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清算世界女子围棋第一人


    既然毛壶冰愿意将元修明嘱咐她保密的事,向谢颖和盘托出,谢颖便也简要地将三十年前有关陆长玫的往事,在陈妈小炒店里的嘈杂人声中,重述一遍。


    在场,石川理、仇嘉铭、丛遇英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面露震惊。


    毛壶冰静默地听着,眼神复杂。这是发生在她认识元修明之前的事。按时间推算,陆长玫离开国家队没多久,她就和元修明恋爱、结婚,育有一子。


    她自以为熟悉的枕边人,每夜怀揣着恶毒的秘密入睡,如此三十年。


    她一无所知。


    丛遇英不解:“他和长玫阿姨是男女朋友,为什么要这样害她?”


    谢颖淡声:“在国家队,竞争关系,永远大于恋爱关系。在胜负面前,没有任何情谊可言。”


    毛壶冰嘲弄般地低低一笑:“我和元修明,还是三十年夫妻呢。”


    谢颖不知道她具体是因为什么离家,却清楚,像毛壶冰这么关怀陌生小辈的女人,肯定疼爱自己的孩子,她离家,一定是发生了非走不可的事。


    谢颖只是哀哀地看着她。


    一旁,默不作声许久的石川理突然开口:“小松制造杯?那不是小雪家承办的比赛吗?”


    小松制造株式会社承办的小松制造杯,在八十年代初期缔造围棋世界大赛最初的盛景之后,已于二十年前停办,世界范围内的围棋爱好者们,至今仍然感念小松家族对世界围棋发展做出的贡献。


    此前,谢颖缺乏途径和关系,从未从赛事主办方的角度入手调查过。


    庭见秋立刻掏出手机:“我来联系小雪。”


    她的日语已经好到可以和她远在日国的棋手朋友们简单书面沟通。偶有她不知道如何翻译的词语,石川理会立时告诉她。


    仇嘉铭仍想不通:“元修明当晚自己也出现在了卡拉OK,如果有人见到他,出面作证,他也要被处分啊。”


    谢砚之:“他出现,是为了让长玫阿姨放下戒心。”


    “他胆子也太大了!棋钟的事也是,他难道就没想过被人发现之后怎么收场吗?”


    谢颖说:“他是赌徒个性,牌桌上永远在all in的那种人。”


    毛壶冰闻言点头。


    “与其说他不计算风险,不如说他无视风险,他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主轴,一切都能围着他转。”谢颖沉声,“确实一切也都按照他的心意发生了……包括华日友谊赛。”


    提及华日友谊赛,庭见秋又想起谢砚之遇袭时右手掌心涌血的豁口,呼吸急促:“什么?”


    她一直以为这件事是意外。要说始作俑者,除了如今已经判刑入狱的袭击者,就是她。


    谢砚之在桌下牵着她,指腹安抚地划过她冰冷的掌心。


    “我这回在京城,从邱左思那里,调查出了很多信息。


    “华日友谊赛,第二日,安保人员,有一半不是棋协自己的工作人员,而是元修明找来的日结。这些人,收了元修明的钱,按照元修明的指示行动,干完这一天,就离开,从此封口。”


    谢颖讲述自己这几日在京城的调查进展。


    她不仅顺着邱左思的线索,顺藤摸瓜,查清八成当日安保人员的身份信息,还在律师的陪同下,去了京郊监狱,找到那名袭击谢砚之的犯人。


    他在看到元修明照片之后,给出了决定性的证词。


    谢颖终于可以将事件的来龙去脉,严丝合缝地拼凑起来:


    九月初,华日友谊赛,第一组五番棋,第二盘。


    赛场上,庭见秋与石川理的棋,已行至官子,约莫半小时左右,便可以收尾。


    记者群聚在京城围棋道场门外,怀里各抱器械,等待入场。有一张不自然地扭曲着的绀红色面孔也在其间,走近,依稀可以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他的胸前,没有记者证。


    如果有人如元修明一样,仔细地审视候场记者们的每一张脸,一定能觉察出这名中年男人的怪异之处。


    然而,此刻记者们都将注意力放在新闻刚刚爆料出来的庭见秋收礼一事上,议论纷纷,全然没有留意身旁,有一个人听去了他们的对话,脸色变得更加狰狞可怖,转身愤然离开。


    元修明站在正门口,三级台阶之上,久久谛视着人群中,那张肥胖的、危险的面孔。


    然后,他回身,低声对他身侧的四名安保人员,温煦体贴地说:


    “这局棋下得太久,你们都辛苦了。这些记者我都认识,直接让他们进去,不必查了。”


    所有记者入场之后,元修明仍然在等候。


    ——那个怪异的男人,果然回来了。


    他如一头愤怒的公牛,想发泄却又不得其法,想进场却又不得其门而入,进了道场的门,便如一辆控制失灵的大卡车,喘着粗气,来回走动着。


    元修明走上前,面露无辜的微笑,向他搭话:


    “您好,请问阶梯教室怎么走?我迷了路,刚从华日友谊赛的赛场出来……”


    他回身,指向他谎言中的来处,通往赛场大门的入口。


    ……


    人声喧闹的陈妈小炒店内,只有江陵队一桌人,在谢颖叙述之后,陷入长久的沉寂。


    庭见秋气得浑身发抖,眼眶通红,餐桌下,死死攥着谢砚之的左手。


    石川理在愤怒中,胸腔剧烈起伏:“他疯了?他知不知道放一个身携管制刀具的人进入赛场,会是什么后果?他没有办法控制这个后果!”


    这个不受控的罪犯有可能真的杀死谁。


    在场所有人,无辜的观众、记者、工作人员,甚至是日国的棋手,都因为元修明的一己私心,陷入危险之中。


    谢颖语气冷静:“他就是一个疯子。”


    大胆又缜密、阴暗又光鲜的反社会,缺乏同理心的一具空壳。他的所有自我价值,都来自对他人的倾轧。只有见到有人因为他痛苦崩溃、人生毁尽,趴伏在他脚边,请求他的恩典,他那具空洞的躯壳,才会短暂被自恋填满。


    “——但你们不用担心。我既然已经启动调查,收集到了证据,就有能力让他付出代价。不止这一件事。凡他做过的,我一一清算。”谢颖温声安抚,“这是大人要去解决的事情,你们只需要……”


    “只需要好好下棋。”言宜歌接话。


    这是谢颖说了无数次的话。


    即便江陵队的棋手们,最年长的已过而立之年,她仍然将他们都视作孩子。她在这个年纪,所没有的一切,资源,条件,机会,无偏见、无危险的环境,她要给他们。


    谢颖微笑:


    “对。围甲,世界女子围棋职业锦标赛,以及下个月开幕的钟氏杯,你们都要争气。


    “输棋也没关系。但也输得漂漂亮亮、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对手,还有你握过的棋子。”


    毛壶冰听得心头微震。


    江陵队棋手们听过无数遍的唠叨,于她而言,却是第一次听。


    原来输棋,也是可以“没关系”的。


    “小雪回我消息了。”庭见秋拿起手机说,“她说她家族注重历史材料的保存,留有很多当年参赛棋手的资料和照片,可能对我们有用。但她粗粗检索了一下,松田一助是有,却没有中谷山这个棋手。”


    “随队的不一定是参赛选手,”言宜歌提醒,“教练,工作人员,媒体,都有可能。”


    毛壶冰说:“只要有照片,我就能认得出他来。”


    谢颖感激地拍了拍毛壶冰的手背。


    庭见秋转述:“小雪说,反正我和宜歌马上就要去日国参加世女锦标赛,到时候我们可以去她家的资料室里找。”


    手机上,庭见秋用日文发送:


    【谢谢啦,小雪。】


    小松雪回复:


    【师姐该做的~[女孩][爱心][女孩]】


    第四轮围甲结束之后,谢颖带着庭见秋、言宜歌先前往日国,参加世界女子职业锦标赛。


    这项比赛是女子围棋最重磅的赛事,含金量远胜邀请赛,难度也更高。世界范围内的女棋,尤其是女高段,都在这场赛事之中争冠。


    世女锦标赛赛程长达半个月。这半个月中,留在华国的谢砚之、石川理、仇嘉铭、丛遇英,又战两轮围甲;远在日国的谢颖、庭见秋、言宜歌,一边忙着下棋,一边在小松雪的帮助下,整理尘封三十年的、第二届小松制造杯的相关材料。


    在毛壶冰的帮助下,她们在随队医生的名录中,找到了这名叫中谷山的男人。


    松田一助是孤家寡人,音讯全无,中谷山则不然。他有家人,大儿子刚诞下三个月大的幼女。想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中谷山才抓紧了对元修明的勒索。


    这是一桩跨国际的案件。在小松家族的帮助下,华日联手,在两国国境内,搜寻中谷山和松田一助的踪迹。


    石川理很想帮忙,一闲下来便给庭见秋打电话,问问进展如何,是否需要他联络某某。


    庭见秋知道他是好心,但眼下一切顺利,的确不需要他再多操心。


    他又去找陪在庭见秋身侧的高桥依子,旁敲侧击,问是否有自己帮得到的地方。


    高桥依子揶揄:“我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么爱操心的一面。”


    “也不是操心,我就是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你觉得她没有你帮忙,会很困难,是不是?”电话另一头,高桥依子笑着摇摇头。


    石川理也沉默了,半晌,随着她笑起来:“看来,是我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可能有些小女孩会很吃你这套吧。爹系?”


    “……”


    “但见秋不是,你知道的吧。”


    石川理闷闷地“嗯”了一声。


    “如果你想追她,还是不要这样做,会比较好。”高桥眼明心亮,看得明白。


    石川理低笑一声:“已经表白过了。”


    高桥一惊:“你动作这么快?她怎么说?”


    “被拒了。”


    高桥听出他故作轻松的话里的一丝低落:“那你怎么办?”


    “没怎么办。”石川理爽朗大笑,“接着下棋啊,依子。单是下棋本身,我就已经满足了。这边有特别厉害的电脑,有机会,你也来玩。”


    六月底,赴日比赛一行人,终于回国。


    庭见秋、言宜歌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打开出租屋门的那一刻,迎了一脸的礼炮撒花。


    “恭迎世界女子围棋第一人、世界女子围棋第三人——”


    世界女子围棋第三人言宜歌,本就因为输棋不爽,满头满脸纸花,脸色差得像要吃人:


    “谁组织的活动,谁打扫卫生。我要是看到地上有一点纸屑,你们就等死吧。”


    丛遇英、仇嘉铭滑跪姿势标准,立马飞身去卫生间,一人拿扫把,一人拿畚斗。


    谢砚之接过庭见秋手上行李,替她摆进房间,趁没人注意,飞快亲了亲她的头发,亲到一嘴纸。


    庭见秋从他嘴角揭下指甲盖大小的粉色纸花,看他吃瘪,笑得鼻尖皱皱的。


    谢砚之又问:“你的冠军奖杯呢?”


    “进门前顺手放门口鞋架上了。”庭见秋漫不经心答。


    谢砚之挑眉:“你没有专门的放奖杯的柜子吗?”


    庭见秋一脸无辜:“有。放满了,塞不下。”


    谢砚之:“……”


    她才定段不到一年。


    谢砚之不容许她这样轻慢地对待自己的胜利成果,先说自己一会就联系工人,给她再打一个奖杯柜,又大步出门,抢救冠军奖杯。


    好险还在,没被人把这金灿灿的大家伙顺手牵羊了。


    他举起底座刻有世女锦标赛徽章与庭见秋大名的奖杯,正要往回走,又想起:


    “言宜歌的奖杯呢?鞋架上怎么没有?”


    庭见秋:“她压根没带来,直接扔在日国了。”


    言宜歌冷笑:“季军奖杯,这是耻辱。”


    庭见秋自豪地扬起下巴:“和宜歌相比,我是不是很尊重自己的奖杯?大老远托运回来,带了一路呢。”


    谢砚之无奈地捧着她的冠军奖杯进门:“这可是女子围棋最高荣誉,你登顶世界女子围棋的证明啊。”


    “可我从来都没打算做世界女子围棋第一人。”


    她眼望着谢砚之手捧着的奖杯,全不在意地、很轻地一笑。


    “我要做的,是世界围棋第一人。”


    第72章 盲棋黑棋的胜率,100%


    七月初, 第九届钟氏杯终于将要结束长达半年的预热,正式启动本赛。


    在这半年间,钟氏杯总委会为推广围棋,宣传本赛,在各国境内举行各种幼儿赛、青年赛、业余赛、大学生赛事,东亚三国又一次随着钟氏杯的回归,掀起四年一度的围棋热潮。


    预热的最后一环,是钟氏杯本赛开幕式上的表演赛。


    早在三月,钟氏杯宣传组便影影绰绰地递出消息:


    本次表演赛,请到两位重量级的围棋宗师,一南一北,一女一男。


    这也太容易解码了,几乎是直说了元修明与谢颖二人的名字。


    更吸引广大棋迷网友眼球的,是这次表演赛的形式:


    盲棋。


    两名棋手将背对身后的巨型棋盘,面向观众,以口述的方式,完成对弈。


    这是对记忆力和计算力的巨大考验。


    即便是正值壮年的棋手,面对公开下盲棋的邀约,心下也会打鼓。更何况两名棋手都已过知天命之年,不知道记忆、计算、体力,还是否足够完成棋局?


    表演赛前,华国围棋协会官方账号上,发表元修明九段与四名小棋手同时进行盲棋指导棋的宣传视频。这既是继续树立棋协会长关爱年轻棋童发展的形象,也是证明,于未老冯唐而言,盲棋并非难事。


    此时,华国棋协的公信力,仍因一个月前围甲联赛假钟事件摇摇欲坠。


    元修明绝无可能放过一个重新树立威信的机会。


    盛夏,京城,开幕式当日。元修明作为华国围棋协会会长,当着五百余名选手棋友、媒体记者等观众的面,发表致辞。


    他身着新中式风格的素黑正装,肩处绣了一只口衔白棋的丹鹤,翩然展翅。他微微霜白的髭须理净,头发后梳,说话时不疾不徐,面带和悦平易的微笑,端方得体,仪表堂堂。


    致辞结束,下场后,元修明被一群家长与棋童团团围住,在他们的纸扇、T恤、棋具、棋书上签字。


    他由衷地享受着小棋童们向自己投来的憧憬敬仰的目光。


    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这种目光了。元天宇总是像个女人一样,用讨好般的眼神,怯懦地看着自己。他没有遗传到妻子的好皮相,却将妻子的软弱,尽数学去。


    虽然不爽,但妻儿的伏低做小,至少省了他很多事。


    而兔子一样温驯雌伏在身侧的妻子,某日突然翅膀变硬,无声无息地消失,才是麻烦。


    他已经很久没吃到合心意的菜了。找了几个家政阿姨来,都觉得不对。家里的黄梨花硬木家具,缓慢地积起灰尘,每次不经意触到,他心头总是涌起难以遏制的烦躁。


    ——怎么又想起毛壶冰了。


    他心下懊恼,脸上面对棋迷时的微笑,仍如雕刻一般不变。


    应付完签名,他去往休息室,为一会开始的表演赛养精蓄锐。


    元修明很期待与谢颖重逢。


    早些年,在国家队里,谢颖就是个没长大的黄毛丫头,依附在她的好姐妹陆长玫身侧。陆长玫走后,她个性大变,棋好不容易有些长进,勉强能和他下一下。结了婚之后,她的棋又臭回去,甚至比她二十岁的时候,还不如。


    他甚至都理解不了,如今数年不曾一线作战的谢颖,到底有什么底气,接下表演赛的邀约。


    隔着休息室的玻璃窗,可以看见钟氏杯开幕式台上,参加本赛的32名棋手依次上台,抽签,并发表参赛感言。


    本届钟氏杯,进入本赛的华国棋手共20名,占去大半,日国、朝国、海外棋手分占剩下的12名。


    元修明淡漠地扫过台上的青年棋手们。


    他不在意国籍。华国围棋一向有优势,这个比例,他不意外。


    只是人群中,竟有五名女性棋手。


    庭见秋,言宜歌,日国女棋手高桥依子七段,朝国女棋手孔贞六段,A国华裔女棋手周爱米三段。


    他按了按眉心。


    三十年前,国家队里有两个女生都是稀罕事。即便是近二十年,女棋发展,也很少在世界级大赛中如此密集地见到女棋面孔。


    ——什么时候起,下棋的女人这么多了?


    台上,选手发表参赛感言结束后,会简单向媒体记者开放一两个问题。


    江陵长玫眼下围甲势如破竹,稳居积分榜榜首,又送五名棋手进入钟氏杯本赛,于是顺理成章,成了记者们盘问的核心。


    这些记者都经过钟氏杯组委会的严格筛选,只问些参赛目标之类不痛不痒的问题。


    谢砚之、石川理二位世界冠军,相当擅长应付记者,知道如何用模糊暧昧的语言,有礼有节地和记者打太极,说的都是“进入本赛的棋手都很厉害,很期待他们互相切磋交流”“赛果不重要,在这场比赛中取得进步就达成目标了”这类套语官话。


    轮到言宜歌:“我要拿冠军。”


    说得扼要利落,一点余地都没有。


    记者哈哈两声:“也是,我们钟氏杯是冠军奖金金额最高的世界大赛,第一名可以独享四十万美金,亚军也有十万美金。这笔钱到账,言六段去年欠的解约费,也就能还上了。”


    言宜歌漫不经心:“我早还完钱了。”


    记者:“……?”


    犹记得去年言宜歌负债一百多万,四处吭哧吭哧打比赛,这盘棋刚下完,就要赶飞机换个城市下下一盘棋,干得全年无休,被评为棋圈劳模。


    很励志。但圈内人提起言宜歌,都是拿她当反面教材:没有家世背景,任性的结果就是破产。


    记者:“你们职业棋手年收入百万?下棋这么赚?”


    “我干了很多……”言宜歌狡黠微笑,“副业。”


    “请您分享一下,什么没写在刑法里的副业这么赚?”


    言宜歌轻咳两声:“具体的不能说,只分享一条经验:抓住你们身边的恋爱脑,恋爱脑的钱是真好赚。”


    恋爱脑谢砚之:“……”


    轮到庭见秋,同样面对参赛目标这个问题:“拿冠军。”


    她的野心更简明。


    “庭五段入段不到一年,是我们进入本赛的棋手中最新的一张面孔。您要争冠,面对的是世界范围内最顶尖的三十一名棋手……”


    “我知道。”她轻快打断,“但他们要争冠,也必须面对我。”


    身后,仇嘉铭带头起哄:“谁敢面对虎神——”


    台上台下,又不知道是谁跟着,人声鼎沸:“虎神!虎神!虎神!”


    江陵长玫的幼稚园精神侵染了整个钟氏杯本赛开幕式的现场,庭见秋挑准始作俑者仇嘉铭恶狠狠捶一拳,尽显恶霸本色,场上人声、笑声、快门声一片。


    在休息室里远看台上闹成一锅粥的元修明:


    “胡闹。”


    他低低一声,合上眼睛,摘下了左右耳的助听器。闹腾的人声终于寂静下去,他安然在他无声的国度之中养神。


    蓦地,他的耳后漫上一丝冰凉的怪异,就像爬山虎的触须,沿他的耳廓,缓慢攀升: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见到他表演赛的对手,谢颖?


    开幕赛结束,午场休息。再之后,便是为钟氏杯预热的表演赛。


    元修明来得最早,与一会准备观赛的现场棋迷、记者亲切互动。


    再之后,本场主持,钟氏杯承办方、台省钟氏集团的现任董事钟庆媛女士上场。钟庆媛女士年过古稀,着一袭软缎深红旗袍,气质绰约,说话声温慢,却中气十足。


    她翻动表演赛舞台上的巨型磁性棋盘,使其立起。这就是表演赛上,两名棋手要背对的棋盘。


    钟庆媛女士将亲自为二人摆棋。


    时间逼近表演赛开始,元修明心中的烦躁越来越按捺不住,僵硬地撑起一个礼貌笑容,询问钟庆媛女士,谢颖九段何时出席。


    钟庆媛微笑:“你还不知道吧。”


    “——谢老师没空。”一个清冽的女声响起。


    她发声时喉口不使力,轻得像一声哈欠,咬字却很清楚,声调里带着凛然的冷。


    庭见秋仍穿着上午参加开幕式时的正装,缓步上台,对元修明露出淡笑:


    “元老前辈,今天,是我代替谢老师,和您下这局表演赛。”


    乱了套了。仿佛一切在自己手中失控。


    元修明极力压抑心头腾起的怒火,忍下破口大骂的欲望,不理庭见秋,转向钟庆媛:


    “钟董,这件事,我没有同意,棋协没有批准……”


    钟庆媛瘦削衰老的脸上,泛起一个冰冷的笑意:“修明啊,这里是钟氏杯,我同意就好了。”


    庭见秋也似笑非笑地偏着头看他。


    元修明心下猛地一沉。


    他仿佛被钟庆媛和庭见秋凝聚在自己身上的眼神,笼进一张柔软细密的网罗之中,饶是他身居高位数十年,此刻也摸不清她们想要做什么,只知道——


    钟庆媛,庭见秋,还有没出现在现场的谢颖。


    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联合在一起的。但她们是一伙的。


    而她们的目标,是自己。


    台下,已有媒体觉察台上的骚乱,竖起相机准备拍摄。


    元修明处乱不变,对着媒体背过身去,压低了声音,与钟庆媛沉着协商:


    “我答应参加邀请赛,是看在钟董您奖掖围棋事业发展数十年的份上,希望能帮您的赛事做出一些宣传,您这样处理……”


    钟庆媛女士柔声:“修明,换一个对手,你就不会下棋了吗?我看之前,你在新象杯闭幕式的表演赛上,你杀棋杀得很好啊,完全没有把小辈放在眼里。”


    庭见秋也笑:“是啊,元老前辈,您不会连我这种小辈都怕吧?”


    她们一起激他,将他高高架起,令他无路可退。


    元修明深吸一口气:“来看表演赛的观众,都是期待看到势均力敌、资历相当的棋手对局。我和小庭下棋,算什么?”


    庭见秋脆生生开口:“您要是觉得我年轻,记性占优,赢得容易,对您不公平,我同意您对着棋盘下棋,我下盲棋。”


    钟庆媛女士闻声不禁一笑。


    “不必了。”元修明的耐心告罄,面色也沉下去,“那就准备开始吧。”


    无非是下棋而已。


    他曾经在棋盘上将庭见秋碾碎。无非是,再碾碎她一次。


    碾碎她带着冷嘲的刺目笑意。碾碎她如海妖一般生着蜷曲茂密头发的脑袋。碾碎她的脊梁骨。碾成渣滓,粉尘,和多少被他亲手窒灭的灵魂一并,只余骨殖解体后的飞灰。


    下午一时,表演赛准时开始。


    表演赛分为两个区域,一是赛区,只有下盲棋的元修明、庭见秋,与负责根据二人的口述坐标摆棋的钟庆媛董事;二是一墙之隔的解说区。钟氏杯组委会请来攀柔五段,在大盘上解说这盘棋。台下,挤满数百名观赛的记者与棋迷。


    解说区大屏上,播放赛区直播录像。


    当众人发现元修明身边站着的不是谢颖,而是庭见秋时,都有些诧异。


    攀柔解释:“今天谢颖老师有事,不能到场,由庭见秋五段代为参加表演赛。”


    她语焉不详,却天生带有说服的能力,话音响起,台下便沉静下来,听她讲棋。


    直播画面上,庭见秋持黑,元修明持白,相隔三米,分别背向棋盘,负手而立,两眼平视前方,依次说出下一手棋的坐标。


    盘面上,二人步步强硬,分毫不让。


    庭见秋本就是嗜杀的路子,杀招诡谲,将短刀流的长处发挥到极致;元修明一转浑厚棋风,抵着庭见秋棋形每一个薄弱地带,狂轰乱炸似的猛攻,不许她争得半分便宜。


    攀柔在台上讲棋,台下,言宜歌抱着笔电,在Zen的程序上摆出这盘棋,一旁围坐着江陵队的棋手们,紧张地谛视电脑屏幕上,Zen给出的胜率曲线。


    开局刚过40手,右下角部形成一个复杂的大雪崩定式。


    元修明夺取角部实地,庭见秋换得外势。


    黑棋形成外势时,贪图效率,走快了几步,留下一个断点,元修明不愿将这步断点留后处理,直接追究、分断。


    黑棋外势铿然断裂,分作两截。


    元修明磨刀霍霍——庭见秋只能逃开一边,另一边,元修明或大飞,或镇头,封锁之后,黑棋通过献祭角部得来的外势,便荡然无存,不过是元修明的盘中羔羊。


    元修明嘴角含笑,轻向左侧庭见秋的侧面,掠去轻蔑的一眼。


    毫无进益,任人宰割。


    元天宇竟然如此无能,这种棋,也能输?


    元修明胜券在握。而观赛区内,Zen给出的结果,也类似:元修明落下第52手棋之后,庭见秋黑棋胜率,跌至不到20%。


    言宜歌紧张地看着局面。


    触摸板上一阵黏腻,都是她手心冒出的冷汗。


    根据她使用Zen的经验,开局时期胜率不足20%的局面,并非不可挽回的,她却仍为此紧张不已。


    她一个观众尚且如此,更难以想象身在台上、需要记忆整张棋谱的庭见秋的心情。


    身后,谢砚之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嗓音温和平稳:“相信她。”


    仇嘉铭也说:“元老登这手白棋,看起来麻烦,但还不够安定,总有一点味道。看秋秋怎么处理。”


    言宜歌点了点头,咬着下唇,等待庭见秋的下一步。


    直播画面上,庭见秋面上仍无表情,双眼困倦似的半睁,思索数分钟后,选择暂时放下右下角部二龙择一的争斗,转向左上,继续挂角。


    元修明应在左上,与庭见秋颉颃对抗。


    他在右下角部占得便宜,盘面形势大好,左上行棋,更见激进,护住角部目数之后,再一次,断上外部黑棋的薄弱点。


    行棋至此,他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了。


    还好庭见秋不是自己的学生。


    他绝不会容许自己的学生,像业余一样满身断点,在一盘棋上,接连犯下同样的错误。


    元修明的第二次分断,是一步连在观赛区解说的攀柔也承认棘手的棋。


    如果,右下角不曾展开战斗,空空一片,此时,庭见秋可以征吃这枚白子。


    征吃,又名拐羊头,指征棋一方,通过不断扭拐叫吃,使被征的棋子始终保持只有一口气的围棋基本技巧。


    扭羊头看似爽快,却存在一种特殊情况:如果,在征子的路线上,有一枚右方棋子,可以接应被征吃的棋,那么,于征吃一方而言,便是征子不利的局面。


    眼下,于庭见秋而言,就是“征子不利”。


    黑棋如强行打吃白子,一路扭打,从左下角,拐至右下角,被征吃的白子将会与方才元修明分断两块黑棋的白子呼应连接,多出气来,而黑棋却一路的双叫吃,断点多如牛毛,没有丝毫抵抗之力,相当于将整个中腹都拱手让给了白棋。这将会是Zen将黑棋胜率归零的一刻。


    元修明落子分断之前,必然计算过征子路径,知道自己这颗子无法被征吃,甚至暗暗觉得自己先前的棋,一石二鸟,潜力巨大。


    他期待庭见秋如何应对这两颗遥相配合的白棋,如何将破碎零落的黑棋重新整理起来。


    半分钟后,在所有人震惊不解的眼神里,直播屏幕上,庭见秋笃声念出了一个最不可能的坐标:


    “五,六。”


    叫吃!


    元修明确信自己记忆无误,眼下庭见秋征子不利。他虽有些莫名,仍从容地将只有一口气的白棋长出来:


    “六,五。”


    庭见秋再次叫吃,堵上元修明长出头的白棋顶头一气,迫使它扭转:


    “七,五。”


    庭见秋的冷静,令元修明心里无由来地有些慌乱,像行在平静无波的海面上的轮船,无由来地被海洋深处卷起的暗涌摇晃了一刻。


    元修明沉默半分钟,在心中将这盘棋重走了一遍,再一次,确信庭见秋引征不利,再一次,他长出一气:


    “六,六。”


    ……


    攀柔对着直播大屏,脸上的神情,惊讶到空茫一片。


    她甚至放弃了在大盘上跟着落子。


    她不相信,庭见秋,世界女子第一人,能犯初学者都不会犯的错,在引征不利的情况下,一路扭打。


    除非庭见秋的记忆出现了错误,记错了右下角的棋形。


    可这又怎么可能?


    这是庭见秋啊!


    观赛区,凡是略懂围棋规则的观众,都骚动不已。


    在他们看来,如果说右下角黑棋外势,被元修明打破之后,庭见秋已落下风;那么,在庭见秋选择引征这枚白子的时候,黑棋已经彻底输了。


    全场,唯有言宜歌,一步步地跟随着大屏幕上棋盘的走势,摆出在她看来匪夷所思的棋局。


    ——然后,看着Zen计算出来的黑棋胜率,随着征子节节攀升,她震惊地睁大了眼。


    终于,庭见秋不再执着于左上角的叫吃。


    “十二,十三。”


    她回到右下,落下一子,剜在试图分断她的白棋处。


    言宜歌颤抖着手指,将庭见秋的新棋,录入Zen的程序之中。


    黑棋的胜率,来到了100%。


    第73章 活征神之一手


    庭见秋一着剜,图穷而匕首现。


    此时,元修明只剩两个选择:


    一,在右下角,回应这一着剜,保全左下用于分断两块黑棋的白棋棋筋。


    之后,庭见秋便回到左上,继续征吃,一路拐头,当白棋逃窜至终于与右下角的友军相接,黑棋利用剜这一手棋,滚打包收,将横亘棋盘的白色长龙,一通吃尽。


    整个过程,白棋始终只有一气。


    这便是活征——在引征不利、明明无法将对方征死的情况下,依旧征吃,声东击西,两面埋伏,两头净杀。


    元修明绝对无法承受这种局面。


    第二种,放弃右下角的棋筋,任黑棋剜后封锁,连回被分断的两块黑棋,包吃他用于分断的白子。


    元修明可以回到左上角,逃出被征吃的棋形,然而,右下角棋筋被吃,黑棋外势如铜墙铁壁,潜力无穷;左上白棋被打得形状蜷曲难看,还要拼命奔逃,治孤做活。


    任谁看,都知道这盘棋,白棋已无任何胜算。


    元修明面色僵硬,如一尾冷冻已久的海鱼,泛着病态的青紫,褪了血色的嘴唇剧烈地颤动着,却仍极力扯出一个濒临崩溃的笑容:


    “哈哈,小庭下得很好。我认输了。”


    整局棋,不过79手,不到四十分钟。


    仍是布局阶段。


    如果是正式对局,他或许还可以弃子挣扎,寄希望于后半盘对手致命失误。但这是表演赛,他不想委屈求生,下得这么没尊严。


    庭见秋微侧过脸,淡色瞳仁漠然,似水彩画笔沾了象牙白,信笔勾出一点神采,眼神如一片边缘锋利的凤尾蝶翼,飘落在元修明身上,无由来地令元修明感到难忍的轻蔑与傲慢。


    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眼神。


    分明不带情绪,却引起灼烧般的刺痛感。


    面对元修明的认输,庭见秋淡淡地说了一句:“哦。”


    另一侧,观赛区。


    无论是解说攀柔,还是观众,在庭见秋一手剜后,鸦雀无声。


    他们面对着棋盘,也无法想象出这一手棋,而庭见秋全凭记忆与想象,便能感知到盘上玄机。


    全程,她最长的一次思索停顿,不过三分钟。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神之一手!”


    又有人接应:


    “天呐这就是神之一手!”


    “庭见秋下出了神之一手!——”


    观赛区的热闹气氛,在元修明认输之后,达到沸腾般的高。潮。沸声遮掩观赛区直播屏幕上庭见秋那声冷淡无礼的“哦”。


    此时,没有人会在意庭见秋是否是一个谦恭的晚辈,在行棋时保持应有的礼节。


    只知道她下出了堪称神之一手的活征。


    在场的每一个人,见庭见秋行棋,如见神迹。


    不为神迹诞生而欢呼雀跃的,只有被击倒的元修明。


    庭见秋无礼的一声“哦”,令他怒不可遏,气涌上脑,眼前闪过几星白。


    一旁,有工作人员快步上前,将手机递给他,说,元天宇七段很着急地连打了几个电话来,有急事找他。


    屏幕上,赫然映着元天宇的名字,接听键闪动,像在催促。


    但他眼下心头火起,顾不得这些,在镜头前,压低声音,以无法被捕捉的音量,冷声威胁:


    “庭见秋,往后,你在棋协,还有不少尊卑规矩、棋道棋德要学。”


    “我学过。”庭见秋接得很快,平声答,“尊君子,卑小人,这就是我学的尊卑规矩。”


    元修明只不屑地笑一声:“伶牙俐齿。”


    他定下的尊卑规矩,往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教给她。一想到这一点,他的气便顺了下去,微微发颤出汗的手心重新恢复了力气。


    庭见秋没听到似的没什么表情。


    她朝元修明微微抬了抬下巴:“接电话啊。”


    元修明怪异地看她一眼,接起电话。


    “喂?”元修明语气低沉,带着沙哑的烦躁。


    这是他的警告,代表他现在没有耐心听不重要的话。元天宇听懂了,条件反射地闷了一声,随后,电话那头才传来他慌忙的声音:


    “爸,半小时前有人来家里搜——”


    “有人?什么人?”


    元天宇着急得舌头打结:“便衣警察!”


    元修明握着手机,愣住。


    “他们、他们来抓你了,爸爸,你快跑——”


    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更何况,如今已来不及。门口,一行人如入无人之境,越过安保,穿过赛区入口,缓步走向他。


    元修明最先看到的,是一行人最前,引路的谢颖。


    随后,是谢颖身后跟随着的便衣,与跟随在便衣之间,他已有半年不曾见到的毛壶冰。


    一名女警走到他面前,出示警官证,正色说,他涉嫌经济犯罪,需要随同他们回去,协助调查。


    元修明面皮颤动,似泥塑菩萨像的金箔外塑,缓缓剥落。


    在场,没有人惊讶。钟庆媛,庭见秋,谢颖,毛壶冰,都只是静静眼望着他,像是在等他的反应。


    惊讶的是观赛区里,通过直播屏幕见证这一切的观众。


    他们都听清了女警所说的话。台下,先是不可置信的寂静,之后便是一片讶异与受骗后恼火的嘘声:


    “经济犯罪?元修明?看着人模人样的……”


    “受贿还是贪污?个人犯罪还是侵占组织财务?不会还有假棋吧?”


    “目前他还只是嫌疑人,是非还没有定论。”


    “难怪今天谢颖不在。原来在忙这事。”


    ……


    直播镜头机位固定,无法拍摄元修明跟随女警走下台之后的画面,观众席中的媒体记者无比情急,巴不得冲到一墙之隔的赛区,被安保人员劝下,骚乱这才止息。


    墙另一侧,元修明并没有像媒体想象中的那样,狡辩,或挣扎。


    他很平静地理顺身上正装的褶皱,用手背轻盈拂过肩部的仙鹤纹样,似掸了掸灰尘,便随着警察走下台。


    路过谢颖时,他无话。


    路过毛壶冰时,他止住步子。


    同床共枕三十年的妻子,此刻,用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既没有最初相恋时的仰慕悸动,也没有后来的畏怯驯顺。


    他对人类情绪的浅薄感知,不足以让他理解毛壶冰此时的眼神。


    元修明定定地看着她:“这些警察,是你带来的?”


    毛壶冰点头:“是。”


    元修明竟笑了:“你知道吗,你的儿子,给我打了七十多个电话,给我报信,要我快跑。”


    毛壶冰沉默。


    “到头来,还得谢谢你,给我生了一条最忠诚的狗。”


    毛壶冰心下一阵酸麻的刺痛,缓缓闭了闭眼,轻声说:


    “修明,儿子不是你的狗,他不是被你驯服了。


    “他是爱你。最赤诚、愚蠢的爱。骂也骂不走、打也打不走的爱。


    “这份爱里诚然有驯服的元素,但是只有驯服,撑不起这么坚固的忠诚。”


    有一瞬间,连毛壶冰自己都分不清,她说的是元天宇,还是曾经一次次让出底线的她自己。


    元修明默然几秒,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话,蓦地笑起来:“他哪有你说的这些东西。”


    毛壶冰知道,他没有听懂。


    正如她曾一次次对他说爱,他也从来没有懂过。


    他是这样的一株酝酿着毒液的植物,爱无法滋养它,恐惧、敬畏、崇拜、盲信才能。


    元修明随着警察离开前,对妻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长胖,也变老了,很难看。”


    毛壶冰只是微笑。


    二人无法对话。她不再试图向元修明解释,她现在有多么享受自己的身体。


    元修明被带走后,谢颖走到毛壶冰身边,抚了抚她的肩:“壶冰,你还好吗?”


    毛壶冰摇了摇头:“没什么。他伤不到我了。”


    “如果你想离婚,我可以把我的律师介绍给你。”谢颖说,“照现在元修明的情况看,你们二人的婚内财产,分割起来会比较复杂。”


    毛壶冰疲惫地冲她一笑:“谢谢你,谢颖姐。我需要。”


    谢颖知道,毛壶冰连续几天,一直在配合警方调查。元修明从未让她参与棋协事务,她对家庭经济情况一无所知,每日只是操持家务,和保姆无异,却仍因为她与元修明的关系,不得不接受盘问,既是做笔录,又是提供证据,早就累坏了。于是,谢颖扯开话题:


    “回江陵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毛壶冰眼神亮了一瞬:“我想穿上新买的那条碎花小裙子,傍晚,去江滨公园吹风跳舞。”


    谢颖笑:“我是说,你长久的打算。”


    她知道毛壶冰一生养尊处优。虽然丈夫为人低劣,毕竟给她提供了优渥的物质条件。她很难想象毛壶冰会一直在陈妈小炒的呛人油烟与嘈杂人生中,度过后半生。


    “攒钱,多买几条裙子,换着去江滨公园,吹风跳舞。”


    她说起吹风跳舞时,看起来很开心,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女孩,第一次学会笑。


    好在这世界这么大,比厨房大太多,允许一个女人胸无大志,平凡快乐地活着。


    赛场上,元修明被拘捕一事尘埃落定,庭见秋顾不上其他,一路小跑出门。


    她突然很想很想谢砚之。


    当下出自己满意的棋,她的成就感、小自得,会立即驱使她,走向谢砚之。只有他能在第一时间领会她的棋和她的心情。


    更何况,这局棋是为他下的。


    她得知去年华日友谊赛、谢砚之遇袭一事的内幕之后,便有了这个想法,与谢颖独处时,向她提起,想替她下这场表演赛。


    这违背了谢颖一直以来的教导。她是一向不让棋手将棋盘外的事,带到棋上来的。


    唯独这一次,她破例,只对庭见秋说:“赢得漂亮点。”


    棋士亦是人。是人,便有爱欲嗔痴。庭见秋因为谢砚之受伤而愤怒,她也是一样,她理解庭见秋想要报复的心情,将这一次表演赛的机会让给了她。


    庭见秋胜券在握,一笑:“当然。”


    她果然赢得很漂亮。


    她跑出赛区,绕到谢砚之所在的观赛区。此时,观赛区已经散席,门前的蓝色大垃圾桶里,塞满元修明签名过的纸扇、T恤、棋书。观赛区里没有人。


    她又向钟氏杯参赛选手休息室跑去。


    没走出几步,在走廊上,迎面遇到谢砚之。


    谢砚之也在找她,见她跑得气喘,好笑地向她走来:“急什么……”


    然后被庭见秋紧紧搂住脖子,啃咬似的吻。


    他们还在走廊上。这是公共区域,会被人看见的地方。


    谢砚之一面低头回应,一面将她拉到无人的休息室里,背对着门,反手落锁。


    庭见秋嫌热,脱去正装外套,只余一件单衫,下摆扎进西装裤里。她跑得太急,脊背上泛起薄汗,被他宽大的手掌按着,带着微微的潮意。她的吻炽热,和他练习了半年,还是笨拙,不得章法,蛮横地与他纠缠,舌尖、齿尖相碰,疼又快意,舒服到她身体着凉似的颤抖。


    谢砚之安抚地捏捏她柔软的后颈,领着她顺过气来。


    她的身子挨着他的,近得他能听见她说话时,胸腔的颤鸣:


    “我赢了元修明。”


    “嗯。我看到了。特别特别好。”


    “可就算这样,也偿还不了你手上受的这一刀。”


    她恨不得让元修明受千刀万剐。


    谢砚之这才知道她为什么要替谢颖下这局棋,没忍住低低笑了声,将她轻轻推开,竖起右手,露出掌心颜色黯淡的伤疤——自从他发现庭见秋因为心疼而格外偏心这只手,他再也不嫌弃这道疤难看了——然后炫耀地动了动手指:


    “没关系的,我恢复得很好,它还是很灵活啊。”


    下一秒,庭见秋盯着他的指尖,脸上,从面颊到耳尖,轰地红了一片,呆住,不说话了。


    她曾以一种荒唐的方式,感受过他指腹薄茧粗砺的触感。


    旖旎气氛急转直下,谢砚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跟着面色如烧,结巴:“秋秋,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庭见秋不答,一把把他推开,推门走了。


    谢砚之跟在身后小声解释:“我真的没这个意思。”


    庭见秋冷脸:“哦。”


    第74章 新世界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金爱银勿……


    下半年,钟氏杯与围甲两大赛事,按照赛程安排,如火如荼地进行。


    然而,一桩更大的新闻盖过两场重磅级赛事的热度:


    前华国围棋协会会长元修明,正因受贿罪接受调查。


    这件事带着围棋出了圈,一时举国上下,无论会不会下棋,都在热议这件事。


    调查还在进行中,具体情况尚未公开,全靠棋协内部人士模糊不清的爆料,满足广大吃瓜群众的好奇:


    元修明任职棋协会长的二十年间,在定段升段赛、围乙、围甲、华国职业围棋个人锦标赛等大型赛事中,收受贿赂,买卖假棋,破坏赛事公平;


    与棋协合作的棋钟、棋具等厂家,以重金行贿,非法竞标;


    为平账面,棋协名下还有数个空头公司,有名无实,用于洗钱;


    ……


    圈外人点评,没想到围棋这么小一个圈子,也是一块肥饼,元修明掌权这二十年间,非法所得的赃款怕有数千万。


    圈内棋友更是气结。他们一路定级定段,交报名费;参加各级赛事,交参赛费;领证书、奖状、参赛证明,还有高昂得莫名其妙的手续费。过去,他们未曾细想,如今再看,原来每个有棋协参与的环节,都压榨出大笔油水,饱了元修明的私囊。


    这些尚且只是风言风语,没有实质性证据,无法定罪。


    直到辛氏医药的独女兼继承人、职业棋手辛芸初段公开承认,她在从家族账目中,整理出父亲辛战国派手下与元修明金钱往来的证据。


    她一一核查资金的来龙去脉,证实她参加的定段赛和新象杯两场国家级赛事中,都存在买卖假棋行为。


    辛芸将证据以简明清晰的形式,发表在公共平台上,又掀起轩然大波。


    这是元修明受贿事件参与者自爆,换来的实锤。


    元修明下台不到一月,棋协内部投票,选举谢颖九段担任新一届华国围棋协会会长。


    华国围棋协会成立四十多年来,曾历七届会长。


    谢颖,是华国围棋协会的第一任女会长。


    谢颖上台之后,首先根据现有的证据材料,整治处理假棋事件,不依不饶,追究到底。


    以辛芸定段赛、新象杯假棋为例,取消辛芸职业初段身份,所有在定段赛上经查实受贿作弊的业余棋手,五年之内禁止参加定段赛;取消辛芸新象杯冠军身份,新象杯上收受贿赂的职业棋手,一律记处分一次,禁赛一年。


    再协助警方,厘清棋协现有账目,一一核查合作厂家资历,如有涉嫌金钱交易,或资质不合规者,该项目重新竞标。


    最后,她发布声明,紧锣密鼓地推出棋协下一步计划:


    从下一届起,取消定段年龄限制,在定段赛中划分幼年、青年、成年组;提升定段名额,提高女性棋手定段人数占比;进一步扩大女棋赛事的规模和影响,筹办女子头衔战,将华国棋协筹办多年却一直没有动静的女子围甲、围乙赛事提上日程,最快明年,女子围乙、围甲,就可以随男子围乙、围甲一并举办。


    谁也没有想到谢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是如此的雷霆手段。


    她像是不会累一样,整日里踩着软底平跟鞋,在京城棋协总部忙前忙后,步履如风。她个头小,身侧围了一堆男性下属,着急地追着她的步子,垂着脑袋听她的工作指示,场面有些滑稽。


    邱左思证实与元修明受贿一事无涉。他个性圆滑,明哲保身,这些年虽替元修明做事,却总守着底线,不越雷池半步,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他配合调查结束之后,又回到棋协,照旧做他的副会长。


    他没想到,元修明安插进棋协的亲信、下属,纷纷被革职,唯有他留了下来,还因此有些洋洋得意。大概自己做事稳妥,中了新会长的意。


    他本就对元修明不满,乐意看棋协改头换面。


    女领导也行吧,二十一世纪男女平等了嘛。


    才干一周,他就累得瘫在家里怨声载道,和孙子抱头痛哭,一个不想上班,一个不想上学。


    干实事的女领导,怎么那么难应付?


    女领导本人也分身乏术。她兼任华国围棋协会会长与女子围棋协会会长,两边都有无穷琐事,上任后一连数月留在京城,无暇处理江陵长玫围甲的相关事宜,索性,全部扔给赵良甫,她做的只是每一轮赛事结束后,和队内棋手们简单视频复盘。


    好在她队内棋手个个省心,赢多输少,积分一路稳居榜首,没什么需要她匀出精力处理的。


    终于把棋协里元修明撂下的烂摊子处理了个七七八八,棋协的日常工作趋于稳定,谢颖想匀出时间练棋,备战棋圣战,认真考虑将华国女子围棋协会会长的工作,交给下一任。


    她问了攀柔的意见。


    在她看来,攀柔资历老,能力强,人脉广,威信高。她长期担任棋协下设的裁判委员会的委员长,清楚女子棋协的运作模式。没有比攀柔更合适的人选。


    但攀柔很快回绝了。


    电话里,攀柔轻快地说:


    “我现在连解说都不太想接了,每天就想着练棋,准备明年的女子围甲。好久没有一线比赛了,一想到能下棋,就很兴奋……大谢,你们江陵队有组一支女子围甲队伍的打算吗?签我呗?”


    谢颖笑笑说:“也好。”


    另一侧,痛失领队的江陵长玫棋手们,仍在积极备战围甲与钟氏杯。


    围甲主场作战,他们又回到江陵棋院,在陈妈小炒聚餐。


    竟然在店里见到一张熟面孔:穿着油腻腻粉底黄格子围裙、帮忙端盘子的元天宇。


    元天宇在见到他们的当下,窘得圆脸红透,支支吾吾,想往后厨跑,又被毛壶冰赶出来:


    “你不是说想来帮忙吗?想帮忙去大堂端菜,后厨没有你要帮的事。”


    他才磨磨蹭蹭地拿了小本本,去江陵队棋手坐的圆桌边上,掏出圆珠笔,小声:“我来给你们点餐。”


    仇嘉铭大嗓门:“说什么?听不清!”


    元天宇心一横,怒喝一声:“点单!!!”


    谢砚之装柔弱:“服务员怎么这么没礼貌,震得我耳朵痛。”顺势往庭见秋身上靠。


    元天宇:“……”


    元天宇:“有完没完你们?!”


    言宜歌玩味地观赏元天宇被折磨又不敢反抗的神情,张嘴,噼里啪啦点了一串单。


    全都是汤汤水水,又沉又烫不好端的东西。


    元天宇从后厨端菜来时,烫得小步子飞快,龇牙咧嘴,齿缝里嘶嘶作响,一把菜放下就连连摸耳垂,没缓两分钟,又要去端新的盘子。


    好不容易把远超过六人份的菜上完了,只见江陵队六名棋手都没怎么吃,言宜歌又把元天宇叫来:


    “服务员,打包。”


    元天宇:“……”


    一切忙完,元天宇一个人蹲在角落郁闷,言宜歌还特意绕到他身边,快活补刀:“真好吃,下次还来。”


    元天宇把头埋在膝盖之间,咬牙切齿:“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了。”


    毛壶冰忙完,坐到他们桌边,解释为什么元天宇会出现在这里。


    她元旦离家之后,元修明就再也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次消息,只有元天宇,每到饭点,都用消息轰炸她,格式极为统一:


    妈妈,我想吃XXXX。


    她一概没有回复。


    元天宇想的不是她,是她的功能。


    她认真反思,一直以来,她让元修明主持儿子的教育工作,自己只负责照料一家人的饮食起居,大错特错。如今儿子教育成这个样子,她也有疏失。


    几个月下来,元天宇在聊天框里,把全国菜系点了一遍。


    元修明被拘捕后,元天宇遭逢家变,却没有可以倚赖的人,变本加厉地缠着毛壶冰,想吃这个想吃那个,一日三餐变五餐,凌晨还在想夜宵。


    终于,毛壶冰烦不胜烦,把陈妈小炒的菜单拍给他:


    “想吃可以,来我们店里,照这个价钱给。”


    又补一句:


    “还有,你这辈子吃的菜,都照这个单子,把钱算清楚了,补给我。”


    第二天,元天宇就按照菜单右下角的店铺地址,摸了过来,进门就大喊妈妈。


    毛壶冰做了半辈子家庭妇女,终于走上社会,才半年多,就体会了一把何为社会性死亡。


    陈妈还打趣她:“你儿子是妈宝?”


    毛壶冰叹气:“他是爸宝。他爸进去了,他还想做宝宝,只能做妈宝了。”


    陈妈倒吸一口凉气:“小毛,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毛壶冰:“?”


    “你要是有点什么事,他岂不是要赖上我这个舅妈?!”


    新晋妈宝兼潜在的舅妈宝元天宇,困惑地看向脸色复杂地说着悄悄话的两位长辈。


    毛壶冰和陈妈私语完,又转向元天宇:“你知道我在和你爸准备离婚的事吗?”


    “知道,妈,我跟你。”元天宇反应很快,像在来的路上就排练了很多遍。


    “你都快三十了,没有什么跟不跟的。”毛壶冰神态不变,又问,“但如果你爸没有出事,你会选他,对不对?”


    元天宇神情一滞。


    他确实很难想象自己主动离开他自幼生存的秩序。


    毛壶冰低低说道:“所以你不是想选我。只是因为我和你爸相比,看起来,我更像赢家,你选了赢家而已。”


    毛壶冰不愿意跟元天宇回京城。元天宇想待在妈妈的身边,只好按照毛壶冰的意思,留下来打白工。


    毛壶冰再三向他确认:“你不是还要下围甲吗?”


    “没关系。队里都知道我最近状态不好,本来就不让我上场。”


    毛壶冰又提醒:“小炒隔壁就是江陵棋院,谢颖队里的棋手经常在那里训练。”


    元天宇结结实实地犹豫了半分钟:“我能克服。”


    事实证明,他不是很能克服。


    毛壶冰送走江陵队的棋手之后,来看望蹲在墙边怀疑人生的元天宇:“伤心啦?”


    元天宇委屈大叫:“妈,他们欺负我。”


    毛壶冰淡淡地说:“这就是被欺负的滋味,不好受吧?”


    说完便走开,回后厨工作,留元天宇一个人,对着墙壁发呆。


    偶尔去陈妈小炒逗逗元天宇,非常缓解备战压力。


    可惜逗不了多久,他们又要各自奔赴下一场比赛。


    钟氏杯组委会考虑到入围钟氏杯本赛的二十名华国棋手,大多是围甲队主力,他们充分协调开赛事时间,使钟氏杯和围甲赛程安排交错,令棋手两边都不耽搁,还能得到充分的休息。


    钟氏杯本赛第一轮,32强战,在日国东京棋院举办。


    出发前,庭见秋、谢砚之注册微博账号,将头像换成罗佩佩捏的黏土小猫,分别转发钟氏杯的赛事宣传微博,配文:


    【出发。】配图:庭见秋手捏参赛证和黏土小猫的照片。


    【出发^^】——谢砚之连发个微博都要笑眯眯。


    评论区,棋友们望着二人头像上的身份认证黄标,激动不已:


    活的虎神和小谢!终于可以在评论区里尽情调戏,不对,请教他们了!


    其实他俩只是想为罗佩佩新开张的网店打广告。


    去年,湘菜馆子里,杨惠子提醒罗佩佩,她的小手工很精美可爱,有变现的空间。罗佩佩深受启发,却一直没想好走哪个赛道。


    直到室友庭见秋以秋老虎之名,在围棋圈封神。


    罗佩佩对着研究生三年攒下来的一桌子猫塑成果陷入沉思。


    她通过庭见秋,取得谢颖的授权之后,便开始捏江陵长玫全员的动物塑周边,上架在自己的网店里。


    江陵长玫在围甲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积累了不少团队粉,再加上庭见秋、谢砚之不遗余力的宣传,罗佩佩的小手工销量很不错。


    在商品“【庭见秋五段/秋老虎】德文卷毛小猫”一栏的评论区里,留有一条好评:


    “太太很有创意!!捏得很可爱!!最喜欢小谢和虎神,两个一起打包带走啦~放在棋桌上,保佑我天天进步,升段成功!”


    3天后,用户追评:


    “咦我突然发现这两只小猫脚下的垫子好像可以拼在一起?”


    “等等,尾巴怎么也缠到一起去了![图片]”


    这名买家一提醒,所有同时买了谢猫和秋猫的顾客,都纷纷试着拼小猫。


    还真是。


    罗佩佩慌了。谢砚之和庭见秋暂时没有公开的打算。


    据谢砚之说,庭见秋要等升九段了才愿意给他名分。


    罗佩佩:“你升九段用了几年?”


    他是在十八岁参加“英华杯”三国围棋擂台赛的时候,靠连胜战绩直升九段的,已比靠胜局数量慢慢升级的棋手快很多了:


    “六年。”


    罗佩佩更慌了。谢砚之升九段都花了六年,秋秋这才定段一年,离公开遥遥无期,他们俩的地下恋情,不会因为她提早走漏消息吧!


    她只好背锅,用手工小店的微博号,发了一条微博:


    “对不起大家,我认罪,其实我是见雁知秋cp粉,夹带私货。[流泪]”


    她想了想,诚意还是不够,又补一条:


    “大家如果不满意的话,退货退款的申请我这边都会尽快通过滴!”


    罗佩佩的心在滴血。她没想到自己手工小生意刚启动,就要准备血亏赔钱,在微博和小店公告处都说明了退货退款流程之后,抱着手机,一屁股坐在沙发边上,脑子懵懵的。


    等她终于振作起来,打开微博,讶异地发现自己那条自首cp粉籍的微博底下,显示:


    【江陵长玫-谢砚之赞过】


    眼尖的网友截图谢砚之的点赞痕迹,发在评论区里:


    【什么意思??正主也磕???】


    【当年师兄师妹cp粉有这么好的待遇吗?一路狂舞,换来师兄的冷处理,和师妹的一串脏话。区别对待别太明显了小谢。】


    【正主盖章认证的cp粉是吧,我什么时候嗑cp能有佩佩老板这么好命。】


    【搬小板凳等一个虎神点赞。】


    这一来,不仅退货退款申请只有寥寥数个,罗佩佩后台还涌进不少成双购买黏土小猫的订单。


    罗佩佩感激涕零,给谢砚之发消息:“小谢,你真是我的财神爷。”


    谢砚之回复:“不客气。谢谢你在我追秋秋的时候替我说了不少好话。”


    罗佩佩态度真诚:“毕竟你们真的很配。”


    谢砚之:“谢谢。”


    佩佩一看这么内敛的表达,就猜到:谢砚之在爽。


    “秋秋那边,你这样点赞没关系吗?”


    “她什么也没说。没说就是同意,这叫默许。”


    罗佩佩发过去一个大拇指:“没错,就是这样,一点点试探她的底线。只要态度够软,犟种也是会让步的。封你为第二任秋学家。”


    谢砚之半晌才回了一句:“嘿嘿。”


    又在爽了啊,小谢。


    辛芸看到庭见秋和谢砚之赛前发的钟氏杯预热微博,知道庭见秋即将赴日比赛,给她拨去一个电话。


    庭见秋正复盘,接起,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喂,辛业余。”


    被取消了职业段位的辛芸:“……”


    早知道她一张嘴就这么有攻击性,辛芸不会选择打这个电话。


    “我干了一件大好事诶,你不谢谢我,还嘲笑我?!”


    庭见秋笑说:“我看到你发的证据贴了,干得好,小芸。你现在都会看账啦?”


    “是啊。老头这不让干那不让干的,去年新象杯之后,我索性学起管理家族企业的事了。别说,我脑子真好,上手特别快。”


    “我早就想问,辛董竟然同意你发这个帖子?”


    就算是辛芸的私人账号,只要辛战国不同意,有一千种、一万种拦截她的方法。


    “可能是我跟他斗了太久了,他也累了。更何况,随着调查深入,这些事瞒不住,还不如自己爆出来。”辛芸淡声,“总之,他说,既然我能干好集团的事务,未来整个辛氏都是我的,丢脸也是丢我的,他让我自己做决定。”


    父女鏖战,并不见血。不过是耐力比拼,拔河拉锯。


    比谁更想要权力,谁命更长、更硬。


    最终,辛芸获得了权力,同时,辛战国也成功把辛芸,同化成了下一个辛董,用家族企业的使命,长久地将她禁锢住。


    双赢、双伤。


    庭见秋心下一酸:“那未来要叫你小辛董了。”


    她还是很难想象辛芸自此之后离开赛场,西装革履、在商言商的样子。


    辛芸语气里一点沉闷之色也无:“对我态度好一点啊,日后我负责投资赞助,我就是你们的金主妈妈啦。”


    这一年多来,她出入职业围棋圈,看似空空走了一遭,职业棋手的身份也没有、奖项也没有,唯一的收获,是结识了渝都广行、江陵长玫等华国各地的棋手。


    从他们身上,她好像领会,为什么爷爷如此着迷围棋,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只要辛氏医药没有破产,就要一直赞助华国围棋事业发展。


    因为这世上真的有这样一群痴人,仰望着神之一手,将一生燃尽在纵横十九道之间。


    围棋本身无法创造任何经济价值;比起其他体育竞技类项目,又过于小众,缺乏关注。本就稀薄的赛事奖金,往往被高段垄断,低段只能靠围棋教学,担任赛事的工作人员,赖以生存。


    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金爱银勿入斯门。


    得有人看到他们灵魂里幽暗却顽强不肯熄灭的光,为他们添一把火。


    于辛芸而言,实现他人的梦想,或许,也算是一种梦想成真。


    第75章 女皇正位白日下依偎


    钟氏杯本赛,赛程漫长。32强、16强与8强战,单败淘汰,每月一轮,分别在日国分赛场、华国分赛场、朝国分赛场进行。


    丛遇英虽然没有入围钟氏杯,但也一直跟着队友们南征北战。


    主要起一个吉祥物的作用。


    每轮赛前,全队把丛遇英团团围住,让他抽塔罗,占吉凶。


    32强,太阳正位。


    16强,世界正位。


    丛遇英凡抽不是自己要亲自上场的比赛,手气都大吉大利,随手一翻,全是上上签。


    赛况也正如他的牌所料。钟氏杯16强结束之后,江陵长玫围甲队以积分榜第一,进入围甲季后赛夺冠区;江陵队5人,闯入钟氏杯8强。


    于华国围棋乃至世界围棋而言,这一年,当之无愧,是江陵长玫的奇迹之年。


    钟氏杯8强战,在朝国首尔围棋道场举办,首尔围棋道场的韩智闵校长为东道,布置场地,亲自接待。


    这一轮,钟氏杯四分之一决赛,江陵队至少有一名棋手,将要止步于此。


    在朝国等待抽签结果的当夜,队内气氛罕见地有些凝重,连吃烤肉的时候都唉声叹气——连没有进入本赛的丛遇英,他们也时刻带在身边,他们盼着能总是一起,同患难,共进退。可钟氏杯是个人赛,而非团体赛。他们能一起携手走到八强,已是老天眷顾,签运惊人。随着比赛层层淘汰,总有人要先离开。


    抽签结果晚七点公示:


    庭见秋、仇嘉铭、石川理都没有抽中队友。


    言宜歌对阵谢砚之。


    一看到这个结果,仇嘉铭和石川理,一个给言宜歌夹肉,一个给言宜歌递紫苏叶,言宜歌面前铁碟子上肉菜堆叠成山,她克制地长吸了一口气。


    言宜歌左右两侧,庭见秋把言宜歌面前的铁碟子往前一推:“干什么呢你们?都夹回去,自己吃自己的。”


    谢砚之也说:“棋还没下,谁输谁赢没有定。”


    言宜歌已经不再是和师兄下棋前会紧张得睡不着觉、输棋后会气得哭鼻子的小女孩。


    夹给她的肉,不吃白不吃。


    她说:“我会尽力下的。”


    当晚,丛遇英在塔罗牌堆里,摸出一张女皇正位。


    这局棋,281手,两场劫争,言宜歌一度在谢砚之的攻势之下处于下风,却始终姿态顽强,分毫不让,最终,言宜歌以半目优势战胜夺冠热门强九段谢砚之,成为本届钟氏杯最不可思议的黑马选手。


    在此前,言宜歌与谢砚之极少的几次大赛相遇中,言宜歌从未战胜过谢砚之。


    赛前,甚至有人又挖出十二三岁的言宜歌输给谢砚之时,哭得抽抽搭搭的视频。网友评论说,好想念当年的北极兔,没有学会这么多脏话,哭的时候像个小粉包子。


    赛后,钟氏杯转播视频里,在全世界围棋爱好者的目光下,半目胜的言宜歌,起身,向谢砚之深鞠一躬:


    “谢谢师兄。”


    谢砚之同样起身,回以一礼。


    棋友们才意识到,言宜歌已经长大太多。


    不再是生长在谢砚之光环之下的小师妹,也不是什么观赏价值极高的小动物。


    她是和谢砚之等高的棋士,锻造出迥异于师兄谢砚之、队友庭见秋的,独属于自己一脉的棋风,注定成为当世棋坛之上,所有棋士夺冠路上绕不过去的难关。


    比两名选手更激动的,是他们的老师,朝国棋圣韩智闵。


    韩智闵上台,一手搂一个,将他的两个华国弟子紧紧抱入怀中,不管言宜歌怎么尖叫挣扎都不松手。


    在两米多高、体格健硕的韩智闵怀中,谢砚之和言宜歌被老师熟悉的体温包裹,如两只雏鸟,仿佛又回到了他们的童年时期。


    那时的他们,那么小,于他们而言,围棋玄妙如谜,宽广如寰宇。


    韩智闵将下巴在言宜歌柔软的发顶埋一埋,又去蹭蹭谢砚之精心打理一早上才肯出门的头发,小声说:


    “其实这些年,你们俩之间,我一直都更喜欢小歌。”


    一提起这事谢砚之就来气:“你偏心偏到家了,谁看不出来啊。”


    言宜歌震惊:“真的假的,我怎么不知道?!”


    四分之一决赛的全部四场比赛结束之后,还有记者想就师兄妹的世纪对决作采访,却只堵到了言宜歌。


    谢砚之和庭见秋又一次,跑到芝莲去玩了。


    一年之后,故地重游,两个人驾轻就熟,买车票、订旅馆、订餐厅、订游艇,在城市小巷里,沿着爬满地锦的矮墙边牵手散步,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庭见秋突然想起来:“你的初恋好像是小歌吧?”


    谢砚之诧异:“谁说的?”


    “丛遇英。”庭见秋毫无犹豫地出卖队内吉祥物,“他说,是你去年生日趴上,玩掰手指的时候说的。”


    谢砚之:“……”


    某些人看似活着,但已经死了。


    “所以,你以前喜欢过小歌?”庭见秋睁大眼问。


    看起来只是好奇,随口八卦队友的恋情。


    谢砚之心烦地低头堵她的嘴。


    庭见秋安静两秒,眨眨眼,继续问:“所以,小歌真的是你初恋啊?”


    谢砚之又去亲她,往她唇瓣上很轻地咬一口。


    庭见秋被咬,却笑起来,两眼弯弯。风自明净的海面上卷起,吹动天际船帆似的云影,炽烈的正午光彩打在她舒展的眉眼上,比海面的波纹还要明亮:


    “你知道我喜欢你亲我,所以我会一直故意气你,对吧?”


    谢砚之无奈地笑了,抬手揪她的脸。


    庭见秋机敏地矮身一躲,伸出手臂圈住他的腰,乖乖地把脸挨过去,埋在他胸前闷声说:


    “小时候见过,一起下棋,后来才意识到是初恋……这说的明明是我嘛。不过你开窍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一瞬间,好像芝莲市所有被日头烤暖了的云都落了下来,落进谢砚之心里,无比柔软、踏实,散发着微咸却又甜蜜的海风香气。


    谢砚之搂紧她:“不早。我还觉得有点太晚了。”


    他们的下一场比赛,庭见秋的钟氏杯半决赛和谢砚之的围甲季后赛,在一个月后的深秋。


    他们还有很长时间,能在白日下依偎,吸收足够的暖,一起渡过下一个冬。


    十月底,钟氏杯半决赛抽签结果公布。


    言宜歌持黑对阵庭见秋持白;石川理持黑对阵仇嘉铭持白。


    两场比赛,分两天进行。


    第一场,庭见秋将战胜谢砚之的本届黑马选手言宜歌斩落马下,以锐不可当的姿态闯入总决赛,成为继第二届的谢颖九段之后,第二名闯入钟氏杯总决赛的女性棋手;


    第二场,仇嘉铭战日国强九段石川理,更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棋友们还记得十一年前,仇嘉铭正是在第六届的钟氏杯总决赛,与石川理对决时惨败,自此一蹶不振,直到去年加入江陵长玫,才渐见起色。


    本届钟氏杯半决赛,几乎复现了十一年前的情况。


    只是棋枰两侧,昔日的日国桀骜不驯少年英杰,已接替先师,成为新一代日国围棋的中流砥柱,中坚战力;当年华国举国瞩目、被寄予重振华国围棋的天才棋士,如今已成为一名被失败磋磨了许多年的中年人,举手投足虽仍带天真稚气,额角眼尾却不可避免地留有年龄的痕迹。


    有棋友将二十二岁、第六届钟氏杯决赛之前的仇嘉铭,与如今三十三岁的仇嘉铭,剪辑在一起,做成燃向视频,为仇嘉铭助阵。


    仇嘉铭看了,却只是复杂一笑。


    他以为自己在游戏人间,可十年混沌,人间风雨催人老。


    上一场失败,断送了他职业生涯最宝贵的十年;如果再一次,他败给石川理,他知道,他和钟氏杯的缘分,将会终结于此。


    他不甘心。


    赛前一晚,夜半,他焦虑得睡不着,在酒店走廊里来回走动,路过训练室。


    灯仍莹莹地亮着。


    庭见秋、言宜歌已经完赛,应当在休息;石川理和日国的老一辈棋手教练,住在不远处的另一家酒店。仇嘉铭想不出此刻有谁还会在训练室里工作,推门而入。


    是正在赶稿的杨惠子。


    从围甲,到钟氏杯,她一直随队,脖子上挂着巴掌大的便携相机,背包里装着轻薄本笔电,方便随时记录素材、撰写文稿。


    她是伶牙俐齿、八面逢源的个性,随队工作时,话却不多,刻意压低存在感,像隐藏气息、怕搅扰猎物的狩猎者,又像是拍摄纪录片时荫蔽的摄像头。


    只在深夜,她会出没在无人的训练室、休息间。白日里熙熙攘攘的公共空间,成为只属于她的房间。


    仇嘉铭叩响门扉,笃笃两声:


    “还不睡啊?”


    杨惠子抬起一双熬得困倦泛红的眼。她配了一副圆框棕边眼镜,平时不戴,只在伏案写作的时候会戴。


    “刚写完俱乐部要用的新闻稿,今天秋秋、小歌那场比赛那篇。我还要接着写《长玫往事》。”


    撰写《长玫往事》,是谢颖布置给她的工作。


    一个月前,松田一助与中谷山分别在华国和日国,以勒索罪被拘捕。在两国警司的协同审理之下,他们交代了过去三十年勒索元修明的全部细节,并且给出了用于勒索元修明的证据:


    三十年前,他们为与元修明相制衡,留下一段证明元修明曾出现在卡拉OK的影像证明,和一段三人事前交流的录音。


    录音里,元修明清晰地交代松田一助和中谷山二人当夜几时几点出现在卡拉OK,事后配合调查时应当说些什么。


    松田一助问,那两个女生,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说完和中谷山都是一阵嘻嘻哈哈。


    “不需要做。”元修明话音阴鸷,似笑非笑,“做也可以。”


    这个视频见天日之前,甚至连他最亲近的副手邱左思、妻儿毛壶冰与元天宇都不知道,华国围棋协会的前任会长元修明,竟然精通日语。


    证据到手,现任棋协会长谢颖立即重启三十年前陆长玫事件的调查。


    谢颖不能满足于仅仅以发布公告的形式证明陆长玫的清白。她集结手下的公关与媒体,全面造势,将埋没于污名之下的职业女棋手陆长玫三段,重新介绍到世人面前,期待三十年后的新世界,能够给予她应得的评价。


    杨惠子的叙事,是陆长玫重回棋坛的一部分。她深知谢颖嘱托之重,在棋坛老一辈的帮助之下,耗尽心力,打捞有关陆长玫的、为数不多的资料,为她构筑长篇个人史。


    她眼望门边的仇嘉铭:“你明天有比赛,还不休息吗?”


    仇嘉铭看着她沉默。


    平日里那套在人群里百试不爽的嬉皮笑脸,碰上杨惠子,像是小美人鱼喝下女巫的药水,一切陡然失效,只剩哑然。


    好在他不必说什么,杨惠子也心领神会。


    半晌,仇嘉铭问:“哎,如果。”


    “什么?”


    “……如果我明天赢棋了,你能写一篇有关我的稿件吗?”


    他嗓音压得轻,小心翼翼。


    杨惠子掰过电脑屏幕,出示公众号已发稿件记录:


    “我写过啊,你的每一场比赛,我都出了新闻稿。本记者一视同仁。”


    “不是这种。”仇嘉铭有些窘地摸了摸眉头,“是你公众号上的人物专稿。你给秋秋、小谢他们都写过的那种。连石川都有。”


    “我也写过。”


    仇嘉铭急得站直了:“三年前那篇黑稿不算。”


    “我知道,那篇不算。”杨惠子失笑,“我也觉得不算。”


    “那你还说你写过。”


    杨惠子朝他勾勾手:“仇嘉铭,你过来看。”


    她嗓音甜,“铭”字的后鼻音念得重,拖出鲜明的长音,他鬼使神差地真的上前几步。


    杨惠子从江陵长玫俱乐部的官号,切回“观棋多语杨惠子”的私人账号,点开草稿箱——


    从去年七月,“观棋多语杨惠子”创号初期,杨惠子为他醉中战胜谢颖的那盘棋,再到宜川“丰健杯”围棋团体锦标赛中,仇嘉铭惊艳大众的数盘棋,再到他AI训练中几盘与Zen互出高招妙手的棋局,云松杯,围甲,钟氏杯……


    四十余篇,二十万字,她从未发表。


    全部都是仇嘉铭。


    “我一直后悔,三年前的那篇稿件。”


    仇嘉铭慌忙打断:“你没有做错什么,随便来个什么记者都会这样写的。”


    他自诩心胸开阔。自己选了远离职业、自我放弃的一条路,怨不得批评。


    却唯独对杨惠子的报道格外介怀,介怀到了不像他的地步。


    想要被一个人看重,想得到她的期待,想被她赞美。


    赢棋之后,有了值得跑向的人。


    “我是随便什么记者吗?”杨大记者愤而扬眉,“总而言之,片面的事实不是事实,新闻记者落笔一字千钧,这都是我这两年才慢慢明白的事。”


    杨惠子侧面轮廓,被电脑调成护眼模式的黯淡荧光照亮,莹润的颊边像落了层雪。


    “所以,我一直在观察,尽可能地多了解你,不想贸然地把这些发出来。


    “对于你,我有歉意,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歉意”二字,让仇嘉铭眉头微妙地颤动一刹,他起身,歪了歪头,语气轻松:“我回去睡觉,你也早点休息啊,小心熬成老太婆。”


    “比我大了半轮的家伙怎么好意思说我!”


    行至门边,他微回过脸,最后再望了桌边埋进键盘里的毛毛躁躁圆脑袋一眼。门外走廊,只开了一盏高悬的顶灯,他的眼神笼在眉骨投下的阴影里,晦暗不明。


    第76章 三劫循环黑白相生,永无终局。(主仇……


    钟氏杯半决赛第二轮,仇嘉铭对阵石川理,于上午十点整开赛。


    按照钟氏杯规则,每局双方用时三小时,三小时耗尽后,各有五次一分钟读秒。中午一点封盘,供参赛选手午餐、午休一小时。


    石川理棋风细腻稳健,面对棋路诡谲多变的仇嘉铭,以不变应万变地开局。


    身为江陵长玫唯一的商借外援,长期与长玫队共同训练,他知道仇嘉铭棋感惊人,所以行棋更厚,不留味道,不给仇嘉铭出棋的空间,又借助厚实,发起猛烈的攻势。


    仇嘉铭在石川理的厚势之下,大胆打入,落子机敏,眼看即将在石川理空中成活。


    一旦仇嘉铭成功治孤,捞去石川理空中大半目数,这局棋,石川理便几乎再无获胜的希望。


    三小时后,封盘前一刻,仇嘉铭产生错觉,落下一手冲。


    赛后复盘时,仇嘉铭详细地介绍他如此行棋的心路历程:


    按照他的计算,如果石川理跟着应棋,他可以利用石川理的两处断点,将孤棋与角部白棋实地联络。


    落子三秒后,他便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路是多么想当然。


    如果石川理不是简单应招,而是回身追究白棋孤棋的棋形缺陷,任仇嘉铭的白棋冲断黑棋,将会出现黑白两块单眼孤棋对杀的局面。一旦卷入对杀,形势将会极为复杂难测。


    突破不成,反倒是作茧自缚,将自己陷入非生即死的极端境地之中。


    不待石川理落子回应,便到了封盘的时间。


    双方棋手在钟氏杯裁判的监督之下,进入两侧休息间,进行为期一小时的修整。


    这一小时间,他们不能使用电子设备,仇嘉铭并不知道弈世论坛上的棋友们如何紧张地讨论他的这局棋。


    仇嘉铭在封盘前落下的最后一手棋,是业余棋手花时间琢磨也能勘破的俗手。


    石川理有足足一小时思考接下来的变化,必然不可能中计;更糟糕的是,在封盘的一小时里,仇嘉铭也能通过计算,清楚地意识到他如何亲手将这盘重要的棋推入致命的境地。


    而仇嘉铭,那可是输了一场棋、十年都缓不过来的心态差。


    弈世论坛之上,棋友们一片唱衰。他们甚至可以想象仇嘉铭在休息室里捶胸顿足、嚎啕崩溃的样子。


    老仇第二次征战钟氏杯本赛,恐怕将要又一次终结在老对手石川理手中了。


    在这封盘的一小时内,钟氏杯赛场上华国备战间内,华国选手和教练都对着大盘上的棋形,紧张讨论仇嘉铭是否仍有突围出线的空间。


    演练了几种可能的变化,都是石川理形势占优。


    仇嘉铭想在空中成活,难;想以孤棋,杀石川理厚势,更难。


    庭见秋细细为杨惠子解释,为什么仇嘉铭这一手冲是败招。


    随队一年半,杨惠子棋艺进展很大,能大体跟上教练、选手们的讨论,庭见秋一点拨,她就能自己上手摆棋。


    备战间里,气氛一阵低迷。除庭见秋还坐在桌边安静试下,其他人都已烦躁地在备战间里来回踱步,等待一刻钟后封盘休息结束,仇嘉铭在石川理的猛攻下走向他们计算好的败势。


    言宜歌忍不住抱怨:“老仇又下棋不过脑子。”


    “不过这手冲确实很诱人,眼看着白子孤棋就能冲断连回了。”谢砚之叹,“我的第一感也是冲。”


    这盘棋没什么好聊的了,早就被淘汰了的迟纬开始探听江陵队内部八卦:


    “撇去国籍不谈,你们更希望谁赢?”


    言宜歌:“怎么,京城队内斗鸡犬不宁,又想来离间我们?”


    迟纬跟着江陵长玫混久了,学习到了极为标准的滑跪姿势:“我哪敢啊青天大老爷。”


    谢砚之友善微笑:“能不能两个都输,打包出局?”


    一个曾经和他竞争庭见秋最好朋友的位置。一个曾经和他竞争庭见秋。他会永远盯着他们。


    “……其实,”庭见秋低首看棋,轻声说,“不是不可能。”


    “什么?”


    庭见秋持仇嘉铭的黑棋,在变化中落下一子:


    “两个都输。”


    下午两点整,封盘结束,对弈双方回到棋枰两侧。


    棋钟重新走动。


    面对仇嘉铭先前的一手冲,石川理果然冷静不应,按照备战间棋手们演练出来的情况,下出最优解,意图和仇嘉铭展开对杀,终结战局。


    出乎意料的是,仇嘉铭很冷静。


    这种冷静,不是那种崩溃自责过后绝望的平静。更像是将对杀复杂变化钻研透彻的胸有成竹,无论石川理如何采取攻势,仇嘉铭直播时神态夸张的脸上,都现不出一丝多余的表情。


    备战间里,庭见秋望着直播棋盘的屏幕,口中低声念:


    “扳。”


    “退。”


    “虎。”


    “打。”


    ……


    仇嘉铭黑子行棋二十手之后,她似陡然松了口气,最后,随着仇嘉铭取棋落子,念出一声:


    “倒扑。”


    仇嘉铭在封盘一小时之中的计算,与她分毫不差。


    这是白棋在巨大失误之后,万死之中,最好的结果。


    至此,所有人都看清了仇嘉铭的目的:


    他在盘面上,对杀间,造出三劫循环。


    三劫循环,盘面黑白相生,如流动活水,源源不断,互相提吃,永无终局。


    按照大赛规则,出现三劫循环这样的特殊棋形,判和棋,立即加赛一场。


    眼下这局棋已经耗费四个多小时,两名参赛选手都在高强度脑力运动中,体力消耗殆尽。


    正是由于围棋赛事对体力的高要求,江陵队成员在谢颖和赵良甫的指导下,每日在围棋训练之余,补充体能训练。


    即便如此,加赛,对于参赛双方而言,都是痛苦的考验。


    尤其是三十三岁的仇嘉铭。


    在体能上,他很难与年轻五岁的石川相比。


    棋局还未完毕,石川理仍不肯放弃,凝神苦思有没有办法可以避免三劫循环的出现,或者主动放弃三劫循环是否仍有胜算;钟氏杯的工作人员已开始布置加赛会场。


    半小时后,石川理最终妥协,同意和棋。


    此时,钟氏杯组委会的工作人员已经收拾出加赛的会场,请两位棋手稍事休息,加赛马上开始。


    仇嘉铭起身,就着尚未收拾的盘面,和石川简单复盘了几句,便各自返回休息室。


    若是平时,这盘棋值得聊的地方太多了。


    只是此刻,二人心头都装着更重要的下一程加赛。


    在他们修整的一小时里,弈世论坛持续沸腾。


    一半,是在研究仇嘉铭的三劫循环。能在复杂缠绕的战局之中找到唯一的生路,将必败的局势扭转为和棋,赢得加赛的一线生机——仇嘉铭展现出了令棋友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顽强,与对胜利的渴望。


    另一半,早在棋局开始前,已开始用弈世点压胜率。


    棋友在石川理身上压的赌注,一骑绝尘。


    无论是二人过往对局的胜率,仇嘉铭上一盘棋起伏不定的表现,还是仇嘉铭的年龄,都很难令人对他产生信心。


    休整时间结束后,工作人员分别前往两边休息室,询问两位棋手能否开始加赛。


    加赛规则不变,仍为慢棋。


    仇嘉铭沿着休息室与赛场之间长而窄的走廊,跨步而出。


    走廊尽头,赛场入口处,是捧着相机的杨惠子。


    她胸前配着特殊的记者类工作人员证,所以才能在此刻,以赛前拍摄新闻素材的名义,出现在这里。


    “仇嘉铭!”她细长的弯眉担忧地拧到一块去。


    她可以说加油,可以说我相信你。可以说你和石川理之间,与国籍无关,我最希望你赢。


    却又害怕自己的期待给他带来更多的压力。


    仇嘉铭听见,一扬眉,略带疲色的脸上,陡然现出一个无所谓的笑。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抬起手,宽大手掌平平擦过杨惠子发顶:


    “把我拍得好看一点啊。”


    杨惠子提起的一口气,猛地松下去,好气又好笑:“你这家伙……”


    他回过脸,笑着冲她眨了眨眼:“别担心。”


    加赛于下午四点开始。


    仇嘉铭取地,石川理取势,两名棋手都以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展开第二轮对局,行棋慎之又慎,如履薄冰。备战间,棋手、教练们在备战间中观赛,集思广益,也挑不出二人的棋有什么问题。


    石川理在棋局中,充分发挥自己的年龄和体力优势,极力搅动棋局,挑起更为复杂的对杀,迫使仇嘉铭应战。


    这棋,仇嘉铭熟。


    ——庭见秋刚刚返回棋坛,定段之前,就是这样下棋的。


    凶悍强硬,寸步不让,逮着机会就是干,把棋盘当屠宰场,遍地杀戮,招招见血。


    那时候,仇嘉铭没日没夜地和庭见秋下网棋,多蛮横无理、多令人血压拉高的手筋他都见过。


    一开始,他也会被激得上头,气血上涌,撸起袖子就是干——杀棋谁不会?今天必须有一个净死。官子?什么是官子?中盘就给我横着出去。


    后来生生被庭见秋揍冷静了。


    论计算,论直线攻杀能力,他实在是不如庭见秋。


    他的优势是不时冒出的轻灵鬼手,偶尔,能硬控屏幕另一侧的庭见秋两分钟。


    为了和庭见秋相抗,他早练出忍术,眼望大局。无论对方下出多么过分的棋,都审慎计算对杀的必要性,绝不贸然应战。


    再后来,庭见秋习得韩智闵、谢砚之、言宜歌师徒一脉绵密细腻的棋风,棋力大涨。


    石川理没见过之前那个提刀就是干的恐怖新人庭见秋。


    如果他见过,就会知道,他在修整的一小时里,和日国队的棋手、教练们商议的,为与仇嘉铭加赛而定制的这套乱战战术,和当年的庭见秋相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不仅让渡他自身的优势,而且,仇嘉铭还完全免疫。


    几次攻杀无果,仇嘉铭应对沉稳机敏,石川占不到便宜,只是形成了地势转换,盘面依旧二分。此时棋盘上百余手,时间已过去三小时。


    一小时封盘之后,石川重理思路,转换棋路。


    一言以蔽之,拖字诀:


    绝不速战,尽量将战线拉长,期待仇嘉铭体力不支犯错。


    此时已近晚上八点,两名棋手持续作战十小时,精疲力尽。


    全世界棋友都为两名棋手的身体状态忧心。尤其是仇嘉铭。他高大身型如玉山将崩,肘撑在棋桌上,扶着歪斜的身子,不时手指攒动眉心,强迫自己凝神。


    弈世论坛上,从早期叫衰仇嘉铭,认为他纵使下出三劫循环,也不过是使他的失败延后了一点,到对好不容易作为江陵队外援、在华国刷了些好感度的日国棋手石川,破口大骂。


    【小日子打将、熬鹰,就是欺负老仇年纪大。真贼啊。】


    【下不过老仇是吧?下不过就投了啊!】


    【想赢想疯了吧!有没有想过棋谱出来会有多难看啊!】


    【建议钟氏杯棋谱显示每一步棋的落子时间。让全世界看看,一步业余都能看出来的小尖,他花了多久。】


    有日国的棋友涌进论坛,用翻译器为石川抱不平:


    【石川选手只是下棋谨慎。】


    【这可是钟氏杯,半决赛,想赢有什么错?】


    【请举出石川选手违反的比赛规则。】


    【体力也是职业棋手综合实力的一部分。】


    ……


    日服、国服掐得天昏地暗,两国管理员加班管理论坛,屏幕上方滚动红字,请用户理性交流,注意和谐,不要上升人身攻击,伤害他人民族感情。


    掐架高楼里偶尔闪过一串看热闹不嫌事大的“kkkkkkk”。


    那是本国棋手早在八强都被淘汰干净的朝国棋迷,来吃瓜围观了。


    掐到夜里十一点半,论坛安静了。


    一栋高楼以惊人的速度拔地而起:


    【恭喜仇嘉铭八段一目半战胜石川理九段,进入钟氏杯总决赛!】


    直播镜头里,裁判点目判仇嘉铭胜后,仇嘉铭与石川理相对起身。


    华日两国在棋赛之后致敬对手的礼节并不相同。


    仇嘉铭走了个最洋气的路线——当着全世界观众的面,他给了石川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石川在仇嘉铭怀中,满脸意外与窘迫。


    华日两国棋迷,手里的键盘还磨得热乎着,此时对着镜头中的两人,哽住。


    得,都白掐。他俩好着呢。


    或许棋盘之外的观众,永远无法真正理解棋盘两侧的棋手,能在一局棋的时间里,产生如何深重的情感联结。


    半晌,石川嫌弃地拍拍他的肩:“快松开,肉麻死了。”


    仇嘉铭不放。


    “我现在是日国一哥,你当众抱我我还推不动你,你让我回国之后脸往哪放?!”


    仇嘉铭妥协,悻悻松手:“好吧。”


    时间太晚,二人又都已透支。他们约好,回到江陵之后,一起用Zen复盘这两局棋。


    仇嘉铭离去前,最后又深深地看了石川一眼。


    看得石川发毛。


    ——但他又恍然理解,这局棋对仇嘉铭而言意味着什么。


    仇嘉铭看向的,不是眼前这一局棋的手下败将。


    而是十一年前,曾经在钟氏杯决赛上打败过他的,十七岁的日国少年英杰石川理。


    十七岁少年胜者的形象,如铅水一般,沉重地溶进他的噩梦里,每当他摸到棋盘棋子,这梦魇都会搅扰他。


    今天,三十三岁的仇嘉铭,终于能够向十七岁的石川理告别。


    从此以后,他的每一盘棋,都会像他的灵魂一样,轻盈得像一捧湖上新萍。


    杨惠子从备战间,一路奔向赛场,举着胸口的记者牌四处问:仇嘉铭在哪?


    有见到仇嘉铭的工作人员指向休息间。


    她又是一路狂奔。


    她有太多话要说。四十篇报道不够。二十万字不够。她的公众号,装不下此刻她震颤感动的心情。


    在她推开休息间大门的瞬间,她喉间的句子化为乌有。


    仇嘉铭和衣躺在休息间的沙发上,一身暗灰西装在沙发上蹭皱。长腿蜷不下,歪在一边,半踩在地上,手臂也以一个类似马拉之死的姿态垂下来,睡得四仰八叉,人事不知。


    他的睡容,天真得像个孩子。


    仿佛人间三十三年,一切失意,苦难,都只是如羽毛一般温柔地掠过他。仿佛他从未被伤害。


    第77章 我的秩序现在,定义公平的人轮到我了……


    钟氏杯半决赛终于落下帷幕。


    华国棋手庭见秋五段、仇嘉铭八段,将在两个月后,新旧年相交的一周间,完成钟氏杯总决赛,三番棋。


    这是世界棋坛之上,最受瞩目的新人与最令人惊喜的老人之间的对决。


    而对于庭见秋和仇嘉铭而言,钟氏杯总决赛,不过是他们一起下的无数盘棋中,寻常的三局棋罢了。


    他们仍维持日常的训练节奏。


    除去备战钟氏杯,他们还要为围甲季后赛做准备。


    围甲常规赛的前八名,进入季后赛的夺冠组。排名靠后的棋队,首先展开争夺,角出胜者,再由胜者来挑战排名前列的棋队。


    位居夺冠区第一的江陵长玫,赛程安排在一整个围甲赛季的尾声,静待其他棋队的挑战。


    谢颖极为看重麾下棋手能否在围甲季后赛夺冠,却无暇陪同训练:


    时隔五年,她再一次对“棋圣”头衔发起挑战。


    这是她担任华国围棋协会会长之后, 第一次参加大型赛事。


    “棋圣战”于京城召开。谢颖整理完工作,就按照赛程安排,直接从华国棋协总部办公室,来到赛场。


    进入赛场前,她讶异地发现,本该在江陵忙于训练的年轻棋手们,竟然都出现在了赛场门口,齐刷刷地穿着谢颖设计的亮粉色长玫队队服。


    谢颖终于承认:“……这衣服确实丑,你们要不还是算了……”


    谢砚之如临大赦,飞快裹紧外套,把搭在里面的T恤严严实实地遮起来,左右警惕地看看,确认没有记者拍照。


    棋手们像谢颖在他们比赛时会做的那样,一一拥抱谢颖。


    庭见秋:“谢老师,我们会替你照顾好棋盘外的事,你只需要好好下棋。”


    谢颖兴高采烈:“真的假的,你能替我上班?”


    仇嘉铭:“不要把棋盘外的恩怨带到棋盘上来!”


    谢颖:“跟我有恩怨的,目前还在走申请取保候审的流程。”


    由于元修明涉案金额太大,调查漫长,取保候审手续繁琐,很不顺利。


    卫冕头衔的棋手可能由于牢狱之灾而无法捍卫头衔,在华国围棋历史上,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但是,谢颖知道,元修明会用尽一切手段,在棋圣挑战赛上露面。


    她也希望元修明出现。


    他们因棋生怨,最终,也要以棋了却因果。


    言宜歌又补一句:“尊重棋局,尊重对手,尊重棋谱。”


    谢颖不耐烦:“得了得了,我平时有这么唠叨吗?!”


    棋手们无声地看着她。


    “……”谢颖心虚地小声,“我有,行了吧!都别杵这,回去好好训练。等我的好消息。”


    谢颖身为江陵长玫领队,和她麾下的棋手一样,表现惊人,虽不及她二十岁出头时的巅峰状态,作为远离一线多年的老九段,也足够令人眼前一亮。


    果然,全是好消息。


    江陵长玫全队,从领队,到棋手,在这一年间棋力突飞猛进,锐不可当。


    弈世论坛上,网友建起数栋高楼,探讨江陵队队训秘辛。


    能吸引日国顶尖九段石川理来华训练,练得乐不思蜀,任日国棋友喊破嗓子,也连着几个月舍不得回国。江陵队肯定得是有点东西。


    连江陵队棋手平日里爱吃的陈家小炒都被扒出来了。


    有棋友实地走访陈家小炒,吃完拍个短视频,称江陵奇迹源头就在这:陈妈、毛姨炒菜确实香,吃了真能涨棋。


    短视频背景里,穿厚绒长裙、系碎花围裙的厨娘毛阿姨,露出羞赧又得意的一笑。


    多亏这些爱凑热闹的棋友,陈妈小炒日益兴隆,店面装修、扩建,还有开分店的计划。


    事实上,弈世论坛上的高楼,是迎合棋友好奇心的宣传营销策略。陈妈小炒的爆红,只是意外之喜。


    弈世网总裁周柏,联同Zen研发总负责人孙建民教授,一起造势,在舆论的最高峰,正式向全世界公布Zen的存在,宣称江陵队的训练之所以有如此奇效,正是因为Zen的加盟。弈世网将融合Zen的技术,在线上对局中引入人工智能的分析,以飨五湖四海围棋爱好者。


    会下棋的电脑,并不稀奇。


    但Zen,经过无数次测试训练,更新迭代,是可以与强九段一较高下的存在。


    围棋人工智能一经面世,举世哗然,它将颠覆自尧创制围棋以来世人对围棋的理解。


    为了进一步向世界宣传,证明Zen的发展潜力,孙建民带领研究团队,向世界范围内的人类棋手,下“百番棋”战帖:


    Zen将与自愿报名的一百名人类棋手,公开对弈。


    战胜Zen的棋手,将获得周柏赞助的30万人民币奖金。


    对Zen持怀疑态度的人,嘲笑周柏托大。一人30万,赶上国内大赛冠军奖金了,也不怕把家底输光。


    很快,百番棋第一战,传出战果:


    华国棋手张博新九段,中盘被Zen屠去大龙,当场失态崩溃,投子认输。


    张博新是Zen面世之初,公然唱衰人工智能最厉害的职业棋手。他手握一项世界冠军荣誉,深信围棋的玄妙,唯有人脑可以勘破。江陵队拿电脑当教练,纯属博眼球的行为艺术,噱头大于实质,上一个这么癫的,是一千年前米芾拜石。


    一听说孙建民下百番棋战帖,他第一个报名。


    和Zen下完,张博新的微博安静了几天,哑声了。


    上一条拿江陵队和米芾拜石类比的微博底下,一众“新哥好有文化”“人类棋手就是有底蕴”的评论声中,掺杂着一条新回复:


    【江陵长玫-谢砚之:道心破碎啦?哈哈。】


    两日后,博主回复:


    【京城华一-张博新:……】


    【京城华一-张博新:我讨厌你们。从人到电脑,你们江陵队,所有。】


    棋圣挑战战本赛于十二月初,迎来决赛。


    谢颖与同辈棋友一路切磋,过五关斩六将,来到最后,挑战卫冕“棋圣”元修明。


    由于元修明经过多方努力,终于成功争取到取保候审,棋圣挑战赛的决赛仍能顺利进行。


    赛前,他回到京郊的别墅之中,短暂休整。


    偌大的家中,空无一人。唯一回应他的回归的,是憋闷如死水的空气之中,漂浮着因他闯入而跃动的粉尘。


    还没有输。


    这盘棋,还远远不到终盘数子的时候。


    棋圣挑战赛,是他捍卫自己荣誉,最后的希望。


    ……


    为扩大新一届棋圣战影响,华国棋协请来观众朋友们喜闻乐见的金牌搭档,邱左思七段与攀柔五段,为决赛三番棋作大盘解说。


    赛前,邱左思语气夸张地概述卫冕棋圣元修明与挑战者谢颖一直以来的华国棋坛话事人之争。


    攀柔侧脸看他,任他将二人之间的权力争夺,说成一部《**》。


    末了,邱左思痛斥元修明在位期间的渔利行径,真挚地表达了对新会长谢颖九段的景仰之情,捧出一颗赤胆忠心,期待华国棋坛在巾帼英雄的带领之下,蒸蒸日上。


    昔日邱左思跟在元修明身后溜须拍马的模样犹在目前,攀柔也没想到他转舵之快,脸皮之厚,边听边憋笑,装出正经的脸色,怂恿他多说些“棋协内幕”。


    八卦环节结束,两人又在大盘上,先摆了几局元修明和谢颖过往的对局。


    这几盘最有典型性的棋,谢颖无一例外中盘负。


    就连与谢颖私交甚笃的攀柔,也一边摆棋,一边低声叹气说,谢颖在这几盘棋中的表现,大失水准。


    邱左思极力回护谢颖:“小攀,这就是你看棋太粗浅,只看到输棋的结果,没有看到过程。”


    攀柔微笑。


    “比如你看这几步,就走得很有创意,很大胆,很有谢会长的风采。”邱左思眯着眼睛赞赏。


    攀柔指了指被邱左思赞过的一手棋,询问:“如果这步不扳出头,而是长一个,走本手……”


    邱左思迅速照她的意思摆上几步棋,直截了当地下定语:


    “长一手,下得太窝囊,心情不愉快,效率也低了。谢会长那是我们华国的头一号女英杰,怎么能这样下棋?小攀,你还有的学,一会决赛好好看着。”


    正当邱左思以为对话就此终结,这盘棋翻了篇,忽听攀柔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


    “是您后面的变化摆得不对。”


    邱左思脸上笑容僵了一瞬:“哪里不对?”


    攀柔回身,在盘上飞快摆出另外的变化:


    在这盘旧棋中,谢颖如若不硬扳出头,而是稳重一长,棋形牢固,一来走畅自身,免去后续补棋的麻烦,二来碰伤右侧元修明的黑子,便可以向右下腹地发展潜力。


    邱左思目光短浅,只看到眼下扳的好处,却低估这步长对整盘棋局发展的作用。


    邱左思瞪视棋盘,支吾两声。


    他讶异于攀柔竟然会用毫不委婉的方式,当众驳他的面子;更讶异的是,他竟不得不承认,攀柔摆出来的棋,形如游龙翩鸿,漂亮,高明,他完全没有想到。


    半晌,他让步,干笑两声:“小攀进步很大。”


    “不是我,”攀柔说,“这是我的新搭档想出来的棋。”


    邱左思这半年来经历了太多生活秩序莫名其妙脱轨的时刻,敏锐地察觉到攀柔语气的不寻常:“什么新搭档?”


    攀柔冲他和气地弯了弯眼:“围棋人工智能,Zen。”


    邱左思没忍住轻蔑地笑了声:“前阵子新闻上那个电脑?”


    “对,电脑。”攀柔笃声,“棋好且不会摆出一副上位者姿势对我说教的,电脑。”


    在人工智能绝对的算力面前,再无性别之分,长幼之别,阶级之差。从此以后,“道不远人”——“人”之前,没有任何限定词。


    传统观念构成的不平等框架,终于现出一丝松动的痕迹。


    攀柔话落,邱左思不知道怎么接,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解说区的空气尴尬地凝滞了数秒。


    攀柔已不再愿意去担当放低姿态、调节气氛的角色。


    好在这时,决赛即将开始,解说区联通赛区的直播屏幕上,元修明与谢颖依次进场。


    棋圣挑战赛决赛,是现任“棋圣”头衔持有者元修明被拘捕后,首次公开露面。


    和绝大多数网友揣测的不同,他除去消瘦了一些,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不再饰演平易近人的棋坛前辈,敛去笑意,神态倨傲自若,容貌、衣冠像从前一样打理得一丝不苟。


    谢颖在他面前落座。


    拍摄镜头距离二人很近,直播间的观众可以清晰地听到元修明略带冷嘲的声音:


    “我知道你报复心切,只是手段也太下作了。”


    谢颖好笑地一扬眉。


    “为了控制住我,让我没有准备的余地,和钟庆媛联手把我架在钟氏杯的表演赛上,还临时爽约,换了个丫头来跟我下盲棋,公平吗,谢颖?”


    钟氏杯表演赛上的惨败,让他至今想起,仍如万蚁蚀骨般难受。好像所有他看不见的目光,都沉沉地压在他的脊背上。


    他从未当众如此丢脸。


    谢颖淡笑着直望着他的眼,慢声说:


    “元修明,你好像还没搞清楚状况。


    “公平是被定义的。你定义了二十年公平,现在,定义公平的人轮到我了。”


    元修明脸色僵硬,在动怒的边缘。


    “所以你问我,公平吗?——公平啊,元修明,欢迎来到我的秩序。


    “在我的秩序里,现在,坐在你面前,挑战‘棋圣’头衔的,应当是陆长玫。”


    “陆长玫”三字一出,元修明作然变色:“你……”


    谢颖却垂下眼,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笑:


    “不对。如果是我的秩序,如果不是因为你……应当是她和我,此刻,坐在棋盘两侧,共同下完这盘棋。


    “元修明,这里,本该没有你的位置。”


    裁判令下,比赛开始。


    谢颖持黑,落子手动如飞,在元修明震惊的目光下,摆出他曾见过、败过,噩梦一般的短刀流布局。


    应付谢颖杀意凛然的棋招已极为困难,更何况,元修明的心兽伏身而出,搅得他心池难平。


    ——陆长玫。


    他不理解这个女人的形象为什么能缠绕自己这么多年。


    死了都不肯放过他。


    一提起这个名字,无数声音,纵是摘了助听器,依旧如潮上涌,纷至沓来:


    教练嘲笑一般的批评声;陆长玫赢棋时谢颖刺耳的尖叫欢呼声;还有,寝室夜半,同寝男棋手真诚费解的询问:


    “修明哥,怎么连你也下不过陆长玫?”


    不等元修明答话,另一个男生插嘴说:


    “什么话!你不是也输给陆长玫了?还不知道陆长玫下棋厉害?”


    最先发问的男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就是没想到,修明哥从小和咱们一起学棋,一直都是下得最好的,没想到也被女生下赢了……”


    元修明一旁听着,心头涌上一丝难言的烦躁,如火暗烧。


    他开口,声音却一如既往儒雅平和:“让长玫高兴一下,输盘棋,被教练骂几句,也没什么。”


    寝室里短暂静了一瞬,然后,便像一池塘鸭子似的炸开了锅,年轻的男孩们兴奋不已,拖长声,变了调地学元修明说话:


    “长~玫~哇啊!”


    “修明哥和陆长玫是什么关系?是不是喜欢她?”


    “难怪修明哥输棋呢!原来是博美人一笑,展示绅士风度啊!”


    第二日,元修明暗恋陆长玫的事,便传遍了国家队。


    追女生比围棋容易,有太多可以学习的程式。元修明在偶像剧里学了些追求女生的方式,精心设计表白场景。


    他样貌端正,家世良好,一直是国家队里顶梁的棋手,前途无限,人品也是有口皆碑。


    从条件上来看,元修明无可挑剔,表白也足够真诚。


    陆长玫答应了。


    他们是国家队里一对金童玉女,教练默许他二人在训练之余发展恋爱关系。


    交往没多久,元修明便发现,陆长玫看似与寻常小女生无异,容貌温婉秀气,农村出身却大方识礼,举止文静端庄;却是一个满心满眼只有棋的痴子。她不会撒娇、示弱,很少妥协,尤其是在棋上。她甚至会当众指出元修明行棋时的问题,让他难堪。


    私下里,元修明数次对陆长玫暴怒:“你是不是故意让我下不来台?看我丢脸你很得意是不是?”


    陆长玫语气平静:“看到棋有问题,就指出来,我们集训不都是这样的吗?”


    “你怎么这么自私?你就不能考虑考虑我的感受吗?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每天情绪特别差……因为你,我根本不相信我能下好棋!”


    陆长玫困惑,尽女友职责,尽量温柔地安抚发问:


    “为什么呢,修明?我和小颖也是这样交流围棋的,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呀。”


    元修明陡然萌生出砸烂身边一切可见的家什的冲动。


    陆长玫不崇拜他,也不害怕他。她的情绪,只在面对棋局时,发生涟漪一般微小的波动。围棋之外,任何人,任何事,都影响不到她。


    她对他无动于衷。


    如一轮素月,孤傲地高悬,任他叫嚣、谩骂,她从未垂首看过尘世。


    这令元修明无法忍受。


    他非得让她坠入泥淖,才能证明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他无法撼动的。


    ……


    在直播屏幕前,观众清晰地在他们的对话中,捕捉到“陆长玫”这个陌生的名字。


    正当他们困惑于陆长玫是谁,和江陵长玫之间的关系是什么,为什么元修明的脸色如此难看时,江陵队御用写手杨惠子,在个人公众号【观棋多语杨惠子】上,更新一篇题为“长玫往事”的长推送。


    落款处:谢颖口述,杨惠子整理。


    ——“三十年前,她们是国家队里唯二的女生,被棋迷戏称为‘双姝’。


    “国家队集训场地,位于京城郊外的一座老旧棋院中。她们二人除去在全国各地比赛,都在国家队里参加集训。……”


    第78章 宏愿她是英雄。英雄可以有眼泪。


    棋圣挑战赛决赛三番棋第一局,在令人目眩神迷的节奏之下,飞快地结束了。


    谢颖中盘屠龙,大胜元修明。


    谢颖仍保持多年来的力战风范,作战时力大无穷,如持劈山巨斧,任元修明如何构筑厚势,她破空如入无人之境。


    元修明投子之后,整个人仿佛瞬时苍老十岁,颓唐地陷进椅子里,双目空洞地呆望着棋盘,沉默。


    谢颖起身,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棋盘:


    “元修明,一周后再见。”


    一周后,是第二局棋。


    谢颖深知, 第一局元修明表现不佳,与他前阵子官司缠身、疏于训练有关。给他一周时间准备,元修明吸取教训,提高警惕,会更加难对付。


    这一日和围甲总决赛第一轮撞上。江陵长玫战胜第三名渝都广行之后,将与同样战胜第四名武昌麒麟的京城华一,展开最后的两轮角逐。


    陪同谢颖去下第二局棋的,只有第一战不必出场的庭见秋。


    谢颖为庭见秋无由来的操心感到好笑:


    “我又不是小朋友,下过的比赛比你走过的桥还多,不就是个棋圣战,下盘棋而已,还需要你陪吗?你抓紧时间训练去。”


    庭见秋从谢砚之处习得撒娇大法,晃着谢颖的手臂,眼巴巴:“我想现场看偶像下棋嘛。”


    她知道这局棋对谢颖有多重要,知道谢颖痛打落水狗、以连胜终结比赛的决心,更知道这场比赛结束,谢颖才能将自己从往事中解放。


    这种时刻,庭见秋不会让谢颖独身一人。


    谢颖拿她没办法,大笑着揉揉她的头发:“来吧来吧。”


    她让棋协给庭见秋配了一张工作人员的胸牌,佩戴胸牌之后,庭见秋可以进入赛场,一边帮忙一边观战。


    第二局,对弈双方持方互换,元修明持黑,谢颖持白。


    元修明果然做足准备,根据谢颖第一局棋的行棋思路,设计出新的布局,更厚,更重,如龙盘虎踞,稳占实地的同时,暗藏向中腹动手的杀意。


    右上角部的争夺,谢颖一招误判,错失先手,损去几目,形势略有落后。


    双方都暗憋着一股气,很快,中腹展开一场恶斗。


    庭见秋协助记谱,不时望向对弈的两名老辈九段棋手。


    她敏锐地觉察出,谢颖脸色不佳,像是忍着腹痛。


    庭见秋抬手叫来裁判,暗示裁判去询问谢颖的身体状况。果然,谢颖申请暂时修整,似踟躇一瞬,才从椅子上站起,向卫生间去。


    在女裁判的陪同下,庭见秋忧心她的身体状况,一路跟去卫生间,站在门口等待。


    “小秋,”卫生间隔间内,传来谢颖有些不好意思的唤声,“你在吗?”


    庭见秋立即应:“我在。”


    “你有没有……卫生巾?”


    这一幕,她太熟悉。只是不知道谢颖还记不记得。


    她隔着隔间的门,将十四年前谢颖递给她的粉色薄片,从门下缝隙递过去:“还给您。”


    “什么?”


    她果然不记得了。


    谢颖这一生给太多人递过卫生巾。当年十二岁因为赛上初潮,在卫生间里慌乱不已的蓬蓬头小女孩,只是她帮助过的茫茫女孩之一。


    隔间内,传来谢颖整理衣衫的窸窣声。


    “年轻的时候,我的月经一直是很准时的。”谢颖苦笑,“每当经期正好撞上大赛,我就吃药,让它改时间来,不要让我下棋的时候肚子痛,干扰我比赛。”


    庭见秋点点头。


    她体质好到堪比中头彩,例假时只有轻微坠痛。然而,每逢棋赛,数小时久坐,或是身下黏腻不适,或是频繁更换卫生巾影响思路,因此,她还是会尽量调整经期。


    室友言宜歌更惨,一来例假就疼得在家里扭曲嚎叫。为了尽量减少痛经对比赛的影响,调整经期的激素药,经期时的止痛药,热腾腾的红糖珍珠奶茶,她三管齐下,和不遂意的身体斗争到底。


    “……半年没来月经了,再加上我这个年纪,我还以为我绝经了呢。一开始还挺高兴的,以为终于不用受苦了。但又有其他烦心事。”


    谢颖没细说,但庭见秋了解季芳宴的更年期症状,大致可以猜到谢颖现在正在经历的变化。


    窸窣声停了,谢颖终于打理好自己,门那侧,传来低低的一声叹:


    “这玩意烦了我半辈子。但一想到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月经,还莫名有点舍不得。”


    有些地方会将月经称为“老朋友”。


    于女棋手而言,月经是她们的“老对手”,她们自身孕育的、缠斗半生的宿敌。


    谢颖终于熬到她一生中最后一次潮汐。从此,她的海面浪静波平,只剩下清晨海雾,傍晚月晕如水。


    庭见秋等她打开门,望见她面上腹痛引起的苍白,关切地絮絮叨叨:


    “等您下完棋,和我妈妈作伴,一起去医院做个体检吧。小燕子不懂这个,我照顾我妈可有经验,我跟您说,您这个情况……”


    谢颖:“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


    装了一脑袋唠叨的谢颖,捂着耳朵一路小跑回赛场落座。


    收拾好身体上的不适,她反手拧了拧久坐酸涩的肩颈,重审棋路,再战元修明。


    此刻,她心情好得惊人。即便面前坐着的,是她今生最厌恶的人。


    或许是因为庭见秋坐在不远的记谱台,猫科动物般机敏的淡色眼瞳注视着她。


    又或许是她知道,这盘棋,陆长玫会看。


    因为有她们存在或曾经存在,她在这条茫茫棋路之上,竟咬牙走了几十年,走到现在,这一刻,登顶的前夜。


    没能前来为谢颖助阵的江陵队棋手,在京城华一主场,对阵京城队。


    最熟悉京城队棋手的谢砚之担任主将。


    本届围甲,谢砚之在队友们疯狂外赛刷分的时候,守好阵地,围甲全勤,七次主将战全胜。这一年来,他个人最高荣誉是钟氏杯八强,把最好战绩,最佳状态,全部奉献给了集体。


    被闯入决赛、有幸能和庭见秋下三番棋的仇嘉铭调侃为“谢八强”。


    谢砚之微笑劝仇嘉铭走夜路小心点。


    仇嘉铭完全没意识到谢砚之在生气,哈哈一笑:“谢谢小谢!”


    谢砚之:“……”


    仇嘉铭是他见过法抗最高的人,天赋异禀,什么嘲讽都进不去他的大脑袋。


    其实他介怀的不是钟氏杯止步八强。言宜歌进步如飞,他输棋心服口服。更何况,他早已不在乎奖项、荣誉或名次。


    他只是遗憾,庭见秋在最顶级的世界大赛上争冠时,他不是坐在庭见秋面前的人。


    好在他也是很好哄的。


    庭见秋亲亲他,他又觉得,只是站在庭见秋身后,也很好。


    她每一回头,都能看到他。


    ……


    京城队将围甲季后赛主场,设在京城海心大酒店中,餐标、住宿,都是一流水准,尽显豪奢。


    原则是宁可输棋,不可小气,至少在招待上,把江陵队比下去。


    京城队的几名棋手,经历了围甲常规赛积分始终被江陵队压一头的挫折,又轮番被江陵队的电脑教练Zen教做人,一个个锐气全无,蔫头耷脑,最狂妄的张博新都不说话,只对着正对面的对手言宜歌哼哼。


    言宜歌凶神恶煞:“哼什么哼?”


    张博新连哼都不敢哼了。


    担任京城队主将的,是久不参赛的元天宇七段。


    见他落座,谢砚之打声轻快的招呼:“嗨,服务员,拿瓶水谢谢。”


    元天宇:“……”


    元天宇:“我今天是来和平地下棋的。你觉不觉得你越来越幼稚了?!”


    “女朋友惯的。”谢砚之笑眯眯,“你这双端盘子的手多久没下围甲了,你们队敢让你当主将?”


    元天宇深吸一口气:“言宜歌,从你师兄身上下来!”


    “你放心,是我本人。小歌骂人比这难听多了,你还是见识少了。”


    “……我没兴趣见识谢谢。你们全队,我第二讨厌言宜歌。”


    谢砚之没想到他还排了个座次:“最讨厌谁?”


    元天宇直直看着他:“你。”


    “我?”谢砚之不习惯被人讨厌,面露诧异,“因为云松杯的事?”


    如果是因为云松杯……倒也不冤。


    他自填一眼赢棋,侮辱性太强了。


    然而元天宇摇摇头:“不是。”


    很早很早之前,元天宇就讨厌谢砚之了。


    那时,谢砚之才十七岁,刚回国,签入京城华一,和元天宇是同事队友。在京城华一俱乐部的健身房,换衣间,元天宇无意见到谢砚之赤/裸的脊背。


    光洁白皙,肌肉纤薄健康,肩部宽阔舒展。


    一寸伤疤都没有。


    而他的肩上,背上,臂上,所有能被夏天短袖遮掩住的地方,都是戒尺留下的陈伤,来自他最崇拜景仰、多年来奉若神明的人。


    正在穿衣的谢砚之见到他,和气地冲他打招呼,一双形状柔和的眼睛微弯。


    元天宇近乎仓皇地离开了换衣间。


    他才知道原来有人不需要挨打,也可以成为职业棋手。


    他无法在这样的人面前脱下衣服。


    每次见到自己的身体,他都会对谢砚之厌憎一分。


    这些情绪,他无法对谢砚之说出口。


    裁判宣布比赛即将开始,元天宇拈起黑子:“……算了。我大人有大量,懒得跟你计较。把棋下好,要么输得顽强,要么赢得漂亮,我就原谅你。”


    ——原谅他一身丑陋的伤痕,不光彩的童年,不爱他的父亲。


    谢砚之了然:“容易。”


    围甲季后赛,第一轮,京城华一主场2:2战平江陵长玫。


    主将席,谢砚之一目胜元天宇,江陵长玫得分。


    围甲赛后,谢砚之一行人立即驱车前往正在京城围棋道场举办的棋圣挑战赛。


    出发时,谢砚之手机开机,给庭见秋发去短信:“妈赢了吗?”


    庭见秋回:“还在打劫。”


    谢砚之看一眼时间。谢颖这局棋已经下了六个多钟头。


    仇嘉铭着急去给谢颖助威,开车又快又虎,颠得全车七荤八素,言宜歌破口大骂,杨惠子拳头铁硬,一下车就抓住司机梆梆一顿揍。


    刚抵达赛场外的停车场,就听到五十米外,赛场内传来热闹的响动。


    庭见秋发来短信:“赢了。”


    江陵队成员原地振臂欢呼,高兴得杨惠子都不揍仇嘉铭了。


    谢砚之脸上染上诚挚的欢喜,向赛场疾走几步,却见谢颖从赛场里步履匆匆地出来了,身后跟着庭见秋。


    此时正值傍晚时分,徒留天际一线残照,猩红如血。谢颖脚步敏捷,神色隐在昏朦之中。移步到路灯下时,暖黄的灯光刹那将她照得透亮,她手上握着一片硬纸,面上,是积年隐忍的痛苦。


    这不是赢棋的人会有的表情。


    谢砚之心头蓦地一跳:“妈……”


    只见谢颖轻车熟路地绕过几面墙,来到一处墙根,抓起一块头部略尖的石块,用力凿开墙根冻得发硬的泥土。


    京城围棋道场,过去,曾是国家队集训用的棋院。


    她与陆长玫,在这里共度三个寒暑。


    棋院外墙墙角,曾经埋有数枚棋子。这是她们天真的赌约。三十年过去,这栋建筑历经翻新,泥地被翻搅过无数次,当初埋下的棋子,早该消失了。


    但她还是忍不住,像小孩玩泥一样,不管不顾,石头与手指并用地挖出拳头深的小坑。


    指甲缝里,掺了冰冷的泥土与小石砾,刺痛,如刀片生剜。


    另一只手,她握紧手中的照片——这是她在日国小松家资料室里,搜集证据,寻找松田一助和中谷山时,意外找到的旧照片。


    照片是小松制造杯开幕式上,她和陆长玫挽手并肩走进会场的那一瞬。


    不知道二人在说些什么,二十一岁的谢颖黑直长发披散,仰头大笑,二十三岁的陆长玫,侧过脸,笑盈盈地看她。


    她们一生中最好的一瞬,被一名不知名的日国记者抓拍下来,永久封印在模糊的旧照片里。


    最后一次,谢颖不死心地用力往土坑底一刨——


    五枚圆溜溜的黑白塑料棋子,随着她手指的动作,从土坑底,咕噜噜滚出来。


    谢颖指尖在疼痛和震颤之中颤抖着。


    这绝不可能。


    她和陆长玫三十年前埋下的棋子,绝不可能还在原地。


    可眼前沾着土的旧棋子,分明像应了她的召唤一样,破土而出。


    两枚黑色,三枚白色。


    ——“等你和我都是九段了,谁知道是你下棋更厉害,还是我下棋更厉害?”


    ——“那你赢棋,就埋一颗黑子。我赢棋,就埋一颗白子。若干年后,等我们都成九段,分不出高下了,就把它挖出来,比一比……”


    谢颖想,她不止是九段,还是华国的棋圣呢。


    第一个女棋圣。


    昔日二人的床头呓语,许下的宏愿,她一个人,终于一一完成。


    她握得太用力,旧照片锋利的塑封嵌进掌心纹路里,她浑然不觉,对着泥坑里破旧的棋子,释放般地嚎啕大哭。


    ——身居高位,不应当再这样哭了。


    可在陆长玫面前,她永远是小女孩。


    谢砚之忙上前,想安抚情绪崩溃的母亲,却被庭见秋拉住。


    庭见秋轻声说:


    “没关系的,让她哭吧。


    “她是英雄。英雄可以有眼泪。”


    第79章 新时代正文完


    两日后,围甲总决赛在江陵队主场江陵棋院举行。


    仇嘉铭任主将,庭见秋下快棋,谢砚之、言宜歌下慢棋,主场4:0全歼水土不服的京城华一,捧得本届围甲总冠军奖杯。


    围甲闭幕式上,按名次颁奖之后,又颁发特殊奖项:


    体育精神奖,颁给棋钟事件上第一个全队提出罢赛的广州乐棋。


    广州乐棋全队都是青年棋手,最年长的不过十九岁,瘦高个,豆豆眼,满脸青春痘,全程担任主将,此刻也代表全队,上台领奖。


    主持人好奇问,怎么有这么大的勇气,一下子就全队统一口径,集体罢赛?


    男孩挠了挠剃短的寸头,害羞地咧了咧嘴:“可能是因为中二病……”


    少年热血,正义感爆棚,路见不平,揭竿而起,纯属本能。


    “而且,我们全队都是江陵长玫团队粉。”青年主将不好意思地从背后掏出一柄纸扇,当众摊开。


    庭见秋一眼认出:这是她在新象杯时,给季开诚初段签名用的纸扇。


    纸扇上,已经集齐江陵长玫围甲队六名棋手和教练领队全员的签名,她题名最早,大名落在正中。


    她扬起下巴望望——果然看到季开诚初段坐在广州乐棋一列中,也在朝她招手,又腾出一只手,伸出食指,点点台上主将出示的纸扇,冲她缓慢做出口型:


    “我终于集齐你们的签名啦!”


    团队奖项颁发结束,又颁发个人奖项。


    谢砚之凭借出众战绩,获最高连胜奖,仇嘉铭称之为“谢八强安慰奖”,被师兄迷弟丛遇英一顿胖揍;


    庭见秋包揽两项个人奖,最佳新人和MVP。


    MVP,最具价值棋手。围甲含金量最高的个人奖项,十万奖金。——本届围甲,她上场次数不是最多,却战胜南明贤、张博新、周瑞等最难以应对的悍将,往往在关键局点,为江陵队力挽狂澜,取得战机,拿下致命一分。


    本届最亮眼的棋手,非她莫属。


    庭见秋上台领奖,谢颖又自豪又痛心:


    “老想着这孩子快棋下得好,走快棋稳赢,让她多下了几盘快棋,不然,最佳主将怎么也落不到渝都广行的周瑞九段那里去啊。”


    赵良甫也唉声叹气:“失策。”


    谢颖又叹:“还有,总觉得她外赛多,辛苦,空了几轮围甲没让她上——她就不该歇着。”


    赵良甫赞同:“她就是少下了几盘棋,不然最佳连胜……”


    坐在一旁的谢砚之手捧最佳连胜奖杯,漂亮的脸上满是错愕委屈:


    “妈,赵老师,这可是我今年唯一一个奖啊?你们当着我的面打它的主意,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谢颖赶紧顺顺儿子的毛。


    为庆祝江陵长玫围甲队如愿以偿夺冠,麾下棋手斩获三个个人奖项,领队谢颖带领全队棋手,在法院开庆功宴。


    在法官一审判决元修明受贿罪案情确凿,金额巨大,顶格处罚,判处十年有期徒刑时,座位池中,以谢颖为首的一溜江陵队成员,齐刷刷地无实物表演,做出一个开香槟的手势。


    如果不是法院重地,威严肃静,不得亵渎,这会大家都已经喝上了。


    步出法院巍峨大门,夕阳光辉灿烂,谢颖两手揣进大衣兜,踩着一双矮跟麂皮短靴,脚步轻快,像人民广场上吃饱消食的鸽子,蹦蹦跳跳、摇摇晃晃。


    精神状态美丽到堪比微醺。


    十二月底,庭见秋应下孙建民教授的“百番棋”战帖,成为第87名挑战Zen的棋手。


    除去队友和教练,与庭见秋对弈最多的对手,便是Zen。


    自去年初夏,谢砚之引她去了孙建民教授的研究室,她一路陪伴Zen,更新迭代十余个版本,眼看Zen越来越强,从一开始偶出妙手,到后来约莫可以与她战到四六开,再到,她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如果不是孙建民教授相邀,她不会主动挑战Zen。


    因为没有棋士会下一盘明知会输的棋。——哪怕有百分之一的胜率,她也不会如此抗拒。


    无论她再如何努力,她仍然会疲惫、会犯错、会失误。她是一个有局限的血肉铸就的人类,在硅基生命冰冷的机械眼之下,思维的缺憾无所遁形。


    有媒体说,这一年,是江陵长玫的奇迹之年;庭见秋重返棋坛、冉冉升起的这两年,是属于庭见秋的传奇时代。


    庭见秋听说,只自嘲一哂。


    她知道不是这样。


    若干年后,史书回首,这一年不属于庭见秋,不属于江陵长玫的任何一个人。


    未来的人们,会将这一年,称为围棋的AI元年。


    她是幸运的,25岁这一年,刚好遇上定段赛改革,棋协提高女子定段的年龄限制,她刚好踩着年龄限制的边缘,成功入段;


    可又偏不逢春,与她同在一个校园的人工智能研究室里,诞生了远比她强大太多的存在。


    与Zen,以及未来更加强大的围棋人工智能相比,人类棋手在棋盘上的努力,无益于猕猴玩弄打字机,蝼蚁在棋盘上作图,幼稚可笑。


    果然,又一次,她当着全世界翘首以盼的围棋爱好者的面,败给Zen。


    全程,她自认为没有犯一个错。


    只是Zen的每一步,都比她下出来的棋,好一厘。


    一厘又一厘,她如困在网罗之中的一尾鱼,顽强却又无用地抵抗着,下完了这盘毫无胜算的棋。


    赛后傍晚,她窝在谢砚之的卧室里,耍赖似的抱着他,拿他当热水袋,把脸窝进他的颈窝里,嗅他身上清新好闻的青柠洗发水味,怎么都不肯出门,逃避训练,逃避吃饭,不想面对训练室里的电脑。


    庭见秋少有的撒娇时刻。


    没有人比谢砚之更理解庭见秋此刻的心情。


    无论多少次败给电脑,人类棋手都会产生类似的绝望和幻灭感。


    他曾经甚至因此萌生过放弃围棋的想法。——后来还是庭见秋把他劝回来的。


    他把庭见秋跟他说过的话,一模一样,再说给她听:


    “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人工智能只能呈现答案,最终,还是人类去探索生成答案的过程。


    “我们能够同时享受思考的过程,和Zen呈现的神之一手的美丽,这是科技的福音。”


    ……


    他抱着庭见秋,像抱着一只小熊。随着谢砚之每日监督按时按量吃饭睡觉,她长肉不少,抱在怀中温暖柔软,小小一只。他絮絮在庭见秋耳边说话,感受她埋在自己颈窝的脸蛋,缓慢点头的动作。


    最后,庭见秋充电完毕:“亲亲。”


    谢砚之在她耳边落一个吻:“嗯,亲亲。”


    庭见秋败于Zen后几日,她便出发,前往京城,参加钟氏杯总决赛。


    总决赛正好在元旦前后,不少身为社畜的围棋爱好者,在元旦假前后又请了几天假,凑出一周,千里迢迢赶赴京城第九届钟氏杯总决赛。


    钟氏杯总决赛,是围棋界的春晚。


    庭见秋与仇嘉铭,线上线下纠葛缠斗两年,互有胜负,私交甚笃。棋手之间关系亲善,他们各自庞大的粉丝群也关系很好,聚在钟氏杯会场里,不分敌我地聊棋摆棋,互换在杨惠子手工店里淘到的可爱谷子。


    他们之间,无论谁最终登顶夺冠,于棋迷而言,都是幸事、盛事。


    钟氏杯组委会为总决赛安排的解说阵容,也令观众眼前一亮:


    仍然包含观众缘无敌的攀柔五段。


    她的搭档,是一个名叫Zenn的人工智能机器人,一米多高,圆脑袋,浑身泛着科技感十足的金属光泽。


    Zenn没有性征,发出介于小男孩与小女孩之间的清脆嗓音,在攀柔的指引下,有礼貌地向台下的观众朋友打招呼,伸出机械臂,和好奇的小棋童们握握手。


    孙建民曾在旁观训练时提过,可以给Zen开发一个对话功能。


    事实证明,孙教授行动力超强。


    目前的研发成果Zenn,只能完成基本的日常对话;解说时,或是直接给出好选,或是演示变化,无法阐释棋理。这其中的玄机奥秘,还是要靠Zenn的搭档,人类棋手攀柔,一一拆解给观众听。


    总决赛第一局,二人现场猜先。


    庭见秋持黑,仇嘉铭持白。


    两名棋手战斗欲望都很激烈,不到四十手,便在上方边部展开激战。仇嘉铭的白棋将黑棋团团围困,出让边部,换取外势发展潜力。


    第89手,庭见秋霍然放弃未完全做活的边部,争得先手,大飞破空。


    这一弃,便弃了足足24枚黑子。


    盘面上,这粗豪一手之前,黑白字各只落了44枚。——庭见秋甚至不止是蜥蜴断尾求生。她斩断了自己的半个身子。


    解说室里,Zenn却用辨不出男女的机械音,欢快拍手说:


    “好棋!好棋!”


    攀柔不可思议地查看Zen计算出的胜率。


    一手在人类看来近乎不可思议的弃子,竟然将庭见秋不足40%的胜率,拉到了55%,盘面从略向仇嘉铭倾斜,重新回到五五开。


    放弃半数棋子,只为了一步先手。


    哪怕是自幼熟背“弃子争先”口诀的攀柔,也感到匪夷所思。


    这一步棋,太违反人性与直觉。


    只有AI能看到这一步棋的好处,因为AI的眼光从来不在局部,而在全盘。庭见秋正是在与人工智能不断的切磋之中,锻炼出了如此强悍冰冷的眼光。


    仇嘉铭舍不下边部庭见秋这块棋子,为防范后续出棋,简单应对庭见秋破空的棋招之后,便腾出手来,彻底吃死庭见秋弃掉的24枚残子。


    正是这一步贪心却又无比合理的棋,彻底将仇嘉铭的第一局棋断送。


    面对赛后特邀专题记者杨惠子的采访,仇嘉铭蔫头蔫脑:“贪吃怎么了?我只是犯了每一个普通棋手都会犯的错。”


    一旁,胜者庭见秋捧着一杯热拿铁,大笑路过。


    被笑的仇嘉铭:“……”


    他又对着杨惠子严肃地补充一句:“秋秋,不属于普通棋手范围。”


    休息三日后,仍在同一场地,举办钟氏杯决赛第二局,持方互换。


    这一局行至第六个钟头时,仇嘉铭在中腹以鬼手屠龙庭见秋。


    眼看大势已去,一向沉稳冷静的庭见秋头一次在棋赛中站起身来,沉着脸居高临下看棋。


    赛后,庭见秋向手持话筒的杨惠子解释:“久坐腿麻。”


    仇嘉铭赢棋还告状:“有没有人懂我当时的心情!秋老虎从斜上方朝下看我,脸逆着光,一片黑,只有看棋的眼睛是亮的,压迫性太强了我以为她要打我没想到她坐下就认输了……嘿嘿。”


    来观赛的谢砚之好声好气替庭见秋解释:“秋秋下棋的时候很文明,从来不打人。”


    “我懂,秋秋好。”


    杨惠子好意提醒:“要不你回头一下。”


    身后,是扒起袖子露出拳头面露凶光的庭见秋:“我下棋的时候不打人,下完棋可就不好说了。”


    仇嘉铭“哇——”一声大叫往杨惠子身后躲。


    这是庭见秋在本届钟氏杯跨越两年的漫长赛程中,输的第一盘棋。


    观众们不知道,此刻破灭庭见秋不败神话的仇嘉铭,正在被不败神话本人追着打。


    元旦过后,钟氏杯总决赛三番棋,第三局。


    无论二人之间并肩作战的友谊有多么坚固,最后一局棋,他们都不得不面对体育竞技最残酷的事实:


    冠军只有一个。


    一想到这,棋局难免凝重。


    三百余手间,二人在棋盘之上,搅动黑白风云,穷尽生死变化。天柱折,地维绝,二人指尖生莲,妙手迭现,将毕生研棋所学所得,尽数展现。


    盘面上,黑白如泾水渭水,领地分明,恰好割占棋面各半。


    钟氏杯的承办人、钟氏集团董事长钟庆媛女士,亲自为二位棋手点目。


    庭见秋,半目取胜。


    这是她在钟庆媛上台前,便已算出的结果。


    常年不间断的高强度训练,使她点完全盘目数,只需五秒。


    ——后来,棋迷以此为典故,发明新的计量单位:一虎,等于5秒。


    一分钟是12虎。


    快棋的数秒规则,是6虎十次。


    虎神,重新定义时间。


    庭见秋面前的仇嘉铭,也并不意外这个结局。


    他缓慢起身,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最后一次,他低手,摸了摸钟氏杯组委会为比赛特别定制的厚木棋盘,触感柔滑生温、晶莹美丽的棋子,指尖流连勾过盘面纵横时,划出一道湿润的痕。——当着对手、镜头的面,他哭了。


    他知道,以自己的年龄,这是他最后一次在钟氏杯争夺冠军。


    他第二次来到和冠军这么近的地方,却是永别。


    年轻时,以为这一生有无数的奖项等待争夺,有无数的棋局等待征服,所以他大把大把地肆意挥霍时间,浪费棋局;如今他三十三,职业盛年已过,全靠天赋余晖,才知道,人一生中的棋其实有限,下一盘,便少一盘。


    没有一局无所谓的棋。


    没有一场无所谓的败仗。他像被捅穿胸膛一般疼痛得喘不上气来。


    他哭起来很安静,安静得不像他,整张脸湿漉漉的,睫毛狼狈地黏在一起,不时发出小狗似的哽咽声。


    棋盘,棋子,棋钟,名牌,席卡。


    仇嘉铭无限留恋地一一抚摸过。


    庭见秋起身,忧心:“老仇……”


    仇嘉铭低声却由衷地向她说:“恭喜你,秋秋。”


    “也恭喜你,老仇。”庭见秋将指尖,轻轻抵在他们共同下出的棋阵之上,沉声正色,“你也是这盘棋的缔造者。这个冠军,也属于你。”


    仇嘉铭只笑着摇了摇头。


    他匆忙走下场,刚到赛场入口处,他怀中猛地落了什么,胸前领口被不属于他的温热液体濡湿,两条短得刚好环抱他的手臂,死死禁锢着他:


    “下得很好,很好,非常好。”


    他知道是杨惠子。


    于是他放声大哭。


    钟氏杯赛果已出,庭见秋成为钟氏杯承办九届,第一名女性世界冠军。


    颁奖日,在三日后。


    仇嘉铭一结束钟氏杯的角逐,便回江陵,作为“百番棋”的压轴棋手,挑战人工智能Zen。


    他计划得很好:花一天时间下完棋,再坐飞机回京城,正好赶得上钟氏杯颁奖。


    计划赶不上变化。“百番棋”赛制特殊,没有时间限制,棋手可以自由规划时间,尽情长考——仇嘉铭下了足足两天。


    等颁奖日闭幕式都要开始了,孙建民打电话来说,仇嘉铭刚进入官子,胜率53%。


    看起来,似乎有些胜算。


    钟庆媛女士不拘小节,爽快决定不等他,奖项由庭见秋代领,一起带回江陵,是一样的。


    于是庭见秋不仅成为了钟氏杯历史上第一个女性冠军,还是第一个在闭幕式上,同时捧了冠军奖杯和亚军奖杯的棋手。


    在颁奖仪式的尾声,现场记者们得知来自江陵的最新消息:仇嘉铭,三目负。


    一百名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类棋手,代表人类围棋的顶尖战力,无一获胜。


    这一刻,宣告AI时代的真正降临。


    如一个陌生的浩然巨物,陡然降生在面前,比起崇拜迷醉,不假思索地欢庆新时代,台下以棋牌新闻为生的记者们,更多的是恐惧与迷茫。


    他们转向此刻正在台上领奖的本届冠军庭见秋——


    “人工智能的出现会在何种程度上改变围棋,改变您作为职业围棋运动员的生活呢?”


    “您是否担心过,人工智能会取代人类棋手,使神之一手这个概念,甚至是围棋这一项竞技运动,不复存在?”


    “如果围棋中的每一步棋,都清晰明确地标注着胜率高低,您认为职业棋手下棋的意义是什么?”


    庭见秋耐心地听完了每一个人的问题。


    这些问题,随着Zen的逐渐精进,她问过自己,问过谢砚之,无数遍。


    如今,她终于可以平静地给出她的答案:


    “围棋归根究底是人的艺术。没有人,没有人的情感、风格、选择,围棋不过是木板、石子,和一串冰冷的数字。


    “——人工智能,或许可以赋予答案。但是,是我们,赋予答案意义。”


    是谢砚之,仇嘉铭,言宜歌……她的同辈同道。


    是庭岘,赵良甫,谢颖,韩智闵,石川介……她的前辈师长。


    是生者。是死者。是漫长历史之中,为棋之一道上穷黄泉下碧落、九死不悔的棋士们。


    深冬京城,乍然如天破一般,白雪飘扬,茫茫地落在浩大的露天场地之中。


    天地净白,宛若一色。陡然一阵风旋,将一片将要落进庭见秋颈间的雪花,高高扬起,扬至高渺的天边外。


    ——天边外,有人此刻静默着,微笑着,听她说话。


    “我的每一步棋,都是有意义的。”庭见秋清冽的嗓音,在风中低沉响起,“它带着我对二十六年来经过我生命的棋手们的情感与记忆。将任何一个人从我的生命中剥离,我的棋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的棋存在,他们就永远存在。我的棋,能横穿时空,泅渡冥河,跨越死生。我的棋能带回我思念的所有的人。


    “人工智能的棋,永远、永远,也做不到这一点。”


    这一场意外的雪落得迅疾,钟氏杯的工作人员立即组织全体选手和记者转移到室内,继续进行接下来的记者会。


    进入本赛的选手都在场,然而记者们显然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冠军身上。


    记者:“您此刻的获奖心情?”


    庭见秋:“奖杯太沉。”


    记者:“印象最深的对手?”


    庭见秋:“老仇,毕竟只有他赢过我。”


    记者:“请问可以透露一下接下来的参赛计划吗?夺得世界冠军之后,下一步打算向什么目标发起冲刺呢?”


    庭见秋想了想:“更多的世界冠军。再来一两个头衔吧。”


    口气狂妄,要冠军、头衔,说得像点菜一样。


    偏偏她是秋老虎,记者唯有溺爱。


    “说到头衔……明年有国手挑战赛啊!”有记者想起。


    现任国手头衔持有者谢砚之突然被cue。


    有熟悉江陵长玫选手的记者起哄:“秋老虎和小谢是很好的朋友吧,难道不想把他的头衔撸了自己戴吗?”


    庭见秋紧张地望谢砚之一眼:“没这回事,别挑拨离间。”


    谢砚之无奈地回望:“秋秋,我妈可是谢颖。”


    庭见秋:“?”


    “你递过来的国手挑战赛报名申请表现在就在我家书房放着。”


    “……被发现啦。”


    有记者嗅到二人之间不寻常的亲密气息,更进一步好奇探问:“二位真的只是朋友吗?之前小谢是不是还点赞什么cp粉的微博来着……”


    庭见秋还没回答,早有别家记者为棋手打抱不平:“问点跟比赛有关的,别扯私生活!被言宜歌骂得还不够吗?”


    言宜歌看热闹的表情一僵,理直气壮地双标:“我不让你们打听我的私事,没说不能问他们的呀!”


    潜台词是:有瓜,快问,她也想听听。


    庭见秋打断:“等一下,我先确认一下,钟氏杯世界冠军,直升九段,对吧?”


    一旁,棋协的工作人员给出明确的肯定答复。


    不仅庭见秋能凭借钟氏杯冠军,在定段两年内顺利直升九段,成为华国继谢颖之后第二名女九段;就连亚军仇嘉铭,手握跨度十年的钟氏杯两亚,也能直升九段。


    庭见秋了然地点点头。


    然后,向着最初八卦她和谢砚之关系的记者,粲然一笑。


    记者:“???”


    记者:“等等,什么意思???”


    她不回答,只是笑,笑得狡黠,得意又亮堂堂,像是偷偷在掌心里藏了一小捧糖,笑笑又偷瞥向谢砚之,他也跟着笑,耳尖红软,神采似春光映雪。


    记者会全程直播。此刻,弈世棋坛上,讨论钟氏杯的,讨论AI与百番棋,一时都停了。


    【我去,我好像品出了什么大瓜。】


    【随二百。】


    【天杀的仇嘉铭你给我出来!!就是因为仇嘉铭再三在直播里拍胸脯保证他俩纯友谊,我才晚嗑二百年!!!】


    ……


    一年后,江陵高架。


    庭见秋九段坐副驾。谢砚之九段坐主驾,手握方向盘。高架上,两百万的保时捷,慢如老牛拉车。副驾车窗摇下一丝缝,秋风和暖,略扬起庭见秋眉边的发稍。


    谢砚之的手机铃声响起。屏幕上亮出丛遇英的名字。


    庭见秋帮忙接了。


    “喂师兄,你到哪啦?”


    庭见秋看一眼导航:“还有八公里。”


    “咦小庭姐姐也在啊!那还好,八公里半小时之内肯定能到。”


    “你师兄开车。”


    “……”丛遇英手一抖,把电话给挂了。


    庭见秋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放回原处,转向谢砚之:“你这车技,恶名远扬啊小燕子。”


    谢砚之不服气:“遇英上一次坐我的车是几个月前了,他不知道我这段时间的训练成果。”


    “训练成果的意思是,以前只敢开五十码,现在敢开六十码?”


    谢砚之心虚地“嗯”一声。


    手机铃声又响了,这次是言宜歌。


    庭见秋使劲摇头:“我不敢接。”


    谢砚之认命:“接吧。你现在不接,一会她骂得更狠。”


    果然——


    “你们俩私奔了还是把脑子忘了又回去拿了?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评委裁判解说主持全都到了,现任国手和国手挑战者没来,你们还比不比这个国手战了?头衔不喜欢的话可以给我的。”


    等她一溜骂完,庭见秋温声安抚:“你不是已经有头衔了吗,女名人?”


    不久前,华国第一届女子名人头衔战中,言宜歌在决赛三番棋战胜庭见秋,成为华国女子头衔战成立以来的第一个获得者。


    果然,提起她的宝贝头衔,言宜歌就心情大好,语气也放软了:


    “头衔不嫌多,我可以像外国人的中间名一样缀一串……总之你们快点吧,按规矩迟到十五分钟判负,从来没见过两个人一起迟到的。”


    终于应付完言宜歌的夺命电话,庭见秋松了口气:“你为什么就非要开车呀?”


    出门前,谢砚之执拗得要命。他难得这么坚持,庭见秋才妥协。


    大错特错。


    谢砚之没回答,庭见秋却自顾自地想通了:


    “你不会……还在计较我夸石川开车开得好这件事吧?”


    谢砚之目视前方,假装没听见,脸色却肉眼可见地变差了。


    “他都回国大半年了诶!你还能吃跨国醋啊?!”


    谢砚之语气委屈:“你怎么能当着我的面夸别的男人啊!”


    “他开车开得再怎么好,我还是最喜欢你,你不该高兴吗?”


    完全,高兴不起来。


    甚至把车开得更慢了。


    庭见秋按了按眉心:“谢砚之,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不敢跟我下这盘棋?”


    谢砚之好笑地一扬眉心:“我不敢跟你下棋?”


    “毕竟在正式大赛上,咱们俩之间的对局,我胜率更高一点吧。”


    谢砚之“哈”地大笑一声:“在家我赢得比你多。”


    ——他忽顿住了。


    “在家”两个字,意味着关系的更进一步。


    庭见秋还没表态,他不敢贸然。


    庭见秋哼哼两声,没再说话。


    终于下了高架,她眼望一路红绿斑驳的信号灯,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赶到赛场,哀叹一句:“我觉得我还是得去考个驾照。家里总得有一个人会开车吧。”


    谢砚之漫不经心问:“季阿姨也不会开?”


    “我老妈会。我爸去世前,家里有一辆小轿车,我妈整天开着车到镇上兜风买菜。后来家里经济紧张,她身体状况又不允许,就把车卖了。”


    “噢,”谢砚之听得有些懵然,“那你……”


    “我是说,”庭见秋转过脸去,直直地看向他,“你和我,这个家。”


    谢砚之的手有些抖。


    庭见秋笑:“我建议你靠边停一下。”


    谢砚之按照她的意思,靠路边停了,刹车踩得颤颤巍巍。


    他手还停在方向盘上,眼已带着茫然,转向她:“你说的,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庭见秋小声说:“国手战结束,我们结婚吧。”


    尾音混在谢砚之解开安全带时的一声脆响中,淹没在他倾身上来的吻里。


    他的吻柔软,温暖,湿乎乎,怕碰坏她,又想把她吃干净,不住地挨近,掠夺,又短暂移开,磨蹭,直到两个人都晕眩。


    ——手机铃声又响起。


    这次是仇嘉铭。


    “喂小谢,我听说你跟秋秋一起过来的?你俩怎么回事啊?这么大的比赛非要一起迟到,你们是情侣不是连体婴儿……”


    谢砚之高声:“我们结婚啦!”


    仇嘉铭:“?”


    仇嘉铭:“什么情况?!!”


    仇嘉铭:“我不会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


    这回,仇嘉铭是第一个知道、也是第一个为他们由衷感到幸福的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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