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夜色浓稠,流萤在皎洁月光下飞舞,庭院草丛中偶尔响起蟋蟀声,打破夜晚的宁静。
屋子里一片旖旎,暧昧横生。
“我的鲤鱼花灯。”
月吟趴着软枕,低低啜泣着,目光正好看见门口的鲤鱼花灯烧了起来,火越来越大,很快就就烧没竹篾里的蜡烛烧个精光。
不仅是鲤鱼花灯,就连她今日穿的漂亮衣裙也被谢行之扯个稀碎,她整个人被困在他臂弯下,退也退不出去,动也不敢动弹。
谢行之眉间染了怒意,探身而下,下颌枕着她雪颈,在她耳畔轻声说道:“明日我重新给阿吟买一个。”
灼热的气息洒在她哭红的面庞,皓白长指捻着小衣系带,只要轻轻一扯,便能将系带蝴蝶结扯散。
指端在她颈后逡巡,月吟肩头微凉,轻轻颤抖,嗓音紧张的宛如绷紧的弓弦,害怕道:“不要,我不要大表哥送的,我就要今日这个花灯。”
“你走,你出去。”
月吟头偏了偏,泪痕连连的脸旁离谢行之远了,可她双肩就在谢行之臂弯下,又能避到哪里去?
谢行之立即迎了上来,带着怒意的吻堵住她唇。
齿咬着她唇,带着几分惩戒的意味。
月吟吃痛,唇间呜咽着溢出t可怜的声音,抓着软枕的手指骨泛白。
在险些窒息时,谢行之才终于善心大发,松开唇。月吟偏头枕着,红肿的唇瓣一翕一张,一双眸子水雾蒙蒙无神地盯看,眼眶渐渐蓄满了泪,此刻更显楚楚可怜。
谢行之吻去她眼角的泪,“看来阿吟很喜欢你那魏二哥送的东西。”
月吟颈间是谢行之,身子也被他拥着,如此亲近的距离让她怕得发紧,颤着声音解释道:“是喜欢花灯,和谁送的无关。”
谢行之喃声道:“是吗?但我重新给阿吟买花灯,阿吟为何拒绝了?”
“说谎骗我,是要被罚的,阿吟怎么还不长记性。”
谢行之眼眸发沉,两指一捻,颈间系带的蝴蝶结轻轻松松扯开。
他长指在背上游走逡巡,指端落到背上孤零零的蝴蝶结。
上等的羊脂美玉被系带绑住,菡萏美玉让藕色绸布严严实实包裹。
而今这些束缚全然没了。
月吟心头颤了颤,腰被谢行之捞了起来,后脊贴着他胸膛。
她害怕得心头乱颤,心脏快要从胸口跳了出来。
手肘撑着软枕,压陷出一抹弧度。
幼时便跟娘亲学跳舞的她,韧带一向好,身柔似水。
谢行之唇落在她后颈时,月吟微凉的肩头颤了颤,半边头皮发麻,趴跪着忙告饶道:“大表哥,我错了,我要!要花灯。”
谢行之轻咬她耳,灼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廓,“知错就改的好孩子。”
掌心擦过菡萏美玉,美玉温润细腻,散发着她气息。
谢行之唇角轻勾,松了她耳,湿热的贴着她耳廓,嗓音略哑,“那便按照顺序一个一个慢慢来。”
颈后的乌发被谢行之撩开,他大掌握住她后颈,按着她偏头枕于软枕。
轻柔的吻袭来,含住她红肿的唇。
月吟被谢行之吻得脑子发蒙,还在想谢行之方才的话。
按顺序一个一个慢慢来?
而此刻正是……
银质镂空蹀躞带勾缠着藕色菡萏小衣,被抛下床塌,和地上那堆被撕烂的衣服混在一起。
一截嫩白玉臂伸出罗帐,纤白手指无力垂着。
忽而又被谢行之捉回罗帐里……
月色皎洁,行云散去,藏在云团里的星辰全露了出来。
窗边站了赏月赏星的人,两个身影依偎在窗边。
谢行之双臂圈着月吟娇小的身躯,从后面拥着她,又与她十指紧扣垂放在她微隆的腹上。
月吟披了谢行之的外袍,堪堪遮住身子,整个人被他圈在怀里,腿却酸软得站不稳。
外袍遮住了身子,却遮不住夜风。
腿间染的温濡骤然变凉,月吟脑中轰然炸开,急忙并拢双膝。
她娇声央求道:“大表哥,站不住了,别赏月景了。”
鸦睫上的泪尚未干涸,湿漉漉一片,粉雕玉琢的娇红面庞也满是泪痕,她偏头看向身后的男子。
眸含清泪,水光潋滟,娇怯得可怜。
谢行之轻啄她唇,“七夕,牛郎织女一年一会的日子,也是有情人相会的喜庆日子,这样的日子,你我就应该在一起。”
他漆黑的眸子里染了情欲,安静地看着发她,灼热的气息萦绕着她,仿佛下一刻又要重演床榻之上的那件事。
月吟心脏突突乱跳,被谢行之手掌的滚烫吓到,哆嗦地眨了眨眼。
“可在梦里不行吗?梦里也能在一起。”
谢行之敛了敛眉,冷声拒绝了她,“不行。”
月吟目光下意识看向凌乱不堪的床榻,想到方才他的狠戾和不管不顾,浑身上下泛起了惧意。
恰在这时,谢行之握住她手的大掌,忽而覆上她小腹,隔着层单薄的衣料都能感触到他掌心的灼热,月吟仿佛被烫了一下。
“这事,梦里那叫什么?岂能当真?”
谢行之忽而抱转她入怀,将她抱坐在窗柩上。
突然的凌空让月吟惊呼出声,双臂圈住谢行之脖颈,一心紧到嗓子眼,嗓音也跟着发黏,怯声道:“在……在窗边,会被守夜的丫鬟发现的。”
谢行之双臂桎梏她在怀里,轻抚她后背,“但我怎么听说,阿吟心善,体恤你那两个丫鬟,不曾让她们两人守夜。这扇窗户后面,是鹫梧院。”
谢行之指端绕着一缕乌发,柔顺的乌发离了指缝,指端又在她脊背逡巡,抚上后脊,沿着脊骨往上。
“鹫梧院从来没人守夜,阿吟大可安心。”
谢行之指腹在她颈后缓缓打圈,却没有更近一步。
夜凉如水,阁楼上有风拂过,月吟后背发凉,莫大的羞怕让她脑子里的弦紧紧绷着,抱着谢行之脖颈,低声哭了出来,“大表哥,别这样。”
“至少不要站在窗户边。”
她埋首在他颈间,哭得稀里哗啦,跟花猫脸似的,可怜地央求,又激起了谢行之的怜惜。
谢行之心软了一片,终究还是敛了心思,没有再为难她。
他抱人入怀,伸手关了窗户,将天上相会的牛郎织女星隔在屋外。
然而屋中相拥的两人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翌日。
月吟是被热醒的,只觉颈间满是汗水。
她迷迷糊糊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谢行之凑近的面庞,她枕在他胸膛,还被他抱着。
他怎么还在屋子里?!
月吟猛地清醒,脑中嗡嗡轰鸣,灌不进去任何声音。
谢行之双臂紧梏着她,仿佛是怕她突然逃跑。
那紧实的胸膛明晃晃,上面还有几道浅红的抓痕。
想起昨夜的抓挠和种种,月吟脸上燥热,不敢再乱看。
“醒了?”
谢行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侧了身子,抱她入怀,胸前覆了一片柔然。
月吟羞赧,心怦怦乱跳,这不是梦里,做不到一睁开眼睛,人就消失不见,被人发现就全完了。
月吟来不及想太多,推搡着谢行之肩头,小声说道:“天亮了,趁着丫鬟还没来,大表哥快点离开。”
谢行之握住她手腕,扣住她乱动的肩膀,“晚了。”
话音刚落,玉盏询问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姑娘,您醒了?”
声音从门缝传来,又传入罗帐,月吟吓得脸色煞白。
“姑娘,咱该去老夫人那请安了。”
玉盏说着,紧接着是房门推开的声音。
而月吟此刻正在谢行之怀里,被他抱着。
月吟身子僵直,心提到了嗓子眼,忙呵道:“站住!别进来!退出去!”
从未有过的慌乱,也她是第一次呵斥丫鬟。
玉盏慌慌张张退了出去,刚打开一条缝的门重新合上。
月吟试图平静下来,也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我就起来,你们去小厨房寻些吃食来。”
月吟支开丫鬟,额上已是热汗涔涔。
一低头,谢行之正悠悠看着她,面上含笑,长指玩着她头发,与她的慌乱害怕形成鲜明对比。
月吟推搡着抱住她的人,催促道:“丫鬟都支开了,大表哥快离开。”
谢行之不为所动,悠悠看着她,揽住她肩头的手没有松动,似乎并不打算放开她。
去厨房拿东西用不了多久,再耽搁下去,玉瓶玉盏又该回来了。
房门的门闩不知什么时候被抽开了。
挡不住,根本挡不住。
月吟急得快哭了,双眸染了水雾,“求您了,再不走会被发现。”
她一急,在谢行之面颊落下一吻,“大表哥。”
婉声求道,声音拖得长长。
谢行之喉间滑了滑,忽而扣住她颈,换来一个绵长的吻……
当日,月吟去淳化堂请安晚了一刻钟,她到谢老夫人面前时,谢行之早到了,正整襟危坐与谢老夫人聊天。
谢老夫人没说什么,让她落了座。
谢老夫人继续着与谢行之的话题,“昨儿是七夕,我听说你也上街去了,可遇到合心意的姑娘?澄哥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
谢行之不经意间看向对面姗姗来迟的人。
月吟眼睫轻颤,忙端了茶盏,避开他目光,低头喝茶。
急着藏住不堪的关系。
谢行之敛了目光,看向谢老夫人。谢老夫人见他一时间没说话,心里估摸着有了答案,叹息道:“你爹在你这个你年纪,都成婚一年了。”
大夫人说道:“母亲莫急,这良缘不怕晚。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急也急不得。”
谢老夫人抿唇,虽没说什么,但心里却重重叹了口气。
无心再留屋子里的人闲谈,谢老夫人让来请安的人都散了去,忽而看见一行人中,最后面的小姑娘步子有些吃力,又想起方才来晚了。
“星丫头,你腿怎么了?”谢老夫人问道。
谢行之还没走出屋子,闻声停下,幽幽的目光顺势投向月吟。
月吟双腿本就有些酸软,被这骤然一问,又被谢行之打量着,她心紧到嗓子眼,仿佛被众人看穿了所有一样。
月吟回身,故作平静,道:“昨日、昨日t上街走久了,回来时不慎崴了脚。”
月吟边说边思考,点头肯定道:“是崴了脚。”
谢老夫人了然,点了点头,叮嘱她仔细些。
顿了顿,谢老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关切问道:“那你昨夜可遇到合眼缘的公子?”
“没、没有。”
月吟忙摇头,生怕晚了有些事情就藏不住了。
谢老夫人惋叹,面上生了愁意,“都没有呀。”
竟一个都没有。
从屋子里出来,月吟闷头越过谢行之,跟在谢漪澜身边,只要不与谢行之同路,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谢漪澜离开屋子有一阵才看见月吟跟上来,好奇问道:“祖母是不是留了表妹一会儿,怎才出来?”
月吟:“问了两句话,晚出来了。”
谢漪澜没多问了,扇了扇团扇,和表妹一起往回走。
让月吟避之若浼的谢行之跟在后面,目光落到她盈盈小步的双腿,眸色渐渐暗了,若有所思。
谢行之空空如也的手掌握了握,犹似那只纤白脚踝握在掌心。
握住,扯到身旁来。
不准乱蹬,也不准逃走。
是夜,梦中。
谢行之如愿握住那纤白脚踝。
足腕纤细,不盈一握,顿时让人心生怜惜。
月吟推也推不走,踢也踢不开,被谢行之抓住足腕,困在他身边。
谢行之两手各抓住她纤纤足腕,“阿吟脚崴了,是我照顾不周。”
他揉着足腕,将手指染上的濡意揉进足腕,就像揉红花油一样,足腕越揉越热。
月吟喉咙发紧,浑圆小巧的脚趾蜷缩着,勾起散乱一床的衣衫,连脚背都不自觉拱了起来。
她身子不由往后退,谢行之握住她足腕,手臂用力,把人扯回身前,“脚崴了便不要乱动,揉一揉才能好起来。”
月吟结结实实撞入他怀中,疼得眼泪汪汪。
月吟抓住谢行之臂膀,纤指紧紧扣住他手臂,划出道浅浅的红痕。
她呜咽道:“脚没崴,大表哥别揉了。”
月吟躲不开迎面而来的他,也避不开他,哭得脸都红了,断断续续解释道;“是骗外祖母的,脚没崴。呜呜呜大表哥放了我。”
谢行之仍旧握着她纤白足腕,置于双膝两旁。
谢行之吻去娇颜的泪,头落于枕上,在她耳畔低喃,安抚道:“阿吟莫怕,脚崴了就是崴了,揉一揉便好。”
月吟悔恨,请安时就该等谢行之走远后才起身离开。
他知晓她没崴脚。
纱幔飘扬,床塌放着羊脂长瓶水声哗啦,忽而被打翻,长塞拔开,用来养花的水全洒了出来。
谢行之眼疾手快,掌心忙堵住瓶口,摸了摸还余水的瓶肚,“阿吟猜猜还能装多少?”
月吟还在悔脚崴的事,失神之下呜咽哭着,全然不想理睬谢行之。
谢行之敛眉,抚去她额上的细汗,在她耳边低声安抚了几句。
倏地,谢行之又想往羊脂长瓶里灌水,似乎是想把洒出来的补回去。
月吟惊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推开了谢行之。
她醒了,从梦中醒来了。
晨光熹微,屋子里有暗暗的光线。
月吟心惊肉跳,出了一身的汗,缓了许久才恍过神来。
她掀开薄被散汗,发现有些濡湿的被褥,并非是汗水。
月吟脸颊一烫,忙盖上被子,捂着红烫的脸藏进枕头。
梦里一直都是这般难为情,可这次梦醒之后,梦中的异样在现实中有了应验,就好似夜里谢行之来过一样。
月吟羞臊,一骨碌从床上起来,把床单换了新的。
接连好几日,月吟都梦见了谢行之,重复做着相似的梦。
一遍又一遍,谢行之好似要让她揉进他皮肉里,长久不分开一样。
可偏生白日里,在众人面前,谢行之待她客客气气的,偶尔的几句关切话语,他拿捏着分寸,与梦中判两人。
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一场秋雨后,天气不再炎热。桂花悄无声息开了几树,花香四溢,沁人心神。
转眼到了秋猎。
当今圣上喜好打猎,每年春秋两季都会在野外山林的皇家猎场举行声势盛大的狩猎。京中的王公贵卿们都会伴驾随行,世家子弟和贵女们随父前来。只不过世家子弟大多会策马围猎,互比谁猎得的猎物多,赢得一句圣上赞许的话,而贵女们则鲜少有围猎的,贵女们聚在一起游玩,也会在猎场上相看,为自己觅得一位称心如意的夫婿。
大夫人明面上是月吟跟谢漪澜一同前去,实则是想借着这次秋猎,让谢行之和月吟之间的关系更近一层。
大夫人就纳闷了,她儿子明就对那丫头有意,可平日里的相处,待她又太过于客气。那丫头更是,好像有些怕她儿子。
大夫人严重怀疑,两人闹了些小矛盾,偏生她这儿子不擅长哄人,两人便这样耗着。
秋猎出发那日,月吟早早就醒了,又激动又高兴。
她梳妆打扮完毕,早早就在鹫梧院外等着了,等着和谢行之一同去府外乘马车离开。
谢行之不料她在院外等候,又见她眼底雀跃欢呼,笑道:“就这般高兴?”
此处没有外人,月吟笑意盈盈,坦白道:“大表哥说过,秋猎时就能看见娘亲了。我就远远看着,不去打扰娘亲,想看看娘亲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我昨夜看了许久娘亲的画像,一定不会认错!”
月吟扬了扬手腕戴的白玉雕绞丝纹手镯,语气中透着一股炫耀,“大表哥看手镯,它是娘亲留给我的,平日里我都舍不得戴。这次秋猎我特意戴了娘的手镯。”
谢行之默了片刻,理了理她衣袖,将手镯藏进她衣袖里,叮嘱道:“莫让人看见。”
月吟垂手,袖子遮住手镯,她失落地捂住手腕,“为什么?连露出来都不行吗?十几年前的手镯,应该没人会记得。”
谢行之揉了揉她发顶,“乖孩子,听话,要藏起来,别让人发现。”
月吟失落,闷闷地点头,“我会藏好的,不让人看见。”
谢行之垂下眼睑,蓦地取下她腰间的勾云纹玉佩,“这玉佩就更不能让人看见了。”
月吟鼓了鼓白嫩香腮,把爹爹的玉佩放怀里藏好,小声抱怨道:“怎么连爹爹的玉佩都不能戴。”
谢行之揉揉她头,道:“听话,太招摇了,恐怕惹来杀身之祸。”
月吟被吓住了,乖乖听从谢行之的话。
谢行之叮嘱道:“到了猎场别乱跑,先来我营帐寻我。”
月吟点头,冲谢行之甜甜笑了笑,“都听大表哥的。”
几辆马车驶出定远侯府。月吟和谢漪澜同乘一辆马车,路程遥远,两人在车中聊天作伴,倒也不觉得无趣。
“以往秋猎都是哥哥跟着去,这算是我第二次去,除了路上有些颠簸外,一切都还好,等到了围场就可以好好游玩了,届时我们去找佳茹一起玩。”
谢漪澜说道:“一年有春秋两次围猎,今年春猎没举办,听哥哥说,好像是魏贵妃娘娘生病了,不宜舟车劳顿,圣上便取消了春猎。”
月吟听着点了点头,她不关心这些,如今满心都想着见到娘亲是怎样的场景。
娘亲是瘦了,还是胖了,脸上有没有长皱纹,是不是还和原来一样爱笑。
路上一路平顺,月吟浮想联翩,只是出了城里,马车颠簸得难受,仿佛将五脏六腑都快颠出来了。
她靠着车壁,被颠得有些难受,也没再去想关于娘亲的事情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到皇家猎场时,天色渐暗,树梢边挂了一弯皎洁的月亮。
颠簸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这山间的路太不平顺了。月吟下马车时,屁股仿佛被颠成了两瓣,腿软得有些站不稳,面色煞白靠在马车边缓神,心里想泛呕。
谢漪澜也没好到哪里去,也在撑着马车缓神。
魏衡先谢家人一步到围场,刚安顿好出来便瞧见这俩姑娘的不适,忙赶了过来。
“山路崎岖,马车颠簸是常有的事,先在原处缓一缓。”
魏衡见月吟手捂着心口,紧紧拧着眉,有点像想吐的模样,他忙从怀中拿出一熏香片,“柳表妹闻闻这个,能缓解犯呕的症状。”
魏衡也没顾此失彼,同样给了谢漪澜一片熏香片。
月吟接过道谢。
熏香片清香,带着一股淡淡橘子皮的味道,很好闻。
果真,她闻了一阵,心里那股恶心感慢慢散去了,心里舒服多了。
月吟眼眸清亮,熏香片在鼻前扇了扇,笑着道:“这香薰片真管用,闻了闻,顿时就不恶心了,对亏了魏二哥。”
魏衡:“山林里蚊虫多,想来你们连驱蚊虫的熏香也没有带。我营帐里有些,柳表妹随我来拿。”
月t吟有些不好意思,倒是被魏衡说中了,她还真没带。
她不知道要带这些。
月吟说道:“表姐,我去去就回。”
谢漪澜点头,“我上次来是深秋,蚊虫少得可怜。”
月吟跟在魏衡身后,刚走过马车,便看见谢行之立在他那辆马车旁,正看着她这边。
他不知在马车旁站了多久,面色有些冷寒。
“表妹要去哪?忘了我说过的话?”
谢行之冷声问道,眉间染了层寒霜。
月吟心里咯噔一声,蓦地停下步子。
魏衡想也没想,随性地替月吟回道:“去我营帐。”
谢行之冷声一哼,眉目森寒。
随着这冷冷的一声,月吟呼吸一窒息,被谢行之盯看的腿又泛起酸软,密密麻麻的寒意从腿下蹿上后脊。
第52章
月吟顿时喉咙发紧,向谢行之解释道:“去魏二哥营帐拿熏香,山林里蚊虫多,我出门急,忘带了。”
出发前谢行之才叮嘱她别乱跑,转眼就被他瞧见自己跟着魏衡离开,谢行之定然是生气了,担心他憋了气晚上收拾她,月吟忙补充道:“拿了便回去找表姐。”
谢行之如墨般漆黑的眸子看着她,“原是这样。我这里有熏香,便不劳烦你魏二哥了。”
言罢,谢行之看一眼正德。正德回了马车,再出来是手里捧了一个小匣子,里面是他家世子早就准好的驱蚊虫熏香。
谢行之接过匣子,递到月吟面前,等她接手,“表妹拿好。”
在谢行之带着压迫感的注视下,月吟头皮发麻,忙不迭接过匣子,道了声谢。
“魏二哥,大表哥给了熏香,我便不去你营帐了。我、我过去找表姐了,和表姐先安顿下来。”
月吟到底是怕谢行之生气的,慌忙说完这一句后,向两位兄长欠了欠身,拿着装了熏香的匣子匆匆离开,回到谢漪澜身边。
望着那匆匆离开的背影,魏衡下意识拧了拧眉,心里泛起一丝疑惑,低喃出声,“我怎么感觉柳表妹有些怯怕和我相处。”
谢行之敛了目光,拍了拍魏衡肩膀,并没有说什么。
一行人抵达猎场时已近黄昏,安顿好后天色已晚。
谢氏的营帐挨在一处,而谢氏旁边不远处的营帐是宣平侯魏氏的,这些王公贵卿们皆是分每个族氏聚在一处,并不设男女大防。
月吟和谢漪澜一个营帐,两人这一路舟车劳顿,颠簸得疲惫不堪,早早便准备歇下了。
月吟将魏衡送的熏香片挂在床头,手掌扇闻,淡淡的清橘香飘入鼻腔,“魏二哥看起来粗犷,没想到心思细腻。马车在山路上颠簸,颠得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心里难受想吐,还好有魏二哥的熏香。”
谢漪澜唇抿了抿,拉月吟坐床榻边,有了一丝小情绪,道:“哥哥也备了熏香,你看我们帐子里驱蚊虫的熏香还是哥哥给的。若是哥哥先一步下马车,也会过来送这熏香片的。”
月吟看着谢漪澜,不太明白她说这句话的意思。
谢漪澜一咬牙,索性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这次秋猎,随行的贵女们大多是为了相看夫婿的,光我知道的就有几对相看中了,促成段佳缘的。相处这么久,表妹,你觉得哥哥怎么样?”
突然提到谢行之,月吟紧张,忙在谢漪澜面前撇清两人的关系,“大表哥平日里对我多加照拂,是位好兄长。”
月吟抿了抿唇,道出心里的想法,轻轻摇头,“但我们不合适。真的不合适。”
“是因为表妹觉得身份低微,担心长辈们反对吗?”
谢漪澜急急问道,这都不是问题,母亲都跟她提过了,门第悬殊都不是阻碍这段姻缘的问题。
“不是因为这个,是别的原因。”
月吟心里有根刺,抿唇不肯说,也不愿意让人知晓心里的真实想法。
谢漪澜明显失落,着急问道:“那表妹觉得魏二哥呢?和哥哥相比。”
月吟眉色动了动,思索一阵,在谢漪澜期盼的眼神下,说道:“表姐多虑了,魏二哥和大表哥一样,我只当两人是敬重的兄长,并无他意。”
月吟真切,并非是为了隐瞒和谢行之不清不楚的关系,才说了这番话。
“好吧,我不问了。”
谢漪澜轻轻叹息一声,猜想表妹大抵是被陈世平那个负心汉伤透了心,短时间不会再敞开心扉,就宛如她此刻一样。
营帐外,谢行之身上洒了一片清晖,夜色中笼罩着一张晦暗不明的脸。
他抿唇不言,拂袖离开帐外,周身裹着丝寒意,和夜色渐渐融为一体。
正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端着手里的托盘跟上谢行之的步子,也不知这东西要不要送进去。
不知是世子听见了营帐内的什么话,还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就离开了。
正德跟着他家世子回了营帐,世子脸色不太好,他大气也不敢出,垂眼低头候在一旁。
夜深露重,谢行之早早就歇下了,但因在营帐外无意间听到了月吟的一番话,心里骤然生出一团无名火。
他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良久后才入眠,但也带着这股无名火进入梦乡。
床榻上,谢行之缚住月吟双手,双臂紧紧揽着她在怀里。
月吟只觉被谢行之抱得快喘不过气来了,挣扎了半晌换来的却是谢行之更紧的束缚,“抱太紧了,大表哥您松一松手。”
谢行之挑起她下颌,带着怒意的眼睛看向惊惶的她,“松了手,阿吟不就跑了吗?”
“我仅仅是你敬重的兄长吗?”
谢行之毫不隐藏情绪,也执意寻她问清楚,亲耳听见他想到的一个答案。
谢行之投下的阴影,笼罩着月吟惊惶的面庞,她眼睫颤动,惶恐不安,质问道:“大表哥偷听我和表姐的谈话?”
谢行之不答,仍旧沉着脸看她,等的是她的答案,而不是她的质问。
谢行之抱她坐在膝上,乌沉沉的眼睛盯着她看,恨不得将她看穿,随随便便就能窥探到她心中所想,不容她有丝毫的哄骗。
谢行之沉声问道:“我要听真话,是阿吟为了掩住关系,在妹妹面前撒的谎,还是这本就是阿吟的心声?”
怀里的人有些发抖,大抵是被吓住了。谢行之轻抚她背脊,道:“阿吟,说真话。乖孩子,说谎不仅被罚戒尺,连娘亲,阿吟也不用找了。”
月吟愕然,惊惶的眼睛里慢慢红了起来,盈了泪。
“大表哥是我敬重的兄长。”月吟手掌抵在谢行之胸脯,拉开两人的距离,“大表哥与爹爹认识,是兄长,是我敬重的人。”
兄长两字,在谢行之胸腔内炸开,点燃了压抑住的情绪,他脸更沉了,手掌用力攥住她腰,“有你这样待兄长的吗?阿吟瞧瞧身在何处。”
“在兄长的床榻上。”谢行之怒上心头,反剪住她手腕至身后,声音冷了几分,“这就是阿吟的待兄之道?爬上了敬重的兄长的床榻!”
“哪位妹妹会爬兄长的床榻?我们不是兄妹,我也不要这份敬重。”
“是大表哥让我说真话的。”
月吟摇头,眼泪顺着眼眶流出来,梨花带雨的害怕模样让人心生怜惜。
谢行之在她发抖的额上轻轻落下一吻,“我们的关系早就不清不白了,乖孩子,别再回避,等事情尘埃落定,我们就成婚。”
月吟被刺激到了,哭着拼命摇头,呼吸也急了几分,害怕地拒绝,“不,我不嫁,我不要嫁人。”
她谁也不嫁。
谢行之拧眉,嗓音发沉发寒,“难道阿吟要永远当着见不得光的情人。”
月吟淌着泪的脸,在霎时间煞白,整个人僵直在谢行之怀里。
谢行之低头吻她,然而怀里的泪人骤然堙灭。
眼前一片漆黑,谢行之从梦中醒来,此刻已是天光大亮,他怀里空空如也。
他手掬了一捧气息,覆在胸膛,仿佛是想将梦中的那抹馨香留在怀中,永远留在身边。
长指按了按眉心,谢行之闭上眼睛,用力将那股怒火压了下去。
良久后,谢行之睁眼,双眸清亮,但仍旧能瞧出几分欲升不升的怒火。
他起身,坐在床榻边,墨发披散在背上,整个人神色凝重。
不嫁?
她还是不愿意嫁给他。
谢行之攒眉蹙额,下颌紧绷着,手攥成拳头放在身侧。
不能洒进去,她害怕有身孕,怕成为笑话,拉去浸猪笼。
可对他的求娶,她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若非无意间听见她营帐里t的话,还不知被她瞒多久。
谢行之一直以为月吟对他的回避,是她怕两人这见不得光的关系被揭穿后,她丢了颜面,一时蒙羞不知该如何是好。
即便是他的主动负责,又没能让她的惊惶不安消退下去。
原来她是不愿嫁,只当他是敬重的兄长。
谢行之蓦地扯唇,气得一笑。
他可不要当她敬重的兄长,她本该是他的妻子。
另一边营帐。
谢漪澜和月吟双双醒来,伺候的丫鬟们听见营帐里的动静进入帐中。
谢漪澜打了个呵欠,揉揉惺忪的睡眼,“表妹,你昨晚是不是做噩梦了?我夜里听见你在哭。”
月吟抓住被褥,心里一紧。
她下意识摸了摸脸颊,没有摸到眼泪,结结巴巴回道:“梦、梦见了个可怕的东西,怪吓人的。”
这厢,玉盏将床榻边的鞋子摆顺,对谢漪澜道:“四姑娘有所不知,姑娘常做噩梦。”
在扬州那会儿还好,她就担心着夜里打雷,姑娘梦魇。可自从来了京城,也不知怎么回事,姑娘梦魇的次数越来越多。
玉盏扶月吟起来,道:“奴婢今晚把安神香点上,姑娘应是能睡个好觉。”
谢漪澜昨夜有些认床,在床上翻来覆去,夜已经很沉了,都还没睡着,便隐隐约约听见表妹低低的啜泣声。
她喊了几声,表妹也没反应,今早一问,表妹果真是做噩梦了。
谢漪澜看着娇瘦的表妹,心里不是滋味。
心疼表妹。
就该早些把表妹接回来,扬州哪有京城好。
两人用罢早饭,收拾妥当后出了营帐,恰好谢行之的营帐幕帘被撩开,穿着矜贵儒雅的谢行之走出营帐。
谢漪澜行礼道:“哥哥。”
月吟不可避免地福身行礼,“大表哥。”
谢行之颔首,淡淡应了一声,辨不出情绪。
他未做停留,与两人打了个照面后负手离开,衣袂飘然间带过阵略带凉意的晨风,此刻夹杂着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月吟梗着脖子,心里一阵哆嗦,敛了敛眉。
她心里清楚,因梦里的事情,谢行之定然又生气,还气得不去轻。
梦里的时候,是谢行之逼着她说实话,她说了实话,可他又生气了。
月吟心有余悸,拧眉摇摇头,把梦里的东西全部晃出去。
她不要嫁人。
谢行之竟然还执着于对她负责。
“漪澜!婉星妹妹!”
魏佳茹冷不丁一声,将月吟的思绪拉回现实。
魏氏营帐那边,魏佳茹面带笑意,正朝她们这边招手。
“走,表妹,咱去找佳茹玩,人多热闹。”
谢漪澜拉着月吟,往魏氏营帐那边去。
秋日凉爽,不久围场慢慢热闹起来,世家贵女们从营帐内出来,聚在一起闲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场子热闹起来。
谢漪澜带着月吟认识了几位她耍的好的小姐妹。
一姑娘说道:“谢四姑娘的表妹,便也是我们的朋友。上次还是在远侯府的赏花宴上见过柳妹妹,几月不见柳妹妹出落得亭亭玉立,越发水灵了。”
月吟抿唇,脸颊微烫,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捧着茶杯低头喝水。
刚开始气氛还算融洽,那几名贵女和月吟相谈甚欢,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人渐渐多起来。
围场不知哪来飘出来一阵悠扬的笛声,慢慢地,悠扬婉转的笛声又停了下来。
赵黎端起茶杯,轻呷一口,将茶杯捧在手中,悠悠说道:“说起着琴曲笛子,我倒是想起柳姑娘当初在侯府赏花宴上弹的曲子,余音绕梁,真真好听。”
“诸位当时没去,定远侯府那场赏花宴,柳姑娘那首曲子……”赵黎顿了顿,似在思索,说道:“哦对,平沙落雁!曲子就叫平沙落雁。柳姑娘弹了一手好琴,我都听入神了,宛如就置在身在江面上。”
经这一说,方才与月吟相谈甚欢的那姑娘想了起来点头道:“柳姑娘琴艺精湛,让人陶醉。”
赵黎忽而放下茶杯,忽而眼前一亮,看向谢漪澜旁边的月吟,笑道:“柳姑娘,不如再弹一曲?让我们大伙儿再一饱耳福。”
贵女们纷纷投去目光,月吟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赵姑娘这么一说,我是越发好奇了,想听听柳姑娘的琴声,一饱耳福。”
月吟敛了敛眉,终于明白了从前谢漪澜提醒她的,莫要和赵黎走太近、莫要与赵黎交谈太深是什么意思了。
赵黎虽是一副和善的模样,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很不舒服。
月吟抿唇,若说真心想让她在这一众贵女中出风头的人,无疑是谢漪澜,但谢漪澜并没有提起她拿手的弹琴。
反倒是赵黎……
赵黎好像是故意在众人面前说出这一番话,让这些贵女们对她抚琴产生期待,想让她在这么多人面前弹上一曲。
倘若是赵黎是抱着让她在众人面前弹琴出丑的心思,那赵黎的算盘便打错了。
那首曲子她在侯府的赏花宴上弹过了,一曲惊人,一时间出尽了风头。
并且赵黎当日就在赏花宴上,是知晓她擅弹平沙落雁这首古曲的。
月吟忽然有些猜不透赵黎,赵黎究竟想怎样?
赵黎迎上月吟的目光,微微笑了笑。
月吟浅笑,回了她一个。
在须臾的静谧中,月吟落落大方说道:“出门急,我并未带琴,我也不好意思扫了各位姐姐们的兴。”
月吟看了一圈期待的贵女们,婉声道:“不知哪位姐姐带了琴来,我便献丑一曲。我不擅音律,便只会那一首,姐姐们也莫要笑话我。”
一贵女说道:“我带了琴。”
月吟:“有劳姐姐差人去取。”
那贵女吩咐随行丫鬟,让人速去营帐取来。
月吟端起茶杯,茶盖拂去面上的茶沫,悠悠喝了一口茶水。
左右她弹这首曲子不会出错,与其推推搡搡让贵女们觉得她小家子气,倒不如落落大方应承下来。
弹得好与坏,另当别论,这落落大方的态度,让人感到舒服。
还有便是,月吟存了一份私心。
谢行之不会骗她的,娘亲此时就在围猎场里,但她并不知晓娘亲被哪位权贵抢走了,此时在哪家权贵的营帐里。
爹爹没被诬陷前是威风凛凛的将军,那么能与爹爹抗衡、将爹爹打成重伤的人,定然是不好惹的权贵。
月吟要弹的曲子,娘亲再熟悉不过。假使娘亲忽然在围猎场上听见这熟悉的曲子,她会循着琴声找过来吗?
月吟忽然有了期待,心里是激动的。
她幻想在弹琴时,在某个方向看见娘的身影。
十一年没见了,她十五六岁了,娘应该认不出她来了。
但她一定能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娘。
谢行之给她画了画像的,她认得娘。
月吟眼睛有些泛酸,她低下头,趁着没人注意到,悄悄把眼泪抹去。
……
宣靖帝晨间例行检查几位皇子的御、射是否懈怠了,之后便在营帐外射箭。
金色龙袍,尽显皇家威严。
宣靖帝立于箭靶外数丈开外,一张弓弦拉满了,箭羽抵在紧绷的弦上,他凌厉的双眸紧紧盯着靶心。
倏地,箭羽离弓,咻的一声,正中靶心。
同一个箭靶,靶心已插了四支箭。
九岁的七皇子拍手,“父皇好箭术!”
宣靖帝拿弓箭的手一伸,内侍便迎了过去,接过弓箭,稳放在架子上。
宣靖帝:“小七的箭术尚需练习,等下次朕抽查时,一靶双箭。”
七皇子没料到这一夸,反而让自己有了额外的课业,却又不敢反驳,硬着头皮应下来。
他看眼华盖下的母妃魏贵妃。
母妃不为所动,并没有要替他说话的意思,七皇子心里闷闷不乐。
宣靖帝又道:“多找你太子兄长指点一二。”
“儿臣知道了。”
七皇子看了眼旁边端端站着,威严十足的太子,心里知道太子哥哥也不喜欢他,平日里他都不敢去找太子哥哥。
这厢,宣靖帝渐渐近了,魏贵妃双手递去干净的锦帕。
忽而,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
曲调悠扬的前奏。
魏贵妃听见熟悉的旋律,骤然一愣,不过须臾后神色又恢复如常。
“这曲子是……”
宣靖帝忽闻琴音,擦汗的动作顿了顿,说道:“平沙落雁。”
宣靖帝看着魏贵妃,道:“朕记得,阿瑶当年便是弹了这么一首曲子,名动京城。”
魏贵妃笑了笑,可这笑却有些不自然,隐约有些怯怕,“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宣靖帝眼睑垂下,疏冷的目光看向魏贵妃右手手腕,带着几分惋惜的t意味,“只可惜现在朕再也听不到阿瑶弹琴了。”
魏贵妃下意识捂住右手手腕的疤痕,抿唇没有说话。
悠扬的琴音渐渐变得欢快灵动,跌宕起伏,让人有种身临江中,周边是起起伏伏的雁群。
宣靖帝闭上眼睛,感受着曲子的旋律,手指随着旋律,下意识摆动。
忽而,魏贵妃神色微变,捂着右手腕子的手忽而用力,呼吸凝滞了片刻。
曲子里藏着细节处的转音,她再熟悉不过。
这转音是她自创的,旁人都不知晓。
弹琴的是谁?
此人竟与她当年弹的相差无几,连细微处的转音都抓住了。
若非是她相熟的人,谁还会……
是她的三郎来找她了?
魏贵妃双瞳紧缩,唇情不自禁张大了些,一颗心激动地快要从心口跳了出来。
曲子渐进尾声,宣靖帝缓缓睁开眼睛,“这曲子倒真是让朕想起了阿瑶弹的,那意境连宫中琴师都差了几分。”
魏贵妃很快敛了情绪,让人瞧不出分毫内心的那阵激动。
宣靖帝吩咐道:“张全福,去查查这弹琴的是何人。”
“喏。”
内侍张全福端着拂尘,躬身退出此地,忙循着琴声去找人,唯恐晚了这琴声止住后耽误了复命的时辰。
“阿瑶觉得这弹琴的人会是谁?”
宣靖帝问向魏贵妃,帝王威严令人敬畏,让人不敢有半分谎言。
巨大的压迫感袭来,魏贵妃心里蓦然一颤,后颈有了凉意,仿佛已经被帝王看穿内心的激动。
魏贵妃强做镇静,双手紧扣,摇头回道:“臣妾不知道,还是等张公公回来揭晓谜底。”
宣靖帝未置一词,他往前一步,凛冽的气息更近了,魏贵妃有片刻的屏吸。
“朕还以为阿瑶会很激动,毕竟这曲子太过熟悉,”宣靖帝垂眼看了看她右腕,那处衣袖遮掩住下有条长长的疤痕,“阿瑶又太久没有弹琴,闻律而喜。”
魏贵妃喉咙发紧,纤卷翘睫轻轻颤了颤。
张全福很快回来,气喘吁吁复命道:“禀陛下,弹琴的是位小女郎。是定远侯的外甥女,谢家前不久从扬州接回来的表姑娘,姓柳。”
宣靖帝颔首,“柳家的女郎,朕知道了。”
魏贵妃愕然失神,怔怔站在远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定远侯谢家,表姑娘,姓柳。
芸儿的姑娘。
张全福问道:“陛下可要召见柳家姑娘?”
第53章
琴声戛然而止。
一众贵女拍手叫好。
月吟掌心放在琴弦上,待琴弦停下来缓缓松手,“姐姐们谬赞了。”
赵黎笑着起身,对贵女们说道:“我可没说大话,骗大伙儿,柳姑娘弹的曲子真真好听!”
赵黎施施然走到月吟身边,抬手搭在月吟肩上,笑着和各位贵女们说话,“柳姑娘蕙质兰心,抚琴弹奏,余音绕梁。”
赵黎边说,边在手上锦帕的遮掩下,悄无声息将衣袖里的香粉蹭到月吟肩上。
“这曲子极其难弹凑,话说这么多年来,便也只有当今魏贵妃娘娘能凑好,柳姑娘倘若早生几年,那便能和……”
魏佳茹蓦地一声轻咳,打断了赵黎的话,赵黎便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笑了笑,说道:“柳姑娘方才这一弹,我心里也痒痒,便也嫌丑一曲。”
月吟起身,给赵黎让了位,回到谢漪澜和魏佳茹两人之间的席位。
赵黎调了调琴弦,琴声缓缓响起。
月吟有些失落,无心听赵黎弹的曲子,心思不在这里。她演奏曲子的时候留心着四周,虽然有几名循着琴音来的女郎,但其中没有她熟悉的身影。
她弹奏的琴音确实传远了,但娘亲却没有闻声循来。
月吟抿唇,低头捧着茶杯,失落的心里闷闷的,也不知道娘亲是听到琴声不想来,还是娘亲已经忘了这熟悉的琴曲。
这厢,赵黎自顾自弹着另一首曲子。
珠玉在前,在场的贵女们心里都觉这曲子差了几分意思,与月吟那首曲子相比逊色几分,忽而感觉赵黎方才那一番话说得不假。
能与魏贵妃娘娘相比的,怕是只有她们面前的这位姑娘。
但这话心里知道便成,可不能传到魏贵妃娘娘耳中。
然而赵黎却不是这样想的,她可太希望这件事人尽皆知,传到魏贵妃耳中。
一名身份低微的小姑娘,凭着一曲在众人面前出尽风头,竟还敢拿这事与身份尊贵的贵妃相提并论,魏贵妃娘娘岂能不动怒,如此一来,这柳家表妹怕是没好果子吃。
赵黎等的就是这柳家表妹被贵妃娘娘注意到,送柳家表妹一顿好果子吃。
她爱慕了谢行之那么久,谢行之对她熟视无睹,却对这身份低微的穷酸表姑娘格外照拂。
七夕那日,谢行之竟然还与这柳家表妹去了河边放花灯,赵黎不相信谢行之对柳家表妹没有一丝好感。
柳婉星论出身,哪里比得上她赵黎?
早年间的那些事情,赵黎略有耳闻。她父亲原本是要和定远侯谢家结亲的,打算下聘娶的便是柳婉星的母亲,却不曾想这时柳婉星的母亲与姓柳的书生闹出丑闻嫁去了扬州柳家,于是父亲的婚事就此作罢,这才娶了她母亲,有了她。
赵黎膈应,仿佛就像是旁人挑剩下,不要了,才轮到了她母亲。
柳婉星的母亲,跟她抢父亲,而今柳婉星被接回京城谢家,跟她抢谢行之,并且谢行之似乎是属意柳婉星的。
赵黎咽不下这口气。
谢行之就算不喜欢她,也不能让柳婉星捡了这便宜。
更何况,众人眼前这位柳婉星很可能是个冒牌货,是定远侯府假的表姑娘。
贵女们围坐在一块儿聊天,月吟实在是喜欢不起来这人多的热闹场面,便跟谢漪澜扯了个借口,离开了。
秋高气爽,山间的阳光温和,不似夏日里的炙热刺眼,金灿灿的光线照耀在身上,暖烘烘的舒服。
月吟看着地上自己孤零零的影子,微微失神。
她愣怔片刻,忽而抬手,手上变换着手势,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变换。
月吟不知道此刻该去哪里,怕在围场里乱走冲撞了权贵,但又不想回贵女们聚集聊天的地方,便在这里玩着手影。
月吟犹豫趁着谢漪澜不在,要不要去找谢行之。
谢行之知道娘亲在哪里。
然而在梦里,他们闹了不愉快。
“嘿,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玩手影?适才不还与那些姑娘们弹琴聊天么?”
陌生的男童声音突然传入月吟耳中,她一抬头,便看见前方不远处站了位锦衣华服的男童。
男童朝她走来,月吟收了双手,也没再玩手影了,警惕地打量渐近的人。
那陌生男童紧接着又开口说话,童声稚嫩,嗓音明亮,“这手影有什么好玩了,你是有心事?”
月吟警惕地看着个头到她腰腹的男童,“小公子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方才弹琴了?”
七皇子点头,“大老远就听见姑娘的琴声了,问了才知道是你在弹琴,可你怎么不合群?自己就跑出来了?我跟了你一路,你也没发现,你肯定是藏了心事。”
宣靖帝没召见那弹琴的姑娘,七皇子好奇之下便寻来了。
他远远看着,问了内侍才在一众贵女里把人寻到。
有些奇怪,七皇子第一眼注意的姑娘,就是她。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这姑娘。
这位小公子和善,对她没什么恶意,月吟蹲下身子,和他平齐,和他聊了起来,“大老远就听见琴声了,照小公子这意思,围猎场中很多地方都能听见这琴声?”
空旷的围场中,月吟期待地看着他。
七皇子顿了顿,含糊着点头,“但距离太远就听不真切了,遇到人声嘈杂的地儿,也听不这真切,或许根本就听不见琴声。”
月吟有些失落,鼓了鼓腮帮子。
大概是娘亲没听见这琴声,看来她还是要去找谢行之问娘亲的下落。
“你很失望?”七皇子恍然大悟“哦”一声,“你想让这琴声传很远,你想让谁听见这琴、声?!”
月吟摇头,当即便否认了。
就在此时,一名牵了马匹的侍卫朝这边走来。
离两人渐近的时候,那匹黑色骏马忽然躁动起来,在剧烈的嘶吼声中,挣脱开侍卫手里的缰绳,仿佛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失控发疯般朝不远处一蹲一站的两人冲来。
侍卫神色慌张,急忙去抓挣脱开的缰绳,但那匹黑色骏马根本不受控制,缰绳没扯住,侍卫反被t狂躁的黑马重重踢了一脚,倒地时又被黑马狠狠踩了,疼得动弹不得。
黑色骏马急冲而去,那侍卫捂着发疼的胸口,扯着嗓子着急喊出声,“喂!快闪开!”
然而已经晚了,黑色骏马直奔月吟的方向去。
马匹冲来的速度极快,仿佛下一刻就撞了过来,月吟脸色煞白,吓得花容失色,起身拉着还在跟她说话的七皇子忙往旁边避开。
两人往一旁避去,然而那失控冲撞的马忽然改变直行的方向,仍旧往两人躲避的方向来。
月吟心惊,惊惧避开时被不平的地面绊了一下,崴了脚踝,拉着七皇子绊倒在地上。
于此同时,失控的疯马横冲直撞过来,眨眼间便撞上了。
月吟心提到了嗓子眼,想也没想便将七皇子护在怀里。
月吟手臂护着他头,害怕地闭上眼睛,等着马踩踏过来。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被来,一阵风袭来,月吟却听见马匹的嘶吼声。
那嘶吼声悲切,就在她耳边。
旁边的地面动了动,有尘土砸落她衣裙,她手臂被石砾打了一下。
月吟恍惚间睁开眼。
谢行之及时拉住了横冲直撞的失控疯马。
他神色惊慌,额上渗出层层汗珠,下颚紧紧绷着,虽未说话,但急促的呼吸却道出了他方才奔来的急切。
手掌绕了几圈缰绳,紧紧拉攥在掌心,地上的脚印拖了长长一串。
马被拉住,谢行之倏地抬手,手掌灌了足够的力,一掌狠击马脖子,将马击晕倒地。
就在这时候,谢行之后面的魏衡姗姗来迟,神色慌乱,气喘吁吁关切问道:“柳表妹,你伤到没有?”
被月吟护住的七皇子探出身来,逃过马蹄踩踏的他在看见来人时惊喜,“谢少卿!二表哥!”
“七皇子,你怎么在这儿?”
魏衡惊讶,方才情况危急,加之七皇子是背对着的,他并没看清月吟拉着男童是谁。
七……七皇子?!
惊魂未定的月吟惊愕,脑子在刹那间变得空白一片,愣怔着坐在原处。
方才跟她说了那么久话的男子是七皇子!
当今圣上的儿子!
这厢,七皇子一骨碌倒在地上,两脚一伸,两手一摊,两眼一闭,“啊,我晕了。”
“我被马吓晕了,快让母妃探望晕倒的我。”
七皇子闭着眼睛说完话,论魏衡怎喊,也没喊起来,仿佛就正如他留下的话一样,他已经被吓晕了。
月吟疑惑,一时间不明白七皇子好端端为何要装晕。
这装晕的动作竟有些熟练。
谢行之:“魏兄,如今看来,只有你把七皇兄送回营帐了。”
魏衡点头,“柳表妹这边就交给你了。”
他锐利的目光看了眼地上突然冲撞起来的马匹,又看了看那被踩踢受伤的侍卫,“这事有些可疑。”
谢行之同样淡淡扫了眼,敛了敛眉。
确实可疑。
魏衡安抚几句受了惊吓的月吟,便抱起地上装晕的七皇子离开了。
月吟回了心神,手撑在地上借力起身,然而脚踝扭伤了,一动弹就疼。
脚踝实在太疼,她又跌回地上坐着,缓了好一阵,她才试探着起身动作迟缓,有些吃力,这时谢行之抓住她纤臂,扶她起来。
“谢谢大表哥。”
月吟站稳后道谢,余光瞥见谢行之掌心被缰绳勒伤了。
掌心勒破了皮,一道长长的伤痕,正在流血。
月吟愧疚,“大表哥手掌受伤了。”
谢行之敛了敛手掌,欲将掌心的伤掩住,“无碍。”
月吟从袖中拿出锦帕,拉过谢行之的手,支支吾吾解释道:“包……包扎。”
谢行之浅浅笑了笑,在她面前摊开掌心。
伤口从虎口蔓延,横穿整个手掌,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月吟心里一颤,光看着都疼。
她低头给包扎伤口,小心谨慎着,生怕力道大了将谢行之伤口弄疼了。
谢行之温润的眸落在她身上,眼底尽是她现在紧张的样子,他笑意浅浅,丝毫没有受伤的模样。
两人隔得近,谢行之忽而闻到她身上有股异样的香味,面上的笑意骤然止住了,眼眸暗了几分。
月吟将锦帕盖住他掌心的伤口,在他手背系了个蝴蝶结,“先简单包扎着,等回去后大表哥再擦药。”
谢行之问道:“今日了新的馨香?”
“还是原来的。”
月吟摇头,下意识抬手闻了闻衣服上的熏香味道,不明白谢行之为何这样问,忽而慌了神,“大表哥是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吗?”
她心里咯噔一下,若是如此,那她之前和那些贵女们聊天,身上的奇怪味道岂不是被闻了去?
月吟脸上一时间火辣辣的,着实难为情。
谢行之仔细闻了闻,目光落到她肩膀上,“今日有谁刻意接近过你?”
“在你身后,亦或是拍过你肩膀?”
月吟细细想了一下,眼睛瞪大了些,“赵家姑娘!赵黎,她在我身后停留过段时候,手还放我肩膀上。”
月吟拧眉,有些厌恶地动了动肩膀,手从肩头抚下,仿佛是想把肩头的气味抚下去。
谢行之眉间染了一抹厉色,“赵黎。”
月吟警惕着问道:“赵姑娘,她怎么了?”
谢行之:“我与魏衡在围场谈事情,瞧见那马忽然失控,径直朝你冲来,而你肩上染的这味道,大抵就是让马匹忽然失控的诱因。”
谢行之抿唇,眉目沉沉,但这一切似乎也太巧了。
赵黎刚动了手脚,那马就出现在了阿吟身旁。
这是巧合?
还是……另有同伙?
谢行之寒眸一转,看向地上的侍卫。
谢行之回转目光,对月吟道:“此事事关七皇子,这背后有没有猫腻,一查便知。”
他垂眸,看眼月吟弄脏的裙摆,温声问道:“除了崴脚,身上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
想起那惊心动魄的场面,月吟心有余悸,她下意识攥了攥裙裾,摇头回道:“没有。马没碰到我分毫,是我慌慌张张躲避,一时不察才被绊了脚,扭伤脚踝。”
月吟:“多亏大表哥来得及时,否则七皇子和我定逃不开马蹄。”
谢行之好像是从天而降的救星一样,总是在她深陷险境时及时出现,救她于危难。
上次在慈霞寺也一样,若非有谢行之在,她早成了那蒙面黑衣人的刀下魂。
心田忽而被暖意填满,比秋日暖阳还要舒服。
意识到在想什么,月吟骤然回神,强制自己从那暖意里抽身出来。
谢行之架了她手臂圈住他脖子,忽地横抱起她。
月吟心惊,另一只手推搡着谢行之肩膀,“大表哥放我下来,围猎场人多,被人看见少不了一顿闲话。脚踝不严重,我能自己走,一瘸一拐慢慢挪到就能回到营帐。”
“切忌乱动,只会让扭伤越发严重。”
谢行之垂眼看她,似乎并不想放她下来。
月吟耳尖慢慢红了起来,央求道:“大表哥,放我下来,求您了。”
两人僵持一阵,谢行之顾及她的想法,无奈之下遂了她的愿。
谢行之放月吟下来,扶住她手臂,妥协问道:“让你那两个丫鬟扶你回去?”
月吟点头:“她们在营帐,没跟出来,叫一人来就好。有劳大表哥了。”
谢行之:“我营帐有药油,待会儿随我会营帐擦药。”
月吟顿时感觉这是谢行之放她下来的条件,不可拒绝的条件。
“……好。”
月吟沉默片刻后应了下来,抿唇没再说话了。
远处大树后面,一男子躬腰,借着树木的遮掩,迅速离开这地方。
行过之处留着一股久散不去的怒气。
僻静帐篷后面。
“什么?你又失手了?!”
赵黎拧着眉,怒意将面目冲得有几分狰狞可怕,狂躁难看,全然没有在一众贵女面前知书达理的闺秀模样。
陈世平气得牙痒痒,“又是他!又是他!又是半路冲出来的谢行之毁了我们的计划!”
谢行之!阴魂不散的谢行之,总是乱他计划。
赵黎一听是谢行之救了那姓柳的,心中的怒意更足了,积压已久的怒气仿佛下一刻就要抑制不住,从胸腔喷了出来。
“你不是说侯府这位是个冒牌货吗?谢行之眼光敏锐,也警觉,你两次三番在他面前提,他不可能没有一丝怀疑?以他查案的速度,不可能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赵姑娘,我没骗你!她的的确确是假的,是个冒牌货!此女子手段非凡,反将我一军,t将定远侯府的人哄得服服帖帖,是个心机颇深的狠辣女子。”
陈世平气得眼尾猩红,“赵姑娘再不除掉她,谢行之就被她抢走了!”
赵黎怒火中烧,“我呸!她也配!那冒牌货宛如打不死的蟑螂,看着就让人恶心。”
赵黎又看了眼次次都失败的陈世平,一肚子火又蹿了上来。
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也难怪他一直未授官。
赵黎:“今日好不容易近了那冒牌货的身,计划竟又失败了,恐怕已经让谢行之警觉到了,你这几日躲好,安安分分当一段时间的养马太仆,等风头过了,我自会寻你。”
陈世平心有不甘,但还是应了下来,心里早已是怒气横生。
想他寒窗苦读十余载,好不容易金榜有名,官职却迟迟没下来,本是可以一直等着授官,却被突然出现在京城的无名冒牌女子搅和了前途,不得不委身当着养马的小官。
他研磨提笔写字的手,竟去拿草料喂马,干起了仆人的活,简直是有辱斯文!!
当这养马小官,并非他所愿,若非慈霞寺暗杀一事没成,谢行之掺和了进来,他又何至于为了保全性命,答应和赵黎合作,暂时借养马太仆来避避风头。
赵黎他爹,吏部尚书,任职一名小小的养马官是件简单的事情,赵黎隐瞒了陈世平的身份,又编了个凄惨的故事,让赵尚书生了恻隐之心。陈世平这才在段时间里,靠这养马太仆的身份,躲避了谢行之满城的通缉画像。
赵黎等的就是在秋猎这日,借马儿狂躁,让那冒牌货被马撞伤,踩伤,最好是闹出人命,要了那冒牌货的命。
哪知那冒牌货又躲了过去!
那么她下次可没有这样的运气了。
谢行之营帐。
“我已派人在营帐外守着,阿吟大可不用担心,没人擅闯。”
谢行之倒了药油在掌心,慢慢搓热,看眼床榻上浑身不自在的人,淡声道:“撩开,白绫袜脱了,上药。”
简短的几个字,让月吟没有抗拒的余地,低头慢吞吞按照谢行之说的顺序,撩开裙摆,白绫袜脱了一半压在足底,挽了一截裤腿上去。
足腕白皙,但扭伤的脚踝红肿起来,鼓了个跟鸽子蛋大小的包。
谢行之凑近,将她玉足放在他膝上。
温热的大掌握着她足腕,足底触到一片柔软,月吟抓紧裙裾,一时间心跳如擂,下意识咽了咽嗓子,以掩饰内心的悸动。
谢行之没说话,带有药油的大掌覆上她红肿的脚踝,拿捏着力道揉着,把掌心搓热的药油揉进去。
与梦中带着玩味的揉脚踝不同,这次的谢行之正经多了,顾及着她感受,没将那脱了一半压在足底的白绫袜脱掉。
也比梦里那次温柔多了,动作轻柔,宛如呵护着他的珍宝。
但红肿的脚踝碰着还是疼,月吟忍不住轻嘶一声。
“疼。”
月吟有些受不住,忽然按住谢行之手腕,不再让他揉脚。
谢行之耐着性子,“听话,药油要揉进去,将淤血都揉散了。”
月吟柳眉轻拧,没有松手,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可是很痛。”
谢行之看眼红肿的脚踝,“再揉几下就好了,我轻点,听话。”
月吟也知谢行之是为她好,但那扭伤的地方,一按就疼,她着实受不住。
“那就再揉十下?十下可以吗?真的很疼。”
月吟生怕谢行之拒绝,说得有些慢,声音也拉得长长,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是在撒娇。
谢行之喉结滚了滚,嗓音渐渐喑哑,“好。”
他掌心搓了药油,又覆在她红肿的脚踝,轻揉慢压,将药油都融进去。
月吟咬唇,忍着脚踝的痛意,但唇间还是溢出了几声低吟。
谢行之呼吸沉了几分,气息愈渐不稳。
他又将升起的情愫尽数压了回去。
擦完药油,月吟面红耳赤,忙将玉足从谢行之膝上收了回来,把白绫袜扯上去,裹住露出来的一截白嫩脚背。
谢行之凝着她系绫袜的手,道:“阿吟可知一事?”
“什么?”
月吟疑惑抬头,系绫袜的动作也因此顿住。
谢行之认真道:“男子看了女子的足,就要娶她。”
月吟愣住,谢行之不仅看了,还摸了,揉了。
一阵接一阵的羞赧袭来,月吟本就赤红的脸,更加红了,忙将双足缩回裙摆下盖住。
她心里乱糟糟一团,摇头道:“大表哥,我不会嫁人的,您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谢行之握拳,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没有梦中的震怒,“阿吟,你为何就是不愿?”
月吟唇瓣抿了抿,谢行之不止一次表明心迹,她回绝了,但却一直没同他将明白,他才这般执着。
月吟道:“对不起大表哥,我不能嫁,因为我觉得世上的爱情都没有好结果。”
“大表哥您看,爹娘是多么恩爱的一对,可结果呢?娘被人抢走了,爹被打得重伤,不治身亡。柳伯母当年出嫁时是高兴的,可结果呢?在柳家受尽欺负,丈夫纵容妾室欺负她,柳伯母心被伤千疮百孔,诉苦无门,最后早年殒命。姐姐当年和陈世平山盟海誓,可那负心汉转头就把姐姐抛弃了,姐姐一直被蒙在鼓里!”
月吟越说越伤心,眼前看不到希望,反而是一个接一个被人拆散的支离破碎的爱情,“还有表姐,被陈世平骗得团团转,当初表姐跟陈世平也恩爱,每次提起都是一脸幸福的笑,可结果呢?大表哥是知道的。”
“当初坚守的情情爱爱真的能白首到老吗?”
月吟摇头,鼻尖泛酸,情绪激动下掉了滴眼泪下来,“不会的。就算有,也轮不到我。”
“谁说不会,莫要妄自菲薄。”
谢行之抬手,欲拭去她面庞的泪,却被她偏头躲开了。
他手落了个空,悬在空中。
心霍然一疼。
谢行之敛眉,沉默一阵后,看着淌着泪的她,心疼道:“我明白了。”
他会让阿吟改变主意的。
第54章
营帐内静谧,袅袅轻烟从香炉中升起。
魏贵妃斜靠在美人榻上,她闭着眼睛,面色略显疲惫,染了丹蔻的长指缓缓揉着太阳穴。
适才听到的曲子,她太过熟悉,自从当年割腕被救回来后,她再也没有抚过琴,也没人再逼她抚琴。
今日抚琴之人,也算故人。
芸儿的姑娘,她到京城来了。那芸儿是在扬州,还是跟着一起来了京城?
扬州,还有她的两位故人,不知如今过得如何。
这厢,侍女撩开帐帘进来,通禀道:“娘娘,宣平侯魏二公子求见。”
“传。”
魏贵妃低喃一声,敛了思索,缓缓睁开眼睛。
一旁的侍女递手过去,扶魏贵妃从美人榻上起身。
魏衡进入营帐,跪安道:“侄儿参见姑母。”
魏贵妃音色婉柔,“你这孩子,说了私下见面时不必拘礼,快快起身。”
魏衡起身,负手而立,犹豫一阵终于还是说起正事,“姑母,七皇子受惊晕倒了,正昏迷不醒。”
他说着瞧了眼魏贵妃辨不清情绪的神色,“您要不要去看看七皇子。”
魏贵妃神色冷淡,全然没有担忧之色,淡声道:“本宫不是太医,不懂医术,就算去看了又能怎样?”
她长指揉了揉额角,说道:“本宫恐怕是晨起受了凉,头有些疼,若是将病气传给小七便不好了,还是不去了。衡儿,你替本宫多照顾照顾。”
魏衡应了下来,关切问了姑母几句。
他来时便预判了结局,姑母说的话果真与同他预想的一样。
姑母虽是七皇子的生母,但待七皇子并不亲。
魏衡道:“姑母也莫担忧,七皇子只是受了惊吓,便未受伤。”
魏贵妃心中了然,问道:“小七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受了惊吓?这孩子,隔三岔五便不适,让本宫去看他。”
魏衡:“回姑母,这事说来也奇怪,好端端的马突然就失控了,发疯似的横冲直撞,险些就撞上了小七,好在柳家表妹挡了一下,又逢侄儿和行之及时赶到,小七才没有受伤。”
“柳家表妹?”
魏衡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解释道:“喊顺口了,就是定远侯谢家前阵子从扬州接回来的表姑娘。表姑嫁给了谢三叔,咱魏氏和谢氏,多少有些沾亲带故。”
魏贵妃一阵恍惚,后半截话也没听进去。
激动的情绪随着一个念头缓缓升起,又被她按捺下去,魏贵妃问道:“这柳姑娘的母亲,她可一起回了t京城?”
她屏气凝神,望着侄儿,期待着他口中的答案。
魏衡有些疑惑,不知姑母为何第一句就问起这久不在京城的人。
魏衡摇头,“柳姑娘的母亲不在人世了。”
魏贵妃愕然,手指轻微颤抖,眼底的期望在一瞬间消退。
营帐中又恢复了宁静。
魏贵妃抿了抿唇,道:“听衡儿这么一说,是柳姑娘救了小七。柳姑娘眼下如何?”
魏衡:“一切安好,没被疯马伤到,只是摔了一跤,估摸着受了些皮外伤。”
魏衡心里泛起隐隐担忧,也不知柳表妹有无大碍。
因心里念着这件事,他在姑母的营帐中并未久留。
魏衡离开后,魏贵妃有些心绪不宁,坐立不安,犹豫良久还是决定去见一见芸儿的孩子。
说不准……说不准能从那孩子口中问出些事情,以及她日思夜想的人。
魏贵妃起身,屏退欲跟来的宫女,“本宫出走走,你们不必跟来。”
魏贵妃刚走到营帐门口,宣靖帝便出现在她眼前。
魏贵妃停下步子,心里一紧,“陛……陛下。”
“阿瑶要去哪里?”
宣靖帝进入营帐,居高临下看过来,沉声问道。
营帐门口的高大身影挡了大半光亮,魏贵妃顿在原处,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下,那份帝王威压使她胆战心寒,唯恐就被那凌厉的目光窥探到内心的想法。
魏贵妃福身行礼,回道:“在帐中坐久了,臣妾正说出去走走。”
宣靖帝颔首,牵住她手,“过来陪朕再坐会儿。”
宣靖帝屏退左右,牵着魏贵妃坐在榻上。
魏贵妃也一时没机会离开营帐。
月吟怀疑谢行之的药油是灵丹妙药,她回营帐休息了一阵子,扭伤的脚踝不疼了,脱下白绫袜一看,鸽子蛋大小的肿伤有消散的迹象。
她下床走了走,只要步子慢些,扭伤的脚踝便不会疼。
谢漪澜还没有回来,月吟在营帐里待着有些无聊,便出去了。
昨日众人舟车劳顿,经过一夜休整,原本是次日便开始真正的围猎,但狩猎的日子忌讳逢七。
今日初七,故而这狩猎明日才开始。
贵女们都出了营帐,结伴游玩。围场上也随处可见骑射的公子们。
月吟坐在不起眼的树荫下想事情。远处有人来来往往,她目光就落在哪些不生面孔的夫人们身上。
但迄今为止,月吟都没有瞧见印象里熟悉的身影。
“柳家姑娘,你怎么又一个人在这里失神?像只走丢的小猫,在树下无助又可怜。”
月吟闻声而去,七皇子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在她身侧不知站了有多久。
月吟微愣,起身行礼,“参见七皇子。”
“免礼。”
七皇子抬手,拉着月吟一起坐在树荫下。
身边突然多了个不相熟的人,月吟浑身不自在,又觉都不说话的气氛有些尴尬,问道:“七皇子,您晕倒没事吧?”
七皇子神色有几分落寞,双唇抿了抿,道:“没事。”
母妃还是没来探望他,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期望落空了,母妃一点也不喜欢他。
七皇子看向月吟,她那双杏眼像极了母妃,看他时比母妃眼里多了些许温柔。
“你呢?你有没有受伤?”
七皇子鬼使神差,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会主动关心起了一名仅有一面之缘的姑娘。
月吟摇头,“谢七皇子殿下关心,民女没事。”
七皇子看着那双和母妃有些相像的杏眼,微微失神。
七皇子:“柳姑娘在危难之际护着我,这份恩情我可是记着的,姑娘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他虽不如太子哥哥位高权重,但是他宫中也有不少奇珍异宝,这些珍宝用作赏赐绰绰有余。
月吟受宠若惊,却拒绝了七皇子,“论功劳,是大表哥及时赶到拉住失控的疯马。若是疯马没有及时控制住,我抬手那一护,也是徒然,抵不过疯马的冲撞。”
月吟道:“大表哥察觉此事有蹊跷,已经和魏二哥一起着手调查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谢少卿呐。”
七皇子唇上有了抹浅淡的笑,“谢少卿办事一向快,估摸着已经有锁定的人了。”
月吟眼睛眨了眨,看着坐着只到她脖颈的七皇子,好奇问道:“殿下和大表哥和相熟?”
七皇子点点头,“谢少卿曾今是太子哥哥的伴读。”
大概三四五岁的时候,自七皇子记事起,便察觉到母妃不喜欢他,父皇那会儿不常来母妃宫里,故而一些胆子大的奴才会常常欺负他,母妃有次都看见了他被欺负,可母妃并没有责罚那些奴才,她转过身去离开了,仿佛是被墙角挡住了视线,根本没有发现他被欺负一样。
他心里第一次生出了对母妃的怨恨。
此后,在他被奴才欺负的那段日子,是太子哥哥的伴读,谢行之发现了他被胆大妄为的奴才欺负,当场呵退了那奴才,安抚他。
也是谢行之和太子哥哥说了这件事,后来那几名欺负他的奴才们被太子哥哥杖杀,以儆效尤。
谢行之仿佛有读心术一样,知悉他心里对母妃的那丝怨恨,与他促膝长谈,想让他慢慢淡化了对母妃的怨恨。
他当然没听进去。
再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高热不退,身子难受得紧,迷迷糊糊中发现母妃在床边守着他。
母妃哭了,也憔悴了些,常常失神看着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原来他病得不能起身,是会换来母妃的眼泪和照顾。
母妃日夜不离地在床边守着他,直到他痊愈。
从那时起,七皇子感觉谢行之说得没错,母妃并不是全然不喜欢他,母妃也是会关心和紧张他的,只是母妃她不愿表达出来。
他也慢慢不怨恨母妃了。
七皇子敛了思绪,看向月吟,笑道:“我和谢少卿很熟呢。”
他想了想,从腰间取下随身的环佩,道:“柳姑娘是谢少卿的表妹,今日也算是救了我,这玉佩你拿着,当作是信物,往后柳姑娘想好了赏赐,同我说便好。”
七皇子将玉佩塞到月吟手里,月吟忙推脱,“七皇子,这万万使不得。”
“给你了,你就拿着。”
七皇子硬把玉佩塞月吟手里,不管她接不接受,都得将这玉佩送出去。
七皇子从地上起来,“就这样说好了,等柳姑娘想好了,便拿着玉佩来寻我。”
七皇子丢下一句就跑,生怕送出去的的玉佩就被她还了回来。
一溜烟就快没影了。
月吟看着那逐渐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拿着的玉佩,拧了拧眉。
月吟微微出神,下意识摸了摸腕子上的手镯。
想要什么赏赐?
她如今什么也不缺,若是说最想要的东西……
月吟忽然间有了个念头,有劳七皇子帮忙找人?
想了想,月吟又摇头,否了刚升起来的念头。
谢行之正在查马匹突然失控一事,暂时不能带她悄咪咪见一眼娘亲。
这样也好,此事涉及七皇子,若真的是赵黎想加害她,赵黎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失控的疯马一冲过来,她非伤即残,月吟一时间想不明白,她与赵黎无冤无仇,赵黎为何要置她于死地?
好歹毒的心!
然而月吟万万没想到,赵黎的现世报来得这般快。
秋风爽朗,吹得围猎场上的旌旗高高飘扬,呼呼哗啦的,仿佛是鼓掌的手,正在喝彩。
空旷的草场上,谢漪澜和月吟谈起不久前发生的事情,笑得合不拢嘴,“表妹你是没看到,也不知从哪里急急冲过来的马,跟魔障了似的,直奔赵黎而去。”她一下抓住月吟手臂,“哎哟!那马一撞,直接把赵黎撞翻了!听说是骨折了,如今已经被送出了猎场,回了赵府养伤。”
“我的天爷啊,那惊心动魄又惨烈的场面,我现在回想都心有余悸。”
谢漪澜顺了顺胸膛,缓解受到的惊吓,“人仰,马没翻。那失控的马倒是被哥哥控制住了。”
月吟惊愣,一双杏眼睁得圆溜,“大表哥也在现场?”
谢漪澜:“哥哥刚好路过。幸好哥哥在,否则那横冲直撞的马不知得撞上多少人。”
谢漪澜抿了抿唇,话锋一转,小声嘀咕道:“不过我怎么感觉那匹马是冲着赵黎去的?”
谢漪澜唇弯了弯,“看来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要收拾收拾赵黎。”她看向月吟,说道:“赵黎今早让表妹弹琴,我看她就是没安好心,想让表妹在众人面前出丑,好在那首曲子表妹拿手,才没让赵黎的坏心思得逞。”
谢漪澜拧眉,有些厌嫌道:“赵黎那死德性,真烦呐,果然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月吟心跳蓦然慢了半拍,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样。t
谢行之要走了她早上穿的外裳,转眼赵黎就被马撞了。
“大表哥呢?”
谢漪澜:“突然发生了这事,哥哥正查这事是否为意外。太子殿下偶然经过,哥哥现在大抵在太子殿下营帐。”
“对了表妹,哥哥叮嘱,让你别乱跑,说待他把手上的事情办完,就来寻你,有要紧事同你说。说是你前阵子问他的事情,他现在抽不开身,就给耽搁了。”
月吟本就已经很开心了,如今听到这番话,越发高兴了。
谢行之没骗她,也没故意拖延吊她胃口,真的会带她偷偷见娘亲一面。
谢漪澜好奇归好奇,但也没问表妹,问的事情太多,反而让表妹不好意思。
两人在空旷的草场上散步,此处距离她们营帐不远不近,月吟满怀期待,好像一回到营帐,谢行之就已经回来了。
月吟喜笑颜开,摘了路上的一朵小黄花攥手里玩,连足下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忽然,月吟脚步稍顿,笑意僵在嘴角,像个木桩一样立在原处。
她目光凝滞的前方,出现了画卷上娘亲的面庞,只是那位妇人……
妇人身着华丽的宫装,云鬓高梳,发髻上簪了镂空飞凤金步摇,镶金戴玉。
与同行之人说话的她神色清冷,却是一番艳绝之姿态,额上的那颗美人痣更是衬她的倾城国色,魅而不妖,撩人心扉。
而这妇人身后跟了几名毕恭毕敬的宫女。
这位妇人的打扮无疑是宫里的娘娘。
月吟婉如五雷轰顶,被炸得七零八落,耳畔嗡嗡作响,脑中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原处。
“表姐,哪位娘娘是?”
月吟颤抖着手指向远处,喉咙发紧发颤,呼吸话问出口的一瞬间都凝滞了。
谢漪澜顺着月吟指去的方向看,“那是魏贵妃娘娘。宣平侯魏叔的亲妹妹,佳茹和魏二哥的姑母。”
月吟脸色煞白,整个人开始发抖,难以置信地看着一直念想的娘亲。
魏贵妃?
宫里的娘娘?
怎么可能是这样?!
抢走娘亲,打伤爹爹的权贵怎么可能是当今圣上?
圣上怎能做出这等有亏德行的事!!
手里的小黄花掉地上,月吟恍惚间急急转身。
脚踩了小黄花,她失魂落魄地跑开,她脚步踉跄,不停地摇头,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掉,耳边灌不进去任何声音。
“诶,表妹!表妹你怎么了?”
谢漪澜被月吟突如其来的转变吓住了,拎着裙裾追上去,边追边喊,“表妹你要去哪儿?”
魏贵妃被声音吸引,闻声望去。
那远去的纤瘦身影逐渐模糊,魏贵妃敛了敛眉,莫名有些眼熟。
魏贵妃吩咐侍女道:“来人,去打听打听,那两位姑娘是哪家的女郎?”
已是半下午的时候,谢漪澜没追到月吟,反而因为追得急,把脚给崴了。
谢漪澜一瘸一拐往营帐走,看见谢行之宛如看见了救星,瘸着脚赶过去,焦急道:“哥哥快去寻表妹,表妹情绪有些不对劲儿,往那边的树林去了。”
谢行之面色骤变,仿佛猜到了什么,紧张确认道:“她可是看见了魏贵妃?”
谢漪澜猛点头,“表妹问了我那是谁,我……”如实说
这三个字还没从她嘴里说出来,谢行之如离弦的箭,匆匆离开。
衣袍掠过间,带过一阵急切的风。
谢漪澜望着谢行之急匆匆的背影,喊道:“哥哥,表妹往那片林子深出跑了!”
谢行之回了一声,一个箭步翻身上马,急急往谢漪澜说的那片林子策马而去。
他就不该急着先办赵黎那事。
“驾!”
谢行之双腿夹紧马腹,马鞭挥打在马身上,火急火燎赶去。
马蹄阵阵,扬起一片尘土。
在飞扬的尘土中,谢行之的身影渐渐远了……
山林空寂。
月吟失魂落魄地走在山里,也不知道要前往何处,只想快些逃离那个地方,心脏仿佛被人掏出来,又撕裂开了。
山路已经不能称之是路了,杂草丛生,满是荆棘,月吟专走荆棘丛生的地方,让那划伤的痛感提醒她方才看到的都是真的。
娘亲是魏贵妃,是被宣靖帝抢走了。
那七皇子就是娘亲和宣靖帝的孩子。
月吟眼睛渐渐被泪水模糊视线,前面的路慢慢看不清了,脚下忽然被藤蔓绊住,她被伴倒在地上。
这一摔,月吟心里压抑的情绪全借此发泄了出来。
她双臂环住膝盖,像一只刺猬一样蜷缩成一团,失声痛哭起来。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身子都在跟着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她哭得抽搐的肩头被只手臂揽住,她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熟悉的清冽气息扑鼻而来。
谢行之坐在地上,揽着痛哭的她埋进胸膛,心疼地揉了揉她头,轻抚她被背脊。
月吟满脸都是泪,埋首在谢行之胸膛,纤白手指沾了泪,紧紧揪着他衣襟,像是找了可以倾诉的人,哭得越发伤心了。
月吟哽咽着,断断续续说道:“我找到娘了,可娘亲怎么会是她?”
她埋在胸脯不愿抬头,脸哭得跟只花猫一样。
谢行之垂眸看着,心脏泛疼。
他低头,蹭了蹭她发顶,在她冰冷的耳畔低声安抚道:“阿吟,魏贵妃娘娘没有忘记你,她也在想你。”
月吟哽咽道:“你骗人,我才不信。”
“我不是在哭这个,我一时间不能接受……”月吟揪着谢行之衣襟,哭得吞声饮泣,“不能、不能是贵妃娘娘。陛下怎么能……”
她哭得咳了一声,心悲痛到了极点。
爹爹在沙场上保家卫国,可皇帝却定了爹爹的罪,此后还抢了臣妻。
谢行之拥她更紧,动作轻柔地给她顺着气。
谢行之:“我当时任太子伴读,久在宫中,一些事还算清楚。娘娘右手手腕上有道长长的疤。娘娘当年割腕想了结余生,但最后被救了回来,此后手腕上留了疤,右手也不能使太大的劲。”
“娘娘一心求死,陛下因此才为崔叔平反,还了崔叔清白,但前提是娘娘要活着,不可再寻死。”
月吟泪盈满面,哽噎着说话,“我没有怨恨、责怪娘亲的意思。娘亲和爹爹恩爱,当年就是一场无妄之灾。”
月吟:“我、我难受,想起来就难受。”
“哭吧哭吧,放声哭出来。”
谢行之紧紧地抱着她在怀里,陪在她身边,等她把情绪都发泄出来。
已近黄昏,天色渐渐暗了。
山林的光线越发昏暗。
马不知跑哪里去了,谢行之牵着魂不守舍的月吟往回走。
灌木和草丛把路遮挡完了,寸步难行,谢行之走在前面,拿长枝将挡路的荆棘灌木拨开,护住走他后面的人。
月吟也不知道她怎么寻了这些地方走,见谢行之衣袖被划破了,她心生愧疚,“对不起大表哥,我不该走这些地方。”
哭过的声音沙沙闷闷的。
谢行之握紧她手,“不许再说道歉的傻话,是我执意来寻你的。”
谢行之牵着她走在灌木丛生的林间,天色越发暗了,这样慢慢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
“阿吟,在这里等我,我去寻马来。”
谢行之将怀里的火折子给月吟,揉了揉她头,道:“我那马识人性,应该就在附近没走远,在此等我片刻。”
月吟握紧火折子,让谢行之放心离开,“我不怕黑的,大表哥。”
谢行之松开她手,走在灌木丛生的路上。
昏暗的林间,那抹背影渐渐远去,月吟垂眸看眼手里的火折子,唇浅浅扬了扬。
倏地,谢行之脚下踩空,山路上被灌木树叶遮盖的地方有个大坑,他眨眼间就掉了下去。
月吟只听得掉落的声音,人就不见了。
她心里一紧,忙奔了过去。
圆口大坑,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有多深。
月吟心紧到了嗓子眼,跪趴在坑边,天色暗淡下看不见谢行之的身影。
她急了,朝黑漆漆的坑里喊,“大表哥?!”
有回声传来。
等了好一阵,才有回复她的声音。
“我没事,阿吟别怕。”谢行之声音有些发抖,“这坑深,别靠近。”
月吟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对劲,顿时慌了神,忽地瞥见手里的火折子,“我、我这里有火折子,大表哥把周围照亮就不怕了。”
她正欲扔火折子,深坑传来声音,“留着,给你的。”
月吟没听谢行之的话,将火折子扔进深坑。
火折子掉落的声音有些空闷。
良久后坑里有了微弱的光,月吟这才看清坑底的情况。
坑太深了,跟口井一样,谢行之靠着坑壁,状态有些不对劲。
月吟蓦然想起一件事,谢行之害怕在黑暗密闭的地方待。
待久了会出人命的。
然而此刻天色正暗,用不了多久就黑尽了。
月吟脸色煞白t,朝里面喊:“大表哥你把火折子燃着,我回营帐搬救兵。”
月吟急急忙忙从地上起来,顾不得膝盖沾的泥土,焦急万分地跑开。
刚跑没几步,月吟又折了回来,她把腰间的香囊扔进坑里,“谢行之,你等我,不要怕,我一定会找人救你上来的。”
“我等着阿吟。”
谢行之的嗓音藏了几分颤抖。
得了回答,月吟不敢耽搁,拎着裙裾便往围猎场跑。
她一定,一定会很快回来,把谢行之救上来。
大坑很深,在坑底抬头望,只能看见一方小小的圆口,又小又窄,加之天色正在变暗,坑底更是漆黑一片。
是谢行之害怕待的地方。
月吟见过这种奇怪的病。
这病严重时会要了人性命。
月吟呼吸一窒,无尽的恐慌席卷而来,她怕极了。
……
围猎场内,篝火一片,热闹非凡。
魏贵妃久不见兄长,刻意远离宣靖帝,屏退侍从,和兄长宣平侯在围场的空地上边走边聊,她问了母亲魏老夫人的近况,又小叙几句,便与宣平侯分别了。
倏地,林间山路蹿出个跌跌撞撞的人影。
月吟跑太急,在林间的时候便摔了两跤,此刻发髻散乱,衣裙也脏了破了,整个人狼狈不堪。
篝火映照下,月吟看见个气质凌然的陌生中年男子,她慌不择路忙朝男子跑去。
月吟见他衣饰不凡,用了个怎么叫都不会出错的称呼,跪在地上央求道:“大人,求您快派人去林间救救定远侯世子。”
宣平侯惊愕,尤其是看着她这张泪痕满满的面庞时,忽而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大人,求您快去救人。”
月吟泪眼婆娑,拉回宣平侯的衣角,害怕地嗓音发颤,“再拖下去,会出人命的。大人求求您了。”
并未走远的魏贵妃看见这一幕惊愕失色,重重往后退了一步。
这姑娘怎么那么像她自己?
梨花带雨的苦苦哀求,肝肠寸断。
魏贵妃喉咙发紧,呼吸急了几分,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不禁想起很早以前那个夜晚。
“陛下,求您别打了,让侍卫住手,会出人命的!”
她跪在宣靖帝身边,看着庭院内被打成重伤的夫君,拉着帝王的衣袖,苦苦哀求,“民妇、民妇跟您回宫。”
“求您别打了,留三郎一命,民妇心甘情愿跟您回去。”
“不逃了,再也不逃了。”
“求陛下高抬贵手。”
满目都是夫君鲜血淋淋的模样,魏贵妃吓得一激灵,骤然从思绪中抽离。
魏贵妃目光落到那跪求的姑娘身上,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她呼吸一凝,猛地睁大眼睛。
昏黄的篝火下,那姑娘竟和她年轻时有些相像……
第55章
月吟哀求的声音一阵接一阵。
满心都是掉深坑里的谢行之,根本没注意到魏贵妃投向她的目光。
月吟拉扯宣平侯衣袖的长指颤抖,长袖也因这动作滑下,露出一截纤白小臂,腕子上的白玉绞丝纹手镯再也藏不住了。
魏贵妃目光落到那手镯上,呆呆看着她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手镯,有个答案在心里呼之欲出。
眼前的泪脸,越看越相熟。
魏贵妃心跳变得剧烈,身子克制不住地颤抖,她喉咙干涩发堵,想唤的两个字堵在喉间,业已无声流着泪,凝着地上跪着的女儿。
宣平侯意外,这突然蹿出来的姑娘和谢行之是何关系,又不禁疑惑谢行之好端端的怎去了山林,“定远侯世子他怎么了?你是何人?”
月吟眼泪模糊,像是抓到了根救命稻草,“大表哥他掉进深坑了,那坑很深,坑底乌漆麻黑的。大……大表哥不能在这种幽黑的地方久待,他、他害怕。”
月吟结结巴巴,呜咽着说道。
之前在漆黑封闭的山洞里没待多久,谢行之便明显不对劲,而今他跌落深坑
话音刚落,通往围场的林间小路上传来阵马蹄声,仔细一听,还能听见男子御马的声音。
月吟闻声回头。
昏暗的林间山路,谢行之骑马回来了。篝火阑珊下,马背上的人衣发凌乱,面色焦急,待渐渐近了,谢行之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朝这边奔来。
月吟又惊又喜,起身跌跌撞撞朝谢行之奔去,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有种失而复得的雀跃欢喜。
馨香扑了满怀。
谢行之双臂紧紧环住怀里的娇小身躯,贪恋到拥着她。
“我还以为我回来搬救兵晚了,你一个人待在坑底会害怕,会出意外。”
月吟呼吸间全是谢行之的气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仰头看他,声音还带着哭腔,“你怎么从深坑里出来的?”
昏黄火光映着她淌了泪的面庞,谢行之心头微宕,他拿出手里攥着的香囊,“香囊,阿吟给我的香囊。深坑底部有树枝,我将树枝插在坑壁上,借力从坑底跃了上来。”
月吟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忽然从谢行之手里拿回她的香囊,烫起来的手指蜷了蜷。
意识到这还是在外面,有外人在,月吟忙松开谢行之,往后退了大半步,耳根子也慢慢热了。
她捧了捧面颊,将眼泪擦干,低头看着手里的兰花刺绣香囊。
这厢,谢行之注意到周围的人,眉色倏尔变得复杂。
他下意识看了看低垂着头的姑娘。
谢行之拱手,“魏贵妃娘娘,魏叔。”
忽闻这声,月吟目光呆滞,她不受控制地往前跑,手臂却被谢行之紧紧攥住。
她跑不掉了。
但她还不知该如何面对娘亲。她知晓娘亲的模样,也寻到娘亲是谁了,但娘不知道此刻站在面前的是谁。
月吟怯怕,整个人绷得紧紧,僵直地站在谢行之身旁。
“囡囡。”
魏贵妃望着篝火下那纤瘦的背影,颤声喊着,紧张地连呼吸都忘了。
月吟心跳得飞快,用力握住手里香囊,慢慢转过身去。
宣平侯营帐。
帐外有人把守,旁人无法靠近。
营帐内,阔别已久的母女俩泪眼婆娑。
昏黄烛火下,魏贵妃擦干月吟面上的泪,仔细端详着女儿,目光温柔。
染了丹蔻的手抚摸女儿眉眼,魏贵妃恍惚一阵,盈满泪水的眼里,仿佛出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我的阿吟长大了,水灵灵的模样真真好看,而且眉宇间还有三郎的影子。”
提到爹爹,月吟心里难受,刚止住的眼泪又不自觉流了出来。
她扑到魏贵妃怀里,低低哭出声来。
魏贵妃轻轻拍着月吟肩头,安抚地顺着她后背。
魏贵妃拿丝绢擦了擦她眼泪,期待问道:“囡囡,爹爹现在何处?也跟你来京城了?”
“爹爹、爹爹他……”月吟看着娘亲,心脏疼得厉害,摇头哽咽道:“爹爹不在了。”
“爹爹去找娘,回来时满身是血。我都来不及去请郎中,爹爹他……他就没了。”
月吟泣不成声,哽咽说着,已是泪如雨下。
魏贵妃愣怔,丝绢从手中掉落。
她手掌攥成拳头,指骨因用力握着而泛白,眸底是藏不住的恨意。
一旁看着的宣平侯亦是愤恨,怒火中烧。
“爹爹去世后,我就被柳伯母收养了。”月吟依靠在魏贵妃怀里,解释说道:“就是娘亲经常见的那位,柳县令的夫人。”
“柳伯母很疼我,我和婉星姐姐一起长大,后来她们都不在了,我冒认了姐姐,被接回谢家。”
月吟说着,下意识看了眼不远处站着的谢行之,正好迎上他目光。
月吟愣怔片刻,避开谢行之的目光,对娘亲说道:“现在谢家,只有谢世子知道我的身份,也是谢世子告诉我很多爹爹的事情。”
“难怪,”宣平侯低喃道:“难怪母亲不止一次跟我提及,说谢家那接回来的小姑娘让她莫名其妙便想起娘娘年轻时。母亲恍恍惚惚,直说自己老了,认错了人。”
魏贵妃抿唇,只觉在女儿面前这尊称太过讽刺。
“陛下!”
倏地,营帐外的高朗声音传来,帐中气氛骤变,紧张到了极点。
“不好,皇帝久不见我,定是来寻了,我得回去了。囡囡,明日等他去林间狩猎,娘再来寻你。”
魏贵妃在月吟额头落下一吻,惊惶起身,匆匆离开。
营帐帘子撩开又合上,宣靖帝还差数步就到帘门处了。
“陛下。”
魏贵妃福身行礼,宣靖帝扶她起身,“怎么跑到这来了?让朕好找。”
魏贵妃扯了一个笑,脸色在夜色中辨别不出情绪,“山风寒凉,便到了营帐里面。臣妾和兄长太久没见,聊着聊着就一时忘时间。”
宣靖帝没说什么,带着魏贵妃回了御帐。
脚步声渐渐远了,营帐内又归宁静。
宣平侯看着那张和妹妹相似的脸,恍惚一阵,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这是崔家的后人呐。
他这外甥女刚认回来的似乎是怯t生,在一旁坐着局促不安。
宣平侯目光流转,看了看谢行之手上的伤,泛起隐隐担忧,“行之,你这伤明日打猎……”
谢行之掩住受伤,说道:“魏叔放心,小伤而已,不碍事,明日还是按计划进行。”
谢行之看了眼局促的月吟,对宣平侯道:“夜深了,我带阿吟回谢氏营帐了。”
“舅、舅父,我先回去了。”
月吟显然还不习惯突然的身份转变,话说得磕磕巴巴。
与宣平侯拜别后,月吟跟在谢行之后面,离开宣平侯营帐。
宣平侯凝着远去的身影,敛了敛眉。
衡儿那孩子跟他提过一句,说是对定远侯府谢家接回来的表姑娘有些意思。
而今定远侯府的表姑娘,成了他们宣平侯府如假包换的表姑娘。
瞧着方才的情形,男有情女有意,他这刚认回来的外甥女,怕是兜兜转转间又成了他们谢家的人。
宣平侯默默叹息一声,心想若是早些把流落在外的外甥女寻到,这近水楼台的便宜就不是谢家的了。
宣平侯的营帐离谢氏营帐不远。
月吟跟在谢行之后面,起初两人还隔了一段距离,渐渐地,谢行之脚步慢了下来,仿佛是故意放慢步子等她跟上来一样。
月吟步子也随之慢了几分,谢行之往回折了一步,来到她身旁,跟她并肩走着。
空寂的围场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气氛有些尴尬。
月吟抿唇,想起宣平侯的话,好奇问道:“明日围猎正式开始,大表哥也要去?”
谢行之背过手,把受伤的手藏至身后。
皎洁的月光下,谢行之看着她侧脸,笑道:“那是自然,阿吟明日在围场内等我。等我拿个头筹回来。”
他自信说道,好似已经预判了最后的结局。
月吟目光越到谢行之身后,眉头拧了拧。
他都受伤了,明日打猎真的没问题吗?
谢行之察觉到她目光,手往里又藏了藏,“不相信?”
月吟拧眉,料想谢行之的手臂定然是在深坑伤的,抬头看他,清亮的眼眸露出一抹担忧,“伤口深不深?”
谢行之揉揉她发顶,“不深,也不疼。知道阿吟担心了,我就高兴。”
“才没有。”
月吟连忙否认,解释道:“毕竟是因为我乱跑,大表哥来寻,才生了意外,受了伤。”
谢行之:“倒也还庆幸。”
月吟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庆幸什么?”
“庆幸没早松开了阿吟的手,没害阿吟随我一同跌到深坑。”
月吟羽睫轻颤,心脏忽而跳快了。
又想起林间惊心动魄的一幕,一阵悸动。
“时候不早了,大表哥回营帐把伤口包扎了,早些休息。”
月吟掩住莫名其妙就蹿上来的悸动,拎着脏破的裙裾往营帐快步走去。
谢漪澜听见外面有动静,已经从营帐里出来了。
谢漪澜奔到月吟身前,仔细打量,面前的人除了鬓发凌乱了些,一切都好,“谢天谢地,表妹你吓死了我了,突然就跑开了,怎么喊也喊回来。”
谢行之脸色沉了几分,“谢漪澜,带表妹回营帐休息。”
谢漪澜自是明白哥哥的意思,便也不敢多问,和表妹回了营帐。
回到营帐后谢漪澜也没问,月吟吃了晚饭,简单洗漱一番就上床歇下了。
这一日发生了太多事情,来来回回折腾,月吟身心俱疲,本以为这么累了,夜里定然是很快就睡着了,哪知她竟然毫无睡意。
夜已经深了,她床榻上翻来覆去也没睡着,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有了些困意。
翌日。
没休息好的月吟面色憔悴,擦了层厚厚的脂粉才将脸上的憔悴盖住,不能让娘亲看到她憔悴的面色。
娘亲会担心的。
围猎在今日正式开始。
宣靖帝策马扬鞭,第一个进了山林。太子和几位皇子紧随其后,最后才是百官和诸位世家子弟们。
大队人马涌入山林狩猎,围场内一时间少了许多人,清净不少。
人群中,月吟和魏贵妃对视一眼。魏贵妃眉眼温柔,浅浅扬了扬唇,碍于围场人多眼杂,她很快便挪开目光,离开了围场送宣靖帝的地方。
谢漪澜挽着月吟,往贵女们围聚的地方去,说道:“表妹别看哥哥温润儒雅,打猎却是一把好手。上次秋猎,哥哥猎了大雁、野鸡若干,还有两头鹿,一只狐狸,得了陛下的夸赞和赏赐。”
月吟恨透了宣靖帝,袖子里的手用力攥拳,压抑住内心的情绪。
“就是不知哥哥会猎得什么。”
谢漪澜满怀期待,“倘若哥哥像上次一样,在一众进山围猎的人中脱颖而出,陛下一高兴,没准儿又赏赐了哥哥。”
这可太有面子了,而且谢漪澜还见过陛下高兴,当众赐婚的。
两人说着,来到了贵女们聚集的地儿,坐下来聊天。
不久,一名宫女过来,打断众人的闲聊,问道:“这里谁是昨日弹琴的柳家姑娘?”
众人同时看向个人,有愕然的,有窃笑的。
月吟缓缓起身,“不知这位姑姑寻我何事?”
宫女客客气气道:“魏贵妃娘娘要见弹琴之人,请柳姑娘随奴婢来。”
谢漪澜抓住月吟的手,面露忧色。
月吟拍了拍她手,婉声道:“表姐,别担心,贵妃娘娘只是见见我而已。”
月吟随宫女离开此处,往魏贵妃营帐去。然而两人刚走没多久,贵女们就开始窃窃私语,柳家姑娘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
谁让这姑娘昨日太过招摇,魏贵妃娘娘指定是听见了那琴声了。
营帐。
魏贵妃接着弹琴的由头,将月吟寻来,即便是宣靖帝过后问起,也不会引起他们怀疑。
魏贵妃遣走帐中所有侍女,拉着月吟坐在美人榻上,“囡囡,过来让娘仔细看看,昨夜光线昏暗,娘都没看清我的宝贝囡囡。”
月吟凑了过去,一脸笑容的她高兴道:“原来娘听见了我弹的琴声。小时候就经常听娘弹这首曲子,因为娘喜欢这曲子,我就拼命学,想娘的时候就弹弹,仿佛娘就在我身边。”
魏贵妃牵着女儿的手,看着她,这张面容她怎么也看不够,想起十一二年不在女儿身边,眼眶渐湿,“囡囡,这些年苦了你了。”
月吟摇头,抱着魏贵妃,“不苦的,娘亲别哭。”
娘亲受的罪,一点不比她少。
月吟余光偷偷看了眼娘亲右手手腕,她看见谢行之说的那道疤。
手腕上长长的疤痕虽然被衣袖盖住,但还是露了一些出来。
娘亲当时一定很痛吧。
“娘亲看这个。”
月吟抬手,扬了扬腕子上的白玉绞丝纹手镯,“娘的手镯,我一直珍藏着。还有爹的玉佩,我今日也带了来。”
月吟从怀里小心翼翼拿出勾云纹玉佩,“谢世子就是看见爹的玉佩,才认出了我来。我也才知道了爹爹以前的事情。爹爹不是窝囊废,爹爹是大英雄,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魏贵妃摸了摸玉佩,温热的泪滴到玉佩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玉佩放到心口,极其珍视,“这玉佩,是当年我送给三郎的。三郎当时高兴的模样,我永远也忘不了。”
“手镯,是你爹爹送我的定情之物。”魏贵妃把玉佩系到月吟腰间,“囡囡,这两样东西你收好,就像爹娘陪在你身边一样。”
魏贵妃抹了眼泪,摸了摸月吟的面庞,看着女儿有些失神。
“囡囡今年十五了,再过两个月就满十六了。”魏贵妃长指抚过月吟乌发,“囡囡的头发都及腰了,娘好久没给囡囡梳头发了。”
月吟想起小时候,娘亲喜欢给她梳头发,她的发髻永远都是小女娃中最好看的。
魏贵妃:“娘能给囡囡梳一次头发吗?”
月吟重重点头,“囡囡喜欢娘亲梳的发髻。娘亲梳的发髻是最好看的。”
魏贵妃牵着月吟去梳妆台坐下,将她头上的钗环都卸下,拿起篦子从发顶梳到发尾。
看着镜子里的小姑娘,魏贵妃扬起一抹满足的甜笑。
魏贵妃挽着发髻,说道:“囡囡,来京城后,都住在定远侯府,那是住在谢氏二房那边?还是谢老夫人那边?”
“都不是,是住在了谢氏大房院里。”
魏贵妃轻轻笑了笑,“难怪。难怪囡囡如此紧张行之那孩子。”
“不是的,娘亲。”
月吟连忙否认,解释道:“谢世子他有病!他不能待在黑暗幽闭的空间里,这病症会闹出人命的,我在扬州小县城里就见过一桩类似的案子。”
魏贵妃神色变了变,道:“谢行之是小时候落下的这怪病。那会儿他还小,在太子身边任伴读,当时有位得宠的妃嫔胆大包天,想除掉太子,扶自己的儿子当储君,t便设计把年幼的太子引到偏僻处,再关到密室里,结果事情没成,谢行之在密室关之前把太子推了出去。密室里放了蛇虫鼠蚁。救出来时,谢行之被毒蛇咬了,险些丧命,他虽只被关了半个时辰,但毕竟是几岁的孩子,被吓怕了,从此便格外怕待在黑暗幽闭的狭小空间。”
月吟光听着就头皮发,谢行之也好可怜。
“最后那心思歹毒的妃嫔怎么样了?”
月吟问道。
“让皇帝仗杀了,”魏贵妃道:“她动了害太子的念头,即便与先皇后有三四像,也难逃一死。”
“谢行之这件辛密之事,谢氏只有定远侯夫妇两人知道,囡囡是第三个知道的人。”
魏贵妃梳了一缕头发盘上去,道:“行之那孩子靠谱,囡囡交给他,娘也放心。我和你爹爹还没成婚时,你爹爹就喜欢那孩子,常在我面前念叨。”
月吟:“娘,您误会了,我和谢世子不是您想的那样。我是不会嫁给他的,等回了舅父家,我就待在外祖母身边,替娘在外祖母身边尽孝。”
魏贵妃惊讶,但她昨夜明明就看见两人……
魏贵妃叹息一声,“罢了,你还小,现在提早了些。”
孩子还小,不懂男女那情。
魏贵妃没再说这事了,她给女儿梳好发髻,在头上簪好钗环。
母女俩在营帐中又相处一阵子,魏贵妃担心召见月吟的时间太久了,惹人生疑,这才恋恋不舍让月吟离开营帐。
只要知道她和三郎的孩子尚在人世,她就无憾了。
有件大事在这场秋猎后,也该提上日程了。
围猎渐进尾声,猎得的猎物堆在围场空地,内侍正详记诸位王公贵卿们狩猎的数目。
宣靖帝喜欢打猎,但这次围猎竟有些力不从心,太累了。
“今年是谁拔得头筹?”宣靖帝问内侍道。
内侍:“回陛下,又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猎得的种类和数量都遥遥领先。”
宣靖帝笑道:“不愧是朕的儿子,颇有朕当年之姿。把你记的呈上来给朕看看。”
内侍低头呈上清单,宣靖帝摊开详阅。
“呦,第二名竟是谢卿的儿子谢行之。”宣平侯喜好打猎,看着地上的猎物,摸着胡须笑道:“不错不错。”
晚些时候,围猎场中燃起了篝火,一场热闹的晚宴在丝竹声中开始。
宣靖帝龙颜大悦,在这场晚宴上赏赐了谢行之,“朕记得去年秋猎,谢少卿就在一众世家子弟中脱颖而出,今年狩猎又得了第二,仅次于太子。”
宣靖帝放下酒杯,问道:“谢少卿,你想要何赏赐?”
席位上的谢行之起身,站到中间来,“陛下,臣确实有想要的赏赐。”
“你说,朕今日高兴,统统都满足!谢少卿年少有为,断案如神,这些年破案无数,朕都知道,这小小的少卿有些屈才。谢卿是想求加官进爵,还是求道赐婚圣旨?”
宣靖帝哈哈一笑,“朕两样都满足。”
谢行之暗嗤,当年崔叔凯旋,欲求道赐婚圣旨,皇帝可不是这样说的。
谢行之拱手,正声道:“禀陛下,臣恳请重审十六年前崔昦崔将军蒙冤一案。”
一言毕,宴会上哗然。
月吟心脏跳快了起来,没想到谢行之求的竟是爹爹的事情。
席间的聂松神色阴沉,握紧酒杯。
宣靖帝面色凝了几分,锐利的目光扫了眼旁边席位的魏贵妃。
他敛了目光,看向谢行之,“那事不是十年前早结案了?朕已换了崔昦清白。”
“是结案了,但臣最近查到些蛛丝马迹,那伏罪的不过是只替罪羊罢了,真正的陷害的另有其人。”
谢行之跪下,“崔将军护国御敌,忠心耿耿,请陛下恩准臣重查此案,莫让忠臣蒙受不白之冤,坏人逍遥法外。”
宣靖帝不置一言,幽寒的眸子微微眯起,目光格外森冷。他看向席位旁边的女子,冷声问道,“魏贵妃,此事你怎么看?”
魏贵妃:“后宫不得干政,臣妾哪能妄议朝政之事。”
宣靖帝一笑,拿起酒杯漫不经心转着,复而看向太子,“太子,此事你怎想?”
太子站了出来,跪下道:“父皇,儿臣认为有冤就要审,哪怕是陈年旧案,只要有疑点,就该拿出来重审。”
太子抬头,迎上宣靖帝锐利的冷眸,道:“崔家满门忠烈,岂能让幕后之人逍遥法外?此事倘若传出,百姓定是心寒,父皇不也常教导儿臣,赏罚分明吗?”
宣靖帝勾唇,面上阴沉得可怕,“好好好,不愧是朕一手教出来的好儿子。”
冷冷的一句话,不知是夸,还是讽。
“此事便全权交由谢少卿来办。”
宣靖帝放下酒杯,拂袖离席。
“谢陛下,臣领命。”
谢行之转眸看向席间酒杯掉了的聂松,目光冷淡,却有股逼人的压迫感。
第56章
宣靖帝走下看台,一股怒气挥散不去了,在篝火映照下,忽然停止步子。
宣靖帝冷声说道:“阿瑶,随朕回营帐。”
魏贵妃起身,跟着宣靖帝一前一后离开宴席。
皇帝御帐。
“都出去!”
宣靖帝呵斥退御帐内伺候的侍从,龙袍一撩坐在靠椅上,抬头看眼随他进来的魏贵妃。
“阿瑶隔那么远作甚?朕又不会吃了你。”宣靖帝冷声说道,幽寒的目光仿佛已将面前之人看透。
魏贵妃面色平静,走过去将御帐里的薰香点燃,袅袅轻烟缓缓上升,清冽的气息顿时弥散在整个营帐。
宣靖帝伸手,抓住魏贵妃的手臂,大力之下把人带到身前。
宣靖帝钳住她手腕,脸色微愠,“阿瑶,你还是忘不了他。”
魏贵妃:“陛下多虑了,事情过去多年,臣妾早就不念了。”
宣靖帝冷笑一声,显然是不相信,“前几日,朕去林间围猎,阿瑶不就背着朕召见了那弹琴的柳家姑娘?为何偏偏在朕不在时召见呢?”
魏贵妃呼吸凝滞下来,昏黄烛光下映着宣靖帝那张阴寒的面目,让人胆颤心惊。
“臣妾许久没听那曲子了,便想瞧瞧那姑娘长什么模样。”
“是吗?”
宣靖帝手上用劲,眨眼间拉了魏贵妃坐在膝上,“当年阿瑶不就是专门为了崔昦弹的这首曲子?春日宴上流觞曲水,你抚琴,他便在一旁舞剑。崔昦凯旋回京,在庆功宴上,第一件事便是向朕讨赐婚圣旨,好一对金童玉女,倒是朕棒打鸳鸯,拆散了你们二人。”
铁臂般的手桎梏了她,魏贵妃挣脱不开,与皇帝虚与委蛇,“臣妾早忘了曾经种种,未能白首到老的姻缘,都不是正缘。他……也不是臣妾厮守一生的人,臣妾早就认命了。”
宣靖帝冷笑,撩开她右手衣袖,露出腕子上长长的伤疤,“阿瑶倘若真认命,便不会割腕自尽,闹得朕不得不给他平反,还他清白。”
宣靖帝按住魏贵妃腕子上的伤疤,魏贵妃吃痛一声,“朕骗你的,崔昦早就不在人世了。朕当日是留了他一命,怪就怪他气太短,当夜就咽气了。阿瑶的乖女儿,朕本打算她一并带回皇宫陪你的,但朕感觉阿瑶恐怕会睹物思人,便打消了这念头。”
“阿瑶的女儿胆子随你,大得很。才四岁吧,孤零零一个人在夜里守她爹的尸首,守了一晚上。”
闻言,魏贵妃脑中轰然炸开,耳畔嗡嗡作响,整个人钻心地疼,控制不住地颤抖。
宣靖帝松开她腕子,说道:“阿瑶胆子大,别以为朕不知道,当年就是阿瑶将崔昦从牢里救出来的,看在阿瑶的份上,朕才没降罪魏家。”
魏贵妃红了眼,身子止不住颤抖,“陛下再清楚不过,崔将军是冤枉的!”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皇帝为了抢夺臣妻子设计诬陷的。
“是又如何?今日有人提出重审旧案,想必阿瑶心里是开心的,”宣靖帝扼住魏贵妃纤白玉颈,垂眼看着她有了愠色的脸,“今日朕不妨告诉阿瑶,诬陷崔昦,是朕授意的,就算谢行之重查,又能查到什么?”
宣靖帝抚上魏贵妃眉眼,指端停在她那颗美人痣上,眼里看她非她,“阿瑶前几年都很乖,朕可以不要你的心,但只要阿瑶乖乖待在朕身边,魏氏一族就相安无事,朕也可以处决当年明面上诬陷崔昦的人。”
宣靖帝眸子微微眯了眯,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喃声道:“真是越看越像呐。”
魏贵妃强压住恨意,笑道:“臣妾如今不就是陛下一人的笼中雀吗?臣妾一直都乖乖待在陛下身边,陛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请陛下处决该处决的人,往后此事便不会有人再提及了。”
宣靖帝揽她靠在怀里,“阿瑶还是一如既往地识大t体,朕甚是欣慰。”
魏贵妃余光看落到一处,瑞兽鎏金香炉升起缕缕轻烟,如绢似绸,又如条白绫。
勒死人的白绫。
宣靖帝被搅了好心情,提前结束了秋猎,启程回宫。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行驶在山林间,从围场返回京城。
月吟身份特殊,认亲此等大事不应在围猎场上,此处人多眼杂,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皇帝知道。
月吟不便跟着宣平侯回府,她来时和谢漪澜一个马车,返程时也一样,只是心情沉重,没有来时的雀跃期待。
此番参加秋猎,月吟的初心就是寻到娘亲身处何地,远远看一眼娘亲就满足了,等往后再想娘亲时,便在府外等着,偷偷看一眼娘亲。
哪知抢了娘亲的人竟是皇帝。
秋猎之后,娘亲回到宫里,她再想再见一面几乎不可能。
月吟时不时撩开窗帘一角,看着前面很远很远、远到只能看见零星一角的仪仗队。
“表妹在张望什么?”
谢漪澜好奇问道。
月吟道:“没什么,只是觉外面的风景有些好看,等回去后恐怕再也看不到了,趁现在多看几眼。”
谢漪澜撩开窗帘,好奇地看了看沿路景致。
也……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天有些蓝,沿途的树有些茂盛,路边的野花有些香。
谢漪澜感觉秋猎这几日表妹兴致不高,闷闷不乐,也不知藏了什么心事。
早知就不带表妹来,表妹估摸着在围猎场上发生了不好的事。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月吟有些难受,拿出前几日魏衡给她的薰香片。
淡淡的橘子皮味道萦绕在鼻腔,月吟闻过之后,感觉舒服多了。
魏衡,她真正的表哥。自从知晓这层亲缘关系后,月吟顿觉亲切许多。
还有魏老夫人,月吟见过魏老夫人,魏老夫人是个慈祥和善的人。
往后,她要替娘亲在魏老夫人跟前好好尽孝。
马车驶入长街,路慢慢平顺了,一行人到定远侯府时,夕阳挂在树梢,西边的霞光绚丽多彩。
定远侯府门口,月吟刚下马车,等候在府门口的一婆子便迎了上来。
那婆子语气不太好,“姑娘,老夫人请你去淳化堂一趟。”
月吟微愣,不知为何感觉周遭的气息有些不对劲,她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月吟:“我回皎月阁放了行囊就去。”
婆子态度强硬,“交个丫鬟便好,老夫人让姑娘一回府就即刻回淳化堂。”
谢漪澜问道:“祖母如此急切见表妹,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婆子没说话,这厢谢行之的马车缓缓停下,他撩开帘子,从马车里下来。
月吟闻声回头,下意识看了眼谢行之,随后敛了目光,先众人一步进了府里,往谢老夫人那边去。
淳化堂。
屋里屋外鸦雀无声,气氛静谧得有些不对劲。
婆子领着月吟进入安静的屋子。
谢老夫人阖眼靠着椅背,面色凝重,便不出情绪来,手里不急不缓转着佛珠串。三位夫人都来了,皆坐着请安时的座位上。二夫人望了过来,脸上浮现出一抹幸灾乐祸的得意笑容。
屋中,那盘了发髻的粉衣女子忽而回头,冲月吟笑了笑。
月吟面色凝滞,脚步也顿时停住,空荡荡的脑子空白一片。
“好久不见,月吟。”
柳婉妍嘴角噙了抹笑,“冒充姐姐在定远侯府的日子过的可舒坦?”
柳婉妍,柳婉星那恶毒庶妹,也是溺亡柳婉星的凶手。
月吟脸色煞白,她万万没想到袒露身份时竟是这番局面。
柳婉妍怎么来了京城?她刚成了婚,不应该好好待在夫家吗?
“冒充?”
谢漪澜跟着月吟进屋,惊讶地全然不相信这个消息,她质问说话之人,“你是谁?可有证据?”
柳婉妍笑道:“谢四姑娘,我是已故家姐的妹妹,柳家二姑娘,柳婉妍。家姐的画像我已给谢老夫人看过了,而您旁边这位,不是柳家血脉,身上也没流谢家的血,是我那主母从外面捡回来的姑娘。没人养,捡回来的白眼儿狼。”
捡回来,三个字被柳婉妍咬着,重重说了出来,直戳月吟心窝。
这张脸满都是小人得意之态,一如既往地让人生厌。
柳婉妍道:“我们小县城的人,都知道她无爹无娘,全靠我主母抚养才有今日,哪知她竟贪慕虚荣,家姐刚故去,她冒认了侯府表姑娘。”
屋中本就凝重的气氛,此刻愈加沉了。
谢行之眉头紧锁,在正德耳畔吩咐一句。正德重重点头,忙不迭离开屋子,火急火燎去办事情。
吩咐完正德,谢行之从后面走来,经过愕然无措的月吟时,脚步放慢,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温声道:“别怕,证据我已寻到,当初计划如何坦白,就如何坦白,慢慢说。”
谢行之来到前面,道:“祖母从旁人口中听的未必是事实,不妨弃了成见听听当事人如何说?”
谢老夫人目光流转,看向脸色异样的小姑娘,而那小姑娘的反应已经不打自招了。
然而谢老夫人并未动怒,耐着性子婉声问道:“月吟姑娘,你可是有苦衷?”
月吟抬头,微微愣神看着主位上的谢老夫人,心里的怯怕因谢老夫人这一句,正慢慢消失。
月吟往前走了几步,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谢老夫人,我的的确确不是您的外孙女。在扬州时,我冒认了。”
“侯府侍卫来时,婉星姐姐头七刚过三日。正是寒冷的时候,婉星姐姐溺亡在池塘里,而杀人凶手,”月吟侧头,眼底有了恨意,狠狠看向柳婉妍,发抖的手指向罪魁祸首,“就是她!宋姨娘所出的女儿。”
柳婉妍面色煞白,起身指摘道:“你胡说八道!她是我家姐,我怎会下此毒手!!”
“无凭无据的,诸位可别相信她的话!养女能有什么好心思?”柳婉妍拿出一封信,“谢老夫人,这是我来京城时爹特意写的致歉信。当初侯府来接人时,爹本是打算如实说的,但此女心思不端,妄图冒认,爹一时迷了心窍,才让她跟着侍卫回了侯府。事后爹觉这事不对,才让我来侯府,同诸位道明实情。”
林嬷嬷接了信呈给谢老夫人,柳婉妍紧接着又道:“此女自四岁时就养在柳家,此前家中清贫,亲生父母跟做贼似的,连个姓名都没有,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样的家庭能养成什么好人?她打小就贪慕虚荣。”
柳婉妍嘴巴就没停过,月吟没气得浑身发抖。倏地,一个茶盏飞来,直击柳婉妍膝盖。
茶盏碎地,柳婉妍疼得直愣愣跪到地上,“扑通”一声,响彻屋子。
谢行之眉目森冷,厉声道:“嘴巴放干净点!”
月吟道:“谢老夫人,我亲眼所见婉星姐姐被她按进池塘,姐姐在水里扑腾挣扎,又被她按着头,按回了水里,事后柳婉妍落荒而逃……”
谢老夫人转佛珠的动作一窒。
此时,出去的正德匆匆回来,还拎了被五花大绑堵住嘴巴的陈世平,“世子,人带来了。还有一位,小人已派人去传了,马上就到。”
柳婉妍面色又白了几分,低头避开陈世平,仿佛是怕被陈世平看见一样。
“陈世平?”谢漪澜惊讶,“他怎么在这里?他跟此事有什么关系?”
大夫人倍感意外,慢慢坐直了身子,顿觉这其中的不简单。
谢行之看向月吟,打断她提柳婉星的话,“月吟姑娘,五姑姑的事情,可以说了。”
那目光看着她,月吟心里莫名踏实了,她望着已然有了愠色的谢老夫人,不管这愠怒是否源自她,都不重要了,所有隐瞒都要在今日道出来。
月吟缓缓启唇,娓娓道来……
“啪嗒”
谢老夫手中的佛珠断了线,她手颤抖着,眼里蓄的泪慢慢流了下来。
噼里啪啦几声,圆润的佛珠从谢老夫人足下弹散开来。
一颗佛珠滚直跪着的柳婉妍身边,她肩膀颤了颤。
“谢老夫人,柳伯母不止一次说她知错了,当初不该一意孤行,不听您的话。柳伯母生前给您写了不少认错的信,您都没回。”
月吟泪流满面,猝然跪下,“请谢老夫人给柳伯母做主,将宋姨娘绳之以法。”
“娘死爹不疼的姑娘死了便死了,柳家人根本不在乎,也不会细查。即便查到真正的凶手,也不会送官法办。”
月吟看着歹毒的柳婉妍,“请柳老夫人为横死的婉星姐姐讨个公道。”
“谢老夫人,容我差人回皎月阁,将收集到的证t据呈上。”
“没有的事!”柳婉妍撕扯着声音辨驳道:“我娘怎敢害大娘子!这一切都是月吟信口雌黄!是她为自己假冒他人而开脱的!”
谢行之忽然出声,“正德,人来了没?”
“来了有一阵了,在屋外候着,就等着世子发话进来了。”
谢行之:“传。”
正德匆匆出去,不消片刻带进来一位中年妇人。
月吟眼前一亮,激动道:“春花姑姑!”
柳婉妍惊惶,不可置信,“春花?你不知被赶出柳家了?”
春花是谢芸的陪嫁丫鬟,早在秋猎前几日就被谢行之从扬州藏身之处接到了京城,就等着今日。
春花来到正中央,扑通一声跪地上,“老夫人,娘子知错了,请您为娘子做主。”
“老夫人,是宋姨娘害了娘子小产,柳老夫人和老爷心里都知道此事,但为了维护宋姨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这件事。那宋姨娘仗着是老爷青梅竹马的表妹,又诞下了柳家的长子,平日里嚣张跋扈,根本不将娘子放在眼里,她是听大夫说娘子怀的那胎恐是儿子,便起了杀心,设计让娘子小产了。”
春花啜泣道:“娘子小产后身子日渐虚弱,最后殒命了。婉星小姐查到了些蹊跷,但在扬州柳家根本无处伸冤,便让知道娘子小产辛密的我先藏起来,待日后事情有转机或是寻到了个更大的靠山才让我出来作证。哪知婉星小姐也身首异处!”
“柳婉妍,你们母女好歹毒的人!”
春花又看向谢老夫人,道出藏在心里的实情,“老夫人,其实当年是那姓柳的传信来约见娘子的,娘子本想与他说清楚,让他任职县令有一番功绩后,再来侯府提亲,娘子会等他的,但是那姓柳的给娘子喝了杯茶水,娘子喝后便晕了出去,之后……之后便传出了那桩丑事。”
谢老夫人震怒,重重拍了拍桌案,震得杯中的茶水都荡了出来,“天杀的柳峰旭!!”
那桩丑闻竟然是这样来的!
手段卑鄙,粗鄙至极!
春花道紧接着又道:“还有更让人生气的,柳峰旭娶娘子,不过是想攀高枝!柳峰旭早在老家就有意娶他那表妹了,娘子与侯府断绝往来后,嫁去柳家不久,那表妹便找上门来了,加上柳老夫人不喜欢京城娇生惯养的女子,柳峰旭很快便纳了妾,也就是如今的宋姨娘。”
“混账东西!”
谢老夫人厉声呵斥,到现在她总算是将事情串起来了,如刀般的冷眸看向跪地上的柳婉妍,让人不寒而栗。
今日晚些时候,定远侯府外面来了位小妇人,自称是表姑娘刚出嫁不久的庶妹,要见谢老夫人一面,直言有件要紧事告知谢老夫人。
事关侯府接回来的表姑娘。
谢老夫人虽不待见柳家妾室那边的孩子,但念她千里迢迢来,便见了她一面。
哪知这一面见了才知,府上的柳婉星是假的。
谢老夫人心里门清,即便这姑娘是假冒的,但乖巧安分,并未有出格的事情,也没招蜂引蝶,反而一心围着她转。
谢老夫人留了个心眼,对那庶女的话七分听,三分思量。
也还好她没看错人,假的那姑娘是一位好孩子。
此厢,一直未曾说话的谢行之站了出来,道:“祖母,孙儿已经审过陈世平了。现在便由孙儿来说说,婉星表妹是如何溺亡的。”
谢行之垂眼凝看,“柳婉妍,陈世平你可不陌生,怎的还怕被他看见?”
谢行之冷笑,“正是因为五姑姑在柳家遭受的种种,婉星表妹诉苦无门,偶然认识了陈世平,便想等陈世平进京赶考后金榜题名,有个一官半职,借陈世平之后将宋姨娘绳之以法。然而这也是个攀高枝的人,他认识漪澜后,便忘了扬州的婉星表妹。”
谢漪澜附和着点头,“对的对的,怪就怪我当时眼瞎了,在这样的人身上白白浪费时间,还是表妹……不,是月吟姑娘揭穿了陈世平的真面目,把我拉了回来。哥哥说的一点不假,月吟姑娘是好人!”
谢行之道:“陈世平自是不会让他与婉星表妹的这段情被旁人知晓,更怕这段情传到京城来,他知道婉星表妹在计划什么,是以便悄悄写信给了柳婉妍,把婉星表妹的计划全说了出去。”
谢行之居高临下看眼肩头发抖的女子,沉声道:“而你,柳婉妍,你接到信后怒火中烧,火急火燎去找婉星表妹。在池塘边,你们二人起了争执,婉星表妹掉池塘里了,亦或是你亲手把她推入池塘,就这样你按着她,不让她上岸,害得她溺亡!”
谢行之:“你,就是杀害柳婉星的凶手!”
谢行之寒眸一扫,带着逼人的压迫感,“我审了那么多案子,你这件案子是最简单的。怎么?还想狡辩?!”
柳婉妍被吓住了,像是被卸了力道一样,瘫坐在地上。
谢老夫人了然于胸,喝道:“来人!将这歹毒的女子绑起来,准备送官!”
虎背熊腰的几名婆子闻声而来,架住柳婉妍肩头。柳婉妍拼命挣扎,面目狰狞地看向月吟,“就算我是凶手,她月吟也不是什么好人!月吟她是贪慕虚荣才来的定远侯府,你们别被她这副……”
谢行之拿了麻布紧紧塞柳婉妍嘴里,聒噪的声音终于停了,“拖去柴房关着!”
谢行之吩咐正德道:“把陈世平押回大理寺。”
月吟不解地看向谢行之,谢行之似乎是明白她的疑惑,无须多问便解释道:“陈世平伙同赵黎,两人一起谋划了马匹失控冲撞。疯马险些撞上七皇子,这谋害皇嗣的罪,有两人受的了。”
一室恢复平静,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月吟身上。
谢老夫人掩面叹息,悔恨道:“都怪我,我若是放下那口怨气,接了芸儿的信,便知道了她在那边过的是什么苦日子!我养大的姑娘,怎么能不心疼!”
月吟:“谢老夫人别恼,身子要紧。我到侯府后,一直不敢坦言实情,就是怕您还怨当年的事情。”
谢老夫人眼眶还红着,“好孩子,是好孩子啊!我就只你是有苦衷的。往后你就住在侯府吧,侯府就是你的新家。”
月吟不自觉看了眼谢行之,不知要不要开口坦言。
谢老夫人道:“丫头,你看他作甚。我的决定,他敢驳了不成?”
这厢,二夫人身旁的夏嬷嬷不合时宜地开口道:“老夫人,奴婢有一事要想您禀明。”
谢老夫人疑惑,“何事?”
夏嬷嬷看眼二夫人,一咬牙站了出去,“请老夫人先宽恕我,我再细禀这事。”
谢老夫人拧眉,示意她说。
夏嬷嬷心里没了负担,来到谢老夫人身旁,于她耳畔掩唇低语,“五姑娘寄来的最后一封信,让奴婢扣了下来,里面有月吟姑娘的身世。月吟姑娘她……”
谢老夫人双瞳一缩,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小姑娘。
她抿抿唇,“将信拿过来。”
二夫人一听信,心顿时紧到嗓子眼。这个夏嬷嬷,定是藏了扬州来的信。
真是存心想害她!
夏嬷嬷低首,急急离开屋子,回去拿信。
她也没想到扣下的那封信,将会是最后一封谢芸传回来的家书。
夏嬷嬷本想留一封信,将来东窗事发,能护她一下,把罪责都推到二夫人身上。
哪知这封信藏着天大的秘密!
谢芸感觉自己气数已尽,临终托孤,想求谢家接回柳婉星,并且信中还提,她收养了宣平侯老侯爷爱女魏瑶的女儿,求谢老夫人将此事告知魏家,让月吟认祖归宗。
结果……
唉。
夏嬷嬷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来通传,魏老夫人已到了府外,递帖子拜访谢老夫人。
这都快天黑了,魏老夫人此时前来,除非有什么要紧事。
谢老夫人本能地看了看月吟,她听闻此事神情有些不自然,像是知道什么一样。
俄顷,未等夏嬷嬷取信来,魏老夫人已到了淳化堂。她一看见月吟便激动不已,忙抓住她手,“孩子,刚好你在此。”
魏老夫人热泪盈眶,“乖孩子,我都知道了,这些年你受苦了,跟外祖母回家。咱们回家了!”
第57章
“母亲,母亲!”
宣平侯急匆匆从屋外进来,看见一整个屋子里大半谢家人都在,急得直跺脚。
“还是晚了一步。”
宣平侯悔道,他回去与魏老夫人说了这件事,魏老夫人念人心切,立刻就来了定远侯府,他火急火燎赶过来,还是晚了一步。
谢老夫人一见这情形,隐约明白了什么,厉声吩咐屋中众人t,“今日所见所闻,所有人不得泄露出去半个字!也不得妄议月吟的身份。”
谢老夫人又道:“大夫人和澄哥留下,其余人都出去。”
屋子里闲杂人等逐一退去,里面又恢复了宁静。
“母亲,您听我说,现在还不是认回月吟的时候,尚要等一段时间。”宣平侯说道:“秋猎的时候,因再提崔兄的事情,皇帝有了怒色。妹妹私下约见过儿子,皇帝也知道崔兄有一脉尚存,但皇帝并不知晓月吟的存在。月吟与妹妹有几分像,儿子担心皇帝看见后,对月吟不利。”
又起了歹心。
宣平侯:“待行之将那件事情处理好,再过个把月,风波平定后,咱们再悄悄把月吟接回府。”
魏老夫人脸上的喜色落寞几分,心欠欠的。
她念了许久阿瑶的孩子,尚在人世,而且离她如此近。
然而外孙女就在眼前,却不能即刻认回。
谢老夫人走了过去,对魏老夫人认真说道:“老姐妹,此事不能太张扬,就让月吟在我们定远侯府再待段时间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魏老夫人抿唇,看着那和自己女儿有几分相似的面庞,叹息一声,不舍道:“也只能这样了。”
月吟笑着宽慰魏老夫人,“外祖母别担心,我在这边一切都好。能找到亲人,我已经很满足了,往后我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闻言,魏老夫人却更心疼了。
天色渐黑,魏老夫人母子不便多留,离开时终究是没带走月吟。
谢行之紧张的面色跟着松了下来。
屋子里少了两个人,魏老夫人看眼谢行之,道:“这么说澄哥一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谢行之:“也不算太早,在祖母寿辰后才知道的。”
大夫人有些许诧异,下意识看了谢行之一眼,心道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寻。
也难怪她儿子忽然间就变了态度。
大夫人提议道:“母亲,月吟姑娘身份特殊,依儿媳之见,在没接回宣平侯府前,在咱们侯府不妨还是用表姑娘的身份,一切如常。”
“我正有此意。”谢老夫人看向月吟,询问她意见,“孩子,你可愿意再当一段日子的表姑娘?”
月吟点头,没有异议。
挂念在心的事情终于成了,也寻到了亲人,她高兴,也知道如今形势所迫,不能即刻回魏家。
“那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这段日子你便安心留在皎月阁。”
谢老夫人终究还是心欠欠的,对月吟说道:“天色已晚,就留在我这儿用晚饭吧,再跟我说说芸儿母女俩的事情。”
月吟留在了谢老夫人这边,大夫人和谢行之双双离开了淳化堂。
月吟从谢老夫人那边出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月吟心里顺坦多了,她等这一天的到来,足足等了大半年,所有的努力总算是没有白费。
今日舟车劳顿,加之回定远侯府后又闹了这么一出,月吟身心疲惫,回皎月阁后泡了会儿澡,那股疲惫感才渐渐消退。
少女及腰长发未束,如瀑布般的乌发披散在身后,她倚靠在窗边,一剪秋瞳望着窗外的夜色,似乎是有什么心事一样。
月光清冷皎洁,映着她娴静温柔的面庞。
皎月阁旁边便是鹫梧院,月吟在窗边远望,竟看见了谢行之的身影。
廊檐下,他长身玉立,正抬头望着她这边的阁楼,整个人仿佛与皎洁清冷月光融为一体,在这寂寥夜色中有些孤寂。
月吟只觉谢行之也看到了她,她心里忽而乱了起来。
在短暂的慌乱后,月吟抬手关上窗户,将那抹夜色关在外面,也关了谢行之的视线。
月吟裹了裹亵衣,一骨碌爬上床躺下,她扯过锦被盖身上,把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准备歇下了。
而此刻鹫梧院,圆月高悬,清清冷冷的月光洒下,谢行之立于廊下,望着那已经熄了蜡烛的阁楼,没有要回屋的打算。
阿吟方才在窗边是看见了他了的,可很快又把窗户关了起来。
住在隔壁尚且如此,倘若她被接回本家,那他往后想见一面恐怕都难。
宣平侯府还有一位早早就倾心于她的表哥,且都有了提亲的念头。
此时魏衡还不知道月吟的真实身份,假使一朝得知他倾心之人是他亲表妹,那他岂不是立即跟家中长辈提及此事。
魏老夫人怕是第一个同意这门亲事,相比外人,嫁给自家人是最放心。
如此便能将刚认回了的外孙女留在身边了。
虽说阿吟心中有结,不愿成婚,但倘若魏家的长辈劝她,她会动摇吗?
她是个乖巧温顺的孩子,多半是会乖乖听长辈的话。
谢行之周身的气息忽而骤降,比这凉如水的夜色还要寒凉。
儿时那句玩笑话,魏家人并不知晓,即便是知晓,会当真吗?
谢行之凝着紧闭的窗户,神色暗了下来,沉默不语,漆黑眸子透出的冷冽几乎快凝结成了寒霜。
也不知在廊檐下站了多久,谢行之敛了沉沉的目光,慢慢转身,裹着身上的一片寒凉,进了寝屋。
谢行之本想去梦中找月吟,可偏偏不遂他愿,他一夜无梦,再睁眼时已经天亮了。
谢行之薄唇紧抿,靠在床头神色凝然。
以往他想见月吟的时候,入梦后便能寻到她,然而昨夜却没有。
除了窗外那一瞥,阿吟关了窗户后,他便再没见过了。
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
谢行之长指按了按眉心,将心里涌起来的烦闷压了下去。
皎月阁。
玉瓶玉盏像往常一样来伺候月吟梳洗打扮,却发现她家姑娘眼圈一片鸦青,不用想也知道她家姑娘没睡好。
玉盏伺候月吟梳妆,看着镜子里憔悴的面容,心里不是滋味,“婉星姑娘的遗愿都完成了,姑娘应该高兴才是,怎么昨夜像是没歇息好。”
篦子梳到发尾,玉盏道:“倘若婉星姑娘还在,知道姑娘寻到亲人,不知有多高兴。”
月吟看眼镜子里憔悴的容颜,微微拧了拧眉。
也不知为何,她昨夜翻来覆去也没有睡意,倒也不全是在想爹爹娘亲的事情,子时过后夜深的时候,她倒是有了些困意,但就是睡不着,后来迷迷糊糊中眯了一小会儿,便天亮了。
月吟唇抿了抿,吩咐道:“脂粉擦厚重些,盖住脸上的憔悴。”
一番梳妆打扮后,月吟吃罢早饭,忽听外面有响动,她好奇之下出去看了看,只见正德押了位剃光头发的中年男子,谢行之正跟在身后。
谢行之瞧见了阁楼外的她,忽而抬手比了个手势,让随行押解的仆人停下。
他立在原处没有动,抬眸看向她,似乎是刻意停下等着她从阁楼上下来,来到他身旁寻他。
月吟犹豫一番,拎着裙裾慢慢下楼梯,朝谢行之走去。
“表妹。”
月吟甫一刚到,还没开口说话,倒是谢行之先一步唤了她一声。
月吟福身行礼,一如既往的客套,“大表哥万福金安。”
她回正身子,这才看清那押解男子的面容。
男子头顶有九个戒疤,三横三竖,他脖颈和腕子上皆戴了串佛珠,显然是位出家人。
而这面容……
月吟瞧着有几分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脑中倏然出现一个人,月吟惊讶,眼睛睁圆了几分,直愣愣盯着嘴里塞了麻布的出家人。
清源,普弥寺的高僧。
也是挟持过她的坏人。
当初谢行之来抓清源,清源不是跑了吗?谢行之什么时候抓到的人?
月吟原以为谢行之押的是鹫梧院犯事的小厮,没承想竟是久负盛名的清源大师。
“清源是他的法号,他是崔将军麾下的马都尉,当年诬陷崔将军,此人也有份。”谢行之眉色一寒,厉声吩咐道:“押走!”
清源被正德押走,月吟凝看那远去的背影,心里一股怒气蹿了起来,久久散不出去。
此处的闲杂人等都被遣走了,谢行之才道:“虽然已经抓到的马都尉,和要抓审的聂松皆不是幕后主使,但这回切切实实将明面上的人都绳之以法了。”
“幕后主使,是……”月吟抿唇,沉默一阵后才继续说道:“是金銮殿上的那位吗?”
答案无疑是显而易见。
谢行之点头,无奈叹息一声。
皇帝心思深沉,自崔叔出事后,便将他手上的兵力给了聂松。聂松原本就是崔叔的属下,有怨言的小兵寥寥可数,慢慢地也都归顺了新主。
此后聂松一路升迁,他授于皇帝,自是对皇帝忠心,皇帝也正好借聂松牵制住了朝中的局面。
不仅如此,当年谢行之被选为太子伴读,也是皇帝忌惮谢氏的势力,担心谢魏两家联手对抗。
什么太子伴读,t不过是变相的质子。
谢行之沉下来的眉眼微微扬了扬,然而皇帝却没想到,便是因为当了太子伴读,才让他与太子在有件事上不谋而合。
“谢世子,多谢你为爹做的一切。”
月吟欠身说道,她知晓当年的事情查起来不易,也知让皇帝松口也绝非易事,心底对谢行之的感激有多了一分。
“阿吟言重了。”谢行之扶她起身,“不仅是我,还有一众人想将犯事小人绳之以法,以告慰崔叔的在天之灵,只不过是我的身份便于站出来挑出此事。”
“马都尉关密室里数月,算他良心未泯,业已伏法认罪,交代了事情经过,也愿意出面指认聂松。”
谢行之道:“此事不能再拖,我今日就去把事情做个了结。阿吟安心在府中等我的好消息。”
月吟欠身相送,看着谢行之的背影越走越远,她有了期待,唇上不经意间有了抹笑。
心田涌上来丝丝缕缕的暖意,仿佛是块很甜很甜的饴糖在心间慢慢化开,把心房都填满了。
皇城,养心殿。
夕阳西下,宫檐上镀金的的瑞兽在霞光中金光闪闪,鎏金般的光线映入静谧的殿中,那一身明黄的龙袍越发刺眼,可这形单影只的身影却略显孤寂落寞。
宣靖帝背手而立,脸上慢慢有了笑意,目光凝看着墙上的一幅画,他在原处站了许久,目光却始终没有用那画上女子的身上挪开,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一样。
画上的女子头戴凤冠,端庄娴静,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容颜如花,有着倾城之姿,眉间的一颗美人痣风情万种。
乍一看,这画中女子与魏贵妃有些相似,尤其是眉间那颗美人痣,简直一模一样。
但她并非魏贵妃,她乃宣靖帝的发妻,二十三年前已故的皇后,上官瑶。
“陛下,魏贵妃来了。”
内侍张全福进殿禀告,打破了殿中的寂静,也打破了宣靖帝的沉思。
“传。”宣靖帝沉声说道,目光却并未从画卷上挪开。
养心殿内,脚步声缓缓响起。
“臣妾参见陛下。”
宣靖帝闻声这才敛了目光,扶了魏贵妃起来,“阿瑶免礼平身。”
魏贵妃说道:“陛下传臣妾来所为何事?”
宣靖帝唇边扯了抹笑,但这笑却并非出自内心,“昨日谢行之重审了崔昦的案子,涉案之人现已招供,只等秋后问斩。”
宣靖帝抬脚,去了御案边,从一堆明黄的折子中抽出一份来,“谢行之呈递上来的案件综述,朕已批阅,明早在朝会上再还他一次清白。”
宣靖帝扬了扬手,示意魏贵妃来接。
魏贵妃接过,仔细阅览。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迟来的处决总算是没有白等。
然而背后的主谋就在她眼前,此刻还不能动他分毫。
魏贵妃藏好心中的愤恨,像个没事人一样,福身受下这份“恩赐”,婉声道:“陛下圣明。”
宣靖帝冷笑,眸子微微眯起,打量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阿瑶这句圣明,当真是发自内心?”
魏贵妃将折子放回御案,风轻云淡说道:“陛下若是觉得臣妾说的是违心话,那不管臣妾再如何说,陛下也不会相信。”
御案上放的镂金香炉尚未燃香。
魏贵妃道:“陛下批阅奏折疲乏,还是将香炉里的香点上吧,闻香缓乏。”
宣靖帝看了眼没点熏香的镂金香炉,有片刻的失神。
“当年先皇后也这样说。朕批阅奏折时,她便给朕点了熏香,在一旁的榻上看她自己喜欢的书,等着朕把奏折批阅完。”
魏贵妃心里冷笑一声,满是厌嫌,然而却婉声说道:“那臣妾帮陛下把香炉点上如何?”
她笑了笑,娴静温婉的面庞更似先皇后了。
宣靖帝一阵恍惚,好似真的看见了画卷上的女子走了出来。
魏贵妃去了一旁准备香料,在宣靖帝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将提前准备好的熏香粉混入香料中。
燃香的料粉被压成盘虬状,魏贵妃点燃香料,缕缕轻烟袅袅升起。
魏贵妃笑着将燃香的镂金香炉端去宣靖帝旁边,清冽的熏香味使人安神。
也能让人永远安神。
宣靖帝怅然,喃声道:“真是像呐,阿瑶。”
魏贵妃应声,“陛下,臣妾在。”
“陛下还要批阅折子,臣妾便不打扰陛下了。”
宣靖帝眉心紧拧,柔和的眼神骤然变了,看着身旁的女子,音色冷了几分,“退下吧。”
魏贵妃欠了欠身,慢慢退出养心殿。
这燃了香的殿中,她可不想多待。
宣靖帝望着消失的背影,缓缓敛了目光。
他又看了看墙上的画卷,眉色骤然深了几分。
像是像,可她终究不是他的阿瑶。
他的阿瑶会陪着他批阅完奏折,再一起回寝宫用膳。
自发妻难产故去后,宣靖帝没有一日不想念,每每看见太子,便想起亡妻。
他的阿瑶是为了生下他们的儿子才离开的。
亡妻不在了,宣靖帝纳的每一个妃嫔,她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阿瑶的影子,然而只有魏瑶不仅有五分像,而且连那颗美人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她名中也有个瑶字。
宣靖帝第一次见魏瑶时,是崔昦凯旋的日子。
魏瑶来城门口迎接崔昦回来,阔别已久的小情侣满眼都是爱意。
宣靖帝远远望着那抹倩影,心底的念头越发强了。
她有心上人又如何?又非已经嫁做人妇。
抢过来便好。
宣靖帝以崔昦性命相要挟,魏瑶宁死不从,最后竟从牢中把人劫走了。
劫走便劫走吧,宣靖帝放了两人,他本以为宫中有其他妃嫔也一样,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觉得宫中任何一人都不及魏瑶。
还是魏瑶像呐。
宣靖帝越发念着了无音讯的魏瑶,她劫走崔昦后竟从未给宣平侯府传过信,仿佛此人从未存在一样。
后来,宣靖帝才派人寻到魏瑶的踪影。
扬州小县城里,她与崔昦成了婚,还有了个女儿。
魏瑶已为人妇,为崔昦生儿育女,然而这又如何?抢回身边便成。
跟他回皇宫锦衣玉食,她只需替阿瑶好好待在他身边即可。
宣靖帝也不指望能抢到魏瑶的心,人在便好了。
翌日。
皎月阁外凉亭中。
正值秋意渐浓的时候,老远就能闻到沁人心脾的桂花香味。
月吟本就喜欢桂花的味道,加之听闻害爹爹的聂、马二人将于秋后问斩,她便格外高兴。
“谢谢大表哥,爹爹泉下也能安息了。”
月吟笑了笑,潋滟的杏眼宛如星辰般闪耀,“好想回扬州一趟,在爹爹墓前告诉爹爹这一好消息。”
谢行之温润的眼映满了月吟欢喜的模样,温声道:“会的,阿吟再等等,届时我跟阿吟回扬州,我们一起告诉崔叔这个好消息。”
还有件大事尚未实现,仍需静候佳音。
月吟道:“大表哥公务繁忙,扬州一来一回少说也得耽误个把月,我带丫鬟回去便好。”
谢行之却没有恼,脸上有了浅浅的笑意。
阿吟这是在关心他,替他着想。
“崔叔生前待我极好,那时候阿吟还没出生,自是不知道这事。于情于理,我都要去拜一拜崔叔。”
月吟想了想,是这道理,“爹爹应该也希望见一见大表哥。”
要是娘亲能跟着一起回去该有多好。
“当年皇帝下趟江南,回来是便带了魏贵妃,我前几年去过一趟江南,也到扬州寻过,并未寻到有关崔叔的半分线索。”
月吟怅然,“大表哥寻不到的,爹娘隐姓埋名居住在小县城里。等大表哥陪我回扬州时,我带大表哥好好逛逛,那地方虽小,不比京城繁华,但也有好玩的。”
“一言为定。”
谢行之说着伸出手来,月吟愣了愣,忽而明白了谢行之何意,她伸出手,掌心与他宽大的手掌击了击,“一言为定。”
掌心一碰即离,月吟只觉这一掌轻轻击在了她心上,她心忽而跳得好快。
月吟低下头,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呷一口。
这厢,谢行之从宽大的袖中拿出个精巧的七巧粉彩瓷盘,“前阵子觅得的小玩意,送给阿吟,以后的糕点、果子、饴糖都能装到这七巧盘里。”
四四方方的攒盘有七块大小不一彩绘小盘拼接而成,大、小三角形各两块,中三角形一块,菱形一块,方形一块,每只盘子都可以单独使用,也可以攒合起来构成一个多格盛器。
而七巧盘中的彩绘是牛郎织女的故事。
每个小盘都绘了一幕,从织女下凡、结识牛郎,再到最后的鹊t桥相会,七个小盘,七幕剧情将故事从头到尾串了起来。
月吟眼前一亮,将那盘子看了又看,“真稀奇的一个盘子,我还从来没见过。”
谢行之总是在她欢喜时,心软了一片,“阿吟喜欢便好,往后的零嘴吃食都用这七巧盘装。”
“那是自然,这么还看的盘子,我喜欢的。”月吟甜甜一笑,“谢谢大表哥。”
谢行之温润一笑,“还有个东西,要送给阿吟。”
“什么呀?”
月吟有些好奇,期待地看着谢行之。
他送的七巧粉彩瓷盘就已经很好看了,接下来要送的肯定也是好看的。
谢行之拿出个精致的锦盒,“阿吟打开看看,这是个阿吟的见面礼。”
“大表哥的见面礼早给过我了。”
谢行之摇头,“不一样,这是给崔叔女儿,月吟的。”
月吟有些不好意思,耳尖慢慢烫了起来。
她打开锦盒,里面是只金镯子。
镯子镂空雕刻,花纹精细,流光溢彩的,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月吟忙将锦盒盖上,还了回去,“大表哥这金手镯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谢行之手掌一挡,“不准推脱,收下。崔叔与父亲交情甚好,阿吟是崔叔唯一的血脉,这份见面礼一点也贵重。”
谢行之打开锦盒,将镂金花雕手镯取出,大有帮她戴的架势,“阿吟戴上看看尺寸是否合适。”
月吟推脱不下,只要收下了,“大表哥,我自己来。”
谢行之没强求,将金镯子轻轻放到月吟掌心。
月吟戴到腕子上,尺寸不大不小,恰好合适。
她不禁有了疑惑,谢行之怎知道她手腕的尺寸?
然而她这疑惑还没问出口,忽然发现镂空花雕里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月吟凝神细看,好像是塞了……塞了一颗颗红豆进去。
她心蓦地跳得快了起来,泛起阵阵涟漪,金手镯戴着的腕子仿佛被烫了一下。
月吟红着脸,想把金手镯取下,却发现镯子卡在手背上了,怎么也取不下来。
谢行之道:“既然大小合适,阿吟便戴着吧,我也不用改尺寸了。”
月吟脸更红了,顿觉这藏了红豆的金手镯是谢行之诱她戴上的。
两人还在亭间,魏衡来了,月吟忙扯下衣袖,把金手镯藏起来。
魏衡见到谢行之有些意外,“呀,谢兄也在。”
谢行之看向魏衡,“魏兄今日怎有空来定远侯府。”
魏衡:“祖母来找谢老夫人聊天,我便跟着来了。”他看眼谢行之旁边的小姑娘,笑道:“我找柳家表妹有事。”
诚然,魏衡还不知晓月吟的身份,还把她当成定远侯府接回来的表姑娘。
月吟疑惑道:“魏二哥寻我何事?”
当着谢行之的面,魏衡也不避讳,左右谢行之都知道他对柳家表妹的心思。
魏衡如实说道:“秋猎时,我猎得只白狐,那毛的成色极好,便打算做成披风送人。”
魏衡有些不好意思,“送给位姑娘。”
“我选了几个图样,柳表妹看看喜欢哪个?”
魏衡从怀里拿出本小册子,里面是些绣样。
谢行之凝看那绣样,蓦而一笑,眼底醋意横生。
第58章
月吟低头看眼魏衡递来的册子图样,想必是表哥有了属意的姑娘,想做件狐裘披风送给佳人。
她虽对男女情爱有抵触,但不会把这份抵触强加到旁人身上,还是挺乐意帮表哥挑选图样的。
月吟清丽的眸子看向魏衡,问道:“魏二哥,那位姑娘平素喜欢什么样式的图样?”
魏衡视线从册子上挪向月吟,顿了片刻似在思索,说道:“柳表妹先选选,姑娘家喜欢的大抵都相似。”
月吟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这个道理。
狐裘披风难得,光是这白色狐裘做出来的披风做出来就已经都好看了,表哥递来的图样各个精致,为这狐裘披风锦上添花。
月吟浅笑,道:“魏二哥递来的图样都精细好看,容我仔细看看。”
“不急,柳表妹慢慢挑选。”
魏衡说着,随即在石桌旁落座,坐的位子正是谢行之方才的,就在月吟身旁。
谢行之嘴角平直,下颌线紧紧绷着,暗沉下来的目光一直落在凑近的两人身上,涌起了铺天盖地的强烈情绪
坐在月吟旁边的位置,是他的。
月吟旁边的人,也应该是他。
而她此刻正低头,仔细挑选狐裘披风图样。
魏衡要送之人正是眼前精心挑选的姑娘。
冬日的上京城朔风呼啸,干燥寒冷,姑娘家出门在外,披风自是少不了。
眼下正值秋季,待冬日天气转凉的时候,月吟恐怕已经被接回宣平侯府了。
在宣平侯府,她与魏衡每日相见……
谢行之眸色越发暗了,强制自己不去想往后会发生的事情,但随着她言笑晏晏与魏衡指着册子绣样,谢行之心里渐生出团怎么样灭不下去的焰气。
谢行之缓步走了过去,在月吟身边停下步子,恰好站在她和魏衡之间,悄无声息隔开了表兄妹两人的距离。
两人纷纷看了过来,谢行之敛眉,低头看向桌案摊开的册子,大有也要帮魏衡挑选的意思。
谢行之眼睫低垂,迎上月吟投过来的目光,从她瞳孔里如愿看到了他的身影。
谢行之左掌放在案上,身子下意识侧了侧,不偏不倚正好挡住魏衡的余光,问道:“表妹方才指的是哪个?”
语气平淡无奇,辨不出情绪,让人只觉是他的好奇,随口一问罢了。
高大的身影投下,将月吟笼罩,月吟目光所及皆是谢行之,只能看到魏衡的衣角,她心里一紧,忙避开男子那发沉的目光。
纤白长指落到一处,月吟抿唇说道:“这个图样的披风应该会好看。”
谢行之随着那一指看过去,唇轻轻扯了扯,意味深长地凝看她道:“表妹不妨再多看几个,若是觉得魏兄给的图样少,我那边存了些。”
若有若无的桂花味中夹杂着谢行之冷沉的气息,月吟只觉他是怒了,低头翻开一页册子,顺着谢行之的话往下说,“我、我再多看看。”
谢行之并未离开,身子仍旧挡在两人之间,就没有要挪开的意思。
魏衡被谢行之挡住了视线,眉头轻轻拧了拧,多多少少生出不悦的情绪。
但是他转念一想,谢行之那番话也不是没道理。
今日得知祖母要来找谢老夫人,他跟了来,因是临时决定的事情,连魏衡自己都感觉准备不充分。
魏衡起身,绕到桌子另一边,在月吟右边的坐下,只是谢行之虽没挡视线,但这处却没方才的位置近,他又不好意思当着面把凳子挪过去,便只能就着这不近不远的距离。
这厢,魏衡坐下,余光忽见桌上的七巧粉彩瓷盘,刚舒展开的眉又敛了,面上的喜色渐淡了,有几分落寞。
原来柳家表妹已经有了七巧粉彩瓷盘。
谢行之顺势坐下,脸上的神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月吟察觉到周遭突然变了的气氛,顺着魏衡的目光看去,率先打破这沉寂的气氛,“魏二哥也喜欢这七巧盘?”
魏衡敛了落寞的神色,说道:“近来这七巧粉彩瓷盘风靡整个京城,难得的是七巧盘上的彩绘,画师画不过来,根本画不过来。”
他倒是订了一款,但还在等画师画彩绘。
原本想等七巧粉彩瓷盘制成后送给柳家表妹,现在好了不用苦等,也不用送了,柳家表妹已经有了。
谢漪澜对此类精致的东西毫无招架之力,估摸着一早就下手订了七巧粉彩瓷盘,这俩表姐妹关系好,想必也给柳家表妹也备了一份。
魏衡抿唇,若是他动作快些就好了。
谢行之眼里有笑,“七巧盘呐,如今确实是难等。”
他随口说着,轻飘飘的一句,仿佛在他眼中并非什么大事。
这厢,亭子外的主道上响起阵脚步声,谢老夫人跟前伺候的林嬷嬷匆匆而来,出现在众人视线。
“世子,魏二公子,表姑娘。”
林嬷嬷福福身,道:“表姑娘,老夫人请您去一趟淳化堂。”
月吟眼前一亮,宛如找到了救星一样,“我这就跟林嬷嬷过去。”
月吟合上册子,“魏二哥,外祖母寻我,这绣样今日恐是选不了。魏二哥是就用方才我指的那个,还是等我改日再帮您细挑?”
魏衡:“那便暂定了柳表妹方才给我指的那款。”
将狐裘样式定下来了,他今日回府就让秀娘做披风,早些做好,就能早些把狐裘披风送给柳家表妹。
这次他不会再晚一步了。
月吟拜别亭子间的两位t,跟着林嬷嬷往淳化堂去。
从亭子里踏出来那刻,月吟紧绷的神经顿时松了下来,浑身上下都舒坦了,闻着的空气也丝毫压迫紧张感。
月吟脚步轻快,淳化堂那边魏老夫人,外祖母在等着她。
月吟想到又能见到外祖母了,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自月吟离开后,魏衡把册子收好,脸上有了笑意。
他着实是高兴,心里的喜悦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但而今身边只有好友一人,便同迟迟不开窍的谢行之炫耀道:“谢兄,谢老夫人那边,我祖母也在,两位老夫人聊天,柳家表妹去凑什么热闹?”
魏衡笑着,自问自答肯定说道:“那必定是柳表妹受两位老夫人的喜欢,我猜多半是祖母跟谢老夫人提及,谢老夫人这才着人来传柳表妹。”
魏衡喜笑颜开,言语中透着几分炫耀,“我祖母好像很喜欢柳表妹,如此一来我就放心了。柳表妹温婉娴静,又乖巧懂事,值得被更多人喜爱,爹娘估摸着会同意这门亲事。自从崔将军那事有了结果,我爹这段日子都高兴着,等爹催我婚事时,我就跟我爹提。”
谢行之扯了扯唇,声音颇为冷,“魏兄可问过表妹是何感想?”
魏衡的喜悦因这一句提醒,慢慢消退,一双眉拧起来。
“谢兄言之有理,此事是我忽略了。”
魏衡拍了拍谢行之肩膀,感激道:“还好有谢兄提醒。”
谢行之抚下肩头的手,淡声道:“魏兄不必客气。表妹去了祖母那边,魏兄不如随去鹫梧院下几局棋?”
“谁人不知谢兄棋艺精湛,我与你下棋,这不是已成定局的事情?”魏衡摆摆手,“不去,不去,去了也是只有输的份。”
魏衡原本打算待会儿去淳化堂陪祖母的,哪能和谢行之下棋,届时他输得不知有多惨了。
谢行之:“我许久没下棋了,手生。”
魏衡最终还是随谢行之回了鹫梧院,和他下了好几局棋。
日头渐偏,魏衡的眉拧了起来,谢行之就是个骗子!
下的几局友好棋,谢行之跟杀疯了一样,起初堵了他路、让他的棋子无处搁下在不说,最后几局他本以为能赢,没承想这是谢行之诱他落子的陷阱
魏衡惨败,一局都没赢过。
好好好,这就是谢行之的手生。
魏衡看着满盘的败局,嘴角抽了抽,“谢兄,你跟太子下棋,也这么不懂人情世故么?”
谢行之逐一敛走棋盘的棋子,“一年多了,太子殿下成亲后便没跟我下过棋了。太子殿下有太子妃陪着,下棋自是不会寻我。”
魏衡敛棋,有些咬牙切齿,“是呀,太子殿下有太子妃陪着,哪会找你切磋,你也该找位姑娘娶了。”
谢行之:“是该娶妻了,约莫要比魏兄早段时间。”
魏衡:“……”
临近黄昏,谢老夫人那边来人了。谢老夫人留了魏老夫人在淳化堂用晚饭,让鹫梧院的两位一起去那边用晚饭。
谢行之和魏衡到淳化堂的时候,屋子里正聊得热火朝天,气氛好不欢快。
因此,魏衡脸上的笑更藏不住了。
屋子里,月吟在魏老夫人旁边坐着,方才不知聊了些什么,她眼里有笑,捏着锦帕的手掩唇遮住笑容。
谢行之一踏进屋子便瞧见月吟言笑晏晏的模样。
与他往常见的笑不一样。
可以将她掩唇的手抚下,让她也对他这样笑。
大抵是担心单独让月吟来淳化堂惹人生疑,谢漪澜也在,她院子里那只不太安分的狸花猫今日随着她来了,被她抱在膝上。
小狸花猫趴着,闭着眼睛在谢漪澜膝上睡觉,便是因为在睡觉,变得乖巧温顺。
“祖母,魏老夫人。”
“谢老夫人,祖母。”
谢行之和魏衡双双拜见两位长辈。
月吟款款起身,掩住左腕上的金手镯,施施然行礼,“大表哥,魏二哥。”
人都到齐了,谢老夫人传了晚饭,丫鬟们端着美味佳肴鱼贯而入。
满满一桌菜,全是月吟爱吃的。
论月吟喜欢吃什么菜,谢行之是最清楚的,他不禁想起和月吟在一起用饭的那段日子。
她胃口小,没吃几筷子便停了下来,即便是有喜欢的菜,也是一样,仿佛就只能吃下那么多饭食。
如今她姣好的身姿,有大半都是他养出来的。
盈盈身段比刚来时丰腴了,只是……
谢行之目光缓缓娜下,看着月吟平坦的小腹。
肚子跟本人一样娇气。
哭哭啼啼的,总是嚷着吃。不下。
谢行之敛了目光,在两位长辈落座后,跟着坐下。
晚饭时安排的座位,倒是合他的意。
月吟坐在两位长辈中间,魏衡在魏老夫人身边落座,而他另一边是谢行之。
谢行之一抬头,便能看见对面乖顺的月吟。她乖巧吃饭,白嫩的香腮鼓了鼓,今日的菜格外合她胃口,比在他院里那阵还多吃了几口。
谢行之夹菜,与月吟吃的是同一道菜。
他慢条斯理咀嚼,细品其中滋味,唇浅浅扬了扬。
简单的家常菜比什么珍馐都要好吃。
一顿饭吃下来,又逢魏老夫人多聊了几句,踏出屋子时天暗了下来。
廊檐下和庭院里点了灯笼,烛火昏黄,微暗的天色亮了些许。
月吟出来相送,魏衡放慢了脚步,虽错开着与她一前一后,但两人之间仅隔了小半步的距离,从谢行之的视角看过去,两人几乎是并肩而行。
谢行之唇角紧抿,下颚线绷得愈发紧,尚未等他跟上去,屋子里突然蹿出个黑影来。
事发突然,昏黄的烛光下黑影猝然而来,从月吟脚下蹿过去。正下台阶的月吟被吓得脚崴了一下,身子本能地往右边倾去,她身旁的魏衡闻声回头,眼疾手快抓住月吟手臂,她这才得以稳住身子。
魏衡担忧出声,“小心。”
谢行之敛眉,悬在空中的手在夜色中收了回来,深邃的目光凝着仍旧抓握纤臂的手。
他眉色沉沉,心里极其不舒服。
这次是他慢了一步。
几乎是同时,众人闻声看过来,魏衡手了抓握纤臂的手松开,但却没有拉开两人之间很紧的距离,反倒是稳定了心神下来的月吟往后退了半步。
月吟将鬓边碎发捋至耳后,“多谢魏二哥。”
这厢大家才看清那突然蹿出来的黑影,是谢漪澜带来的小狸花猫。
小狸花猫围着谢漪澜足下转了几圈,竖起来的毛茸茸长尾巴也绕着谢漪澜。小狸花喵喵叫着,似乎是想让谢漪澜抱它。
“你这小家伙突然蹿出来,都吓到表妹了。”
谢漪澜蹲下,拍了拍小狸花猫脑袋,这才把它抱起。
一阵小插曲后院子里恢复了宁静,魏老夫祖孙离开了,月吟一行拜别谢老老夫人,一起回了大房那边。
谢府上上下下都点了灯笼,谢行之暗沉的面色笼罩在阴影下,晦暗不明。
漆黑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侧前方那条纤细手臂。
谢行之胸腔里的燥怒随着逐渐靠近离皎月阁,慢慢涌了上来。
平日里跟在月吟身旁的两位丫鬟不在,她再走一段路便要拐进皎月阁的主道了。
倏地,谢行之迈出一大步,蓦然拉住月吟纤臂。
是魏衡方才抓握的同样位置。
在她的一阵惊呼声中,谢行之把人拉到假山后面。
月吟背抵着坚硬的假山,疼得苦苦拧眉。谢行之挡在她身前,将她的路堵得死死,不仅如此,他虎口握住她右臂举至头顶,圈她在方寸之间。
谢行之高大的身影将所有的光线挡住,月吟只窥得他如墨般的双眸压着抹怒气。
她心下一惊,涌起了怯意。
“大、大表哥你干嘛,快松开我。”
月吟怕得声音都发颤了,她试图挣脱开谢行之束缚她的手,却越挣扎,越紧,被他紧紧攥住纤臂。
连垂下来的手也没逃过谢行之的怒意,他将她双手交叠在一起,举至头顶,抵靠着假山,单手用力握住她双腕。
谢行之醋意横生,在胸腔里翻涌,在这一刻彻底压不住了。
“阿吟,狐裘披风我送你,不准接魏衡送来的东西。”
“也不准对他笑,不准让他在碰你。”
“你是我的,从出生起就是我的。”
谢行之沉声重复着,“阿吟是我的。”
他余下来的手扣住月吟纤纤玉颈,在抬起她头的时候吻上她唇。
带着惩罚的意味,又有宣誓的强烈占有欲。
一片清辉下,呜咽的声音被谢行之吞入t腹中。
一吻漫长,月吟唇腔里的气息被谢行之夺尽,渐渐喘不过气,她腿倏地一软,支撑不住身子,往下栽的时候,谢行之忽然上前一步,捞起她腰。
月吟双脚离地,咬吻她的唇好不容易离了,她却被谢行之抱抵在假山上,头与他平齐。
双手没了钳制,又在突然的凌空下,月吟害怕地圈住谢行之脖颈。
谢行之唇贴着她水光娇妍的唇,楠声道:“乖孩子,你既说了不信男女情爱,改日便拒了魏衡。”
灼热的气息洒在月吟唇边,她面红耳赤,惊讶道:“表哥属意的姑娘是我?”
月吟晕乎乎的脑子骤然炸开,完全不敢相信。
“这次我不怪阿吟,毕竟阿吟身在其中,当局者迷。”
谢行之鼻尖蹭了蹭月吟羞红发烫的面颊,“还有,现在魏衡还不是表哥。只要在定远侯府一日,阿吟唤的表哥便是我。”
“阿吟先来后到,你是先遇见我的,便不能与魏衡纠缠不清。”谢行之偏头,唇贴在月吟小巧的耳廓,“他哪有我体贴,他也没见过阿吟的所有。”
所有两个人字,谢行之咬得极重,似乎在强调什么一样。
月吟脸更热了,莫大的羞臊顿时席卷全身。
“既然阿吟不愿嫁,那便换我执意要娶你,所以过错都由我一人承担。”
谢行之掌心贴着她平坦的小腹,月吟害怕地身子明显颤了颤。
“都吃过晚饭了,阿吟这肚子怎么还像是空空的?”谢行之掌心隔着布料,感受到了小腹柔软的暖意,他在月吟耳畔低语,“阿吟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都喜欢,只喜欢和阿吟孕育的孩子。”
月吟愕然,脑中一片空白。
幕天席地的吻随之而来,月吟又让谢行之堵了唇。
两唇相贴,谢行之舌头抵开她齿,哺了唇腔里的一片柔软。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娇气,反抗的力道渐渐小了,谢行之横抱起她,在清冷的月光中踏进皎月阁。
屋中一片漆黑,只能借着洒进来的月光依稀窥见屋子里的身影。
罗帐垂落,两个身影耳厮鬓摩,如胶似漆。
谢行之从身后拥着她,汗涔涔的面庞贴着她娇红的容颜,在她耳畔低语,“阿吟,说的不对,榫卯不是这样玩的。”
“阿吟怎么还没参悟透?”谢行之握住月吟攥紧枕头的纤手,“阿吟如今住的小房子,跪趴的床榻,皆是因为有了榫卯,才如此结实,怎么摇晃都不会塌。”
月吟嗓子哭喊都哑了,只能有气无力地摇头。
谢行之眼眸暗了下来,生出的怜惜化为绵长的一吻,极尽缠绵……
谢行之方才检查过了只属于他的羊脂长瓶,那瓶子总是放不稳,太容易倒了。
羊脂长瓶一倒,里面装的水全洒了出来,谢行之满手都是濡意。
阿吟放羊脂长瓶里的豆子与他镂空金手镯里藏的红豆差不多大,仿佛还比那些红豆还小。
月吟怕极了他的窥探,哭哭啼啼出声,却又被他吞了声音……
在一场从早下到半下午的秋雨中,桂花落了一地,天气也慢慢转凉。
皇城里的气氛也如这骤凉的天气一样,冷沉地可怕。
龙榻之上,宣靖帝昏迷不醒,皇子妃嫔们皆闻讯赶来,神色焦急地聚在床头,等着御用太医诊断的结果。
宣靖帝中风了,连御医也说不准合适能醒来。
先皇后故去后,宣靖帝便没立后,一时间,妃嫔们仿佛失了主心骨一样,唯有魏贵妃沉着冷静,请太子出来主持大局。
太子道:“这段时间孤守在父皇身边,照顾父皇。父皇吉人自有天相,相信很快就能醒来。”
魏贵妃也站了出来,“陛下几个时辰前还在与本宫用午膳,本宫也相信陛下很快就能醒来。本宫与太子一起在这里守着陛下。”
还有几位妃嫔也自请留下照顾宣靖帝,但都被太子驳了回去。
待到众人都离开了寝殿,魏贵妃与太子的目光不经意间撞到一起,两人心照不宣地看了看对方。
静默无声,什么都没有道破。
宫中发生的事情还没有传出,但谢行之却一清二楚。
他端坐在蒲团,脸上浮现笑意。
谢行之垂眸,桌案上放了个做工精巧的暖手炉,不仅小巧便携,还特别好看。
而暖手炉旁边是配套的白狐毛手炉套子。
谢行之拿起桌上的白狐毛手炉套子。
毛茸雪白的狐狸毛柔软,他特意让绣娘在上面绣了枝桂花。
阿吟喜欢桂花。
谢行之将这两样东西放进锦盒里,差正德给月吟送去。
阿吟她……她生气了。
但这手炉和套子却是谢行之一早就打算送给月吟的,并非是赔罪礼。
魏衡的狐裘披风,哪里有手炉实用。
皎月阁。
月吟看着桌上的锦盒,不太愿意打开。
玉盏道:“姑娘,您难道不好奇吗?世子之前送的七巧粉彩瓷盘精巧好看,这次不知又送了姑娘什么小玩意。”
月吟拧了拧眉,在漫长的纠结中说道:“那我就看一眼。”
看一眼就关上,放箱子最底下,再也不拿出了。
谢行之真讨厌呐,自从上次,她后腰不舒服了好几天。
月吟打开锦盒,是小巧精致的暖手炉,手炉下还压着个好看的手炉套子。
月吟好奇摸了摸,雪白的手炉套毛茸柔软,上面还有绣了她喜欢的桂花。
桂花绣样栩栩如生。
玉盏看直了眼,“这手炉真好看,比姑娘带来的哪个好看多了,也轻便许多。姑娘一到冬日寒凉的时候,手脚便冰凉,等天气再冷些,姑娘就能用世子赠的手炉了。”
玉盏笑着感慨道:“世子真体贴。”
明是触到的手炉套,月吟顿觉指端被烫了一下,心头小鹿乱撞。
第59章
月吟将暖手炉和手炉套子都放进锦盒里,关上锦盒的时候,也同时压住了怦怦乱跳的心。
玉盏见状微讶,暖手炉精巧,世子待她家姑娘体贴周到,但她家姑娘好像不领情。
月吟遣走屋子里的丫鬟,看着桌上的锦盒,心顿时变得乱糟糟的,像是找不到线头的一团乱麻,一时间毫无头绪。
她已经做好了不嫁人的准备,可谢行之突然出现,逼着她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摘出去。她不仅要嫁人,还一定要嫁给谢行之。
月吟烦乱地趴在桌案上,侧脸枕着手臂,抿唇拧了拧眉。
她心里烦乱,宛如钻进了个满是蚕丝的洞,她被重重叠的蚕丝挡住了去路,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平心而论,谢行之没有吃醋发疯的时候,待她还算不错,可是
谢行之他……会和其他男子不一样吗?
月吟白嫩香腮鼓了鼓,把心中的怅然慢慢吐了出去,但乱糟糟的心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她头下意识偏向另一边,侧脸枕着手臂,余光落到半开的窗户上。
窗外的天灰蒙蒙,在一场绵长凄冷的秋雨过后,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桂花被风雨吹落,那枝头尚存的小花孤零零地挂着,愈显萧条。
这扇窗户外面是鹫梧院。
谢行之差人送来东西,如今怕是已经等到了正德回去复命。
她是推脱不下才收下的锦盒。
月吟趴桌上,望着窗外烦乱地叹息一声,嘴里嘟囔一阵,谢行之能不能不要待她这么好。
匆匆沐浴后,月吟一骨碌爬到床上。夏季单薄的被子换成了秋日里的厚被,裹着身上暖乎乎的,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缩在暖和的被窝里。
月吟翻来覆去,叹息了好几声,乱糟糟的心情就像是不让她入眠一样,也不知等了多久,夜色越发深沉,她才迷迷糊糊睡着。
一睁眼,谢行之又出现在了她梦里。
冷色调的床帐,一看就是谢行之的床榻。
谢行之揽她枕在臂弯下,皓白长指穿过她柔顺的乌发,两人距离隔得近,呼吸间都是彼此的气息,谢行之一低头就能碰到她发顶,下颌被她头顶的小碎发弄得有些痒,他不太平静的心也跟着痒了起来。
“为何不想收下锦盒?”谢行之指尖绕了段她乌发,鼻尖轻蹭她琼鼻,“还在生气?”
一说这个,月吟就委屈,小情绪一上来嘴角都能挂油壶了。
“都让大表哥不能洒到……”
月吟小声嘟囔,脸颊顿时红了一片,她手指害羞地抓住谢行之亵衣,赤红着脸摇头,小声嘟囔道:“那天起来腰t都不舒服了。”
谢行之敛眉,手掌挪到她后腰,掌心拿捏着力道,轻轻揉着。
温热的指端触到单薄的亵衣,抚了一片柔软。
酥麻的感觉从尾骨沿着脊椎涌了上来,月吟心头一颤,砰砰乱动的心快从胸口蹦了出来。
月吟慌了神,反手按住谢行之手腕,“别揉了,是前天的事情了。”
声音娇娇软软,整个人宛如被欺负狠了的害羞模样,谢行之心头悸动,嗓子不自觉咽了咽。
谢行之手揽着月吟纤纤腰肢,半分都不让她远离。
蓦地,谢行之摸到她什么都没戴的左手纤腕,神色一凝。
他握住那纤白手腕,顿了顿问道:“我赠给阿吟的手镯呢?怎么没戴。”
漆黑的眸子看着她,月吟心中一凝,支支吾吾道:“我、我取下来了。金手镯太显眼了,戴出去会被发现。”
那金镯的尺寸太合适了,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金手镯取下来。
而且……
而且里面还藏一颗颗相思红豆,其意再明显不过。
这藏了红豆的镂空金镯子戴出去,被人看见还得了。
这厢,谢行之指骨的力道大了几分,月吟手腕一疼,低吟出声,一双秀眉毛拧着,委屈地看向谢行之。
谢行之心软得一塌糊涂,慢慢松了手,垂眼看着怀里的娇娇姑娘,“阿吟瞧瞧现在身出何处?”
月吟从睁眼后便一直被谢行之揽在怀里,答案显而易见,不明白谢行之为何这样问?
“不仅是梦里,阿吟的床榻,我也睡过了。你我这样,与新婚小夫妻有何区别?就连阿吟后腰这块红色小胎记,也只有我知晓。”
谢行之低头,独属于月吟的香甜馨香萦绕在他鼻尖,他下颌枕着她香肩,忽听得她骤快的心跳声。
她的那块红色小胎记,他素来喜欢亲吻。
谢行之轻笑,唇轻吻她扬起来的玉颈,眼底晦暗不明,沉声道:“阿吟觉得我们早已不清白的关系能一直藏下去?”
“除我之外,旁人休想娶到阿吟。”谢行之吮吸下颌的软肉,月吟身子不自觉颤了颤,推他却推不开。
谢行之唇贴着她娇艳的唇,灼热的气息洒出,喃声道:“阿吟认了吧,是我先遇上阿吟。阿吟把从前心里的苦,统统忘掉,往后的甜让我一点一点喂给啊吟,好不好?”
谢行之轻蹭她微微出汗的额头,“乖孩子,别再有防备了。”
他握住月吟的手,放置她胸口,“阿吟砰砰乱跳的心,是不会说谎的。”
柔软的掌心抵着胸口,月吟眼睫轻颤,确实感触到了仿佛要跳出来的心脏。
月吟抿唇,久久没有说话,心道这是害怕嘛,和谢行之说的并非同一件事。
蓦地,谢行之扣住她手,与她十指紧扣,吻上她唇。
冷色调的床帐与月吟闺房中的不同,但床帐垂落,上门朦朦胧胧的影子却是一模一样。
亵衣洒落一地。
纤纤素手从帐中缝隙伸出,无力地垂下。
不消片刻,谢行之伸出的大掌扣住她细腕,长指扣住纤白柔荑,又将她手捉回床帐……
月吟惊恐地看着面对面坐着的谢行之,娇红着脸啜泣摇头,“明日腰又要酸了。”
谢行之手掌搭着她后腰,掌心一推,将梨花带雨的人往怀里带了带。
月吟痛苦地拧眉,连连摇头,搭在谢行之肩上的纤指不自觉蜷缩。
谢行之低头吻了吻娇颜的泪,“明日哪会?阿吟别忘了,这是在梦里。”
“梦中之事,岂能带到梦外?”
言罢,谢行之抱住月吟,在那呜咽声刚起时,吻住她唇瓣……
月吟只觉这一夜她都没有睡,睁眼闭眼都是谢行之,还是玉盏摇她肩膀,才将她从梦里摇醒的。
月吟眼底一片润意,枕头也被眼泪打湿了。
玉盏候在床头,心疼说道:“姑娘,咱要不要去寺庙拜拜?您昨夜又梦魇了。”
月吟心里骤然一紧,下意识捏紧被角,“你听见什么了?”
玉盏:“姑娘是梦见严厉的夫子了吧。姑娘哭嚷着不要跪了,膝盖都跪疼了,要起来,哭哭嚷嚷的呓语,听得人心碎。”
在扬州那会儿,姑娘和婉星姑娘有位严厉的夫子,动不动就让没认真温习的姑娘们罚跪。
月吟耳根子烫了起来,被窝里的手下意识揉了揉膝盖。
梦里是梦里,如今膝盖不疼,但随着她的回忆,膝盖忽而跟窜了火苗一样,烫手。
还好玉盏只听到了这句,还有更让人难为情的话没从她嘴里说出来。
月吟揉了揉脸颊,“准备梳洗吧。”
玉盏弯腰,将床榻边的一双绣花鞋拎到榻前。
月吟掀开被子准备穿鞋,余光忽而落到被眼泪打湿的枕头上。
她唇瓣抿了抿,想起梦中那枕头也湿了。
但不是她的眼泪。
月吟脸红了一片,莫大的羞臊席卷全身,手指攥了攥亵。裤。
“等会儿把枕套换了。”
月吟吩咐玉盏,忙将视线挪开,避之不及。
她弯腰穿鞋,还真如谢行之所言,梦里的不适并没有带回现实。
月吟不高兴地拧了拧眉,谢行之每次在梦里都缠着她不放,次次如此,还花样百出。
他是算准了梦中种种不会带到现实里来。
屏风后面,玉盏伺候她穿衣裳,月吟忽觉襦裙系得紧了些,忙让玉盏松些。
月吟:“松半个指节。”
玉盏按照吩咐松了半个指节,月吟拧眉,还是觉得襦裙勒得胸脯有些紧,喃喃低语,“是长胖了吗?襦裙还是有些紧。”
这件襦裙是入秋那会儿定远侯府的绣娘给她量做的新衣,她只穿过一次,上次穿时襦裙合身,玉盏伺候她穿衣,伺候惯了,对她的身量再清楚不过。
今日这襦裙倒勒着她胸口了。
月吟低头看眼胸脯和腰身,拧着的眉越发深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有一点和原来不一样。
玉盏在月吟身后伺候穿衣,又松了松襦裙系带,说道:“哪是长胖了,姑娘这是在长身体。姑娘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往日没细看,姑娘今日一提,玉盏才发觉她家姑娘的身子丰满有致,袅袅婷婷,纤腰勾勒出优美的曲线,真真让人挪不开眼。
玉盏偷笑,下意识偷瞄一眼姑娘身前,她家姑娘长开了。
“长身体。”
月吟低头凝看,小声嘟囔着,倏地脸上红霞飞。
“养了这么久,阿吟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谢行之靠在床头,双臂从后面环住她,将她圈在身前,在她耳畔低语,“阿吟终于长身体了。”
掌心覆了一片柔软,谢行之道:“阿吟来鹫梧院与我一同用饭,喜欢吃的菜,只有我知道。”
月吟飞快敛了思绪,和谢行之依偎的画面从脑中消失,她手不经意覆上胸口,贴着裙襦,仿佛隔着襦裙都能感受到变化。
自从她假身份被道出后,便再也没有去谢行之那边跟他一起用过饭了。
月吟抿唇,她才不要和谢行之用饭,夜里会回不来的。
月吟换好襦裙,去了梳妆台边梳妆。她看着铜镜里娇艳的唇,唇瓣小小的,也没有撑破,因刚睡醒而有些娇红。
月吟敛眉,等下次,她就咬。
狠狠咬谢行之。
秋日的天阴沉灰蒙,院中景致一片萧条。
假山旁边种了几棵桂花树,前几日还芳香扑鼻,一阵风雨过后,树上只剩零星的花朵。
月吟看着被吹落一地的凋零桂花,眼眸暗了几分。
月吟本打算再折些桂花花枝回去的,“屋子里折的桂花也开始凋谢了,轻轻一碰花朵就掉了。”
树上的桂花也开始凋谢了,好可惜。
月吟仰头看眼枝头稀稀疏疏的桂花,忽而有了想法,“玉瓶玉盏,回去拿篮子来,我要采些桂花做桂花酱。做酱剩下的桂花就来做桂花糕,给魏老夫人送去。”
玉瓶玉盏回了皎月阁。
月吟拎着裙裾,来到桂花树下,她看中了一束花枝,垫起脚尖攀折,奈何还是不够高,她伸长手臂也够不到。
倏地,身后传来阵轻缓的脚步声,靛蓝长袖从月吟肩头伸出来,一条独属于男子的长臂抓住花枝。月吟瞧中的那花枝被男子带下,她无需垫脚也能轻松折下。
“阿吟想折这一束?”
谢行之清润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他清冽的气息随之而来。
月吟心忽然慢了半拍,有些慌乱地折下桂花枝。
桂花枝带了绿叶,簇簇小花被绿叶裹着。
快要凋谢桂花最是娇气,一碰就掉落。
一束花枝倾斜放在月吟手臂,她抱着花枝转身,“谢谢大表哥。”
谢行之垂眼看花,倒觉人比花娇,“阿吟喜欢桂花?”
谢行之t方才路过这外面,恰好看见她为花伤心的模样,又想起她夏日里用的最多的团扇带了桂花绣样。
她好像很喜欢桂花。
月吟手捧着花枝,笑脸盈盈,“喜欢呐。因为娘喜欢桂花。”
她还记得小时候娘摘了桂花给她做香囊,戴在身上一整日都是香香的。
谢行之浅笑,心中了然。
“阿吟做的桂花酱,还有桂花糕,是不是要分我一点。”谢行之垂眼看了看她手里的一束花枝,“阿吟这花枝还是我帮忙折的。”
月吟香腮鼓动,有了小情绪,“大表哥之前还扔我送的糕点。”
谢行之想起她说的是那件事,倏地一笑,“竟是个记仇的姑娘。”
“既然如此,我便再给阿吟赔罪一次。”
谢行之说着拱手,躬身向她赔罪,“当初心思偏了,误会阿吟,皆是我不对,再次向阿吟赔罪。”
他站直了,看向月吟,认真道:“阿吟不生气了?”
月吟没承想谢行之竟会如此,错愕片刻后心里有了一丝小窃喜,抿起的唇瓣微微翘起抹弧度。
月吟说道:“还生气呐。”
这厢,玉屏玉盏有说有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月吟心里的窃喜瞬间消逝,紧张地攥紧花枝,往后退了一步,拉凯两人之间近在咫尺的距离。
谢行之眉色微敛,不太高兴。
“世子。”
玉瓶玉盏拎着篮子过来,行礼道。
谢行之看了月吟一眼,没再留下,转身离开假山这里。
月吟和两名丫鬟在树下摘桂花,她瞧瞧看了眼谢行之远去的背影,不自觉地想起他方才的道歉。
月吟摘了桂花放篮子里,那就匀一点桂花酱给谢行之。
她暗暗摸了摸截指节,就匀一点点给谢行之,桂花糕也只给两块给他。
事后,月吟真的就只匀了一点桂花酱给谢行之。
又过了三日。
这日秋高气爽,下午的时候暖阳高照,月吟在书案前看打发时间的书。
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实在是舒服,她有些泛秋乏了,趴在书案上小眯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月吟迷迷糊糊中感觉身边来了个身影,把光线都挡了些,而有什么东西随之轻轻放在了她背后。
月吟迷迷糊糊睁眼,眼皮一掀开便看见谢行之俊朗的面容,他手臂正搭扶在椅背上,俨然一副欲圈她入怀的动静。
而他另一只手上正握着披帛。
原来是她的披帛垂在地上了,谢行之帮她拾了起来,放到身后。
月吟登时清醒了,困意全无,心紧到嗓子眼,“大表哥怎么来了?”
“自然是寻阿吟有事。房门没关,我便进来了。”
谢行之从袖中拿出个东西,他神神秘秘的,攥了拳,把要送的东西藏在里面,直到那攥拳的手到了月吟眼前,他才缓缓松手。
一枚镂空鎏金香囊球坠下,微微晃荡,在金灿的阳光下潋滟生光。
镂空鎏金香囊球雕刻精细,小小巧巧的一个是她见过最好看的。
月吟仰头看着,眉眼不自觉弯了起来,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香囊球。
谢行之眉眼含笑,温声道:“阿吟闻闻香囊球。”
他手挪了挪,镂空鎏金香囊球离月吟近了。
须臾后,月吟眼眸一亮,“是桂花味!”
谢行之点头,“我配了些香料在里面,是阿吟喜欢的桂花味。”
月吟愣了愣,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没再跟谢行之对视。
谢行之忽而抱起她,在月吟惊惶的声音中将她抱坐在书案上,正对着他。
“书!压到书了!”
月吟脸颊一红,不知所措下连双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就近抵着书案边。
谢行之仿佛没听见一样,撩开她身前垂在腰间的一缕乌发,捋至身后。
他将那枚做工精细的镂空鎏金香囊球系在月吟腰间,“给阿吟的。”
月吟心跳快了几分,心里也更乱了,抿唇婉拒道:“我能不收吗?大表哥已经送过金镯子给我了。”
她声音拉得长长,有几分撒娇的央求。
“不能。”谢行之态度强硬地回绝了她。
他眸光流转,见她手腕仍旧没有戴他送的藏了相思豆的金镯子,“既然阿吟觉得金镯子太显眼,那就戴香囊球。”
谢行之将香囊球拨正,让最好看的一面露在外面,“桂花已谢,这香囊球能让阿吟时时刻刻闻到桂花香。”
月吟心跳忽然慢了下来,暖阳照着面前的男子,是一片柔和温暖的光。
月吟有些失神,两人在一片对视中,谢行之喉结滚了滚,大掌握住她抵着桌案的手,他蓦然俯身,温柔地吻上她唇。
不似梦中和假山旁的惩戒,一吻轻柔,绵长缠绵。
暖阳洒落,屏风上映照的剪影温馨甜蜜,缠绵悱恻。
……
这厢,玉盏用七巧粉彩瓷盘端了水果进屋,只见软榻上的姑娘拎起个小圆球,手指正拨弄着。
她家姑娘脸上有笑意,仿佛是喜欢那小圆球。
玉盏还没看清她家姑娘手中的是何物,便被发现了。
月吟慌慌张张把镂空鎏金香囊球收袖子里,从半靠的软榻上直起身子,装作一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模样。
玉盏自然也没问,把端来的水果放榻边桌子上,“姑娘,今日的大枣新鲜,看色泽就知道很甜。”
月吟拿了颗还带水的大枣。
脆脆的,也甜甜的。
她小口吃完,又拿了一颗,“比前阵子的好吃,甜的。”
玉盏:“下午点的时候,世子遣人送来的,那会儿姑娘正在屋里看书打发时间。”
月吟闻言咬甜枣的动作顿了顿,那会儿不就是谢行之来给她送镂空鎏金香囊球的时候?
她下意识抿了抿唇,唇上沾了枣汁,舌尝到一抹甜意。
蓦地想起那个缠绵悱恻的吻,月吟有些紧张,这抹甜在心里荡出一片涟漪。
“别动。”
月吟忽然捂住跳动的心口。
“啊?”
玉盏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月吟眼前,一动不敢动。
月吟回过神来,“你先出去吧。”
玉盏退出屋子,只觉她家姑娘今日有些奇怪,尤其是提到世子的时候。
玉盏双目睁大了些,莫不是她家姑娘对世子心动了?
她家姑娘终于心动了。
屋子里,月吟还捂着心口,直到很久才平复下来。
跟谢行之单独待一块儿时,她总是莫名其妙心跳如擂,完全是没有节奏的跳动,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了。
她还在想谢行之的事情,然而还没有答案,有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就发生了。
宣靖帝中风有段日子了,虽醒来了,但却行动不便,整日卧在床榻上,且他时而清醒,时而昏厥,连御医都束手无策。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便代替宣靖帝处理朝政事务。
太子有治国能力在宣靖帝之上,短短几日就将朝中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让诸位臣子的心稳了下来。
宣靖帝这一病,让魏老夫人偷偷把月吟接回了宣平侯府,她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接外孙女回去的时候。
魏老夫人当日来的,当日就带走了月吟,行囊一切从简,不会引人瞩目,她早在府中为月吟准备好了一应用度。
谢行之对这事浑然不知,又逢在大理寺处理案子,下值晚了些,待他回来时才被告知月吟下午被魏老夫人接回了宣平侯府。
寂寥夜色中,谢行之望着没有点灯,漆黑一片的皎月阁时,心里空荡荡的。
她回去了,就这样被接回去,只带了一个行囊。没给他留只言片语,趁着他在上值时离开的。
她带没带他送的相思豆金手镯和镂空鎏金香囊?
宣平侯府还有一位属意她的魏衡。
谢行之面色阴沉,比这夜色还要黑,愤懑的醋意如洪水决堤般涌入他眼底。
第60章
月吟下午被接回宣平侯府时,魏老夫人便领着月吟拜见了府上的长辈。宣平侯府的人丁没定远侯府旺,府上只留了魏老夫人所出的这一房。宣平侯与发妻育有两二一女,大儿子业已成婚,现今镇守边关,二儿子便是月吟熟悉的魏衡,小女儿也是平素待月吟极好的魏佳茹。
此时的宣平后府,魏老夫人院中灯火如昼,热闹非凡。
软榻上,魏老夫人拉月吟坐在身旁,月吟这孩子越看越像她女儿年轻时的模样。
祖孙两人相见,两眼泪花,有太多话说不完,聊起来便忘了时辰,一直到夜色渐深,魏老夫人才恋恋不舍地放月吟离开。
魏衡吃罢晚饭便留在了魏老夫人这边,主动把送人的活儿,揽到身上,“表妹初来乍到,对府上不熟悉,不妨让我送表妹回去。”
他做梦也没想到,柳家表妹不是柳家表t妹,是他的亲表妹。
是他姑姑和崔叔唯一的血脉。
“也好。”
魏老夫人笑容满面,没有拒绝,想必这两兄妹也有些话要说,她看向月吟,道:“阿吟,你住的浅云居与你母亲阿瑶的蘅芜苑挨着,我早就让人将屋子打理出来了,就等着把你接回来。”
如今皇帝这一病,太子代为处理朝中政务,魏老夫人终于等来了接人回府的机会。
月吟拜别魏老夫人后,跟在魏衡后面,越来越期待新的住处。
她想,明日要去母亲的蘅芜苑看看。
勋爵人家的宅子都大,月吟才将定远侯府邸熟悉,又被接回了宣平侯府,面对眼前陌生的亭台楼阁,她一时间分不清东南西北,昏暗的烛光下看什么都是陌生的。
寂静的夜,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魏衡发觉月吟没跟上来,有意放慢脚步,后来便索性走到了月吟身旁,与她并肩而行,“表妹,想来这就是冥冥中的缘分,我初见表妹时,便有种熟悉的感觉。”
灯火将两个影子拉得长长,都快凑一起去了。
月吟心中感慨万千,“我也没想到爹娘原是京城中人。”
她弯唇笑了笑,道:“往后我要替母亲在外祖母身边尽孝。”
因月吟这一番话,魏衡想说的话不自觉咽了回去。
眉眼敛了敛,魏衡垂眸忽见月吟腰间垂挂的镂空鎏金香囊球,目光一顿。
方才她在与祖母的聊天中,这枚香囊球垂落一旁,被遮挡住了。
这鎏金香囊球做工精细,是姑娘家喜欢的样式。
魏衡不禁陷入沉思,表妹香囊球也有了,那他下次该送什么给表妹好?
察觉到目光,月吟下意识垂眸,谢行之送的香囊球正垂挂在她腰间,她本能地用长袖遮了遮,掩住那香囊球。
魏衡敛了目光,领着月吟往浅云居去。
浅云居。
屋子足足比皎月阁宽敞两倍,小厅和卧房相接处挂个撮珠帘子,帘子是串成花儿的图案,轻轻拨动便是簌簌珠帘声。
三层落地烛台燃的蜡烛照亮一室。
清一色黄梨木家具秀气淡雅,书案、画案、美人榻、雕花衣柜一应俱全,粉彩茶盅,白玉瓷瓶,那黄梨木雕的博古架上还摆放着许多雅致的小器。
窗柩旁的汝窑梅瓶里插了两三枝盛开的白玉兰,屋中芳香四溢。
屋子往里,紫檀雕花拔步床前放了一面美人戏猫的曲屏,将里外隔开,而层层叠叠的烟粉色罗帐垂下,又将床榻内外分隔开来。
绣被罗帐,散发着袅袅甜香。
玉瓶玉盏拎着包袱,随着月吟进屋,愣愣看呆了片刻。
玉盏不禁感叹道:“姑娘,这浅云居的屋子布置得真好看。”
月吟点头,那莲花铜制香炉里升起缕缕轻烟,香香甜甜的格外好闻。
月吟打了个呵欠,有些疲乏了,“东西明天再收拾吧,和外祖母聊着聊着忘了时间,竟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
匆匆洗漱后,夜已经深了。
月吟躺在紫檀雕花拔步床上,隐隐约约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紫檀味,清冽的味道夹杂在香甜的薰香里。
屋中一切都是新的,月吟有些不习惯,裹着锦被翻了个身。
她让丫鬟在床头留了盏蜡烛,与没把两边的罗帐全部放下,只垂下了床尾的烟粉色罗帐。
昏黄的烛灯下,月吟看着帐前垂落的如意纹镂空银球,看着看着微微出神。
她蓦然起身,掀开被子,匆匆穿上鞋子,拿上了床头烛台去了梳妆台。
一骨碌爬回拔步床,月吟手里拿了谢行之送她的镂空鎏金香囊球。
香囊球和帐前垂落的银球不一样,比镂空银球小了一圈,是缠枝花纹的,里面装了配置好的香料,香久不散。
月吟将精致小巧的香囊球凑近了些,依旧能闻到淡淡的桂花香。
谢行之说,若是香囊球里的薰香味道减淡了,他重新配香料。
月吟靠在床头,下意识握紧鎏金香囊球。
她离开定远侯府时,谢行之还在大理寺当值,她便没跟谢行之道别,没留信,也没捎口信。
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他小气,又爱记仇,定是在心里把她狠狠骂了一顿吧。
想起他那些因为生气就惩戒她的法子,月吟怯怕,忙捂住嘴巴,唇瓣紧紧抿住。
但她已经回宣平侯府了,也不在皎月阁了,谢行之一时间拿她没办法。
难不成他还擅闯宣平侯府来惩罚她不成?
月吟唇弯了弯,这么一想也不担心了。
掌心松开嘴巴,月吟又拿出那枚镂空鎏金香囊球,就着烛光细看。
缠枝花纹雕刻细致,月吟好奇之下将最外面那层扣子打开,外层上下半球分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同心鎏金半圆香盂。谢行之激将配好的香料攥成香丸,放在半圆形的小香盂里。
香囊球这种物什,一看就是姑娘家擅长的。
谢行之他却……
月吟唇瓣轻抿,忽觉倒是谢行之像个贤惠的姑娘。
上次、上次还给她做月事带来着。
月吟心跳如擂,整张脸在不知不觉中羞红起来,太难为情了。
压下砰砰乱跳的心,月吟心思回到香囊球上面来。
等这香丸里的香味散尽,她就自己配香料,不去找谢行之。
俄顷,月吟忽然发现香囊球内壁好像刻了什么东西。
床头的烛火太暗,她看不清刻的什么,手指摸了摸,指腹触到香囊球内壁的不平,的的确确刻了东西,像是刻了两个字。
一个笔顺有些复杂,一个笔顺简单。
月吟依稀辨别着,那笔顺简单的字,好像是她的月字。
指端仿佛被烫住了一样,月吟一惊,立即收回手指。
心脏狂跳不止,月吟探身,将床头烛台拿过来。
烛光将帐内骤然照亮,月吟就着这亮起来的光,终于将两个字看清。
“澄月”
谢行之竟在香囊球里刻了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而这两字的对面,同样位置,也刻了两个字谢崔。
两人的姓氏,也一并刻了上去。
月吟心跳莫名加快,呼吸也急促了起来,脑子胀乎乎的,耳畔仿佛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宛如一切都静止了。
她放下烛台,蓦地合上香囊球,上下半球的暗扣紧紧合上,澄月两个字被关在了镂空鎏金香囊球里面。
月吟说不出的慌乱,把剩下的一半床帐拉了下来。
床榻内一片漆黑。
月吟慌乱地把严实扣上的香囊球握在手里,整个人缩进了锦被,不再去想这件事。
夜阑人静,此刻宣平侯房中,仍有谈话声。
魏衡把月吟送回浅云居后,立即就去了爹娘那边一趟。
“爹,娘,儿子想告诉二老一件事。”
魏衡面露喜色,他太高兴了,一刻也不想再隐藏心里的情愫,对爹娘道:“儿子早前便属意月吟表妹,如今表妹认祖归宗,儿子想求娶表妹,望爹娘成全。”
宣平侯夫人脸上乐开了花,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下来,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好好,娘盼你成亲盼了好久!你大哥和大嫂在边疆,也就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娘心里念着也没办法。”
“月吟那孩子,我在定远侯府也见过,今日又在你祖母那边又见了一面,那孩子温顺乖巧。最重要的是,那孩子心地善良,是难得的好孩子,为了给谢芸母女俩报仇,才留在的定远侯府。你祖母这几日沉浸在喜悦中,对那孩子喜欢得紧。”
宣平侯夫人高兴之余,又开始担忧,重新坐了下来,说道:“就是不知月吟那孩子是否有意,感情要合的来才行。佳茹和月吟投缘,改明儿我让加茹帮你问问。”
魏衡开心道:“谢母亲。”
“这事得抓紧。”
一直没说话的宣平侯忽然开口。
宣平侯夫人:“再抓紧也不能立刻就办。月吟刚从定远侯府到咱们府上,总得让孩子先适应适应。再说了,月吟即便同意,还要私下悄悄问问魏贵妃娘娘的意见。”
宣平侯心里叹息一声,也不说话了。
他敛了敛眉,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不是他催,是谢家那边怕是有人早盯上了。
秋猎在围场上,月吟紧张谢行之都紧张成了那样了,再见彼此时,有种生死重逢的庆幸珍惜。
他儿子的这么亲事还不知有没有苗头。
宣平侯放下茶杯,心里是希望这刚寻回来的外甥女成儿媳的。
想起很久之前,他、崔昦、定远侯在一起闲聊,他带了个大儿子,定远侯也带上了他的大儿子谢行之,就崔昦孤家寡人一个。那时崔昦虽在魏家下了聘,但还没正式迎娶他妹妹阿瑶。
那时谢行之小t,就喜欢去找崔昦,崔昦便逗谢行之,往后把女儿许给谢行之。谢行之欣然答应了。
后来,没等到崔昦迎娶他妹妹阿瑶,皇帝起了夺他妹妹的念头,给崔昦扣了大好一个罪名。
秋猎之后,他和定远侯问了月吟崔昦埋骨之处,悄悄去过一趟扬州那边,偷偷祭奠了崔昦。
斯人已逝,就是当初那话不知还算不算数。
翌日,秋高气爽。
谢行之一早就去了母亲那边,谢漪澜也在。
谢行之神色略显憔悴,眼下一圈鸦青,俨然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
谢漪澜惊了眼睛,忙关切问道!“哥哥,月吟突然走了,你该不会一宿没睡吧?”
母亲已经跟她提了哥哥属意月吟,但月吟秋猎时就亲口跟她说了,对哥哥无意,谁都不嫁。
然而谢漪澜从两人平日的相处中,好像隐隐约约感觉到月吟对哥哥有些意思,估摸着是因为害羞,慌乱之下才说的不嫁。
昨日月吟被接走时,哥哥不在,两人还没正式道别呢。
谢漪澜有些惋惜,没想到月吟这么快就被接回去了,成了别人的表妹,哥哥也不能每日都见到月吟了。
谢漪澜倒还好,她与魏佳茹关系好,她可以随时下帖子去宣平侯府。
就是她哥哥,一个外男再去找月吟,就太不合适了。
谢行之没回谢漪澜的话,“我和母亲有话说,你先回去。”
大夫人估摸着也猜到了点什么,让谢漪澜离开了,同时也屏退左右。
大夫人说道:“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谢行之认真道:“母亲,孩儿年纪不小了,是时候后成婚了。请母亲替儿子请媒人去宣平侯府提亲,求娶月吟。”
“如此着急?”
大夫人对儿子娶月吟倒是不意外,只是他竟如此急,“昨儿,月吟才被接回去。”
“听你祖母说,魏老夫人念得紧,这回心可算是踏实了。月吟才认祖归宗,我们就去提亲,这……”
大夫人虽说盼着儿子成婚盼许久了,但也不急着十天半月,“再等几日,娘和你爹亲自去宣平侯府。”
谢行之抿唇,不置一言。
“瞧你这憔悴的模样,倒真是被你妹妹说中了,怕是一夜未眠。”大夫人叹息道:“待会儿还要去大理寺上值……”
谢行之头次打断母亲的话,“母亲,儿子回来看卷宗,睡晚了。”
“好好好,就当是看卷宗看完了。”
儿子大了,也是要面子的,大夫人便没揭穿,小声嘀咕道:“死鸭子嘴硬,跟你爹一个毛病。”
大夫人对儿子道:“今日回来早些歇息,把心收回肚子里,再等个小半月,爹娘就请媒人去宣平侯府提亲。”
“谢母亲。”
谢行之在大夫人这里用罢早饭,就去了大理寺。
路上,谢行之让车夫绕道去了趟宣平侯府。
马车两过宣平侯府,却没有停下,谢行之离开时,远远就看见魏衡策马离开宣平侯府了。
两人上值的地方正好相反,魏衡没看见他。
谢行之却瞧见魏衡一脸春风得意的模样,月吟是他表妹了,他自然雀跃欢喜。
谢行之敛眉,放下帘子,眉宇间仿佛凝结了厚重的寒霜,让人不寒而栗。
现在魏衡要见月吟是见容易的事,他们两人平素会一起用饭吗?
谢行之闭上眼睛,用一股强大的意念将胸腔里的愤懑硬生生压了回去,宛如从胸腔中拔掉带了倒刺的箭。
马车离宣平侯府远了,素来准时上值的谢行之来晚了一刻钟。
皇城里的气氛也好不到哪里去。
宣靖帝中风大半个月了,却没有好转的迹象,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嘴里含含糊糊说不清话。
太子和魏贵妃两人轮流守着宣靖帝,偶尔有妃嫔和其他皇子过来,担心打扰宣靖帝养病,没待多久便离开了。
七皇子来了龙榻前,宣靖帝没醒,魏贵妃还是像往常坐在贵妃榻上失神地望着龙榻这边。
七皇子心疼,过去劝道:“母妃,您都连着守了父皇好几日了,身子会吃不消的。您回宫歇息,父皇这里小七来守。”
魏贵妃在一片恍惚中回了神,怔怔望着九岁的儿子。她坐下时,儿子足足高出了她两个头。
皇帝为了一己私欲,夺人妻子,残害忠良,在她心里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就是小七……
他和皇帝不同。
小七纯真善良,让太子和谢行之抚平了他心中的怨念。
今后他该何去何从?
魏贵妃敛了思绪,温声说道:“不碍事,你今日的功课都做了?回去先把功课做了。”
七皇子微微失神,这是母妃为数不多的几次过问他功课,他笑了笑,“今日太傅留的功课不多,等太子哥哥过来,我就回去做。”
“那就先去把功课做了,再过来。太子估摸着也快处理完朝政了,”魏贵妃说道:“母妃不累,你先回去吧。”
七皇子难得见母亲好说话,乖乖顺从母亲的意思,离开寝殿回宫里去做功课了。
这厢,七皇子刚走不久,宣靖帝痛苦的咳嗽几声,悠然转醒。
然而内殿却没有侍从。
宣靖帝身子大不如前,在龙榻上挣扎好一阵也没有起来。魏贵妃见状,走了过去,她眼里有浓浓的恨意,宣靖帝亦是,谁也不比谁的恨少。
“毒妇!”
宣靖帝干涸泛白的唇瓣动了许久,才艰难地从唇里说出了两个字。
魏贵妃行至龙榻前,居高临下看着消瘦得有些变了模样的宣靖帝,“最毒妇人心,陛下不是不知道。”
“陛下前几日还在说臣妾胆子大,臣妾如今也不枉陛下的信任,胆子大了些。”
魏贵妃冷眸里的杀戮没藏着掖着,垂眸冷看宣靖帝,“臣妾等今日,已经等了十一年,这十一年中,没有一刻不想杀了陛下!”
“陛下平日里点的香,被臣妾动了手脚。那香,乍一闻,闻不出什么,这香厉害就厉害在这里。香闻多了,再加上这段时间天气转凉,增加了陛下中风的机率。臣妾和太子费了好大力气才寻到的这毒香,这殿中都是太子的人,陛下喊破嗓子也没人来救驾。”
魏贵妃轻笑,“陛下含含糊糊连话都说不清了,臣妾便也不怕陛下知道所有事情。陛下真应该谢谢三郎,是他让陛下多活了几日。”
“两日后,是我和三郎定情的日子。”
宣靖帝颤颤巍巍抬起手,费了好半天劲才把手臂抬起,面目狰狞地指向魏贵妃,咳嗽几声怒道:“毒、毒妇,该杀!”
魏贵妃狠狠拍开宣靖帝的手,“陛下不仁,莫怪臣子不义!”
“小七、七……”
“小七是陛下的儿子。”魏贵妃想起往年的事情,眼眶盈了泪水,“陛下的儿子就是命,我的女儿就不是命了吗?!”
“小七高热不退的时候,我就在想,小七生病时有人陪,我女儿呢!她生病了可有人照顾?!她还那么小,就没了娘,正是需要人陪的时候。”
魏贵妃想起月吟纤瘦的身影,心疼地眼泪止不住流。
魏贵妃擦干眼泪,笑道:“难为陛下再多受两日的苦,还有两日就解脱了。”
她伸手,将明黄的龙帐卸下,遮住宣靖帝狰狞的面目。
两日以后,她会亲自取了解皇帝,已告她夫君在天之灵。
月吟在魏老夫人的同意下,去过母亲曾居住的蘅芜苑了。
屋中陈设一尘不染,仿佛母亲昨日就住在蘅芜苑一样。
这日,月吟在蘅芜苑的水榭亭坐着,望着蘅芜苑的高大的柿子树。
再过几个月,柿子就成熟了。
黄澄澄的柿子,好看也好吃,娘最喜欢吃柿子了。
月吟双手托着下颌,笑盈盈望着小豆子一样的青柿子。
倏地,两位闲谈的婆子路过,仿佛没有注意到远处水榭亭这边还坐着人。
“我刚才出府去买菜,好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定远侯世子,就是那个谢少卿,他追犯人追进了条胡同,那胡同里面是块破败荒芜的地。然后我就看到谢世子被人从后面推到口井里,那井早枯了,那老深了!犯人拿大石头压住井口,堵了井口。”
另一婆子心惊胆战,“那枯井里岂不是暗无天日?把人给堵枯井里了。”
“是呀,我惜命怕死,逃得远远的。那井就在崇德坊那边,离咱侯府也不近。”
两位婆子渐远,说话的声音也远了。
月吟一字不落听了进去,脑中像是炸开了,耳畔轰鸣,什么也灌不进去。
谢行之不能待在暗无天日的枯井里t,会闹出人命的。
月吟霍然起身,吩咐丫鬟道:“备车!去崇德坊!”
她脸色煞白,匆匆离开水榭亭,双脚迈步间不自觉软了。
“玉盏,你去定远侯府,让侍卫快点赶来崇德坊救人。”
月吟嗓音怕得发抖,心紧到了嗓子眼。
……
崇德坊。
马车只能停到胡同口,月吟拎着裙裾,着急忙慌往胡同里跑去。
她累得气喘吁吁,一眼就看到了荒凉地上的一口井。
巨大的石头压在井口,把枯井堵得严严实实,枯井周围长满了枯黄的杂草。
破败之处的房屋也长满杂草,四周一片死寂。
月吟失神地看着井口的大石头,一颗心跌入谷底,双腿更软了,踉踉跄跄下险些摔倒。
月吟跑到井口,使出全劲去推大石头。
女子的力量终究是薄弱,大石头分毫微动,还是堵着枯井口,只余了井口的一丝缝隙。
她看不清枯井里的情况,一片漆黑。
月吟拍了拍大石头,朝枯井下扯着嗓子喊,“谢行之!谢行之你在里面吗?”
“你回答我?!”
除了她回音,没谢行之的回应。
月吟心里咯噔一声,不好的预感随之而来,吓得脸更白了。
月吟双掌虎口放在唇边,又朝井里喊道:“谢行之,你别怕,我已经去叫人了。”
“你再等等我,这次我也可以把你救出去。”
无助的恐慌涌了上来,月吟害怕得哭了。
倏地,一双手臂从后面揽着她,她落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中。
“阿吟,好久不见。”
谢行之双臂环住她,下颌枕在她纤薄的肩膀上,“阿吟还是一如既往紧张我。”
“一日不见,如隔五载。”谢行之一声冷笑,“当初阿吟不告而别,可真狠心,连梦里都不曾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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