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接了活, ”阿洛特简单地回答,“想着反正他们也值得一个教训,就来了。你呢?”


    “差不多, 除了没人给我钱以外。”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多言, 私法制裁者再次点亮手机屏幕,停车场陷入黑暗。他们悄无声息地潜上二楼, 接着是三楼。消音枪的轻微声响被淹没在车辆警报与爆炸声中,瞬间跳跃的火花在将死之人的瞳孔中映照出迎面袭来的黑影。


    灯光再次亮起。帮派成员抬高了枪口, 满怀警惕地巡逻停车场。一辆甲壳虫忽然在他背后响起鸣笛,他吓了一跳,犹豫片刻后走过去查看。


    在他原本将要进入的阴影里,阿洛特对着艾登指了指上方, 又横过手掌, 在喉结前比划一番,吐了吐舌头。他的意思是杀了上一层的人,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艾登交叉手臂,对他比了个否定手势。


    检查过甲壳虫, 一无所获的帮派成员挠着头又走了回来。阿洛特在空气里画一个问号,艾登低头按亮手机,瞬间火光四射,帮派成员被爆炸的冲击波推出几米远,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这一层被清空了。在亮度陡然提升的背景中, 阿洛特给那个问号收了尾,将一个点疑惑地戳在那里。


    “我知道他死不足惜, 但就这样杀了他未免也太便宜他了。”艾登从掩体后站起来,拍了拍风衣, “所以我的做法是饶过那个领头的,只让他在手下面前出丑。比起死亡,这种人往往更受不了这个。”


    阿洛特若有所思,“很有趣。”


    他也知道这些帮派是由什么构成的。紧密的利益把他们黏在一起,领头人用武力和威望压制其余人的野心,让所有人在他们应该待着的位置待着,维持帮派的秩序与生存。但一旦老大露出疲态,其余人就会迫不及待地扑上去,狠狠撕咬他的大腿肉。


    “但现在这是你的任务。”艾登说,“所以我只是在表达我的观点,你可以继续你的做法。反正他们不会在我们手里得到任何好下场。”


    火光仍在噼里啪啦地燃烧。阿洛特没有花费太久时间思考。


    “我们按照你的方法做。”他率先走上拐弯车道,“但记得把最后一击留给我,这样我也好交差。”


    刺客眨了眨眼,鹰眼迅速开启又关闭,标出仅剩的几名帮派成员位置。他们没能坚持太久,艾登黑入了他们的通讯,接到求援电话的同伴只能听见模糊的只言片语。


    “我们——更多……”


    “又要酒?没了!喝高了就找个地方睡你的觉,”同伴对着手机啐了两声,“要是打扰了我赚钱,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有事说事!”


    但他只能听见电流声。什么也无法分辨,接线者骂骂咧咧地挂断了电话,重新把注意力投入到赌桌上。他对发生在停车场的事情一无所知,当然也不会知道他刚挂断的电话另一头,手机从帮派成员手里掉到地上,被一脚踩扁。


    “看来你的朋友不怎么靠谱啊。”


    而手机的主人已经无法再对此作出任何反驳了。刺客吹了声口哨,引来最后一个游荡着的目标。


    很难说他在看到这两人同时出现在眼前时是什么心情。其中一个很显然是电视上的私法制裁者,只有一双绿眼睛藏在棒球帽与面罩的重重遮盖后,正拉开甩棍不善地盯着他;另一个则是根本没遮挡脸部,正笑眯眯地望着他,手腕闪着寒光的利刃滴着鲜血,完美契合杀人恶魔形象。


    一直到很久之后,这一场景仍然会让他在噩梦中惊慌失措地醒来,发现床铺再次湿透,而他因为不幸地断了两条腿,对此没有任何解决办法。


    不只是他,所有芝加哥有幸被私法制裁者和刺客血洗过的黑邦幸存人士,余生都胆小鬼般畏惧着突如其来的停电、断网,以及清脆的利刃出鞘声。


    “噌!”


    阿洛特拔出袖剑,在昏死过去的目标衣服上擦了擦血后,又把它们放在灯光下研究了一会儿,得出回去又要洗袖剑的结论。艾登收起甩棍和枪支,从他们身上摸走现金和子弹,又翻开角落的手提包,搜出他正需要补充的电子零件。


    “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什么吧,”阿洛特看着艾登又拎走靠墙放着的一瓶化学物质,“夜宵时间到了。”


    “又是麦当劳?”


    “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艾登没有。所以他们打包了麦乐鸡块,薯条汉堡还有红豆年糕派,在阿洛特的坚持下,还捎上了两份芋泥小丸子麦旋风。“如果你不喜欢,”他这么说,“我完全可以一个人吃两份。”


    “这是冬天。”


    “可这是芋泥小丸子麦旋风!”


    艾登放弃了和他继续谈论此事。游艇的引擎轰的一声咆哮起来,一头扎入密歇根湖。路边的灯光织成漂亮的缎带,在他们绿色的眼睛里一闪而过。艾登一口咬住阿洛特递到嘴边的薯条,三两下把它吞下肚。这是冬天。但并不寒冷。


    “你最近在忙什么?”艾登含糊地问,“克拉拉昨天还和我抱怨你没回她的邮件。”


    “她给我发了邮件?”阿洛特顺手把纸袋搁在腿上,掏出手机翻看邮箱,“我最近也在工作,没怎么看私人邮箱。哦,在这里。”他顺手划过新收到的邮件,加拉哈德的名字一闪而过。阿洛特继续往下翻,找到一封来自克拉拉的转发邮件。


    “…她关注的剧院在□□演出的票,”艾登伸手过去,从纸袋里摸出汉堡,“她中了三张,但没时间去,所以问你想不想看。”


    “在芝加哥上映的《芝加哥》?”阿洛特笑了,“当然。”


    “行,那就只剩一张了。”


    “你们问过T骨吗?”


    “他已经去旧金山了,”艾登说,“ctOS系统很快会在那里上线。”


    “所以…”阿洛特挑眉。


    “再叫一个你认识的人来吧,”艾登用眼神指了指他手里的手机,“随便谁。我记得你一直很擅长交朋友。”


    “事实上,”阿洛特翻开通讯录,“我还真想起来一个你我都认识的人。”


    “随你。”


    艾登随手把吃空的汉堡纸袋捏扁,丢到脚下。他把手重新放到方向盘上,停在河流上的游艇呜的一声又向前行驶。风刮过他们脸颊,从他们耳边呼啸而过。


    阿洛特拨通电话,“嘿,约尔迪。我们有一张多余的票,是音乐剧《芝加哥》的。你感兴趣吗?”


    艾登扭头看他。阿洛特顺手把另一杯麦旋风塞到他手里,“对,艾登和我。对,一张恰好多出来的票——所以你来不来?三天后,晚上七点半。在百老汇。行。回见。”


    阿洛特挂断电话。当他再抬起头时,他发现艾登正凝视着他,手里的麦旋风一点没动。


    “你邀请了约尔迪?”


    “你都听到了。”阿洛特拆开他自己的那杯,舀了一勺,“嘶!好冷。”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会来的。”阿洛特咬着塑料勺问,“怎么了?你看起来有点意外。”


    在这件事里感到意外的不仅艾登一个。什么也没表现出来的也不止他一个。要说约尔迪已经忘了前一阵灯塔上发生过的事情,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尽管他也知道那只是生意。


    那一阵艾登·皮尔斯的赏金飙升到前所未有的地步——注意,当他说前所未有的时候,指的是金额后面紧跟着的零数量夸张到约尔迪自己都从没见过——没人能不心动,而约尔迪事先还给他打过提醒电话,只是皮尔斯自己没放在心上。


    这就是为什么约尔迪认为他在灯塔上干的事情完全是情有可原的。他只是拿枪指着皮尔斯,又没(成功)把他崩了!他完全没必要因此感到别扭。他也没有感到别扭,一点没有。再说,他又有什么理由别扭呢?这一点也算不上背叛,他和皮尔斯又不是朋友什么的。


    没人会在雇佣关系里建立友谊。


    所以约尔迪不会把这事放心上。他一点也没把这事放心上。他最近的销声匿迹只是休假,不是收手,也不是躲人。据他所知,皮尔斯也没在找他。很好,这很成年人。完美诠释“好聚好散”。


    然后皮尔斯的朋友阿洛特打来了电话。“恰好有张多余的票”,认真的?他还是个青少年的时候都不用这一套了。约尔迪才不会买账。


    他只是——呃,他也有那么点想看《芝加哥》。


    金发黑裙美人的半身照印在宣传海报上。被调暗的色彩无法掩盖她蓬松卷发的光泽,即便是匆匆经过的人们,也能从那仅仅一瞥中注意到她的脸颊是多么的光滑洁白;深红的“芝加哥”竖在她脸旁,点缀着霓虹灯牌特有的光点,映出她饱满水润的嘴唇。


    “她真漂亮。”阿洛特以欣赏的语气赞叹。他在进入剧场前特地领了宣传册,正坐在位置上翻看曲目表。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能容忍她的肤浅无知。”约尔迪说。他和艾登都没领宣传册,但不同的是,艾登握着他永远焊在手中的手机,而约尔迪什么也没拿,只是把手搭在翘起的右腿上,朝左歪着靠在座椅里。他往右瞟了一眼,艾登没什么反应,坐姿比他端正多了。


    艾登回瞥了他一眼。约尔迪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也许吧,”坐在他们中间的阿洛特放下宣传册,看了看表,“演出还有一分钟开始。在那之前,我想再问一遍,你们确定不需要换个位置?别急着拒绝,说真的,我没法继续假装没注意到你们的眼神交流了。”


    第42章 第 42 章


    一片充满期待的寂静。聚光灯下, 身着黑色短裙的演员从舞台下方缓缓升起,节奏鲜明的爵士乐在观众耳边敲起鼓点。


    “好吧,”阿洛特压低声音, “我就把这当作‘不’了。中场休息时我们再讨论这个。”


    坐在他一左一右的金牌收尾人和私法制裁者保持了沉默, 阿洛特的话语也很快被剧院里的欢呼喝彩声淹没。舞台下的报幕员高声宣布,“女士们先生们, 玛瑙夜总会隆重推出芝加哥最火辣的歌舞双人组合,配合完美, 浑然一体——凯莉姐妹!”


    如果在这种时候思考别的事情,那将会极其遗憾地错过《芝加哥》的视听盛宴。阿洛特的注意力迅速回到20世纪20年代,那时这座城市黑白颠倒、纸醉金迷,在席卷全场的爵士乐中, 演员将纵情声色发挥到极致……


    中场休息。灯光再亮起时, 部分观众暂时离开了席位。阿洛特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起身加入了他们。约尔迪和皮尔斯坐在同一排, 相顾无言。


    “…我都不知道你还会看音乐剧,皮尔斯。”约尔迪说。他换了个挺直一些的坐姿,好让自己的眼睛盯着空荡荡的舞台, 不要总是滑到私法制裁者脸上。


    “你不了解我的事情还有很多。”艾登只说。


    “啊,当然了,”约尔迪抱起手臂,“因为我们还没熟到那个地步。这很合理。但也许我应该谢谢你们的票,你知道的, 出于社交礼仪的那部分;然后你就会说不用谢,巴拉巴拉。好了, 让我们跳过这部分吧,你有多了解阿洛特, 皮尔斯?他不会真的要我俩讨论‘这件事’的,对吧?”


    当他说“这件事”时,手指在艾登和他之间徘徊了一圈。艾登终于转头看向了他,而约尔迪也恰到好处地侧了侧脸,对上他的目光。


    “你也不了解阿洛特,约尔迪。”艾登说,“我认为他很有可能这么做。”


    约尔迪叹了口气,“早在我知道他会免费替你工作的时候,我就该料到这一天的。你们太奇怪了。”


    “现在这么说也晚了。”艾登不再看他,“但别想太多,约尔迪。我没告诉他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他可能只是以为我们吵架了,或者什么别的。”


    约尔迪没说话,只是嗯哼一声表示他在听。


    “他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因为你今晚出现在了这里。”


    “事实上,我——”约尔迪竖起一根手指,试图说些什么,但艾登没理他,自顾自地继续,“所以只要你表现得正常点,约尔迪,他回来之后不会抓着我们问发生了什么。”


    “我?你认真的?”


    “得了吧。是谁一直在看我?”


    “真是观察入微,皮尔斯,你说得好像你没在看我似的。”


    隔着一个空座位的对话很难控制音量,尤其是当他们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的时候。艾登有那么一两秒陷入了沉默,约尔迪正想乘胜追击,忽然注意到坐在后排的老妇人正以严苛的视线打量着他们。仅比他的良心多那么一点的公共场所礼仪驱使着约尔迪闭上了嘴,换上一个胜利的微笑。


    “好啦,”约尔迪比了个暂停手势,“既然我们达成了共识——”


    艾登冷哼一声,“什么共识?”但这次轮到约尔迪宽容地无视他的意见,“——那就让我们对下口供吧。”


    “认真的?你的完美主义非要在这个时候发作?”


    “为每件事漂亮地收尾是我的职业信条,皮尔斯,虽然你总是不理解。”约尔迪说,“从你刚才说的我们吵了一架开始,直接快进到结尾,你原谅了我,我们和好了。就是这样,圆满结局!”


    艾登看着他。“我原谅了你?”


    “没错。你原谅我了。”


    短暂的沉默。“行吧。”艾登扭过头去。这表示话题结束了。往常约尔迪都会不管不顾地继续发表演讲,但这次他配合地停止了对话。艾登没什么幅度地瞟过去一眼,约尔迪仍然是那个懒散的姿势,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合拢的幕布发呆。


    “你又看我。”他突然说。


    艾登懒得和他玩这种“抓到你了”的小游戏。他也看回幕布,决定这次是真的不再看约尔迪。但这不代表他们的对话结束了。艾登想着,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把面罩拉了起来。


    “我没怪你。”


    灯又熄灭了。中场休息即将结束。约尔迪一声不吭,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艾登抓着椅背往后望了望,随后今晚第无数次转向约尔迪。“阿洛特还没回来。”


    “哦,这是有点奇怪,”约尔迪像是刚刚回神,但很快接上了他的话,“他刚才看得可起劲了。他说过是去干什么吗?”


    “没有。”


    艾登掏出手机,亮度调到最低。这时候他才看到阿洛特十分钟前和六分钟前分别发给他的两条短信。


    第一条:你知道奥利弗·加奈尔吗?阿布斯泰戈娱乐的创意总监。


    第二条:我有点急事,先走了。你想起什么就告诉我。


    这个名字看起来有点眼熟。艾登对着手机屏幕回忆了一会儿,想起那似乎是一个死在他手中的罪犯。当然,是那种没人发现他有罪的罪犯。阿洛特为什么会问起这个?


    约尔迪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他身边,低声问,“怎么了?”


    艾登没有回答。他忽然开始操作手机,手指在屏幕上跳动,同时搜索小加拉哈德和阿洛特的定位。结果很快跳了出来,小加拉哈德很显然正位于他黄金海岸的公寓里。另一个坐标定位正在向那里靠近,艾登把定位系统从平面调到立体,很快发现他抵达了小加拉哈德的楼层。


    阿洛特来过这里不少次了。他轻车熟路地翻进敞开的落地窗,换作以往,他或许还会调侃一下这扇很少再闭拢的窗,但今天他俩都没有那个心情。西尔维奥在沙发上等着他。


    “我需要你给我提供一些头绪,刺客,”圣殿骑士说,“关于他是如何在芝加哥失踪的。”经过一段时间的合作与往来之后,他的态度已经和缓了许多。但今天,他罕见地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皱着眉,语调平展。


    “如果你怀疑那是我做的,你完全可以直接问我。”


    阿洛特走到沙发前站定。客厅没有亮灯,刺客带来的阴影完美地覆盖住圣殿骑士。偶尔的,窗外徘徊过的一阵闪光间歇地照亮他们对视的脸。


    “很好。所以是你做的吗?”


    “不是。”


    沉默。那阵光又闪了过来。尽管距离相当靠近,但他们只有这一刻能清楚地辨别彼此的神情。圣殿骑士评估性的目光在刺客脸上转了几圈,没表现出明确的怀疑,也没表现出明确的信任。在那阵稍纵即逝的光芒中,他的虹膜闪过一瞬鲜艳的钴蓝。


    而刺客俯视着他。


    “听着,小加拉哈德,”阿洛特说,“如果你不相信我的回答,我不会对你太生气。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怀疑我。如果你想知道他是怎么失踪的,我可以去调查这件事。”


    刚从百老汇赶来的阿洛特没有费心遮掩自己的面部,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挂着微笑。他平时的亲和度悄无声息地蒸发了,明确的不悦压下了他的嘴角。


    “但是,我会顺便调查他本人。”他继续,“如果我碰巧发现了他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会说他失踪得恰到好处。即便他还活着,我也只会确保他再也不会出现。如何?你还想调查这件事吗?”


    他们都知道阿布斯泰戈娱乐是做什么的。明面上,那是个做游戏的分公司,但隐藏在幕后的每一个圣殿骑士和刺客都知道那些游戏从何而来。它们来自历史,来自血液,来自他们体内。作为阿布斯泰戈娱乐的创意总监,奥利弗·加奈尔几乎不可能是清白的。


    “我仍然坚持你这么做。”小加拉哈德说,“但别误会了,刺客。我不是真的在乎他的死活,尽管他活着对我更有用一点;我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及,无论你查到了什么,记得和我共享。”


    “真的?”


    “我看不出有什么欺骗你的必要。”


    “很好。记住你说过的话,圣殿骑士,”阿洛特说,“因为如果我发现你也有参与的话,我会对你非常生气的。非常,非常生气。”


    他在句末的“非常”加重了语气,但不是“我现在很生气”的那种表达方式。与此相反,阿洛特歪了歪头,甚至冲西尔维奥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差点冲淡了他们之间紧绷着的氛围,如果西尔维奥没有紧盯着他的话。


    转瞬即逝的闪光点亮了刺客的双眼。那让西尔维奥想起草原上的狼,他们在黑暗中亮着同样冰冷的眼睛。盯着猎物。


    “生气到杀了我?”他说,“多么令人惊讶啊。你会发现你杀过的人远远比我的多,刺客。信不信由你,我的手绝对比你的更干净。”


    刺客有一瞬间默然。如果不是他很快反击的话,加拉哈德几乎要以为他被这事实刺痛了。


    “你没有这么说的证据,加拉哈德。”他轻缓地反驳,“我们只是杀人的方式不一样。但总的来说,那没有什么分别。到了死亡的殿堂,自会有神明将我们的罪孽判决。”


    加拉哈德挑高了眉毛。“你有信仰?”


    “这重要吗?”阿洛特叹气,“你关注的重点总是让我感到意外。”


    他们之间的氛围似乎软化了一些。刺客侧过身准备离开,他看了眼大敞的落地窗,又回过脸,对加拉哈德指了指那里,“还有,别总开着窗了。你会给有心人可乘之机。如果是其他刺客找上你,我可不会为你说好话。”


    “真伤人。”加拉哈德说,“不过别担心,特里斯坦。我没有总是开着窗,我只是在等待你的到来。”


    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阿洛特以为他只是和往常一样,打算和他一起走到落地窗边缘,所以没有看他。但加拉哈德路过茶几,走到他面前,摊开手。


    “这是什么?”


    “门禁卡。”加拉哈德挑眉,“别那么惊讶。冬天到了,我还没有无情到让我的合作对象每次都只能跳进冰冷的河水里离开。还是说比起温暖的电梯,你会更偏好信仰之跃?”


    其实阿洛特也没有每次跳河。他会通过爬到下层阳台的方式离开,但这就没必要说出来了。他看了看那张小小的磁片,又看了看加拉哈德,后者的耐心正在显而易见地迅速流失。


    阿洛特拿走了它,“你知道我有一天可能会杀了你的,对吧?”


    “别以为我不会那么做。”


    第43章 第 43 章


    那是迟早的事。或早或晚, 他们一定会互相拼杀。阿洛特知道这一点,并且他认为西尔维奥也对此有所预料。


    礼貌而尖锐的争执在他们之间总是一触即发,藏在袖管中的刀刃仿佛随时会亮起锋芒;但他们都没有选择更进一步。言语争端停留在交锋的视线中, 守护这座城市的共识遮掩了他们的不和。


    至少, 目前是这样的。


    “你们让我想起雅阁和罗斯,”肖恩评论, “仅指合作打击□□的那部分,你懂的, 不包括其他的部分。”


    “没必要这么强调‘其他的’部分,肖恩。”阿洛特咬了个重音,“而且我们和他们也不一样。先不说雅阁和我的区别,至少西尔维奥不是那种人——不是那种为了乐趣做坏事的人。”


    “你管他叫西尔维奥?”屏幕上出现瑞贝卡凑过来的脸。


    肖恩也抬头瞟了他一眼, “认真的?你知道雅阁都没叫罗斯‘马克斯维尔’吧。”


    “…奥利弗·加奈尔, 你们查到了吗?”阿洛特轻咳一声,“艾登告诉我那是他杀的。但是他注意到兄弟会也盯上了他。”


    “这招对我们可没用, 阿洛特。”尽管这么说,肖恩还是看向了手上的电脑,“至于奥利弗·加奈尔, 我完全可以保证他不是什么好人,除非他能宣称自己愚蠢无知到了极点,从没注意到公司里发生的人体实验。如果他还有机会在法庭上这么说的话!但当然了,现在他只能把辩护留到地狱里。”


    “你说芝加哥的私法制裁者已经杀死了他,对吧?”瑞贝卡确认。


    “对。”阿洛特点点头, “他的脾气可不怎么好。”


    “太棒了!”肖恩埋头,“我这就写封邮件, 告诉威廉这混蛋已经死得透透的了。他还准备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呢,没想到私法制裁者动作这么快。”


    “什么?”


    “你上次不是说过自己最近都待在芝加哥吗?”瑞贝卡解释, “所以当我们的目标出差去芝加哥的时候,我们都第一时间想到了你。不过,反正他已经死了。”


    “特别巧。”肖恩头也没抬。


    “是很巧。”阿洛特说。奥利弗·加奈尔差点就真成他杀的了。但即便那样,他也不可能提前通知小加拉哈德。


    “我已经把你要的资料转发给你了,”肖恩说,“对了,你觉得艾登·皮尔斯怎么样?”


    “嗯?”阿洛特切屏查看奥利弗·加奈尔的罪状,“如果是我想的那样,我会说他精通黑客技术,近身搏斗以及远程狙击,而且心思缜密,冷静果断。有些人管他叫狡猾的狐狸,那不是没有理由的。他逃脱了一次又一次几乎不可能生还的困境,而所有惹到他的人都死了。”


    “你很看好他?”瑞贝卡把手放到腰上。


    阿洛特从资料中分神看了看通话,“我只是在客观评价他的能力,”他说,“说真的,他完全可以担任一部《刺客信条》的主角。你们懂了吧。”


    “他真有那么优秀?”肖恩挑了挑眉,“你说的我都有点想和他切磋一下了。”


    阿洛特笑了,“他真的超棒的。而且他对同伴很温柔,虽然他很少宣之于口。不过我得提前告诉你们,艾登一直都是个独行侠。他不喜欢加入什么组织。我听说黑客组织Dedsec提出过和他合作,但他拒绝了。”


    “但我想他不会拒绝和你合作吧,阿洛特。”


    阿洛特正想说些什么,他的手机又震了震。是艾登发来的短信。


    来自艾登 [17:22 P.M.]:关于奥利弗·加奈尔的后续。我发现有黑客和我一样在查他,他一定惹到了什么人。你需要我继续往下查吗?


    “…等等,”阿洛特忽然抬头,“肖恩,你扫尾扫干净了吗?”


    “当然,”肖恩莫名其妙,“为什么这么问?”


    “呃,没什么。我先挂了——艾登找我。”


    艾登在堡垒等待阿洛特的到来。在他的复仇结束之后,这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内部仍然时不时地亮起。他们把这里当成留言条,中转站,下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可以随时在这里休息,享受纯粹的黑暗带来的好眠。


    当阿洛特走进来的时候,他看到艾登正从主机屏幕上揭下一张便条。他为此露出了微笑。那只可能是来自克拉拉的留言。


    “她说什么?”


    “没什么,”艾登向他展示了一下便签。那是一个几笔勾勒的简单涂鸦,莫西干头的女孩活灵活现地对他们吐舌。“也许是她新研究出的纹身图案。”


    阿洛特看了看那个表情,“唔。我很确定不是。”他从桌面上顺手抄起一支水笔,示意了一下。艾登把便条递过去,阿洛特轻轻戳了两个黑点在上面,又补上一个圆弧。


    一个最简单的微笑表情。艾登看了他一眼,阿洛特也抬起头看了看他,手里的水笔灵巧地转了个圈,笔身递过去。


    “不必了。”


    “真的不?”


    “真的不。”


    阿洛特摇摇头,“你会为此后悔的。”他从艾登手里接过那张便签,寻找了一个合适的角落,简笔画出一个戴着鸭舌帽,面罩遮脸的小人头像。备注:好心情的艾登。


    艾登笑了一声。私法制裁者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既没阻止阿洛特把那张便签贴回主机屏幕上,也没阻止他掏出手机合影留念。咔擦一声,阿洛特对着镜头比V,右侧一角收入没躲开的艾登。


    “好了,”艾登等阿洛特收起手机后说,“关于奥利弗·加奈尔。有个黑客也在查他,还有兄弟会在追捕他。他们可能是同一方,但在深入调查之前,我不能作出结论。你准备告诉我为什么你对这件事感兴趣吗?”


    阿洛特点点头。他拎着椅子,让它转向自己,然后坐了下来。


    “坐吧,艾登,”他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们认识很久了,但我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关于为什么我总是在和阿布斯泰戈过不去,以及我的兄弟和我究竟是什么。


    “我们来自一个拥有几千年历史的秘密结社,兄弟会。”


    私法制裁者扬起了眉毛。他认识了十多年的阿洛特·特里斯坦郑重地望着他。


    “我们是刺客。”


    ·


    西尔维奥·加拉哈德正站在玻璃边。一如既往的,单薄的宝蓝色衬衫完全足以让他应付室内的温度,唯一的冰冷只存在于他俯视这座城市的眼睛里。这里太高,他无法看清地面上经过的市民,只能看到穿梭的车流。外面也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形。


    但他仍然会站在这里,向下看。


    西尔维奥也仍然会想起曾经面对的选择。第一次,他没有选择的权利,但第二次,他仍然拒绝了另一条道路。成为刺客的那条道路。


    “你很有天赋,”另一个红发青年曾经对他说,“不仅是鹰眼。你知道即便是刺客中,拥有伊述血统的也是少数。但不仅是因为血统。你天生适合成为刺客。”


    “你是在引诱我吗?”西尔维奥挑眉,“你知道我会成为圣殿骑士的。”


    他的导师,阿尔文·特里斯坦,对西尔维奥完全称不上指责的反问笑了起来。但忽然之间,刺客收起了笑容。


    “我是。”阿尔文对他说,“而且我只会说这一次,西尔。如果我要离开,你会跟我走吗?”


    西尔维奥几乎是立刻知道阿尔文将要离开。有那么一瞬间,他没能说出话来。自从他发现阿尔文和他注定要成为的身份是多么无法调和的敌对关系之后,西尔维奥就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但他一直没有做好准备。


    “你会失去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阿尔文描述,“你的名字和身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最亲近的人知道你曾经存在过,知道你为这个世界做过多少贡献。你甚至可能拯救了世界,但历史上不会出现任何关于你的记载。只有兄弟会知道。只有我和你。”


    他的语调很温柔,仿佛他仅仅是在描绘一个睡醒的午后。白纱帘在风中轻轻飘起,在温暖的阳光中,阿尔文会一如既往地向他走来。但年轻的西尔维奥心里溢满悲伤。


    “你并不是真的想要一个肯定回答,阿尔文。”他低声说,“你就不能说些光明的未来吗?”


    “刺客没有光明的未来,你知道的。”


    沉默。西尔维奥没有回答。阿尔文看着他,“所以,我猜那是个否定回答了。”


    “我想,”西尔维奥说,“但我不能。”


    “我明白。”阿尔文说,“那么,至少现在,把你的手给我吧,西尔。”


    西尔维奥犹豫了。但阿尔文对他伸出了手,西尔维奥无法拒绝他第二次。他递出右手,刺客解开他的袖扣,把袖管向上卷了卷;未来的圣殿骑士露出疑惑的表情,而阿尔文当着他的面摘下了自己的袖剑。藏着利刃的皮革轻柔而紧密地贴上西尔维奥的脉搏。


    “等等,”他想拒绝,但不敢妄动,“你说过这个对你很重要。”


    “从现在起,我希望它对你同样重要。”阿尔文回答。他替西尔维奥绑好袖剑,“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把它当作你身体的一部分。随身带一把隐藏的剑刃对你来说没有坏处,西尔,有一天你会发现它有多便利。尽管我不希望那一天会到来。”


    “会有那一天的。”西尔维奥皱着眉,但不是因为可能遭袭的未来,而是因为阿尔文的赠予,“但你知道,有一天也许会有刺客来袭击我。”


    “是的。”阿尔文回答。他松开手,向后退去,退进一片光芒里。西尔维奥下意识地伸出手,但阿尔文只是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什么都会改变。什么都有可能。你会成为圣殿骑士,我们可能在黑夜中相见。


    “但现在,我知道你还会答应我的一个请求,是不是?别用它杀死任何一个刺客,西尔,至少现在别那么做。这十年内别那么做。你愿意吗?”


    “…我发誓。”西尔维奥说。他的声音很轻,但他确定阿尔文听见了。刺客最后冲他笑了笑,消失于阳光中。在敞开的落地窗中,风一如既往地拂了进来,而白纱帘后,只剩下独自站在原地的西尔维奥。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但西尔维奥仍然会时不时地想起阿尔文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每当这时,他会向下看,想着阿尔文也许在某个城市,某条街道,像其他所有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人们一样,匆匆路过其他人的生命。


    西尔维奥因为回忆陷入短暂的怔忪。但遥遥的,他对面的某间玻璃似乎闪了闪。西尔维奥回过神,皱着眉看了过去。那里有一阵快速的反光,紧接着,他面前的那扇玻璃上出现了一个红点。


    正在他眼前的位置。


    砰!


    第44章 第 44 章


    玻璃完好无损。高速袭来的子弹甚至没能刮花它, 徒劳地从高空跌落。西尔维奥没有动。他只是抬了抬眼,平静地凝视着对面的楼层。


    趴在原地的收尾人骂了句脏话。他还以为这是一个简单的任务,讲道理, 暗杀一个闲职富二代通常不会这么困难。一连串子弹倾泻而出, 但同样没有对那层离奇坚固的玻璃造成任何破坏。


    “再努力点吧,”狙击镜里, 西尔维奥无声地说,“如果你还有下次机会的话。”


    这个傲慢的混蛋!但当务之急是撤离现场, 加拉哈德的人说不定已经找过来了。他迅速收拾装备,来不及擦去地上的痕迹,匆匆拐进楼梯间。迎面而来重重一击。然后,收尾人眼前一黑, 什么都不知道了。


    ——直到剧烈的疼痛突然撬开他的喉管。


    “约翰·史密斯, 年龄四十三,常驻收容区。……”


    在收尾人约翰的惨叫声中, 有人漫不经心地念出了他的履历。太黑了,约翰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高个子轮廓,一手正捏着纸, 一手叉在腰间,似乎握着什么垂到地上的东西。


    “你…你是谁?”他战战兢兢地问,“听着,哥们,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随便接了个单。我只是个收钱办事的收尾人, 如果你想要我转头去杀雇我的人——”


    “嘘。”高个子竖起手指。


    约翰不由自主地停下了。他大腿上的疼痛仍然尖锐地叫嚣着,但他不敢开口, 只能屏气凝神地看着高个子似乎在慢条斯理地…折纸。纸张被折叠的沙沙响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柔软。垂到地上的那根东西仍然挂在高个子手上,扫来扫去。


    约翰逐渐适应了黑暗。他动了动, 手上的链条不幸地响了起来。


    高个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抬起头,看向约翰。他有一双金属般冰冷的眼睛,但在那之后,约翰更加不幸地发现,高个子握在黑皮手套里的是一根会飒飒作响的鞭子。


    ·


    高个子随手把鞭子盘在腰间,鲜血浸过白色内里,滴下颇具艺术的蜿蜒曲线。他哼着一首苏联情歌,踩着节拍经过地下走廊,无视了所有囚笼前的守卫,而他们也在高个子经过时迅速低头,噤若寒蝉。只有在通往地面的入口处,守卫忙不迭地上前,替他打开了门。


    高个子走上地面。日光照在他的卷发上,金子一般璀璨;他白皙的脸颊上溅到的新鲜血液呈现出漂亮的喷射效果,仿佛这是一个万圣节的夜晚。他的眼球往左转动了一圈,随后一个喜悦的笑容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好久不见,亲爱的。”他说,“你最近给我们送来了很多人。”


    “好久不见,莱昂,”西尔维奥抱着手臂,“你差点就见不到我了。所以他们是什么情况?”


    “收尾人。”莱昂纳多偏了偏头,“只是收尾人,我每一个都确认过了,也许只是你最近的动作太大了,西尔。虽然我很喜欢你送过来一些新玩具,但我更喜欢你活着。”


    西尔维奥笑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他说,“但还是谢了。”


    “不,我是说真的。”莱昂纳多随意地靠在门上,像没有骨头一样柔软,“你最好让那些小伙子们回到你身边。我知道他们很烦,但你会安全。如此之类,你明白的。”


    西尔维奥先是皱了下眉,随后挑了起来。“你没必要替他传话的。”莱昂纳多很少提建议,他通常是那种只会提意见的人。有俘虏玩,他就会满足。而这些话这很显然是阿列克谢的风格,做哥哥的注意到了西尔维奥的防守最近很是松懈。


    “相信我,我也不想管你们兄弟俩之间的事,”莱昂纳多懒散地举起双手,“所以我这算是完成任务了。对了,加拉哈德夫妇的事情我还在查,已经有眉目了。”


    “是吗?我很期待。”


    “我也很期待。”莱昂纳多说。他遮着眼睛,看了眼天空,他的话语因此出现一个自然的停顿,“回聊,西尔,我得回到地下了。这里太亮了。”


    “回见。”


    莱昂纳多对他点点头,转过身推开通往地下的铁门。西尔维奥站在原地目送他,后者在踏进楼梯口时忽然想起什么,侧过身补充,“还有一件事,亲爱的。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干涉你的生活,但假如为你的利益着想,我就非说这句话不可。”


    西尔维奥也学着他歪了歪头,“说吧,莱昂纳多。你也知道我一向善于倾听。”


    莱昂纳多沾血的脸在铁门处只停了短暂的一会儿。他金灿灿的眼睛在那里望着西尔维奥,轻柔地提醒,“离那些刺客远一点。你太喜欢他们了,这会让你坠入地狱。”


    地狱是什么?


    从神话的角度来叙述,地狱用于关押并惩罚罪人的灵魂。放在现代,人们对它已经失去了来源于宗教的恐惧,用地狱来泛指一切让人感到不适,感到痛苦的处境。


    西尔维奥沉默地看着莱昂纳多走回地下。那抹明快的色彩——由金色、白色与鲜红构成的莱昂纳多,哼着歌隐入黑暗中。那看起来像是他吞噬了黑暗,而不是黑暗吞噬了他。


    他所在的地方完美符合地狱的定义。


    莱昂纳多,姓氏不明,在西尔维奥有记忆之前就常驻加拉哈德的地下审讯场。所有他知道的部分,也不过是莱昂纳多曾经是芝加哥收尾人的一员,后来不知怎么的收了手——选择性地收了手,只为阿列克谢做事。没有人知道他为加拉哈德做了什么,知道的人也只会闭紧嘴,为自己的性命着想。


    因为他是一个疯子。至少西尔维奥听说是这样。他能从旁人的退避与恐惧到颤抖的四肢中读到这一点,尽管他不清楚莱昂纳多曾经做过什么。阿列克谢有很多没有告诉他的部分,西尔维奥只知道这一点。他也不再费心询问。同样的,他也不会费心揣测莱昂纳多所说的话。


    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疯子在想什么。


    ·


    “我真的不知道你原来是这么想我的,艾登,”阿洛特吐槽,“变种人?认真的?”


    “我一直觉得没有其他理由能解释你的能力。”艾登说,“而且你是认真的吗?只用一副墨镜挡住你的瞳孔变化?”


    阿洛特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你是说鹰眼?好吧,那还是有点合理的。但是艾登,变种人是无法预测的基因突变。我们的伊述血统遗传得超稳定的。”


    “我对科学不感兴趣。以及,不,我是说你无论面对多少包围都能逃出生天——以把他们杀光的方式逃出生天的能力。”


    “如果是那样的话,”阿洛特摊开手,“我才更有理由相信你是变种人。认真的?艾登,你才是那个厉害到爆炸的无双玩家。”


    “我刚告诉你我没玩过刺客信条。”艾登比了个暂停手势,“以及我还有很多问题,很多很多。但那些可以先放到一边。让我捋一下这件事,从头开始。你是个刺客。”


    阿洛特点点头。


    “有个历史悠久的,叫做兄弟会的刺客组织,你们专门暗杀那些有权有势的坏蛋。”


    “差不多吧,”阿洛特歪头,“和你现在做的事情差不多。”


    “所以奥利弗·加奈尔是你们的目标,因为他在搞秘密人体实验。恰好我抢先干掉了他。”艾登说,“我猜兄弟会没太生气。”


    “你在停车场也没对我生气,”阿洛特想了想,“不过有一点不同的是,我们和他有私仇。”


    “因为他是圣殿骑士?”


    “不。私仇就是私仇。”阿洛特回答,“也有些刺客可能会单凭‘圣殿骑士’的理由杀人。但我不是。”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原先那种轻松的状态从刺客身上水流般褪去了。纠缠千年的血与恨埋在圣殿骑士与刺客同行的道路上,以至于每一次听到对方的名号都像是听到响在耳边的钟声,让人的内脏颤抖不已。更多的刺客会试图谋杀每一个眼前的圣殿骑士,后者也同样。


    但他们所做的事情往往过分得多。刺客至少信奉干脆利落的死亡。而圣殿骑士?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他们会榨干刺客的价值,以至于在他们的追捕下,许多来不及逃离的刺客会选择先一步自杀。


    阿洛特的目光飘远了。他想起阿尔文,想起17号样本项目,想起他出生以前的无数战斗…兄弟会把每一次与圣殿骑士的对决记录在册,英雄与烈士的名字在外永远查无此人,只有亲人与战友的眼泪鲜血般蜿蜒滴落。


    生者的泪汇聚成血海深仇。


    所以圣殿骑士和刺客的合作总是凤毛麟角的。比罗密欧与朱丽叶还要罕见的宿敌结合,必须建立在彼此足够清醒、足够理智的前提下,同时他们还要面对共同的敌人或者困境,或者相同的利益驱动,才能使他们联手。


    而一旦共同的敌人或利益消失,他们就会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来,刀剑相向(艾莉丝与亚诺除外)。


    这也是阿洛特有所预料的原因。小加拉哈德与他的合作建立在这座城市有待处理的黑邦之上,而当他们被清理完——或者圣殿骑士的人手接管他们之后,考虑到一座城市的黑暗面事实上是不可能被完全清扫完毕的——他们的合作也将告一段落。


    区别只在于他们会如何向彼此告别。


    尽管这距离他们目前的阶段还早。阿洛特在与艾登长谈过后,一键转发奥利弗·加奈尔的罪证给小加拉哈德。后者过了一段时间才回复,表示尽管他不会这么说,但他认为奥利弗死有余辜。


    来自阿洛特 [01:52 A.M.]:你最好没有参与此事。


    来自西尔维奥[01:53 A.M.]: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有一点信任存在。


    来自阿洛特 [01:53 A.M.]:得了吧,我不会为此感到愧疚的。


    圣殿骑士没有再发来回复。他没问奥利弗是怎么死的,阿洛特也准备装作忘了这回事。但没过多久,即将陷入睡眠的阿洛特又被特别设置的铃声叫醒了。


    来自西尔维奥[02:45 A.M.]:现再过来


    来自西尔维奥[02:45 A.M.]:我需要你


    阿洛特超不爽地从屏幕上读到这两条短信。但对于一个总是苛求完美的圣殿骑士来说,这两条短信的语气确实随意到有点奇怪。他盯着西尔维奥打错的单词看了一会儿,打开了定位追踪。屏幕显示圣殿骑士正位于密歇根湖中心。


    第45章 第 45 章


    一座身侧涂有“幸运号”的小型游轮停在湖面上。与其他用于举行派对、宴会的游轮不同, 这座小型游轮缺少明亮的灯光,温柔的音乐,只是沉默地藏在黑暗里。持枪守卫在甲板上巡逻, 在无线电中互相确认着位置, 保证一切正常。


    “…下班前提醒我去趟玩具店,”一个声音说, “我答应过小孩要带玩具回去。”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我们走。”另一个声音回答。


    “不是早上七点吗?一直是这样。”


    交谈的声音走过来了,装备摩擦的声音有节奏地响动着。阿洛特攀在船边栏杆下, 耐心地等待他们过去。


    “今天不一样。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纳闷的反问从他面前经过。阿洛特翻上甲板,悄无声息地藏进阴影里。


    “不是吧。算了,你记好,每次像这样的时候, 就是老板在里面和客户谈话, 而且他们不希望被打扰。有时候他们谈崩了,也会叫我们进去收尾。所以我们得一直值班到他们谈完话, 明白不?”


    谈话声停在了船头。阿洛特谨慎地往他们的位置靠了靠,想把这段对话听完。两名守卫站在甲板上,看起来松懈了些;其中一个扭过头, 把身体重心交到右侧,肩膀矮下一边,正在难以置信地提问,


    “那如果他们一直谈不完会怎么样?”


    “那我们就一直不下班。”他对面的守卫阴沉沉地回答,“明白了?”


    “…明白。”


    他们陷入沉默。阿洛特没忍住笑了一下, 退回黑暗。他开始寻找通往船舱的路。如果是以往,他会做好充足的准备再上船, 拿到游轮的安保措施和构造图,并且规划清楚谋杀路径;但这次, 他不确定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圣殿骑士没有回复他的短信。


    阿洛特不喜欢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赴约,也不喜欢那个看起来像命令的句式。但他还是来了。因为西尔维奥的信号消失在了这艘船上。


    通往船舱的门有守卫看着。阿洛特掏出诱弹,把它抛出去。黏在墙上的诱弹响起音乐声,守卫疑惑地前去查看。阿洛特从上方落下,无声地降落在守卫背后,浪涛声盖住了他把守卫捂晕的动静。在把他折起来塞进垃圾箱里之前,阿洛特从他身上摸走了打开门的钥匙。


    船舱里亮着明灯。阿洛特注意到两个守卫即将转过拐角,顺手拉开离他最近的一扇门——没拉开,那扇门上了锁。他摸出铁丝撬锁,同时在心里预演备选方案:A.他可以使这艘小游轮停电,在那一瞬间打晕他们,或者从他们身边神不知鬼不觉地经过;B.他可以等在拐角处,与他们打个照面,在那一瞬间扔下烟雾弹,同时打倒两名守卫。


    C.继续撬锁。


    在守卫转过来的前一秒,门开了。阿洛特闪身进入。


    “…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动静?”一个守卫疑惑地说。


    “有吗?”


    门后的阿洛特屏息。


    “也许我看错了,”守卫说,“管他呢。甲板上还有兄弟们看着,没人能下来,除了…”


    “恶。别说那个名字。”


    “别太紧张了,这是在水里,他们总不可能飞过来。”


    谈话声停在门前。


    “他们最好是。”


    阿洛特打开鹰眼。透过门板,他看到那个体格敦实的守卫烦躁地挠了挠头。


    “怎么,你见过他们?”另一个瘦削的守卫说。


    “我真希望我只是见过他们。”胖守卫放下胳膊,立刻又放到腰间,“如果你没见过他们,最好从现在开始祈祷永远别碰上他们。天知道他们打人有多疼。”


    “那个私法制裁者艾登·皮尔斯?”瘦守卫说,“还有那个杀手阿洛特·特里斯坦?我看不出来他们有什么厉害的。想想吧,如果是你我有那种颠倒城市的能力,绝对不会局限于这种义警的小打小闹。”


    “是吗?你会做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会创建自己的势力,然后再也不用在街头巡视。说真的,这些街头保护神究竟是有什么义警情结?”


    在沉默中,阿洛特缓缓吐息。


    “你还太年轻,”然后他听见胖守卫回答说,“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啥?我还以为你站在我这一边。”


    “那当然。如果他们不识好歹地出现在这里,我肯定会给他们来上一枪。”胖守卫抬脚,“这是两回事。好了,我看这扇门没什么问题。再转回去吧。”


    “行吧。”


    他们的声音逐渐远去。门轻轻一响,阿洛特从里面走了出来。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他搜遍一圈,连圣殿骑士的一根羽毛都没找到。也没有什么通往下层的逃生楼梯。


    又是隐藏房间。阿洛特打开鹰眼想,这些人真没创意。


    ·


    南方社团的现任老大,“幸运”奎恩的小儿子相信这座游轮是绝对安全的。不仅因为这座游轮是他父亲起家的地方之一,也因为这里有一个下层的隐藏房间,只有知道进入方式的人才能通行。


    保险措施包括一扇巨大的保险门,红外线扫描,以及生物识别技术。换言之,只有影片里的那些特工才能在不惊动警报的情况下进入,而且他们还得拍至少十五分钟的破解桥段。


    这也是为什么他放心地让人把小加拉哈德“请”了过来。


    “…我不由得注意到你和我正处于类似的处境,加拉哈德先生,”小奎恩颇具煽动性地挥着手臂,“一样野心勃勃,一样充满创意!区别只在于我的监管者已经消失了,你知道的。在父兄辈的压迫下,我们年轻一代总是难以做出成绩。但你的困扰也会很快消失,我相信这一点,只要我们联手——”


    小加拉哈德坐在他对面。他的面部表情很平静,但他微微侧着脸,蓝眼睛自下而上地睨着小奎恩。


    “——统治这座城市。”小奎恩不介意他的沉默,“啊,别不好意思,加拉哈德先生。任何人都可以从你最近的大范围活动读出你的意图。在那些义警清扫完街上的混混之后,派上自己的人接手是很正常的行动。但这可是一块巨大的蛋糕。要在短时间吃下它们并不容易。”


    “是吗?”小加拉哈德平淡地说,“我没感觉到。”


    在房间里来回行走的小奎恩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嘴角不悦地落了下去。像他这种人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我建议你重新考虑你的回答,小加拉哈德,”他不太客气地暗示,“就只是想想你现在到底在哪吧。”


    小加拉哈德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也许是处于紧张,客人的瞳孔轻微地放大了一瞬,但小奎恩没有细想。他只能注意到更明显的表情变化,比如小加拉哈德忽然露出的微笑。


    “我们会找到答案的。”他说。


    小奎恩捕捉到了“我们”这个主语。这往往是建立良好合作关系的第一步。“我们?是的,”他说,背对着保险门,“我会向你展示这是哪里,只要你对此感兴趣——”


    小加拉哈德微笑着看他。直到保险门传来被打开的响动,小奎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到他在看自己背后,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一道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他只感到脑袋一痛,接着不知怎么的就躺到了地上。


    “我想他是在对我说话。”


    在陷入黑暗之前,这是小奎恩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模糊地看到闯入者在他身边蹲下,似乎在打量自己。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让我等得有够久的,刺客。”西尔维奥从桌后站了起来,“不过迟到总比不到更好。”


    “以防你没注意到,现在是凌晨四点。”阿洛特试了试地上的小奎恩鼻息,确定他还活着之后也站了起来,“正常人在这种时候都在做梦了。所以这是什么情况?”


    “他是幸运奎恩的儿子,”西尔维奥看了看地上的人,“愚蠢,短视,无法看清形势,还以为能和我有共同语言。”


    “你们没有吗?”


    “你希望有吗?”


    “没有更好。”阿洛特说,“现在你得跟我走了,圣殿骑士。我不确定他们什么时候会发现船上多出了一个人。你会游泳吧?”


    他在房间里环视一圈,找到发出金光的抽屉,拿走了安保钥匙。西尔维奥对此保持了沉默。阿洛特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转头看他,“…你会游泳,对吧?”


    “这艘船在水里?”西尔维奥反问。


    “不然你还指望它被吊在空中吗?”阿洛特情绪稳定地抹了把脸,“好吧。你不会游泳。让我想想其他办法。”


    “…如果这是一艘够大的游轮,”西尔维奥别过脸,“它可能会有停机坪。”


    “太好了。”阿洛特干巴巴地说,“我们要在整艘游轮的烟花欢送下开飞机离开——而且我们还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一架飞机。你要不现在就开始祈祷吧?十字架都是现成的。”


    第46章 第 46 章


    西尔维奥明智地没有理睬他。


    “另一种办法, ”他平静地说,“找到一个有信号的地方,我会联系我们的特工过来。唯一的问题是, 他们事实上直接向我兄长负责, 所以到时候我们得想办法解释你的存在——我相信你和我都不希望面对这样的局面。”


    “也许某人比我更不希望面对这样的局面,”阿洛特意有所指, “因为从一开始,他就选择了联系我, 而不是圣殿骑士的特工。他一定有所顾虑。”


    “我没有。”西尔维奥几乎是立刻回答。阿洛特也几乎是立刻挑高了眉毛。圣殿骑士回避了他的目光,眼球转向一边,看向柔软的波斯地毯,仿佛那花纹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阿洛特很难不注意到他脸上显而易见的懊恼, 尽管那神情一闪而过。


    刺客抱起手臂。在面对朋友时, 他往往会体贴地跳过让他们感到尴尬的话题,假装什么也没注意到, 主动挑起下一个话题。但怀揣秘密的圣殿骑士不在此列。


    “我也没说是你,加哈拉德,”阿洛特指出, “不过你得知道现在谁的处境更危险。我可以随时跳水游走,没必要留在这为你的性命发愁。你也可以叫你们的特工来,只要能在他们到来之前活着就行。当然了,我想那些守卫在发现他们的老板晕倒在这里之后,一定会喜出望外地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清楚地看见圣殿骑士咬了咬牙, 并坦然地对此回以微笑。


    “行。我认输。你想要什么,刺客?”西尔维奥妥协, “作为深夜把你叫过来,请求你把我从险境中救走的回报。只要是我能为你做的。”


    阿洛特打量了他一会儿。这次西尔维奥没再回避他的目光。作为一个圣殿骑士, 他的表情堪称诚恳。


    “只要别把所有的这一切变成交易就行。”阿洛特最后说,“你会发现我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不喜欢把事情变复杂。”


    他没看圣殿骑士的表情,只是转过身,再次打开保险门。


    “走吧,”阿洛特说,“我们浪费了不少时间。还有辆直升机要找。”他没回头。但他听见圣殿骑士沉默地跟上了他。


    幸运的是,这艘游轮上确实准备了一架直升机,不知道是来自已故的“幸运”奎恩,还是幸运未死的小奎恩。看守机库的人手并没有甲板上那么多,也许是因为很少有人会在悄悄溜上船后,反而大张旗鼓地开走飞机。


    阿洛特打晕了他们,摸走了钥匙。西尔维奥简单翻阅了定期检测记录的签名表,并顺走了看守的无线电设备。


    “我们得抓紧时间,”圣殿骑士率先进入机舱,对地面上检测直升机状态的刺客说,“他们发现有个守卫擅离职守,在垃圾箱里‘睡觉’。”


    知道他为什么“睡”在那里的阿洛特挑了下眉,但什么也没说。他启动牵引装置,在机器的拉动下,直升机缓慢地向停机坪挪过去。巨大的轰鸣声中,刺客追赶着跳进机舱里。无线电被圣殿骑士调高音量,里面传来对话声。


    “什么声音?”


    “听起来是直升机的动静。老板那边谈完了?”


    短暂的寂静。阿洛特把钥匙插进锁孔,拧到接通位置。仪表盘亮了起来,飞机开始系统自检程序。


    “该死的!是入侵者!”守卫反应了过来,“一队,去地下检查老板的情况!二队,立刻去停机坪堵人!”


    在一片确认收到中,直升机平稳而缓慢地前进着。它的速度慢到让人心焦。西尔维奥向后看了一眼,机库暂时还没人追过来,但不远了。


    “你会开飞机?”他问。


    “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晚了?”


    阿洛特头也没抬,也没特别去注意起身离开驾驶舱的圣殿骑士。他正忙于关注仪表盘上逐条亮起的自检信息,同时检查着操纵杆、按钮和开关等位置。助航灯的光照亮了他专注的神情。


    停机坪上大写的H接近了他们。十几个红色目标也一样。西尔维奥在此时从客舱拎回一个黑色挎包,在他右侧坐下。刺客听到响亮的步枪上膛声。


    “你会用枪?”阿洛特看了过去。


    “现在才问?”圣殿骑士头也没回地塞给他一把M1911,“专心开飞机吧。虽然我不能保证掩护你。”


    阿洛特笑了一下。


    “别担心。”刺客随手把手枪塞到腰间,递出去亮着屏幕的手机,“一会儿到了停机坪的那一瞬间,你就按下这个。”


    “这是什么?”


    停机坪近在眼前。刺客和圣殿骑士都能看见红色目标转向了他们所在的方向。


    “停电按钮。然后尽力别让我被射到就行,西尔维奥,”阿洛特左手握住总距杆,右手握住驾驶杆。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的命都握在你手里了。”


    西尔维奥没有浪费精力反驳。他的手指悬停在刺客交给他的手机上方,开启的鹰眼紧盯着前方。停机坪到了。黑暗同时降临,守卫盲扫的子弹在枪口闪出耀眼的火光。阿洛特猛地拉起操纵杆,在火光、枪声与轰鸣中,直升机迅速拉升。


    他们飞到高空。游轮、黑邦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甚至是整座城市;云层也渐渐俯首,直升机平稳地穿梭其中。当天边的第一缕曙光照在舱前的玻璃上,西尔维奥才意识到究竟过去了多久。但无论如何,这一晚终于过去了。


    “太亮了,”阿洛特抱怨,“我睁不开眼睛。帮我拿一下口袋里的墨镜。”


    “哪个口袋?”


    “大衣里面,胸前这个。”


    西尔维奥沉默了一会儿。但他没有犹豫太久,很快拉开阿洛特敞着的衣襟,替他拿出那支墨镜。


    “低头。”他指示。


    阿洛特的双眼仍然看着前方。但他向右侧偏了偏脑袋,让圣殿骑士给他戴上墨镜。然后,他感觉到口袋一沉。西尔维奥把他的手机也塞了回去。


    “谢了。”阿洛特随口说。


    西尔维奥没有回答。他们看着前方。直升机继续向前,在云层之上,金色的曙光平等地洒了下来。


    “你想过我们要去哪吗?”阿洛特说。


    “上次那个酒店。”西尔维奥说。


    第一层鲜艳的橙色压在地平线上,原本昏暗的后者提升了亮度,显出云层的广袤与无边际。其上又叠着一层淡过一层的金色,直到它褪成一道明亮的白边,承载着淡蓝的天空。再向上是接近黑暗的深蓝,但不可避免的,它被耀眼的色彩浸透了。那圈光明就这样逐渐向上,直到金橙色愈来愈亮,愈来愈亮……


    太阳升起来了。


    “我们来自不同的背景,刺客,”圣殿骑士说,“可能是因为这个,我们对很多事情的判断和定义不同。对我来说,交易永远是最简单的。”


    阿洛特瞟了他一眼。巧合的是,西尔维奥也微微偏过脸看了过来。在阳光下,他的眼睫毛有一瞬间闪过细碎的金光,而那双转向他的鲜蓝眼睛呈现出剔透的色调,由清浅的清晨天空过渡到澄澈的高原湖泊。尽管他看起来有些失真,但阿洛特直觉那是圣殿骑士所说过的话中最真实的一句。


    “…一两次接触或许是这样,”阿洛特回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最古老也最牢不可破的联盟。但五次,十次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西尔维奥没有赞同。但他也没有反驳。在直升机的轰鸣声中,没人再开口。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沉默,但是第一次如此平和。


    直升机逐渐脱离云层,在天空中划出一道白色的尾迹云。西尔维奥望见下方的密歇根湖披着金色晨袍苏醒,波光粼粼。


    ·


    走下直升机的西尔维奥恢复了他往日的做派。阿洛特戴着面罩,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酒店经理为他们按下楼层,及时记下客户的要求,“是的,您的套房我们每日都会派专人打扫,所以无论您何时到来,都可以立即入住…”“筹码也照旧为您准备好了。您需要先用早餐吗?……”


    “对。两人份。谢谢你。”西尔维奥简洁地回答,“你可以去忙别的了。”


    电梯门开。西尔维奥走出电梯,阿洛特回头看了眼酒店经理,这个中年人看起来已经对小加拉哈德的作风见怪不怪了。但他还是短暂地流露出了诧异,因为阿洛特对他补充了一句,“我的那份要热牛奶。”


    “…好的,先生。”酒店经理维持住了专业的态度,礼貌地回答,“二十分钟后送到。”


    “谢啦。”


    阿洛特加快脚步,无声地跟上了西尔维奥。吸音地毯让这一点变得很容易,但圣殿骑士还是得知了他的到来,尽管他没有回头。


    “你和他说什么?”


    “我说我要热牛奶。”


    阿洛特走到西尔维奥身边,与他并行。后者瞥了他一眼,眉毛扬了起来,但刺客没有错过他同样扬起的一抹笑意。


    “怎么了?”阿洛特无辜地回视,“我以为第二份早餐是我的。”


    “没错。”西尔维奥刷开房门。


    这下阿洛特有点意外了。但让他更意外的是西尔维奥接下来所说的。


    “干净的浴袍挂在那里。别那么看着我,我们刚度过一个漫长的夜晚,”圣殿骑士冲他挑眉,“而我还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会要求你立刻离开——把你的外套脱下来吧,冬天穿着湿漉漉的衣服一定不好受。”


    第47章 第 47 章


    阿洛特睡醒时花了点时间回想他为什么在这里。浴室里有水流的声响, 应该是西尔维奥。圣殿骑士总是有许多工作安排,大概是即将出门,但没有打开客厅的灯。


    在舒适的黑暗中, 沙发上的阿洛特慢吞吞地动了动手指, 摸到手机,检查了一下收件箱。从一堆广告邮件和收尾人系统自动发布的限时任务中, 他翻出一封来自约尔迪的邮件,提醒说有人在查他。


    ‘我还以为这很正常, ’阿洛特在被窝里打字,‘现在艾登和我都声名远播,只不过我的赏金比不上他的。所以是什么引起了你的警觉?’


    ‘我建议你上点心,’约尔迪很快回复, ‘上次我也这么提醒过皮尔斯, 不幸的是,他压根没放在心上。拥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不代表你们可以把这件事抛到脑后, 亲爱的,所以注意点,我仿佛听说有人在查十年前的几桩杀人案——骇人听闻的杀人手法、隐匿方式, 以及死者的身份地位。你想要细节吗?’


    阿洛特坐了起来。


    ‘发我邮箱。’


    ‘本单金额随邮件附上,感谢惠顾。’


    一长串人名。金融,政治,医疗,教育……他们曾在芝加哥举重若轻, 在不同的领域支撑着这座城市,仿佛被堆叠而起的扑克牌。直到十年前某个黑暗的时期, 一名刺客抽走了一张牌。扑克牌建起的房屋瞬间崩塌,散落一地。


    随后, 腕部绑有袖剑的手划亮一支火柴。在那一星火焰下,纸牌的边角逐渐开始泛黄、变黑,卷起疼痛而柔软的边;亮橘的火焰在纸牌上跃动着,雪花般的灰烬冉冉升起,映在刺客暗绿色的瞳孔中。


    阿洛特停下了划动屏幕的手指。他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两枚连在一起的人名,他们的姓氏是加拉哈德。


    当小加拉哈德走出浴室时,他看到刺客坐在黑暗中,抬眼看他。手机屏幕映在他眼中的光一闪而过。


    “我得走了。”阿洛特对他说。


    “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还在。”西尔维奥随意地回答。他正准备路过客厅,去挑选今天的着装,但阿洛特看着他的眼神停住了他的动作。那似乎是一种很复杂的眼神,而客厅太暗,西尔维奥没法清晰地辨别出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我是认真的,”阿洛特在黑暗中说,“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圣殿骑士站定。


    “我以前的仇家在寻找我,”阿洛特说,“如果我停留在这座城市,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那么,走吧,”西尔维奥说,“我还可以为你争取点时间。”


    “——不,不是那样的。”阿洛特笑了,“不是现在,至少我认为不是。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


    “那样再好不过,”西尔维奥抱起手臂,“不过我是认真的。你昨晚差不多算是救了我一命,所以如果你遇到危险,或者需要什么帮助,就告诉我。我也会想办法救你的命。”


    “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命也这么有价值了。”


    阿洛特开了个玩笑。他一向不喜欢告别,尤其是当他认为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会面的时候——当然,这最好真的是最后一次见面,因为如果他再见到西尔维奥,恐怕后者已经知晓真相——阿洛特总是会感到悲伤。即便是和一个圣殿骑士告别。而且阿洛特在开口前还想过他会不会表现得毫不在乎。


    但出乎意料的是,西尔维奥很显然在乎。他站在浴室和卧房那一侧,走道的灯模糊地为他的身影圈出一层光亮;也许是那层温暖的光亮影响了阿洛特的判断,因为当西尔维奥再开口时,阿洛特感到他说话的语调前所未有的柔和。


    “少说俏皮话了,阿洛特,”西尔维奥说,“我只能帮你这一次。”


    “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了吗?”


    “算是吧。”


    他们共同陷入了沉默。圣殿骑士没费心打开灯,于是只有他站在光里,看着黑暗中的刺客对他点了点头,从沙发上起身,然后…


    走向他。


    “我还有话想和你说。”阿洛特在他面前站住,“虽然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告诉你。但那是真的。”


    “那就说吧。”


    西尔维奥不知道阿洛特想要对他说什么,但距离很近,他看得出来刺客有多犹豫。阿洛特皱着眉,很显然没法直视他,然而出于某种考虑,他在努力勉强自己这么做。


    一定有某种不可忽视的原因使他这样不安。西尔维奥很重视这一点。


    这个红发青年对他以及他背后的权势没有流露出过任何一丝敬佩或者胆怯,在西尔维奥的观察下,似乎只有见怪不怪以及被礼貌掩藏的不屑。


    他会理智地辨别利弊,冷静地行走于谋杀现场,不停歇地攀爬三十层楼和在冬天跳入冰冷水流仿佛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一个圣殿骑士绝对不想与之为敌的刺客。如果说有什么能拖慢他的脚步,那么只有他心中的情谊。也只有这一点,让阿洛特显得意外的感性与软弱。


    此刻他想说的话,绝对不是无的放矢。除非情感绊住了他的步伐。


    西尔维奥耐心地等待着。


    几次试图开口之后,阿洛特终于发出了声音。


    他说:“我——”


    西尔维奥的手机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打断了这一切。阿洛特瞥了眼声源地。西尔维奥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挂断了来电。


    “你继续。”他示意。


    “那不重要吗?”阿洛特说。


    “我感到你想说的话更重要。”西尔维奥看着他。


    阿洛特完全没有受到任何鼓舞,考虑到他想要坦白的真相。如果这件事说出来对他自己没有任何好处,那么他完全没有理由坦白。但那句实情在他舌尖摇摇欲坠,牵着压在心脏上的一颗巨石。距离太近了。他能在西尔维奥的瞳孔里看到自己。


    他说:“我杀了——”


    圣殿骑士的手机再次作响。尽管他毫不犹豫地挂断了通话,但阿洛特的陈情还是被打断了。


    “你继续。”


    “那真的不重要?”


    “你需要我把刚才那句话再重复一遍?”


    那还是不必了,阿洛特想。虽然他相信西尔维奥说的话完全发自内心,至少目前的氛围看起来像是。


    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一句紧跟着一句,如果语言攻击有力量,那么他们可以算得上无时无刻不在打架。这反而使得圣殿骑士和刺客在言语争端中迅速地认清对方的脾性,并且达成一种没人真的会恼火的共识,所以当其中一方认真起来,他会主动停止争端。另一方也会立刻认识到这一点,并给予配合。


    他们配合过无数次。这是最后一次。


    阿洛特深吸了一口气。


    他说:“事实上,我——”


    那个该死的手机又响了。这次西尔维奥没有立刻挂断它,而是把它拿在手里,皱着眉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阿洛特。


    “你接吧。”阿洛特说。他刚才想要开口的心情已经完全消失了。


    然而西尔维奥对他晃了晃屏幕,“我会在它被自动挂断前接起。所以你还有一分钟时间,说吧。”


    十秒。


    阿洛特没有立刻回答。他在那一瞬间瞟到了屏幕上的姓名备注。莱昂纳多,阿洛特曾经和他打过交道,是他年轻时见过最难搞、最随心所欲的收尾人。他还能是因为什么事情和西尔维奥有联系?


    三十秒。


    对过去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的西尔维奥还在等着他开口。阿洛特会数秒,但客厅的钟表声太响,扰乱了他的步调;然后他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心跳。


    四十五秒。


    “…事实上,”阿洛特最后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杀过很多人。我真希望我没杀过那么多人,西尔维奥,我真希望我能在那一切之前认识你。”


    他看得出来西尔维奥面露疑惑。阿洛特对他微微一笑,开始向后退去。只是简单的一步,刺客再次隐入黑暗之中。


    时间到。


    西尔维奥接通电话。他无声地对阿洛特比出一个口型,‘等等’,但阿洛特没有听从。他迅速地退走,始终注视着圣殿骑士,后者分神和电话另一头说着话;阿洛特退到窗边,按开落地窗的按钮。它缓慢地升起,如同小加拉哈德缓慢变化的表情。


    “——谁?”他看着阿洛特说,“请重复一遍那个名字。”


    风涌了进来。阿洛特遥遥望着他。


    “你确定?”西尔维奥看着阿洛特说。


    落地窗完完全全地敞开。寒冷的夜风浸透了刺客的背部,但他没有立刻离开。西尔维奥变化的神情落在他眼中,一帧一帧地落入庞大的寂静。阿洛特又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他的肾上腺素在飙升,说不好是为了信仰之跃做准备,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一个没有任何防备的圣殿骑士就站在那里,对一个刺客来说,要杀死他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可以迅速冲过去,或者只是抬一下手,掷出飞刀——有太多的方式,可以让阿洛特在十秒之内完成这场简单利落的谋杀。然后,他就可以远走高飞,而不是被圣殿骑士叫来的人手立刻堵在这里。


    但他没有。


    ‘我确定。’他轻声回答。


    阿洛特倒进了风中。


    第48章 三合一章


    阿洛特从河里爬上来, 翻到岸上。没有时间去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他现在必须立刻离开,除非圣殿骑士会好心到在这种时候也为他遮掩行踪。但那是不可能的。


    数不清的红点正在赶来包围他的路上, 鹰眼看到了这一点。如果他能像艾登那样随身携带榴弹发射器, 事情肯定会变得轻松很多,但阿洛特怎么也没法搞清楚艾登是怎么把那么大的家伙塞在风衣下面的。


    不过, 阿洛特也拥有丰富的逃生经验。他把兜帽戴起,迅速搜寻附近的地铁站。一辆列车恰好赶到, 阿洛特跑上楼梯,匆忙推开挡路的人,铁板被他踩得咚咚响;他根本没来得及买票,鹰眼注意到下了车的收尾人在朝他上岸的地点迅速聚集, 已经有人在包围地铁站。


    阿洛特一路冲过去, 在他眼前的列车播报即将关门的提示。持枪的收尾人正在上楼梯,他听见了同样紧急而短促的脚步声。阿洛特一手撑着检票闸机, 借力轻松翻过,闯进列车里。车门在他身后合上。他侧过头,看到收尾人同时出现在二楼。


    列车开始运行。他们来晚了。


    阿洛特对他们笑了笑, 随后一个矮身翻滚,躲进连排座位后。火光四溅,子弹凿穿了玻璃车门,叮叮当当地散落在车厢里。一片惊呼,乘客四散而逃。


    但无论如何, 收尾人追不上这辆地铁了。地铁的晃动逐渐平息,稳定地向前进行。


    阿洛特在车厢里前进。他拿着手机, 翻了翻收尾人内部网站,一点也不意外地看到自己的赏金正在以恐怖的速度迅速攀升。每一次刷新, 他名字后面紧跟着的零都在暴涨。


    天啊,他现在的名声是真的和艾登并驾齐驱了。他们一定是知道了一切。所有阿洛特曾经杀过的人,那些家族,那些权贵,他们中的一部分坚持着没有在十年前溃散,也所以在今天得知真凶后发起了恐怖的反击。


    这一切终于发生了,但不知为什么,阿洛特的心情反而很平静。他把手机按灭,塞回口袋里。他来到了车头,乘务员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也许是因为他身后有一扇上锁的保险门;但门的上半面玻璃可没法“上锁”。


    阿洛特掏出M1911,对着锁正上方的玻璃连开两枪。映出他沉默身影的玻璃随之碎裂。在地铁前进的轰鸣声中,阿洛特把手伸进那个洞开的窗口,从里面打开了保险门,大步迈进车厢。


    乘务员在他开第一枪的时候已经熟练地抱头缩进角落。阿洛特看了他一眼,制服小哥正在摸向紧急按钮的手忽然僵住。


    “那个按钮是做什么的?”


    “没…没什么,”乘务员发着抖,“它就只是……”


    “我建议你不要叫来乘警。”


    阿洛特踱到他面前。地铁在隧道里拐了个弯,区间灯的光亮雷电般在刺客脸上闪现。乘务员有一瞬间看清了他兜帽下的双眼,很快低下头。他还不想死得那么快。但出乎意料的是,他面前的罪犯蹲了下来,掀开兜帽,注视着他的眼睛。


    “如果你那么做,一切就会变得很麻烦。”阿洛特对他说,“我会不得不把他们打倒,或者杀死,而如果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你也不会幸免。我相信你也不会希望出现这种情况,是吗?”


    “…是的,先生。”乘务员躲闪着他的目光。


    “很好。既然我们现在达成了共识,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小忙。”阿洛特偏了偏头,“我需要你紧急停止这辆列车。只需要它停下十秒钟,在我下车之后,你就可以重新启动它。事后,你的账户也会被转入一千美金。十秒钟,一千美金,你觉得怎么样?”


    乘务员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向上移了移,看到红发青年正微笑着注视着他。


    “…如果我拒绝会怎么样?”他壮着胆子问。


    阿洛特没有回答。他只是从腰侧再次拎出M1911,用枪口撇开大衣,稳稳地指向乘务员。后者立刻与他达成共识,擦着汗回到操作台前。列车高亢地鸣叫着,在轨道上擦出一连串火花;仿佛有一个无形的主人在喝令般,它不情不愿地在两站之间停住。


    “车门在左侧开启。”列车广播自动播报。


    阿洛特跳下列车,进入轨旁通道。列车迫不及待地关上门,继续前行。在擦肩而过的猛烈呼啸中,阿洛特闪进离他最近的一扇门。


    地铁维修通道。


    这里亮着幽暗的灯,但对拥有鹰眼的刺客来说完全足够。他在通道中前进,时不时地弯腰矮身,或者翻看沿路摆放的设备箱里是否有正好趁手的东西。


    再走出通道时,阿洛特已经完全换了装扮。稍大一号的工作帽被他往前拽了拽,压住他额前的红发;深蓝色的整套工作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固定裤子的皮带上挂着手电筒和小型工具袋,裤腿收紧塞在安全鞋里。


    没有人注意到他。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回到最开始上车的那一站,提着工具箱的阿洛特若无其事地走出维修通道,离开地铁站。有几辆车停在地面上,阿洛特观察到里面空无一人,大概正忙于搜寻他的位置。阿洛特左右看了看,在确定没什么人在注意这里之后,忽然抬起手肘用力撞上车窗,玻璃应声而碎。


    收尾人的车变成了他的。阿洛特从内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维修工具箱被他随手抛到副驾驶上,阿洛特扯出电瓶正极线和起动机控制线,把它们拧在一起。


    电弧燃起的火花一闪而过。发动机大叫一声,又很快陷入沉寂。


    也许他只是运气不好。阿洛特准备再试一次。他习惯性地打开鹰眼,又扫了眼周围环境。但这一次,他僵住了。


    “下车。”


    阿洛特缓慢地转过头。他看到西尔维奥站在车窗边,枪口对准了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阿洛特说。


    圣殿骑士没有回答。他的枪口向下移了移,子弹高速旋出。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阿洛特手中的电线再次爆发出火花,在发动机的咆哮声中,刺客猛地踩下油门。车立刻飞驰而出,那一瞬间飙升的肾上腺素几乎让阿洛特忽视了大腿中了一枪的疼痛。


    但很快,他也无暇去理会这件事了。车后传来几声枪响,阿洛特明确地听出那几枚子弹击中了什么,金属外壳被重重地敲响。


    下一刻,油箱爆炸。车辆猛地掀翻,阿洛特没来得及跳出窗外。在一片模糊的火光与热量中,他挣扎着爬出驾驶座。车鸣,惊呼,以及劈里啪啦的燃烧声环绕着他。世界颠倒,穿过这所有的声响,阿洛特听见熟悉的短靴声由远及近。


    “你不是唯一一个会在这段关系中给对方贴追踪器的那个人,刺客。”


    那个熟悉的声音平稳地说。


    事实上,阿洛特没那么做。但他清楚这件事已经不再重要。他费力地抬起头,看到火光中,圣殿骑士冰冷地俯视着他。


    这是他在陷入昏迷前最后记得的一个场景。


    ——也是他从昏迷中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圣殿骑士坐在他面前,抵在扶手上的右手撑着脸,身体也倾向右侧,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捏在手里的一打纸质材料。阿洛特花了一些时间才认出他。和以往的手工定制套装不同,西尔维奥此时的着装堪称随意,轻便运动,甚至看起来像个年轻的大学生。


    在他头顶,灯光幽幽地照了下来。阿洛特扫了一圈,只能辨别出自己大约身处一间牢房。在西尔维奥背后,有一扇生锈的铁门,在成人眼睛的正常高度,一节小小的窗口被遮住。


    “别看了。你没可能逃出去的。”圣殿骑士头也不抬,“你不知道这里关押过多少刺客。”


    “但总会有人去做这件事。”阿洛特说,“总会有人成功。”


    西尔维奥翻页的手停住了。他的一切动作也一样。只有他冰蓝的双眼向上翻了翻,盯住刺客。


    “包括偷窃,入室,谋杀,以及一系列罪行?”圣殿骑士诘问,“别把话说得那么正义。你明知道自己究竟做过什么。即便枪毙你一万次,也无法让你在这人世偿还罪行!”


    比起那言语的内容,他的语调轻柔得惊人。仿佛火焰在冰层下蒸腾。见阿洛特没有回答,西尔维奥把那叠纸飞快地翻回第一页,在他面前抖了抖。


    “看看这一长串人名。你难道还要为自己辩解吗?”


    “我认罪。”阿洛特平静地回答。


    窄小的牢房陡然陷入寂静。西尔维奥看了他一会儿,翻到下一页。


    “卢卡斯·费尔法克斯,”他低头念出,“逝于四十三岁,曾任麦克尼尔医院副院长。一个妻子,两个孩子。”


    “我认罪。”


    “亨利·瑟斯顿,逝于五十八岁。曾任霍伊恩储蓄银行行长……”


    “我认罪。”


    “夏洛特·格雷厄姆,……”


    “我认罪。”


    西尔维奥顿了顿。他翻页的速度变快了。


    “本杰明·霍桑。”


    “我认罪。”


    “奥利维亚·圣克莱尔。”


    “我认罪。”


    西尔维奥皱起眉。纸张在他手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艾登·罗伊斯顿,伊莎贝拉·蒙特罗斯,索菲亚·阿什顿——”


    “我承认这所有的罪行。”


    圣殿骑士猛地把这些纸扔了出去。记载着一条条生命的纸张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着,缓缓落地。黑白的图片与文字在他们眼前晃过。


    仍然是一阵噬人的寂静,直到西尔维奥再次开口。


    “…塞巴斯蒂安·加拉哈德,奥丽莉亚·加拉哈德。”


    “…我认罪。”


    “为什么?就因为他们挡了你们的路?他们所有人?”西尔维奥抬起头,“你平时可不像现在这么沉默,什么叼走了你的舌头?告诉我,刺客!如果你知道这是无法被赦免的罪行,为什么你当年要犯下?如果你认为他们死得其所,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


    “相信我,西尔维奥,”阿洛特低声说,“如果站在这里的不是你,我是一定会为自己辩解的。”


    “别,那么,叫我。”圣殿骑士只说。


    那片寂静又回到他们中间,仿佛冰河隔开两岸。直到敲门声响起。


    “还没结束。”西尔维奥皱眉回答。


    但敲门者泰坦然自若地打开门走了进来。钥匙在他手指上转了一个花哨的圈,莱昂纳多看了看站在中间的西尔维奥,又看了看被绑在床上的阿洛特。


    “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他问。


    “他是我的,”西尔维奥只说,“你别管。”


    “即便是你的兄长要求你把他移交给我?”


    西尔维奥看向莱昂纳多。他的表现在阿洛特眼中很正常,但莱昂纳多忽然笑了起来。“别那么紧张,西尔。他没那么告诉我——他也还不知道这件事呢。你哥哥最近正忙,我不认为这点小事需要被拿去打扰他。所以如果你想再和他玩一阵,我不会有任何意见。”


    西尔维奥刚要开口,莱昂纳多忽然又眯起眼睛。他眼神中某种寒冷的东西让圣殿骑士停止了发言。


    “但是,”他慢吞吞地说,“你知道什么最重要,对吧?”


    西尔维奥静静地和他对视。


    “我知道。”他说。


    莱昂纳多对此笑了笑。他什么也没说,转过身走了。西尔维奥目送他远去后,走到门前,重新关上牢门。


    “你可以把我交给他的。”阿洛特在他身后说。


    “别说傻话了,”西尔维奥没有回头,“你只会死在我手里。”


    他转过身。阿洛特望见圣殿骑士调整了一下手腕上某件事物的位置。刺客立刻反应过来那是什么:阿尔文留给他的袖剑。


    “你要用他的袖剑杀死他的弟弟?”阿洛特说,“我不得不说,这一定违背了他的遗志。”就算是他,也会觉得这太讽刺了。


    “即便他现在出现,我也不可能放过你。”西尔维奥心不在焉地回答。但突然,他的目光闪电般射向阿洛特,仿佛听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语。


    “你刚才说什么?”


    阿洛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要用他的袖剑——”


    “后一句!”


    “这违背了他的遗志,”阿洛特挑了下眉,“怎么了?难道你觉得他会很高兴在地狱里见到我?”


    西尔维奥只用了一句话让阿洛特同样陷入震惊的沉默。


    “他死了?”


    他们面面相觑。阿洛特起初还以为西尔维奥在开玩笑,但没有人会开这种玩笑。西尔维奥也从来不是会开玩笑的那种类型。他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你不知道?”阿洛特端详着他的表情变化,“…天啊,你竟然真的不知道。他们从没有告诉过你?”


    “告诉我什么?”西尔维奥重复。


    “告诉你他们下令杀死了你敬爱的导师?”阿洛特说,“真的假的,你刚才还打算杀死他的——”


    他住口了。西尔维奥没有在看他,只是慢慢地扶着扶手,在椅子上重新坐下了。阿洛特可以看到怎样的思维斗争在这个曾经一无所知的圣殿骑士头脑中发生,他的脸色是苍白的,但他的瞳孔燃烧着火焰。


    有那么一瞬间,阿洛特没忍住露出了怜悯的眼神。事情对阿洛特来说一直很简单,有人杀死了他的兄弟,他的同期,他的朋友,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复仇。但对于面前这个圣殿骑士来说,事情似乎太复杂了。


    他用手撑住了前额,似乎仍然在消化这件事。阿洛特看到一个指腹擦拭眼角的动作,于是移开了眼。


    “…所以,”西尔维奥低声说,“那就是你杀死我父母的理由。那也是你杀死他们所有人的理由。”


    “是的。”阿洛特看着那扇牢门。


    “告诉我一切,刺客,”西尔维奥说,“请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阿洛特转回目光。圣殿骑士正注视着他,尽管那目光绝对称不上友善,但也不再充满敌意的动荡。那里面混合了太多东西。


    “你相信我?”


    “只管说吧。我自有分辨。”


    ·


    芝加哥,十年前。


    阿洛特后来很少再回忆起这段时光。掀开某天夜里骤然降临的火光与硝烟,那是他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当他在雨里顶着书包离开图书馆,心里想的是论文的选题和逻辑架构,小组合作作业,排在下周的PPT展示……而不是与圣殿骑士的斗争,不是伊甸圣物的保护,不是谋杀计划的制订。


    不是鲜血,不是硝烟,不是火焰与仇恨的灼烧。


    阿洛特跑过卖着散发热气的食物的便利店,那里躲着年轻白人情侣,正在说笑着互相喂食;他跑过支着户外遮阳伞的咖啡店,坐在那里的金发女孩正在收拾平板与笔记,一手提着包一手握着卡布奇诺,准备转移到温暖的店内。


    他在走廊放慢了脚步。学生们在公告栏附近为几张未署名的张贴新闻辩论着,阿洛特路过他们,依稀听见一些关于选票应该投给谁的争论,以及张贴者是否应该遵从规矩署名。他瞄了一眼公告栏上加粗的大写字母,但没参与讨论。当他离开时,学生们辩论的重点似乎已经转移到了他们应该如何确保自己的意志不被他人的声音操纵。


    餐厅门口摆着意见征询的小黑板,阿洛特停下来看了一眼,旁边的藤条木框里还剩一些圆形表情磁贴。微笑表示对餐厅最新推出的菜品满意,撇嘴表示不满意。很显然,小黑板上贴满了撇嘴表情,零星几个微笑表情被淹没在不满意的海洋中。阿洛特笑了一下,也拿起一个撇嘴表情贴上。


    最后一段路没有遮挡。阿洛特拉起卫衣的兜帽盖上,跑回公寓。


    他把双肩包提到玄关的鞋柜上放下,拿出里面的笔记本电脑。阿洛特随意地扫了眼鞋柜上摆着的香槟玫瑰,确认她还好好地开放着。但忽然,他的目光定住了。


    他摆在鞋柜上的一排小纪念品少了几个。那是黑色线条的跳舞小人摆件,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但那是他参与推理社团竞赛赢回来的纪念品,一套二十六个。


    现在,还剩下二十三个。


    阿洛特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慢慢地扫视了一圈客厅,发现了更多的异常。沙发上的抱枕换了位置,挤在一边,原本在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瓶喝到一半的…可乐。


    阿洛特定定地看了那瓶可乐一会儿,挑高了眉毛。他走到冰箱前,打开看了看,毫不意外地发现里面的冰可乐被洗劫一空。他叹了口气,但笑了起来。


    “伙计们,”阿洛特没回头,“我上次说过给我留一瓶的吧。”


    他的两侧肩膀各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悄悄潜到他身边的同期们哄笑了起来,把阿洛特向后拽进拥抱中。


    一条毛巾迎面落了下来,不知道是谁的手在大力替他擦去头发上的雨水。阿洛特被揉搓得什么也听不见,大概是布拉德利在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艾弗里笑着递来一瓶留给他的可乐,阿洛特匆忙接过。阿尔文握着他的肩膀,把他转了个面,推进客厅。


    “好啦,好啦。”


    阿洛特把毛巾从脸上摘下来,塞到脖子上。他的头发确实被擦干了,甚至被揉出了静电,蓬松地支棱着。阿洛特尝试用手指理了一下,反而只是让它变得更炸了。他们笑着,阿尔文飞快地伸出手,又揉了一把阿洛特刚刚理过的地方。


    “好久不见,阿洛特。”他们说。


    ·


    “…这一切开始于十年前。”牢房里,阿洛特说,“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有一天我忽然得知我的同期死于非命——包括阿尔文,我的哥哥,他和我也是一期的——芝加哥兄弟会分部转告了我这件事,并且告诫我早日离开芝加哥,以防圣殿骑士的报复。”


    “你还记得具体的日期吗?”


    “记得。那是芝加哥那一年最热的一天。”


    “他们告诫你离开,但你没有。”


    “我当然没有。为什么会是我防备圣殿骑士的报复?他们杀死了我的兄弟,应该小心被报复的是他们。”


    圣殿骑士凝视着他,没有说话。灯光投在他脸上的阴影闪了一下。阿洛特看着他。也许这是唯一一个不会在阿洛特如此发言之后对他大声斥责的圣殿骑士,阿洛特忽然讽刺地想,因为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错综复杂。


    “我一路追查下去,”阿洛特说,“最后查到谁,我想你也心里有数。”


    “这不可能。”西尔维奥皱眉。


    “如果你认为我的复仇找错了对象,你得拿出理由说服我。”阿洛特说,“否则我会认为你只是无法相信这件事。”


    “你认为他们有什么理由要杀死阿尔文,还有你的其他同僚?”西尔维奥问。他说话时的语调已经归于平静。


    “你的耐心有点让我毛骨悚然了,圣殿骑士。”阿洛特说,“我不是说过了吗?现在应该是你说服我。”


    西尔维奥看着他。他那种平静的神情里似乎蕴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真相,让阿洛特忽然感到一阵更深层的寒冷。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阻止西尔维奥开口。


    但他没有来得及这么做。


    “因为是他们雇佣了阿尔文来教导我。”西尔维奥说,“他们收养了我,一个刺客的遗孤。而且他们在确保我知道这件事的同时,将我视为己出。我相信你明白这其中的意味。”


    轰的一声。仿佛有一个炸弹贴着阿洛特的耳旁爆炸了。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倒流的声音,在耳旁嗡鸣。牢房单调死板的白光忽然在他眼前跳起舞,坐在那里的西尔维奥的身影拉远又拉近,在这短短的距离中,阿洛特竟然没法看清他的脸。


    “这——这不可能!”


    “怎么没可能?”圣殿骑士的声音也忽大忽小,“你从来没疑惑过我为什么拥有伊述血统吗?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当你说到海尔森·肯威的时候。众所周知,伊述血统总是出现在刺客后裔中。”


    “你——但是——”


    “不过,也许亚诺·多里安会是一个更合适的比喻,因为我的养父母对我一直很好。”圣殿骑士轻飘飘地说,“但眼下看来,你可能更像是他。在杀错人的那方面。”


    这不是真的。就算事情像他说得那样,加拉哈德夫妇曾经和阿尔文达成和约,在那之后撕破脸也是很常见的事情。他们仍然有可能是发出击杀命令的来源——但即便是在混乱的思维下,阿洛特也清楚这串逻辑忽然变得没那么牢固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希望这是圣殿骑士为了让他陷入混乱而使出的诡计。但西尔维奥没有乘胜追击。他只是高傲而怜悯地看着刺客,体贴地等待着他恢复神智。


    “…这是真的吗?”


    阿洛特轻声问。他尽了最大的努力,直视着西尔维奥,但后者轻易地看穿了他颤抖着的眼睫毛背后隐藏的心情。即便是严刑拷打,刺客往往也不会露出这种神情,而是反唇相讥,倔强得像一块石头;但奇怪的是,只是简单几句话,这个刺客就被攻破了心理防线。


    圣殿骑士端详着刺客的神情。也许他得到了满意的结果,那种高傲与嘲讽的姿态被他收了起来。西尔维奥收起下巴,回到平视着阿洛特的状态。


    “如果你相信我。”西尔维奥简洁地说。


    阿洛特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疲惫地开口。


    “那你呢?你相信我所说的话吗?”


    西尔维奥闻言挑眉,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唐至极的发言。他笑了一下,走近阿洛特,后者被绑在床上,只有眼睛跟着他转动,看着他越走越近,直到圣殿骑士靠在床边停下,俯身细细地打量他。


    “也许你应该再审视一下自己的处境,”西尔维奥轻柔地说,“现在轮不到你问我是否相信你,刺客。你杀了我的父母,这是确凿无疑的事情,我可以在任何我喜欢的时间把你杀了——没人会发现这一点,也许是因为你自作聪明地抹除了自己在ctOS里的档案。”


    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圣殿骑士未被扎起的长发散下,垂到刺客眼前,仿佛漆黑的绞绳。他凝视着屏住呼吸的阿洛特。


    “但是,”西尔维奥说,“我暂时不会那么做。你对我还有用。我们恰好有共同的敌人,刺客,我相信你也会想要知道是谁在暗中杀死了你的同僚,又是谁愚弄了你——至少,我很想知道。你怎么说?”


    “我确实很想知道。”阿洛特轻声回答。


    “很好。在那之后,我会和你算账,”西尔维奥重新站直,“我会和你把每一笔账都算得清清楚楚,包括你先前对我的窥探和欺骗。尽管不是现在。别想逃跑,特里斯坦,我可是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的。”


    “我不会走的。”阿洛特说,“你以为我愿意就这样充当别人手里的刀吗?”


    西尔维奥上下打量了他一圈,笑了笑。“你最好不。”


    他们再次达成了合作,过一段时间,阿洛特就会想办法越狱。但明面上,西尔维奥宣称他在逼问刺客金苹果的所在,因为一切已经被他弄清楚了,那就是阿洛特·特里斯坦既是十年前犯下一连串惊天谋杀的主谋,也是在哥谭夺走金苹果的刺客。让他承认前者很容易,只是刺客实在太过倔强,怎么也不肯说出金苹果的所在。


    “我不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关心金苹果的。”


    随着莱昂纳多日渐不善的眼神(尽管他声称自己只是路过),阿列克谢还是听说了此事。他认为西尔维奥花费了太多时间在刺客与圣殿骑士的无聊争端上,提醒他是时候将工作重心转移回到公司的发展。


    “让艾伦·里金为他自己的麻烦操心。”阿列克谢不屑,“我们没必要替他找到一枚金苹果——你不会真的认为那个卫星计划能成吧,西尔?”


    “我不清楚,兄长。”西尔维奥显得忧心,“但是兄弟会已经有两个金苹果了。他们可能会使用它来扰乱我们的统治。”


    “即便没有金苹果,一个杰出的刺客也能仅凭他自己的能力毁灭整座城市。”阿列克谢指点他,“先把你的本职工作做好,西尔,至于那些容易把手弄脏的事情,会有别人去做。”


    西尔维奥看向阿列克谢的双眼。他突然心里一跳。


    “兄长——”


    “别再管这件事了。”阿列克谢顿了顿,“莱昂纳多会接手。”


    当西尔维奥回到那里时(他已经尽可能地快了,但他不能让阿列克谢看出他的急切),阿洛特已经不见了踪影。小加拉哈德随手拽了一个路过的守卫,“这里的刺客去了哪里?”


    “…那位大人带走了他,先生。”


    “莱昂纳多?”


    “是的,先生。”


    “他有没有说过带他去哪里?”


    “没有,先生。”


    莱昂纳多当然不会说出他把刺客带到了哪里。西尔维奥甚至没能找到他。只有从他自己的记忆里,那些莱昂纳多可能是无意提到过的细节,西尔维奥才能勉强拼凑出一些莱昂纳多可能身处的地点。事实上,他总是时在时不在的,没人知道他不在公司时在做些什么。西尔维奥从来也没问过。因为莱昂纳多直接对阿列克谢负责。


    直到此时,西尔维奥才意识到一点,那就是他一直以来过于忽视莱昂纳多发挥的作用。那些光明后的背面,他从来没有费心去看,也从来都有人替他们把手弄脏的部分。


    而那部分并不会因为他没有在意,就不存在。


    ·


    芝加哥,塞巴斯蒂安健康行为医学研究所。


    在上百年的历史沿革中,这座医院改过许多名字;在老加拉哈德十年前过世之后,为了纪念他做出的贡献,它再度更名为塞巴斯蒂安。但不变的是,它永远是一座不对外开放的私人精神病院。


    塞巴斯蒂安健康行为医学研究所致力于处理各类精神健康问题,如精神分裂、被害妄想、心理障碍等,并采用综合治疗模式,结合药物治疗、心理治疗和生活方式干预等方法,以期提高患者的治疗效果和生活质量。


    至于患者的意见?天哪,他们已经是精神病人了,谁会听取他们的意见?他们几乎个个都是偏执狂,被害妄想,认为这个世界是一座巨大的战场,有邪恶又位高权重的反派在尝试统治世界,而他们是英勇的战士,试图从反派手中保护人民。他们甚至为敌友阵营分别取了两个特别的名字,敌人是圣殿骑士,而他们自己——


    “又一个刺客?”


    负责登记的医师漫不经心地问。阿洛特震惊地瞪大双眼,但周围没有人对此表示出惊讶与疑惑,只是见怪不怪地忙着自己的工作。


    “什么叫‘又一个刺客’?”阿洛特问。


    医师抬了抬眼睛,“你会知道的。别乱动。”


    在被两个大汉按住的情况下,阿洛特觉得自己也很难乱动。医师戴上医用手套,捏着阿洛特的下巴,用手电筒照了照口腔。他照样检查过阿洛特的眼球,后者被那支小手电的光亮晃得睁不开眼。


    身高、体重、体温、血压、心率、呼吸频率……一系列身体检查。只有在抽血的时候阿洛特反抗激烈,差点撞翻一堆体型约等于两个他那么壮的看守人员,但那于事无补。早有预料的医师按下安保呼叫铃,端着麻醉枪和肌肉松弛剂的保安破门而入。


    “别紧张,刺客,”站得远远的医师尝试安抚他,“你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们会向你解释的。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其实很安全,你不需要再战斗了;冷静一些,刺客,我们是来帮忙的。”


    “我不需要帮忙!”阿洛特挣扎着大喊。但他中了一针。他努力维持清醒,他知道自己对药物有一定的抗性,针对正常体重的剂量不一定能立刻放倒他;然而这一次,药物很快起效了。


    “…和其他人一样,”在彻底昏过去之前,他隐约听到医师在飞速记录,“需要超出剂量的药物才能让这些自称刺客的患者稳定下来。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也会较常人更早清醒。


    “他们总是更早清醒。……”


    第49章 第 49 章


    “这几天睡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阿洛特说,“如果你知道头顶有个摄像头盯着你,你能睡得好吗?”


    “你不是第一个提出抗议的人, ”医师低着头写病历, “但请见谅,特里斯坦先生, 我们总是很担心患者在独处时做出一些伤害自己的事情。这并不是没有先例。不过正常情况下,我们是不会一直盯着摄像头看的。”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 缺乏隐私对一个正常人来说有多致命?我猜没有。”


    “你认为这是你睡眠问题的主要原因吗?”医师问。


    坐在椅子上的阿洛特扭过头,没有说话。他轻轻蹬了一下桌腿,拉远了和医师的距离,然后把右腿搭在了左膝盖上。


    “我们通常会把刚搬进来的人安排到有摄像头的房间, ”医师对着他的侧脸说, 语调和缓,“但如果他们前几天表现良好, 我们会评估转移到无监控房间的可能性。”


    阿洛特转过脸,看着他。


    “你们怎么定义‘表现良好’?”


    医师的回答是抽出测评表,从桌面上递给他。


    “你可以自己看。”医师说, “平均达到八分,就算表现良好。”


    阿洛特拿起那张纸,举到面前看了一会儿。


    “我觉得我能拿满分。”他把纸往旁边挪了挪,看向医师,“评估流程呢?”


    “就是我们正在进行的这场谈话。”


    “你的意思是, ”阿洛特转了转眼睛,“如果我们的谈话进行顺利……”


    “是的, ”医师赞许地说,“我会想办法帮你转房间。所以如果你认同这一点, 我们不妨回到刚才的话题。”


    阿洛特看着他。


    “你认为造成你睡眠问题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医师换了种问法。


    阿洛特的呼吸有一瞬间短暂的停顿。他眨了眨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完全尊敬你们的工作,医师,”阿洛特说,“我理解你们在尝试帮助人们。”


    “我好像听到了一个‘但是’。”


    “但是我不是自愿来到这里的,”阿洛特挑了挑眉,“所以也请你理解,当你主动向我提供‘帮助’时,我会感到冒犯。这种话题我通常只会和朋友聊起——而且是那种已经建立起信任关系的朋友。”


    医师看了他一会儿。


    “我明白了,”他说,“所以…你觉得我们有可能成为朋友吗?”


    “不。”阿洛特平静地说,“只要我不能够凭借我的心愿选择离开,只要你的意见可以决定我的处境,只要我不是自由的——我们就无法成为朋友。”


    这次医师花了更久的时间注视他。但没有太久。


    “我明白了。”他说。


    “希望你能够客观地理解这一点,医师,”阿洛特说,“我这么说,不代表对你个人有任何意见。”


    “我完全理解,”医师说,“我和很多住在这里的刺客交谈过,你表现出的态度已经是他们之中最友善的了。”


    他站了起来,拿走了桌面上的材料。阿洛特坐在原地,抬头看他。


    “我们可能需要一些时间讨论你的情况,”医师出门前对他说,“不过,我想不会太久。”


    那确实不太久。当天下午,阿洛特得知他关于转移房间的申请已被批准。那天晚上,他就被带到了餐厅;尽管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这座精神病院原来还有公共空间。


    但他什么也没问。带他前来的两位保卫在鹰眼视觉下呈现出危险的红色,尽了职责之后就沉默地站到了一边,注视着在公共空间里活动的“患者”们。


    在他们的注视中,阿洛特慢慢走向取餐窗口排着的队伍。他打量着这个由白色极简线条组成的空间,桌椅、餐具,甚至墙上的画框,边缘都是无法伤人的钝弧形。圣殿骑士为了不让他们找到武器真是费尽心思,阿洛特一边打量着,一边想,但聚集起如此之多的刺客这件事本身就是危险的。


    说真的,上一次他在鹰眼视觉中见到如此多象征盟友的绿色还是在兄弟会的某个秘密据点。


    “你看起来有点眼熟。”排在他后面的人和他搭话,“新来的?”


    “是啊。”阿洛特说,“你看起来也有点眼熟——一份意大利面,还有一份奶油蘑菇汤,谢谢——哦,你嘴角上有道疤。”


    “每个人见到我都这么说。——我要一份牛排和一份洋葱汤。”


    阿洛特跟着他加入了一张长桌。刺客们低声的聊天在他们到来后静了静,阿洛特可以感觉到他们谨慎的目光在他脸上打转,但没有恶意。阿洛特也大大方方地打量了回去,试图寻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但没有见到任何失踪的熟人。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一件好事。


    “嗨,”阿洛特用叉子卷起面,“我是阿洛特,十年前在芝加哥待过一段时间。有人听说过我的名字吗?”


    “你就是那个‘阿洛特’?”


    斜对面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阿洛特循声望过去,是一个高眉深目的刺客。她铂金色的长发简单盘在脑后,英气利落的脸颊上镶着的紫色双眼正审慎地凝视着他。


    “我不确定你说的是哪个‘阿洛特’,”阿洛特回视 ,“但我没听说过其他‘阿洛特’。所以我猜,我就是你说的那个‘阿洛特’吧。”


    “不是吧!”另一个方向响起一声小小的惊呼。这声音听起来更年轻些,来自一个棕发年轻刺客,“你就是那个传奇的阿洛特·特里斯坦?他们都说你把整个芝加哥翻过来了!”


    阿洛特不清楚他说的是哪一次,只是礼貌地朝他笑了一笑。


    “乔纳森!”


    坐在他旁边的非裔刺客顺手抄起香蕉敲了一下年轻刺客的手臂,乔纳森后知后觉地瞟了最开始说话的女性刺客一眼,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不好意思,我打断了。”


    “算了,”女性刺客习以为常地摆了摆手,“如果他就像他说的那样,是阿洛特·特里斯坦,那么圣殿骑士无论接受谁的投诚,也不会接受他的。”


    刺客们短暂地交换了一下目光。仿佛有一场投票表决在他们简单的对视中完成了,最开始说话的刺客转向阿洛特,“我是伊莲娜。”


    她的自我介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这张长桌的活跃气氛。其他刺客纷纷开始向阿洛特自我介绍,保安有些怀疑地看向这里,但注意到他们只是在说话,没有别的行动之后又移开了目光。


    “叫我约翰逊就行,”阿洛特身边的刺客对他指了指自己嘴上的疤,“以及我既不是大导师的后代,也不是二导师的后代。我只是小时候从床上掉下来过。”


    “一定有很多人问你那个问题吧?”阿洛特笑了。


    约翰逊一边点头,一边切牛排,“虽然我很希望我是,但假的真不了。你有先祖吗?”


    “唔,有一个,”阿洛特想了想,“他是哥谭人。”


    “所以他就是你上次在哥谭大闹了一场的原因?”


    “差不多吧。”阿洛特问,“那就是几个月前的事情,所以你是刚进来的吗?”如果他在那之前被圣殿骑士塞进这座精神病院,他们不太可能在这期间得知外面发生的事情。


    但约翰逊把牛排咬到嘴里,冲他神秘地笑了一下。


    “不。”他只说,“我建议你吃快点,到点了他们就会让我们回房间。还有,别顺走这里的餐具,因为他们会在收走餐盘的时候清点。”


    阿洛特的动作顿了顿。然后他动作幅度很小地从袖口倒出一把餐刀,轻轻放回桌面上。


    “很好。”约翰逊毫不意外地挑了下眉,“别怪我多嘴,我这么说只是因为上次有个新人不听劝,藏了把叉子。然后他被关了一周。”


    “别担心,我一直很听劝。”


    有什么铃声响了起来。应该是时间到了,刺客们纷纷加快了动作,在上交餐具后没有迟疑地离开餐厅。约翰逊比阿洛特快一步,但他在起身时动了动嘴唇,低声说,“晚上别睡太熟。”


    阿洛特很确定这话是对他说的。他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因为他相信这代表了一件不能被发现的秘密。直到这时,他才真正高兴起来,心中忽然充满一阵安宁的愉悦,就像是回家了一样。


    尽管他们仍然处于圣殿骑士可能的监控之下,尽管他们看似失去了人身自由,但圣殿骑士会知道把一群刺客聚起来是多么错误的决定。他们会看到这一切的后果的。他们会知道刺客们永远不会屈服,永远会找到自由之路。


    阿洛特按捺住他的心情,尽可能平静地收拾了餐具,什么也没拿走。就在他即将离开餐厅的时候,那个叫乔纳森的棕发年轻刺客恰好和他擦肩而过。


    “愿你心宁平安。”乔纳森悄声说。


    “愿你心宁平安。”阿洛特轻声回答。


    “有人想见你,”乔纳森紧接着说,“做好准备,特里斯坦。”


    他投来的眼神有一瞬显得格外意味深长,但阿洛特不确定那是不是因为乔纳森恰好路过光照不见的阴影处。他没来得及问什么问题,在保安走过来之前,乔纳森已经转过身,轻快地走进了走廊。


    第50章 第 50 章


    凌晨三点, 阿洛特忽然惊醒。约翰逊不知何时进入他的房间,但刺客没有靠近他,只是向门口偏了偏头, 对他示意。


    阿洛特立刻翻身而起, 毫不犹豫地跟上。


    熄了灯的走廊笼罩在迷雾般的黑暗中,失去红光的摄像头沉睡在墙沿;他们轻轻地经过, 沿途的房间依次打开,刺客们悄无声息地跟上, 又在拐角处水流般分散。他们的动静不会比鸟雀飞过树梢更响,只有在掠到近前时,才会被发现动静;阿洛特紧跟着约翰逊,随着他在通道里巧妙地拐弯, 躲过夜间的巡逻。


    阿洛特想过这条路会通向哪里。


    十几年前, 他也走过这样一条类似的路;当阿洛特结束农场的训练,成长到导师们认为他可以尝试去完成任务的时候。那个据点如今已在圣殿骑士的清洗中失落, 但阿洛特仍然会在睡梦中时不时地回想起那条路——那条决定了他是否已经成为一名刺客的道路——长长的走廊,陈旧的画框,幽暗的火光, 以及刺客们的注视和低语。


    “我们到了。”


    约翰逊停在一扇虚掩着的门前,示意他先进。通过鹰眼视觉,阿洛特看到里面已经站着几名戴着兜帽的刺客,金色的光源围成一个等待着缺口被填满的圆圈。


    阿洛特深吸了一口气,推门入内。


    刺客们的目光从兜帽下安静地投来。没有人告诉他怎么做, 但阿洛特福至心灵地走进那个缺口。


    “——当其他人都盲目追寻真理的时候,记住:”


    阿洛特猛地震住了。他抬起头, 难以置信地看向正对面的刺客。仿佛被雷电击中般,阿洛特发现那名刺客的嗓音与身形竟然如此熟悉!他听起来就像是…就像是!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 那名刺客从兜帽下抬起眼,注视着他。阿洛特从来没有觉得鹰眼像这样没用过,只是因为它无法在黑暗中看清他人的样貌。但阿洛特隐约看清了那灰色兜帽掩盖下熟悉的下巴。他绝对不可能认错。他们一起长大,没可能因为盖上兜帽就认不出彼此。


    他看起来比阿洛特记忆中的瘦了一点。不,不止一点——如果被困在这个鬼地方十年,谁都会这样!


    阿洛特不由得上前一步。他几乎想立刻掀开那名刺客的兜帽,一探究竟;他太激动了,没有注意到刺客们正因他久久的沉默开始低语,而他试图上前的动作引起了警惕。


    只是一步,就有人立刻挡在了他面前。阿洛特甚至听见了熟悉的出鞘音。这清亮而危险的声响唤回了阿洛特的理智,他刹住了脚步,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刺客们。


    “别那么做。”那名刺客轻声说。挡在他面前的刺客似乎坚持了一下己见,但没有太久,最终顺从地站回原位。


    阿洛特没有看他们。他直直地望着对面的那名刺客,现在他更加确定那是谁了。


    他也一定知道阿洛特是在想着什么。那名刺客当着阿洛特的面摘下了兜帽。


    “当其他人都盲目追寻真理的时候,”阔别十年的阿尔文·特里斯坦对他说,“记住——”


    “…万事皆虚(nothing is true)。”阿洛特喃喃回答。


    “当其他人的思想都被法律与道德束缚的时候,”伊莲娜说,“记住——”


    “万事皆允。”


    “我们躬耕于黑暗,却服侍于光明。”约翰逊说。


    刺客们低声应和,信条的誓言海浪般涌过房间,“我们是刺客。”


    他们纷纷摘下兜帽。但阿洛特根本没有心情去注意其他人,只是笔直地盯着他的同胞兄弟。


    “我必须说,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出现在这里,”阿尔文对他说,“我也从来不希望你会出现在这里。因为那意味着你终于也还是走上了这条路,阿洛特,尽管我建议过你留在后方,而你当时也照做了——我以为你会远离这些争端,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我要如何置身事外,”阿洛特轻声问,“当你口中的‘那些争端’卷入我最在乎的人们?”


    阿尔文没有说话,只是忧愁地望着他。


    “其他人也活着吗?”阿洛特问,“艾弗里,还有……”


    “不。”阿尔文阻止了他,“别再说了。”


    “为什么不说?”伊莲娜打断了他们的交流,“你不可能瞒着他那件事,阿尔文。这很重要。”


    阿洛特在他们之间来回看了看,“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事情?”


    阿尔文看了伊莲娜一眼,不说话了。伊莲娜转向他。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伊莲娜对他说,“但我想你应该知道。不仅是因为这关于你可能在乎的人,也因为我们需要让你明白某件事——布拉德利背叛了我们。他没能坚持下来。”


    “他——什么?”


    “十年前,”阿尔文开口讲述,“我们在一次行动中被圣殿骑士抓了个正着。我后来得知,他们可能伪造了我们的死亡现场,目的是让其他人不对我们的失踪起疑。那已经是他们惯用的手法了。所以你可能一直以为我们早就死在了十年前。”


    他停顿了一下。阿洛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也许他们不会知道,但也许他们也能猜测到,对方同时在想的是什么。十年前的火光,硝烟,煤气管道爆炸的报道,没有尸体——但爆炸中,从来都难以找到被炸得粉碎的人身碎片。更别提遇袭的刺客们确实在那里受了伤,留下了DNA。


    “…其他兄弟姐妹也是这样的遭遇。”阿尔文继续讲述,“圣殿骑士伪造了我们的死亡证明,然后把我们送到这里,进行人体实验以及精神催眠。有人没能挺过去,而且不止一个。我们幸运而坚强地活了下来,就像你看到的这样;但也有些人,是通过出卖同伴活下来的。”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刺客们又轻轻骚动起来。阿洛特已经能够猜出来布拉德利做了什么,尽管他不愿意听到这种事。他环顾一圈,看到刺客们的神情各异;没有兜帽的掩盖,他们的表情显出真实的忧愁与愤怒。


    “那些***!”伊莲娜飞快地说了一句听起来像是俄语的东西。阿洛特从她的语气判断出那可能是一句脏话。如果换做其他情况下,他一定不会喜欢别人这么说他的朋友,但此刻,阿洛特保持了沉默。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考虑,出卖同伴的行为都是无法被原谅的。”阿尔文平静地说,“这违背了我们的原则。所以,他们被我们驱逐了兄弟会。任何牵连到兄弟会的行为都将被在场所有人追杀到底——这也是每晚我们都会重申的事情之一,考虑到形势严峻——还有人要补充什么吗?”


    他环视了一圈。没有人再开口,在沉默中表示认同。


    “那么,”阿尔文说,“让我们回到今晚最初的目的。阿洛特·特里斯坦:尽管我们没人希望有更多的兄弟姐妹到来,但既然你已经站在了这里,要活下来的唯一办法,就是加入我们。不要对圣殿骑士吐露任何你所知道的细节。不要和医师谈论你对世界的认知。还有——”


    阿尔文忽然冲他笑了一下。


    “不要死,”他故作轻松地补充,“我们已经没法承受更多的死亡了。”


    阿洛特哽住了。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十年前的阿尔文,那个他记忆中总是充满欢笑,轻松愉悦的兄长,正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


    “…我希望我能做到。”阿洛特低声说。


    “你必须做到,阿洛特。”阿尔文随后拍了拍手,“好了,今晚就到这里。给我们兄弟俩留点私人空间吧?拜托你们了。”


    刺客们缓缓散去。也有人没有离开,在角落里聚在一起,低声交流着。阿洛特没有去在意他们。他只是看着阿尔文。后者也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用手抹了把脸。当阿尔文再抬起脸时,他的肩膀已经松懈了下来。


    “好久不见,弟弟。” 他轻声说。


    阿洛特有一会没有说话。也或者是很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阿尔文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喉咙终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掐住,温热的液体涌上眼眶。


    “我以为…”阿洛特哽咽着去抹眼角,“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阿尔文揽过他的肩膀,轻声安慰,“但幸运的是,我活了下来。嘿,别哭了,我都听到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情了,兄弟。我还以为你长成一个超级坚强的硬汉了,阿洛特,不再是我那个会哭鼻子的小弟弟了。好了,好了,没事的。”


    “我以为——”阿洛特把脸埋在手心里,瓮声瓮气地反问,“等等,你都听说了?”


    “是啊。”阿尔文拍拍他的后背,“虽然一开始我不知道。但后来我们想方设法地联系上了外界,然后我就知道了。干得漂亮,阿洛特。你真的让那些圣殿骑士感到害怕了。你还记得导师当时怎么说的吗?你一直是我们中最优秀的那个。”


    “你才是。”阿洛特没忘了反驳,“你是既优秀又努力的那个——你是那个天生的刺客。”


    “别忘了我们是兄弟。”阿尔文朝他眨了眨眼,“所以如果我是天生的刺客,那么你也是。说真的,虽然我更希望你待在幕后,倒不是因为那一次任务你没能成功下手;你的心更软,更体贴其他人的感情,也更怜惜其他人的命运,阿洛特,所以我当时说你不适合这一行。


    “当我那么说的时候,我的意思是你不适合杀戮。我没想到你仍然选择了这一条路——跨越艰难与险阻,你走到了今天。就像我们的父母一样,你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刺客;你践行的是你心中的正义,追寻的是你认定的理想…我为你骄傲,阿洛特。”


    阿洛特愣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和从前一样的兄长,忽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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