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怪象


    嬴政:“……”


    这事一经被他知道, 算是过不去了。


    他颇为无语,却还是解释道:“你觉得谁会有这样的胆子?”


    秦政却道:“如若你准许,又有什么不敢?”


    秦政随心给他的特权可不少。


    嬴政无奈道:“我从未这样准许过。”


    说着, 为了让秦政安心似的,道:“我也未有宠妃。”


    “哦?”秦政顺势道:“那就更没理由拒绝。”


    他又唤道:“阿政。”


    嬴政不想理他,懒得答话。


    哪想秦政又跳脱去了他处, 他复而凑过来,问道:“那你的王后是谁人?在咸阳城中吗?”


    秦政脑海中蹦出了不久前宗族长辈为他寻来的城中贵女。


    虽被他回绝,但放在从前, 嬴政可不一定回绝。


    正想猜猜是谁,哪想嬴政干脆道:“我未有立后。”


    秦政一顿,随即更是来了兴趣,问:“为何?”


    “幼时所历都忘了?”嬴政轻描淡写带过了这些。


    秦政一听, 也觉有理,于是道:“那我亦不立后。”


    又转了话锋, 道:“或者说, 让你……”


    嬴政知道他想说什么,当即打断他, 道:“绝无可能。”


    见他一瞬敛了神色, 秦政立马收了话,道:“我只是玩笑。”


    又抬手过来,想拍拍他的发顶, 一边道:“阿政莫要生气。”


    嬴政一下就捉住了他的手,眸色沉沉,盯他一会, 直到秦政被盯得自行收手回去,这才罢休。


    他对于这个称呼很是不自在。


    秦政这样唤他, 颇有些没大没小的逾矩。


    偏偏他拿秦政没办法。


    不过,提及王后,嬴政倒是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一段对话。


    那时以为他醉后胡言,现在想来,却恍悟了其间意。


    当初他问秦政,想要他以什么身份留在身边。


    王宫里的杏花开了。


    在这句胡话前,记忆中,他初始只说了一个王字。


    如今想来,他想说的应是王后。


    原来是那样早?


    嬴政有些意外。


    他一直不吭声,秦政还以为他当真生气,哄道:“阿政放心,我保证,绝不会在此事为难。”


    嬴政却莫名道:“小/秦王也真是不坦率。”


    不过他对此事也当真迟钝,直到秦政那样主动才意识到他这份心思。


    连及时止损的机会都生生错过,他暗地叹气。


    “嗯?”秦政不明所以。


    “没什么。”嬴政可不答他。


    此事说出来,两人估计又得胡扯一阵。


    他转而提及了正事,问:“不去看蒙恬之军?”


    “不必,”秦政道:“他急着发兵,我若去,或会拖上些时间。”


    嬴政转而问:“明日发兵之事也尽然布署好?”


    此事下午等着援军解救蒙骜一军时就已然做好,秦政点头,道:“只看蒙恬能否按时赶回。”


    君臣多年,虽他如今年岁尚小,嬴政还是选择相信他的领军能力,道:“定能赶回。”


    秦政默然,没再就着此事说,而是将先前看过的竹简递给他,道:“斥候的消息。”


    “好在被围困的城池因近边境,平日战备与存粮充足。”


    秦政一边与他讲其上内容,道:“即使被围困至今,也未有即将城破之势。”


    嬴政接来看过,又原样放了回去,道:“屯留未攻下,敌军必有颓势,若蒙恬能救回将军,他们或会败走。”


    “是。”秦政默认蒙恬能顺利回来,道:“明日发动总攻,定要决一胜负。”


    嬴政接话,道:“还要俘获敌军。”


    蒙恬虽能救回蒙骜,一同被俘的军士,却定然不能尽数救回。


    若想要不让出任何利益要回被俘军士,就得同样俘虏敌军,以战后换俘。


    “战后打算怎样清算?”嬴政问他。


    此次不论怎样挽救,总归会有损失,必定不能就此放过。


    “调集兵力攻赵魏,威慑其至少一年不敢出兵。”


    “至于韩国,”秦政面色一沉,道:“我不想再留。”


    嬴政方想提醒他缓兵,却听秦政补充道:“不过不能这样急切。”


    “既然此次他们联手,那么意味着越是临亡国之际,他们的反抗越是激烈,也越是可能联合。”


    秦政打算投注更多的钱财去贿赂各国高官,使离间计。


    而除去钱财,他需要一个游说各国不再联合的谋士。


    再者,秦政道:“水渠必须得先修好。”


    说到这,他又思及上回嬴政借修水渠而从咸阳脱身,问道:“你是如何让郑国答应配合你?”


    说着有些不解,道:“他倒是不怕得罪我。”


    在郑国看来,让他知道了间谍身份,那才是将他得罪了彻底。


    嬴政在心里回道。


    他并不与秦政说此事,这事揭发出来得看时机,而他不想做这个时机。


    他只道:“我总有办法。”


    说着又似提醒他一般,道:“无需为难他。”


    秦政默然,嬴政就当他是默认。


    可秦政挑着方才他话间的隐瞒,道:“其实我不知道你为何非要瞒我这样多。”


    “告诉我你的所有,你究竟做了什么,又有何打算,只要你所做是为了秦国的未来,我都可以保留,而知道这些,我也不会再想着关住你。”


    他问道:“这样不好吗?”


    嬴政看他一眼,并不答话,只问:“届时,你又会给我权力吗?”


    “会。”秦政肯定道。


    嬴政又问:“在你之下?”


    秦政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不想在此时与他争论权力上下,道:“如今你瞒着我做这些,不也是在我之下?”


    话才说完,他就察觉到其间有漏洞。


    可不等他找补,嬴政回他道:“所以说与不说,并不会有任何区别。”


    秦政被他一句话堵了嘴,一时默然。


    嬴政最后留下一句:“等你什么时候彻底读懂我所想,届时再问此话吧。”


    说完,起身想走。


    日头早已落了,他该去用晚膳,而后回房歇息。


    秦政却拉住了他。


    “今夜你留下。”秦政道。


    嬴政垂眸看他,等着他说理由。


    秦政未有抬头,另手扶额,道:“不知为何,心有不安。”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与此同时发生在外的追击与交战。


    除去君臣的身份,蒙骜亦是一贯对他好的长辈。


    再怎么说,秦政也不可能一点都不关心。


    嬴政听完,什么也没说,再度在他身边坐下。


    屋中燃着烛火,两人共用晚膳后,秦政半靠在嬴政身上批阅着自咸阳递来的各项事宜。


    直至夜深,秦政渐渐倒在他身上睡了过去。


    嬴政只等他睡熟,其后才他还握在手里的笔挑开。


    笔墨在他手上留下痕迹,嬴政任墨渍在他手心晕开,不但不管,甚至还提笔在他手背上点了几朵桃花。


    秦政像是真的累了,不论是点墨,还是抱他起来,他都未有反应。


    直到将他放去卧榻,秦政才稍稍有了动作。


    却也是怕他跑似的,紧紧抓住了他的袖子。


    嬴政解外衫时,他察觉手间一松,闭着的眼轻动,之后就要醒转。


    可下一刻,秦政模糊间只听一身叹气。


    随后温热的躯体靠近,秦政被他好好拢了个完全。


    直至这般靠近,秦政才彻底心安,在熟悉的气味中再度睡去。


    次日。


    两人醒得十分早,一经醒转,秦政就命令整军,一边等着蒙恬的消息。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比起蒙恬,更早来的反而是扶苏的消息。


    他们自屯留来此后,安排了人日日递来屯留传信。


    写下信的一般是王乔松。


    往日,她都是写扶苏的伤势好得如何。


    今日却很不一样,但也不是伤势恶化,而是着重提了扶苏醒不过来。


    比之此事更为怪异的是,扶苏初始因伤重而微弱的脉搏,竟是到今日都未回复。


    明明伤势已然逐渐好转,但脉搏却若病入膏肓般的虚弱。


    秦政看他读着信逐渐紧皱了眉头,问道:“扶苏那边出了变故?”


    嬴政沉声道:“扶苏醒不过来。”


    秦政心下一跳,问道:“为何?”


    嬴政摇头:“不知。”


    他继而往下读信。


    王乔松的信描述得很详尽。


    信上写着,扶苏的伤好转的同时,却又很是虚弱。


    面色偏白,唇上也未有血色,僵直着不动,若不摆动他,不论何时都不会有任何自发的动作。


    这样的他,远远看着,就似是一具尸身。


    但他同时却又留有体温,亦有着心跳,尽管微弱,但一直平稳,没有任何骤低的迹象。


    醒不过来,又不会彻底沉睡过去。


    他极像是一具躯壳。


    这是王乔松描述的最后一句。


    而就是这一句,嬴政恍悟了什么。


    转瞬间,他面上忧心神色散去,转而莫名地,诡异地,眸底闪过一丝幽深。


    秦政看他这般,顿时警觉,道:“你在想什么?”


    第102章 探寻


    “没什么。”嬴政收了面上神色, 将传信放了,与他道:“去用早膳吧。”


    秦政不理他,将传信拿来看了, 细读了其上内容,问道:“为何会如此?”


    他并不打算就这样轻易被嬴政避过。


    他的神情,怎么都不像什么都没有。


    秦政并不清楚他究竟是如何过来的此世, 他只清楚来的是他的魂灵。


    而既然他是如此,那么扶苏也概是如此。


    他又细读了其上内容。


    这副态势,极像是一具躯壳。


    秦政在一瞬间恍悟, 问道:“难道是魂灵的缘故?”


    见他猜出,嬴政知道在此事上不好瞒他,道:“或许。”


    “什么或许。”秦政否认道:“你方才那副神色,定然是确信。”


    说着, 他又问:“除此之外,你又在想什么?”


    秦政复而问得更紧:“在想若是魂灵离体, 那么扶苏的魂灵去了何方?”


    再这样猜下去, 估计会被他猜到所想。


    趁着他还未猜个完全,嬴政答道:“是。”


    他引导秦政朝着一个方向去想, 道:“如若出走的魂灵仍流转在此世, 扶苏该会想办法与我们联系。”


    “若在此之后一直未有联系,那么很可能是从何处来,归去了何处。”


    这话一说完, 秦政猛地反应过来,果然接道:“你在想扶苏的魂灵或是回到了从前。”


    他心思百转,想着嬴政若是这样想, 接下来又会盘算些什么。


    却又听嬴政道:“若扶苏真的魂归从前,那么就可以带回些消息。”


    “什么消息?”秦政紧接着问。


    嬴政于是道:“从前所说的尽毁, 实为我的猜测。”


    那时只听闻扶苏因假诏而冤死,之后的是事宜,尽然是猜测居多。


    “但实际如何,我并不知晓。”他继续道。


    秦政呼吸一顿,脑海中顿时有了一个想法,可更多的,却是不可置信,再问:“你确认了从前又怎样?”


    他语气间多了些着急:“就算未有尽毁,你又会怎样?”


    嬴政只回他一阵默然。


    秦政紧接着问:“你难道想回去?”


    他只消是猜想到嬴政这个想法,就觉无法接受,道:“可就算回去,你原先的身体,或者说扶苏从前的身体,都已然不复存在。”


    “你回去又能如何?你……”


    他的话一句接一句。


    嬴政对他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提醒道:“小.秦王。”


    他声音间的冷淡像是一盆凉水,当头就泼了下来,秦政转瞬清醒,意识到他情绪太过冲动,扶额道:“是我失态。”


    说着,又微微抬眼,眼神中转瞬多了几分阴鸷:“但你别想走。”


    “我什么时候说要走?”嬴政却道。


    他接着道:“扶苏都未醒转,一切都只是你我的猜测。”


    “在知道真相之前,”他道:“我并不能做什么。”


    秦政却不放心:“如若知道……”


    嬴政却打断他,道:“如若扶苏真的回到过去,我只想知道在我们走后,那边究竟是如何变化。”


    他话间都是让秦政安心的意思,道:“我只想知道我的王朝真正的结局。”


    秦政波动的情绪在此刻终于是安稳了些许,可也不尽然。


    他的话好似总带着些近乎于毁灭的倾向,这让秦政很是不安。


    可也不待他再思虑什么。


    “大王!”


    有亲卫急扣了门。


    若不是有急事,他的亲卫多不会这样大惊小怪,秦政听这动静,问道:“何事?”


    门外人赶忙回道:“蒙家二位回来了。”


    秦政神色一凛,当即暂放了这边,即刻出了屋门去。


    此时离发兵已然不远,算时间,蒙恬是方好赶到。


    蒙毅听闻这消息,早就紧走了出来。


    秦政到时,只见一众人手忙脚乱将一老者从蒙恬身上放下。


    细看了去,就见是一身粗衣的蒙骜。


    蒙恬身上军甲都未来得及换,满身血污,从发冠始,一路粘连到垂落的军甲下摆。


    因混战而稍稍歪去的发冠下,垂落的发丝纠葛依附在他的脖颈、脸颊上,显得凌乱非常。


    “将军如何了?”秦政快步走到了近前。


    一众忙乱的形势下,秦政免去了众人行礼。


    蒙骜在此刻恰好被放去担架,秦政扫了一眼他的伤。


    左肩的伤口在奔波中再度裂开来,偏深色的衣裳都被血迹染得更加深沉。


    失血使得他的面色极度苍白,嘴唇干裂,凌乱的苍白发丝凌乱。


    也只在这时,他看上去才是一个真正的老者。


    秦政还未见过这样虚弱的大将军,都不禁屏了呼吸,令人速而将蒙骜移去房中,安排了一贯跟随在他身边的太医去给蒙骜疗伤。


    这命令下去,传令者方走,秦政又把他唤回来,道:“不论多么珍贵的药材都可取用,不论怎样,一定要保下将军。”


    说完这些,他这才放心将传令者派出。


    听闻此话,在将蒙骜放下后脱力半跪在地上的蒙恬抬了眼,唤道:“大王。”


    他看起来像是奔波一夜,到了此时已然脱力。连声音都没了往日的神气。


    秦政半俯了身,等着他继续说。


    哪想蒙恬并没有继续,而是抬手,沾了血迹的手轻牵了他的袖子。


    昨日如杀神降临的年轻小将,此时惜花般轻牵了君王衣袖,柔软的玄色冕服轻贴额头,蒙恬声音里是道不尽的感激:“谢过大王。”


    一旁半蹲着搀扶他的蒙毅投来近乎一样殷切的神色。


    “不必,”秦政见他们如此,不禁忆及了从前,道:“寡人少时,将军也是这样为寡人挡去了多数权争。”


    蒙恬听了,却不明不白接道:“大父他怪我心急,怪我不该这样急着去接他回来。”


    蒙恬轻牵着他的衣袖未放,手中像是握了一路煎熬过后急需的定心丸


    “可死伤不超军队二成,被俘之军臣解救了四成,”蒙恬轻声道:“大王,臣未有负大王期望。”


    “好,”秦政压抑了许久的面色终于是染上了笑意,道:“尔未负寡人所望。”


    终于是听到他这一句肯定,蒙恬像是如释重负似的,同样抬头报以一笑。


    手中握着的袖子轻松,他最终是耗尽了浑身气力,也不顾平日蒙毅最是不喜脏污,朝着他怀里就倒了过去。


    蒙毅根本来不及顾得上嫌弃,将自家被污血糊住的兄长抱了个满怀。


    他忽然倒下,反而是秦政略微吃惊,问道:“他身上可有伤?”


    蒙毅摇头道:“概是没有。”


    要是有,估计在彻底晕过去之前还要和他喊疼。


    他很是肯定,对秦政道:“阿兄怕是太过劳累。”


    秦政这才放下心来,召人来将蒙恬同样抬去屋内休整,蒙毅紧随其而去。


    安顿好蒙家这三位,他继而去看了此夜急行军的军士,以及被解救的被俘军士。


    都是一身的脏污,一眼看去,就是多处伏击所惹上的一身尘土。


    不乏有缠着带血纱布的军士,秦政露面后,下令好生照料伤兵,这才离了伤兵营。


    经此一晚的血战,蒙恬定然是不能及时参与不久后的行军。


    蒙恬带走的这只军队,虽损失不算太多,但同样经历了一夜血战,此时再行军,怕是不妥。


    不过要他要蒙恬及时赶回,本也不是要让他跟上行军。


    而是为了以免他未有及时赶回,届时他还得分散兵力去对他进行营救。


    且若他同样被俘,届时敌国可用来要挟他们的筹码也就更多。


    好在蒙恬最终是及时赶了回来。


    而既然他未有受伤,按他的性子,即便耗尽了精力,等精力恢复后,他定会执意事后赶路跟上。


    此事了结,秦政算是安心不少,也不再歇在此,而是去了军营,召集军队发出。


    一路过去,他察觉身旁人安静得过分。


    不仅是这一路起始,自从方才见了蒙骜那副模样,他就很不对劲。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平添了忧心与不快。


    “在想什么?”秦政从高台动员军众回来,问嬴政道。


    嬴政想的可良多,当下又不吭声。


    “扶苏?蒙将军?”他不说,秦政就替他说。


    嬴政轻摇头,不知为何,笑得有些勉强,道:“非也。”


    说罢,又道:“军队得尽快发出,不能再耽搁。”


    这无需他提醒,秦政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只等两人同上了车承,队伍向前进发,秦政的视线又投来了他身上。


    嬴政于是道:“若是扶苏能醒转,我要尽快回去见他。”


    他语间意决绝,秦政并没有回拒。


    默然一阵,他道:“不论事实究竟是什么。”


    “阿政。”


    秦政凑了过来,嘴上语气可怜,可藏在阴影下的眼眸却聚起阵阵森然:“你不能想着离开我。”


    第103章 归来


    单单是让他离开去赵国, 这种他可能会使计半途消失的可能,秦政就不想答应。


    何况这种去到另世的可能,他更是不想轻易松口。


    嬴政不答他的话, 而是问道:“如果是你呢。”


    他问得很是平静,问得秦政方才聚起的不快都在此刻散去。


    “如果是你呢?”嬴政将他从身上半推了开,再度问道。


    嬴政看着他的双眸, 静等他的回答。


    秦政知道他在问什么,也清楚其中道理,可他并不想答。


    他不答, 嬴政就继续问:“如若这边的世界出了问题,可你有机会挽回,你会尽全力去尝试吗?”


    秦政默然一阵,终于是点头。


    嬴政又问:“在选择去解决问题与选择一个极为重视的人, 你选哪个?”


    “我……”秦政只答了一个字,随后彻底默了声。


    “小.秦王, ”嬴政也就明白了他的选择, 道:“既然有了答案,何必又为难与你同体的我。”


    秦政不说话了, 半晌, 他道:“可这个人不一样。”


    他捏紧了袖,道:“这个人是你。”


    秦政掩不住心中的难过:“是我之镜影,是我之所爱。”


    再怎么样, 他都不想让他离开。


    他忽而的表明心意让嬴政微微愣神,可还是几尽不留情面,道:“也正是因为是我, 你不该来阻拦我。”


    嬴政问他:“天下,和独独一个我, 选一而弃一,你又选什么?”


    秦政确实说不出选他而弃天下。


    最终,他低垂了头,过来紧紧抱住了嬴政:“我不想弃,我都想要。”


    这样赖皮的回答,嬴政无奈道:“任性。”


    秦政紧靠在他肩侧,俨然一副落魄的模样。


    一番话说下来,秦政自是理解他所想,但他实在做不到像他一般利落地摒弃情绪。


    “那你呢?”秦政不免伤心,道:“你就可以二话不说弃我而去。”


    “要说不舍,”嬴政道:“那也是有。”


    还不等秦政开心一会,他噙了一抹坏笑,道:“但也不太多。”


    这话说完,嬴政明显感觉到秦政身上散出的幽怨愈发浓重。


    这幽怨并未化作言语上的威胁,秦政自知威胁对他一点作用都没有,只默了声,靠他更紧。


    他从嬴政肩侧靠去他颈侧,发顶蹭着他,呼吸都尽数闷在他的衣裳中。


    他的头冠硌得人有些疼,嬴政稍稍避开,压根不吃他这一套:“装什么可怜。”


    就此事而言,秦政再怎么对他使性子,他都不会心软。


    秦政未作回应,嬴政又道:“若我真的想走,无人能够困得住我。”


    “无论你在想什么招数,”他轻敲了秦政两下:“还是尽快打消。”


    他这话一出,秦政更加不安。


    他一边觉得以他的能力 ,或许当真能够破局,一边又害怕这种情况真的发生。


    其外车轮声滚动,秦政道:“若真能回去,你就此离开,再也不会回来”


    “不要想太多。”嬴政只能道。


    在一切都不确定的情况下,担忧这样多,只会白费力气。


    再说了,这个世界已然过了十余年。


    那么原先的世界定然也历了不少年岁。


    现在那边是如何?


    嬴政不住忧心的同时,又存了一丝希望。


    军队极速进发,不远的前方,就是秦政该进驻的城池。


    从此处再往前,就是一直以来被围困的城池。


    在击退敌军,此战有一个好结局的时日,嬴政希望扶苏能带回来答案。


    而这场反击战如他所料,并未有太多难度。


    援军推进,同时还有秦国后方不断调来的军士。


    对上接连遭受打击的敌军,纵然人数上略占优势,到此时,却也已然离了心。


    被围困的城池陆续解困,城内外皆是欢喜神色,高居上位的二位却各自怀揣着心事,未有什么欢欣神色。


    这反击推进到最后,忽而就传来一封军报。


    也不是什么太大的变故,而是边关一座城池出了些许问题。


    这城池因敌军攻来时首当其冲,之后遭困又太久,最终是未有撑住,被破了城。


    这也不算是太过意外,秦政召了众将,就要商议如何夺回这座城池。


    可也就在等着将领集结过来的当口,忽而就传过来一封信。


    是照例从屯留送来的信。


    近日屯留来信嬴政极为重视,一经送来,即刻打开就看。此次也不例外。


    秦政在他一旁,并没有凑上去看,只是紧盯着他面上神色。


    而嬴政方才打开这绢帛,几尽就愣在了原地,


    见他这般,秦政稍有些坐不住,当下问道:“何事?”


    嬴政则道:“扶苏醒了。”


    “醒了?”秦政掩在衣袖下的手轻动,说不出是喜是忧。


    算下来,到现在为止,统共过去了半月多。


    扶苏昏去的怪象突然,醒过来也同样突然。


    秦政有些摸不清状况。


    “但他只醒了片刻,”嬴政将绢帛放了,大致说了内容,道:“昨日醒来过,却时不时又会昏睡过去。”


    身上的伤也未好完全,总之,还得要卧床。


    不过,据王乔松所说,他自醒来后,就颇为不对劲。


    犹其是醒来时,几乎是哭着醒来。


    她从未见过这样情绪崩溃的扶苏,在信中的描述让人读得出惊诧与忧心。


    听这描述,嬴政更是生出了更多的、止不住的担忧。


    他没再犹豫,对秦政道:“我要尽快回屯留。”


    此战并未有太多悬念,但秦政既然到此,当下又要召集将领商议,忽而离开难免会引出不必要的猜疑。


    秦政不能走,而他一刻都不想耽误,想要得知扶苏这段时日究竟经历了什么。


    没等秦政同意,他转身就要往外去。


    秦政却在此刻上前,拉住了他的袖。


    嬴政微微皱了眉,侧身看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架势。


    “不管你知道了什么。”


    秦政并不打算为难他,可也不想就这样轻易地放走他:“等我回去再做决定。”


    这要求并不过分,嬴政当即轻点了头。


    秦政拉着他的手最终是放了下去。


    而嬴政一刻都未停,即刻转身离去。


    护送他的人,或是说负责看住他的亲卫,在其后转瞬跟上。


    屯留。


    嬴政一匹快马入了城池,此时正值早市,城中各处百姓众多,嬴政果断下马,将马绳甩给了其后追上来的秦政亲卫。


    之后一路避开人,直奔城中官邸。


    扶苏在那之后一直在此修养,府邸外的侍卫经上回一战,也都识得他,嬴政一路畅通无阻,直奔扶苏所在的卧房。


    方一靠近,恰好就见了从中出来的王乔松。


    嬴政急着进去的步子骤然放缓。


    见王乔松将已然凉掉的早膳原样端了出来,嬴政直觉有些奇怪。


    而看他忽而出现,王乔松眼眸中尽然是惊诧,先出声唤人道:“客卿。”


    “嗯。”嬴政应声,问道:“扶苏如何了?”


    王乔松朝屋中看了一眼,道:“早些时候醒转了一阵,这会又睡了过去。”


    那时候本上了早膳,可直到现在,扶苏都未有动分毫,等到这时,都已然凉透了。


    说到此,她面上多添了担忧,道:“这两日他睡着后,总会被梦魇住。”


    也正是因为睡不安稳,加上身体尚虚弱,白日里才总会睡不醒。


    嬴政听了一阵,直觉有些不妙,又听她道:“不仅如此,还总是冒些胡话。”


    她认为的胡话,或许就是事关从前。


    嬴政在心中下了判断,对她道:“有劳姑娘近来照料与传信。”


    又看向屋中,道:“若现在进屋,可会扰到他?”


    王乔松摇摇头,道:“我倒觉得,客卿能开解他。”


    她虽然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却是出乎意料地能理解他们的关系。


    嬴政未再回话,略微颔首,而后推门进屋。


    王乔松看着跟在其后的两个归属于大王的亲卫同样进去,自觉或许不该再参与其中,端着早膳,朝膳房过去。


    那边嬴政进了屋门,紧走几步去到床前,入目就是额头布满细汗的扶苏。


    他放缓了步子,示意身后二人同样放轻声音。


    之后坐去了扶苏床边,抬了衣袖去给他擦汗。


    虽面色依旧偏白,但唇上血色总算是回来,睡梦间的不安也让他时不时有些动作。


    不管怎样,魂魄总算是回来。


    嬴政却松不下来气来。


    既然扶苏平安,眼下他最想知道的,是扶苏究竟去到了何处,而这些还需他自己道来。


    他有些犹豫是否该此时就叫醒他。


    可也在此时,他的视线中忽而划过了一滴水珠。


    嬴政眼睫轻颤,难掩心下惊诧,抬眼去看。


    就见扶苏紧闭着双目,泪珠从眼角划落,顺着脸侧而下,滴滴落在床铺之上。


    就只是嬴政愣神的这样一会,他脸上几乎就布满了泪痕,嘴中还呢喃着什么,太过小声,嬴政听不真切。


    “扶苏。”


    嬴政终于看不下去,出声唤他。


    看他这副模样,嬴政便知道并不是什么好结果。


    掩下忽起的失落,他复而唤道:“扶苏。”


    一片混沌中,扶苏睁开了眼。


    脸边温热的触感是那样的真实,扶苏察觉到是嬴政在为他抹泪。


    他缓缓醒转,这才意识到自己满脸都是泪痕。


    抬手抹去的同时,不等嬴政扶他,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


    “父皇。”他的声音带着很重的鼻音。


    眼角的泪擦得去,红透的眼眶与憔悴的面容却掩盖不了。


    扶苏看着他,喉咙酸了又酸。


    想说的良多,到最后,却又不知该不该出口。


    嬴政微微叹了气。


    那次坦白身份都未有见他这副模样,这次怕是受了不小的打击。


    尽管这个打击或许对于他也同样残酷,嬴政却还是先拍拍扶苏的肩,让他靠到自己的肩头,轻声安慰道:“别怕。”


    第104章 当年


    他的这一句安慰更是犹如一记重锤, 方才抑住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


    肩上衣衫渐渐濡湿,嬴政不时拍着他的背,等着他自己缓回来。


    好一会, 扶苏才终于抑住了自己几近奔溃的哭声。


    一旁等着的亲卫充当起了仆从的角色,适时递上了绢帕。


    扶苏将面上的一塌糊涂擦净,坐在床榻上, 顶着近乎于红肿的眼睛看他。


    “父皇。”他又唤道。


    这两个字现今像是支柱一般,支撑着他未有再度走向崩溃。


    他知晓嬴政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亦想尽快告知他, 可嗓音却沙哑得厉害,他才开口,来的却是一阵咳嗽。


    这一场摧残让他消瘦良多,止不住的咳嗽更是让他看起来像是快要崩坏。


    嬴政将他从身上扶起, 一旁亲卫速而递水上来,扶苏喝下后, 终于缓过来些许。


    “无需心急。”嬴政与他道。


    比起再让他经受这般磋磨, 嬴政选择晚些知晓真相。


    扶苏缓缓点头,在他的注目下整理了情绪, 藏在衣袖下的手却逐渐紧握。


    再度开口前, 扶苏先看了他身后的两个亲卫。


    他在犹豫该不该当着这二人的面说。


    有秦政的命令在先,就算想要赶走他们,这二人也不会答应, 嬴政道:“无妨。”


    反正就算现在瞒着,秦政这样在意,迟早也会揪着这点问个明白。


    “好。”


    听他这样说, 扶苏这才放心,其先说了他到底去了何处:“我回到了从前。”


    这猜测早已生出, 嬴政并不意外。


    反倒是扶苏,此话出口,他好似不知该怎样接一般,复而默在了原地。


    那充斥着血腥和死亡的画面冲入脑海,冲得他眼前发黑。


    “如果不知道从何说起,”嬴政看他的模样,出声道:“那便回答我的问题。”


    等扶苏点头,嬴政问他:“你去到的从前,约是我们走后的第几年?”


    扶苏接道:“第三年。”


    仅仅是第三年。


    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居然不一样。


    而看扶苏这副模样,带回的定然不是好消息。


    可仅仅三年,大秦就出了这样大的变故。


    嬴政有些不想信。


    按下心中起的波动,嬴政再问:“你昏睡了半月有余,在那边,你概是待了多久?”


    扶苏回想片刻,道:“应是四天。”


    说着,他又为嬴政解释了为何只是估算。


    他的魂灵转渡,去到那边,生在了一个方才死去的秦国士兵身上。


    这士兵因腿伤溃烂,又未有及时医治而死,他的魂灵过来后,这伤并未好转,在那的几日,此伤折磨得扶苏很是痛苦。


    也因此,他一直未能离开那暗无天日的地方。


    那是一个藏于地下的避难处,在那处的人都是伤重的秦军,藏在此处躲避其外四起的杀伐。


    扶苏看不到白天和黑夜,只能大致数着时间,在那具躯壳再度死去之前,想尽办法从这些秦军的口中得知更多。


    听到伤重秦军还要这样躲藏,嬴政心下更沉,问道:“谁与朝廷官兵起战?”


    扶苏看他神色,都有些不忍再说,但事已至此,也不是该回避的时候,他低声道:“叛军。”


    “叛军?”嬴政呼吸一顿。


    仅仅三年,叛军就能让攻下天下的王朝军队溃败?


    他首先想到了在位的统者,问道:“皇位上的是胡亥?”


    嬴政想过他愚笨,那时猜到很可能是他继位,他只觉看不见未来。


    可又怎么会想到,他居然愚笨到了这种程度,就连按部就班都不会走,生生将路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走向了死路。


    扶苏的回答更是让人出乎意料。


    “不。”


    “他为二世,”扶苏痛苦道:“而现今在位的,是为三世。”


    三世,仅仅三年,竟会换了两任君主。


    嬴政止不住内心的翻江倒海,问道:“谁?”


    扶苏却没说,看向身后站着的亲卫,只道:“与我同样,是孝文王之重孙。”


    也就是嬴政父王,嬴子楚旁兄的孙辈。


    嬴政大致有了猜测,但也未有明说,此人在此世亦会降生,让秦政知道,不知又会撞出怎样的变化,不如暂且隐下。


    但这继任者的身份,实在能让人从中窥出怪异。


    照理说,他的皇位,应由他的子嗣继承,若要选旁支,则是他已然无后。


    嬴政沉声问:“其他人呢。”


    “他们,”思及那些已然遥远的,却又鲜活在记忆中的手足,扶苏的声音再度哽咽:“都被胡亥残害。”


    嬴政的心彻底沉去了谷底。


    饶是再来一次,他也不会想到这个幼子竟是会这样残忍。


    “父皇,”扶苏沙哑的声音再起:“他……”


    那黑暗狭窄的洞窟浮现在眼前,潮湿的血腥味再度涌入鼻腔,肢体上的疼痛找上来,扶苏恍然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


    他道:“父皇,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愚蠢、这样无能。”


    扶苏从不轻易评判他人,可在听到那些事实的时候,他无可抑制地生出了厌恶,生出来怨恨。


    如若他再度死去后不是回到此世,而是带着这怨怒化作厉鬼,他就算覆了黄泉,也要找到那两个罪魁祸首,就算他不得再转生,他都要这二人永世为大秦陪葬。


    扶苏状若泣血,为嬴政诉说着残忍的事实:“他杀了蒙恬和蒙毅。”


    他的眼泪无意识地落下,可无论他怎样流泪,都不够悼念冤死的魂灵:“他逼死了右丞相,逼死了冯将军。上至朝堂下至地方官员,胆敢忤逆他的,都没能逃过他的毒手。”


    “就连初始投靠他的……”扶苏忽而梗了声,将就要脱口而出的名字原样咽了回去,道:“就连他,都落得个腰斩处死的结局。”


    越是听,嬴政越是失了神采,低垂的眼眸中看不清情绪,满身落寞间,只余了从不弯塌的脊背仍旧挺立。


    “朝堂只在胡亥和中车府令的操控之下,他们毁了王朝中枢。”


    扶苏没再去看他,他怕看到他的神色,就再也拾不起勇气去讲述:“抵抗叛军的将军,最后也被他逼反。”


    光是听着这些的发生,他都近乎是绝望。


    他想不到任何可以破局的方法,想不到任何可以挽救大秦的方法。


    抓着袖子的手不断用力,他几乎要抓破衣裳,继而戳破自己的手掌。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这个幼弟这样深恶痛绝。


    就算当初得知最后可能是胡亥上位,他都未有过这样的怨恨。


    虽对胡亥的能力不算信任,但只要他能延续王朝,带着朝臣继续走下去。


    那么被他当作异己除去的自己,也算能释怀。


    可胡亥却是这样的无能,这样的愚蠢。


    多年祖业积累,就这样在他手里败送。


    如若他能回到从前,回到两人幼时,回到一切都可以挽回之时,他一定会亲手杀了这个祸害。


    就算这样做可能会让他失去贤德之名,继而失去继任者的资格,他都没有任何惧意。


    他无所谓让其他弟弟上位,他不需要登上皇位,只要大秦基业能延续下去,继任者是谁都行。


    扶苏的泪怎样都流不尽,他无法想象从前在面前欢笑的手足面对屠刀时是怎样的恐惧。


    无法想象跟随英主的朝臣一朝碰上这样蛮横无理的帝王,又是怎样的反抗和屠戮。


    还有本安稳生活的百姓,面临那样多的苛捐杂税,繁重劳役,又是怎样的民不聊生。


    战火四起,其外生灵涂炭,而他掩在一片黑暗下,在昏暗烛火中,听着秦军悲愤的诉说渐渐绝望。


    无力回天。


    那躯壳临近死前,扶苏又恍然忆及那场自刎。


    他在此世醒转后,总是不免会去想,会忍不住去后悔。


    深刻的绝望加之又起的悔意折磨得他梦魇缠身。


    昏昏沉沉间,是嬴政当初那句不是你的错将他不断拉出。


    他这才意识到他无法破局。


    三十万官兵不是他随意能够调动,那时父皇的离去真假未知,他就算强硬带兵攻回,在盖有玉玺的诏书面前就是抗旨,胡亥与赵高自有理由调兵镇压。


    届时两军交战,同样是生灵涂炭。


    不说带兵反抗,那份令他自刎的诏书送来,他们就未想过给他留活路。


    扶苏回想当时的场面,那时派来的使者在四方围他而站,若是他不自刎,自有人会趁他不备让他“自刎”。


    他越是想,越是觉得无力。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


    在遗诏被修改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无可挽回。


    嬴政只默然听着。


    在几近崩溃的扶苏面前,他是那样冷静地听着自己的王朝是怎样覆灭。


    他问道:“胡亥因何而故?”


    说着,又有了猜测:“叛军攻入咸阳?”


    扶苏摇头,泪滴顺着脸侧飞出,道:“他被中车府令设计,最后自杀。”


    “那之后,三世上位,设计除去中车府令。”


    即便如此,还是无法挽回。


    王朝中枢千疮百孔,地方官员残缺,要么叛降,要么相互勾连,私吞钱财。


    各地爆发战乱,因将才陨落,朝廷官兵早已成散沙,根本镇压不住这场近乎疯狂的叛乱。


    王朝摇摇欲坠,一切都在走向毁灭。


    “咸阳,”嬴政缓不过心中郁结,一句一顿,问道:“是如何了?”


    “我不知咸阳是怎样,”扶苏复而咳嗽几声,道:“临时的躯壳死去之际,我只听到他们在谈论有人聚兵攻咸阳。”


    听到此,嬴政阴沉的眸子染上了无尽的杀意:“谁。”


    扶苏脱口想说,张口却忘了自己要说的是谁人。


    “我……”扶苏用尽全力去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样深刻的记忆,唯独关于此事,扶苏怎么也记不起来。


    “我记不真切,”扶苏顶着一脸茫然看他:“我明明问了许多,但关乎这个,我记不起来。”


    第105章 赶赴


    充斥着诸多怪异的魂灵转渡, 如今又是关乎叛乱者的记忆几乎被抹消。


    嬴政恍然觉得,这个世界或许存在天道。


    天道惋惜王朝的覆灭,让他们转生此世。


    而现在天道不想让他知道前世叛乱者之名。


    嬴政兀然冷笑。


    难道在担忧他知道后, 会选择不留他们的性命吗。


    他们的性命就这样重要?


    嬴政不甚理解这天道的选择。


    扶苏该说的,想说的,已然说尽, 此时默了声,像是还在回想那名字。


    “不必再想。”嬴政打断了他的思路。


    扶苏微抬了眼,嬴政拿起了落在一旁的绢帕, 再度为他擦去眼泪。


    一如当年,他道:“不许哭。”


    说完,也不说不多,道:“事已至此, 莫要想太多。”


    扶苏默然一阵,问他:“父皇如何想?”


    嬴政紧压着心中的翻腾, 道:“想如何才能在这边避免这些。”


    “要忘记从前吗。”扶苏低垂了头。


    嬴政同样低了声音:“不忘又如何。”


    扶苏自然明白, 不遗忘也未有任何办法。


    再不甘心,也终是成了定局。


    “就算要记住, ”嬴政又道:“也只需记得, 那副场景绝不能在这世界再度上演。”


    即使这个世界不会有第二个扶苏,也概不会有胡亥,但到现今为止发生的一切, 让他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在知道这最终的结局后,怀疑更是加剧。


    他犹疑,他心惊, 但当下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麻木。


    他这样安慰扶苏, 也这样宽慰自己,道:“这里的世界,也是我们的世界。”


    说出这话,那日秦政的一句不需要你来插手又在眼前浮现。


    即使秦政后来解释了一番,可这话现今回想起来,仍旧是冷血得让人心寒。


    “好。”扶苏并没有读出他这一瞬的失落。


    他只从中得出了他一直向着前方看的豁达,从而找到了解去这梦魇的方法。


    这几日的崩溃与绝望终于散去些许,扶苏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笃定道:“此世既然有我二人,定然不会像从前。”


    嬴政并未有回话。


    近来发生的事他估计还不知,嬴政也不打算此时就告诉他,只默然以对,以示默认。


    两人对坐片刻,扶苏见嬴政还是皱着眉,不免担心,问他:“父皇真的无碍?”


    虽觉得他一向无坚不摧,但对于此事,扶苏不信他一点触动都未有。


    嬴政只摇头。


    可看他的神色,又全然不像什么都没想。


    扶苏低落道:“我以为父皇不会再瞒我了。”


    听这低落的声色,嬴政抬眼看他,就见他哭红的眼睛配上这幅委屈神色,显得是万般可怜。


    难以言喻的阵痛中,他不免失笑。


    一个两个都爱对他用这招数。


    不过不比秦政总是触及些原则性问题,扶苏这要求显得很是简单。


    他叹气道:“打击自然有。”


    “不过,”嬴政坚持了方才的说法,道:“相比这些,我更愿意去看未来。”


    说完,见扶苏还是探寻的面色,无奈道:“其余所想关乎大王。”


    “好吧。”扶苏适可而止。


    关于他二人的关系与其间弯绕,扶苏还没有勇气去听太多。


    “满意了?”嬴政问道。


    扶苏赶忙点头。


    “那作为交换,”嬴政自他床边起身,抚去了他的发顶,道:“不许再想太多。”


    扶苏乖乖答应:“好。”


    “这段时日由王姑娘看着你,”嬴政可不给他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机会,道:“若你还思虑过重……”


    他略微思考了一下,道:“幼时抄的书,可还记得?”


    扶苏的嘴角略微抽动了下。


    那时若课业学得不好,或是顽皮闯了祸,就会被先生罚着抄书,顺带还要被状告去嬴政面前。


    而那时的嬴政可不会心疼他,一般都会毫无波澜地默认先生的责罚。


    扶苏原以为他未曾在意过,没想到都是这样掩在心底,直到现在显露。


    “记得。”扶苏方才头疼欲裂,这样一番话下来,头是不疼了,却是有些晕乎。


    嬴政轻敲了他的脑袋,只道:“切记。”


    扶苏又点点头。


    听他答应,嬴政这才放过他,又看着他躺下,示意他再休息一会,最后是出门去。


    亲卫跟随他而出,一出门,这二人就朝了府外去,而紧随而至的,又是另外二人。


    出门的自然是去给秦政报信,嬴政没什么意外。


    意外的是,他一出门,就见了一直守在门外的王乔松。


    还是她先打的招呼:“客卿。”


    “嗯。”嬴政答应道。


    答应完,他本想拜托她帮忙盯着扶苏,方想开口,却听王乔松唤道:“父皇。”


    “嗯?”这称呼可不比寻常,嬴政难得愣神。


    见他果然愣住,王乔松心下明了,又赶忙解释道:“客卿不要误会,只是听到了扶苏梦呓的只言片语。”


    嬴政可不觉得只是这样简单。


    这姑娘机灵得过分,在这听了这样久,也不知是不是听去了许多。


    不过,让她知道也没什么不妥。


    嬴政安然应下,报以浅笑,道:“劳烦姑娘日后关照,如见他还忧心过度,可随时传信于我。”


    “好。”王乔松也没多问,欣然答应,而后朝里看了一眼,像在问如今可不可以进去。


    “请便。”嬴政将她让了进去。


    在她的明媚笑意里,嬴政转了身。


    一转过身去,他面上浅笑就尽然散去。


    随后,他兀自离了宅邸,也不顾身后两个亲卫紧随,不知去处地在城中独行。


    人来人往的城池中,他独自前行,未有目的,未有去向,最后,他不知不觉走向了高处,反应过来,他才惊觉自己已然登楼而立。


    高处的凉意吹得他清醒了不少,他朝下俯瞰着,看了这繁华城池许久许久。


    直到看见天边黄昏,他这才放过自己已然疲累不堪的身体。


    回去府邸,已然见了月光。


    他又去寻了一趟扶苏,见他神色状态好了不少,言语间也不再执着从前。


    虽知他必然不会这样轻易当下,但至少不再那样偏执。


    近来奔波,又一朝得知这样的消息,他从扶苏那处出来后,哪也没再去,只回去自己房屋躺下。


    可就算是这样累,也大早就躺下,嬴政却一直未有入眠。


    心中堆满的事山峦般紧压着他。


    是继续往前,还是止步不前,亦或是回去从前。


    与秦政的约定与得知的事实在脑海中状若争吵,他从来不停的脚步在此刻有了迟疑。


    夜半时分。


    嬴政最终是未有入眠,推开屋门走了出来。


    屋外方好是秦政的亲卫换班。


    见他出来,亲卫拦住了他往外走的步伐,问道:“这样晚,客卿想去何处?”


    嬴政平静道:“去寻大王。”


    亲卫一向不会多嘴,听到此话,也就为他让了路。


    但他要走,亲卫自然是要跟上。


    给扶苏留下口信后,嬴政上了亲卫牵来的马匹,顶着夜色朝着秦政所在的城池去。


    一路奔波间,他未曾想到,自己奔向的城池,却也有着一未眠人。


    秦政同样是睡不着。


    加急送来的消息递来面前,得知这些过去后,他的思绪未有一刻止歇。


    虽感觉到这二人还是瞒了他许多,但秦政已然能借只言片语从中窥出事实。


    原来在嬴政走后的世界,是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止不住心疼的同时,秦政思及一直以来他的所作所为,越是想,越是有迹可循。


    不仅如此,越是知道这些,他越是想去了解他的过去,去了解他的人生。


    即使是同一人,但他能感觉到,因为嬴政的到来,他的世界发生了诸多变化。


    这也意味着,他们所经历的至少在很多细节上定然是不一样。


    这样辗转大半夜,秦政最终也未有睡着,夜半起身,披了外披,站去露台看了月光。


    恰此时,云走现月,旷野间嬴政忽而就勒停了马。


    凌冽月光下,他缓缓抬头。


    两个同样的魂灵在同一片天地共鸣,一人凭栏而靠,一人策马在辽阔天地,透过同一轮月,遥遥对望。


    皆是一夜未眠。


    之后的整一日,秦政都未有什么精神。


    不时有人前来汇报军情,只有这时,秦政才会彻底收起心下思绪,去处理攻城事宜。


    城池中的敌军顽固不出,且拿城中百姓以作威胁,勒令秦军不得强攻。


    秦政顺势下令围城,而又顾及城中百姓,秦政并未断其粮草。


    但他可不会这样坐以待毙。


    对峙的几天内,秦政就令人与藏在城中百姓中的军士取得联系,计划着兵不血刃地夺回城池。


    另一边,他分派了使者前往赵魏韩三国,分别施压让他们自行退兵。


    若敌国不退,秦国攻下城池后,会以俘获的军士去换先前被俘的秦国军士。


    若决定退兵,那么秦军就会在入驻城池后,以部分军士试图反抗为名俘获欲退走的军士,以此去交换战俘。


    而在这之后,秦军会驱入对方国境。


    调动的秦军在前来的路上,秦政并不打算将战线拉长,此后交战城池只在秦国边境。


    届时秦国兵力不占劣势,也不畏惧联军再来。


    而对方因由联军进攻策略失败,自然不敢再继续出头,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看着秦军闹事。


    秦政可不打算这样轻易放过他们。


    不威慑到让他们至少一年再不敢出兵,秦军不会就此罢休。


    将自己沉浸去军务,秦政才从无尽的思绪解脱出来。


    可一经处理完,他又不知该做些什么。


    继而拿了一份书简,看了半天,却发觉一个字都未入脑。


    心神尽然被一人占去,惹得他又是心涩,又甚是想念。


    竹简上的字离得越来越远,秦政沉去更深的沉思。


    恰此时,他听其外闯了人进来。


    入门未有请示,进来了站定,也不说话。


    秦政心烦得紧,也懒得抬头,当下呵斥道:“出去。”


    话音才落,他却听来人唤道:“小.秦王。”


    第106章 输家


    秦政猛地一顿, 不可置信地抬眼。


    昨日想了整整一夜的人就这样出现在了面前,他短暂地愣了片刻,随即扔了看了大半天没看下去的书简, 起身朝他奔走了过去。


    他先是牵住了他,一时却也不知说什么:“你……”


    说着,看到他眼下起的一片乌黑, 惊道:“你赶了整整一夜的路?”


    他本以为嬴政要在屯留至少待上两三日,全然未想到他会回来得这样快。


    这样算下来,他得知了那消息后, 当夜就赶了回来。


    他忽而很后悔方才的那句话,他这样着急赶回来,迎面遇上的却是他的冷脸相对。


    可嬴政回避了他的问题,亦未有在意方才那句话, 抬手在他眼下轻触,道:“你不也是未有睡好?”


    秦政牵着他坐下, 道:“还不是担忧你。”


    “有什么好担忧的。”嬴政默然道。


    秦政看他还嘴硬, 道:“既然什么都未有,那为何还要急着来找我?”


    “我都知道了, ”秦政倾身将他抱紧, 道:“不论是伤心,亦或是何种情绪,你都可以与我言道。”


    嬴政这样急切来找他, 可不是来找他诉苦的。


    但面对秦政这样的诚心,嬴政还是顺势回抱了他,其后问道:“你知晓我在背后做了许多, 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秦政正等着他说从前,他的话一出口, 倒是令人意外,但秦政还是依了他的问题去答:“现在明了了许多。”


    说着,他与嬴政说了自己的猜想,道:“你想避免大秦再度走向那般命运,所以在背后布局。”


    “不是这些。”嬴政却否认了他所说。


    关于这些,被秦政知道或是不知道,都无伤大雅,他再问:“关乎你的。”


    这样说,又是这样一副神色,秦政理解了他的意思,道:“你在问我是否知晓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嬴政默认,随后道:“你应当不会未有猜测。”


    秦政不明白他为何忽而要说这些,他一面揣测着他的心思,一面道:“自然,你是另一个我,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之所想?”


    他们之间的争斗在他借助假身份隐藏在他身边时几乎演尽。


    走到现在,因为互相的感情和互为本身的特殊,却也起不了什么太大的争端 。


    从前他的所作所为,秦政尽然不理解,反而是自揭开之后,一切才开始变得不同。


    想着,秦政先接了自己的话,道:“这么多年在我身边,你不可能没有想过取代我。”


    他就这样安然说出了这个事实,道:“你虽成为不了我,成为不了这个世界的王。但你怎么会甘心呢?你会想着架空我,掌控我,由自己来控局。”


    十余年来,他不止一次这样想。


    这也是他一直不愿意说具体的原因。


    一旦说具体,就代表着他经年所做会在他面前彻底剖白。


    就连秦政己身都不确定,自己到底会不会生气。


    他继而道:“你对我好,是,没错,但你抑制不了你这份野心。”


    所以才会步步为营到如今,所以在作为崇苏时会与他爆发那样激烈的争端。


    秦政轻轻将他推开了些许,由紧抱转向四目相对,秦政贴住了他的额头:“你在我身边的布局,一直以来朝堂中埋下的棋子,都是因此而布下。”


    嬴政只看着他的眼睛,也不说他说得到底对不对,安静听着。


    秦政又道:“就算后来发觉不可能架空我,你也没有放弃,而是换了一种方式,转而决定去干涉我的决策。”


    他说出了嬴政所做为何,又继续道:“目的是让此世发生之事照你之所想行进下去。”


    说到此,他的脑海里闯进一句话来,问道:“你那时所说的笼,怕就是此吧。”


    提及那次争斗,秦政和他道:“你那回太是过分。”


    嬴政可不买账,道:“你不也打回来了?”


    都是相互的,谁也别怨谁。


    秦政概不认账,道:“是你先动手。”


    “你咬人又有多用力?”嬴政将话挡得密不透风。


    随即反应过来。


    怎么就将话扯去了谁比谁过分,简直幼稚得很。


    正想说回来,哪想秦政另辟蹊径,问他道:“很疼吗?”


    光是咽血就咽了许久,嬴政反问:“你说呢?”


    秦政的目光低垂了下去:“伤好了吗?”


    过了这样久,怎可能还不好。


    嬴政方想说他,却见他速而偏头过来。


    没来得及躲闪,他唇上被秦政贴了个正着。


    嬴政:“……”


    秦政看着他的神色笑了笑,在他唇上只轻咬了一下,随即分开了去,而后又抵了他的额头,道:“看来是好了。”


    语间是心情大好,也不等他发作,自己将话说了回去,道:“我说了那样多,你还未回应我。”


    他也不去问对不对,笃定似的,等着他回话。


    嬴政沉默一阵,最后选择忽略这个吻,转而道:“既然看出来了。”


    他又默了片刻,复而道:“看出来了是如何?会想杀我,想抹消这个隐患?”


    秦政噙起一抹笑来,否决道:“杀?我怎么会杀你。”


    他道:“我想要胜过你。”


    “要把你的布局、你在我身边布下的所有棋子一点点找出,要彻彻底底地胜过你。”


    意料之中的想法。


    嬴政未对此做什么评判,而是问:“哪怕他们对秦国的未来会有助力,你也要除去他们?”


    秦政默然不语。


    “好,”嬴政兀地苦笑一声,道:“我明白了。”


    既然是如此,他也就知晓前路该如何去走。


    随即,他站起身来,就要朝着屋外去。


    “得知我不会容他们,你又想如何?”


    才走出不远,秦政在他身后发了问。


    “觉得待在我身边等来的只会是清算?”


    他站直身来,朝着嬴政的方向过去,问:“所以你想着离开?”


    秦政平静地说着这个事实,不仅说,还顺带为他做起了分析,道:“当下你面前有着两条路。”


    “一条是回去从前。”


    可这忽起的希望在事实面前状若破裂。


    秦政并未有在他面前细说,而是道:“一个是继续留在我身边,或者说,留在这个世界。”


    “可你所做的一切,虽说是为了此世的大秦,但终归明面上的王还是我,若我不愿意接受,想要将你所做尽然除去,甚至想要禁锢住你,那么你会觉得留在这没有意义。”


    “方才听完我的话,你的决定是要走。”


    秦政说着,低垂了眸,问他“打算怎样?”


    “扶苏因重伤而去到前世,因再度死亡而回来。那么你打算在此世死去,之后彻底回到从前?”


    秦政说了这样多,见他一直不说话,不免叹道:“哪怕只是一次,你为何不愿意与我商量再做决定?”


    嬴政默然看着他,平静道:“为何要商量?如若你意下已决,商量并不会改变什么。”


    秦政一阵无奈,觉得他简直倔得无可救药,他再度去牵了他的手,想将他牵回去。


    嬴政却在原地不动。


    “我说要将他们找出来。”


    秦政跟着他停住,却不放手,而是瞥眼看他,道:“又何时说过要除去他们?”


    察觉到握着的手微蜷,秦政继而道:“我只是想看清你日后的打算,想要明白你要为了大秦的未来做些什么。”


    “仅此而已。至于你的威胁,我如今并不怎么在意。”


    嬴政终于是抬眼,不解道:“为何?”


    “方才你问我会不会杀你,”秦政先未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若你初始就被我知道身份,或是让我看出来你的目的,我自然会想着杀你。”


    秦政丝毫不瞒着所想,对他道:“可如今不一样,阿政。”


    “我们一起走过这样多年,时至今日,你并不会想着真正去取代我。


    言罢,又解释道:“我是说,假若你现今与我长相也尽然一样,你也不会想着抹消我,从而取代我。”


    嬴政看着他那抹确信的笑意,无奈道:“怎么这样笃定?”


    秦政直言道:“你舍不得。”


    这话一出,嬴政轻挑了眉头。


    继而又听他道:“阿政,你连夜赶来这边,应当就是想到这个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人能与你这样谈话。”


    “这样一个人,你舍得轻易舍弃吗?”


    秦政的手顺着他的指缝慢慢挤了进来:“不止如此,对你而言,我亦是你之镜影。而你从来都认为我是你亲手养大,还曾情真意切在我面前说过喜欢我如今的模样。”


    “既然这样,你如何舍得去伤我?如何舍得去在我正逢心高之际将我从高位上拉下来?”


    嬴政默然听着他的话,方想开口,却又被秦政打断:“不许狡辩。”


    秦政对自己的推测很是笃定,道:“若你不会舍不得,当真那样心狠,当初又为什么要因为我的一句气话而伤心?”


    嬴政无话可说。


    最终,他只是偏过了头去。


    看他这样,秦政就知道自己果然说得很对,继续道:“阿政,在你生出舍不得的那一刻,你就已然输了。”


    向来分而视之的感情与权力第一次有了交汇,无论在哪一方面,都输得彻底。


    “说这些做什么。”


    嬴政看着屋门的方向。


    若是他说这样多只是为了得出这个结论,那么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秦政没有答话,但他接下来的话会给这个问题做一个解释。


    他道:“你输了,但我也未有赢。”


    此话说完,秦政顿了片刻。


    这么些时间,果然吸引来了嬴政的视线。


    他这才接道:“明知还未查个清楚,但回咸阳后,我不会再去想着关住你。”


    他语间是对自己的无奈,轻声道:“我也舍不得。”


    “我长到这样大,”他的声音转而认真:“最是厌恶他人对我的桎梏。”


    “你我之好恶相差无几,你同样厌恶桎梏。即使这个人是我,你也不会愿意。”


    “我不为难你了,阿政。”秦政在他的注目下靠近,随即拥住了他。


    “留在我身边,”他最终说出了自己的目的,随后道:“日后你可以随心去走前路,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你的过去,还有你之所想。”


    “关于你想要的,”秦政顿了片刻,而后道:“我要些时间去考虑。”


    事关重大,并不是考虑片刻就能做出决定。


    也无需多解释,嬴政知晓他在说些什么。


    让他意外的是,秦政居然愿意去思考这些。


    这样赤忱的一番话终于换得他开口,道:“让步这么多,只想换我留下?”


    “不止,”秦政在他肩侧偏转了他,吻去了他颈边,道:“还有你。”


    果然又是这挥不去的问题。


    嬴政将他稍稍推开,说出了暴露出身份后一直想说的话:“你既然知道我是另一个你,就该好好收起这心思。”


    “为何?”秦政笑了声,复而又倾身过来:“喜欢的人是另一个我。”


    “那不是更好吗?”


    第107章 命数


    嬴政被他噎了一下。


    这两日满是阴霾的心几乎都要被秦政这通无赖冲散, 他问:“什么意思?”


    秦政如实说自己所想:“你作为另一个我,不会背叛我,又这样懂我, 对我的好是他人所不能及,怎么看都是更好。”


    嬴政倒觉得他只是单纯自恋。


    他拿秦政方才的话堵他,道:“既然我不愿意, 你这样强迫,不还是为难吗?”


    “不是,”秦政并不觉得这算强迫, 道:“我又不会强要你。”


    嬴政听得一阵无言。


    既然这样说,他说不准真这样想过,当下问他道:“此前当真想过强来?”


    秦政诚实道:“想过。”


    还不止一次。


    嬴政:“……”


    他简直被秦政这副无赖的样子惹得发笑,继而道:“强迫我去喜欢不也算强迫?”


    “不会的, ”秦政说得理所当然:“你总会真心实意地喜欢。”


    嬴政道:“不会。”


    秦政不理他,而是笃定道:“我们本为同体, 我会喜欢你, 所以你自然也会喜欢我。”


    嬴政开口就想反驳。


    可想了半天,却又不知从何处与他辩论, 看着他默了声。


    最后选择避而不答, 道:“就算这样,这对于你来说也不是一件足够确信的事。”


    “难得做这样得失不均的事啊,小.秦王。”嬴政感叹道。


    “是, ”秦政笑道:“所以才说我也未有赢。”


    “我们同为输家。”


    输给了不可抑制的感情,但对象既然是另一个自己,那么这种输法对他们而言并没有任何坏处与威胁。


    秦政从他颈边抬头, 看着他的眼睛问:“答应我了?”


    嬴政语间却是模糊不清:“考虑。”


    听他这意思,秦政不免失落:“你还是想走。”


    “为什么。”秦政扣住他的手又紧 。


    “不是想走, ”嬴政终于是说了句让他开心的话,道:“只是与过去做个了结。”


    秦政随即问:“为何这样说?”


    “咸阳还未被攻破,”嬴政说及此,不禁低落了些:“但估计存续不了多久。”


    此前的世界,大秦的国运已然走向了尽头,纵然他回去,亦然是无力回天。


    且回去的变数实在太大。


    扶苏的魂灵过去,只是生到了一个伤重军士的身上,他回去并不会有任何特殊,也就意味着,他或许也会是这般命运。


    假若真是如此,那么他能做到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王朝覆亡。


    “既然如此……”


    秦政本想说,既然如此,那便不要回去。


    他不想看到他再徒增心伤。


    可话到嘴边,他又不知如何去说出口,不知如何,才让他丝毫不在意自己一手建立的天下。


    “至少与它同存同灭,”嬴政由着两人相牵的手拥他入怀,道:“小.秦王,你知道我不会对它全然弃之不顾。”


    秦政诸多话压在心里,斟酌许久,最后却是未有说出口,答应他道:“好。”


    说着又道:“但你得与我说好什么时候走,还要尽早回来。”


    “嗯,”嬴政浅浅笑道:“否则可是辜负了你的一番心意。”


    “你知道就好。”秦政哼了一声。


    嬴政被他的模样逗笑,可也不再说话,直到此时,他才去顾及了昨日的伤神 ,抱着秦政久久不说话。


    秦政陪他默了一阵,最后还是先开口问他:“你打算怎样做?”


    问完,先否决了一个做法,道:“你如若打算自伤,我不答应。”


    嬴政确实是如此想,听完他的话问他:“除此之外,还能如何?”


    秦政想了片刻,道:“我让人去询问太医,问是否有药方能让人沉睡不醒。”


    他道 :“扶苏是因意识沉去了不可醒转的地步,这才魂灵转渡,既然如此,其实也不必重伤。”


    提及到此,秦政忽而想起,关于这魂灵转渡的原因,他们倒是一直未有探究。


    他将这个问题告知嬴政,嬴政忽而就默了声。


    这神色,好似当初他初始知晓此事之时的怪异之态。


    秦政再度问道:“你在想什么”


    嬴政本不想说,转念一想,秦政愿意这样与他说这样多,再什么都瞒着他,或许是不好。


    他这才道:“我若是坦白,你不许置气。”


    秦政听他这样说,心觉他定然没想什么好事,但还是先点了头,静听他道来。


    “你方才只说我有两个去向,”嬴政这才道:“实则对我来说,还有第三条路。”


    “什么路?”秦政问他。


    两人站了许久,秦政在话间牵着他再度坐下。


    嬴政则继续道:“既然存在前世与此世,此世照常行进,而前世却亦未消亡,两世同存,若真是如此,我们又凭何觉得,只存在着这两个世界?”


    秦政听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想去……”


    嬴政虚捂了他的唇,道:“先听我说。”


    “若是存在多个世界,那么扶苏魂灵出窍,为何偏偏只去到了从前?”


    “排除巧合,我暂且认为,当下存在的世界,只有从前与现在。”


    秦政思考着他所说,随后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他所想。


    嬴政这才继续,道:“延续此种假设,先将我从前的世界当作主世界,此为初始的世界。”


    “身在主世界的我死后,跨越时空回到多年前遇见你,此后多种变化,导致诸多变化与主世界尽然不同。”


    也就是说,自他遇见秦政的那一天起,以此为分界,从主世界分出了一个分支。


    这个分支同主世界一样,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不受从前干扰的世界,也就是此世。


    自此,这两个世界未有主次,互不影响,唯一的关联,就是他与扶苏来到了这边。


    如若这个假设成立,也就意味着回到主世界的某个时间节点,达成一定的条件后,世界会开始分叉行进。


    而这条件概是原世之人倒转时空回去从前,且在新世界改变世界走向。


    这个走向不是细枝末节的改变,而必须是影响世界进程的转变。


    就比如他影响的是秦政,秦政为未来的帝王,他的决策与思想会导致世界巨变,所以全新的世界线由此诞生。


    基于此种理论,只消这两个条件达成,就有了创造出一个新世界的基床。


    秦政听他尽数道来,其先觉得太是不可思议。


    想了又想,还是否决道:“不可能。若真是这样简单,为何这样多年,就只有你与扶苏魂灵转渡,只有我们的世界是新的?”


    十余年来,他对此想的可比秦政多了不知多少,他理解他的惊讶与困惑,解释道:“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疑惑的地方。”


    不过,特殊的时间,与此年扶苏忽而的转世而渡,现在这个疑惑也近乎都解开。


    他道:“或许除去此两项,还需三个条件。”


    “一为天道所驱使,二,或许是身份的特殊,我为帝王,而扶苏是我心定的继承者。”


    嬴政说到此,牵着秦政起身,一同出了屋门,去到了屋外露台。


    他赶到时天色已晚,说了这样久的话,天幕已然染黑得彻底。


    今夜的天空也煞是明亮。


    “最后一个条件。”


    繁星闪烁间,嬴政缓缓对秦政道:“天象。”


    他侧目看秦政,问:“还记得吗。”


    “今年的天象,可是和十二年前如出一辙。”


    是为彗星多现。


    秦政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凝固住。


    他怎么会不记得。


    这甚至是他亲口所说。


    就在堵截到他的那个晚上,他亲口说,今年的天象与从前真是像。


    他还说这或许是天意。


    嬴政的视线又看向了夜空:“这些条件在今年都齐备,我在此世死去,说不准会去往下一个世界。”


    “若你方才语意间执意排斥我,我会选择离开,去赌这个可能。”


    说完,他状若玩笑,又状若真心话,道:“如若真是这样,你猜猜,在那个世界,有了前车之鉴,我会不会养出一个更好的秦王?”


    秦政被他说得握紧了拳。


    养出一个更好的秦王。他怎么能这般想?


    这不就相当于说,他对于嬴政来说,是可以替代的存在?


    他怎能如此,他怎敢如此。


    秦政猛地侧目看他。


    “骗你的。”


    嬴政见他转瞬又委屈又怒气的神色,找补道:“我可没有这样多的精力再去养孩子。”


    说起这个,嬴政在心中叹气。


    想来他高功伟绩,养孩子的本领却是差到出奇。


    且不说其他,扶苏,好好的长公子,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对自己犹疑满身,最后落得个自杀的结局。


    再是胡亥,此人不提也罢,将大秦江山毁了个彻底,简直不配称为嬴氏子孙。


    到这个世界,养大一个秦政。


    这个颇有些离谱,直言说心悦他,对他的心思更是不知歪到了哪里去。


    百般对他好,不曾想养出来个枉顾人伦。


    有了这样多令人心累的例子,他自然不想再去养孩子。


    就算真去到另一个世界,再遇到同样的状况,嬴政会选择去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幕后者。


    “你对我这般真心,”嬴政见秦政不理他,想将他搂过来,一面解释道:“我又怎么会想走。”


    秦政不买账,不满道:“可你先前确实这样想。”


    在他没有妥协之前,他居然打算就这样弃他而去。


    “以后不会了。”嬴政与他保证。


    既然秦政没有排斥他的想法,离开这种颇具风险的路他也没有必要去走。


    秦政不回他的话,偏过头去,不再去看他。


    还是生气了。


    嬴政不免叹气。


    看来最后那句话是不该逗他,把人惹毛了,还得自己来哄。


    他于是又道:“若是不放心,除去回去做个了结,此年直至末尾,我都留在你身边。”


    也不用过此年,只消这怪异的天象过去,诸多条件有一个不成立,他也就不能想着离开。


    话说到此,秦政关心的却不再是这一点。


    他知道留下来对嬴政是最好的选择,现在乃至以后,他确实不会想走。


    可秦政想要驳斥他先前的想法,道:“如若你敢走,我就会如同先前那次去追。”


    “哦?”嬴政嘴边挑了笑,等着他继续说。


    “我才是及冠之年岁,日后有的是时间。”


    秦政含着气道:“你说这样多的时间,直到我在此世死去之时,我会不会找到去寻你的方法?”


    “你能去到他世,那么我亦能。届时不论横跨时空,还是在诸多世界中跳转,不寻到你,我不会罢休。”


    他的眸子中再度染上了偏执,道:“你别想摆脱我。”


    嬴政本想说,何必要对他有这样深的执念。


    可转念一想,若未有这样深的执念,秦政就不会想着让步,他也不会因此而留下。


    一切好似在冥冥中定好,既定的命数显现到他们身上,是解不开的缘,散不开的红线。


    看着秦政这般偏执的模样,他忽而有些好奇。


    他真的会如秦政所说,对他生出喜欢吗?


    那时,他又会像秦政这样,亦对他生出这种偏执吗?


    嬴政当下都有些好奇未来自己的心。


    在秦政阴沉的面色前,他反倒轻声笑着,哄人道:“好,不摆脱。”


    既然选择留下,也就代表着去承下秦政这份偏执。


    可那又如何。


    既然秦政不会再去为难,就这样与他纠缠在一起,总比去赌未知的可能,去流离未知的世间好上不知多少。


    眼前尚且显了稚嫩的脸还是没有气消。


    言语上哄他怕不会有什么成效,嬴政当下却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不过他一贯坏心思,一贯不想循规蹈矩地去做事。


    于是。


    皎皎月光绕身时,漫天星河闪烁间,嬴政倾身吻了正当年少的他。


    第108章 改称


    湿热的气息印在唇上, 秦政面上神色在转瞬间转为惊诧。


    都未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就想去回应。


    可这个吻却也没有持续多久,他想往前的时候, 恰逢嬴政撤开了去。


    秦政吻了个空,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


    半响,他抿了唇上那一抹温度, 道:“你……”


    你了半天,却未有个所以然,


    还不等他说完, 嬴政牵着他往里去。


    几步间,秦政终于在惊诧中缓过神来,问他道:“什么意思?”


    嬴政偏偏不答他。


    越是不答,秦政越是好奇, 偏是继续问。


    等到了屋内,嬴政才回话:“没什么意思。”


    说着笑他:“有人实在太好哄。”


    秦政这才明白他只是想解了自己的这一通怒气。


    当下不满道:“我可没说要原谅。”


    “真的?”嬴政并不觉得他还在置气。


    秦政可没有和他开玩笑, 道:“自然是真。”


    说着又道:“不仅如此, 你骗我这样久的账也还要算。”


    居然还记得这事,嬴政道:“若是不先骗你, 我二人根本走不到现在。”


    秦政自然也明白, 但他就是要算。


    对视间,嬴政忽而问他道:“可有用过晚膳?”


    话间跨越未免太大,秦政被问得些许茫然, 随即摇头。


    今日思考了一日他的事,根本就未有心思去用晚膳。


    嬴政于是问他:“一同用膳?”


    秦政其实不太饿,听他主动提及, 怀疑道:“你昨日到现在,都未有用膳?”


    “是。”嬴政承认道。


    这几日都未有好好用膳, 自昨日得知消息之后,他甚至到现今为止都未有进食。


    要不是实在有些受不住,他也不会主动提。


    秦政听完,当即下令让人去备晚膳。


    这倒是他的疏忽,见他回来,只顾着与他说话,而忘了他一路过来,正疲累饥饿交杂。


    但这也怪嬴政,平日总是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弄得秦政都以为他不在意进食。


    等晚膳上来的间隙,嬴政问起了当前军务,道:“被围困的城池怎样了?”


    秦政与他说了个大概,道:“正等敌国回信。”


    同时潜伏在城内的军士正在行动,只等着秦军主力攻城或是敌军自行撤走的消息,据此再去行进下一步。


    他安排都妥当,嬴政没什么好多说,听完,也就静了下来。


    又听秦政问他:“扶苏怎样了?”


    虽对扶苏未有太了解,但听过那些往事,秦政对他的性格也能猜到些许。


    这样的打击,对于他自然是无可估量的。


    “经由宽慰,想来不必太过担心,”嬴政安然道:“他不是会颓废不起的性子。”


    “那便好。”秦政道。


    随后莫名问了一句:“那你呢?”


    又像玩笑似的问他:“需要我来宽慰你吗?”


    他在扶苏面前处万事而不惊,可在他面前不用。


    如果因为此事而伤心,那么在他面前诉说是为最好。


    “不必。”嬴政拒绝了他的好意。


    且不说当下已然有了前路要走,何况,他也不想总将此事拿出来诉苦。


    秦政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多说。


    只与他道了一句:“将此世当作延续,阿政,你的路远远未有到尽头。”


    话间,陆续有小仆上来晚膳,两人相对而坐,静言用膳。


    秦政自然以为此话题到此为止。


    哪想等用完晚膳,两人各自洗沐过后躺去床榻之时。


    四周安静得过分,秦政被困意和他的气味裹挟之时,嬴政忽而问道:“上回说的不需我插手,不做数?”


    秦政迷糊的思绪顿时清醒了几分。


    倒是没想到他还对此话耿耿于怀。


    秦政往他脸侧靠:“当然不做数。”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透着浓浓的困意,但尽然是认真的保证:“日后我绝不会再说这样的话。”


    喷洒在脸侧的热气弄得嬴政有些痒意,他将人搂紧了几分,抵住了他的额头,两人鼻尖相对,嬴政的声音很轻:“除此之外,也不能恨我。”


    秦政听得起了些笑意,浓厚困意都被冲散了几分,与他道:“你总说不在意我。”


    “看来都是骗人。”


    连一句气话要记这样久。


    他不是不在意,他是在意得过分。


    秦政略微偏头,也不去睁眼,循着记忆吻在他唇角,缓缓道:“你也不能厌恶我。”


    嬴政没有躲开他,垂目看了他,道:“我可未有这样说过。”


    “心里想过,”秦政点明了他的心思,道:“定然觉得我或是烦人,或是无理取闹。”


    这倒确实。


    嬴政扬起一抹浅笑。


    秦政贴着他的唇,明显是感受到了这抹笑,道:“笑什么,我要你日后不要这样觉得。”


    “好。”嬴政又逗他,道:“试试。”


    试试。


    还有这种方式。


    秦政困得厉害,心道这可不成。


    话到嘴边,又实在是困得太厉害,最终没有出口,不再出声,贴着他睡了过去。


    明明是他赶了一夜的路,此刻却还是秦政比他先睡了过去。


    想着今日说过的所有话,越是想,嬴政越是觉得难起困意。


    却不似先前的迷茫与困惑,这一次,是说不出的安心与坚定。


    又到夜半之分,温热的人在怀,嬴政拨弄着他的发,绕弄间终于多了些困意。


    不久,他的手顺着发丝拢去秦政后脑,将他带得愈发近,直至将他全然控住,他这才安心似的,最终睡了过去。


    翌日。


    秦政比嬴政醒得稍稍早些。


    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嬴政牢牢圈在怀里。


    两人几乎是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他靠在嬴政肩头,只在些许间隙中呼吸。


    抱得这样紧,睡去时还好,一经醒来,秦政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可见他睡得正熟,又思及他赶路许久,一时又不忍心去叫醒他。


    只好在他旁侧憋了许久,直到安然睡着的嬴政察觉耳边呼吸不大正常,堪堪醒转,秦政这才将他推远了些许。


    不住地喘息间,秦政对他道:“你再抱得紧些,简直像是要来谋命。”


    嬴政方才睡醒,面对他抱怨似的话语,从床榻上坐起身来,调侃道:“万一呢?”


    见秦政也坐起来,嬴政稍稍靠了过去,神色中添了几分晦暗,吓他道:“这样对我不设防,万一我想谋命又是如何?”


    “谋命?”


    秦政不屑道:“我作为此世的秦国君主,对你而言。”


    “让你杀我。”


    秦政学着他的样子靠近,抬手去牵了他的衣带,言语中透着些许危险,调笑他道:“不如让你从了我。”


    嬴政:“……”


    他将秦政的手打开,道:“两者皆不可取。”


    说着下床去,将人提起来穿衣裳,道:“快些去用早膳。”


    秦政对他的避而不答很是不满,披外衣的同时,正想与他再说道说道,屋外却起了敲门声。


    今日拖得有些晚了,许是有消息急待上报。


    秦政也就将屋中事暂且放去了一旁,召了人来为他整理衣装,速而出了里屋。


    送来的消息有关军情。


    那边各国国君的消息未来,倒是城中埋伏好的军士传信来。


    说城池中不同归属的敌军已然生出了分歧,城中动荡不安。


    到了这种地步,离这同盟瓦解怕是不远。


    秦政将这消息递给了嬴政,思索一阵,道:“这样下去,他们很可能自降。”


    嬴政默认他的论断,之后问道:“反击战之主将,你打算用谁?”


    秦政道:“概是蒙恬。”


    前两日有蒙骜的消息传来,伤重,但好歹是保下了命来。


    只不过日后得需静养,再不得去参与什么战事。


    而蒙恬身上只是有些小伤,这么些时日下来,也尽然是休整好,就在昨日,他请命前来的书简就已然送到。


    此次主将既然是蒙家,那么让蒙恬来收尾再好不过。


    嬴政心下了然。


    依照对他的了解,嬴政道:“昨日请命,今日他概会到此城。”


    而就像是印证嬴政的话一般,当日晚些时候,屋外忽而传来一人通报。


    恰好就是蒙恬已然到来的消息。


    说得这样准,秦政不免惊讶得看了他一眼。


    嬴政平静回他:“好歹多年君臣。”


    对于军事上的调动与派遣,蒙恬一向敏锐。


    他定然是料定秦政会答应他的请愿,怕是书信未发出多久,他就已然出发。


    秦政也没多问,开了屋门,静等着人过来拜见。


    屋外脚步声近时,秦政并未有从竹简中抬头。


    直到身旁嬴政有了些反应,他才抬眼去看。


    令人意外的是。


    除去蒙恬,一同来的还有扶苏和王乔松。


    三人一同在秦政面前行礼。


    两人稍显了惊讶的目光下,扶苏解释道:“我三人在城门口方好撞见,都是来见大王与客卿,索性一同前来。”


    嬴政也就未有多问,对于他前来的原因,嬴政猜是他不想再过多卧床。


    而蒙恬与秦政解释道:“阿毅他留下陪大父。”


    秦政点头示意了然,再道:“此处军队交由你领军,即日便行。”


    “是。”蒙恬没有多话,领命后,也不久留 ,而是前去了军营。


    见他这样一副寡言的模样,秦政倒是有些不习惯。


    出了此事后,总觉得他的话要少去许多。


    不过他也未有再多过在意,神色放去了独自上前的嬴政身上。


    他与蒙恬说话的当口,嬴政起身上前,与扶苏说着什么。


    他随即示意其外人关了屋门。


    这两人说着话,秦政则将王乔松召到近前来,道:“麃公近来如何?”


    王乔松回应他:“爷爷他身体康健,多谢大王挂念。”


    秦政颔首,随即话锋一转,问她:“你又为何会在此处”


    自那日屯留见到她,秦政就不知她为何会忽而来此。


    后来诸多事宜,倒也将此事忘去了脑后。


    王乔松抿嘴浅笑,话间半真半假,道:“只因扶苏在此,臣女过来寻他。”


    她虽回避了具体,但秦政猜也是她定然暗中协助着扶苏在做些什么。


    他与嬴政冰释前嫌,如今打算一同前行的事她并不知晓。


    此时再问,估计也不会透露太多。


    秦政心念几转,又看了那边说话的二人,道:“寡人与扶苏尚有些话要讲。”


    王乔松听他特意对着自己说这话,也就知晓此处不该再待,回道:“臣女告退。”


    随即往后撤步,回身出门的那一刻,她在扶苏跟随而来的视线中朝他摆了摆手。


    之后在缓缓开去的屋门前,跳脱着步子往外去。


    待她走后,秦政终于是起身来。


    说话的二人在此刻默了声。


    扶苏见秦政支走了王乔松,就知他或许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在他过来之前,扶苏再度唤道:“大王。”


    却听秦政道:“怎么还这样叫人。”


    秦政踱步过来,迎着扶苏错愕的目光,拍拍他的发顶,道:“叫父王。”


    第109章 居所


    扶苏愣怔在了原地。


    良久, 他缓缓反应过来,却是接连不断的疑问:“?”


    “???”


    不说叫他父王,连秦政为何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 他都不甚清楚。


    扶苏看着秦政的脸彻底梗住。


    梗到最后,扶苏最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嬴政。


    而嬴政回避了他的眼神。


    随后与他解释道:“我与你的身份,他已然知晓。”


    称呼间都未有君臣之分, 而看秦政毫无排斥之色。


    看来他不仅知道,两人还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谢下彻底和解开来。


    明明此前还是一副水火不容的架势,他昏去再醒转, 倒是又变成了从前那样形影不离。


    甚至于可能比之从前更好。


    又好到何种程度?


    是双方对于身份地位的谅解,还是干脆更进一步,进到了他不甚理解的关系?


    扶苏有些犯晕。


    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似他昏睡了许久,这个世界忽而就变成了他不甚熟识的模样。


    “我……”


    长久不答秦政也不好, 扶苏想说话,话到嘴边, 却又不知如何说。


    我了半天, 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叫不出口?”


    秦政算是体会到了逗人的乐趣,话间又靠近一步, 道:“那日城墙上, 可是你主动叫寡人父皇。”


    扶苏愣神得愈发厉害。


    那日的记忆虽模糊,但不是没有。


    意识不清的情况下,他一直以为抱着自己的是嬴政, 也就是自家父皇。


    哪想到抱他的居然是这个世界并不相熟,但又有着再熟悉不过的脸庞的秦政。


    混杂着认错人的窘迫,他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扶苏一时有些无措。


    他的视线再度投给嬴政, 又是一种求助的架势。


    嬴政再度撇目旁看。


    此时去拦秦政,晚些时候, 他估计又得到自己面前来闹腾。


    不如让他现在胡闹完。


    不过他直接就这样让扶苏叫父王,倒是和他的秉性全然不同。


    太过直接,太过外放。


    也不知为何就养成了这副性子。


    嬴政看着眼前的场景颇有些无奈。


    扶苏见他不出言阻拦,反而微微弯了唇角,自知求助无门,只好将视线转了回来。


    秦政就这样站在他面前,平静的神色中,扶苏不知为何看出了些坏心思的狡黠。


    他只好先唤人道:“大王。”


    照魂灵来算,他比这个小父王的年岁还要大上许多。


    这样让他直接唤他父王,实在太是难为情。


    秦政可不管。


    虽知他实际上年岁或许比自己还要大,但有这样的便宜,为何不要。


    见他实在不好意思,秦政假意威胁他,道:“现在你父皇可在寡人身边,若是不叫,寡人大可下令,不让你见他。”


    扶苏第一反应是。


    这可不行。


    他们许多事都未谋划好,就这样被他隔开,可怎么行。


    但嬴政真的会被他这样困住吗?


    扶苏的视线不知第几次投去嬴政身上。


    这次嬴政终于回了话。


    却也不是什么好话,道:“他并不打算困住我,但若是想,也定然可以做到将你我二人隔开。”


    神色一派认真,像是真的会被秦政得逞的模样。


    秦政倒是没想到嬴政会帮着他这一通胡闹。


    长眉微挑,他看着扶苏更添了神采。


    像在说要他快些叫人。


    嬴政这话一出,扶苏就知道这二人在故意逗他。


    可对于一个前世的生父,和一个有着全然一样面容的,不知该如何解释关系的秦政,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进退两难间,扶苏最终心一横,抬头对着秦政,张口闭口间,他道:“父王!”


    这正气凛然的叫法将秦政逗了个开心。


    却也没笑出声来,只在嘴边拉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可饶是这弧度,也足够让扶苏羞得满面通红。


    最终,在两个人的轮番注视之下,扶苏再也待不下去,退走几步,在确认他们不拦时,飞也似的逃了。


    屋门再度大开了去,秦政看着他落荒而逃。


    只待他彻底远去,秦政这才略微笑出了声。


    嬴政目睹这一番场景,悠然坐去一旁,看着慢步回来的秦政,打趣他:“如今可知我为何总以与你玩笑为乐?”


    秦政的笑顿时又瘪了下去。


    “这样说,”秦政抬眼看他:“你还是把我当孩子。”


    嬴政可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反而道:“你让我怎样抹去此种印象?”


    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即使在一具年岁差不了多少的身体里,这也与将他养大未有任何区别。


    “我们之间隔着数十年的年岁,”嬴政问他:“你打算如何去跨越这个年岁?”


    秦政皱了眉,看他一阵,随后道:“告诉我你的从前。”


    只消告诉他,他自然能从其间悟出方法。


    嬴政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说。


    也觉得直接与他去言道未免太过煽情,太过怪异。


    但他知道秦政不会放弃去了解,斟酌片刻,最后道:“你去问扶苏。”


    只是讲经过,扶苏自然能说个清楚。


    方好自秦政知晓扶苏身份之后,他二人都未有好好说过话。


    “问他?”秦政对他的想法有些疑惑。


    他问:“扶苏难道了解你的所有?”


    嬴政则道:“至少在哪年发生了何事,他都了解。”


    扶苏少有问他从前到底发生了何事,结合他不难被看出的崇敬之情,嬴政知道他在从前就已经将自己的往事了解了个明白。


    他道:“待我暂时离开的时日,你大可慢慢问扶苏。”


    秦政猜他就是不想当面与自己细细到来。


    他总是习惯这样去内敛情绪,去避开他人走进他的内心。


    秦政对他这点很是不满。


    却也不急着去在当下改变他,只默认了他的提议。


    恰好可以用这个理由去召来扶苏详谈,秦政多了这一桩乐趣,也没什么不乐意的。


    他随即问:“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嬴政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这两日已然算是耽搁,他需得好好盘算该是何时走。


    秦政与他商量,道:“等回去咸阳再行此事可好?”


    他为嬴政分析:“这边最多只过半月就能解决此事,这样一来,那边最多也就过去四天。”


    是这样的道理,但在此一直待整整半月,嬴政暂时未有答应。


    秦政则继续,道:“否则你在这边昏睡,还要命人将你运回咸阳,你难道想被人搬来拖去吗?”


    倒也不是不可。


    嬴政对此没有什么在意的,反正这幅皮囊又不是他的。


    但秦政说的认真,嬴政想他或许是怕在外直接行此事,或会出些什么意外。


    他们行事一向喜欢万无一失,将昏睡过去的他放在最让秦政心安的咸阳宫,那才不会让他有格外的忧心。


    为了不让他多想,嬴政终于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好,”嬴政道:“那便多陪小.秦王几天。”


    语间好似是最后只陪他这几天而已。


    秦政不喜欢他在此事上开玩笑,一经听完,就即刻沉下了面色。


    嬴政见好就收,当下挽救道:“放心,不久后便回来。”


    秦政这才没有与他多过计较。


    但终归是面对他的离开,秦政并不想去过多提及,在这之后的几日,他对此事都尽量回避。


    同时也是为了不让嬴政去多想。


    他原也想趁着这段时间早早寻扶苏问个明白,但上回一见,好似让他窘迫得有些过分,之后的日子里,扶苏都尽量躲着他。


    秦政觉得他这般样子颇为有趣,但这些日子不论是军事政务还是私情,积压的问题实在有些繁忙,他倒也没有太多时间去逗人玩。


    不过对于此事,日后倒是多的是时间,他也不急于这一时。


    反观战局。


    几日后,先是韩国那边来了消息。


    再是赵魏,几乎是同时递了请和书来。


    秦国先未有答应,只告知对方,为若要表诚意,必须先将驻扎在城池中的军队先行撤出。


    这消息一经送出,次日,城池中的敌军首领果然朝其外送出了请降书。


    秦政安然受下请降,不费一兵一卒将这座被围困的城池重新换上秦旗。


    事后,敌军主动交还俘兵后撤走,而秦政以城中粮草被掠劫一空,甚至有妇幼丢失为借口,攻入赵魏边境。


    一路颇有长驱直入、誓不罢休之势,逼得赵王与魏王递上千金,无数钱财珠宝,美酒珍馐奉上,用以息战。


    韩国见此态势,主动献地称臣,以平息秦国此次的怒火。


    此年战事几尽在此宣告终结。


    除去再次彰显秦国雄师,此一战,也彻底宣出了蒙恬的名号。


    犹其是他在一夜间识出联军借用挟持蒙骜而设下的埋伏,甚至借用这一点反过来伏击。


    夜色中,他带领的军队犹如散不去的鬼魅纠缠在联军旁侧,在众人慌乱之际,又如天降神兵般迅猛攻入。


    一支并不算多的军队,最后却是从虎口中硬生生抢回了主将与部分俘兵。


    在此战末尾,他更是领着秦军攻入两国边境。


    攻势之猛,就连边境多年守关的将领都几尽招架不住。


    别国将领一时间广传了这新起小将之名,各国对于秦军更是多了一分畏惧。


    此战秦国虽有损失,但在结果上来说,总归也算胜者。


    而战争收尾之时,也恰好在秦政的估算之内。


    只是加上回去咸阳的时间,倒是不止了半月。


    这期间,嬴政从初始的难免心焦,缓缓转变成了不去太过在意。


    主要得益于秦政在他身边太会惹事,惹得他整天的注意力大都用去了秦政身上。


    重新将从前摆到眼前之时,便是众人重返咸阳之时。


    让人失去意识昏睡的药并不难找,现今万事具备,嬴政想走,随时就能走。


    问题是这样单纯睡过去,而不是重伤,到底能否回去。


    此事一试便知,秦政更为犹豫的是,该将他安置在何处。


    初始,他本想将人放在自己殿中,却被嬴政拒绝。


    他不知要昏睡多久,日日在秦政的寝殿,未免不妥。


    思来想去,嬴政忽而想到了秦政想用来关他的那间屋子。


    此处定然是他人不得轻易进入,且并不常用。


    秦政听他这想法,初始有些犹豫不觉。


    就在嬴政想问他是不是在其中放了什么不便让他看见的东西时,秦政最终答应下来。


    不过答应的第一句话,是他认真道:“你不许与我置气。”


    听他这话,想来此地怕不是什么好地方。


    嬴政本想打消这个念头,却又实在想知道他到底将这屋子设在何处。


    最终答应下来,在到咸阳的第二日,他随着秦政去到了那处。


    一路上,只等近了地方,嬴政这才恍悟了是在何处。


    也明白了秦政那句莫名的话的意思。


    这并不是什么偏僻之处,相反,这屋子在一处什么都齐备的整间宫殿。


    是在他登王之后重建,却又一直搁置未用的。


    王后所居。


    第110章 转渡


    明白这屋子所在何处的那一刻, 还在轿上,嬴政的视线就落到了秦政身上。


    秦政避开了他递来的目光。


    他知晓嬴政厌恶他将他当作王后这一点,如今摆到了他面前, 秦政解释了一句,道:“是先前备好,现在不作数。”


    得知他身份之后, 他都未有来得及再回咸阳,一连串事宜的发生也让他无暇顾及这地方。


    如今才回来,嬴政就挑了此地要来, 他自然没有对其再另行安置。


    嬴政看着他一阵默然。


    从前这宫殿他未让人住进去过,未曾想到此世到这边,秦政倒是让他住进了这里。


    这诡异的关系到底该算做什么。


    嬴政幽幽道:“在此前,我可只作为一个官员。”


    话间意思是仅仅一个官员他都能给出这种特殊, 实在太是不妥。


    “不一样。”秦政却与他道。


    其外轿子缓缓停了下来,秦政并未急着起身, 先解释道:“之前只打算给出这一间供寝居的屋子。”


    其间意思也颇带着许多强迫, 并且还不知是能维系多久的热情。


    随后紧接着道:“现在不同,咸阳宫你大可自由出入, 想住在何处也大可由你来定。”


    同理, 这本该属于王后的宫殿也同样能交由他。


    他想住便住,不想住大可离开。


    除此之外,在他知晓嬴政身份, 且又对他无可抑制地继续这份感情后。


    秦政对他也绝不会再是想来便来,想去便去。


    嬴政看着他恳切的神色默了声。


    也不知秦政这异样的执着到底起于何时,又是为何挥之不去。


    总之根植心底, 任他怎样想抹去都抹不掉。


    看了片刻,他先行起身下了轿子, 随后同秦政一同进了宫中。


    这宫中有几处寝居处,秦政为他挑的是一处带着好景的居所。


    四周绿意环绕,还附带了一处小池。


    方一靠近,都不消细看,只扫了眼屋前的模样,嬴政就知晓秦政定然每日安排了人打理。


    这样久未归咸阳,此处却丝毫未染尘埃。


    走到屋门前,秦政忽而提醒他可以脱去外靴再进此屋。


    听他这话,嬴政就猜出这屋中的布置。


    可即使心中有所准备,屋门开后,嬴政看着眼前尽数铺着毛绒垫的屋子,最终还是一阵沉默。


    他扫了秦政一眼,幽幽道:“你倒是好兴致。”


    秦政默默避开了他的凝视。


    两人只踩了长袜进屋,屋中布置精细,用物一应俱全,皆是照王室规格备上。


    嬴政对这些早已看惯,并未有什么好稀奇。


    唯一让他有些兴趣的,是屋中摆着的宽大床铺。


    层层叠叠的帷幔笼罩下,不知在其间藏了什么。


    嬴政可不希望看到的是当时雍宫殿中摆着的那些。


    秦政一直默然跟在他身后。


    嬴政也未多问,兀自上前,一下就掀开帷幔。


    入目除去被褥,偌大床铺上却也没摆什么。


    只有一件物事,让人实在移不开视线。


    床头处落着一条明晃晃的金链。


    金链一侧落在床上,末端是一个用于铐手的环。


    另一侧固定在床头,是可以牵引收缩的设计。


    此时锁链拉出了最长,堆叠的链子一看就有些长度。


    长度是为了保证被困者在这屋子里能自由活动。


    而这能收回去的设计……


    嬴政看到这,彻底是忍无可忍。


    他抬手就敲了秦政的脑门,道:“此前都在想些什么?”


    秦政捂了脑袋,正色道:“都是先前所想,现在不作数。”


    “此前所想?”


    嬴政可不信他,踩着底下柔软的垫子一步步靠近,道:“在得知我的身份后,你可未见得要摒弃这个念头。”


    秦政被他逼退几步,语间做了最后的挽救:“就算想过,也只说困住,至少不会强来。”


    嬴政被他气得忽起了些笑意。


    想来只消他少做一步防备,在作为崇苏时就被他制住,将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间屋子。


    虽设计上奢靡至极,足够迷惑人,但秦政在想什么,透过这里,足够让人看个清楚。


    怎么就未发现他自己原来是这样的会强迫人。


    还有这样多莫名其妙的点子。


    像是对自己新添了些认知,嬴政紧盯着秦政不放,像要从他身上再捕捉些意料之外。


    秦政看他不说话,首先就道:“你答应过不会置气。”


    说着又把这地方与自己撇清关系,道:“这尽然是从前的心思,如今我定然不会打算困你。”


    嬴政盯了他好一会,没有去理会他的解释,反而道:“若我真的如你所说会起同样的心思。”


    他又往前一步,将秦政抵到了床柱上,把他圈在自己面前的方寸之地。


    随即撇了眼那条锁链,与他道:“届时这东西锁的是谁,可还未有定数。”


    “哦?”秦政听他这话,当下也不再心虚,转而是起了些兴致。


    两人平视着,秦政看着他的眸色深深,道:“你还想拿我的东西困住我?”


    “有何不可?”


    既然秦政许诺他这宫中的事物都能为他所用,那么此处的一条锁链,自然包含在其中。


    他说话间又近了几分,轻声说话时的气流打在秦政脸上,他道:“那锁人用的环定有尺寸,我可不记得你给我量过。”


    秦政的心思他轻易就能猜到:“你估计从前就觉得我二人体型相差无几,所以干脆让人量的你的手腕。”


    他噙着一抹笑,话间凑得更近:“那时套在谁的手腕上,日后若真的要用,就会用在谁的身上。”


    秦政可不觉得。


    也不去多过解释,真到了那时候,谁锁谁自然会知晓。


    秦政只回了一声浅笑,给他们都留了分悬念,道:“那你大可试试。”


    说着,权当他的靠近是另种意味的引诱,秦政微微偏头,就想吻上去。


    嬴政可没有这个功夫和他玩接吻游戏。


    他只顾逗人,却不负责给出对方想要的。


    当下退走了几步,故意看秦政眼里失落和不甘齐闪,跟过来的视线还颇具侵略性。


    要不是理智总归占在上风,他怕是要像从前一般执着地吻上来。


    但嬴政乐得去利用他的这份理智,道:“熬煮的药想来也差不多要送来,你留在此未有太多作用,不如先去处理政务。”


    方回咸阳的事宜繁多,他不想让秦政在此耗费太多时间。


    话尽,他掀了帷幔在床边坐下。


    秦政并未有走,反而跟着他在床边坐下。


    “紧要事宜我已然处理好,”他早已为自己的留下做好准备,道:“其余事宜我晚些时候自会处理。”


    那怕是又要处理到晚间很晚。


    嬴政也知道劝不走他,不再在此事上多过言语。


    两人静了一会,也如嬴政所说,那汤药一刻钟后便送了上来。


    嬴政在秦政的注视下饮下了药。


    此药有解药,且给他用前已然专门让人试过药。


    秦政并不担心他的躯体有事。


    主要是他的魂灵。


    看着他饮下,秦政难免有些不安。


    药性起作用的时间并不长,一刻钟都不会有,嬴政就会彻底昏睡过去。


    趁此时还未有多少困意,嬴政嘱咐他:“切莫在我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此战虽胜,身体欠佳的蒙骜,其后的军事布署,加之日后的局势走向,有许多事等着秦政去统筹。


    这半月间,嬴政也已然将修建渠道可能会遇到的问题尽数给秦政写下。


    都是当年阻碍了水渠进程,经由上报,最后由郑国与一众水工商议后解决的麻烦。


    此时由他提出,会省下许多时间。


    且越是接近完工,让朝堂上许多人窥到水渠的巨大利益,也会利于更多的人力投入。


    环环相扣,最终会推向更好的结局。


    而直到此时,秦政比起这半月来的过于活泼与闹腾,终于是恢复了常态。


    他将嬴政轻搂在怀,感受着他愈渐无力的躯体,道:“这些无需你过多忧心。”


    该怎样做,他自然知晓,也就没必要去让他多忧心这些。


    他只消好好与从前道别,日后安然回来,在他身边走向更好的未来即可。


    想着,秦政紧拥住了他,语间甚是珍重:“若真能去到从前,不管看到了什么,记得我在等你。”


    没想到即使知道他定然会回来,他还是这样舍不得放手。


    他靠在嬴政的肩头,这些时日的神采几乎都要在此刻消散。


    嬴政的气力在渐渐流失,却还是去抚了他的后背安抚他:“无需忧心。”


    这半月来,明明秦政亦然经历了许多,事实在他眼前一个接一个地揭晓,军事上的变故也接踵而至,很多夜间,他都埋头于政务。


    但每每在他面前,秦政就会抛下那些疲累,是比之往常更多的明媚昂扬,只为将他从繁重思绪中拉出。


    这反常的活力,秦政就是有意将他的注意力转走,不让他去想太多。


    所以在此时,他也很是愿意去安慰秦政。


    “我本是将来的你,但我不认为你是过去的我。”


    为了回应秦政这一份诚心,他少有说着柔情的话:“你在此世携着未来等我,我怎可能舍得随意抛下。”


    话音未落,他轻抚着秦政的手缓缓放下,逐渐就没了声息。


    秦政未有再说话。


    抱着他的手愈发得紧,感受着他的呼吸愈渐平缓,最终轻得让人听不见之时,秦政这才舍得将他缓缓放去卧榻。


    看着他沉睡过去的脸庞,鬼使神差地,秦政在他脸边的红痣落吻。


    轻贴片刻,秦政深深看他一眼,最后步出了房门。


    诸多事宜还待处理,他不能在此处耗费太久时间。


    屋门轻闭,屋内嬴政沉去很深的睡意。


    意识逐渐消散,他恍然觉得自己很轻。


    却是没有意识。


    这种态势,与初来此世是如此的相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


    飘散的意识聚集,感官恢复的那一刻,他的第一感知是。


    好热。


    星相几乱,魂灵隔世而渡。


    他自一片战火中醒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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