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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章  我恨她!


    郡主听见有人在唤她。


    四周围着幔帐, 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中间好像有一张床铺。


    “郡主,呜……”


    是辛澄的声音, 还带着哭腔。


    她走过去,见到大红的床铺被面上, 辛澄两手两脚被锁链锁着躺在那里,身上只套着一件单薄的外袍, 腰带虚虚束着, 勉强不让她赤身裸裎。


    她脸上泛红, 像是有些羞耻, 肩头膝盖动了动, 想令那衣袍多多遮盖自己,不过只是晃了晃锁链,随着她的动作还露出更多肌肤。


    床边陷下一块, 郡主坐下, 伸手拂开她胸前的衣襟,看到她白嫩的肌肤上有几道红痕。


    “怎么回事?”


    “郡主……”辛澄双眉微蹙,眼睫上犹自挂着湿痕,红唇轻抿,十分委屈的模样。


    郡主突然看到自己手上拿着鞭子, 原来是她干的。


    她丢开鞭子, 伸手触在红痕上,感觉到指尖下的肌肤有些发烫, 还在微微颤抖。


    “知道错了吗?”


    “知、知道了……”辛澄眼睫抖了抖, 双唇紧抿像是在拼命忍耐。


    郡主都看在眼里, 指尖顺着红痕划过,“错哪了?”


    随着郡主指尖一点点摩挲而过, 辛澄脚趾蜷起,抵着床面蹭了一下,晃起锁链的轻轻响动。


    她终于忍耐不住,张口重重喘几口气,连带胸口上下起伏。


    “我……饶了我吧,我不该骗郡主的。”


    郡主的手指向下按去,辛澄叫了一声。


    郡主冷漠道:“是啊,你骗了我,全都是谎言,说喜欢我也是为了偷图是不是?”


    突然她的手被抓住,不知锁链怎么没了,辛澄从床上坐起,撑着身子慢慢靠近。


    郡主没有动。


    属于辛澄的熟悉气息渐渐拢过来,带着灼热,轻轻柔柔,却又不容质疑地将吻印在她的唇上,那点灼热也随之蔓延。


    “我喜欢郡主。”辛澄道,“郡主呢,喜欢我吗?”


    浑身发热,手心微微冒汗,唇间的那一片触感越来越强烈,郡主睁开了眼。


    四周恢复清明,郡主坐起来,先掀开被子,以疏散梦中残余的热潮。


    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唇,她竟然梦见有人亲了自己,而且那个人是辛澄。


    怎么会……


    但梦只是梦,很快就变得虚幻而不真实,甚至荒诞的令人发笑。


    辛澄是前朝余孽!所有一切都是骗她的!接近她是另有所图,她的每一句“我喜欢郡主”都是虚情假意!


    梦都是相反的,若是再见面,她是不是会嘲弄:“是啊都是假的,愚蠢的郡主你不会当真了吧?不会真的对我动心了吧?”


    “你休想!”


    这一声唤来了侍女,郡主摆摆手,侍女禀道阮戢有事要见她。


    郡主皱起眉,不得不思考接下去的事怎么处理,她又叫住侍女,吩咐道:“昨天晚上家里一切如常,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听清楚了吗?”


    侍女低头应是。


    不止要安顿家里,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郡主脑袋又隐隐作痛起来。


    但是没关系。


    郡主下床走到橱柜前,拉开从中取出一个箱子,放到床上。


    之前打好的一套手铐脚链,都还是新的。


    没关系,等把辛澄抓回来后,就能派上用场了。


    郡主目光沉沉,“绝不会放过你。”


    * * *


    马车穿街过巷,最后停在了城西一间旧宅前。


    宅院外面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周围布满隐藏在暗处的守卫。


    郡主束起长发,裹着披风,带着侍卫再次踏进这里。


    中秋夜便是阮戢带她来到这处秘密宅院,在这里的地牢见到了意图行刺的死士,从他口中得知了辛澄的真实身份。


    “如何了?”阮戢站在廊下迎接她,一脸志得意满。


    郡主观察了一遍四周,令侍卫在外戒备,与阮戢进屋密谈:“你说的没错。”


    “现在你总该明白,我是在救她。”阮戢给郡主倒茶,“那些忠于前朝的老顽固无非是看上她的身份,只要我要了她,让她怀上我的孩子,她自然就没了价值,之后再杀了其他知道身份的人,这样才能保下她。”


    他扬唇一笑,强调道:“也只有我,能救她。”


    郡主对此不置可否,理了理袖口,“所以,你不会将辛澄的身份上报给陛下对吧?”


    “她从狼口救我,说明她和那些老顽固不是一路人,我不会恩将仇报,但关乎大盛江山安定,我也绝不会放过其他人。”


    郡主一笑,旁的不论,这一点上他们还是一致的。


    “那泠儿可问出什么了?”


    郡主闲闲的拂开茶沫,“什么?”


    阮戢严肃道:“她被安排成起居使想必是为了那个龙脉,可为什么在图交给陛下后仍留在泠儿身边?”


    “因为她喜欢我。”


    阮戢皱眉不满,“喜欢没有意义!难不成那张图还在泠儿手中?”


    “呵,”郡主轻笑,“你是觉得我给什么陛下便信什么?与其怀疑我不如去查余太傅。”


    图交给陛下,陛下自然会想办法验明真假,话是没错,但阮戢很不喜欢现在郡主说话的态度。


    他挥了挥手,道:“毕竟德高望重,还是太子恩师,没有证据动不了,已经安排人盯着了,这些泠儿就不必管了。”


    郡主瞥他一眼,又收回,道:“我还要见那人一面。”


    地牢不大,摆放了各种刑具,一个小个子满身血污,看样子将这里面的刑具都领受过了。


    一盆清水泼下去,他清醒过来。


    郡主不想废话,裹着披风上前问:“关于辛澄,你还知道什么?”


    “咳咳!没、没有了……我只是最底层的死士,也没见过少主,只是拿着画像认了人,免得误伤少主……其余该说都说了,只知道她娘是前朝公主,身边有高手保护,离开皇宫前将公主存在的痕迹都抹去了,逃过屠杀流落民间,当今圣上也不知道前朝皇族还留下了一个公主,其余……都不知道了。”


    这些上次来的时候都听过了,郡主上前两步,“当真没有别的了?”


    “不知道了……”


    “所以你背叛了你家少主?”


    “求、求给个活路……”


    郡主从袖中抽出匕首,轻而快地划过他的颈下,侧步让开喷溅的血液。


    阮戢的手下在几步远处,根本来不及拦。


    一击毙命,干净利落。


    郡主解下披风丢在地上,道:“我最恨背叛的人。”


    自地牢上来后,阮戢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挡在她面前,“你干了什么!蠢货!”


    “阮戢!”郡主也忍他许久,现在不用了,目光逼视他,“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和本郡主说话?”


    “你……”阮戢额头上青筋暴起,看起来下一刻就要打人。


    “还敢放肆?本郡主再和你说一遍,辛澄就是死在我手里,也绝不会给你当妾,别再痴心妄想了。”


    郡主向外走去,推开门后,又回头道:“对了,忘了告诉你,辛澄已经逃出京都了。”


    “什么!萧泠!你这是放虎归山!”


    “好好查你的余太傅和那一帮老臣!别再碰辛澄,你若是大动干戈寻人,我便向陛下告发你私藏不报之罪。”


    郡主来之前便想好了,阮戢这边一定要确保他不会把辛澄的身份捅出去,也不能让辛澄落到他的手里,现在做到了便不必再虚与委蛇了。


    待郡主走到院中,阮戢在身后阴恻恻道:“你就不怕我将你和她苟且的事说出去吗?没想到你身为郡主竟帮她隐瞒身份,对她如此痴情!”


    “蠢货。”郡主回敬给他,“其一不是我放走她,而是她自己逃了,我会抓住她,当然不会交给你。


    “其次,我恨她。”


    * * *


    事关那份龙脉图,郡主不得不给她善后——让辛澄卧病几日,再悄悄回去江南。


    对外如此宣称辛澄的行踪,若是那些前朝余孽不蠢的话,应该能想办法在江南那边为辛澄遮掩。


    辛澄逃出京都便仿佛一滴水汇入江湖,除却那日在城西旧宅的一点涟漪,便再也无踪无际。


    郡主让十八领着自己培养的暗探秘密寻找她的下落。


    又是十几天过去,秋意更浓,暗卫带回来一个妇人,是在襄城杏南医馆坐诊的大夫。


    郡主正在院中巡视晾晒的草药,令暗卫将人直接带来。


    侍卫禀告道:“按照殿下的画像,这位大夫说她曾为其中一人医治过剑伤。”


    郡主取出那柄断剑,问:“是不是这把剑?”


    医妇有些慌乱地施礼,拿过去仔细辨认,半晌道:“是,剑是老身取出来的,那剑的血槽也是这样。”


    郡主上前一步,“那她……”


    “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伤情很凶险,不过幸好剑偏了一寸,没有直接扎进心脏。”


    这个郡主是知道的,眉宇随之松开,“那可知她往何方去了?”


    医妇也放松了些,摇头道:“之前那位十八姑娘也问过,只知道出门后向西去了,去哪便不知道了。”


    郡主点头,襄城离京都不近,到那才处理伤势,足见她们的谨慎,郡主抬手道:“有劳了,谢过大夫一路舟车劳顿。”


    医妇忙道不敢,但她抬头看了郡主一眼,像是有话要说。


    “怎么?”


    她壮着胆子道:“请殿下恕罪,那位十八姑娘寻人时说伤者是殿下的家人,老身本不敢信,伤者是被一剑穿心,伤得不轻但又急匆匆要走,怕是有仇家寻仇,老身不想刚救回的人命又被自个断送,多有猜疑,不过好在是今日一见,便算是放心了。”


    听到家人一词,郡主一时无措,知道十八是为问话方便,但仍心怪她胡说。


    什么家人,就是仇人。


    医妇接着道:“这院子里的白术,当归,人参,茯苓,黄芪,皆是补气血的药材,而且品相很好,果然殿下是为那位姑娘考虑的。”


    医者仁心,她絮叨起来:“殿下找回她后,定要让她好好养伤,老身先前给她开药,她的同伴说不方便,只拿了些补气血的药丸,可若一直劳累奔波下去,恐怕会留下病根哪……”


    侍卫将人请下去歇息,按吩咐支付酬金。


    郡主捏起一根人参,心道,很好,既然她暂时死不了,那十八一定很快就会把她抓回来,然后锁起来,好好拷问她。


    郡主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闻着药香,越发满意。


    大夫说错了,这些药可不是给她治伤的,只是之后用刑拷问她的时候给她吊着命罢了!


    郡主想了想唤来侍女,道:“带上府里的医者一起,再去问问老大夫,问清楚治伤的过程,医案写仔细,还有需要哪些药材,开些什么方子。”


    第103章  是补偿吗?


    山中好, 秋景不凄凉。


    雾隐镇,居于青山环绕之中,山谷间雾气常年不散, 如披层层白纱,不见山之真容, 疑其中隐有真龙,吞云吐雾。


    不过说是镇, 也就是山谷间的一个小山村, 只不过在主路上有些从外边进货卖货的商铺, 勉强形成的一个集市罢了。


    辛澄和柳姨几日前到了这里, 歇在一家兼具赶车卖货吃饭的客栈, 山中人有些刁野心思,但也没太大胆子,给了银钱亮出剑后, 便稳当地在这住下了。


    柳姨一路从山中回来, 和客栈老板打过招呼后,上楼去看辛澄。


    天气渐寒,这里云雾遮天,整天见不着太阳,屋里也暗沉沉的, 弥漫着烟气。


    只因屋子中间烧着火塘, 上面吊着烧水壶,而辛澄背向门口, 拥着一条厚毛毯, 坐在火塘边。


    “从山里采了些药, 又和村民们买了一点,让掌柜准备药罐子烧好炉子, 一会就给你熬……心澄?”


    辛澄被推了一下,迷迷瞪瞪睁开眼,“……嗯?”


    柳姨往火塘里丢了两条柴,把火烧旺,“你又困了?我再给你把把脉。”


    “哦……”辛澄慢吞吞把手伸出去,因为掀开了披着的被毯,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咳了两声,但她道,“咳,我没事的。”


    柳姨给她切脉,还是气血亏,那一剑伤得太重,又一直在赶路没有好好休息,加上天气冷,这里湿气重,才导致她这么怕寒嗜睡。


    柳姨又拿了一条被子给她,与她说话分散注意力,“出去打听了一圈消息,老猎户们一听龙骨山,都说不能去,这里一直流传有说法,山中有吃人的凶兽,凡是靠近的都死了。”


    辛澄盯着跳动的火焰,凝神想了想,道:“唔……当年修建龙脉地宫的工匠,估计有一批是直接在当地找的,他们最后都长眠在地下,没能回来,想必是这么流传开的,咳咳。”


    “当真便是这里么?这么多年为找到它多少人命丧黄泉,终于要被我们找到了。”


    “是。”辛澄伸手在火旁正反烤了烤,搓了搓脸,强打精神,从怀中取出两张图。


    一张是从郡主那得来的,一张是辛澄描摹下来的,拼合在一起。


    图上是若大若小的圆点,有些圆与圆之间用短线相连,有些是长线,有些则完全无关,线与线之间有些还相交,看起来十分杂乱。


    “是星宿。”辛澄道,“天上二十八星宿,在地分野十二次。”


    室内烟雾缭绕,纸上的点线逐渐化成虚像扩大,屋顶之外,云雾之上,繁星漫盖下来,两者遥相呼应。


    “图中所示星宿对应大昌的版图,指的便是中州,但还不够。”


    辛澄伸手虚空一划,点线虚像上下分成两层,一层代表中州,飞上星空消逝,余下另一层星象。


    “再将中州划分十二次,所示便是龙骨山。”


    若是单指示星宿,拿到图后明眼人一眼便能瞧出来,但龙脉图又叠了一层,连接星星的线相交,便衍生了许多可能,要仔细推演几次。


    只说这几句话,辛澄便感觉气力有些衰竭了,长吁了一口气。


    柳姨给她递水,“那还能更精准吗?”


    辛澄捧着热茶轻啜,摇头。


    “那就只能亲自去探了。”


    客栈老板听说她们要进山,忙拦着,“眼下快入冬了,老猎户也不进山了啊,这林子除了野兽,还有沼泽,瘴气,危险的很呐。”


    柳姨私下里对辛澄说:“你这身体还是再养养,我去找人来进山搜索。”


    “没事了,”辛澄目光有些困倦,但很决绝,“再养也不能如何,找人来太大动干戈,很快消息会传出去,还是我们自己去吧。”


    让她亲自将一切都了结。


    柳姨便去做进山的准备,辛澄被火烤的有点干,睡醒后靠在窗边,远眺青山绵延,近观世情百态。


    又一场秋雨落后,带雨和烟,山自青绿,松桧郁苍苍,晨晚覆霜。


    街上村童赶黄鸡,奔走忙,道旁翁媪嗅金菊,有清香。


    辛澄也闻见淡淡的花香,将随身的狐狸印章握在手里。


    将它捂暖,又祈盼它回馈自己一丝温度。


    无可避免又想起郡主了,郡主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郡主一定会追查她,那肯定查到了她在襄城治伤,并没死。


    本欲杀她而后快,谁知那一剑偏了,郡主知道后会更恼怒吧,想必现在正在和阮戢一起商议如何抓住她,如何将忠于前朝的老臣一网打尽。


    心口又隐隐作痛,辛澄抓住前襟。


    楼下道路旁一对白头偕老的夫妇似乎发现了她,本来在为对方簪花,一下不好意思起来,冲她笑了笑,辛澄回以温和一笑。


    金菊开的艳盛,辛澄还记挂着她的花,她精心培育的花啊,不知郡主可见到花开了?


    * * *


    眼见秋叶落尽,暗卫们还是没能传回有用的消息。


    郡主放下一封封回信,走到窗边打开窗子,任萧瑟晚风将那一封封信都吹散,她伏在窗台前,与漫天星河遥望,有些出神。


    秋风卷落叶,无喜亦无悲。


    偶然间,一片落叶吹到郡主面前,她捉住来看,反应片刻后忽然愣住。


    她探头看向外面,没瞧见,又凭记忆出门寻了寻,终于在走廊下面找到了。


    她蹲下,将手中枯叶伸出去比对,没错,是七色花的叶子。


    “来人!”


    守夜的侍女急着跑过来,见郡主一身素薄单衣站在廊下,风吹过没来由有几分凄凉。


    “这是怎么回事?”


    侍女见到那枯叶,听出郡主语气不善,忙道:“殿下恕罪!这花以往都是……”


    她抬头看了郡主一眼,声音小下去,“由辛澄姑娘和郡主亲自照料的,辛澄姑娘还特意吩咐我们不许动。”


    侍女心中懊悔不已,她记得这花金贵得很,她怎么没想到把这花好好搬进去,接连几日下霜,掉了好几片叶子,恐怕还没开花就活不成了。


    “殿下恕罪!”她跪下来惶惶不安。


    但郡主迟迟没有说话。


    等了一会,侍女道:“殿下还是先穿件衣服,外面冷。”


    郡主回神,闭了闭眼,面色挣扎一番,道:“罢了,这花想必也是她拿来唬我的,她既不养了,活不成……便活不成了吧。”


    不过一朵花而已,谁会在乎。


    暗卫们没传来辛澄的下落,但她的消息找上门来。


    这日,一辆马车拖着几口大箱子停在四景园门口,来人说是要将东西交给郡主殿下。


    郡主接到通传后十分莫名其妙,但还是出门看了一眼,因着辛澄的缘故,郡主近来应对什么都很警惕。


    “你是什么人?”


    做生意的人笑呵呵的,抬手施礼,“回殿下,在下是钱庄掌柜,专为来往青州与京都两地的商队富贾们存取财物。”


    郡主先是蹙眉,听到青州,有了预感。


    只见他拿出票据,“请殿下见谅,因是财物巨大,又是转交,若非见到殿下的面,在下不敢轻易予人,请您过目。”


    郡主接过这份单据,上面详细列明了金银数目,还有玉石玛瑙,古玩字画的名目等等,视线移至最后的落款。


    辛澄。


    郡主手抖了一下,“什么意思?”


    “这些便是辛澄姑娘在鄙钱庄存下的所有财物,两个月前她要提出所有财物让我们送到这里,还债。不过路上耽搁了些日子,还请见谅。”


    “还……债?”


    “是。”


    是了,辛澄还欠她一千两,说是等回到京都便还,但入京都后一直多事,她又存了心思与辛澄同游江湖,这点钱根本没放心上。


    但辛澄在偷图之前,便计划着要把这些钱还给她了。


    为什么?


    “不要。”


    掌柜的听着这一声,“您不要可不行,也别为难在下。”


    天底下谁还嫌钱多啊。掌柜的这就支使着人将箱子都搬下来。


    郡主冷眼看着那一箱箱珠宝,心里像被人掐了一下。


    谁稀罕那一千两,她一直记挂着,早想好要和她撇清关系吗?


    而且这些东西……单是金子,便有一千两,还不算上珠宝古玩等等。


    给这么多,是愧疚,是补偿吗?


    她真可恨!


    第104章  她觉得自己回不来了。


    辛澄与柳姨背上行囊, 换好装束,挑了个还算好的天气,出发了。


    一路入深林, 渡幽涧,攀丹崖, 过崇巅,避瘴气, 斗凶兽, 白天轻功赶路, 晚上和衣而眠, 连着赶了几天的路, 终于是到了龙骨山,到这才算真的开始。


    她们现在就在龙骨山巅上,柳姨踩在树上远眺林海滔滔, “这龙骨山连绵有数十里, 我们怎么找?”


    辛澄对着火堆看地图,对照天上总被云雾遮盖的星象,也是一筹莫展。


    若是郡主在就好了,郡主杂学兼通,风水堪舆都懂些, 不像她, 连八卦盘都要琢磨半天。


    “按常理推,先帝聚天下之宝埋在此龙气汇集之地, 想必就是在龙首了, 我们就在这找找看吧。”


    她们在龙首山绕了几圈, 几天后,查探到了一处幽潭瀑布后面的断崖上。


    “那上面是不是有个洞窟?”水浪飞溅轰鸣, 辛澄站在瀑布里面的山崖下,扯嗓子吼道。


    冰冷的水珠打在她身上,仿佛身淋暴雨,但此时也管不了了。


    柳姨给她把油布衣裹好,食指向上指了指,拍了拍她,辛澄熟练地接过背囊,便见柳姨轻功提纵带剑跃上山崖,用剑卡在岩缝里稳住身形,几下以后,停了一瞬,虚影一晃,没入石壁中。


    不及担心,半刻后,崖壁上落下一根藤条,柳姨攀援而下。


    “里面是个洞穴,有几层回音,我们应该找对了!”


    于是运转轻功而上,由石窟而入,初极狭,才通人,数十步后得见空旷石穴,四面都是通道,怪石嶙峋,应是流水侵蚀而成。


    石穴有几层,她们只能摸索着向前向下,如此,又过几日,她们寻得一石缝,非得侧躺才能卡进去,落下去后是倾斜的通道,只能一路滑下去,仿佛坠入地底地狱一般,又是七拐八绕,找见了一座石门。


    若非石门旁石雕的凶兽,或许她们把这里当做普通的山壁略去了,然而那石兽一蹲一立,怒目圆睁震慑门外来客的样子她们都很熟悉。


    便和皇宫门外历经百年风雨的石兽一模一样,只是略小些,而这处的石门比之宫门也略微局促。


    此处应该在山体中,除却她们二人的呼吸再无其他,空寂聊赖,仿佛与世隔绝。


    两人合力推开石门,轰隆的声响带着几重回音在山中震荡,犹如雷鸣。


    只开出容下一人侧入的缝隙,两人便累瘫在地上,先将火把向里面伸出,火把仍然燃烧,而透过门缝,她们瞧见了微弱的光亮。


    在来之前对于先帝耗费数年国力营造的地宫有些预想,但真正看到的时候,还是被惊得忘了呼吸。


    本以为是昏暗不见天日的地宫,然而眼前却是流光溢彩,穹顶上镶嵌明珠,多如繁星,散发的光辉触及壁画后多重反射,好像星星在闪耀。


    五彩壁画上仙子飞天,明霞幌幌,碧雾濛濛,分明四下空寂,却好像听得笙歌弦乐,让人疑心已登仙界。


    而地上三十六座阆苑,七十二重宝殿,金阙银銮,氤氲瑞气,皆与皇宫分外相似。


    她们一时都没有说话,恐惊动天上仙子,恐破坏此处肃穆的氛围。


    “我们真的找到了。”


    辛澄向后退了一步,靠在石壁上,悄悄擦了擦汗,打开随身水囊喝了一口。


    柳姨看过来时,辛澄面色红润,回笑:“是啊。”


    一向清矜的柳姨难掩激动之情,“终于有希望报仇了。”


    辛澄看着她,淡淡地回:“嗯。”


    柳姨摸了摸左手腕的檀木佛珠,道:“这些都是本该属于你的,我们去看看。”


    “好。”


    地宫不知日月,她们累了便歇,约摸几日功夫,从南到北将地宫各处走了一遍。


    自宫门入,过下马桥,御道两旁是排列整齐持刀仗剑的俑人,虽是死物,但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近前便是最高的大殿,由此可俯瞰这个地宫,离得近的几十间堂阁全是经史子集,字画帛书一类,对应宫城中的中书门下所在。其中一间藏室里都是武林秘籍,许多已灭绝门派的功法都收在此处。


    再过一道宫墙,大小近百间宫殿,里面全是金银珠宝,玉石只是俗物丢在一边,琉璃在其中失去光彩,珊瑚玛瑙翡翠,天下异物皆搜罗在此。


    东西两边辟出的内苑则分别放置的兵器和甲胄,除却刀枪弓弩一类,还有抛石机等重武,以及一整间殿宇的火器,恐怕皇家军营库里也没有这么多。


    柳姨看见后很欣慰,“复仇有望。”


    辛澄手心微微冒汗,心里也很欣喜。


    再向前绕过太液池所在的巨坑,便是些台观寺庙,用以祭祀,天人感应,诸神佛的著作和丹药方剂存在此处。


    之后又是城门,打开后腐臭冲天,仿佛地狱怨灵冲天而出,向下望了一眼,不知堆了几层的皑皑白骨,想必是工匠们的尸骸了。


    既遇上了,辛澄便道为他们点香,请亡灵安息。


    漫步在空旷寂寥的地宫中,辛澄慢吞吞道:“那柳姨去联络那帮老臣,让他们到这里来吧。”


    “好,我们先出去,送你回镇上。”


    “……嗯。”


    回头路好走,一路沿着标记顺利回到镇子上,简单休整一番,柳姨便马不停蹄又要上路。


    临行前她道:“心澄,你的伤恢复得很不错,但还要好好修养,万事小心,知不知道。”


    辛澄脸埋在围巾下,“嗯,柳姨也一路小心。”


    柳姨走后,辛澄取出一颗药,放进水囊里喝了一口。


    唐瑶的药真不错。


    这是她的猜想,若是将润体丸兑水喝,药效减轻,副作用会不会也没那么大呢。


    她试了一下,果然,她现在精力与普通人无异,只是偶然会心痛抽一下,暂时失去意识而已,没什么大碍,连柳姨也被她骗过去了。


    将水放入行囊,她也再次出门。


    客栈老板见到她,做贼似的把她拉到一旁,小声道:“客人,您上回问的东西,小老找到货源了,您瞧瞧,这是样品,后面还有几车哪,包您满意。”


    说着警惕了四周,将几包东西塞过来,辛澄闻了闻,货没错,她给了银子,道:“这些我先要了,剩下的,先放着。”


    “好嘞!”他搓了搓手,“敢问姑娘,这山里可是有什么宝贝?”


    辛澄斜眸,“什么?”


    他挤眉弄眼,“准备这玩意,是不是这山里有矿啊,要是真有,咱这破落小镇可就发达……女侠饶命!”


    他扑通跪在地上,辛澄的剑架在他脖子上,“不该问的别瞎打听。”


    “不敢!”


    “放心,你们这……”辛澄环顾这青山绿水,笑了一下,“很快就会热闹起来,只要你别瞎惹事往外瞎说。”


    他点头如捣蒜,“诶诶。”


    “还有,记住,我一直待在客栈房间里,无论谁问都这么说,听明白了吗?”


    “是,是!”


    将那几包东西带上,辛澄又一次向深山的龙脉地宫行去。


    * * *


    郡主又一次从梦中惊醒,这次她梦见自己那一剑没有偏,正中辛澄心窝,辛澄吐了一口血,却还笑着说:“我真的喜欢郡主啊。”


    就像以前无数次说过的那样,但这一次那个明媚的笑容渐渐消逝,如镜碎,再也拼不起来。


    “辛澄!”


    回到现实,郡主坐起来,撑着冒汗的额头,想起来刺向辛澄的剑已经取出来,她应该没事了的。


    梦境已散,但见到辛澄倒在她面前死去时的感觉还留在心里,堵得她喘不上气来。


    现在已经入冬了,离开被子一会便冷,郡主渐渐缓过来,看向床边。


    那里有一封封暗卫传回来的信,辛澄的下落仍是杳无音讯。


    但,其中有一封昨天收到的信,竟是辛澄寄到王府的。


    郡主拿过来又看了一遍,又再次气得扔到一边。


    信中说她回了一趟江南,路上遇见了多少好玩的事,还说下次再和她介绍江南的风物,口吻一如往常,最后一句是:郡主要想我哦!


    收到信时郡主就想丢进火盆里,心道必是他人的恶作剧,但辨认了字迹,又的确是辛澄的没错。


    那她是故意嘲讽吗?但辛澄的口吻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除非是她失忆了,忘记之前偷图被发现被刺一剑的事,否则写不出这种信来,而且暗卫调查的方向也不是江南。


    这封信处处有古怪,她已命人去查这封信的来路。


    可为什么会做这样梦呢?


    几天后,萧恃抱着白狐狸登门,郡主正按着暗卫的汇报对着地图思考。


    “三公主殿下,我最近真的有很多事要忙,恕我不能奉陪。”


    郡主头也不抬,公主便自己找地方舒服坐下,“泠儿这话说的,不是你找我么?”


    郡主抬头蹙眉。


    三公主饶有兴致道:“那封信啊。”


    郡主愣了一下,随即怒不可遏,“萧恃,又是你耍我!”


    狐狸被这一声吓得耳朵一收,三公主安抚地拍了拍,笑意收敛,“怎么了?辛澄在信里骂你了?”


    这句话里有很多信息,信是三公主寄的,信也真的是辛澄写的,郡主察觉不对,“你都知道什么?”


    三公主从郡主的态度中也看出不对来,却是眉眼兴致更浓,“看来事情比我想的还有趣,不如泠儿先说说吧?”


    郡主不想陪她玩,直接走到面前,求问:“她到底做了什么?”


    “哎呀,她不让我告诉你……”


    “姐姐。”


    “呃……”


    “求你了。”


    “……”


    姐姐败给妹妹了,不过三公主答应辛澄本身就是为了看乐子呢,至于和辛澄的击掌为誓……


    “真是,本宫年纪大了,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总是忘记……”


    郡主被带去当日的假山石亭,公主将剩下的四十五封信一股脑都给了她。


    郡主木然将这些信都拆开,一共十年,前三年一月一封,中间三年半年一封,后四年一年一封,信的内容也越来越短,从一开始的无话不谈,分享她所有的见闻,到后面只是简单汇报她去哪做了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回来见她,语气也越来越生疏。


    就像是熟悉的好友因为久不联络后变得疏远一样,直至最后一封,她只道要去一趟海上。


    郡主仿佛跟着经历了这十年,放下信后,终于忍不住,抱着自己蹲下去,眼泪啪嗒掉下来。


    若是她不曾发现辛澄偷图,是不是就这么一直被蒙在鼓里,一直期盼着与她同游江湖,但收到的都是她早就写好的信。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骗我……”郡主看向萧恃,想要一个答案,“娘亲说会永远陪着我,她离开了,阮戢说会永远保护我,他也不告而别,辛澄,她说她会永远喜欢我的,我信了,我也想和她永远在一起,我都做好一切的准备了,为什么……”


    “泠儿你怎么了?”


    “她骗我,她从来不喜欢我,她早就想好了离开我,再也不回来了。”


    “为什么,我只是想和他们在一起而已……”郡主抓住她的袖子,“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吗?为什么都要骗我……”


    公主无言,而山林呼啸,仿佛在回应郡主的哀泣。


    公主解下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上,将她扶起来,待她看起来平静了些,才道:“泠儿说什么呀,辛澄喜欢你啊。”


    郡主摇头,“她的喜欢都是有目的的,这些信不就是她早就准备好的吗?”


    “可是,若真是狠心的人,为什么要写下十年的信呢?干脆一走了之便是。”


    郡主抬头。


    公主温声劝道:“或许她有什么苦衷,本宫帮你把她抓回来问问,好不好?”


    郡主又摇头,“我派人去找了,至今没有消息。”


    “不是去江南……”公主说到一半顿住。


    见公主表情凝重,郡主问:“怎么了?”


    “她说忘记一个人要十年。”


    “什么?”


    公主深吸一口气,“第一次听辛澄说要留十年的信便觉得不对,她说如果她回来就会来拿剩下的信,当时以为她是要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本宫要看热闹,便答应了,可现在你找不到她,本宫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她这一去……”


    公主视线落在郡主慌张的脸上,“留下这些信也许不是因为她不想和你在一起,而是她觉得自己回不来了,怕泠儿你为她担心,想让你慢慢忘记她。”


    第105章  可惜没能完成约定。


    现下已入冬, 北风呼啸,人人身上裹着厚毡,阴云在天上叠了一层又一层, 整日灰蒙蒙的。


    柳姨带了一队人回雾隐镇,让他们暂时在山林中安营扎寨, 以免惊扰镇上的村民走漏消息。


    辛澄裹得严实,在客栈门口迎接柳姨, 她的脸被吹的血红, 道:“一些老臣年纪大了不能奔波劳累, 派了家中子弟前来, 也好避开朝廷的眼线, 不过余家父子亲自来了,他们本来请离京都回江南,接到传信后赶了过来。”


    “好, 先歇歇吧。”


    天光短, 午间睡下后只倏忽一梦,便到了晚上上灯时。


    辛澄搬上来一坛酒,在柳姨不悦斥责的目光中放到一旁的方桌上,道:“可以驱寒。”


    “你的伤怎么能……”


    “已经没事了,不信你诊诊?”


    柳姨摸她脉象, 果然是很精神很健康, “那也不能多饮。”


    辛澄与她对坐,自顾自倒了两碗, 将一碗放在她面前, 道:“我想我娘了。”


    柳姨眸光一闪, 下意识看向自己左手腕她将佛珠取下拿在手里,慢慢拨动, 好似陷入了回忆,目光缱绻。


    “是啊,终于要为你娘报仇了。”


    辛澄端起陶碗,“明天地宫就要重现于世了,为了娘亲,干。”


    “好!一切都是为了殿下。”


    火光映照中,柳姨好像眼中闪烁泪光,仰头一饮而尽。


    外边刮起了风。


    屋里仍是暖意融融,木柴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散发木质的清香,火塘中橘黄色的火焰不停地舔舐上头吊着的茶壶,煮出苦涩的茶味。


    柳姨倒在桌子上。


    辛澄还端着陶碗轻啜,热过的酒液划过喉咙却仍是刺激,她难以抑制地咳嗽起来,捂着心口失去意识。


    不知过去多久,辛澄睁开眼,仍是茶香酒香,不过火塘因为没有添柴,只跳跃着微弱的火舌。


    她醒了醒神,打起精神将柳姨扶回床上,盖好被子,她睡得够多了,便在火光前枯坐等着天明。


    第二天一早,辛澄下楼嘱咐老板:“柳姨正在练功,绝不能进去打扰,否则走火入魔后会乱杀人。”


    他连连答应。


    保证柳姨的安全后,辛澄去到镇外的山林里,找到在此宿营的一干人等。


    领头的仍是余家父子,叩拜道:“参见少主!”


    辛澄环顾他们每个人的脸,对于他们这一行,有好奇探究,又担心忧虑,不过俱是满怀希望。


    “走吧。”


    有人问:“柳昭昭呢?”


    “柳姨留着断后,免得你们留下尾巴,她知道地宫所在,之后会跟上来的。”


    于是领着他们前往地宫。


    * * *


    “啊!”


    痛,浑身都痛,辛澄叫了一声,试着动了动,却发现手脚都被铁链锁住。


    “郡主……”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郡主,挥起鞭子,又抽了一记。


    辛澄感觉全身骨头都碎了一样疼,连叫都叫不出,只能闷哼一声。


    “你骗了本郡主,这都是你应得的,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对不起……”辛澄一张口,感觉一口血涌出来,说的话也含糊不清,但她费力想令郡主听清楚。


    “我不想欺骗郡主的,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若是不隐瞒身份,我连这一年的缘分都不会有……”


    “所以本郡主就活该被耍的团团转?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背叛本郡主的人都得死!”


    “好、好……”


    也好,她当然要死,她死了才能成全所有人。


    “少主!少主!”


    辛澄睁开眼后立刻捂住心口,她的心脏狂跳不止,胸腔里闷得喘不过气,四肢像被冻坏了一样,一点使不上力气。


    “少主?”


    辛澄看了他一眼,道了句没事,暗自里运功调息,渐渐缓过来。


    她又不知什么时候晕过去了。


    地宫建在山体之中,不算冷,辛澄却不得不一直呵气搓手,聊以驱散那从骨子里散发的寒意。


    凝神回想了一番,记得她顺利将所有人都带进了地宫,而后挑了这处圆形祭坛坐下,闭眼歇了一会。


    这里是地宫北面的广场,是用来祭天的地方,这里离万人坑也近,本来在此陈设了香案摆放祭品,被她挪开了。


    前面有几只香炉,盛放着陈年的香灰,前朝老臣们在四处观赏,时而听见他们的啧啧称奇的赞叹。


    辛澄带着水囊喝了一口,让身边人把所有人都叫回来。


    余太傅领着人回到她面前,道:“恭贺少主,果真传闻不假,有此地宫之财宝与武器,我们将拥有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恢复我大昌正统,指日可待!”


    其余人跟着高声喊道:“恭贺少主!”


    辛澄盘坐于祭坛上,感觉眼前有些模糊,看不清谁是谁,她揉了揉眼仍是徒劳,只能开口问:“所有人都回来了吗?”


    得到确认的回答后,她道:“诸位都是我大昌的英杰,我这里有一个问题,请诸位为我解答,那便是,当今天下的百姓生活如何?”


    他们眼神交流一番,面上显露疑惑,显然不明白辛澄问这个什么意思。


    辛澄强打精神,继续道:“好,诸位当中有不少在朝为官的,我想请教每年粮收如何,田地开垦了多少,租税、田赋较之先帝在位时呢?盐铁酒等官卖之价几何,户口是增是减?”


    其下有在户部供职的官员家属,一一回答,并道:“是因前有贼子叛乱,致百姓流离,故而当下田地增多,户口增加。”


    辛澄笑了下,“那刑狱讼事,道上流匪如何?”


    另一人出面答道:“此乃重刑之故,然当今提拔酷吏,刑讯手段残忍,有违人道!”


    “那军事对外,哦,阮戢的大名想必各位都听说过了,他开疆拓土,功在千秋,保一方安宁,功绩无需多说。”


    “阮家乃是叛国之贼!大昌待他家不薄,然大敌当前,阮家竟倒戈相向,此贼不除,天理难容!”


    辛澄摇头,“那若北王庭卷土重来,你待如何?”


    下面暂时噤声。


    辛澄咳了两声,道:“简言之,无论什么理由,现在百姓的生活更好了是不是?”


    “少主何意?”


    “诸位皆读圣贤书,圣贤教导我们天下为公,民乃天下之本,可如今百姓生活得好,我们却要挑起战乱吗?”


    “少主这是怕了吗?”


    辛澄看过去,由余理带头,一群人都开始质问她。


    “少主。”余太傅站出来,场面暂时安静,他道,“少主所言不错,然大昌王权天授,萧氏篡夺天下,得位不正,或许当下勤勉,百姓暂安,可唯有拨乱反正,恢复我大昌正统,才是将来万世的存续之道。”


    “先生,治理天下怎靠天道?否则天天祭天便是,真正靠的乃是奉公为民的诸位啊!”


    “少主不必多说了,”余理上前扶住他爹,道,“如今龙脉在我们手上,这便是天命所归,您还是尽早诞下子嗣,等着做太后吧。”


    祭坛之上雕有螭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辛澄摸到龙睛位置,将其按下。


    随即地宫一颤,隆隆之声贯彻整座地宫。


    余理惊声:“你做了什么?”


    辛澄笑了笑,“断龙石从开启到落下,大概还有一炷香时间,你们可以借此逃出去。”


    地宫不断震颤,地动山摇,许多人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比你们先到月余,地宫里的火药被我埋在各处,断龙石完全落下后火药便会被引爆,我会和地宫一起灰飞烟灭,再也没有大昌血脉,也没有了龙脉,你们复不了国了,还是各自散去,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应心澄!”


    “我叫辛澄,这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我很喜欢。”


    说话间,轰隆声越来越大,动作快的已经呼喊着向外逃去。


    “为什么啊少主……”余太傅涕泗横流,颤颤巍巍上台来。


    将辛澄从莫家那个地狱里带出来的是他,教导辛澄学识知识的也是他,辛澄能明白每次先生看向自己时饱含希冀的目光。


    余忠对她来说亦师亦父,辛澄不忍她如此模样,转向余理说:“快带先生出去。”


    “罪臣余忠与少主共存亡……”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余理劈晕背在背上。


    “我就知道女人成不了事!”


    余理冷笑一声,辛澄直觉这话好像哪里不对,但肚子一痛,眼前晕眩加剧,再也管不了了。


    她捂住肚子,视野中是满手血红。


    是怕她另有生路逃了吗?


    她原本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因为娘亲从来没希望她复国,只盼她能自由快乐,辛澄也这么想,所以她早想好拿到图找到地宫后用火药毁了这里。


    只是之前她想着要给自己留一条生路逃出去,从此隐姓埋名回到郡主身边,永远和她在一起,当她从云来寺得知地宫里还有一条工匠留下的逃生密道时,这个计划便完全形成了。


    可是现在,她逃不出去了,也没想再逃出去。郡主说得对,这都是她应得的后果。


    不知余理对她做了什么,她痛得蜷缩卧倒在地上,模糊中好像看见身前一片血红,像是火一样包裹她,可她只感觉到浑身冰冷。


    “郡主……”


    意识一点点湮灭时,辛澄眼前好像又浮现出郡主的身影,是小小的一个……


    原来是这样啊,郡主真的没有救过她。


    “我才不喜欢你呢,你是不是又闯祸了,过来。”


    是郡主可爱的笑脸啊,是哪一日的午后呢?她也曾拥有如此幸福的日子啊。


    好喜欢郡主,这一世能喜欢郡主真是太好了。


    她好像感觉到了一阵风,带着点点冰冷,好像是雪,是下雪了吗?


    可惜,今年没能完成和郡主一起看初雪的约定……


    第106章  没能赶上。


    郡主看见辛澄被铁链锁住手脚, 白色的中衣上都是鞭痕。


    而她自己手中拿着鞭子,她看见自己扬起手,抽了下去。


    等……


    她下意识闭眼, 只听得一声痛苦的闷哼,接着是她自己的声音, “你骗了本郡主,这都是你应得的, 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她睁眼, 看见辛澄望向她, 血从口中流出来, 眼里满是歉疚, “我不想欺骗郡主的,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若是不隐瞒身份, 我连这一年的缘分都不会有……”


    说到喜欢, 辛澄眼中的炽热一如往常。


    ——真的吗?你的喜欢没有骗我吗?


    但她没能问出口,她的声音说的是:“所以本郡主就活该被耍的团团转?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背叛本郡主的人都得死!”


    等一下!


    郡主开口,但辛澄好像听不见,她眼中的光芒倏一下黯淡了,她垂头, “好、好……”


    不!不可以!


    郡主从床上坐起来, 胸腔鼓动,久久不能平静,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辛澄不能死。


    是的, 她欺骗, 她背叛,所以要好好惩罚, 将她关起来,锁起来,让她认错,但不能死。


    她……


    辛澄要永远在自己身边。


    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想法,但这一点毋庸置疑。


    郡主身体向后靠,抬手遮住双眼。


    自从三公主那里回来后,她就总是做噩梦。


    “她觉得自己回不来了。”


    是什么意思?


    不会的。


    曾经也有一次,她体味过辛澄离开自己的感受,那是在上京途中,辛澄被歹人劫持,她用龙脉图换回她后,却试探到辛澄没有鼻息,那一刻的恐慌她仍记得。


    不过那次唐瑶在,很快便知道辛澄是吃了假死药,人没事。


    之后辛澄说过什么?


    她说:“我喜欢郡主,我想和郡主在一起,所以无论遇见什么困境,我都会给自己留后路,然后回到郡主身边。”


    是了,所以她肯定不会死的。


    郡主想通后便放下心来,但还有一直想不明白的事。


    “你究竟是欺骗感情逃之夭夭的坏蛋,还是有苦衷真的喜欢我要去赴死的笨蛋?”


    床边放着那四十六封信,她将本该这个月寄来的那封信展开,重读一遍。


    辛澄说她骑着马回到了江南,在古道旁的小酒馆内与人对饮,吃了擂圆,有甜咸两种口味,看满街黄叶翻卷,草叶变成了赭色,晨起时覆霜一片,可惜江南很少下雪,今年冬天也许看不到了,但看到这霜色,也算是与郡主共赏今年的雪了。


    放下信,郡主道:“那不算的。”


    还有时间,能赶得上。


    辛澄的身份关乎造反,若是被揭露出来便没有退路了,所以郡主一定要留在京都善后,陛下如今只以为辛澄回了江南,他日理万机将反贼之事交给她与阮戢后便没再管了,而几月过去,阮戢那边的确没有什么动作。


    京都的局势暂时安稳,郡主接到暗卫们一封封查探无果的回信,便计划着亲自去一趟。


    不过将要成行时,她终于收到了一封有用的消息,十八传信来说,在中州追到了辛澄曾到过的痕迹。


    郡主大大松一口气。


    十八的能力毋庸置疑,这么多年保护她保护王府从没失手过,既然追查到了线索,那想必很快就能把辛澄带回来。


    郡主便暂时没有离开京都,还又去和阮戢洽谈了一番,虽然阮戢带着报救命之恩和将辛澄占为己有的想法,但至少的确是没有卖了辛澄。


    还去威胁了一番三公主,让她绝不能把自己因为辛澄哭了的事宣扬出去,却被逼着叫了姐姐,顺道带回一个花匠。


    恐怕以后很长时间都要当三公主的笑料了,这笔账也要记在辛澄头上。


    但总归是放下心来,郡主开始做一些准备,等着十八将辛澄带回来。


    不知道辛澄再次见到她,会是什么表情呢?


    锁链还是很有必要的,不过现下天气冷,那便去挑一些皮子棉绸包在锁链外边吧,嗯……就选狐狸皮的,带着花纹,好看。


    鞭子也要,不过材质不好选,要让她疼但不能见血,伤皮不伤肉才好。


    还有她那张嘴,根本不会哄人只会气人,话还多,要堵上。


    她的眼睛是最会迷惑人的,很会装乖装可怜让人心软,一定要蒙上。


    从西市逛到东市,随行的侍女可劲地往车上搬东西,忙的不亦乐乎。


    自辛澄姑娘离开后,连着几个月了,殿下看起来终于开心一点了。


    路过街上书肆,一排排新书摆在门前的书摊上,郡主视线中好像扫过有些眼熟的红色封皮,她叫停马车。


    侍女跟着瞧过去,一拍手,“是了,那个好像是狐狸和郡主的……”


    她抿唇噤声,低下头去。


    郡主瞥了她一眼,心道看来辛澄也向侍女们推荐过这些话本。


    郡主下车走到书摊前,拿起眼熟的封皮书,果然是《赤狐怪谈》。


    掌柜的见有贵客来,亲自出来招揽生意,笑道:“客人选的这套书好啊,刚到的新卷,给您九折,三卷一套给您八折,怎么样?”


    “新出了第三卷?”郡主拿起旁边另一本。


    “是啊,完结卷,您看这卷首的自述,本来这书到第二卷结尾便是结局了,但作者遇见了贵人资助,让她改个好结局,这才有了第三卷,您说是不是也挺稀奇?”


    郡主脸上浮起笑意,想到今年开春在竞州见作者的旧事。


    “好,这一套都买了。”


    “诶!承蒙惠顾!”


    马车里,侍女见郡主一遍遍抚摸新书的封皮,道:“辛澄姑娘就很喜欢这书,殿下要看吗?”


    郡主道:“此书作者口中的贵人即是本郡主,所以我要翻看一遍,与她无关知道吗?”


    “是,”侍女掩唇轻笑,“那回去后婢子给您准备些看书的茶点。”


    这几日天气越来越阴沉,郡主窝在屋子里,和着炭火与茶点,翻开这本赤狐与郡主的故事。


    直到第二卷结尾,郡主没防备,一滴泪砸落在书页上。


    她伸手拭了下眼角,又是一团湿痕。


    辛澄一直说此书好看,十分感人,她不信,直到自己也看一遍。


    难怪当初她趴在桌子上泣不成声,这里的结尾是:自此,彩云散,琉璃碎,赤狐丹毁,情断奈何魂难归;大厦倾,星月沉,郡主垂泪,阴阳两隔再难会!


    难道赤狐真的死了,与郡主天人永隔了吗?


    若这里就是结局,那未免太遗憾了。


    赤狐和那个郡主互有好感,明明只差一点,她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好在这不是真正的结局,郡主用帕子揉了揉眼睛,立即翻开第三卷。


    如此,炭火融融,墨香氤氲,外边北风呼啸,一片肃杀,而郡主满怀希望。


    梦由心生,今晚郡主便梦见辛澄回来了,笑容一如既往的明媚,“郡主,我喜欢你啊。”


    “哼,我才不喜欢你呢,你是不是又闯祸了,过来。”


    辛澄便带着午后暖阳一起走了过来,跪坐在她身旁,一脸不服气地说——


    “砰——!”


    郡主便是被这一声惊醒的,她看过去,今夜起了大风,窗户被吹开了,绕着窗轴呼啦作响,不停地拍打窗台。


    “哐、哐!”一声又一声。


    郡主莫名烦躁起来。


    侍女很快赶进来,道了声殿下恕罪便手忙脚乱去关窗户。


    郡主披了外衣下床,她好像瞧见自窗外夜色中飞进来点点白团,问道:“下雪了?”


    “是,”终于将窗户重新拴好,侍女道,“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突然就下起来了,刮了好大的风。”


    一片雪花悠悠然落在郡主的手上,转瞬化作一滴雪水,再一捻,什么痕迹都不剩下。


    郡主垂眸,心道,还是没能赶上吗……


    “殿下,天寒地冻的,您去歇着吧,婢子来收拾。”


    窗台下面一片狼藉,侍女看着十分心痛,七色花本来受了冻半死不活,但郡主从三公主府上带回来一个花匠,又让它活了过来,这两天还开出了花苞。


    之后七色花便被郡主放在窗台上,可今晚遇上这意外,陶盆也摔坏了,花杆也折了,碎土撒了一地,看不到花开的样子了。


    “别动。”


    侍女刚要蹲下去,被叫住不知所措。


    郡主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别用手……”


    但话说一半突然顿住,因为在摔碎的泥土块中,她看到了十分眼熟的天蚕丝绢。


    脑中快速闪过什么,郡主的心提起来,捏住露出来的丝绢一角,将其从泥土块中抖落出来。


    绢面以金线绣成圆圈和短线,是另一半的龙脉图!


    等着侍女将房间打扫干净时,郡主思绪翻腾。


    另一半的龙脉图在辛澄口中的那位柳姨手中,也是那个柳姨将辛澄救走的,而七色花一直由辛澄亲自照料,下人们被她吩咐了不许动,而自己对萧恃的东西不屑一顾,所以,龙脉图是谁留下的不言而喻,可为什么!


    郡主亲自去取来大盛和各州的详细地图,令侍女们不许再进来,她独自点灯,穿好外袍坐在桌前。


    交给陛下的那半张图她临摹过一张备份,再画一张不是难事,郡主静了静心,压下那一直莫名的躁动不安,铺纸落笔。


    画成后将两张图拼合在一起,将图案记在脑中,上下左右翻转尝试。


    忽然某一刻眼睛一亮,对照地图,半晌后喃喃道:“中州,龙骨山。”


    辛澄拿图必是去寻龙脉,十八也说在中州追查到了辛澄的踪迹,那就没错了。


    “好……”


    郡主激动地忍不住手抖,她将图一收,立即就要提笔写信,之后让暗卫速将信送出,去龙骨山追辛澄。


    “殿下!”


    她信还没写完,暗卫便出现在门外,语含急切:“中州有急信!”


    郡主手一抖,一滴墨在纸上晕染开,她看向门口,没来由一阵心慌。


    令暗卫进门,他呈上密信,道:“中州暗卫来信,两日前,中州龙骨山山体崩塌,疑似有人炸山!”


    第107章  笨蛋。


    天地间刮起了风, 郡主心想窗户定是没能关好,冷风依旧钻进来,透过衣服直入五脏六腑。


    她狠狠闭着眼, 抵消天旋地转的晕眩干,将三魂七魄强行归位, 令大脑运转起来。


    片刻后,郡主猛然睁开眼, 立即动身去城西旧宅并派人去找阮戢。


    半个时辰后他到了, 他也是刚接到消息, 来不及更多说明, 郡主令他立即去向陛下请命去中州调查山塌一事。


    “那里即是龙脉所在。”


    阮戢大惊, 郡主摁住他,道:“如此大动静,中州那边必然惊动了不少人, 现在尚还不知山塌的理由, 但定和龙脉和辛澄和前朝反贼有关,若是辛澄的身份提前泄露,你我的处境就危险了。”


    “她怎么闯出这么大麻烦?”


    “龙脉已见天日,瞒是瞒不住了,以查到反贼在龙骨山的动向为由介入此事, 主动权一定要在我们手里。”


    阮戢脸色阴晴不定, 眉头紧锁。


    “快啊!”


    阮戢如郡主所言进宫请命,郡主回家向父王辞别, 并传信给十八说明地宫和辛澄的身份, 让她留心救人, 旨意一到便同阮籍一起赶往中州。


    路上,郡主与阮戢互通消息, 阮戢赞成郡主的猜测,或许就是反贼内部起内讧,辛澄被牵连其中。


    他们传信给中州先做好安排,还提前收到中州太守那边发来公文,道:声如巨雷,山脉夷为平地。


    郡主心底有另一层隐忧,但还没冒出便被她压下去,只希望快些赶到龙骨山,快些找到她。


    然而直到进入中州地界,十八都没传来任何回信。


    与前来迎接的太守一起赶向龙骨山,郡主心里越发踟蹰,车队也越行越慢。


    中州这边的雪下的早些,太守说今年的雪还格外大,雪籽乱舞,纷纷扬扬,几步之内不见人形。


    然而无论是快是慢,总会到达目的地,然后直面现实。


    还未到龙骨山脉地界,郡主便见到了太守口中的“夷为平地”。


    连贯起伏的山脉本应在此昂扬至最高,但却像是有人将此山一拳砸碎,山块碎石四处崩裂。


    山脉间树林繁茂,落了雪后如披素白棉衣,但在此处像是被人生生剜去血肉,徒留下一块疤瘌,又被雪一盖,化了脓似的。


    “启禀殿下,阮侯爷,之前二位大人说要找人,可眼下这模样,哪里会有活人?”


    登上另一处山头,太守在他们身边道。


    “那里呢?”郡主向下指去,“山体本身中空,用火药从内向外炸开,才塌陷成这样,那里是不是被压得轻些。”


    几人看过去,太守拱手回道:“是,殿下慧眼如炬,那里的几间殿宇只是被上方的山体压着,本身并未被火药波及,我等搜查此处便是从那里开始,下面是……”


    “有没有人?”


    太守拢手答道:“活人自然是哪里都没有,但在离地宫稍远的地方,有几摊砸烂的人泥……”


    “带我去看。”


    “殿下,那些太……”


    “带我去!”


    冰雪封路,踩一脚能陷进去半个身子,郡主提身轻纵,不需要人开路,问清楚地方,她亲自去看。


    但果然,那些都不是辛澄,且发现的地方已经远离地宫中心,像是没能逃出去被波及压死的。


    站在地宫废墟上,郡主心想,那应该没事,他们没能逃出去,但辛澄可以,她不是少主么?即便内讧也有拥护她的人,定然护送她逃出去了。


    砸死也太可笑了,这怎么会是辛澄的死法,她若是骗人感情的坏蛋便该成一方枭雄死在兵戈中,她若是有苦衷的笨蛋便会留下生路逍遥江湖。


    总不会在这里被砸死。


    生路,对了!有生路!


    郡主正想派人向四周的城镇中搜索,茫茫天地中行来一个人。


    “十八!”郡主又惊又喜,这不是刚好么。


    不过她的笑容渐渐凝固,十八明明武功卓绝,为何慢吞吞地分开守卫,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她的棉袍脏了,还有破损,脸颊因为受冻而发红,眼底满是青黑,整个人看起来沉重极了。


    郡主呆愣了一会,主动迎上去,“怎么回事?怎么成为这副模样,受伤了吗?我们先回去。”


    十八却不肯走,眼神中透着悲伤,半晌才开口,嗓音嘶哑:“郡主……”


    “先回去!”郡主有些急切,又对她笑了一下,“你要好好暖和一下,这样子也太狼狈了,你可是武林高手,手怎么这么凉?我们快离开这……”


    郡主说得对,十八是武林高手,所以郡主带不走她,反而十八抓住郡主的胳膊,让她面对自己。


    另一只手向前伸出摊开,道:“只找到了这个,那里的石块都是血迹,是火药埋得最多的地方……”


    天地间风雪俱静,好像时间凝固。


    摊开的掌心里是一些红玉髓的碎块,本身十分通透像琉璃一样,但现在外面裹了一层干涸的血污。


    红玉髓的每一个轮廓皆出自郡主之手,没人比她更熟悉。


    那是一个小狐狸的尾巴尖,那是小狐狸脚下踩的祥云,那是“澄”字的右半边角。


    那是……赤色小狐狸的半边脑袋,独剩的一只眼还眯着,嘴角上翘,脸是圆圆的,没有妩媚和狡黠,看起来有种不太聪明的可爱。


    和辛澄很像,是她照着辛澄的感觉雕刻,送给她的狐狸印章。


    辛澄带在身上从不离身,也不会让小狐狸被磕坏一点。


    除非……


    “不,”郡主呼吸起伏,“或许是落下了,知道么,地宫里有工匠留下的逃生密道,辛澄知道,她肯定会从这条密道……”


    十八扶着她,“对,或许……”


    郡主像是被人掐住颈项,或是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她不得不大口呼吸,“所以……我们要找……找密道……”


    “郡主?”


    “她、她肯定不会,不会死……”


    声音戛然而止,十八离得近,轻轻捏了下她的后颈,托住晕倒的郡主。


    “对不起郡主,总不能看着你走火入魔。”


    一点湿痕自郡主眼角滑落,没入鬓间。


    ——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小狐狸的,除非我死了,否则绝不会让小狐狸被碰坏一点!


    * * *


    他们暂时在山谷间的空地上安营扎寨,太守提前命人建好了木屋以供郡主居住。


    阮戢与太守商议之后,由他带来的兵接管并封锁整座山,对外宣称是有贼匪盗采矿石,火药用量不当以致山体崩塌,并令太守派人去附近几个县城内盘问,搜查最近有无身份不明的人进城或是曾经停留。


    郡主这一路来也没怎么好好休息,被强制入睡后一连躺了两天,十八一直不分昼夜地在废墟中找人,也借此恢复精力。


    但她一直守在郡主床边,这天晚上,她听见动静立刻睁眼,见郡主已经醒了,没有大吵大闹,而是愣愣地盯着掌心绢帕里那些破碎的狐狸印章。


    “郡……”


    她刚要开口,便见一滴晶莹落下,砸在小狐狸身上。


    十八跟着鼻子一酸,扭开脸去,连日来在覆雪的废墟里找人,没有人肯帮忙,只有她和暗卫们,但即便是她们自己人,也不认为还会有人活命。


    十八也知道,那她更知道,辛澄对郡主来说是能托付下半生的人,郡主肯定一时接受不了,她需要一点念想。


    十八回头,鼓劲道:“郡主,不是还有密道吗?或许你没说错,辛澄从密道逃出去了,我们要清查整个地宫,找到密道在哪,这事由郡主你主管,那个太守来了几趟。”


    “对,你说得对。”郡主将狐狸收好,立即便从床上起来,投入纸卷当中。


    之后接连几日,郡主一直待在木屋中,整理前期从地宫中挖掘出来的东西,在纸上写写画画。


    阮戢听说郡主醒了,派人来请她过去一趟,说他那边抓到了一个从地宫逃出去的人。


    郡主这才出门,未施粉黛,一身素衣,淡得仿佛要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阮戢所在如军营,外人不得擅入,进入军帐中,只见一个人被绑着跪在下面。


    阮戢屏退旁人,令他再说一遍。


    那人自述是礼部主事的表侄的护卫,哆嗦着复述当日情形。


    “……她还准备了火药要炸了地宫!谁能想到她根本没有复国之志,甚至要灭了自己毁了龙脉断绝所有人的希望,简直是懦弱愚蠢……”


    他观察着几个人的脸色,立刻改口,道:“不不不,果然是为国为民,大公无私!其实怎么都和小人没有关系,小人是白遭此难,腿还被压折了。”


    阮戢怒斥:“你难道不曾存有借此飞黄腾达的谋逆之心?”


    “将军饶命!叛乱都是上面的主子,和小人这种卖苦力的没关系啊,何况那主子遭难的时候还把我往后推不顾人死活呢?依小人看他们一群乌合之众,根本比不上将军大人一根毫毛的神武……”


    阮戢叫来两个手下把他拖下去严加看管,对郡主道:“现在龙脉被毁的原因清楚了,没想到她竟打算玉石俱焚。”


    郡主一直僵坐着,十八在一旁看顾着她,郡主这两天看起来平静了些,是以为还能有个念想,可现下当真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辛澄死了,她本就心存死志,怎还会用密道逃生呢?


    郡主动了一下,十八立刻抓住她,郡主却只是道:“是在哪……找到狐狸的,带我去看看。”


    “好。”


    十八回去给她拿了件斗篷,带她到废墟上看,雪下得小了些,天地仍是一片惨白。


    “就是这儿。”


    到了后,她见郡主抱着自己在一块碎石上坐下,久久都没有说话。


    寒风吹乱郡主鬓间的碎发,雪落在她们的肩上,十八运功震落,想开口劝,又不知该怎么说。


    寒风席卷,郡主低头捡起一节滚在她脚边的人骨。


    十八道:“好像就是在前面,听说挖出了不少陈年的尸骨。”


    盯着骨头看了一会,郡主突然摇了摇头,“难怪……”


    她的嗓音喑哑,“这里是祭坛,她……”


    郡主哽住没有说下去,十八明白了,那些尸骨是当年修建地宫被坑杀的人,辛澄是用自己当祭品,拿自己前朝遗族的身份,告慰那些亡灵。


    十八忍不住悲从中来,当得知辛澄伙同外人偷图背叛郡主时,她也有恼怒,不过久在江湖,背信弃义的人也都见多了。


    但辛澄还是那个赤诚的辛澄,怎么就落得这个结局。


    郡主仰头看向天际,闭上眼,眼前好像又浮现那个身影。


    “你果然只是个笨蛋……”


    第108章  可只差一点。


    阮戢那边传信来说他要向陛下禀明实情, 郡主不得已再次来到他的军帐,“你想做什么?”


    军营里已经开始收拾起来,正在与另一帮府兵对接, 阮戢在帐中正在与两个中州将领说些什么,见她来, 暂时令他们回去。


    待到帐内只剩他们两人,阮戢才将郡主拉到一旁, 道:“辛澄的事不能再瞒下去了, 也没必要, 在周边的搜查一无所获, 那些前朝反贼定是逃远了, 若让陛下从别处得知这一消息,我们的包庇之罪便坐实了。”


    “你的意思是你要向陛下禀明辛澄前朝血脉的身份?”


    “当然,”阮戢意味深长道, “这是你我来此调查后得知的, 人证也有,至于泠儿你与她情同姐妹,以及我在猎场行刺时为她说话,都是被她蒙蔽,此女心思歹毒, 故意骗取我们的信任。”


    郡主冷笑了一声, 倒是不意外,“你是将一切都推到她身上。”


    “我说错了吗?她是前朝余孽本就是事实, 若不及时向陛下禀明, 有旁人查出来怎么办?”


    “陛下疑心重!要说辛澄与谁的关系最深, 除了余太傅,你觉得陛下不会怀疑我们吗?”


    “所以才更要主动上报!”


    “你说了之后, 我们必受监视,陛下不可能再让我们管龙脉之事。”


    “那又如何?难道你还要留在这?”见郡主的表情,阮戢难以置信道,“她已经尸骨无存了!你还想干什么?”


    “……”


    郡主知道阮戢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前朝余孽流亡在外,若是在别处被擒,像那个护卫一样供出辛澄,她会面临更大的猜忌,甚至连累父王。


    从阮戢处回去,十八问:“我们怎么办?”


    郡主反复思量过后,道:“我只得回京了。”


    “那……”


    “你留在这,把这里藏有武林秘籍,金银财宝,神兵利器,灵丹妙药,绝世孤本等等的消息,想办法宣扬出去。”


    十八跟着看了地宫的发掘,大致知道情况,说道:“等等,书册一类的确是没有什么损坏,不过兵器基本都毁了,金银财宝都埋在地下,有些都顺地下河流走了。”


    “嗯,我知道。因为那些书于造反无用,辛澄……”郡主顿了顿,提了口气,道,“她没有毁去,她也知道这么大动静我必会来此,那些是她留给我的。”


    郡主看向远处的山脉中的空地,“所以我必须回来,只要将这些宣扬出去,我便能回来。”


    “好。”


    阮戢和郡主的奏本和请罪书一并发回京都,同时启程往回赶。


    因辛澄牵扯最深的是余太傅,而余太傅自请回江南后再无音讯,皇帝龙颜大怒,果然也牵连到了郡主与阮戢身上。


    不过鉴于他二人主动请罪回京避嫌一举,皇帝也并未在明面上难为他们,只是暗中布置人手盯着两人。


    郡主知道,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不过没关系,她还有很多时间。


    趁此机会,郡主好好陪伴了父王,与她幼时尚未离京时一样生活。


    春日赏花煎茶游宴,夏日林间溪水洗剑,秋日登高看灯赏月,冬日会友拥裘听雪。


    只是无人拂落花,无人晓剑意,月无晴总缺,无人可庆生。


    如此寒来暑往,已拆三十六封信,三载已过。


    秋末又逢冬,因着这三年的安分守己,陛下对郡主的监察已撤,郡主正对着地图标记,想着明年开春后去四处走走。


    下一封信当在半年后到,那她便先回云州王府住上一阵子,再沿当年上京之路重走一遍回到京都,如此应当可以打发到下次收信之时。


    之后再下江南,弥补多年前因病未能成行的缺憾,想必捱到那时,便又能拆开一封信了。


    不过在初冬之时,陛下久违地命她进宫,郡主至温室殿时,却见阮戢也在。


    和他也是许久未见了,自他大喜之后,连父王都不提他了。


    阮戢见她来,愣了一下,欲言又止,转开脸去。


    郡主则大大方方上前行礼。


    龙案后,皇帝将折子一丢,十分烦躁。


    郡主心中隐约猜到了,并不言语。


    阮戢问:“敢问陛下为何事忧烦?”


    皇帝睁眼,又哀又叹,“阮爱卿成婚半载,本该好好享受新婚,可朕手下都是些酒囊饭袋,还是要依靠阮卿啊。”


    阮戢跪下表忠,“臣愿肝脑涂地为陛下分忧!”


    皇帝起身扶起他,与他二人近前说话,“三年前前朝罪帝的地宫现世,你二人是最先接手的,没想到那反贼之首竟是余太傅的学生!”


    阮戢又要表忠,被皇帝压下,“朕自然是信的过你们二人的,现如今管着那里的官兵一点不济事,单是本月,便有十数起江湖贼人闯入龙骨山地界欲盗宝,打伤数百名府兵,他们却束手无策!”


    郡主俯首,道:“陛下息怒。”


    “还有派去为地宫宝物登记造册的守藏郎,竟查出他名录造假,藏匿宝物,私下贩卖,简直胆大包天!”


    “竟有此事!”


    阮戢跟着义愤填膺,郡主心中平静如水,她早料到今日局面,令十八放出地宫藏宝的消息,便是为引江湖人盗宝,何况地宫这么大利益,不怕没有人铤而走险。


    陛下今日找他们来,想必是已经换过几任官员,当下无人可用了。


    “令安愿为陛下分忧。”郡主垂首道。


    “臣亦然!”


    皇帝倒是没有立刻应下,而是拍了拍阮戢的肩,“可你这一去,朕亏待了令嘉那孩子啊。”


    阮戢义正言辞:“儿女私情岂比得上家国社稷!”


    郡主察觉到陛下的视线有意无意扫过她,明白过来后,福礼道:“陛下,令安之志不移,惟愿大盛海晏河清。”


    “好!”


    接了圣旨走出殿外,天边刮起了风,看着阴沉沉的怕是要下雪了。


    郡主先行,本不欲再多说什么,阮戢却快走两步赶上他,唤道:“泠儿!”


    郡主深吸一口气,不冷不淡地道:“阮将军还有何事?是要商定行程吗?”


    阮戢与她并肩而行,道:“这三年我虽在京,却也听到过不少传闻,不知从哪传出地宫宝藏丰厚的消息,引得天下人趋之若鹜,泠儿知道么?”


    郡主面不改色,“比不得阮将军消息通达,我这三年闲居在家,若非今日陛下提起,我亦不知。”


    “你一点都不关注龙脉?”


    “难道要引火烧身吗?”郡主与他分开距离,“我与父王谨小慎微,比不过将军深得圣眷,得陛下赐婚令嘉郡主,上月在三公主那听闻,令嘉郡主已怀身孕,还未恭喜。”


    阮戢轻笑,“泠儿这话问的,是吃醋了?”


    郡主停下,眉头深深皱起,“阮将军,陛下方才的话是在敲打你我,此行只为公事,没有私情,将军既娶了令嘉,便好好待她,莫再说这些惹人非议的话,如若不然,我先去陛下面前告你一状!念着昔日情谊,本郡主奉劝将军一句,莫要以为娶了宗室之女便高枕无忧,须知树大招风,小心谨慎为上!”


    他还要伸手过来抓她的胳膊,郡主已是十分不耐,干脆甩开,径直出宫乘车。


    身后飘来一句,“你会后悔的!”


    郡主并未与阮戢同行,收拾好行装,辞别父王后,便独自带领一队侍卫,离开京都回到中州龙骨山。


    又是一年落雪时分,山水未变,仿佛和那年一样,只是离龙骨山最近的雾隐镇,经历了不少江湖人造访,倒是热闹多了。


    郡主先到镇上客栈歇脚补充物资,在这里与十八见面。


    她与十八也是三年未见,为了避过皇帝耳目,平时也不传递消息。


    “郡主,”一见面,十八笑着道,“这回可是干的最多,时间最长的一次,至少为我准备一百两黄金啊。”


    一如往常,郡主轻笑。


    见她笑了,十八欣慰,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


    休整过后,郡主便赶到地宫,陛下所说贪污倒卖一事要最先查起以立威,并接受这三年清查出来的地宫名册,核查后运回京中。


    阮戢还未到,抓捕来盗宝的江湖人一事郡主便令十八多盯着些,毕竟此祸因她们而起。


    这些做起来都不是难事,只是有些烦杂,但也是好事,难捱的还是晚上入睡时。


    郡主这边按部就班地进行,但十八一下就抓住一个人,带到她面前。


    是个一身臭味的乞丐,郡主还没问出话,乞丐先惊喜道:“真是你们啊!”


    郡主对上她惊喜的眼睛,不明所以,十八将她脏兮兮的瓜皮帽摘了,郡主有心辨认这才微惊道:“唐瑶?”


    “真没想到嘿,居然能在这碰见你们,果然是山水有相逢,不过你们的记性可真差,还是我先认出她的呢。”


    唐瑶欲和十八勾肩搭背,被嫌弃推开,摸了摸鼻子,在郡主身边转了转,“没想到你真是郡主啊,咱们以前虽有些不痛快,但我都忘了,想当初咱们一路同行,也算是朋友了吧?”


    她又四下看了看,“怎么没看见辛澄,你们应该修成正果了吧?”


    一时室内空寂,气氛凝滞。


    唐瑶意识到不对,“怎么了?”


    十八咳了一声,问:“你是来干什么的?”


    唐瑶在外游历几年,长大了,骄纵的脾气改了不少,也懂得看人脸色了,自觉换了个话题,“哦,这不是听说这里有百年前炼制的灵丹妙药,还有失传的医典嘛,我想借来看看。


    郡主扫了她这一身,“借?”


    唐瑶抖了抖身上破烂腥臭的乞丐服,“正经肯定是进不来啊,我又不会武功高来高去的,只好装成倒粪人混进来了。”


    能为精进医术做到如此地步,也算有心了。


    郡主便道:“这里没有别的女子,你先去洗洗换身衣服,我记得整理的籍册中有一部分是药典,至于丹药大部分都不能用了,你可留在这里看,但不能带走。”


    唐瑶大喜,施了个别扭的礼,“谢郡主殿下。”


    几日后,唐瑶叩门来找郡主,绕过屏风后,手中捏着一小盒东西,献宝道:“这是我研制的安神香,有助于凝神静心,送给你了。”


    郡主道谢,观她欲言又止,便知她知晓辛澄的事了。


    “还想说什么?”


    唐瑶无措地搓手,“唉,若是我劝你节哀或是放下她好好生活之类,是不是也挺废话的?”


    郡主放下笔,出了会神,唐瑶坐立难安,便帮她把香先点上,陪着坐了一会。


    清香袅袅,蜿蜒而上,在唐瑶想着要不先走的时候,郡主开口了。


    “你同我说说那时候吧,比武招亲那两天,你遇见她时是怎样的。”


    唐瑶心中暗叹,这些事郡主又不是不知道啊。


    不过还是道:“好。”


    夜晚依旧难捱,唐瑶的香作用不大,这晚雪停了之后,郡主透过窗子见天上浓云散去,一轮圆月挂在天际,清辉皎皎,漫洒一地月光。


    郡主起床看了一会,拎了两壶酒出门,飞上屋顶找到十八。


    和着清风,与明月对饮。


    “今日见唐瑶,我想起一件事,”郡主看向她,“我问过很多人,但好像还没问过你。”


    “什么?”


    风拂过郡主散落的长发,顿了顿,郡主问道:“喜欢是什么?”


    十八在屋顶喝酒乃是惯例 ,她放开手脚躺在屋瓦上,先是朗声高歌一句,歇声后出神地望着明月,半晌才道:“喜欢,是朝朝暮暮的思念。”


    “……”郡主满饮一盏,“原来是这样。”


    她也学着十八躺下,欲攫取一点江湖潇洒的意蕴,朗声而笑。


    只是一会,笑声化作低泣,“原来答案一直都在身边啊。”


    月影西沉,十八将半醉半醒的郡主扶回房间,听到她抓住自己的袖子轻声问:“她说,因为她喜欢我,她想和我在一起,所以无论遇见什么困境,都会给自己留后路,回到我身边,那是不是……是不是她觉得没有希望,才决心去死,如果、如果我早些告诉她我的心意,是不是就不会是这个结局……”


    “不是郡主的错啊……”


    “可只差一点,我就要告诉她了……”


    ——告诉她,我愿意与她携手一生,因为我也喜欢她。


    第109章  愿郡主平安和乐,顺遂无忧。


    茶铺开在将要拐上入城大道的小路一边, 供给只路过不进城的往来客商歇脚,兼卖些酒水干粮。


    今日雪霁云开,暖阳高照, 屋瓦上的雪反射刺眼的阳光,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流下, 在稀雪烂泥里溅出一团泥水花。


    小二是伙计也是老板,忙完一阵后抽了条凳坐下歇息, 与客人闲话。


    “客是从京都来?那可是繁华的好地方哇。”


    那客商回道:“小二不懂, 此间青山, 烟渺, 苦茶, 飞鸟,才是别有意境。”


    “嗐,穷山恶水有什么好看的, 现在不比往年了, 天下太平,等咱攒够了钱,定要去天下繁盛之地的京都瞧瞧去,客人不妨说说,京都都有些什么好玩的, 有意思的?给咱过过干瘾也行哪。”


    “无非是屋宇华美些, 街上人多贵人多,没什么说头, 不过说到有意思的, 你们可知得胜归来的阮大将军?”


    那个称呼一出现, 茶铺里大多数人都望过来。


    “那谁能不知!”小二一扬手,“扬我国威, 神将下凡哪!”


    一团皑皑积雪砸落在雪水泥地里。


    茶铺内众客纷纷应和,说起这位风云人物。


    小二追问,“阮将军怎么了?”


    客商向上拱手,“就在半年前,将军成亲了,乃是陛下赐婚。”


    “是哪家贵女这么有福气?”


    “是当朝郡主!”


    在一众人的豁然中,客商拈须,说来有几分自得,“那排场,陛下做媒,成亲时陛下居首座,十里红妆从街头到巷尾,红绸满天街,庆贺之声早晚不歇,比将军入城那日还热闹,几乎京都所有达官贵人都去送了贺礼,恭祝二位新人,连我,都讨了杯喜酒喝。”


    一时间茶铺内议论地热火朝天,俱是在说这桩亲事。


    “阮将军乃盖世英雄,该当如此!”


    “小二。”一道声音传进小二耳朵里,奇怪的是,这声并不大,甚至有些细弱,他却听着了。


    打眼一瞧,角落里有个戴斗笠穿麻衣的小个子,又道:“来壶酒。”


    小二一开始还奇怪的,听声音原来是个姑娘,像是怕人听不清楚似的,一字一字咬的很清楚。


    “好嘞!”小二下意识应承,不过见她是个姑娘,身上带着褡裢里有药包,浑身散发着药味,便补了一句,道,“姑娘,咱家只有粮食酒,味冲,你……”


    “那也该喝。”


    “好嘞!”


    小口大肚的陶酒壶和酒杯摆上桌,小二又去听客商讲宴席上的吃食,只是不自觉留神这位姑娘。


    只见她伸手去拿酒杯,第一下竟抓了个空,小二起身,不过第二下她抓住了,看来还是个眼神不好的。


    她倒了酒,却先别扭地转了个身,朝着东边举杯,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喝得豪迈,却果不其然——


    “咳咳咳……”


    “哎呀,姑娘你这样喝可……”


    还没等他走过去,那位姑娘放下一串钱,起身走了。


    出了茶铺,小二瞧见她被斗笠遮掩的半张脸,十分清秀,只是没有一点血色,在阳光照射下,脸畔有一点晶莹闪烁,不知是酒还是泪。


    好像,她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愿郡主平安和乐,顺遂无忧。”


    * * *


    “咳咳……”


    方才喝的酒还是太辣了,苦涩的味道一直萦绕在喉头,喘一口气,寒风直往里灌。


    午后刮起了风,天气又变得阴沉。


    不过只要穿过这片山林,便能回到小木屋,她又检查一遍褡裢里的药包,盐巴和蜡烛,难得去城里一趟,有这些差不多可以熬过今年冬天了。


    时而有树上的落雪砸落在她身上,她也不管不顾,只闷头走路,留下一串寂静的脚印。


    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年了,因着刚才听到了故人,难免想起了三年前的往事。


    地宫里,辛澄感觉有风雪飘落在身上,意识模糊只以为是错觉。


    却被一声声“心澄”叫醒,睁开眼,竟是柳姨挟着风雪飞身赶来了。


    她的肚子被余理用链子刀戳了个洞,不停往外流血,柳姨手脚迅速给她包裹伤口,暂时止血。


    “别、快走……要塌了……”


    辛澄尽力抬手推她,却被柳姨背起,她吼道:“我怎么向你娘交代!”


    然而已经迟了,火药已经相继开始引爆,地宫轰轰隆隆像遇上风浪的船只,最高处的殿宇已经倒塌倾覆下来,仿佛天塌地陷。


    火药引爆,说明断龙石已经完全落下,十道宫门封死,她们不可能再从里面出去了。


    若她一人留在这,死便死了,但她不能连累柳姨一起。


    辛澄伏在柳姨肩头,费力辨认四周,道:“有……密道,右边……”


    工匠逃生的密道也不好走,仅能容人爬出去,好在是她之前来探过,正好在没有安置火药的殿宇附近,暂时还不会被波及,最终通向山间的深涧中。


    辛澄足足昏迷了半个月,醒来后为了躲避外面的搜查,她们在熊洞里又苟藏了半年才出来。


    辛澄是后来才知道,柳姨的腿为了救她被炸伤了,没能得到好好的医治。


    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大约是失血过多,自醒来后她的眼睛便一直模糊不清,除非离的很近才能看清,稍远些便是一团糊,有时甚至眼前一片黑雾。


    耳朵也时不时耳鸣,像是脑袋里有一口钟,猝不及防便被敲响,嗡鸣不断。


    比如现在,辛澄不得不停下来,以剑为杖,咬牙对抗脑中嗡嗡的蜂鸣。


    “救……”


    “有人……”


    “……去哪……”


    间歇的嗡鸣中好像夹杂了别的声音,像是人的呼救声。


    过了好一阵子,耳鸣退去,辛澄便继续向前走,她如今只欠两个人的,一个是郡主,一个是柳姨,那个人喊救命的不会是郡主,那么她当然应该在天黑之前赶回木屋,给柳姨熬药。


    她自己都是个病秧子,哪还能去救别人。


    管不了。


    “救命!要死人了!”


    唐瑶用尽了最大的力气呼喊,吊在悬崖边,就是十分后悔。


    昨天她看过医典后对比地宫挖掘出的一枚丹药,惊喜地发现这是失传了的大还丹,而她有丹药和医典,或许可以复刻这枚丹药!


    此丹固本培元,强筋健骨,清热解毒,甚至起死回生,功效难以尽数,若她能复刻成功,从此著书立说流传后世,造福百姓不说,唐家地位在江湖上便再也无法撼动。


    不过丹方中几味药材难得,其余好说,有一味是麂血,正好在这龙骨山附近的山脉中便有麂子出没。


    她便和郡主说要来寻药,郡主答应了,还给她指派了两个护卫随行保护。


    可谁知这两个护卫到现在还不知道她挂在悬崖边上呢。


    之前他们蹲了几天,好不容易找到一只麂子,本来是蹲守三个方向合围抓捕的,结果惊动了这有灵性的家伙,他们追上去,唐瑶也着急,看了地形本想绕过去抄近道,结果这边悬崖背阴,雪还没化,她以为那是实地,结果一脚踏空。


    多亏她及时用挖药锄勾住悬崖下一块凸出的石缝里,这才没有立刻摔成肉饼,勉强挂在这。


    她想叫那两个侍卫过来,毕竟荒郊野岭也没其他人了,她的手快要脱力了。


    “救命啊——谁先救了本小姐,想要什么金银财宝任你挑!”


    正唤着,上面垂下一条藤蔓,她仰头,好像看见一个人影。


    “终于来救我了吗?”


    她试了试藤蔓,很结实,便先在腰上缠了一圈,抓着藤蔓和小药锄,一点点爬上去。


    还差最后一点的时候,上面伸出一只手,她一眼认出那是个女子的手,说明救她的不是那两个护卫。


    唐瑶先抓着她的手上去,往远处爬了爬,这才转身,“谢谢啊……”


    却见那救人的姑娘带着斗笠,坐在悬崖边,手捏着太阳穴,很难受的样子,头也不抬地问:“你能给我什么?”


    唐瑶看出她应该是身体有疾,便近前为她把脉,“都好说,我先帮你看看……辛澄?!”


    唐瑶差点被吓得魂飞出去。


    辛澄愣住,用力拍了拍耳朵,眯起眼。


    唐瑶也揉了揉眼,上前试探地戳了戳她,“辛澄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在这!”


    她现在的声音叫得比救命还高。


    却见辛澄用斗笠把脸一盖,转身就跑。


    “你等等!”唐瑶在后面喊,“你要去哪?”


    这里是离龙骨山间隔几座山脉的无名山,柳姨腿伤,只得暂留此处。


    后来听闻城中在抓捕前朝余孽,她们便想着灯下黑,于是便一直留在这里。


    但果然,还是应该早点离开的。


    太糟了。


    她只是想救人换些银两或是吃食的,没想到撞见了故人。


    她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唐瑶怎么会在这,她又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死讯?


    最重要的是,她是不是和郡主……


    “嘭——!”


    仿佛为了回应她的猜测,一道声响在天上炸开,辛澄抬头看见了一团光影。


    “嘭——”又是一声,辛澄知道,那是王府中人外出联络用的信号烟,有紧急情况便放信号,周围王府的人便会赶过去支援。


    “嘭——嘭——”通常一只信号烟便够,这又是连着的两声,可见是有多急。


    糟了。


    唐瑶肯定是和郡主一起的,那么……


    思绪飞转时,她已掠出林海,却突然停下。


    那么郡主是不是会赶过来,她是不是能见到郡主了?


    下一瞬,辛澄咬唇清醒,向着雪原上的猎人小木屋飞去。


    郡主来,也是来杀她的。


    她无所谓,但不能连累柳姨。


    撞开猎屋门,柳姨正扶着墙试图靠两只脚走路,辛澄将拐杖递过去,道:“快走!我被发现了,郡主会追过来,快离开这!”


    “郡主?”


    “对,她是来杀我的。”


    三年磋磨,柳姨苍老不少,她抓住辛澄,“那我们一起走。”


    “不,我要留下来挡住他们,这样你才能……”


    “心澄!”虽事发突然,但柳姨还很镇定,已经将剑插进身后腰带,“我怎么可能丢下你?”


    辛澄早料到,扶着她道:“可你若不走,留在这我们都会死,娘亲的仇谁来报?”


    辛澄知道其实她在柳姨心中并没有多重要,她曾亲耳听柳姨说,她是她娘亲一声的污点,对她好不过是后来柳姨爱屋及乌以及受娘亲所托罢了,娘亲死后,柳姨最重要的就是为她报仇。


    “不行,若我逃了,当年废了一条腿救你有什么意义?”柳姨却仍不走,“先别慌,你是在哪被发现的,这林子很大,他们一时半会追不上来。”


    辛澄正要开口,突然脖子有点痒,她随手一抓,却是一条小指大的虫子。


    她心有不测,凑近看,一声苦笑,“子母蛊……”


    上次救她的蛊,这次要她的命。


    唐瑶没有武功,但暗中施蛊的手法无人能察觉。


    辛澄将蛊虫扔在地上,一剑斩碎,“有了这蛊,他们很快就会追过来,没时间了柳姨,现在不是生或死的问题,我们都不会再好好活下去了,区别是我今天死,而柳姨你报完仇后再来与我和娘亲团聚,因为我办不到,只有靠柳姨你了,好不好?”


    见柳姨抬头望向门外,辛澄便知道,郡主的人应该来了,那郡主也来了吗?


    “好,”柳姨回她难得一笑,“那你们等我。”


    辛澄肩膀一松,如释重负,发自内心笑了,点头,“嗯。”


    她帮柳姨翻窗,遁入后面山林中,柳姨有一身绝世轻功,现在却只能撑着拐杖一步一挪。


    果然,她的存在根本不是什么好事,她是娘亲的污点,是柳姨的负累,是前朝皇族的罪人,只会将身边所有的人拉进深渊。


    好在是,现在柳姨的债也还清了。


    她在这个世上,只还欠一个人的因果。


    辛澄提剑,将盐,药,蜡烛都扔下,取出最后一枚润体丸。


    打开门,果然又飘起了小雪,远处连绵的暗色是山林,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有几团黑点。


    她抽掉剑鞘,低头看剑,这是一把好剑,但这三年间砍的最多的却是木材,它本该潇洒江湖,为主人成就剑客之名,但此时剑刃已有多处卷崩。


    不过虽钝了,但今日锋芒正好!


    两个黑点疾掠,却不是冲她而来,向着她的身后,辛澄吞药飞身迎上去,挥剑阻隔两人的去势。


    “……澄……醒……点”


    是谁?或许是十八吧,但她必须要让柳姨逃脱,郡主同样不会放过谋逆的反贼。


    又有人上前来,从侧边要绕开她,辛澄轻功施展到极致,纵身上天,像提笔运墨一样剑气横扫,激起雪花漫天,拦住这几人。


    这些人的装扮都一样,那郡主便是没来,是了,只发信号烟,又没传信说是因为她在这,那郡主会让十八来看情况,但她要坐镇地宫,不会轻易出来。


    真是……遗憾。


    那便不管了,将所有上前的人都击退。


    嗡……嗡……


    是因为药吗?脑中的轰鸣声更大了,还变得更加尖锐,像是蝉鸣,像是利爪抓挠她的头皮。


    “辛……你……好……我……”


    嗡嗡——


    “好烦!够了!”


    辛澄只顾挥剑,要打倒他们,要拖延时间,等药效过后,便只能任人宰割了。


    逼退那四人后,他们好像不动了,但另一个黑影移过来,不偏不倚正直走向她。


    辛澄毫不犹豫挥剑向黑影劈去——


    “辛澄。”


    漫天吵闹不休的世界中闯入一道清音,像山中泉,林间溪,泠泠自石上流过。


    躁动不安的声响一下都弱了下去。


    辛澄额角不停地鼓动,她狠命咬了下舌尖,眼前勉强看出个人形,而她的颈侧流下一道鲜红的血线。


    她好像正看着自己。


    辛澄手撤开,剑掉落在雪地里。


    是郡主,她伤了郡主。


    “对不起……”


    她连绝不会伤害郡主的承诺都没做到。


    眼眶湿热,在郡主杀死自己之前,她想离得更近些,她想再清楚看见郡主的面容。


    向前挪一步,可偏偏这时药效到了,她腿软,不受控制地倒下去。


    天旋地转,天是灰蒙蒙的,地上泥与雪混在一起,天地交融,没有分界,混沌一片。


    她也分不清是天盖在她身上,还是自己倒进雪泥里。


    但她感觉好像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


    是郡主吗?太好了,死在喜欢的人怀里,怎么不算是快意江湖的一生呢?


    眼前有一点黑影划过,是流星?


    那她希望天下安宁,希望抚养她长大的前朝老臣都能安度晚年,希望柳姨早日为娘亲报仇,了却夙愿,希望娘亲在等她,可以和娘亲团聚,希望……希望郡主永远幸福快乐。


    希望自己下辈子,做一只鸟儿,翱翔天际,飞越五湖四海,无拘无束,永得自由,再也不要被任何感情束缚。


    耳畔的蜂鸣散去,世界从没如此安静过。


    第110章  你不喜欢我了吗?


    "辛澄, 你还好吗?我有话对你说。"


    “辛澄——”


    “不要……辛澄……不要……”


    郡主接住她跪进雪地里,止不住手抖,摸向辛澄的颈侧, 她浑身泛着灰白,呼吸微弱, 时有时无。


    “救她……十八……”郡主六神无措,抬头, “唐瑶……唐瑶——!”


    唐瑶骑着马终于追上来, 跌跌撞撞下马, “怎么回事……”


    顾不上多说, 她上前摸了脉象, 却惊了一下,“这……”


    郡主抓住她,“救她……”


    “可她脉象细若游丝, 就要, 就要……”


    另一边十八二话不说,将辛澄扶正,提掌运气,手掌抵着辛澄的后背,将真气输进她体内。


    唐瑶退在一旁, 急得抓耳挠腮, 原地转圈背药名。


    郡主的手沿着辛澄的眉尾,眼角, 脸畔滑落, 一开口便哽咽了, “唐瑶,救她,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本郡主都能给你。”


    “哎呀不是我不救,”唐瑶跪下来又摸脉,“她、她精气精血都亏损得太厉害了,身上还都是旧伤,没有调养过,已经累积伤了根本……”


    唐瑶突然顿住,“除非……”


    所有人都看向她。


    唐瑶面对这些视线,右拳一握,下定决心,“好!人情债总要还!灵蛊在我包里,我回去取,你们把她带回去,小心点。”


    有了希望,郡主擦了擦泪,脱下自己的大氅给辛澄裹住,让十八背起,郡主自己骑马带上唐瑶,留两人在这里,如来时一般赶回去。


    当见到四发信号烟时,十八立刻要动身赶过去,那时郡主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整个人像是飘在空中浑然没个着落,于是临时决定和十八一起去。


    那种感觉说不清楚,不过已经上路,她只将其归结为是因为唐瑶是唐家大小姐,不可有闪失。


    但赶到时唐瑶毫发无伤,正与两个侍卫争论,见她来,喊道:“我见到辛澄了!”


    那一刻,天上好像飘的不是雪,而是下起了酸雨,酥烂骨头,令人酸软无力。


    蛊盅被塞进手里,唐瑶道:“我们直接去追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是真?是假?


    郡主浑身软面一样无力,但坐骑却哼哧喘着粗气。


    终于找到,终于得见。


    是真,是她,真是她!


    郡主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谢上苍眷顾。


    可辛澄却对她置之不理,还嫌她烦。


    郡主以为她是在置气,但辛澄越发不对劲,像是走火入魔一般,唐瑶之前好像说,辛澄看起来身体不太好。


    但仍不信辛澄会伤她,令所有人不必再动手,她向辛澄走去。


    辛澄不会伤害她,因为辛澄喜欢她,唯有这一点,她深信不疑。


    可没想到她伤的这么重,是因为当初那一剑吗?


    难道刚刚找回她,就要在眼前再一次与她死别?


    不,她们绝不会再分开了,上苍也不能将她带走。


    “还有几味药材……”回到木屋小院,唐瑶一身凌乱从马背上下来,心有余悸。


    郡主扶着她,“这便去准备,还有呢?”


    唐瑶轻一脚重一脚回自己房间,从医箱里取出一个玉匣,打开繁复的机关,念叨着:“这是我们唐家用来保命的灵蛊……从我出生起就养着,快二十年了,除了冬天,每天都要用天材地宝喂养,是泡在灵药里长成的……”


    郡主见辛澄已被十八带回来安置在自己房间,将药材拿去送给唐瑶,不无急切道:“多少天材地宝都赔你,怎么救?”


    唐瑶一摆手,缓了缓劲,去拿药罐子,“将灵蛊炼化,辅以克制引导的药材,至少应该能保命,之后再说吧。”


    炉子,雪水都准备好,唐瑶着急也不敢马虎,“我这边还要三天,你们尽力用真气维持心澄的心脉。”


    十八在屋内,两人前后坐在床上,贴在辛澄后背的掌心隐隐有白雾蒸腾而出,十八来回奔波又一刻不停给辛澄输真气温养经脉,发鬓已经汗湿。


    她还分神道:“三天而已,我撑得住。”


    郡主陷入自责,看着自己的手,她自傲聪慧,不曾勤加练功,以致真气不足,现在帮不上忙。


    她只能在一旁陪伴护法,视线落在辛澄身上。


    她怕自己一错眼,眼前的景象烟消云散,她从梦中醒过来。


    直至夜幕降临,再也看不清了,郡主方回神,点亮烛火,转头是见辛澄脸畔映照着柔光,终于放下心来。


    是的,辛澄真的还活着,不是她的臆想。


    只要她还在,便一切都好。


    郡主这才腾出思绪来安排别的事情,她依依不舍出门,先去看了下唐瑶那里的进度,安排人手给她帮忙,命侍卫在这间小院外戒备,除了她们几个,谁也不许放进来。


    终于熬到唐瑶将灵蛊成功炼化,立马送到了辛澄面前,给辛澄喂药之前唐瑶便做过了,但这次不一样,汤匙抵在唇边,药却喂不进去。


    “哎呀,”唐瑶赶紧放下药碗,伸手接住流下来的药,送进口中,“这药可一点都不能浪费。”


    只一滴,唐瑶顿时感觉身子暖起来。


    “我来。”


    “啊……”唐瑶让开,郡主毕竟是郡主,什么时候伺候别人了,不过这里也没有别的侍婢供她们使唤了。


    “那要不你……”


    唐瑶本想说要不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口腔和喉咙打开,直接把药灌下去。


    却见郡主直接含了一大口药,俯身下去,与辛澄唇齿相接,撬开牙关将药严丝合缝喂了进去。


    唐瑶张了张口,半天才道,“也、也是个办法……”


    她颇为不好意思地转头,另一旁十八在几凳上打坐运功调息,还没睁眼。


    她转过身去,等着一会喂完了药再给辛澄把脉。


    郡主顺利将药送进去,起身,感觉脸庞发烫,看向辛澄润湿的唇瓣,更是要烧起来。


    她没做过这种事,羞赧有之,但更多还是药力所致。


    体内热潮翻涌,但眼下更重要的不是这事,郡主运气凝神,这次多含了一些药,再次俯身覆上去。


    唇齿相抵时,郡主心里道:辛澄,快些好起来,我想你了。


    灵蛊炼化的一剂药喂下去,果然平稳多了,虽还脉象虚弱,但至少性命无忧。


    接下去便是再补一些帮着运化药力的辅药,知道郡主肯定不会吝啬,唐瑶还煮了药汤给辛澄药浴。


    等药浴桶都准备好后,“那……”


    郡主抱起辛澄向屏风后面去。


    唐瑶一拍手,“行。”


    郡主剥开辛澄的一层层衣裳,完完全全地了解了辛澄的全部。


    知她后背的烧伤,知她心口腹部的疤痕,知她这三年未曾过好日子,肌肤下透出一根根骨头。


    “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只要你醒过来。”


    * * *


    她独行于黑雾中,闷着头向前走。


    四周好像有别的人影,和她一样排着队人赶人地向前走,不知为什么,也不知要去哪。


    好像也忘了自己是谁,只有冰冷而麻木地向前。


    但她突然感觉浑身渐渐温暖起来,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依偎在娘亲怀抱里的那种温暖。


    于是她产生了疑问,这是哪?为什么要向前走,要去哪?


    念头生出来的一瞬间,她脚下的黑雾散去,下一瞬像踩进水里,向下坠落。


    周身仍是暖洋洋的,舒服极了,像是被包裹在云里张口含住一朵云,像是躺在春风中的树下草地,对着暖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可是渐渐周身有了挠心的痒意,不难受,像羽毛在她身上各处搔痒,舒服却又难捱。


    羽毛轻柔抚遍全身,无处不至,令她有些羞耻,想抓住那根羽毛,推开或是好好给自己挠痒痒。


    她悠悠睁开眼,一时分不清这是将要喝孟婆汤,还是已经喝了汤之后。


    前尘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重现,原来她叫辛澄。


    “嗯……”


    这一声似乎惊动了身旁趴着的人,她醒过来,似乎说了什么,不久另一个人影到她身边,为她搭脉,“……好……”


    她能感受到外面气氛热闹,可都与她无关,她转脸只看到一团团模糊的有颜色的光影。


    不过离她最近的那团光影渐渐变得清晰,她见对方动了动唇。


    辨认出口型,是在唤她。


    她也认出来了,是郡主。


    是她喜欢的人。


    哦……


    另一个人影好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感觉头晕,重又闭上眼。


    再次醒来时,辛澄便知道一切都是真的,她没有死。


    不知道这处小屋是哪里,不过屋里放着一些她的物件,屋子里烧着炉子,火焰是真实的,碰了会烫手。


    桌子上的玉瓷瓶里,插着一枝刚折下的红梅,花瓣上冰雪犹在。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厚帘毡将肆虐的风雪阻拦在外。


    郡主端着药碗,辛澄手里拿着一支红梅,对望而立。


    火炉里的木材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


    辛澄心道,她果然是被郡主救了,是唐瑶吧,真是好医术,连她眼睛和耳朵的症状都减轻不少。


    不过郡主没有杀她吗?为什么?


    哦——是因为她的身份吧?


    “我娘是前朝公主,应韵。”辛澄平静地开口道,“因为在当今皇帝杀入皇宫前知道我娘的宫人都死了,而记载我娘存在的藉册都被焚毁,故而天下没人知道她的身份。”


    “柳姨本是我娘身边的侍女,但在逃亡路上失散了,我娘……”辛澄低下头,“沦落青楼,被莫家家主带回去当外室养着,有了我。后来柳姨找到了我们,她联络了那些忠于前朝的老臣,将我迎为少主,以学生的名义从莫家带了出去。”


    “这便是我隐瞒的身世,”辛澄看着郡主,扯唇一笑,“不过看样子郡主都知道了。”


    因为她放走了那些前朝老臣,他们定是潜伏起来了,郡主要想将他们一网打尽,那当然是拿自己做诱饵引他们现身最好。


    所以郡主要她活着,没有杀了她,相较于个人的仇恨,郡主当然是更以天下为重。


    “好了,”郡主看着她单薄的中衣皱眉,“我明白,先回床上躺着,喝药。”


    辛澄下意识听话地向床边走,不过只是坐下,伸出手去。


    “怎么?”


    “总不能让郡主喂我喝药吧。”


    郡主闻言盯着她的唇瓣,“你不喜欢?”


    辛澄垂下手去,想到了许多事,便一点点捋清楚,对郡主道:“在地宫临死的时候,我想起来了。”


    郡主感觉辛澄有点奇怪,不过还是静静听着。


    “郡主的确没有救过我,当年莫家老库房火场里,只有我一个人。不过在仓库里挂着许多画像,那是受邀来江南参加武林大会的人的画像,其中有一幅是郡主。我是朝着郡主画像的方位,一个人爬出去的。救我的,从来都是我自己。”


    郡主放下药碗,在床前圆凳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郡主知道她们之间缘分的起因便是辛澄误会了当年自己救了她,但在三公主萧恃用这件事骗她的时候,辛澄便说过,她喜欢自己是因两人之间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悲欢喜乐,有那么多牵绊在。难道她忘了这话吗?


    “辛澄,你想说什么?”


    辛澄抬头冲她一笑,“又一次临死前,我许了愿,若有来生,便做一只鸟儿,自由自在,再也不要被任何感情束缚。如今我又活一次,往事犹如一梦,如今梦醒了。”


    郡主交叠的手相握,目光描摹辛澄的脸,“你是想说,你不喜欢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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