成见,观感渐好,至少目前看来,傅祈深行为举止比傅子越优良太多。
傅子越这家伙,到现在为止都没联系她解释,就指望傅家和傅祈深给他收拾后事。
“那个……”初梨抬头,她发现和他说话的时候要仰脖子,男人长得太高真是麻烦,说话都这么累,要是和他接吻脖子不得累折了。
她被自己想法吓傻了,怎么突然想得那么歪。
傅祈深没等到下文,倒等到她一脸酡红,“什么?”
“我是说,刚才来的时候,你们说要找我,有事情吗?”她正正脸色。
“嗯。”他说,“那天我去华庭壹号,本想为堂弟的事情当面道歉,可惜大小姐没有回来。”
“那天我在外面忙忘了。”初梨面不改色,只字不提她那天刷了多少余额。
“目前无法联系到子越,我已经断了他的消费,等我找到他,会带他再郑重其事登门向你表示歉意。”
傅祈深言语措辞平和,却透着办公事般的冷肃严谨,不掺杂多余情绪。
她其实快对傅子越的事免疫了,扭捏点头,“好吧。”
拢了拢身上外套,看他们没有离开的意思,欲言又止,初梨又问:“怎么了,还有事吗?”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难以启齿,需要迂回,傅祈深淡淡“嗯”了声后,视线稍稍瞥过去,“方便的话,我想从大小姐这里拿点东西。”
“我这里?”
“嗯。”
初梨上下打量自己一番,没搞懂自己身上有什么他需要的东西,转念一想,看他几次欲语还休,心里大概有数。
她抬了抬下巴,“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啊,难不成——你想要我的联系方式。”
傅祈深微怔。
“行吧,刚好留个联系方式,方便我把外套还给你。”
她慢条斯理撩着发,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样子,朝旁边的汤武伸手,“纸和笔。”
她看出汤武是他的助理,这些东西是应该随身携带的。
汤武瞅了眼自家老板,乖乖递上纸和笔。
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初梨利落写上一串号码,字迹潇洒得像是刚做完好事的女侠,落落大方递过去:“微信同号。”
傅祈深接过来,静默片刻,“知道了。”
“那我走了。”
“稍等。”
“还有什么事?”
初梨回头。
傅祈深这次迂回的时间比刚才更久,长指松了松领带的温莎结,“大小姐,外套能暂时还给我一下吗。”
“啊?”
“我皮夹和房卡落在外套内袋里。”他说,“我拿完之后再给你。”
“……”
初梨花了二十秒的时间思考他这句话的意思,又花二十秒回忆他上一句的意思,像是迟钝的呆天鹅,傲然且尴尬地在原地站着,抬手的动作缓慢僵硬。
她正要解开西装外套的时候,男人的掌心忽然制止住。
她里面的衣服胸口被撑开了,现在直接脱的话会被人看见。
初梨慢慢转过身,没有脱外套,而是手伸进去内袋,摸出他想要的两样东西,不知是手心太热的缘故还是她胸口的温度,酒店房卡上沾着微热的体温。
所以。
他刚才说想要的是这些东西,不是她的联系方式。
初梨小脸红白相间,颜色相当好看,忍着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的冲动,面带微笑,“原来你要的是皮夹啊,那这个,还给我。”
她一边说着,捏着薄薄汗意的手指夹起他手中的纸片,意图将她自恋的证明销毁。
一时却抽不回来。
那张写着她手机号码的纸张被男人反握紧。
傅祈深:“这个我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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