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伤痕


    那天晚上, 灯抱影洗了三遍冷水澡。


    洗完澡还是忍不住,趁着深夜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隔着黑暗看至高神的睡颜。


    听起来确实?有点变-态,但他变-态也?不是这一回两回了。


    大?概因为酒精麻-痹-的关系, 至高神睡得?很沉, 呼吸声?清晰可闻。光是站在门口听着她的呼吸声?, 灯抱影都感?觉自己胸膛之上泛起了甜蜜的、病态的愉悦感?, 就?好像屋里的这个人——这个神,是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一样。


    灯抱影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脱离了人类群体的种族之后, 这种劣根性好像更重了。


    并不是饥饿。在神殿那次, 神主已经给他灌了一个月的神血量。


    吃得?太多会导致精神谵妄, 幻觉和其他成瘾性综合征的产生, 在这方面, 至高神管他还是管得?很严的。


    卑劣的爱火在胸口熊熊燃烧几乎引人不适,灯抱影简直快要怀疑,他做这一切的初衷究竟是什么。


    被勾-引的到底是神主,还是他


    好在酒精这东西还是很管用的。


    第二?天起来时,符皎跟被记忆重塑了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


    除了头?晕晕痛痛的, 嘴里口-干-舌-燥, 也?没什么别的印象。她扶着脑袋晕晕乎乎下楼, 刚巧看见外面天光大?亮, 灿烂日光从落地窗内投落下来一地金灿灿, 灯抱影就?站在窗前, 身?边是传讯的全息光屏。


    看起来应该是在跟雾覆衣交谈。


    “怎么样?昨晚?”


    雪鹿那边应该是刚开?完会,喧嚣之中依然清晰可辨其略带戏谑笑意的声?音:“有没有发挥你?身?为肉食系亚种的优势?”


    “没有。”灯抱影冷冷道。


    ""雾覆衣沉默了一下, 如果打开?投影光屏,大?概能?看见他头?顶的一个问?号,“你?昨晚没”


    灯抱影深深吸气,看起来是想删除脑子里的某些回忆。


    调整好情绪,他面无表情,语速却快了整整一倍:“昨晚神主睡得?很早也?很香,怎么了。”


    雪鹿那边再度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寂静了半晌,他听见雾覆衣疑虑地对旁边的学生开?口:“明天把庭长的体检报告重新发给我一份,我记得?他在繁衍方面应该没什么问?题,到时候再重点检查一下”


    “雾!覆!衣!”灯抱影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念他的名字。


    “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雾覆衣收敛起了笑意,故作正经地、抱歉地颔首,“我只是有点惊讶。明明那么大?好的时机,我是说你?毕竟已经等了很久了吧。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抱影?”


    身?后传来至高神的声?音,听起来比寻常沙哑上几分。灯抱影应声?回头?,看见了一蹦一蹦从楼梯上下来的符皎。


    因为宅邸里只有他们两个,符皎也?不必遮遮掩掩。那三对柔软蓬松且雪白的大?翅膀忽闪着从后脊椎骨延伸-出来,震颤着牵起柔和的波光,挨挨擦擦地簇拥在至高神身?边。


    那睡翘起来的黑发顺滑地流淌下来,似乎比以往还长了一些,一直延伸到了小腿处。


    看起来就?像是某种


    年轻的新婚妻子。


    真是罪恶的联想。狮鹫喉结再度微微滚动一下,随即移开?眼神,只道:“醒了吗?神主。早上好。”


    “早上好。”


    符皎顺势蹭到他旁边打了个哈欠,晕晕乎乎地冲光屏那边:“你?也?早上好,覆衣还在开?会啊?今晚要不要来吃饭?”


    “啊,早上好,神主。”


    闻声?雾覆衣说话方式顿时温和体贴了许多,彬彬有礼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传过来:“今晚就?不了,还有会议要开?首都星关于火鹤花节的庆典草案报告也?要审批,总而言之,稍微有一点忙。”


    “你?们最?近又有很多会议要开?呢。”符皎抵着下巴,懒洋洋地评价,“抱影也?忙忙的。”


    “如果遇到了什么麻烦,记得?要跟我说。”


    雾覆衣停顿了一下,笑着回答“是”。


    研究院那头?人声?喧嚣,披着白大?褂的雪鹿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份文件。


    ——《关于星系风暴蔓延后的移居报告申请》


    *


    宅邸后面栽得堪比墓地白桦林的果树林,短短一晚已经渗出了些绿色。


    两人摸着下巴嘀嘀咕咕半天,最?后只能?得?出结论——应该是至高神所在的神力气息促使它们成长得?更为快速。


    而彼时,距离火鹤花节还有一周多。


    看起来火鹤花节确实?是很盛大?的节日,整个首都星都被装饰上了相对应的饰品。城市中心繁华区域更是立起了红艳艳的雕塑和舞台景观,成串精致的全息花朵灯笼投影,还有巨幕3D的大规模影音布置。


    星网上已经有一-大-波前赴首都星市中心打卡的游客,火鹤花购物节更是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每天星网都会给符皎推送大量全息直播带货内容,力图勾-引起用户最?大?的购买欲-望。


    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看,他们也?确实?很成功。


    “如果有喜欢的东西,直接买就?好了。”


    发现符皎在他名下的账户把一-大?批商品加入了购物车,却一件都没买后,灯抱影特意从督查庭给她发去了通讯:“不用担心别的到时候会有人送货上门。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去市中心那边逛逛,最?近那边会有各种活动,很热闹。”


    “喔我听说了,特遣基地那边要为火鹤花节组织新的活动?”


    在家待得?百无聊赖的符皎在地毯上翻滚了一下,拖长了音调。


    “嗯,算是吧。”


    灯抱影顺手将一份改完的文件放进传讯光感?专装置里,微微颔首:“因为自从神殿开?放之后,热度水涨船高,那边在申请在神殿里开?展火鹤花节的新活动——猞那边也?想来征询一下您的意见。如果您不愿意的话”


    “神殿?”


    符皎整个人都软趴趴地靠在沙发上,闻言支棱起来,总算是打起了点精神:“为什么不可以?大?家热热闹闹的不是挺好吗?”


    “说起来,应该是因为之前的大?规模时间回溯吧,导致了亚种群体性的谵妄和盲信,需要一两年的时间来修复——这也?算是回溯时间的弊端之一。如果施用范围更大?,给这个宇宙造成的影响也?会更加不可估量。”


    “在神殿里开?展活动,也?会让参与活动的人类更兴奋。”


    这么说起来,神殿的确是作为节日活动中心的最?好选址地。


    面积够大?,也?够宽敞,设备和安保一应俱全。周围正是市中心的广场和游玩点,也?适合开?展集市游园会之类的活动。


    按照社交季的常态,神殿里应该会开?展联邦高层的晚会和联谊会,到时候外面热热闹闹,他们还得?先在室内会议厅寒暄一阵子,再坐一起开?上一场长达数个小时的会议。


    一想到这里,灯抱影就?顿觉头?疼,抵着太阳穴揉了揉。


    “好,我会跟举办方商讨,尽量不开?放正殿,”他微微颔首,又在文件上更改了一些内容,“邀请函出来后给您送去一份怎么样?如果您喜欢,也?可以一起参加。”


    两人说定。


    狮鹫那边工作繁忙,短暂跟神主交流了一阵子就?挂断了通讯。


    符皎放下智脑,瘫在沙发上又萎靡不振地放空了一段时间,旋即坐了起来。


    “啊,真是的”她喃喃道,“怎么又有种不祥的预感?”


    至高神揉着突突乱跳的右眼皮,低下头?,看向天穹。


    今日也?阳光大?好。


    当然,她暂时所看不到的某处黑市星域。


    黑市首领庄园,图书室。


    虽然名为图书室,但其实?庄园里用以存放各色典籍是一整栋小楼。


    楼内巴洛克式装潢奢靡,一如观九本?人的特点。光是手工缝制的地毯就?价格千金,毕竟在星际时代,能?继续坚持手工品的使用,也?是身?份和荣耀的某种象征。


    观不回已经在图书室里待了整整一天了。


    观九这些天一直不在黑市星域,对他的管控也?放松了许多。


    每逢空闲时间,他就?得?以自己溜进图书室内翻阅各色典籍。记载近万年前废土文明的书籍浩如烟海,可真正有用的寥寥无几。观不回翻了几百本?厚重图书,也?没能?了解到万年前一切事情的源头?与结果。


    为什么神祇会突然离开?尘世,离开?尘世的那天,废土文明又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养父会如此执着,又为何不惜创造出一个能?毁灭世界的怪物,也?要报复整个文明,又或者说,报复守望文明的神祇。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人类,不该成为刺向自己同?类的利刃。


    黑市也?不该成为爬伏在文明之上嬉笑着吮吸腐肉毒血的怪物。


    还有在过去的无数岁月里,他所不知晓的岁月里,观九,到底又做了什么。


    想到这里,手臂又开?始丝丝缕缕剧痛起来。


    观不回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臂——很奇怪,虽然整个时空都被逆转了,但留在他身?上的半缕伤痕,却未曾消失。


    他还记得?这道伤痕的来由。


    在督察局按下阀门之前,傀儡把他按在宽大?的办公桌上,伪神气息如同?黏腻舔舐猎物的毒蛇,锋利指尖从他脸颊滑过肌肤,脖颈到小臂被淋漓勾勒出血痕。时空回溯后这缕血痕只剩下半道,显露出触目惊心的深紫色,愈合不了。


    更诡异的是,除了他以外,似乎没人能?看清这道伤痕。


    这件事他没跟观九说过。


    “”


    应当,没什么大?碍吧。


    大?概。


    他惴惴不安地扯了扯袖子,把那道伤痕又遮住了。


    第72章 购物车


    平静安心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快得像门口那些果树林一天?一个样子, 枝头逐渐出现了浅浅的翠色。


    火鹤花节临近前,果然有专人彬彬有礼地为?符皎送来了邀请函。


    负责送请柬的应该是某个高官的管家一类。


    昂贵奢靡的纸面与金丝涂边,上流畅书写有英文?花体字,看起?来就与此刻站在门口穿了件睡衣没睡醒的符皎完全不相配。


    从某种角度来说?, 使用纸质邀请函, 同样也?是上流社会表现品味高级的方?式之一。


    “”


    开?门时?, 符皎嘴里还叼着根电动牙刷, 顺口道:“是要给抱是要给庭长吗?那请等一会儿,他在做早饭。”


    做早饭。


    谁?


    庭长?那个昨天?刚在全体会议上把一群纸上谈兵的学者骂得狗血喷头的庭长吗?


    管家可?耻地沉默了一下,再次抬头, 用相当不一样的眼神?来回打量面前看着实在没什么亮点的女性。


    最近, 联邦高层那边纷纷传言, 说?庭长金屋藏娇老树开?花, 终于包养了一个小情-人。


    不仅娇宠得厉害, 还简直跟捧在心尖尖上一般欢喜。


    ——这些形容词听着好像就跟堪比怪物般的灯抱影几乎扯不上关系。


    无论怎么看,督查庭庭长都不会是那种会像偶像剧霸总一样白-痴撒钱的人设吧!!


    因此,整个联邦高层社交圈都在蠢蠢欲动。


    火鹤花节不仅是盛大的庆贺节日,也?是联邦社交圈社交季的开?始节点。


    大家都等着看传言里敢攀附上这尊大佛的小情-人究竟有何种手段,又是何方?神?圣派来的人


    就是她?管家暗自思忖:看着好像也?一般啊。


    不过作为?经历过优良训练的敬业管家,他还是清了清嗓子, 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不, 小姐, 我想这个是给您的。”


    符皎低下头, 指尖摩挲了一下那上面用金色花边英文?书写的、凸出的名字——FUJIAO。确实是她在尘世的名字。


    喔应该是抱影让他们送来的请柬了。


    “好吧, 辛苦你了!跑这一趟!”


    至高神?从善如流, 取下牙刷热情洋溢地招呼那位管家:“那要不要进来坐坐?或者喝点水吃点东西什么的,反正来都来”


    好吧, 还是个不遵礼数的野丫头,不知道是从哪个穷乡僻壤的边缘星系跑出来的。


    管家暗自撇了撇嘴,刚想抬头再说?话,却?只感觉一阵寒意从脊椎骨处直直地腾升了上来,如同被某种野兽盯住,刺得他指尖都忍不住痉挛了一下,难以言喻的恐惧袭上心头。


    慌乱中他抬起?头,看见屋内客厅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灯抱影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楼梯旁边。


    即便披着家常简洁的白衬衫,那鎏金的、锋利的兽瞳,依旧直勾勾地落到了他身上。


    平静,漠然,且可?怖。


    “”


    “不不了不了,”大脑如遭重击,他恍惚间后退,嘴里这回只知道喃喃,“不不您,您歇息吧,打扰了。”


    他转身就跑,连体面都顾不得。符皎站在原地才刚放下牙刷,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回头。


    两人视线对视,她停顿几秒,迟疑:“你你又把人吓跑了?”


    “是他先对您不敬的。”


    灯抱影走过来,伸手取过她还沾着泡沫的电动牙刷,替她披上一件薄薄的针织外?套:“我只是做了眷属应该做的事情,不是吗?另外?,您又光脚出来没穿外?套,最近天?气?开?始转凉了——要记得加衣服。”


    “你知道人类把你这种行为?称作什么吗?”符皎摸了摸身上软乎乎的针织外?套,半开?玩笑道。


    灯抱影微微挑眉,半句“愿闻其详”还没说?出来,就听见至高神?目视远方?,幽幽-道。


    “pua,精神?控制,包养金丝雀。”


    “”


    狮鹫罕见且久违地陷入了沉默,半晌,出声:“真的很明显吗?”


    “挺明显的,其实覆衣撺掇你也?挺明显的,”至高神?语气?平淡且幽怨,听起?来像是在说?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其实我怀疑那天?我喝醉了也?是你俩搞的鬼,但?我确实没想起?来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了。”


    “没关系,我的感觉告诉我我应该没吃亏。”


    说?到那天?晚上的事情,狮鹫忍不住又沉默了一下,目光微微有些发散。


    是啊。


    您当然没吃亏了。


    洗三遍冷水澡的是我。


    “好吧,我为?此道歉,”在这种时?刻,灯抱影从来不吝啬自己的尊严,他垂下眸子,替她把针织毛衣的领口往上提了提——说?起?来,这件针织毛衣还是他自己织的——露出了一点淡淡的、忧郁的神?情,“我昨天帮你把购物车清空了,能弥补你受伤的心吗。”


    “?!”


    符皎一下子就支棱了起?来。


    至高神?转身震惊地看着他,难以置信地:“你给我把购物车清空了??”


    “嗯,昨天?晚上,工作完之后没什么事,”灯抱影得到了满意的效果,微微眯起?了眼睛,看起?来有一种诡计得逞的忠犬坏狗感,“你的卡绑着我的账户,我就顺便嗯,看了一眼。”


    “快递已经帮你签收了,都堆在衣帽间我还帮你选了几套礼服,你看看喜不喜欢。”


    一个好眷属就是要学会为?神?主分忧。


    反正主人足够宠爱他,就算是稍微那么越界一点,也?不会被说?。


    见至高神?神?采飞扬起?来,披着针织毛衣溜溜达达往三楼衣帽间跑的时?候,他站在阳光没照到的角落,露出了真情实意的微笑。


    礼服当然不是灯抱影选的。


    礼服是他定制的。


    *


    随着火鹤节临近,猞他们的工作也?肉眼可?见地忙碌了起?来。


    在周末的某次蹭饭里,明显憔悴了许多?的猞猁堪比大型挂件般挂在至高神?身上,呜呜咽咽地控诉。


    “灯抱影为?了跟你一起?去神?殿参加舞台剧和晚会,把在外?巡查的工作全他么推给我了!!”


    “整个市中心的节日巡查,全是我负责啊!!”


    毛茸茸大猫耳朵蹭得她脸颊痒痒,端着平底锅还在煎迷迭香黑椒小牛排的灯抱影对此不以为?然,借助食材下锅的滋啦滋啦声装作自己没听见。端水大师符皎拍着大猫呜呜咽咽的脑袋瓜,情绪稳定地同仇敌忾:“那太坏了!狮鹫太坏了!”


    “是啊!太坏了!凭什么不推给整个研究院都放假的雾覆衣要推给我!!”


    “因为?我们猞最乖最厉害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也?没办法,”符皎熟练地顺着她呼噜毛,“好了好了不叫唤,今天?多?吃几块小牛排好不好,我叫他把他那份给你吃。”


    得到了家长的安抚,猞猁吸了吸鼻子决定就此作罢,并且向灯抱影投去挑衅的目光。


    今天?是火鹤花节日的第一天?,也?是火鹤花节的前夜。


    彼时?,由研究院一手督促的、市中心的场景和布置已然搭建完成。


    如同整座星球的狂欢,半个城区都被全息投影的庞大火鹤花树林笼罩包裹,连天?穹之上的防护结界都被调成了淡淡的绯-红色。市中心广场和主干道旁都有仿真模拟的花雨飘落,呈现出巴洛克风格的短期街市业已然被架构好,半透明护栏封住,只等正式开?放。


    烈火般的、狂欢般沸腾的景象,在整个联邦首都星内,淋漓尽致地展露无疑。


    从星网之上也?能看出,其他旁侧星系、甚至较偏远的边缘星系,也?纷纷以各种形式庆贺起?了这一年?的火鹤花节。


    一个多?月前被神?明抹除的、战争的纷乱痕迹彻底悄无声息自时?间轴中消失,取代而之的是从未出过动乱的、安宁的时?间线。


    联邦依然是一副繁荣昌盛的盛世景象。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种繁荣的文?明盛世之下,到底被怎样的未知侵蚀着。


    正如在无人知晓处,大量外?地游客自首都星通行港处蜂拥而入,安检港口超负荷进行着数据运算,甚至不得不出动计算型机器人。


    某处通行港内的私密入口,负责安检的机器人接收到了错误的放行数据,按下了“安检通过”的按钮。


    一艘漆黑的、装载有反雷达检测涂料的私人飞舰,如同黑暗中的游鱼一般,进入了此刻正提前庆贺盛大节日的首都星。


    从上空俯瞰下去,本该湛蓝的首都星如今洋溢着热气?腾腾的、鲜艳愉悦的红,庞大虚拟火鹤花树矗立在各城区街头,源源不断往下挥洒着花瓣雨。火鹤花的话语本就是幸福和安康,人们把其意象化为?神?祇祝祷的圣物。


    即便到了星际时?代,依然有一大批人聚集在那些巨树之下,忙忙碌碌地打卡留念。


    “”


    观九往下看了几眼,就意兴阑珊地移开?目光。


    他端详着自己在澄澈水晶杯中的倒影,停顿几秒,懒洋洋地问?下属:“我看起?来怎么样?”


    “光彩照人,首领。”被点名的下属谨慎地回答。


    “适合勾引人吗?”


    “”


    下属闻言一愣,神?情看起?来有些茫然和不安。


    他抬起?眼看向火红长发披肩,丝绸衬衣一如既往华贵美丽的毒水母,张口顿了顿,小声道:“很,很适合,首领。”


    观九不以为?意地发出一声嗤笑,顺手拨弄了一下自己精心养护的长发。


    “再怎么勾引人也?没用,”他喃喃,“有的时?候,我倒真希望,自己勾引的是人。”


    而不是神?。


    第73章 罗曼蒂克


    火鹤花节当天, 首都星堪称一个热闹非凡。


    一-大?早上,巡游的花车飞舰就于天穹之上穿行不休,投落下大?量全息烟花和仿真的星星。大?多数主干道停止行车,节日?庆典的花车和游行活动如火如荼地开展着?, 路两侧聚集了从各色星系前来的游客和公民?, 热热闹闹沸反盈天。


    一-大?早上, 督查庭那边派过来的形象团队就匆匆忙忙跑进了督查庭庭长的宅邸。


    符皎那头还没睡醒呢, 迷迷糊糊就被?人?从床上抓起来,风风火火推向了梳妆室。


    “???”


    被?按在椅子上绑带一系开始整理发型的至高神半晌才反应过来,茫然地看向他们:“等等这是干什么?怎么没人?通知欸欸我的头发!!!”


    “我们是督查庭那边派来的形象管理团队, 专门为您制定形象方案的。”


    为首的设计师朝她?鞠了一躬, 后面年轻的发型师羡慕地摸着?她?垂落顺滑的黑发叽叽喳喳。


    “哎哟你看看这头发, 发质真好?”


    “是啊是啊, 一看就没经过基因优化, 纯天然的呢”


    “光是看见这张年轻的脸,我就有设计方案了”


    符皎:“?”


    年,年轻?


    呆胶布?


    好?吧,已经很久没有人?说过她?年轻了。


    事已至此,她?再?反抗估计也没用,只能任由对方给她?浑身抹了滑溜溜一层高级精油, 又推进了水雾蒸腾调好?温度的浴室里。满满一缸子粉紫色散发着?玫瑰香气的洗澡水在那里等着?她?。


    至高神一面堪比水獭一样绝望且怠懒地漂浮在水面上, 一边听着?门外设计师捧着?书籍高声念诵给她?护肤的材料。


    “边缘星系出产暮色玫瑰精油三分之一瓶, 试验田空运香薰蜡油一整瓶, 超导电磁毛孔护理装置”


    符皎绝望地抱着?脑袋叹了口气, 默默把自己沉入了香香的洗澡水里。


    神躯不会产生浊秽, 因此洗澡对她?来说只是一种精神放松的享受。


    在考虑到一会儿可能要面临更严峻的摆弄和调整,她?还是把自己往水里泡了半天, 直到外面有人?催才磨磨蹭蹭出来。


    现在的联邦上流社会要参加个晚会都这么麻烦了吗


    她?稍微有点后悔想去神殿的晚宴凑热闹了。


    几个小时的“精细护理”——至少是他们口中的精细护理结束,符皎总算被?推进了衣帽间。为首的设计师依旧保持着?毕恭毕敬的态度,轻咳一声,让助手抱来几个精致美观看着?就价格不菲的大?盒子。


    “根据庭长的建议,我们选择了这套礼服作为您此次出行的服装”


    设计师可疑地停顿了一下,看向符皎的眼神略微有些?怜悯,瞧得符皎简直有些?莫名其妙。


    “毕竟是庭长的建议,我们也不能不采纳包括配套的首饰和珠宝,也都是根据礼服挑选的。”


    “如果?您有任何意见的话?”


    说到这里,设计师移开眼神又咳嗽了一声,看起来心虚不已,甚至直接吩咐助手替她?穿衣服。


    再?也没有下文了。


    符皎:“”


    她?揉着?从今天早上醒来就一直突突跳动的右眼皮,眼神更加茫然起来。


    *


    晚上七点,天已经黑透了。


    媒体报道中把火鹤花节庆典时的首都星称作不夜城,此刻看来,这个称呼倒全然没有作假。


    矗立于城区的仿真巨树幻影带着?灿烂绯-红光芒,漫天层叠几乎晃眼的烟花轰鸣之下根本?看不出夜色暗沉,市中心的火鹤花集市与花车游行庆典气氛极度热烈,城市血液般的主干道上到处是佩戴假面欢呼雀跃的行人?。


    烟花炸裂时的轰鸣声混杂着?无数浪潮般喧嚣声音涌入耳膜,远处神殿也一改往日?圣洁神秘的气质,院内喷泉喷洒出的不再?是水,而是殷红浓郁的酒液。电磁网结界在这种庆典节日?里也罕见地解除了禁制,收到邀请函的贵客们有说有笑?地进入通行口。


    整个星球都沉浸在放肆的狂欢之中。


    符皎从接送贵客的专车上下来时,督查庭那边安排的侍应已然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很抱歉,小姐,庭长说他还有会议要开,大?概晚上八-九点钟才能同您见面,”侍应彬彬有礼地朝她?微微鞠躬,示意她?往神殿内走,“您的权限已经被调整至最高,庭长吩咐您玩得开心就好?,其他的一概不用考虑。”


    “”符皎深深吸气。


    远处层层叠叠耀眼烟花刺得整片天穹只剩下火光,周遭天鹅绒红地毯兢兢业业铺设于贵宾入口处。


    她?来得正是时候,许多年轻贵女与绅士正成群结伴言笑?晏晏地一同通过安检。侍应说的声音并不大?但足够清晰,他话?音刚落,符皎就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齐刷刷落在脊梁骨上,似乎连旁边人?群都安静了一瞬间。


    这跟她此刻的穿着应该脱不开关系。


    设计师美其名曰“庭长亲自为她?挑选的礼服”,是一件做工极其精致的无袖刺绣复古款长裙。


    还是招摇的赤红色。


    她?记得早在废土文明时,那边的高层宫廷就格外流行这种款式。层层叠叠的蕾-丝和手工刺绣既高雅突出气质,又象征了来宾不可逾越的尊贵身份。背部干脆整个就是镂空刺绣的设计,深色黑红刺绣配上雪白皮肤,颜色对比相当鲜明。


    不过这件衣物引人?注目的点,并非颜色更并非样式。


    而是上面的手工纹路装饰。


    那是一只金色的、灿烂的、美丽的狮鹫。


    对,她?衣服上的刺绣暗纹装饰是只金灿灿的狮鹫。刺绣缝合入昂贵不菲丝绸中,用星屑矿石点缀出波光粼粼的暗纹,静止时已经很显眼了,若是再?行走起来,那衣物上的狮鹫花纹简直生动得跟活了一样,灿烂着?跟随着?她?的脚步。


    张扬到简直是在向世界宣称她?的所属权。


    又或者说,是他的所属权。


    联邦高层上流社会的人?一个个都是人?精,这么明显的暗示怎么会看不出来。符皎只感谢火鹤花节的传统是参加活动要戴假面——虽然她?配套的假面也是金灿灿的狮鹫装饰,但好?在能遮住她?半张脸,总不至于暴露面孔。


    至高神也不知道现在想爆锤谁的狗头了。


    那一刻,她?深刻地感受到,家长太惯着?孩子是会出事的。


    没关系没关系,等这次火鹤花节结束一起清算。


    想到这里,她?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嘴角抿成一道硬邦邦的直线,跟着?接待她?的侍应走进了开放活动的神殿区域内。


    身后如芒在背的目光火辣辣依旧灼热,神殿晚宴区域还未开场,剧院里倒是已然聚集了不少宾客。


    火鹤花节传统的活动里确实有歌剧环节,偌大?的会场剧院光线明显比外面暗上许多,天鹅绒血红幕布紧紧掩着?。


    来此的宾客们依然落座,小声交谈着?窃窃私语,恒温系统持续运转,周遭墙壁绘着?巴洛克风格的壁画。


    根据侍应所说,庭长他们此刻应该在研究院那边开会,要等开完会才能赶到会场。


    因此,他先行把符皎引到了提前订好?的顶层包厢内


    吊灯明晃晃,偌大?一整面墙的玻璃居高临下投射出下方剧院盛大?景象,整体复古风格恨不得精细装潢直到每一处角落。雕花茶几上已经布置好?了果?盘酒水和点心,看起来也相当名贵。


    符皎不太会喝酒,但她?足够嘴馋。


    等侍应生一走,她?立刻给自己浅浅倒了一杯底的酒尝尝,被?辣到了舌头,遂作罢。


    只得捡了几颗葡萄吃吃。


    彼时刚好?是夜间六点多钟。


    宾客陆陆续续到齐时,歌剧也快开场了。剧院内的灯尽数关闭,昏沉黑暗内只剩下周遭的氛围灯还开着?。


    天鹅绒红幕布缓缓退开,展露出全息投影模拟出的仿真夜景。温度光感和声色系统同时调节,夏日?夜些?微燥热的风和蝉鸣喧嚣着?一同响起,仿佛整个剧场的季节顷刻间翻转。


    漆黑之中,幕布后的男演员身穿繁复中世纪风格的演出服出场,低沉的、和缓的歌声以早已被?文明所遗忘的语言唱出。


    昏暗里,连带着?顶层包厢里的灯光都暗了许多。从玻璃墙旁居高临下俯视,绯-红的萤光在黑暗中漂浮不休,几乎带了悠远缠绵的暧昧之感。


    即便最不懂音乐的宾客也能听出来,这是首表达爱意的情歌。


    舒缓,安详,平定,甚至到了让人?昏昏欲睡的程度。


    符皎右眼皮微微一跳。


    “啪!”


    伴随着?眼皮这一下细微的痉挛,吊灯倏忽间熄灭,整个专属包厢彻底陷入了黑暗里。


    空气死寂,除了飘扬沉缓的情歌似乎再?无其他。女主角终于登场,复古繁复衣装的男女主在舞台之上周旋,牵连起更多黑暗里扑闪的赤红色萤光,似乎是仿真的萤火虫在私下飞舞。


    死寂的、凝滞的黑暗里,至高神重重呼出一口气,伸手又揉了揉右眼皮。


    跳了一整天的眼皮,终于不跳了。


    ——“在最传统的火鹤花节里,歌剧曲目通常都会选用缠绵的罗曼蒂克虐恋,来颂扬纯洁爱情的至高无上和圣洁。”


    “不过很可惜,我个人?向来欣赏不来这种风格的作品。比起缠缠绵绵的虐恋,或许背信弃义相爱相杀,更符合我的审美。”


    身后响起的脚步声极其细微,毕竟踩在了毛毯上。


    火红微卷的长发落在肩膀处挑-逗似地泛着?痒意。


    灯光再?亮起时,颈窝已然喷洒了人?类所呼出的温热,声音也比数千年前更沙哑轻佻。


    观九垂下眸子来,下巴从后面抵着?至高神的肩膀。透过那一整面墙的玻璃倒影,符皎看见,身后雌雄莫辨的美人?有双锋利不输狮鹫的血瞳。


    像是海底的水母终于悄无声息地捕获了渴求已久的猎物,麻-痹-的毒素早已不知何时渗透了每一寸皮肤。


    “晚上好?,至高神。”


    “您这件衣服,还真是丑到极点了。”


    第74章 就你和我


    符皎把最后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塞进嘴里。


    “真是糟糕的?拜访, ”她语气一如既往平静,甚至有点感叹的?意?味,“不过,好久不见, 观九。”


    “我还以为, 这?次降临, 你不会再来找我了。”


    “这?是什?么话?, 神主。”


    观九笑了起来。


    他后退两步,摊开手,向后坐在了符皎对面的?复古沙发?上。


    毒水母扯了扯大敞的?领口, 超绝不经意?露出?腕上的?赤红神纹, 那双血色的?眸子依旧直勾勾地?盯着?符皎。


    看得出?来, 他此次来有精心打?扮过, 无论是奢靡华丽的?丝绸衬衫, 抑或是宫廷风格的?外套,都透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几近肆无忌惮的?招摇感。


    “毕竟万年前,我的?命是你救的?,”他轻描淡写,“就算再怎么恨,也总要来见你一面吧。”


    “说起来, 想见你一面还真是不容易。知道那个疯狮鹫在你身边布置了多少?暗线和兵力吗?我甚至要花上一段时间处理。”


    说着?, 观九慢条斯理伸手, 把一堆银制徽章, 像扔垃圾一样丢到了茶几上。


    金属与茶几表面碰撞声不绝于耳, 符皎已经跟督查庭打?了一段时间交道, 几乎一眼?就能认出?,那些都是督查庭队员胸口的?胸章。


    上面依旧镌刻着?剑与盾纹饰的?徽记, 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无机质的?光芒。


    “不过,也就那样吧。”他淡淡补充。


    “你把他们?杀了?”符皎目光落到那堆曾让旁人无比羡艳的?银质徽章上。


    “没,只是一点小小的?手段。你知道的?。”


    观九懒洋洋地?给?自己倒了杯饮料,身后缓慢摇晃出?庞大的?、毒水母的?幻影。


    血色的?水母身躯半透明,腕足缠绕着?在灯光下闪烁出?迷幻光彩,掩藏在躯体之中的?毒腺源源不断分泌着?黏滑的?毒液。


    他的?毒液特性相当罕见。


    每一丝毒液都是水母细胞分化所?成,观九本人能远程控制这?些毒素的?分泌和扩散。


    毒素通过触碰或进食都可以蔓延入人体,无色无味,难以察觉。这?种毒液微量时并不会对人体造成多大影响,顶多是更?饥饿嗜睡,两周后便会被人体自行分解掉。


    但只要被毒素标记,服毒者就会时刻处于观九的?控制之下。只要他想,甚至可以在半秒钟之内让服毒者周身血液爆裂而死,如同受人遥控的?远程定时炸弹。


    这?也是观九手下黑市死士忠心耿耿、从不背离的?原因之一。


    “三毫升就足够让人昏睡一天,五毫升就能让强悍的?肉食类亚种陷入休克——十毫升?”观九抵着?太阳穴看起来有些倦怠,慢吞吞地?拖长了声调,“十毫升,在毒液被分解之前的?两周内,这?条人命就由我一手主宰,生死都由我来定。”


    “你猜,我在神殿的?空气里散播了多少?毒素,又有多少?人吸入了我的?毒素?”


    符皎没说话?,殷红的?车厘子被洁白牙齿咬破,爆裂出?鲜艳的?果汁。


    抹去唇角如血般的?果汁,她微微扬起脸,冲他笑了一下:“这?么大阵仗,抱影那边估计很快就会知道了吧。”


    “嗯,是啊,说不定几分钟之后这?里就要响警报疏散宾客了,”观九赞同地?点点头,站起身来,“所?以事不宜迟,闲聊就到此为止。”


    “不想让整个神殿沦为屠宰场的?话?,跟我走吧?”


    至高神笑了:“这?算威胁吗?”


    “怎么能算威胁,顶多算交易,不是吗,”毒水母露出?一个无辜的?神情?,把双手举过头顶,嘴角上扬眯起眼?睛,看起来一如往日般狡黠,“我们?至高神向来爱护世人,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况且,我只是想跟您久违地?度过一个夜晚,仅此而已。”


    “就你和我?”符皎问。


    “就你和我。”观九肯定道。


    台下黑暗中歌声还在响,女主从城堡高墙上跳下来,攥住了已然等候多时的?男主的?手掌。背景乐声逐渐高亢,鲜艳铺满大簇蕾-丝与花边的?裙摆飞扬,观众们?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大家都喜欢这?种男女主叛逆挑战权威的?剧情?,尤其是在双方私奔的?时刻。


    观九做了个彬彬有礼的?邀请姿势,侧身朝着?门的?方向。


    “虽然看您这?件衣服,我真是有够不顺眼?,”他声音柔滑得体,“不过介于我们?即将迎来的?美好夜晚,我愿意?捏着?鼻子忍受一下某些人烂到爆表的?服装品味。”


    “”


    看起来好像真的?很讨厌这?件礼服呢。


    这?已经是他今天晚上第二次拉踩灯抱影了。


    符皎叹了口气,整理裙摆,站起身来。


    “走吧,”她温和地?、淡淡地?说,“分别这?么久,你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告诉我。”


    “就算是要打?架,也不要在人这?么多的?地?方打?架你说呢?”


    *


    包厢门外,甚至整个剧院内的安保都被悄无声息撤换了个彻底。


    督查庭原本安插在此处的眼线,尽数都换成了黑市的?人。


    就算是大摇大摆直接走出?神殿,也不会引来任何?安保的?阻拦。


    私人飞舰停在神殿门外,观九打?开飞舰门,自己坐进了驾驶室。


    “为了今晚,我特意?没叫司机来,”他抵着?下巴侧头,看了一眼?坐进副驾驶的?符皎,“虽然有自动驾驶,但我还是建议你系安全带。”、


    “真是准备周全。”符皎叹气。


    似乎就好像他口中所?说的?那样,观九今夜大费周章过来,只是为了跟久别重逢的?神主度过一个美好的?、节日的?夜晚。


    天穹之上花火不断,轰鸣声伴随着?周遭熙熙攘攘人潮汹涌,四处都是缤纷绚烂的?、嘈杂热闹的?场景,透着?一股子爆米花和苹果糖的?味道,丝丝缕缕从时间的?缝隙里传过来。


    在人潮之中飞舰行驶得也很慢,与主干道上蜂拥聚集而来的?,尖锐警笛回荡的?督查庭飞舰擦肩而过。


    刺耳警笛声刺破这?个喧嚣夜晚的?欢腾气氛,节日里游行变装热热闹闹的?人群纷纷回过头,疑惑地?看向大批警用飞舰驶去的?方向。


    那是神殿的?方向。


    与此同时,飞舰里,符皎的?智脑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小狮鹫”。


    “看起来,你被发?现了呢,”符皎按着?智脑看了看,没接,只是淡淡评价道,“不过你把痕迹扫除得很好,自身又带隐匿的?天赋。现在人群拥挤太杂乱了,督查庭想要找到你,还需要一段时间。”


    “是啊,应该足够我们?度过今晚了,”观九目视前方,跟没事人一样提议,“要不要去集市上逛逛。”


    “走吧。”


    符皎没接通讯,关闭了智脑,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


    虽然都是在市中心,但集市区域无疑还没有受到突发?变故的?波及,依旧是一片欢欣鼓舞的?海洋。小摊小贩支起的?篷车之间悬挂着?金鱼灯和火鹤花全息投影的?装饰,两侧路人都带着?假面和奇装异服,有说有笑闹闹哄哄朝着?不同的?地?方走。


    遥遥看去,整座集市简直如同吵闹的?灯海,小孩子的?尖叫笑声与商贩们?的?吆喝声混作一团。


    像是要融化在这?个盛大的?夜里。


    这?样看起来,反而是穿着?正式的?符皎和观九,更?像不伦不类的?外人。


    灯火连绵,好在路人们?说说笑笑都在忙自己的?事情?,鲜少?有人会回头看并肩而行的?两人。


    路过糕点铺子时,符皎还自掏腰包,买了一盒子样式精巧的?火鹤花节传统糕点。


    糕点被捏成花朵的?形状,挤挤擦擦把盒子塞得满当,符皎自己吃了一块,又给?观九塞了一块。


    “太甜,做工太粗糙,就那样吧,”观九毫不客气地?大吃了一口,捻了捻指尖鲜艳的?糕点碎屑,挑剔评价,“我在黑市那边有专门的?甜点私厨,味道远比这?个强多了。你好不容易降临一次还这?么没品,一看就是臭狮鹫都没带你吃过好的?。”


    “”符皎把糕点塞进嘴里忙着?嚼没说话?,只翻了个白眼?,把刚买的?彩绘面具盖在了他脸上。


    这?孩子现在真是有够难伺-候。


    他好像铁了心就非要跟灯抱影比出?个上下高低来,一路上符皎买什?么东西都要絮絮叨叨半天,最后那半盒糕点还不是被他全吃了。符皎站在原地?回头,看见神殿的?方向已然被警用飞舰和无人机围得水泄不通。


    路上的?行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么大的?阵仗,伫立在一旁谈论着?那边发?生了什?么,灯火晃眼?。


    好在符皎非常有先见之明地?已经关闭了智脑,不然此刻智脑应该已经被小狮子的?传讯给?打?爆了。


    “你信不信,你那个智脑里至少?装了三种高精密的?监控定位芯片,”观九瞥了一眼?神殿方向持续传来的?闹哄哄警笛声,嘴角一撇,露出?了一个促狭的?笑意?,“我是恶人,他又是什?么好东西?控制欲监禁狂,也就你才会溺爱他溺爱成这?样。”


    “吃你的?糕点吧,”符皎呼出?一口气来,捏捏眉心,“我自掏腰包买了一-大盒了,还堵不上你的?嘴吗。”


    观九闻言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他眉眼?弯弯地?看着?身边的?至高神,刚给?他买的?彩绘面具盖在脸上,只露出?那如同狐狸般狭长的?血色眼?瞳。


    “不够。”


    水母抱着?臂堪称理直气壮地?如此说。


    如果观不回在这?里,大抵会意?外地?发?现,他这?个素来懒散诡计多端的?养父,唯有在此刻,才像个孩子气的?、没长大的?少?年。


    “只有糕点算什?么,”观九一侧头,看向边上商贩卖的?冰激凌,“还要那个,对,就那个。”


    第75章 共度之夜


    事?已至此。


    符皎叹气, 又去给他买了?冰激凌。


    刚烤出来的脆蛋筒香气浓郁,冰凉奶油入口?即化,不可避免沾染到了?唇-瓣上?。


    灯火通明集市喧嚣吵闹,轰鸣烟花炸裂, 远处警笛做背景陪衬整个夜色越发深黑浓稠。


    “真是个乱糟糟的晚上?啊, ”观九靠在路边的长椅上?, 修长双腿交叠着, 有一搭没?一搭舔着至高神亲自给他买的奶油冰激凌,“人也乱糟糟,事?也乱糟糟。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也不知道这种节日到底有什么庆祝的意义。”


    “如果光用寿命来评定某些事?物?的意义, 那文明应该也会很无趣的。”


    符皎坐在长椅另一边, 看着远处闹闹哄哄红□□光下的剪影和花火, 淡淡道:“而且你也很喜欢这种日子吧?不然怎么会千方百计选在今天跟我见面?还打扮得?花里胡哨的。”


    两人表现得?都太平静, 平静到仿佛整个市中心的躁动跟他们全无关系。


    一直到观九慢吞吞地啃完一整支冰激凌,这才肯拍拍身上?的衣服站起来,立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处,抻了?抻腰肢。


    “走吧,”他问?,“你还记得?飞舰停在哪里了?吗?”


    风里传来苹果糖和奶油冰激凌的味道, 越飘越远。


    观九像是终于玩够了?, 末了?还买了?一桶爆米花放进奢华的私人飞舰里。这种平民小吃看起来跟高顶尖的漆黑飞舰风格迥异, 他一面咯吱咯吱嚼着爆米花, 一面又打开了?自动驾驶功能。


    飞舰如同骄傲的、怠懒的大鱼, 无声?无息地汇入了?夜幕之下的车流中。


    路两旁交错的光影与集市绚烂颜色被?拖得?越来越远, 周遭也逐渐安静下来。不知为何,符皎的右眼皮又开始突突地跳了?。


    她揉着眼皮瞥了?观九一眼, 只见对方神情?依旧怡然自得?,甚至还很有情?调地打开了?车载星网,想听一下音乐。


    结果刚一打开,里面就?传来了?首都星总台的播报。


    “——由于突发-情?况,各主干道即将封-锁,活动入口?将提前关闭。请各位公民在十一点之前离开活动区域。”


    “重复,由于突发-情?况,各主干道即将封-锁”


    “”


    伴随着总台星网字正腔圆的播报,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了?尖锐刺耳的、逐渐清晰的警笛声?。


    符皎透过后视镜向私人飞舰之后看过去。


    不知何时,他们已然离开了?城区主干道。两侧飞舰逐渐稀稀拉拉变少,取代而之的是身后赫然追上?来的一-大批警用飞舰。


    耀眼红蓝警灯撕破节日盛大黑夜的喧嚣,围追堵截着在他们这艘飞舰后面狂飚。


    为首的那辆警用飞舰上?还挂着一个巨型声?波喇叭,持之以恒地播放着录音。


    “前面的飞舰!!你越境挟持人质,已涉嫌多项联邦违规罪名!!现在停止行驶!否则我们有权利对你”


    “现在立刻停止行驶!!我们还能争取宽大处理”


    头顶无人机持续监控蜂鸣旋转,拥挤着如同乌云般俯冲下来,好似成?群结队的飞鸟。


    很显然,督查庭那边已经发现了?异常,并锁定了?观九的行驶路线。


    “哎呀。”


    观九透过后视镜也瞥了?一眼身后:“这样的阵仗,说不定整个市中心都在封-锁呢。”


    他轻笑一声?,侧过脸来刚好面对符皎幽幽的眼神,导致市中心封-锁的罪魁祸首半点愧疚之心也没?有,只又吃了?一颗爆米花,慢吞吞地回?应:“你看,现在咱们是从犯了?。”


    “从犯你个水母头,”符皎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得?扯了?扯嘴角,冷笑,“你听清楚后面警用飞舰喊的什么了?吧,你才是罪犯,我是被?你挟持的人质。”


    “喔——”观九拖长了?声?调,“那可真是无情?啊。”


    话虽如此,他笑得?却更开心了?。


    像是许久不曾嚣张过的野兽终于得?以玩一场紧张刺-激的游戏,他一手撑着头,眼睛落在符皎无言以对的脸上?,神情?看着倒是放松又戏谑:“不用担心。”


    “督查庭想阴我都想阴几千年了?,之前他们逮不到我,现在也逮不到。”


    他话音未落,私人飞舰尾翼猛然间喷-出暴涨蓝焰,发动机引擎轰鸣作?响,刹那间如同离弦之箭般直接冲上?了?前方被?封-锁清除障碍物?的主干道桥梁。两侧灯光混杂着警笛嗖嗖从窗口?飞驰而过,头顶无人机潮水发出最后的警报声?,阻拦索枪口?已然对准了?那横冲直撞上?主干道大桥的漆黑飞舰——


    “嗡!!”


    数架小型战机携卷着电磁引力,直接从夜空云层之上?俯冲而来,黑市标志于金属机身上?煜煜生辉。


    底部舱口?大敞而开,无数形似煤球却安装了金属摄像头眼球的微缩机器人蜂拥而至,如同口?香糖或毛线球般,直接吸附在了那些无人机、监控摄像乃至追击警用飞舰的引擎上?,发出了?欢快的“嘟嘟”声?。


    然后,那些煤球机器人,就?那么爆炸了?。


    头顶此起彼伏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作?响,震得?人耳膜都要应接不暇,无人机坠毁时爆裂出灿烂夺目的火花,如同坠落的小型火陨石,似乎比刚刚的花火还要炽热。


    身后追得?最紧的某辆警用飞舰外置引擎陡然间爆裂,驾驶员紧急转了?个大弯,所幸没?有直接冲下大桥,却跟身后的警用飞舰乱做一团。


    追击进度刹那间减缓,观九悠然自得从后视镜看着混乱的一切,笑容露得?更大了?。


    频道智脑里传来黑市成?员带了?些滋滋杂音的汇报声?:“正在组织拦截,请首领放心前进。”


    窗外落下层层叠叠燃烧着的小型无人机零件,更多煤球被?抛洒下来,如同一场瞬爆炸弹的暴雨。当然,这种煤球机器人并不会产生多大的伤害,观九似乎只是想截停他们的追击——


    又或者说,阻止他们对这个“与神主共度之夜”的干扰。


    漆黑的私人飞舰在头顶数架战机的逡巡保护之下,速度极快地向前飞驰着,外界气压与车内气压晃荡着碾压飞舰。


    符皎闭了?闭眼,恰好飞舰飞越过前方桥梁出口?铺设的路障。


    车内连爆米花桶带其他小物?件一并脱离星球地心引力腾空而起,至高神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撑住扶手,脑袋瓜险些撞上?旁边的水晶摆设。


    “你能不能别在车里放这么多东西”符皎抱着后脑勺,艰难撑起上?身,“而且你能不能”


    “砰!!”


    被?煤球机器人自爆摧毁前,无人机挣-扎着歪歪扭扭射出阻拦索,不偏不倚直接击中私人飞舰外壳。巨响伴随着金属撕裂声?袭来,符皎回?头一看,只见阻拦索末端尖锐利爪已经深-入飞舰舱室内部,随着惯性“邦”地一声?又飞出去了?。


    “哦呀。”观九回?头看了?一眼,挑了?挑眉。


    “多么美?好的、热闹的夜晚啊,”他感叹,“这才像是节日的样子嘛——”


    “别美?好的夜晚了?,”至高神忍无可忍,“你的飞舰爆火花了?!!!”


    *


    事?实证明,黑市出品的高精尖科技到底还是领先市面一-大截。


    在督查庭那边出动巡查重型战舰之前,观九成?功驾驶着噼里啪啦一顿爆火花的、被?阻拦索扎得?千疮百孔的飞舰,冲出了?首都星主城区,头也不回?闯入了?黑漆漆茫茫夜色里。


    周遭逐渐安静下来,但两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安静。


    身后督查庭依旧咬得?很紧,观九的踪迹已经暴露,想要带着至高神继续狂飙,只会越来越困难。


    “好在,我们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毒水母轻快地笑了?起来,自动驾驶中的方向盘猛地一甩,刹车制动系统发出刺耳轰鸣。


    已经千疮百孔的私人飞舰最后爆出一阵黑漆漆浓烟,歪歪斜斜地停在了?某座高大建筑的旁边。


    至高神挣-扎着解开安全带,下车之前终于得?以松了?一口?气。


    她感觉再不滚下飞舰,自己真的要晕车了?。


    经历了?这一番如同电影般的速度与激-情?,灯抱影特意为她定制的刺绣复古红色长裙依旧鲜明而煜煜生辉,在漆黑夜幕下如同一道火焰的亡魂,金线绣出的狮鹫张牙舞爪。紧随其后的观九目光又一次落到了?金丝狮鹫上?,明显再次皱眉。


    随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面前的建筑。


    这是坐落于首都星主城区最边缘的钟楼。


    在星际时代,这种看起来复古听起来也很复古的东西本应该早就?被?岁月所淘汰。它能留存于此,原因是文化价值远远多过于实用价值。里面的大摆钟早已换成?了?自动的电子钟,每到特殊的日子,钟楼就?会自动摇摆轰鸣,在夜色中把钟声?传遍主城区的每个角落。


    也正因如此,它也是整个主城区,最高最古旧的建筑物?之一。


    涂了?特制白漆的墙体甚至已然斑驳,符皎抬头嗅了?嗅空气中清晰的腐朽气息,叹了?口?气。


    “这就?是你不惜得?罪整个首都星也要带我来的地方吗?”至高神问?,“虽然听起来很浪漫,但其实幼稚到不能再幼稚了?我该感觉荣幸吗?”


    “当然,”观九-大言不惭,笑着走上?前去,拉开了?那道钟楼的门,“幼稚是用什么来定义的呢?如果是你的话,哪怕整个宇宙放在你面前,你都会感觉到怜爱且幼稚吧。”


    说着,他九十度彬彬有礼弯下腰,装模作?样地冲着至高神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女士优先?”


    第76章 可复制


    这时候又说上女性?优先?了。


    符皎深深叹气, 还是默默拔腿,走进了灯光昏暗的钟楼内部。


    两人?一前一后关了门,腐朽尘埃气隔绝外界逐渐微弱的警笛声,漆黑建筑内部罕见地?依旧保留着螺旋楼梯而非电梯, 一圈圈绕着直到钟楼顶端, 抬头看去如同后现代抽象派的画作, 光是瞧着就让人?眼晕。


    周遭墙壁上遍布着污渍斑斑的电路板与电线, 摸上还微微发着烫,楼梯也老旧,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看起来有几百阶呢, ”至高神?一边扶着扶手往上爬, 一面又叹了口气——这是她今晚不知道多少次叹气了, “说不定?等咱们爬上去, 底下已经被督查庭围满了。”


    “真?是悲观啊, 神?主。”


    观九笑着跟在她身后,语气轻飘飘地?补充:“不过没关系,你不是说了吗?我才?是罪犯,你是人?质而已。”


    “就算被围满了督查庭的队员,挨抓的也是我。”


    符皎脚步慢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 后者露出?一个几乎挑衅的, 大大的笑容。


    “不是吗?”观九问, “在我和灯抱影之间, 你还是更偏爱那只狮鹫, 不是吗?”


    “得了, 至高神?,你早就知道灯抱影对你是什么感情。”


    虽然是笑的, 但观九的红瞳却直勾勾地?盯着她。


    就像是执拗的、幼稚的孩子,在此刻就想?朝家长?要一个答案。


    “”


    “我不否认,”至高神?淡淡地?扭过头去,继续爬楼梯,“但抱影是我的幼崽,猞和覆衣是我的幼崽,你也是。”


    “我不会容许他们受到伤害,一如我也不会放任你不管。”


    真?是说得好听啊。


    毒水母如此想?到,嘴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身边墙体?电线裸-露出?来缠绕在楼梯上,符皎不得不迈一-大步绕过电线,避免被绊倒。


    这一句话说完之后,观九倒是一改常态地?陷入了沉默,钟楼内部一时只剩下两人?一深一浅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爬了半小时才?爬了一半。


    他俩靠在栏杆上短暂休息时,红发水母的目光始终落在符皎身上。呼吸声在钟楼里清晰可闻,周遭探照灯一闪一闪地?晃着,止不住周遭昏暗腐朽。螺旋形状的楼梯朝着钟楼顶端蔓延,符皎想?重新登上一阶台阶时,听见观九长?腿一迈,声音在身旁极近处响起。


    “当年,我知道你为什么走。”


    观九在她身侧,那轻描淡写的、似乎含-着笑意的声音:“说那些好听话骗骗他们也就算了,你骗不了我。”


    这一回,至高神?上楼梯的动作总算是停顿了半秒。旋即似乎想?到了什么。


    半晌,她如同恍然大悟般,回头看了眼观九。


    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安然。


    “啊所以,”她淡淡道,“你那天,并?没有离开议会,是不是。”


    “是呀。”


    毒水母笑了起来,像是愉快于她终于、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


    “那天,我听见你和祂的对话了,一字不落。”


    *


    “现在想?想?,我真?不知道当时遇见你,是好事?还是坏事?。”


    扶手栏杆上沾了灰,冰凉。


    总算是爬到了顶楼,观九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了通行卡,走到另一边去开电闸。一面开电闸一面似随口闲聊。符皎坐在台阶上抵着下巴看他开锁,这电闸密码锁看起来似也落后市面上好几十年,开起锁来相当费劲。


    通行卡滴滴几下不出?声了,毒水母叹气,顺手把?卡丢到了一边,解下腕上金属袖扣,咔咔重新组装。


    再一摁袖扣机关,那本该小巧的装饰物顶端瞬间喷-出?炽热的蓝色光焰,绕着电子阀门灼烤两下,登时爆出?堪比电焊的火花。


    “吧嗒”一声,密码锁装置应声而落。


    符皎:“”


    你有这东西你刚才?用通行卡鼓秋半天干什么。


    顶楼的门总算开了,冰凉夜风混杂着火鹤花节燃放的烟火气飘过来,大抵是真?的换季了,又或者是高空太冷,站在风口的地?方,符皎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小臂。


    烈风从顶楼倒灌进来,走进高空钟楼的夜色之下时,那件火红的礼服都在风里飒飒地?招摇着。


    不愧是主城区最高最老旧的建筑,四面八方眺望过去,尽是绚烂的、辉煌的、灿烂明亮的灯火。


    连带着那些充满科技感的、湛蓝的光轨环绕于城市之上,无数文明的火焰明灭不休间贯穿时间与空间,赫赫煌煌被笼罩在巨型的仿真火鹤花树幻影里,伴随着那些涌动不休的、凡人看不见的数据流。


    漆黑与喧嚣,沉寂与生动,老旧与崭新,在顷刻间仿佛被割裂成两个世界。


    而水母,她曾极为钟爱的、亲手从奴隶拍卖会上带出?来,一手教导成长?的幼崽,就这么站在她面前。


    站在光照不到的、割裂般的阴影里。


    观九面朝着至高神?,倒退了几步,张开双臂,像是在给她展示这个尘世。


    那剪裁精致的、末尾拖曳下来连绵雪白丝绸的衣衫,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像被剪断的羽翼。


    “这些年,我有很多话,很多话想?对你说,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你,”观九笑了,“特别是在你走后。”


    “你,和那个‘观测者’。”


    “整个宇宙,在你们眼底都是待宰的羔羊,对不对。”


    毒水母略略歪头,看着她,眉眼弯弯地?问:“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降临这里,又要假惺惺地?救我们走呢。”


    “是不是只有对你有价值的东西,才?能顺理成章地?站在你身边呢。”


    “”


    至高神?静静地?站在他对面,没说话。


    没认同也没反对,只是极轻地?、淡淡地?叹了口气。


    半晌,观九听见符皎说:“你不该偷听那些话的。”


    “我确实?不该听那些话,”毒水母微微停顿一下,嘴角扯了扯,流露出?一个薄凉的、几乎是饱含涩意的笑,“如果可以重来,我甚至不愿意再踏进那个夜里一步。接下来你走的七千年,我每每午夜梦回都是那一幕——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的嘴里,到底有没有对我们说过真?话。”


    “至高神?,如果在你眼里,这个宇宙是可复制的、一切都可以推翻重来的推演棋盘和副本。”


    “那我们,又算什么?你的棋子吗?”


    观九向前一步,双手插-进裤兜里,唯有那双瞳孔似浸-透了鲜血般明晃晃映着黑夜之下的光。


    像是淬了怨毒的鬼魂,从极其茫远的过去爬回来,声声诘问着故人?。


    “如果这个宇宙的一切灾难、我们曾费尽心思阻止的一切,都是你们轻描淡写的推算和赌局,我们又算什么呢?”


    一如过去的每一次诘问自己,又一如过去的无数次诘问星穹,观九还是没能得来回应。


    钟楼顶楼一片寂静,只剩下远处轰鸣炸裂的烟花太璀璨,今夜盛大的火鹤花节依旧狂欢。


    再远的地?方,是警笛的刺耳尖锐声音划破死寂,钟楼之下的轨道尽头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层层叠叠的飞舰倒影。


    符皎低下头,仔仔细细摸索过袖口。那里刺绣着的某颗红色小珍珠似乎不翼而飞,应当是在围追堵截狂飙的中途被抓掉了。


    观九的声音从面前传来,灌透了夜风的寒凉。


    “从那一-夜开始,”观九说,“我就再也没为自己活过。”


    “你不该救我的。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未来一万年的观九,已经死成了枯骨。”


    “我恨你。”


    “以前是,现在也是。”


    符皎抬起眼。


    在浓重的、黑沉沉压下来的阴影里,在这个本该盛大狂欢的、艳丽滚烫的节日里,钟楼上的观九解开了衣服。那张漂亮的、雌雄莫辨的、苍白到不像人?类的脸上露出?了一点?肆无忌惮到快意的神?情,笑得绝望又欢畅,几近病态。


    丝绸衬衫领口歪歪扭扭大敞着,那苍白劲瘦的胸膛上,赫然间显露出?从锁骨直直劈到小腹的巨大深紫色裂纹。


    那裂纹几乎占据了他整个胸膛,血管似的深色纹路从胸口向周围延伸着,如果放大一万倍,与伪神?融合的那道规则裂隙简直毫无差别。就连堕-落的、不带半点?生机的、绝望到浸染魂魄的气息都如出?一辙。


    裂纹中间深紫近黑,一颗金色的、如同竖瞳般圆溜溜的结晶震颤着,内部一缕黑色贯穿而下。


    放眼看去,如同观九的胸口,寄生了一只巨大的、深紫的眼睛。


    ——比猞、雾覆衣,甚至是灯抱影。


    更深层的、更濒临崩溃极点?的、源自精神?和意志的谵妄和崩溃。


    简直如同他就是更为羸弱也更为疯癫的、另一道被规则裂隙吞噬共生的怪物。


    与伪神?系出?同源。


    攀附于观九肌肤之上的深紫色眼瞳亮起,那些紫色纹路如同藤蔓般妖异着蔓延,天穹之外隐隐传来轰鸣之声。


    脚下钟楼如同惊恐的巨人?般战栗,真?实?的空间从观九脚下开始缓慢塌陷,就好似平实?的维度被更高的阶级撕开了纸张般脆弱的一角。那些钢筋混凝土哗啦啦从内部瓦解,取代而之的是犹如黑洞般漆黑的、贪-婪吞噬一切的紫黑色裂隙。


    如同浓硫酸般从他皮肤之下侵蚀着,携带着谵妄的紫黑数据流,顷刻间就将整座钟楼同化成不稳的、好似旧电影中滋滋闪烁杂质的“混沌”。


    不真?实?、彻头彻尾的虚假,彻头彻尾的混沌与无序。


    就这么细细密密地?、稀碎地?啃噬着真?实?世界的一切,向上流淌着包裹起来,形成了由紫黑色数据流与频闪杂光组成的——


    属于裂隙的庞大无序空间


    与此同时,在节日狂欢不曾涉及的城郊边缘上空。


    屏蔽战争的电磁结界被开放至最大,黑市与督查庭的兵力于夜空之下逡巡不休。


    似在对峙,又似在隔着黑夜警惕对方,双方都不曾再进一步。


    没有人?知晓为什么观九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会突然挟持着一个刚来首都星的、疑似跟他们庭长?说不清道不明的女人?来这种远离市区的鬼地?方。


    说实?话,黑市和督查庭一直保持着奇异的、无需多言的平衡。


    毕竟黑市管理着联邦内最难管理的黑市星域与边缘星系,以暴制暴压制着那些反社会人?格罪犯与恶人?——没有观九堪称雷厉风行到缺德的狠辣手段,他们不知道又要熬多少次大夜,深陷多少次险境。


    再加上观九跟灯抱影又同为神?祇选中的继承者,退一万步来说昔日也曾共事?。


    因此。


    只要黑市不明着搞出?什么幺蛾子,督查庭基本不会与其正面发生冲突。


    但这次似乎不太一样。


    第77章 观测者


    “这?群疯子是?不?是?真疯了不?是?, 我知道黑市的死士们一个个都是?只听首领命令的死心眼?,但就这?么堵着不?让我们过去算什么事???”


    战舰旁狼狈撤下来的队友骂骂咧咧,驾驶着飞舰朝后十多米,任由另一架飞舰候补上位置。


    就在刚刚, 他们才刚想趁着夜色从小路往钟楼那边的方向摸, 就被黑市另一支神出鬼没的战舰队伍恐吓着发射-了模拟导弹。


    虽然只是?擦着边掠过去, 并未直接引起冲突, 但其威胁之意已然不?言而?喻。


    双方牵扯太多利益,肯定不?会撕破脸皮真打起来。


    况且即便开了大规模屏蔽电磁和?最大程度减小弹药伤害的结界,即便身?处于较远的主城区郊外地带。这?里也依旧是?首都星, 联邦的政治和?经济中心。


    要是?真在这?里开战, 黑市和?督查庭都会损伤惨重, 得不?偿失。


    黑市那边似乎也毫无开战之意, 只是?想拖延时间。


    “不?会真像他们说的那样, 黑市首领和?咱们庭长有?什么桃色秘闻吧?两?个大人物同时争一个来历神秘的小姐?黑市首领还是?趁着庭长工作繁忙时在歌剧院撬的墙角??这?他么也太荒谬了我是?身?处什么霸总小说里吗?”


    “别?扯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什么强取豪夺私奔的破文呢?说不?定跟跟隔壁猫科亚种族别?一样,是?两?夫共侍一妻”


    “喂!!明显是?你这?个脑洞更可怕点吧!”


    队友你一言我一语还没呛完,整个战舰忽然异常地震颤了一下,刹那间舰内灯光全灭。


    舰内的成员一瞬慌乱,驾驶员立刻拉开备用电阀, 联络频道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杂音, 滋滋着勉强辨认, 全是?舰队内其他型号战舰的报告声——


    就那么一瞬间, 城郊之上的整座舰队, 竟然全都断电断信号了。


    黑夜沉沉地压下来, 备用电阀链接时雷达发出不?堪重负的蜂鸣,刺目探照灯再度穿透黑暗, 连同头?顶上笼罩如同湛蓝色肥皂泡的电磁结界都错杂着滚过深紫色数据流,好似被什么病毒侵染的程序。


    “”


    负责侦察传递数据的成员声音从莫名其妙开始波动的、信号极差的频道里传过来,听起来甚至出现了失真感?。


    “嘿,伙计们好像不?太对劲。”


    战舰内的队员微微一愣,随即抬起头?,看向钟楼方向的,浓重的黑暗与星穹。


    透过严丝合缝的钢化玻璃舷窗,他看见了如同海啸般潮水般腾升而?上的,蜂拥着占据半个天穹,从钟楼之上蔓延开来的紫黑色物质。


    比起某种光线,那更像是?吞噬一切的黑洞,又或者是?有?自主意识的、质感?柔软又奇诡的裂缝。


    鼓胀着,蔓延着,从地面一直吞噬至天穹,再从郊区的天穹细细密密如同藤蔓般垂落下来。


    像是?紫黑色的、由无数泛着微光的深紫与黑暗数据流组成的、蠕动的。


    虚无的水母。


    “”


    星舰舷窗倒映着这?巨型且几?乎令人恐惧的、形似水母的怪景,如同庞大怪物之下细微的蝼蚁。


    队员脑子嗡嗡作响。


    恍惚间雷达不?堪重负地蜂鸣,几?乎一切依赖信号传输的设备,在被逐渐污染的湛蓝深紫杂糅结界里,都逐渐疲弱下去。


    漆黑天穹之下,他听见自己身?边的战友骂了一句极脏的粗话。


    “黑市他么的又造出来了什么东西”


    *


    至高神原以为虚空里面会是?混沌和?吞食者的“胃”。


    毕竟这?种概念的怪物她见过太多了,凡是?一只脚踏出“人类”范畴的进化级别?物种,都会对进食有?着难以言喻的渴-望。灯抱影是?这?样,伪神是?这?样现在看来,观九很有?可能也是?这?样。


    但令她相当意外,那源源不?断流淌侵蚀形成独立空间的虚无数据内部,并非极具攻击力的腐蚀类空间。


    相反。


    周遭的数据流进一步扭曲更改,逐渐幻化出了实体。


    建筑的形状,轮廓,高高垂下来的鲜艳帷幔和?长廊处矗立的雪白大理石塑像,拱门形的落地窗外投射出园林景观。


    废土文明时期的月亮被雾霭掩着看不?太清晰,风里依旧会传来淡淡的腐朽与烟尘味道,即便是?在上流社会装模作样的“议会大厅”内,烂透了的本质依旧清晰分明。


    这一方由数据流搭建的空间内,如此清晰真切的模拟出了,当年的幻影。


    那是至高神离去的前一-夜。


    符皎此刻在长廊后面某道楼梯上,看这?个视角应当是观九当时的视角。


    楼下大厅内熙熙攘攘,人群刚刚开完会,有?说有笑三两成行往外面走,唯独这?一处灯光照不?到,隐秘,甚至称得上孤寂。数据流空间内的一切都如同当年情景再现复刻,就连楼下人群们掠过时的表情都清晰可见。


    至高神垂眸看向楼下,总算是?想起了当年的时间点。


    这?个时候,废土文明社会渐趋于稳定,她所亲手教导的幼崽们正在以自己的意志推动文明的巨大改-革。


    那些上一辈的腌臜与等级划分严苛分明导致的贫富差距分化,也在被逐渐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修补。年轻一代逐渐更替了死死焊在权力宝座上不?愿离去的亚种族群族长,百废待兴。


    而?这?一-夜,废土文明联合律法?于会议上被提出。


    后世的历史教材里如此评价这?场会议。他们说废土文明联合律法?是?真正意义上有?利于民-主发展的、有?利于社会进步的法?律条文之一,为后世文明秩序的完善打下了坚实基础。


    这?场会议的开展,标志着混乱废土时代的衰弱和?终结。


    楼下人群讨论着聚餐,观九孤僻惯了,向来不?喜欢随大流一并出去玩乐,找了个机会从人群中脱身?。


    虽然年轻,但彼时的小水母已经有?未来骚包的模样了。估计是?这?次要开会不?能穿得太艳,他披了件黑绣红暗纹的长袖高领衬衣,领口还是?大簇大簇荷叶边,眉眼?尚且带着青年的稚嫩,而?非如今老谋深算的戏谑和?狡黠。


    作为神祇选定的继承者,即便是?在见光的不?见光的势力两?方,他也仍旧相当引人注目。


    应当是?在这?次会议里牟取了更多利益,年轻的观九心情还不?错,绕着螺旋楼梯往上走,遥遥地甩开了人群。


    走到靠近长廊的位置时,他听见了说话声。


    是?至高神的说话声。


    观九是?一手被符皎带大的幼崽,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她的声音。他眼?睛微微一亮,以为是?符皎特意来这?里接他,刚想往上快走几?步,忽然从拱门窗棂与长廊所遮掩的、夜色的缝隙里,看见了另一道身?影。


    不?那还能被称之为,“人影”吗?


    那是?一道连轮廓都模糊的,仿佛在不?断往外逸散着光与热量的、虚无的人形。


    金色黑色白色交错的、波光粼粼质感?极其诡异的,像是?由无数光羽拼凑而?成的。


    唯有?眼?睛的位置能看得清流光溢彩仿佛藏着烈焰般滚烫灼热的鎏金瞳,垂着长长的雪白眼?睫,直勾勾地望着至高神。


    “”


    与此同时,在幻影空间里的符皎也无可奈何地抬起眼?,看向了旧日的自己。


    那时的她跟现在的她没什么区别?,顶多是?脸瞧着再嫩一些。


    披着湛蓝色的衣袍,束着袖子,神情淡淡。


    “你是?说,”幻影符皎声音似乎有?些意外,眉眼?微微上挑了一下,“我应该走了?”


    “是?的,在这?个宇宙的推演里,已经到了走的时候。”


    出人意料的是?,那道光影的声音竟然意外地温和?,听起来有?强烈的失真感?,甚至仿佛不?该属于这?个世界:“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不?必担心,一切都会按照所该发生的事?情发生。我保证。”


    “这?算什么?”幻影里的至高神嘴角微微一扯,“因为知道了‘果’,所以现在的‘因’也是?‘果’的一部分?”


    “如果您想这?么理解的话。”光影似乎并不?在意至高神有?些复杂的眼?神。


    “没有?别?的办法??”幻影符皎又问。


    “或许有?,不?过毫无疑问,已经经历过的事?情更好推演,不?是?吗?如果要贸然更改这?个时空的命运,说不?定又会出现其他的事?情,我并不?想让重逢受到这?些麻烦的干扰。”


    "裂隙,灾难,混沌这?个宇宙需要这?些,又或者说,只有?重蹈覆辙,才能保证结局不?会发生改变。"


    “”幻影符皎似乎有?些无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抵着太阳穴揉了揉,半晌才淡淡道,“你就这?么肯定我会配合你?你是?来自未来的‘观测者’,而?未来的路径,就连我也窥探不?清。”


    “谁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在撒谎。”


    “哦——”


    观测者拖长了调子,似乎眯起眼?睛来,露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意料之中的神情。


    “因为你舍不?得啊,亲爱的,”他淡淡地如此道,“你舍得让我消失吗。你舍得这?个推演的宇宙沙盘消逝吗。”


    “就算我在欺骗你,你敢赌吗,神主?”


    “”


    从观九的角度来看,至高神像是?没说话。幻影里的她抱着臂,指尖在小臂上烦躁地敲了两?下。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未来,应该会有?很多麻烦吧。”


    符皎微微移开了眼?神,低声:“我没有?保护好你们吗?”


    “正因为您保护得很好,因此,我才得以站在这?里同您说话。”


    观测者似乎是?笑了起来,又像是?没笑。那双流光溢彩的漂亮的鎏金色眸子弯起,半晌,轻声道:“未来将由我亲手铸就的一切灾难,都是?必然经历的、必然存在的。”


    “文明的成长不?能没有?灾祸,他们不?能一直活在你的羽翼里。”


    “所有?灾难,都是?轨迹上的一部分。”


    “总而?言之,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这?么说着,祂抬起的眼?却?并没有?在看符皎,反而?透过层层叠叠的幻影,看向了驻留在阴影里的观九。


    就仿佛某种未来既定的预兆。


    第78章 死亡


    随着祂这一眼望过去, 符皎听见了类似玻璃破碎般的一声。


    轻灵又诡谲的,牵连着数据流的滋滋声。


    观九被这一眼看得似乎愣住,仓皇微微后退几步,把自己整个人都掩藏在阴影里?。真实的符皎微微侧过头看幻影里?年轻的观九, 听见了数据流模拟出?来的心跳声, 扑通, 扑通, 声声分明。


    ——“连告别都不?能?”


    半晌的安静之后,旧日的至高神呼出?一口气,重复。


    “恐怕不?能, ”光影观测者回答, “我很抱歉。”


    “谁定的规矩?”


    “您父神的许可, 无论是?从权柄还是?从位格。”


    至高神表情顿时更?难看了, 那双金眼睛里?难以置信地流露出?半点震撼:“我他?么还带你去见家长了?”


    “是?啊。”


    观测者微微侧过头去, 语气轻描淡写,但似乎依旧带着浓浓的、愉快的笑意:“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至高神没?说话,只抱着臂看对方。那瞬光影则垂下眼眸来,去看走出?议会厅大门?外走出?来的人。


    人群熙熙攘攘有说有笑,废土文明的月亮比未来更?暗沉几分,远处传来临近深夜的钟声, 像是?催促当事人做出?某些决定的号角。


    “也该是?时候了, 剩下的事情, 交给我吧。”


    观测者站在了她身边。那光与热组成的人影比她高出?一头来, 并肩而行时连拱门?窗棂都投射不?出?倒影, 像是?不?存在于真实世界的鬼魂。


    “未来见。”祂轻声道?。


    *


    最后一句话落下, 视角里?顷刻间涌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仿佛被魔咒打碎的镜面。


    只是?呼吸的半秒内, 幻觉如?同高温熔炼的黄油般混淆成一团,面前由深紫数据流组建而成的幻影刹那间褪色。


    废土文明气息的巴洛克风格建筑好似被橡皮擦擦除的图画,露出?了原本虚空般的紫黑色空间来。


    这方空间似乎没?有重力也没?有引力,甚至半点声息都无。


    如?同身处真正的规则裂隙般,至高神的神格受到了相应的限制。符皎微微蹙眉,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一切都在不?断褪色。


    宇宙般辽阔而混沌的深色空间内,冰冷的、紫黑色符文与数字所覆盖的修长手臂,缓缓贴在了至高神的肩膀上。


    “真是?狠心啊,”观九喃喃,“非常,非常狠心的选择,是?不?是??”


    “你当年无声无息的、连同存在和记忆都一并抹去的离开?,是?为了这些该死的天灾能顺利威胁到宇宙的生存。”


    “星系风暴,裂隙,变异兽潮都是?你们,你和那个‘观测者’,甚至还有更?高维的存在,已?经计划好的结果。”


    “所有这个宇宙所发?生的变量,都是?必然存在的命运。”


    “当年你立下‘此间宇宙动荡才会苏醒’的契约,是?不?是?也是?为了这些时刻?”


    毒水母用气音笑了一声。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笑”的话。


    符皎后退几步,转过身去看他?。


    由于主动与半边裂隙寄生,观九现在的模样确实人不?人鬼不?鬼的。如?同繁复纹路般的紫黑色裂纹遍布于苍白皮肤之上,连带着那雌雄莫辨的脸庞上都蔓延上了细细紫色,人类的躯壳似乎已?经在崩溃的边缘,符皎甚至听得见他?体内骨骼一点点破碎的声音。


    咔嚓,咔嚓。声声分明。


    “在废土时代里?,遭受酸雨与硝烟侵蚀腐坏最深的亚种族群,就?是?海族亚种。”


    “那时候的海洋跟现在的海洋不?一样——黑的、绿的、每一寸海水都带着浓烈的酸腥味儿。在这里?孕育的海族亚种远比现在更?羸弱更?惨烈,没?有陆行生物引以为傲的天赋和力量,平均寿命在一百三十多?岁,比其他?物种少?上数倍。”


    “我的母亲因难产而死,死之前生下了三个畸形儿,我是?唯一正常的孩子——我是?说,表面正常。”


    “海族的长辈说我活不?过一百岁。”


    “那一年,海族亚种大部分都沦为了陆行亚种的奴隶。在极度的虚弱和落后之下,连海族的美貌与音乐天赋都成了可以被觊觎和评判的标准。在遇见你之前,我觉得短命或许是?神祇赠与海族的礼物,毕竟死亡远比奴役要来得更?和顺。”


    “遇见你之后,我不?想死了。”


    说到这里?,观九眯起那眼白已然彻底腐朽成紫黑色的红眸,呼出?了一口尘埃似的、轻飘飘的气。


    他?摸了摸脸上清晰可见的裂纹,轻声:“你消失的第?一千年,星系裂隙出?现在了刚刚成立的联邦边缘星系内,很细微,甚至不足以引起人的注意。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们所谋划的一切就?要开?始了。”


    “在星系风暴尚未形成威胁的那一千年里?,我将绝大多?数出?现星系风暴的边缘星系笼入了黑市的麾下,阻碍了联邦高层对裂隙的发现和研究。首次发?现裂隙会对周围生物产生污染后,最先通过它的特性来更改基因构造的人,是?我。”


    “我知道?你会回来——即便得到了你的神祷和契约,我的寿命也远没?有其他?继承者那样绵长几近永生。我怕我等不?到你。”


    毒水母的声音甚至称得上平静柔和,柔和到平滑,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最开?始跟裂隙融合的时候,很痛。五脏六腑都像是?要被污染了,我见过那些变异兽的样子,三个头六只脚的,很丑。所以那时候我都随着带着枪支,随时准备一枪把自己崩了。要是?真死了的话,我还是?想漂漂亮亮地死。”


    “不?过估计是?因为神的赐福,我没?有变成那种鬼样子,还成功从裂隙的存在里?偷来了生命。”


    “更?为绵长的、几近不?死的生命。用我曾身为人类的意志作为代价。”


    “我看过雾覆衣给灯抱影写的诊断书。那头雪鹿怀疑你所赠给狮鹫的神血正在缓慢从内而外腐蚀他?,直至将其变成与原来完全不?相符的存在。现在想一想,逐渐被裂隙蔓延的这具躯壳,是?否也不?属于‘观九’了呢?”


    “现在你所看见的我,是?不?是?也只是?裂隙获得了旧日记忆后,覆盖了旧我的人格呢?”


    观九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看起来倒是?并不?在意这个问题:“不?过很可惜,我不?是?研究院的学者,也没?空琢磨这些破道?德伦理的问题。说起来,因为这个灵感,我还让手底下公司研发?了一款新的游戏,名字叫‘忒修斯之船’,销量大爆。”


    “说起来,你的账户里?是?不?是?也有这个游戏的支出?。”


    上个月刚给这款新游戏氪了一千星币的至高神:“”


    观九抱臂,无情地总结:“看来是?。”


    “不?过你也知道?,赊账总是?没?什么好下场。”


    毒水母话锋一转,懒懒散散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千疮百孔布满裂隙的身躯,随后张开?双臂,像是?在给至高神展示。


    “我等了整整七千年,这具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或许还能再活一百年?两百年?我不?知道?——但至少?在你回来之前,我几乎已?经要放弃等你了。我快死了,死人是?等不?到你的。”


    “黑市之前提出?了一个构想,说是?可以把意志移植到另一具年轻的身躯上,像真正的忒修斯之船那般活下去。对于灵魂已?经被这种谵妄非人物质寄生殆尽的我来说,这种方法?似乎也可以一试,甚至更?加方便快捷。”


    “所以我领养了观不?回那个蠢货崽子。”


    “就?像人类饲养牲畜是?为了吃一样,我从领养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准备好在他?长大后,夺取他?的躯壳。”


    “继续活,活得更?漫长,说不?定能等到你。”


    “”


    “但是?他?脑子太蠢了,我怕夺舍了也影响我自己的脑子。”观九微微停顿了一下,嘴角勉强扯了扯,如?此说道?。


    一个挺蹩脚的谎言,至高神知道?,他?自己也知道?。


    观九不?曾对这个联邦产生过任何?类似归属感的感情,也自认为不?会再对任何?事物有情绪的波动。


    在这种条件下,似乎爱也成了难以启齿的、值得感觉到羞耻的事实。他?耻于说出?这个词汇。


    就?像观九旧日不?敢承认,他?曾经爱过至高神,胜过爱他?自己的一切。


    就?像观九现在也不?敢承认,他?爱着观不?回,胜过爱他?所精心布置的所有谋划和计策。


    “至于伪神?喔祂的出?现不?能怪雾覆衣,这确实是?我的错。”


    “祂本来不?该存在的,又或者说,祂本来会安安稳稳地按照雾覆衣的计划,成为一个没?什么脑子的人形兵器的。不?过很可惜,这种由神血孕育的复制品,似乎也与裂隙有着奇怪的共鸣。我以为他?会是?比人类更?恰当的容器。我尝试过夺取他?的身躯。”


    说着,观九颇为遗憾地一摊手:“如?你所见,失败了。”


    “可能是?哪里?出?了差错吧,裂隙的注入反而给了祂更?强烈的自我意识。在意识到祂即将被我吞噬的那一刻,这东西竟然还能垂死反扑,以至于现在还在恨我,真是?遗憾——因为他?,我还正经休养了好一段时间呢。”


    “又说远了,不?好意思。”


    “总而言之,我要死了,”毒水母如?此说,“从一百年前开?始我就?在精挑细选漂亮的墓地,到了现在反正也没?挑出?来。好惨的,是?不?是?。”


    第79章 长刀


    “不?过介于我这?一生过得实在是草蛋, 宇宙和命运从?来不?曾对我释放过什么善意。”


    “因此,在我死之前的?几百年里,好好搅一搅浑水,也是应该的?吧。”


    “反正, 所有人都知道, 我不?是什么好人。”


    观九耸了耸肩, 用这?句话?, 作为这?漫长且轻描淡写阐述的?结论?语。


    说得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简直像是在闲聊。


    “”


    “所以, 伪神, 是你?故意放出?来的?, 对吧。”


    至高?神并没有插话?, 而是选择在观九絮絮叨叨说完一-大堆之后, 才慢吞吞地开口:“还有在战争发生之前关闭通行港,边缘星系前核废料试验区是你?专门给伪神养的?饲养笼。把?观不?回?派过去,其实也是为了给伪神一个突破口?”


    “要不?是你?,那东西短短近十年,也不?可能成长成如此惊人的?量级。”


    说着,至高?神环顾整个儿由数据流构造而出?的?紫黑色空间?, 神情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变化:“你?跟裂隙融合得很?好呢, 运用这?种近似于眷属的?力量也很?熟练了, 至少比抱影要熟练很?多。裂隙的?力量源自堕-落的?灵魂, 也源自精神的?污染——看来黑市首领的?位置, 也给你?对自我能力的?训练添了许多方便。”


    “甚至于, 连面对无数人的?生或死,都能如此平淡, 如此事不?关己。”


    “就?像你?明明知道,释放伪神后的?那场M31星系战役,无数生灵因此而死亡,整个联邦文明科技都将因此而倒退数年。”


    “如若我不?曾干涉这?场灾难的?轨迹,不?曾逆转时间?轴的?前行,裂隙中将平白无故多出?成千上万条哀嚎的?灵魂——星系风暴内将重新孕育无数暴虐的?兽潮。”


    这?段话?落下,紫黑色数据空间?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至高?神和受污染的?信徒两相对望。虚无与?混沌的?空间?内没有重力和引力之说,亦没有时间?和距离的?分割。只?剩下混沌里那双神目,平静的?、滚烫的?、悲悯的?、安然的?。


    像是流淌的?烁金,被数据流的?河水冲刷,从?表皮里渗出?绝望的?光彩来。


    “我很?遗憾,阿九。”


    她说。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是我当年的?谬误铸就?了现在的?你?,你?所犯下的?罪孽也尽数是我的?罪孽。”


    “包括你?现在的?模样,你?受污染至此的?精神,你?的?爱和恨,你?的?所有伤痛——都是我的?罪孽。是我的?错。”


    “”


    至高?神平淡的?、毫无芥蒂的?检讨就?这?么淡淡地回?荡在这?方由观九铸造的?空间?内,毒水母猛然微怔,随后深深蹙眉,眼底流露出?几乎是耻辱的?恼羞成怒。


    他骤然间?提高?了声调。


    “你?这?算什么?!怜悯?谁需要你?怜悯我?”


    观九往前一步,难以置信地按着自己的?胸口,眼中凶光毕露:“你?那是什么眼神?你?真把?自己当成什么救赎万物的?至高?神了?虚伪的?神祇也配说出?这?种话?吗??别那么看着我符皎!!!”


    他的?震怒声还未落下,只?听那混沌的?虚无空间?之外,炸雷般陡然间?惊响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愤怒到极点的?咆哮声。


    连带着整个空间?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悍然撞了一下,剧烈震颤了那么几秒,又如同柔韧的?肥皂泡般重新归于寂静。


    但这?里可是裂隙规则组出?来的?混沌空间?。


    能使这?里产生波动,也就?意味着,外界出?现的?破坏力度极其可怖。


    “狮鹫”


    观九的?脸色陡然间?阴沉下去,他和符皎同时回?头,眼看着远处那空间?临近边缘的?位置,出?现了如同气球被撑大般的?形变。


    一瞬暴虐灼烫到极点的?天光从?中透出?,又很?快被数据流覆盖下去。


    符皎神情终于有了些许诡异且复杂的?变化。


    她下意识摸了摸心口,感受着精神世界契约里源源不?断传来的?、如同滚沸油锅般噼里啪啦爆开震怒与?难以置信情绪的?光团,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点心虚。


    “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这?样,”至高?神放下手,叹气,“这?样,先赶紧处理?一下问?题”


    毒水母把?视线收了回?去,直勾勾地看着至高?神。半晌,他把?手伸向了自己胸口那道巨大的?裂隙。


    从?那如同虚空般的?、形似眼瞳的?紫黑色裂隙里,抽出?了一柄闪烁异常数据流的?、仿佛不?该存在于这?个空间?内的?——


    长刀。


    流畅,刀刃锋锐,连存在都泛着异样的?紫色数据流。


    “你?说得对,咱们的?确需要尽快,”观九一字一顿地如是说,“处理?一下问?题。”


    “”


    符皎垂下眼帘来,望着那柄数据流组成的、不断闪烁的长刀,似乎也沉默了一下。


    “喔阿九,”她迟疑地摇摇头,“我可不赞同”


    “没关系。”


    观九抬起头,因过度汲取裂隙里的?力量,他原本漂亮的?眼瞳都缓慢收缩成了一道细细的?竖线,浓重深色氤氲于眼眶里,甚至裂出?了密密的?纹路。紫黑颜色蔓延于那张几近妖艳的?脸上。


    怪异,却显得本就美丽的容貌更多了诡谲的?非人感,像是从?火海里爬出?来的?鲛人。


    “已经,走到这?里了,”他说,“已经没办法再回?头了所以,就?这?样吧。”


    “反正,我的?能力也不?会对你?产生伤害,不?是吗。”


    观九的?确没说错。


    裂隙所具有的?能力绝非灯抱影那般可怖的?“毁灭”,倒更像是“封-锁”。


    规则堕-落的?气息铸就?牢不?可破的?密辛,在这?方由数据流铸就?的?领域里,连至高?神的?权能都会被削弱封-锁一部分。


    包括他手中的?长刀,比起武器来说,也更像是钉子。


    被这?把?刀穿透胸膛,就?算是神,也会永久地滞留于此,如同被钉子钉住魂魄的?蝴蝶,沦为标本。


    与?其说是能力,倒不?如说这?是观九几千年几万年沉疴下来的?执念,刀刻进意志里,又被堕-落的?裂隙涂抹得更深更难熬。


    正如至高?神从?初降临时,他就?曾毫不?掩饰地,正大光明地袒露所言。


    “反正我也只?是想”观九低声,“只?是想。”


    “囚神而已。”


    修长的?、镌刻着紫黑色繁复纹路的?苍白手掌攥住了刀柄,那双深色眼瞳抬起来,终于显露出?了一点笑意。


    “既然您能溺爱狮鹫的?亵渎与?冒犯,不?如也溺爱溺爱我吧?”


    “”


    “亲爱的?,我觉得,你?可能是误会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至高?神叹气,然后伸手,把?遮挡前额的?刘海撩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


    “我说不?赞同,不?是不?赞同你?的?行为,”符皎说,“我只?是不?赞同体罚的?教育方式而已。”


    “还有,到底是谁告诉你?,在这?里我不?能用神力的?。”


    “你?们为什么都”


    符皎的?声音后半截隐没入无穷无尽的?、好似光羽般陡然间?绽开的?光芒里,披着定制刺绣礼服的?赤色身影刹那间?自紫黑色幕布里整个儿撕裂,雪白长袍的?、仿佛浑身上下连半点杂色都没有,由霜雪雕琢而成的?神祇,从?凡俗的?皮囊里抽身而来。


    那柔软的?、丰满的?、庞大的?羽翼从?肩胛骨里延伸而出?,伴随着脑后悬浮的?神环。


    即便是投影于尘世之内的?分身,而非宇宙之上难以窥-探的?神祇本体,也足以在这?一方空间?内掀起滔天巨浪。


    精神谵妄的?滔天巨浪——


    “嗡!!!”


    无声神力浪潮以光华中心展露真身的?神祇为圆心陡然间?爆开,观九张开唇-瓣瞳孔赫然微缩,本能伸手捂住耳朵的?半秒内,浪潮已然席卷至眼前。即便护住耳朵,耳膜依旧在那诡异到庞然的?震颤蜂鸣中战栗剧痛,仿佛那一下,连脑子都被这?神力与?谵妄的?共鸣搅成烂糊。


    毒水母隐匿于数据流之下的?紫黑色幻影此刻不?得不?脱离而出?,那些黏黏糊糊的?半透明触-须如同史莱姆般护住本体,形成了软腻且柔韧的?防护罩。


    隔着那史莱姆质感的?半透明触-须,观九张开眼睛,看见那流光溢彩的?、比宇宙更庞然比星辰更浩瀚的?鎏金眼瞳。


    近在咫尺。


    “你?们为什么都觉得,”瞬间?就?到了观九眼前的?至高?神停顿,然后叹了口气,“神是那么弱的?东西呢。”


    说罢,她身后的?三对六只?雪白羽翼轰然一扫。


    整个紫黑色数据空间?为之猛然间?震颤,数不?清的?深色裂隙气息自水母触-须中毒液般迸射而出?,妄图锁链般锁住那三对柔软雪白羽翼。刹那间?无数电影倒带般的?数据流朝至高?神蜂拥而去,丝丝缕缕捆绑住她的?神躯,又在一个呼吸的?瞬间?拉扯崩断。


    “纵然是得到了规则之力,凡人也终究是凡人。”


    至高?神的?声音响彻整座虚无空间?内,无数数据流遮不?住那双煜煜生辉的?瞳,四面八方的?虚无镣铐此刻形似轻飘飘的?缎带,顷刻间?就?会被灼烤的?烈焰烧成哀悼的?灰。


    “如果是未来的?你?,或许我还要考虑一下怎么怀柔地说服你?但是阿九,现在的?你?,还是太弱了。”


    “太弱了。”至高?神重复。


    “”


    未来?


    观九只?来得及捕捉到这?个关键性的?字眼,脑子还来不?及运转,那些半透明触-须的?壁垒就?被彻烧灼殆尽。


    鎏金色光泽晃得他差点目盲,五脏六腑剧痛侵袭全?身,用以束缚灵魂的?长刀赫然脱手,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像是迎击上大卡车的?螳螂,轰然间?连人打毒水母幻影一并飞出?数十米!


    第80章 心脏


    自从变成这副鬼样子之后?, 观九就很少再感觉过?痛了?。


    或许是蔓延在神经里的裂隙气?息屏蔽了?痛楚,又或者是某种身躯改造的诅咒,他对痛觉的感知不再如常人般敏感。


    就算锋锐的刀子刺入皮肉之中,他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可这次不对。


    好?痛。


    仿佛直直撕裂灵魂的痛, 仿佛浑身血肉骨骼顷刻间都被碾压成肉泥, 连喉管都被压着发?不出声音。


    毒水母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后?背脊椎骨猛地撞击在紫黑数据流空间边缘壁障, 骨骼发?出不祥的“咯吱”脆响,不知道断了?几根。


    剧痛之中他艰难吸了?一口冷气?,背后?数据流壁障又是一阵轰鸣震动, 温度一瞬升高?至灼烫又飞速降下, 估计又是那只疯狮鹫在屏障外对着数据流空间又撕又咬。不过?眼下这并不是最?紧要的事情。


    最?要紧的是——


    “很痛吧。”


    柔软雪白羽毛擦过?肌肤时甚至有点痒, 跟对方的声音一并清清淡淡地落下来。


    遭受痛楚重击的脑子混混沌沌运转那么几秒, 观九瞳孔微微缩起, 恍惚之中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处境。


    他仰面朝天躺着,至高?神就这么坐在他的身上。


    神躯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周遭光点附着于符皎诸身,像是漂浮的萤火虫般,轻轻一碰就要呼啦一下散去。


    符皎坐在他身上,那双鎏金色眼瞳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倒映出观九小小的、狼狈的身影, 像是悬浮于宇宙之上的灿烂的星辰, 从来都不曾为了?尘世间的任何存在而哗然, 冰冷而悲悯。


    激得观九从颈椎骨往上腾升了?寒意, 又像是难以?置信的、绝望的回?声。


    “所以?我才说我不赞成体罚啊, ”至高?神慢腾腾地开口如是说,“很麻烦的以?我现在的量级, 想要教训你们又不能让你们受太重的伤,那个程度实在是太难把控了?。”


    “不过?我最?近也有看一些育儿宝典啦”


    符皎伏下了?身,那雪白的、柔顺的长发?垂下来,落在了?观九的脸上,依旧泛着痒意。


    毒水母后?知后?觉察觉到耳朵、鼻孔和嘴唇内都有滚烫的热流淌下来,他艰难抬起痛到发?麻的手臂胡乱往脸上抹了?一把,摸到了?一手紫黑混杂着鲜红的颜色。是血,他的血。


    至高?神轻描淡写挥出的这一下羽翼,直接把他震得口鼻出血。


    喉咙里泛起强烈的铁锈气?息,像是翻上来的血凝成块在咽喉里堵着,只能发?出“咯咯”的战栗声。


    “孩子犯了?错,固然要给予相应的惩罚。但惩罚之后?,还是要想办法解决问题的。


    至高?神俯下身,那双冰凉又温暖的手,按住了?他苍白的胸膛。


    毒水母喘息着闭上眼睛,几乎是释然到麻木地往地上一躺,摊开四肢,等待着至高?神的审判。灯抱影说得对,人类总是喜欢犯妄自菲薄的错误,更喜欢在取得成绩后?无限夸大文明的功绩。镌刻在魂魄里的劣根性,即便得到了?种族的跃迁与?进?化,也难以?更改。


    地震般的轰鸣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此?,伴随着死寂,比安然更沉默的死寂。


    那一瞬间,观九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久远的、万年前与?至高?神的初遇。


    他缩在笼子里,抓着冰冷坚硬且肮脏的栏杆,从黑暗中如同卑微的兽类般窥-探一抹天光,然后?自那些浊臭权贵鄙夷的目光中,看见他的神从黑暗里走出来,蹲下来,隔着栏杆攥住他的手。


    “”


    是什么时候。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嗡。”


    轻微的震颤声传来,观九陡然间睁开双眼,倒吸了?一口冷气?,脑子里仿佛有烟火轰然炸开。


    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一把撑起近乎赤-裸的上半身,难以?置信地看过?去。


    至高?神皓白的腕。


    已然有半数触碰进?了?他胸膛的裂隙之中。


    那实在是非常诡异的一幕,符皎专心?致志地垂着长长眼睫,再然后?是手掌,手腕,就好?像在探囊取物般毫无凝滞和阻碍,流畅得几乎让观九san值狂掉。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诡了?,那道深紫色的如同眼球般的裂隙周遭纹路都在因此?而细微震颤,就好?像他用胸膛的裂隙或者说嘴巴,吞入了?一抹冰凉的火焰。


    或者说,观九从废土文明到现在,长这么大。


    根本完全?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啊!!


    “符皎!!!”


    这回?观九实在是忍不了?了?,他耳根子到脸颊好似熟透了的番茄般,一下子就覆上了?通红颜色,像是下一秒就要喷-出蒸汽。


    连带着连裂隙都染上了恼羞成怒般的潮-红。


    “你在干什么!!给我……喂!!听见我说话了吗!!!那他么的是”


    “我?我在救你。”


    符皎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小孩,带了?不赞同的疑惑和茫然:“我当?然是在救你,不然我在干什么?非礼你吗?”


    “难道不是吗!!!”这句话观九简直像是吼出来的。


    但下一秒,他就吼不出来了?。


    因为符皎毫不犹豫地,没有半点迟疑地摸得更往里了?,就好?像在探一个深不见底的大麻袋。


    毒水母哽咽,苍白的脸更红了?。


    “有点奇怪这里面好?像不是虚空,是像你水母本体那样的触感呢,有点像果冻,还是史莱姆。”


    “看来里面也没有被完全?侵蚀,而是更像跟你融合了?这是个很好?的兆头,比我想象的情况要好?多了?。”


    至高?神雪白且长的眼睫颤动,一边一本正经地分析着他的情况,一边平平淡淡地把手往他胸膛的裂隙里伸得更多了?。观九勉强睁开视线模糊的眼,难以?置信地看清至高?神的半条小臂都快看不见了?。


    “够了?!我说够了?,你听见了?没有!不准再……!!”


    观九后?槽牙死死紧绷着咬到吱吱作响。他浑身上下肋骨盆骨脊梁骨不知道被那一下羽翼震荡的余波轰断了?几根,说实在的他也不太在乎。只是这具身躯本就破破烂烂,此?刻更是虚弱到了?极点,连挪动都费劲。


    毒水母从锁骨到耳朵根都红透了?,火辣辣的感觉甚至淹没了?骨折与?五脏六腑出血的剧痛。


    他拖着残躯咬紧牙关想避开符皎的触碰,后?者不悦地蹙眉,伸手就把他的胸膛给按住了?。


    “你这个时候又闹什么脾气?,我还没有检查完你再这样我真的要把你的手脚全?打断了?,反正之后?还能再接上。”


    “我说过?了?,别,动。”


    神祇本体言出法随的规则即便是在权能层层削弱的数据流空间里,也依旧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性。只是这一字一顿的话语刚落下,观九顿时感觉浑身像刚出土的白毛僵一样,连手指尖都动不了?。


    只能眼睁睁感觉着那股温热的火焰,顺着胸膛的裂隙而上,越来越深,越来越向上


    “至高?神!”


    毒水母实在不想像个黄花大闺女一样恼羞成怒,但那微微震颤的指尖,连同一起一伏的胸膛,都显而易见地昭示着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直到符皎终于在那史莱姆般触感里,摸索到了?一颗温热的、突突跳动的、拳头那么大的器官。


    那是心?脏。


    心?脏被人攥住的刹那间观九整个人都不好?了?,尽管被言出法随的规则压制着不能动弹,那向来悠然自得戏谑的眼瞳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掠过?了?惊恐与?慌乱。


    他眼睫难以?自制地颤动起来,声音里也发?着颤:“等等那里,那里不行”


    “为什么不行?”符皎深-入他体内的手掌触碰那颗温热的心?脏,问。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行!那是,那是人的隐私你这个家伙到底知不知道尊重过?别人的隐私!!”


    “我是在救你,又不是干别的。你被医生检查身体的时候也会这样恍恍惚惚扭扭捏捏的吗?”至高?神反问。


    观九都快要彻底崩溃了?:“根本就不是那个原因!!”


    “你从来都没有关心?过?我,我好?不容易创造机会才能来这里跟你见一面,为此?甚至把自己搞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破样子,你就这么对我!!!”


    “我怎么对你了?,我这是”符皎拧着眉头没松手,声音就淹没在了?一声震撼的抽泣里。


    至高?神:“”


    至高?神:“?”


    符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见毒水母喘息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尾一下子就红透了?,声音里也染上了?不可避免的颤音。


    如同在海里的水母类别会刻意维持自身性征,而此?刻,他眼眶里滚动的如同雾气?般的液体,也透着几乎是绝望的,委屈的意味。


    看起来不再与?以?往般戏谑自然飞扬跋扈,反而更多了?


    更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诡异的可怜感。


    “凭什么他就能得到你的怜惜你的喜欢,甚至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无论?他做什么亵渎神祇的事情你都可以?原谅他,为什么唯独只有我不行。为什么万年前你的目光一直放在他身上,万年后?也一直放在他身上。”


    “你爱他。”


    观九剧烈喘息着,掩盖不住声音里的委屈和绝望:“别找那些什么神要爱信徒的借口了?,你就是爱他。你早就知道他爱你了?,你也爱他。”


    “”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观九终于听见了?至高?神沉默后?薄唇轻启,说出的那句话。


    “啊……是的,阿九,”符皎淡淡地说,“我也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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