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新生 请带着我和他的祝福,去走你自己……


    “老李!停车!”


    随着谢辰满溢着怒气的一声吩咐, 被吓得一哆嗦的司机当即脚踩刹车,将车辆紧急停靠在了路边。


    车门打开,谢辰指着车外怒极反笑:“你要断绝关系是吧, 行啊,你现在马上给我滚下去!但是,乐宴平, 你最好给我搞清楚,你能有现在这样的好日子是因为我, 是因为谢家!如果不是我, 你特么现在还待在泥里!”


    口不择言的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不知是谁惨白了脸。


    一声嗤笑过后,乐宴平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在谢夫人回过神来之前干脆利落地跳下了车。


    “你说得对。”昏暗的路灯下, 乐宴平那双向来温和的桃花眼此刻眸光幽沉,“可是谢先生, 是谁让我活在泥里的呢?我难道应该在泥里么?”


    这是两个很简单的问题, 简单到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它们的答案,可是即便如此,乐宴平也依旧没能等到回答。


    他等到的,只有谢夫人骤然通红的眼——


    “小宴, ”颤抖的声音带着受伤,哀婉凄绝, “所以你还是在怪爸爸妈妈是么?可是爸爸妈妈也不知道啊,我们也是好不容易才将你找回来的啊。”


    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似的, 脆弱的母亲哭泣着瘫坐在椅上。但很快,谢折衣便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肩膀。


    “小宴,你不要怪爸爸妈妈,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他面容悲戚,“我知道你恨我占了你的身份,你放心,我会离开谢家的。”


    说罢,他就想起身下车,然而还未动作,谢夫人便已拉住了他,哭得越发伤心起来。


    “够了!都给我停下!”谢辰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这场闹剧,“乐宴平,你就非要把家里搅成这样你才满意么,你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闹够了就赶紧婻風给我上来!丢人现眼的玩意。”


    啊,果然,最后又是这样。


    该说不愧是一家人么,他们每一个人好像都有着那么多的不容易和那么多的委屈——


    【又不是我们故意弄丢的你,我们也不知道啊。】


    【而且我们已经找到了你,还把你从泥沼里拉了出来。我们为了你做了那么多……】


    【你凭什么不感激我们!】


    【你凭什么不体谅我们!】


    【你应该对我们感激涕零】


    【你应该……】


    【爱我们】


    他们是不会错的。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是“乐宴平”的错了。


    “可是,‘乐宴平’又有什么错呢?”


    乐宴平喃喃地道着,心底漫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然后最终却化成了一声释然的笑。


    已经没有必要和他们多说什么了,再这样下去也不过是浪费时间。


    车内的灯光在地上投下的光影似乎将整个世界分成了两个部分,向前是虚假的温馨,向后是真实的孤寂。


    乐宴平退后了一步。


    “谢先生谢夫人,感谢你们将我带回来,但谢家没有必要再多一个‘乐宴平’。”


    “我会尽快搬出去,至于二位在我身上花销,还请让专人列个清单给我,我会悉数还清的。”


    “那么,再见了。”


    他平静地说完了最后该说的话,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黑夜。


    “二少爷……”


    司机下意识地出声挽留,然而还没说上一句,便听见谢辰道:“老李,开车。”


    后视镜里,谢夫人还在哭泣,而谢折衣则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见司机没动静,谢辰黑着脸又重复了一遍:“开车!”


    “……是。”


    汽车发动机轰鸣着从乐宴平身侧急疾驰而过。


    他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那两点红色的尾灯消失在视线的尽头,伸手摸了摸自己已经没那么疼的左脸后,抬脚继续向前走。


    凌晨一点的城郊公路上行车廖廖。久经风霜的路灯灯罩上缠满了黑色的蜘蛛网,在窸窣的电流声中,垂死挣扎地闪烁着。


    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乐宴平走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来到了一个能叫车的路口。


    等回到小区的时候,天边已是晨光微熹。


    这个点的小区里四下无人,唯有路边的花坛在乐宴平经过时抖动了一下,从中蹿出了一只瘦弱的小橘猫。


    那双琥珀色的瞳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在乐宴平想伸手摸摸它前,又蹬腿蹿了回去。


    抖动的草丛重新归于平静,乐宴平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才回了家,一进门便倒在沙发上疲累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窗外天光大亮。落地窗前,打扮干练的苏慧正背对着他,压低着声音和人打电话。


    乐宴平迷瞪着眼看着她发了会儿呆,直到看到人通话结束,才慢吞吞地爬起来唤了一声苏姐。


    “嗯,”苏慧轻声应着,瞥了眼他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身上已经睡出褶皱的西装,道了句,“先去洗澡换衣服吧,别的事我们一会儿说。”


    乐宴平听话地去了,而等到他收拾好再出来时,苏慧已经坐在了沙发上。


    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两份半指宽的文件,她伸手将它们往乐宴平的方向推了推,道:“你看看吧。”


    看清封面的那一瞬,乐宴平忍不住轻笑了声,暗叹谢家这一回的动作倒是很快。


    一份花费清单外加一份解约合同,不过几个小时的功夫竟然已经全部拟完了。


    乐宴平没有兴趣逐字逐句地去看,于是对苏慧道:“苏姐,直接告诉我结果吧。”


    苏慧:“结果就是,去掉你之前为公司赚回来的钱,再加上你和公司提前解约需要额外支付的违约金,抹完零后一共算了你三千万。”


    “诶,”小乐大人闻言眨了眨眼,感慨道,“我原来这么值钱的么。”


    波澜不惊的反应看得苏慧不禁莞尔:“是啊,没想到吧。所以身价三千万的乐先生,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虽然这么问了,但苏慧其实是并不需要乐宴平的回答。因为谁都知道,乐宴平根本不可能拿出这么多钱。


    于是,苏慧继续说了下去,“小乐,谢先生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说他能再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肯回去向他们跪下道歉诚心认错,那之前所有的事他都可以既往不咎。”


    “一个道歉三千万,小乐,这可不是个亏本买卖哦?”


    话音刚落,苏慧便听见了一声轻嗤。


    乐宴平伸手拿过合同翻到了最后一页干脆利落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不用了。”他道,“谢辰他还不配让我跪。”


    小乐大人这辈子只跪过三个人。除了两位皇帝一位皇后,就连他亲爹都没有让他跪过,他谢辰又算个什么东西。


    苏慧垂眸望着他签下的名字:“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别怪我没提醒你,三千万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乐宴平:“我会想办法的。”


    那些个犟种言官们以前常说,他们活着就是为了争一口气,名垂青史。


    小乐大人虽没有名垂青史的野心,但他骨子里可也是个犟种。跟谢辰道歉?呵。


    不可能,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没可能!


    “挣也好借也罢,砸锅卖铁东拼西凑,无论如何我一定会还上的。”说到这里,乐宴平自嘲地笑了笑,“实在不行,我就把自己卖了呗,毕竟我这么值……嗷!”


    脑门猝不及防地挨了一记暴栗,“卖你个头,怎么,你难道想犯法啊?附和你句值钱而已,别真把自己当什么无价之宝。”


    苏慧嫌弃地看着捂着脑门眼泪汪汪的乐宴平,从手包里摸出张卡递给他,“给,拿去吧。”


    “这卡里头有三千万多一些,但还完后也剩不下多少,你记得自己省着点花。”


    乐宴平没接:“苏姐,我不能要你的……”


    下一秒,卡便被苏慧硬塞进了怀里,“谁跟你说这是我的钱了?你当我是傻的么,无偿给人三千万啊?”


    “还记得anna杂志么?这份工作是你自己争取来的,所以合同没有经过公司,再加上你和江池落这回让他们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钱是前两天打到我和他的私人账户上的,我看过了,十分可观。再加上我和他之前偷偷存进去的私房钱就差不多了。”


    她说得随意,但乐宴平却是瞬间从中听出了不对。


    一个猜测在他脑海浮现,他怔怔地问:“苏姐,什么叫你和他?”


    苏慧笑了一声,然后就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她伸出手揉了揉乐宴平的头,眼中带着悲切的释然。


    “我知道你不是他。”她轻声道。


    “他没有你那么听话,没有你那么能喝酒,也没有你那么厉害。可是,”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他真的是个好孩子……”


    “这世上除了我,大概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了吧。”


    “抱歉,再见……”


    她终是泣不成声。


    苏慧离开后,乐宴平独自一人在客厅中站了很久。


    直到日暮时分,他才终于回过神来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但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于是最后离开的时候,乐宴平只带走了一个不大的背包。里面除了几本本子,便再无他物。


    原主和他孑然一身地来,所以如今,他也合该孑然一身地走。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只是,当乐宴平背着包又一次经过早上那个花坛的时候,里头的草丛忽然再度抖动了起来。


    那只瘦小的橘猫蹿出来,又一次挡在了他的面前。


    而这一次,它没有跑。


    待手忙脚乱的小乐大人好不容易抱稳了拼命想往他怀里钻的猫,再抬起头时,便看到面前的路灯下,萧策正站在那里向他伸出了手:


    “乐昭。”


    他唤着他的名字,不知怎么的,声音竟听起来有些紧张:“我们一起回家吧。”


    那一瞬间,乐宴平忽然又想起了苏慧临走时对他说的话:


    【这是他的人生,本就不应该由你来承受。】


    【所以,收下吧,请带着我和他的祝福,去走你自己的路。】


    于是他笑起来:


    “好。”


    第25章 证据 盼天盼地盼昭昭


    “小乐, 合同的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如果还有什么其他的问题或者要求,你尽可以提。”


    看着面前西装革履的男人, 乐宴平沉吟了片刻,犹豫道:“是有一个。那个……请问这个分成和待遇,你们真的没有打错么?”


    “哦?是对待遇不满意么?我们还可以再加……”


    “不不不, 黎先生,您误会了。”乐宴平被对方一本正经的架势吓得连连摆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


    恰恰相反, 与其说什么满意不满意的,倒不说这个待遇……是不是好的有点过头了?


    小乐大人扪心自问了一下,感觉自己不是很配。


    听明白了乐宴平的顾虑, 黎承枫轻笑起来, “这点不必担心,公司和我看重的都不是你现在的成绩, 对我们来说, 更重要的是你未来能够创造多少价值。”


    “根据对你的综合评估结果,我认为这份合同将会是一场稳赚不赔的投资。”


    话音刚落,身侧忽然飘来了一句悠悠的感慨:“老枫啊,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有黑心资本家的风范了呢~”


    咔嚓。


    纸张被捏皱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中显得格外响亮, 黎承枫忍了又忍,终是勾起唇角冲着坐在一旁的萧策露出了个核善的微笑。


    “萧策, 请问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到底是谁打断了我美好的假期么?”


    天知道二十四小时前, 他还悠哉躺在国外阳光灿烂的小岛上,吹着海风欣赏着帅哥美女打沙滩排球!


    结果下一秒,兜里的电话铃声大作, 黎承枫摁了接通,随即便听见某个姓萧的东西上来就给他来了一句:


    “老枫,你之前是不是说想要带新人?”


    黎承枫毫无所觉地“嗯”了一声:“怎么,来兴师问罪啊?你小子都要回家继承家业了,我总得去另寻个‘明主’吧,不然以后不得喝西北风。”


    萧策:“那我给你找个‘明主’怎么样?”


    瘫在躺椅上享受人生的黎承枫懒洋洋地吸溜了一口果汁:“谁啊?”


    “乐宴平。”


    “……”黎承枫一瞬沉默,半晌后,他道,“萧策,你脑子终于坏掉了么?”


    乐宴平他还能不知道么,不就是那个……嗯?


    这不是挺不错的嘛?!


    被赛博按头看完乐宴平资料的黎大经纪人蓦然瞪大了眼。


    “真不愧是言疏浅啊,这技术这效果。”盯着anna杂志的最新封面图啧啧称奇了好一番后,黎承枫问,“但乐宴平不是在谢氏天诚那儿么?他最近的热度这么高,谢氏能放人?”


    “算了,”他眯了眯眼,顺手将平板丢到一边,“等我休假回来吧,到时候再去琢磨琢磨怎么挖墙脚。”


    毕竟,这可是他难得的休假嘛!休假怎么能工作呢?不想不想~


    “不用你琢磨,人已经解约好了。”萧策的声音飞过八千多公里的距离幽幽地传进了黎承枫的耳朵里,“公司一致同意了让你来接手,合同正在拟,现在就只差和对面完成交接,以及……


    “三天后,是‘风云’的第三期直播。”


    黎承枫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心下升起了股不好的预感:“等等,你该不会是想说……”


    “bingo!老枫,恭喜你提前结束休假哦~嘟嘟嘟——”


    听着电话里头的忙音,从躺椅上瞬间蹿起的黎承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洋洋洒洒地骂了公司和萧策八千字的鸟语花香。


    然后,在他滚回国内开始上班的当天,他就发现萧策这厮不仅将人拐回了公司,还将人拐回了家。


    黎承枫:……


    “萧策,你果然是禽兽吧。”


    久别重逢后的第一句话,从鄙夷和质问开始。


    “乐宴平才二十一吧,人法定结婚年龄都没到你就往家拐?还有,你特么趁我休假谈恋爱还不告诉我?这要是出了事……”


    萧策连忙打断:“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没谈。”


    一时间,黎承枫的目光更加鄙夷了:“萧策,你丫不会是骗了人小孩感情还不想负责吧?”


    萧策:“……我在你眼里就这形象?”


    黎承枫震惊:“你丫有形象这种东西?”


    萧策:……


    行吧,看来他很有必要纠正一下黎承枫心中对自己的错误认知。


    对前因后果作了好一通解释后,黎承枫终于更换了他的鄙夷对象:“谢辰的脑子里是堆满泡么?亲儿子不管去管个冒牌货,什么奇葩玩意儿。”


    萧策摊摊手:“人家就是稀罕冒牌货能有什么办法呢?不然,又怎么轮得到我们?”


    也是。


    这般想着,黎承枫站起身拿上东西,便准备往萧策家里去找人签合同,只是临出门前,他忽然偏头看了眼萧策:“你刚说,是因为人小孩没地去才将人带回家的?”


    萧策闻言轻笑了声,却不回答,只问:“怎么了?”


    “切。”黎承枫嫌弃地睨了他一眼,笑骂,“你就装吧你,老禽兽。”


    说罢,他转身就走了,也就没瞧见背后的“老禽兽”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勾起唇角露出了抹认命的笑。


    这之后的一路上,萧策再没说话。除了到家的时候,同乐宴平介绍了下黎承枫的身份,他便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低着头在手机上不停地敲打着发消息。


    【昭:突然出现.jpg】


    【把我杀了为“笑颜”助兴:卧槽姐妹,你终于出现了QAQ!】


    屏幕另一头的小姐姐呜呜咽咽地咬着手帕,看着“在线”两个字激动得热泪盈眶。


    身为“笑颜”cp粉粉头兼超话主持人兼cp群群主,真的是只有天知道她这段时间里究竟过得有多么煎熬。


    而造成这一情况的罪魁祸首便是这个叫“昭”的网友。


    自从这人丢下一句似是而非的粮以后,她们那个冷冷清清的cp粉小群直接爆炸。


    一共四十三人,四十二人在线,满屏都是疯狂滚动的“真的假的?”和“求细节!”


    然而,“昭”却再也没有说话了。


    等她们再仔细一看,豁,那个唯一不在线的仁兄,可不就是那个“昭”么!


    于是,小群再次爆炸。


    这种饭已经端到眼前,但是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吃的感觉……简直比没饭吃还难受啊啊啊!


    三令五申不许群里人对外宣扬后,一群人便开始了盼天盼地盼昭昭的等上线模式。


    然而,她们等来的是连续十多天的杳无音讯。


    真的只差一点,心态爆炸的她就要把这个“发假粮”的搞事份子给踢出群聊了!


    萧策看着聊天界面上的“姐妹”二字挑了挑眉,终是没有反驳,高冷地回了一个:


    【嗯,找我有事么?】


    【有有有!你千万别走!你上回说的那个消息,保真么?】


    上回说的……啊,一起吃饭是吧。


    【是真的。】


    粉头:!!!


    【有证据么!照片什么的!可以看看么!】


    萧策:……他还真没有。


    上一回言疏浅他们倒是想过要拍,好用来做做宣传什么的。结果后来一群人只顾着乐呵,等助理想起来这茬的时候人都倒了一半了,也只好不了了之。


    而且,萧策不仅没有证据,准确来说,应该是他根本就连一张和乐宴平一块的正经照片都没有。


    心下不由划过一丝懊恼,萧策琢磨了半晌,补了一条:


    【但我能告诉你另一条内部消息,你可以先等等看我说得对不对,再决定要不要信我。】


    已经蔫了一半的粉头小姐姐勉勉强强地重新支棱了起来,【什么?】


    【乐宴平和天诚解约了,而他的新经纪人,是黎承枫。】


    发完了这句话后,萧策便关上了手机。


    他一手支着下巴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自家辛苦上班的经纪人,内心充满了由衷的欣慰。


    毕竟如果没有他的加班,怎么会有今日的公开呢?当然,如果能再搞快点那就更好了!


    于是,在黎承枫冲他露出核善笑容的时候,萧策难得没有还嘴,甚至心甘情愿地挨了其两记白眼。


    脚边忽然划过了一个毛茸茸的玩意。萧策看都不看直接伸手一捞,那只碰瓷小橘猫便被他捞进了怀里。


    “喵。”


    “乖别去,他在忙呢。”揪着后脖颈轻挠了两下猫下巴后,挣扎着的小猫总算是安静了下来,趴在萧策的膝头直勾勾地盯着乐宴平看。


    等到人签完字萧策一松手,它便一蹬后腿迅速冲进了乐宴平怀里,露出暖呼呼的小肚子躺倒撒娇。


    “哟,这猫还挺亲人。”黎承枫顺口说了句,将桌上的合同迅速整理收好后,便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马上公司微博就会发公告,你回头记得转发……算了,你把账号密码给我吧,有些东西我直接帮你发了就行。”


    “对了,风云的第三期内容也已经定好了。这次是户外录制,地点定在相国寺,录制时长大概三天左右。”


    相国寺?


    乐宴平顺毛的动作顿了顿,“是哪个相国寺?”


    黎承枫闻言笑起来,“还能是哪个,年代久远到能上节目的,可就只有缙太祖赐名的那个了。”


    “记得收拾东西,到时候我会来接你们。接下来还有事,先走了。”


    “诶,我送你。”


    迎着黎承枫骤然警惕的目光,萧策坦然自若地站起了身。然后方一下楼,他便收获了一个连退三步,表情嫌弃的黎承枫。


    萧策:“……你干嘛?”


    黎承枫:“我忍不住。”


    被这小子送什么的,总感觉自己会折寿是怎么回事……“你就直接这么说吧,到底想干嘛?”


    “也没什么。”萧策道,“就是想问你件事。”


    “黎承枫,你知道怎么炒cp么?”


    黎承枫:o_o


    他在说什么玩意?!


    第26章 佛缘 都有点虚啊


    自古以来, 每一位开国皇帝的生平都会成为被世人津津乐道的传奇。而缙太祖萧景之最为人所熟知的,则是他的两道佛缘。


    萧景之原先,其实只是一个在边关守门的小卒子。


    他没有生在一个好时代, 沅朝末年兵力式微,战乱四起。所谓的护国大将军实则是个酒囊饭袋的皇亲国戚。所以在外敌入侵的时候,大沅毫无招架之力, 而萧景之和他的同僚们,则成了最先被抛弃的一群人。


    但萧景之命大, 他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边塞黄沙漫天无水无粮, 他拼着一口气一路向南爬到了精疲力尽,就在即将力竭而亡的时候,萧景之遇到了一位喇嘛。


    身着红衣的僧人给了他一碗水一个馒头, 于是他活了下来。


    这便是第一道佛缘。


    第二道佛缘, 降临在萧景之二十九岁那年。


    跟着西北守将起兵造反的他凭着过人的胆识和杰出的军事天赋,深得首领的器重……至少他那时是这么以为。


    结果不等兔死便要狗烹, 因计划泄露他被人围困深山, 全赖亲信以命相搏,才得以为他挣出一线生机。


    重伤的萧景之昏死了过去,不想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身处于一所寺庙之中。


    他被僧人救了第二次。养伤期间, 他与众僧同吃同住修禅打坐,最后, 他告诉住持他想就这么留在这里。


    住持捻着佛珠摇了摇头,指着下山的路道:“痴儿归去, 你的佛不在这里。”


    萧景之被赶了出去,等再回来的时候他已成帝王。


    于是山成了明心山,寺成了相国寺, 并从此在缙朝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因此无论是谁想去相国寺,都得一步一步老老实实地走上明心山去。


    “那个……”听完一通讲解后,江池落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我可以请问一下,这个台阶它有多少级嘛?”


    陈导笑起来,“放心放心,没几级,全部加起来也就九百九十九级吧~”


    美妙的数字听得江池落眼前一黑,差点就没直接晕厥过去。却不想导演组还为他们准备了其他的惊喜。


    “各位嘉宾,由于你们接下来需要在寺中居住一段时间,为表虔诚和敬重,有些东西是不被允许带上山的哦~”


    “所以接下来,就请各位上交手机,并主动打开你们的行李箱接受工作人员的检查……江池落,别躲啦,行,那就从你开始吧!”


    江池落:……!!!


    在小江同学并没有什么用的反抗下,有他半人高的行李箱很快便被毫不留情地当众打开了。


    然后,现场一度十分安静。


    “落落你这……东西带得挺全啊。”看着塞得满满当当的行李箱,岑溪忍不住感慨。


    电脑平板游戏机,零食饮料方便面,若是再多个小推车,那都可以直接坐地摆摊了。


    【我就知道,落落他绝对会带零食的hhh】


    【xs,郊游实锤】


    【孩子还小,吃点零食玩玩游戏怎么了!让他带让他带!】


    场外的陆文默默地摘下了眼镜开始战术擦拭,以免自己再次看到那令人心梗的行李箱。


    不,归根结底,这其实还是他的问题……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相信江池落能自己理好他那个行李箱!!!


    可怜的小江同学从经纪人看到导演,从主持人看到嘉宾,最后,委委屈屈的视线终是落到了乐宴平身上。


    “小乐哥……”


    【嗷!我看到了什么!落落这是在向乐乐撒娇嘛!】


    【乐宴平快帮落落说话!他都要碎了!】


    而接收到求助的乐宴平……


    您的小乐哥拒绝了您的求助申请,并返还给了您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江池落:……


    十七岁的男孩眼含着热泪,最终还是失去了他所有的快乐源泉。


    至于剩下的几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前听到了风声,除了岑溪不幸地失去了他的便携式养生壶,节目组仔仔细细地搜了一圈后,竟愣是没再搜出来什么违禁品。


    尤其是乐宴平,别人好歹还带了个行李箱,而他倒好,两手空空就背了个包,去掉换洗衣物和必备的生活用品后,里头便只余下了一支笔和一本笔记本……


    嗯?笔记本?


    “乐老师,请问可以看看这个笔记本么?”因着职业习惯,工作人员好奇地问。


    正望着一旁的石阶出神的小乐大人闻言霎时抖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就回了句:“不可以。”


    速度之快,语气之坚决,成功让工作人员狐疑地眯了眯眼:哦?


    【老实说,其实我本来没有那么好奇的】


    【确实,但是被他说了不可以后……】


    【搞得我现在好想去抢乐乐的本本哦】


    【切,他能有什么东西。无非就是看到折衣带了本书,所以也想学呗。】


    【就是,学又学不像,东施效颦的玩意!】


    【前面的,你们有毛病吧?乐乐这本笔记本上次节目就有用过好不好,怎么,难道你家主子也上回就拿书了?】


    【就是啊,到底是谁学谁啊,搞笑!】


    【嘿,那他为什么不给人看,一看就是做贼心虚!】


    【那是乐乐自己的笔记本,难道他还不能做主了?】


    弹幕上吵得密密麻麻,陈导在监视器前看得感慨万千。


    还记得第一期直播的时候只要镜头扫到乐宴平,那弹幕上必然是骂声一片。谁曾想到了如今,他竟然也已经拥有会为他说话的粉丝了呢。


    当初把他定为常驻嘉宾果然是一个正确的选择。看着自家节目节节攀深的热度,陈导对自己的高瞻远瞩表示非常满意,抬手打了个手势,示意工作人员先放过乐宴平。


    有争议的东西就是得留一留才能惹人惦记,要是直接揭露谜底,那不就没有意思了嘛~


    这般想着,他的眼中划过了一丝算计。


    但无论如何,小乐大人终是暂时逃了过一劫,他火速将自个儿的小本本塞进了背包内袋,刚拉上拉链便听见陈导拍了拍手,笑意盈盈地道:


    “既然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那现在就请向着山顶出发吧!我们会在山下等你们归来哦~”


    刚走了一步的众人始料未及地顿住了脚步:“陈导,你们不录了?”


    “那怎么可能。”陈导道,“相关的录制人员前两天就已经上山了,至于登山的这一段路嘛……”


    螺旋桨转动的声音蓦然响起,五架无人飞机飘至众人面前,整齐划一地冲他们摇了摇身上的摄像头。


    “所以各位不用担心,顺便,友情提示,虽然第一位到达相国寺的人没什么奖励,但是最后一位,可是有惩罚的哦!”


    “好了各位,抓紧登山。记得把自己的行李也带上去哦~”


    众人:……!!!


    望着眼前根本看不到尽头的石阶,江池落忽然无比感谢节目组收走了自己的快乐源泉。要不然,他大概是真的会死在半路上。


    劫后余生般地叹了口气后,他认命地拎上箱子便欲往上走,然而方一转身便见乐宴平立在原地,正抬眸凝望着眼前的明心山。


    目光专注,却又仿佛不在此间,一如当初他们拍摄的时候。


    “小……”


    “想什么呢?走了。”


    出走的神魂被唤了回来,乐宴平哦了一声快走两步跟在了萧策身边,瞥了眼他手上的箱子后忽然鲜活地笑了起来:“萧策,后悔么?”


    萧策无奈:“是啊,后悔了。要不然你行行好,回头帮我拎一段?”


    “不要。”乐宴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然后在萧策佯装受伤的控诉中跑到了岑溪身边,轻道了几句后接过了人手里的箱子。


    在他的身后,萧策的目光温柔似水。


    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二人,江池落的脑海中蓦然回想起了自己两天前在热搜上看到的照片——


    靠窗的卡座里光线正好,埋头认真吃小蛋糕的青年应是听见了谁人的呼唤,叼着勺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镜头,随后弯起眉眼配合地比了个耶。


    “@萧策:为新来的小朋友接风洗尘^_^@乐宴平”


    他们的关系真的很好。


    江池落这般想着,抬脚快步跟上了队伍。


    作为缙朝皇室祭祀祈福的重要场所,明心山这条上山的路其实并不难走。


    毕竟人皇上还得自个儿一步步地走上去呢,要是因为太陡让人失了风仪,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所以乐宴平在头一回来的时候就觉得,能从这么座小山头上硬扣出九百九十九级台阶,这些工匠们也属实是实力不凡。


    说起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是第几次走这条路了。


    岁月悠悠、王朝更替,他认识的许多人,知道的许多事都早已化成了一抔随风飘散的黄土,到了最后真正万古长青的,好像也只剩下了这古道两旁的银杏。


    一千年前它们郁郁葱葱,一千年后也依旧枝繁叶茂。


    小乐大人背着个包提着个箱子,一路感慨着走得闲庭漫步。


    等到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时,身后除了萧策,剩下的三个都已经快躺在半道上了。


    尤其是江池落,这孩子最后还是为他那个半人高的行李箱付出了代价。


    从乐宴平这个高度看下去,完全分不清到底是他在扛行李箱,还是行李箱在扛他。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会儿,终是忍不住小声嘟囔了句,“都有点虚啊。”


    跟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等到人停下的萧策:……


    看着全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乐宴平,萧大影帝咬紧牙关,默默地撤回了一个喘息。


    江池落最后完全是被乐宴平和萧策拎上去。


    缺乏锻炼的小孩在看到放完东西后又再度折返的二人时,激动得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再生父母。


    “呜呜呜,小乐哥萧老师,谢谢你们!”道谢的话方说完,他便看着二人一人一边地轻松地抬起了自己的箱子。


    脚步平稳呼吸顺畅,体力基本为负数的小宅男震惊地瞪大了眼,“那个……你们不累么?”


    萧策:“嗯。”


    乐宴平:“还行。”


    乐宴平是真的觉得还行。


    毕竟当年祭天地的时候,他是跟着萧季渊九步一叩首地跪上去的,比起那时候,现在这样可要舒服得多。


    至于萧策……


    别问,反正问就是不累。


    最后的结果毫无悬念,纵使有人帮忙,小江同学也依旧成为了实至名归的倒数第一。


    他们到的不巧,相国寺的僧人们刚刚过完堂。


    于是江池落连气都还没喘匀,就被节目组打包扔去了洗碗间。等到人奄奄一息地爬回来的时候,乐宴平他们都已经喝过了一轮茶。


    “好,既然所有的嘉宾都已到齐,那么接下来就让我们宣布本期的任务。”


    “相国寺作为缙朝最为重要的祭祀祈福场所,其历史文化底蕴深厚,遗留下了诸多来自缙朝的风俗传统与佳话美谈。”


    “在接下几天的时间里,就请各位在体验寺内日常生活的同时尽可能地找寻这些来自过去的痕迹,最终结算时搜集数量最多的即为本期的胜者!提示:各位可以向僧人们求助,但请注意不要打扰到他们的清修哦。”


    缙朝的风俗传统啊……


    乐宴平喃喃地重复着,思绪骤然飘远。


    不知何处拂来的微风吹动了檐角垂落的风铃,于当啷脆响间轻轻搅碎了亘古的时光。


    曾经,他也在这里,挂过一枚风铃。


    第27章 铃铎 我想供一盏长明灯


    乾安四十年春, 帝崩,享年五十七岁。


    丧钟哀鸣举国悲戚,太子萧季渊奉遗诏继位, 但在葬礼之后大典之前,他还有二十七日的守孝。


    那是乐宴平成为记史的开始,也是萧季渊最后一次以太子的身份进入相国寺。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 他们需要做很多事。


    第一件,长明灯起。


    乾安帝在位四十载, 一生励精图治勤政亲贤, 生前光明磊落,死后也理应在长明灯的照耀下步入坦途。


    两盏长明,一盏引魂一盏指路。


    自火光燃起后, 太子便必须亲自守候保其不灭, 以告慰先帝亡魂。


    于是,披麻戴孝的萧季渊端端地跪在大殿中央。除了偶尔挑亮灯芯的动作, 他的目光始终凝望着高台之上慈眉善目的神佛, 不见悲喜。


    昼夜不歇,如此便是三日。


    直到第三日清晨寅时过半,洪钟三叩。


    一百零八声钟鸣伴着僧人的唱偶,颂家国颂众人, 悼先帝已逝往日不可追,愿新君将立来日犹可为。


    身后的殿门被人轻轻打开, 僧人垂目而入带来了些许粗茶淡饭。勉强饱腹后,摆满了丝帛笔墨的书案便被轻轻地放在了萧季渊的面前。


    先人离世, 三日归家七日回魂。长明灯烛火摇曳代表魂魄不安留连世间,故需抄写往生咒一百零八遍安抚亡魂。


    所以说,佛祖对于一百零八这个数字到底是有什么执念呢?


    膝行至几案边为萧季渊磨墨的乐宴平默默地想着。


    那些个和尚老说着一百零八苦, 但若是这世间的苦难真能这么轻易地被数清,那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神终究是站得太高,所以它们不懂人间。


    乐宴平不信神佛,他觉得萧季渊应该也不信,但奈何古制不可违。


    就像萧季渊的字一样,无论往日里有多么的豪放不羁,到了这殿前,他也得规规矩矩地写下一堆工整的蝇头小楷。


    时间一晃又是三日,或许是往生咒起了作用,长明灯火始终明亮安定。


    厚厚一叠的帛书在僧人的诵经声中被投入了火盆,素白被火舌舔舐成了焦黑。等到他们再次离开后,萧季渊面前的几案上只余下了最后一张帛书——


    上面将由新君为先帝作下称功颂德的悼词。


    然而这一次,萧季渊却迟迟没有落笔。


    仅剩他们二人的殿中,唯余墨条划过砚台的轻微声响。乐宴平就这样沉默地磨了许久,直到耳畔忽然响起一声略带嘶哑的问话:


    “乐昭,你觉得父皇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是自先帝崩逝以来,萧季渊同他说的第一句话,然而乐宴平却不能回答。


    他顿住了磨墨的手,道:“你不该问我的。”


    浸润了墨汁的毛笔被轻轻放下,萧季渊垂眸望着未有一字的素帛,声音清浅:“我知道。”


    “我只是觉得,父皇大抵是不想要我的诔辞的……乐昭,你还记得前年南巡的时候,我们路过的那处村庄么?”


    乐宴平稍愣了愣,但很快他便记了起来。


    那是他们回京路上发生的事。


    先帝突发奇想地临时改道,叫侍卫行了一条阡陌小路。本意是想借机瞧瞧百姓们秋收的盛况,却不料茫茫稻海四下无人,入眼唯见丧幡飘摇。


    数里白衣缓缓而行,哭声震天哀婉凄绝。


    随行的公公被这情形吓了一跳连忙让侍卫易路而行,然而却被乾安帝制止了。


    他们没有上前打扰,只是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那送葬的队伍,直到彻底望不见了才悄然离去。


    乐宴平不知道萧季渊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事,但他没有问,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下文。


    萧季渊顿了很久才继续道:“父皇后来遣人去查了下,那天出殡的是当地一位远近闻名的儒商,而原本真正的送葬队伍其实只有其中的三成。”


    “剩下的那些人是自己来的。他们主动披上白衣加入了队伍,只为能送他最后一程。”


    听完侍卫回禀后,已经年过半百的帝王独自静坐了一整夜,第二日,他派人唤来了萧季渊。


    这是最令他骄傲的孩子,是大缙的皇太子,也是未来的天子。


    乾安帝静静地看了他很久,开口向他讲述了那位儒商的故事。然后,他问了萧季渊一个问题。


    而这个问题,也成了他逝世前最后的挂念。


    【阿渊啊,你说等朕死了以后,会有百姓为朕哭么?】


    萧季渊深吸了一口气。


    “乐昭,”他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声音中的颤抖,问:“你说,会有么?”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似有何处吹来了一阵凉风。长明烛火明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何人未尽的执念。


    “我不知道。”


    在几欲凝滞的寂静中,乐宴平轻轻地开了口,“作为史官我无法评判。但作为乐宴平……”


    “先帝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这样么……”萧策呢喃着闭了闭眼。


    摇曳的灯火不知何时悄然安定,而自开始守孝那天起便始终挺直的背脊,也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些许的放松。


    “如此,那便足够了。”


    长明灯安安稳稳地燃了二十七日。


    而在最后一日殿门开启之时,萧季渊已然脱去了一身缟素换上了冕服。


    很快他便会离开相国寺去进行登基大典,但在这之前,他还需要完成一次祈福。


    但这一次不是为先帝,而是为他自己。


    萧季渊亲手取下了曾经,他父皇继位时悬挂的那只铃铎,然后他拿着自己的那只抬眸望着那一角空荡的屋檐许久,忽然转身冲着乐宴平招了招手。


    “乐昭,过来,和我一起。”


    闻言,众人皆是一怔。


    乐宴平站在原地小声道,“皇上,这不合规矩。”


    萧季渊眯眯眼,陡然换了语气:“朕命令你,过来。”


    乐宴平:……


    纵使狠记了萧季渊一手,乐宴平也终是难违皇命地随了他的意。


    铃铎被他们一起挂上了屋檐,在微风的轻拂下发出了第一声当啷脆响。


    “乐昭。”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萧季渊轻唤着他。


    “嗯?”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我的悼词可以由你来写。”


    “无论是作为史官,还是作为乐宴平。”


    【萧季渊,这不合规矩。】


    乐宴平知道自己应该这么说。


    哪怕是在千年后的如今,再次回想起来,他也依然这么觉得。


    可那时候,乐宴平偏偏就是应了好。


    当时的自己大概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叭。虽然……


    现在这么大半夜的不睡觉,偷摸爬起来看风铃的行为,好像也挺有病的。


    想到这儿,乐宴平不由得地笑了笑,但他也是没办法。


    白日里镜头跟得太紧,也只有在这寂静无声的夏夜里,他才能得这么片刻的清净。


    来之不易,所以格外珍惜。


    他就这么支着下巴在夏夜习习的凉风中静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后,耳畔忽然响起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乐宴平下意识回头望去,然而,来人却并不是他以为的巡夜僧。


    大红色的袈裟鲜艳而不刺目,叫乐宴平只看了一眼便迅速站起了身:“您是……相国寺的住持?”


    “是,贫僧了慧,见过乐施主。”眉目温和宽厚的僧人垂眸向他行了个合十礼,“抱歉惊扰了您的静思。”


    “……您言重了,是我忘了时辰。”


    方才那巡夜僧经过时并未同他说什么,于是乐宴平才这么坐了下去。如今见到了慧,他下意识地就以为自己是坏了寺里的规矩,当即便恭敬地回了礼道了歉,准备告辞离开。


    然而,了慧却先一步地开了口。


    “施主误会了。”温和的话音里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叫人听着心底便莫名感到安定。


    “贫僧只是方才碰巧经过时,见施主一直在望那檐下的风铃,于是才一时情不自禁走了过来。施主可是心中有惑?”


    惑啊……


    视线不禁又一次投向了那处屋檐,许久,乐宴平轻声道:“是有一个。”


    “缙朝有个古制,每一位帝王在继位之前,都要在相国寺亲手取下先帝的铃铎,并换上自己的那一只。”


    他们昼夜不辍地治国理政护国安邦,而亲手所挂的铃铎则悬于风中,时时刻刻为江山祈福。


    而当铃铎被继任者摘下的时候,那一声铃响将成为两代帝王间最后的告别和祝福。


    【我已经完成了我的职责,接下来就交给你了。辛苦你了,孩子。】


    【您已经完成了您的职责,接下来就交给我吧。好好休息,父皇。】


    一生操劳,至此终得安息。


    乐宴平静静地述说着,最后他问:“我想知道,那些铃铎后来都去了哪里。”


    了慧望着他,目光明静而亲和:


    “乐施主,请随我来。”


    他们一路穿过红墙黑瓦,踏过石板青苔,向着林深更深处,去往檀香愈香时。


    钥匙打开了那座被棵棵菩提环绕的庙宇,缠绕的锁链被了慧小心地解下,动作轻柔至极,像是怕惊扰了谁人的长梦。


    乐宴平站在门口向里望去,便见十四枚青铜铸成的铃铎被依次放置在明黄的软垫之上,历久弥新。


    “他们休息得很好。”了慧道,“或许,您需要一些时间?”


    乐宴平点了点头,走进了殿中。


    身后,殿门轻阖。


    他静静地从第一枚看到了最后一枚,用短短的十四步走过了缙朝三百余年的岁月。


    最后,乐宴平跪坐于蒲团至上,在了慧轻柔的诵经声中坐到了钟楼声响。


    推门而出的乐宴平站在了慧的身边,抬眸远望着已然泛白的天际。


    “方丈。”他道。


    “我想供一盏长明灯。”


    了慧没有回答,只是双手合十恭敬地念了一句:


    “阿弥陀佛。”


    第28章 叫早 乐宴平人呢!


    清晨四点, 天光乍破。


    在这个相国寺的僧人都已经纷纷起床准备开始早课的时间,位于后院清幽处的客房此刻还是一片寂静。


    悠悠的晨钟没能唤醒熟睡中的客人,却很好地为房门开阖的吱呀声与脚步声进行了遮掩。


    脸上被人轻轻戳了两下, 仍在睡梦中的江池落眉头微皱,啪叽翻了个身将自己整个埋进了被子里,便欲再次沉入梦乡。


    然而下一刻, 他身上的被子便被人猛然抽走。


    江池落:!!!


    一下从床上坐起身的江池落头发凌乱,目光涣散。呆坐了会儿后, 他茫然地转过了头, 入眼便是一个黑洞洞的镜头。


    抢了他被子的罪魁祸首正站在那镜头背后,笑眯眯地瞧着他招呼了一句,“江老师, 早上好啊~”


    一点都不好的小江同学:


    当一个人的脑子困到无法思考后, 身体便会自发地行动起来。江池落一巴掌轻飘飘地糊歪了镜头,在工作人员的目光炯炯下, 闭上眼倒头躺了回去。


    因为失去了被子而空空荡荡的怀抱让江池落难受地蛄蛹了两下, 迷迷糊糊间,他的手摸到了脑袋下的枕头。


    于是想也不想的,江池落使劲便是一抽。


    怀里如愿不再空荡,而他的脑袋, 也终于结结实实地撞上了身下的硬床板。


    随着一声痛呼,默默看完了全程的工作人员们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生怕再看一秒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竟然是用这种方式醒来的么!亲死!】


    【别说,要是换成我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说, 节目组你们凌晨四点开播到底是想干嘛!最离谱的是竟然还有六万人在线?你们一个个都不睡觉的么?!】


    【可是,他们给我们看男神起床诶~】


    【是啊是啊,这和一觉睡醒看到萧神在我床上有什么区别!】


    弹幕上讨论得有多么的热火朝天, 坐在床上的江池落此刻就有多么的心如死灰。但就算如此,他还是得坚强地爬起来去完成节目组的任务。


    “江老师,”工作人员强忍住声音里的笑意,“恭喜你成为第一个被叫醒的嘉宾,那么现在我们将交给你一个艰巨的任务。”


    “请你按照观众投票的结果去叫萧老师起床吧,哦对了,要用上这个哦~”


    看着被递到跟前的水枪,江池落只觉得眼前一黑


    我真是谢谢你们。


    明明可以直接让他死,却偏偏还要走一下流程。


    【落落别怕!上啊!】


    【推门,掀被,滋!】


    【湿身萧神,嘿嘿,嘿嘿嘿~】


    如果可以,江池落是真的很想把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网友从屏幕里扯出来。可惜他做不到,所以最后,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来到了萧策的房间门口,视死如归地将手摁在了门板上。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手下的门仿佛是有千钧重,江池落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都没敢用力。正僵持着,身后忽然有人好心地提议:“要帮忙么?”


    江池落顿时欣喜回头:“好啊好……”


    在看清人的那一瞬,所有的欣喜尽数化成了干笑,“啊哈哈哈,萧老师,那个,呃,早上好啊……您这是?”


    “早上好啊。”萧策饶有兴趣地看着江池落惊恐的表情,目光从人手上的水枪,慢慢地扫到了一旁低头装死的工作人员身上。


    “这东西,莫非是给我准备的?”


    水枪被江池落唰得藏到了身后,“这个,呃,这个是……”


    “啊,我知道了。”萧策故作恍然大悟道,“定是节目组晓得我方才跑步落了身汗,所以特地寻来想替我冲凉的吧。好贴心哦~”


    压根没想到人能从外面回来的节目组:……啊对对对!没错没错!我们就是这么贴心!


    【呃,咱就是说,能稍微要点脸嘛……】


    【前面的,你要求好高哦~】


    索性,萧策对节目组的本性压根就没什么指望。他慢条斯理地扔下了一句“受宠若惊承受不起”,便当着众人的面进屋关门一气呵成。


    摄像机拍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因为被汗浸湿而紧贴在萧策的后背上,勾勒出干练的肌肉线条的运动背心。


    工作人员:呀~这怎么不算湿身呢!⊙▽⊙


    阴差阳错也算完成任务的江池落顿时松了口气,不想连心都还没落下来,便得了一句——


    “走吧江老师!让我们去叫醒岑老师叭!!!”


    江池落:……


    幸好,这一回节目组没有再提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小江同学顺利地叫醒了岑溪,而萧策也洗完澡换好了衣服,跟着大部队一道来到了谢折衣的房间门口。


    “那么接下来……”


    在江池落紧张兮兮的目光中,节目组的矛头终于调转了方向,“萧老师,接下来是您的任务哦~”


    说着,一张纸被递到了萧策手中,“请您用这张纸条上的内容来唤醒谢老师吧。”


    【卧槽!还好老娘爬起来了!萧神叫醒服务啊啊啊!】


    【侧翼!!!(尖叫)】


    【呜呜呜,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竟然一大早就能看到我的cp发糖呜呜呜】


    无数潜水的cp粉在这一刻通通冒了出来,紧张而又期待地紧盯着屏幕。然后,她们便看见萧策看着那张纸,轻轻地挑了挑眉,“行啊。诶,这儿的隔音怎样来着?”


    节目组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了:“还可以。”


    “那就行。”萧策笑起来,然后一把顺走了工作人员脖子上的扩音器。


    一分钟后,ai冰冷无情的机械音在谢折衣的房间内一字一顿地炸响。


    “起床、了宝,再不起、来太阳就晒屁股啦、啦、啦,起床啦、诶!别睡了、喂!起床了、哟诶,别睡了小、懒猪哎,赶紧起床。”


    诡异的断句配上毫无起伏的语调……那一刻,从床上蹿起来的谢折衣的表情就和见了鬼没什么区别。


    【……噗,对不起hhh】


    【侧翼cp姐呢,估计都傻了吧hhh】


    【你们懂什么,哄人起床这种事当然要私下里来啊,萧神这是为了保护折衣!】


    【我去,姐们你魔怔了吧,这几期萧神的态度已婻風经很明显了,别硬拉郎配行不行:)】


    【拜托,是你们没品吧,就是因为喜欢才会这样啊,和不熟的人谁会这么搞啊!】


    【不是,你们是真不知道节目效果这四个字怎么写是么!】


    眼见着弹幕上炒成了一团,节目组硬着头皮开口道:“那个,萧老师……”


    萧策无辜地眨了眨眼:“怎么了,这不是纸条上的内容么?”


    “……是。”


    “人醒了么?”


    “……醒了。”


    萧策一拍手,“那不就对了嘛。”方式正确,结果ok,总结:没有问题。


    节目组:他说的好有道理根本没法反驳怎么办?


    “小萧啊,”实在看不下去的岑溪忍笑开口,“那个,我觉得观众的意思应该是希望你能温柔地亲自念。”


    “哦~原来如此。”萧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真是,你们怎么不早点说呢,抱歉啊谢先生,要不我们再来一次?”


    这玩意是还能再来一次的么?!难道让谢折衣倒头重睡?他又不是江池落。


    “思路打开嘛~”萧策唇边笑容渐盛,“谢先生是醒了,但,这不是还有一位没醒的么?”


    弹幕瞬间停滞,观众们再也顾不上争吵。


    【嗯?萧神这是要去叫乐乐么!】


    【哦哦哦!笑颜!】


    【可是,我们的投票结果不是这个啊……】


    【管他呢!我要听萧神起床铃声!!!】


    节目组:哦,也行……行个头啊!那特么是江池落的活啊!


    然而不等他们说不,萧策便已经放下了扩音器,向着乐宴平的房间门口扬长而去。


    【我怎么感觉,萧神好像特别迫不及待啊】


    【姐妹们,我好像发现了一个华点,你们记得刚才萧神问了一下房间隔音怎么样么?】


    【!莫非你是想说!】


    【是,我觉得萧神就是因为担心吵醒乐宴平才问的!】


    【卧槽!有道理啊!】


    【来入股我们笑颜吧!不亏的,萧神可是亲自发微博叫乐乐小朋友诶!】


    【糊咖滚啊!别没事往自己脸上贴金蹭萧神热度好吧。】


    【嘿,顶个侧翼的头像骂我们蹭热度,你神经病啊?微博是萧神自己发的,我们蹭什么了我们】


    【那是公司的要求好吧,谁不知道萧神的号在经纪人手上,自作多情的玩意】


    这一刻,两家互相看不顺眼的cp粉终于彻底撕破了脸。


    眼看着大量“侧翼”cp粉冲进笑颜cp超话发帖搞事,群主小姐姐立马有条不紊地在小群里道:


    【大家别慌,该删帖的删帖,该禁言拉黑的禁言拉黑,截好图留下证据就行。】


    【她们想发神经就让她们发去,但我们可不能给自家抹黑!放心,等会儿萧神叫醒乐乐的时候有她们破防的!】


    【可是……】有人小心地提出了异议,【萧神真的会好好叫乐乐起床嘛,不会和叫谢折衣一样吧……】


    【一定不会的!】


    群主小姐姐一边清理着超话一边回复,抬头望着直播屏幕上已然站在乐宴平门口的萧策,眼中满是坚定。


    “昭”和她说过,萧神和乐乐的关系很好,所以,接下来萧神一定会……


    嗯?!


    打开门后,映入众人眼中的是乐宴平空空荡荡的房间。


    素色的床单平整干净不见一丝褶皱,枕头被子整齐地叠放在床头,一如他们昨天刚进房间时所看见的模样。


    若不是床尾角落里的那个行李箱,萧策几乎都要以为是自己走错了房间。


    坐在监视器前的陈导瞬间跳了起来,“乐宴平人呢?你们有看到他出去么!”


    “没,没啊……我们昨天看着他回房间的啊,然后十点我们就撤了直到早上三点才重新开机,所以……”


    所以,显而易见的,乐宴平昨夜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然后,他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所以你个头!愣着干嘛啊,赶紧去给我找啊!”


    第29章 无尘 求而不得,虽得犹失


    “抱歉, 各位施主请回吧。方丈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得进去打扰。”


    生得圆头圆脑的小沙弥严肃地立在明心殿门前,拦下了工作人员试图找人的脚步。


    “这……小师父, 咱们还在录节目呢,嘉宾被关在里头这要我们怎么录啊……”


    小沙弥双手合十着站在原地岿然不动,“各种施主误会了, 乐施主并未被禁足,一切都是他的个人意愿, 等到仪式结束后他自然会出来。”


    仪式?什么仪式?


    摄像大哥并不是很理解, 但有一件事他却是很清楚——再拍不到乐宴平,他就要失业了啊!


    然而就在他要继续挣扎时,小沙弥淡声地开了口:“另外, 方丈还让我给各位施主带一句话:请不要忘了你们来到相国寺的初衷。”


    “乐施主在做他该做的事, 几位也当如此。”


    “可是……”


    “行了,让乐宴平呆在里面吧, 别去打扰他了。”陈导的声音自对讲机里传来, “小师父说得对,我们来相国寺不是为了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的,准备一下,马上按正常流程继续。”


    “是。”


    有了导演的发话后, 众人纷纷离开,很快门外便再不剩什么人。


    待岑溪将一步三回头的江池落也温声劝走后, 这儿就只剩下了谢折衣和萧策。


    谢折衣没有再凑上去自讨没趣。


    他一向是个识眼色的,这么段时间以来, 哪儿还能不知道萧策对他的态度。


    不管是因为乐宴平也好,还是因为谢家之前冲动做的事也好,这每一桩拎出来都已经足够人不待见谢家。


    然而讽刺的是, 明明谢辰是最喜欢谢折衣的识相和懂事的,结果他自己反而成了最拎不清的那个。


    一天天耳提面命着要谢折衣要和萧策打好关系,然后转头又把真正和萧家关系好的乐宴平赶出了家门。


    真是……各种意义上的可笑又可悲。


    但谢折衣不会提醒他,毕竟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乐宴平走了,他才能长久地留在谢家。


    只要他还是谢家的大少爷,只要他不用回去,那怎么样都无所谓。


    这般想着,谢折衣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唯余萧策一人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


    在小沙弥又一次劝他离去后,萧策才像是终于回过了神,开口问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这话其实问得很没有意义,因为人们来相国寺,从来都只为了两件事——


    要么祈福,要么悼念。


    若是祈福,可有谁会大半夜的祈福呢?


    但若是悼念……


    那乐宴平又在悼念谁?


    萧策没能得到答案。


    “抱歉施主,”小沙弥道,“这是乐施主的私事,恕小僧无可奉告。您若是真想知道,不如待乐施主出来后再亲自问他吧。”


    亲自问……


    他又该怎么问?


    回录制地点的路上,萧策闷头想了一路。然后在直播再次开启的那一瞬间,迅速敛去了自己所有的心烦意乱。


    【啊啊啊,终于又开始了,刚刚是怎么回事!】


    【诶,乐乐呢?怎么不在!不会还没找到吧?】


    “欢迎大家再次来到我们的直播间,想必大家都已经注意到我们的小乐不见了吧?”


    “不用担心,这是因为小乐已经率先触发了住持的特殊任务,目前正在秘密执行中!具体内容暂且保密,后续将会作为特别彩蛋进行放送哦~而接下来……”


    工作人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很遗憾,由于四位没能触发特殊任务,所以今日,你们将获得一个全新的身份,那就是——扫地僧!”


    “相国寺占地一共一百二十亩,而为了维持寺庙的整洁,每日的打扫工作都必须被一丝不苟地完成,所以,各位新任扫地僧们,请努力工作吧~”


    直到手里结结实实地拿上扫帚的时候,江池落依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愣愣抬起头:“真要扫啊?”


    “当然。江老师,你不会以为我们那句体验寺内日常生活,只是说说而已吧。”工作人员看着他,笑得那叫一个幸灾乐祸。


    虽然节目组还不至于真的丧心病狂到让他们去扫尽一百二十亩,但相国寺百余殿阁楼台,给每个人分个十来间什么的,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在一旁静静等候的僧人们闻声而动,一个个地宛如阵干练的疾风般裹挟住几位嘉宾,便往各自负责的区域去了。


    等到了地儿后,他们也没什么多余的话语。敛目沉眉手臂轻挥,本就安静的院内便只剩下了竹枝划过地面时轻柔的沙沙声。


    这不算什么好听的声音,然而听久了却莫名叫人觉得心静。


    自方才起就弥漫在心间的烦躁消散了稍许,萧策轻舒口气,沉下心来开始了动作。


    但与其说是扫地,倒不如说是拂去落花旧叶。


    落花护泥、旧叶归根。


    萧策沿着树丛间的小径一路扫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庭院,抬眼便见满院开得正盛的缅栀子。


    而花树之中,一名年迈的僧人正盘腿坐于其间。


    萧策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悄然离开,然而不知怎么的,双脚却仿佛扎根在了原地,呆望着满院繁花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于是,僧人发现了他的驻足。


    “施主,幸会。”他合掌轻唤着,看向萧策的目光里满是沉静安和,“施主既停留此处,或许,您有兴趣听老僧讲讲这院花树的故事么?”


    “好。”萧策道。


    他走了过去,盘腿坐在了老僧身边,听着低哑的嗓音缓缓地开了口。


    “这个故事,传自一位名为无尘的僧人……”


    佛教有五树六花七宝,而作为六花之一,缅栀子代表着希望、新生与复活,是一种很美好的花。


    因此相国寺原来便是有缅栀子的,但在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多,至少这院子里的几棵,都是后来才栽上的。


    那应该是一千多年前,一个夏日的雨夜。


    这时节的夜雨来得又急又凶,在雨势最大的时候,无论是远处的亭台楼阁,还是近处的花草树木都会淹没在雨帘里,让眼中只留下一片迅疾的白。


    然而就是在这样情况下,相国寺外却来了一个人。一身白衣长发未挽,他浑身湿透地敲响了寺门,将值守的僧人生生吓了一跳。


    不过这事其实同无尘没什么关系,因为他只是相国寺内一个专管花草的小僧。


    比起寺内来了什么客人,他更关心自己的花草怎么样了,若不是隔壁床新来的小和尚心尚不定,叽叽喳喳地同他说了这许多,或许等人走了他都不一定知晓。


    纵使如今知道了,无尘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吃完了早饭后便匆匆地赶去瞧他的宝贝花木。


    结果和他想象中的差不多。


    经过一夜的风雨摧残,老树尚且安好,最多也就是断了些细枝,而不少新栽的树苗都已被拦腰折断,落了满地的狼藉。


    无尘轻叹口气,默念了两句阿弥陀佛后,便低头默默拾掇了起来。


    这于花木而言是试炼,于他而言是修行。而这一修行,再抬头时已是日暮黄昏。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有一位白衣公子已经看了他许久。


    不,或许也不是在看他,那人大概只是在看这满院的残枝败叶。


    这是第一日,除了无尘远远行的那一礼,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日清晨,白衣公子比无尘还要早来上些许。


    他们依然没有说话,相互行过礼后,一个管自己扶正树木培土固根,另一个则就这么站在旁边看着。


    直到最后无尘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白衣公子才问了一句:“可活否?”


    无尘不答,只道:“人事未尽,不敢诳语。”


    等到第三日的时候,动手的成了两人。除了必要的指导和提问,他们之间的对话依然很少。


    但这没有什么所谓,那公子是个很好的学生,学得快做得也好。无尘得了助力,本来要搭三日的木栏,只一日便好了大半。


    那日分别时,公子又问:“若尽人事,可活否?”


    无尘道:“既是未尽,何言若尽。”


    于是接连数日,白衣公子日日不辍。二人一心一力,终是将残枝败叶尽数收拾妥帖。


    狼藉不再生机自显,无尘冲那公子行了个合十礼,头一回主动道:“多谢施主,如今人事已尽,还请静待天命。”


    公子没有说话,次日也没有再来。


    侍弄花草的人少了一个,一切回到了最初的时候。其实什么都没有变,但无尘头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寂寞。


    在寂寞中,明心山迎来了又一场暴雨。


    就像之前说的那样,这对花木而言是试炼,于他而言是修行。


    无尘的修行还是不够。这一次,他躺在床上听着雨声,辗转反侧久久难眠。


    所以他终究还是起了身,悄悄地撑着伞去瞧那些他已经尽了人事的花木。


    然后,他在暴雨中遇见了另一把伞。


    许久不见的白衣公子隔着雨幕同他遥遥相望,二人在风雨大作之中凝望着草木摇曳花苞震颤,直到骤雨终歇旭日东升。


    缅栀子迎着朝阳盛放,花瓣上残留的雨珠折射出绚烂的光。


    无尘笑起来,道:“施主,天命已至。”


    然而公子却摇了摇头,“未曾。”说话间,他望着的,是院落墙角里的那一桩残根。


    它已经彻底枯死了。


    无尘愣了愣,不等他说话,便见一位富态的公公自路尽头满脸焦急地小跑而来。


    他应当是想张口唤些什么的,却被公子直接抬手拦下,默默地闭上了嘴。


    在人眼巴巴的视线里,公子问:“若是天命不至,该当何如?”


    无尘:“万般皆有定数,随遇而安,方得始终,不可强求。”


    “若非要强求呢?”


    “求而不得,虽得犹失。”


    公子没再继续,只抬头看着那外白内黄的花盏,问:“那是什么花?”


    无尘告诉了他。


    “倒是个好寓意的。”说完,那位公子便走了。


    无尘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但他始终都不曾忘记这位公子。


    直到后来有一日,住持忽然派人将他传唤到了一处客房的后院。在那儿,无尘瞧见了满地的缅栀子。


    第30章 贵人 你猜这让我想到了谁。


    “抱歉, 老僧好像讲了个无聊的故事。”


    “没有的事,”萧策道,“后来呢?”


    僧人笑起来:“没什么后来了, 硬要说的话,那就是无尘没有想到这些缅栀子会让他种了一辈子。”


    这不是什么娇贵的花,像寺里原先就有的那几株, 哪怕没人管也照样年年盛放。然而无尘在院里忙活了大半年,四十九棵花树愣是没一棵落了根。


    等到尽数枯死后, 听着无尘汇报的住持望着满地荒芜轻叹了口气, 随后第二日,院里便又来了新的花苗。


    日子就在这样的反复中一天天过去,直到最后圆寂, 无尘也没能种活一棵缅栀子。


    而这开不出花的院子则同这无聊的故事一道, 被无尘留给了他的徒儿。


    “所以,现在这些是他的徒儿……”


    老僧摇了摇头, “没有。”


    寺里僧人来了又走, 寺外的家国聚了又散。沧海桑田变了一轮又一轮,谁曾想这院子倒是荒得始终如一。


    “这话说出来施主或许不信,但现在的这些花,却是实实在在直到二十八年前才将将种活的。”


    【我去, 这直接种了一千多年啊?】


    【这有点太离谱了吧……】


    心头蓦地一阵闷疼,萧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待终于平稳了呼吸后,才轻声发问:“既然种不活, 为什么不换点别的?”


    “是啊,为什么不换点别的呢。”僧人喟叹着重复了一遍,“大概是因为习惯了吧。”


    其实不是没有想过, 每回出去采购幼苗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看过其他的品种。只是看完一圈临到头来,买回来的还是缅栀子。


    “那是一种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老者道,“只是在每次想要放弃的时候,心里都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哀痛,就是好像一旦如此,这个院子便要真的彻底死去一般。”


    “然后我就想,在这儿种什么不是种呢?连缅栀子都种不活的地,换了其它的花花草草也是一样糟蹋,还不如就这么继续种下去罢。”


    那时候尚且年轻的僧人不曾想到,这片荒了一千余年的地最后会在他的手上开出花来。


    而当真正看到花开的时候,除了那一瞬的欣喜,内心唯余空茫。


    求而不得,虽得犹失。


    故事里无尘说的这句话,终是应验在了千年之后。


    默念着这八个字,萧策站起身叫住了即将离去的老僧,“请问这故事里的白衣公子,究竟是谁?”


    “抱歉,贫僧不知。”老僧叹了口气,“只传说那是位金枝玉叶的贵人,可惜,不可言。”


    金枝玉叶的贵人……


    萧策兀自琢磨着,冲老僧轻道了声谢。


    这个故事听得太久,萧策的地终究是没能扫完。


    索性节目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本来就是打着扫地的名头让嘉宾四处乱逛,好能一不小心地撞上几个“喜欢讲故事”的僧人。


    陈导坐在监视器前看着自己的计划顺利执行,心下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拭了把脑门上并不存在的汗后,他看向了坐在身后角落里的青年——这位上头特派下来的专家从方才起,就皱着眉头,再没说过一句话了。


    “那个宋老师,您看我们的节目是有什么问题么?”陈导小心翼翼地问。


    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的宋玙白下意识地嗯了一声,等他抬头对上陈导有些慌张的表情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连忙笑着安抚:“抱歉,我方才走神了。”


    “您不用担心,节目设计得很好,辛苦了。”


    陈导这才放松了下来,端起水杯喝了口茶。


    今日这一波三折的,着实是把他吓得够呛。


    先是乐宴平莫名其妙地给自己关了禁闭,又是萧策那儿事先安排好的僧人,等了半天也没见到嘉宾的人影。


    但幸好,前者得了宋玙白的指点和保证,而后者阴差阳错地竟也歪打正着。除了对他的心脏不太友好外,最后的结果也算是……


    “不过……”


    这猝不及防的一声转折差点没让陈导一口水直接呛住,好不容易才终于忍住没呛咳出声。


    “呃,怎么了?”


    “后续的节目计划可能需要变一变了,”宋玙白收拾好东西径直站起了身,“我现在就得上去一趟相国寺。”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知又愁没了多少人的头发。


    反正无论如何,总归不是宋玙白的。


    而等他吭哧吭哧爬到相国寺的时候,萧策正端着晚饭立在明心殿门口,同那个虎头虎脑的小沙弥隔空相望。


    怕惊扰了里头的人,萧策放低了声音轻问:“我能给他送进去么?我是他的朋友,一定不会打扰到他的。”


    小沙弥不答,只直勾勾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一声不吭地伸出了手。


    萧策:……


    他真是纳了闷了。


    同样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他大姑家的小傻子还在天天举着把破剑说要拯救世界,怎么这小和尚就能一板一眼成这样。


    “小师父……”


    “抱歉施主,但这不合规矩。多谢您送来吃食,接下来交给我就好,您请先移步吧。”


    瞧着人虽然小小一个但是油盐不进的模样,萧策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想他方将手上的吃食移交给小沙弥,背后便忽然响起了个分外欠揍的声音。


    “哟老萧,欺负小朋友呐?”


    萧策的拳头几乎是瞬间变硬,他深吸口气冲着小沙弥温柔地笑了笑,随后收敛表情转身上前,勾住损友的脖子抬腿就是一脚。


    宋玙白嗷嗷叫着被萧策面无表情地拖走了,直至僻静无人处,萧策才终于放开了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想你了不行么?”宋玙白撇撇嘴,一面扯着皮,一面反手对着自个裤子上的鞋印猛拍。还没拍干净,余光便瞥见了萧策再度抬起的腿。


    “得得得,我说我说。”宋玙白抖了个激灵瞬间蹿了出去,隔着老远冲他喊到,“你把腿给我放下,丫的不知道君子动手不动腿啊!”


    萧策:……算了,他开心就好。


    直到确认危险解除,宋玙白才磨磨唧唧地挪了回来。


    “还能有什么原因,我会在出现这里,当然是因为这儿是相国寺啊。”


    相国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除去那些个考古遗址和博物馆,就属相国寺保存的缙朝文物最多。


    虽然其中大部分的展厅如今并不对外开放,但若是没文物局在旁边看着,上头还真不敢让他们来这儿录。


    宋玙白其实早在一周前就到了,划分区域、设计环节、人员安排……该掺和的不该掺和的他都插了一脚,并且打定了主意要在最后出现,给自家好友来一个永世难忘的惊喜。


    “哦?”萧策闻言微眯了眯眼,“你不是要给我惊喜么?那怎么这会儿跑出来了?”


    宋玙白叹了口气,摊手道:“没办法,这不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么。再说了,我怎么会想到这才第一天,你和宴平就一人给了我一份大礼。”


    “老萧,你可别忘了,明心殿为什么会叫明心殿?”


    萧策微微一愣,随后迅速反应了过来。


    明心山,明心殿。


    这山的名字既然是帝王起的,那这殿既然也是一样。


    在缙朝,明心殿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皇室祈福,天子祭祀,新皇守孝……只有像这种能影响整个国家的大事,明心殿才会被使用。


    而如今虽然条件没有那么严苛了,但是为一个小明星开启明心殿……


    “抱歉老萧,我没有贬低的意思,只是这确实是闻所未闻。所以我真的很好奇,宴平到底是做了什么,竟让相国寺的住持为他打开了明心殿。”


    “难怪……”萧策喃喃道。


    从一开始他就有些奇怪,因为不管是对于祈福还是悼念,这规矩似乎都有些过于严苛了。但若是加了明心殿这一前提,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敛下内心的思绪后,萧策看着宋玙白,“那我又给你送了什么?”


    “你的就更让我惊喜了。”宋玙白道,“老萧,我们为你准备的僧人,可不是你今天遇上的那位。而这个意外得来的故事,真是很有值得深究的地方。”


    萧策:“何出此言?”


    “第一,金枝玉叶这个词用的很巧妙,现代人没那么讲究了,但在古时,这个词大多指的是帝王的子孙。”


    “第二,先不论这故事本身的价值,口口相传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相国寺里所有的典籍文物局早就都查过一遍了,宋玙白十分确信里面没有这一则故事。


    当年的那位无尘法师必然是强调过什么,才让这则有些无聊的故事,借着一代又一代僧人的口,流传到了如今。


    “那么,就有了第三个问题,为什么不可言?既然不可言,又为什么要留下这个故事?”


    “老萧,你猜猜,这所有的这一切串起来让我想到了谁?”


    萧策眸色微沉,片刻后,想通了一切的他轻轻地吐出了三个字。


    “Bingo!”宋玙白打了个响指,“所以我现在打算去找住持和那位僧人聊聊,先走了,回头再来找你。”


    抬手挥别了宋玙白后,萧策慢慢地逛回了自己的房间。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片缅栀子连同僧人的故事始终回荡在他的脑海里,让他久久无法忘怀。


    直到困意袭来,萧策闭上了眼。


    在陷入梦境的最后一刻,他看到满院的花朵忽然尽数零落飘散。


    荒芜的庭院中门扉禁闭,传来一片瓷器落地后,连绵不绝的碎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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