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第 191 章


    “小仙姑, 你瞧。”


    鬼哭轻易割开坚硬如铁的熊腹,腥臭味打破酒足饭饱后的餍足。


    熊妖血已流干,腹里肠子纠结, 刀往胃里一挑,从一堆鸡骨烂菜里挑出一物。


    咬碎的头颅被月光照得惨白。


    两位土地公吓得倒吸口凉气。


    “你没有杀错, ”叶蓬舟笑道:“这熊罴果然新近吃过人。”


    逢雪用剑串起脑袋, 丢到旁边的小溪中, 任由溪水冲刷血水。


    脑袋被熊啃,又为胃里酸水腐蚀, 已经肉烂骨碎,难辨原来模样。


    在月光下对着残缺的脑袋看半晌, 逢雪也没把他瞧出个人样, 只能看出这是个光头和尚。


    “土地公公, 瞧见了没,”叶蓬舟侧身,拿起溪流里的扶危,把串着的脑袋挥向缩在旁边的土地公, “明月寺可不是什么慈悲善地, 你认识这和尚不?”


    土地公公闭上眼睛,连忙后退, 一直退到土墙, 才瑟瑟将眼睁开条小缝。


    一颗挂满烂肉的脑袋直愣愣与他对视。


    他哎哟惨叫一声, 连忙捂住眼,“认不得认不得,这怎地认得出来?”


    “要不, ”叶蓬舟问:“把他的魂叫过来?”


    “试试。”


    半晌。


    逢雪松开捏诀的手,“不成。”


    土地婆婆问:“是这人的魂魄已经投胎了吗?还是被妖怪吃得魂飞魄散?”


    “不是, 是我学艺不精,不太会使招魂术。”


    “啊……”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面面相觑。


    逢雪是个术法半吊子,如今尸体残缺,也无法用赶尸听语之法。


    叶蓬舟跳到土墙上,“我看,还是依以前的办法,直接冲到寺里,把这群妖怪僧杀得片甲不留,先杀个痛快再说!”


    “城隍相公,不可逞一时之勇!”土地婆婆走来,仔细瞧着脑袋,“瞧模样,这人是死去后,才被黑熊吞进肚里。我想是黑熊贪吃,从坟里掘出了尸体。”


    土地公公也附和:“正是正是。有明慈大师管教,这些皈依的妖怪们总不会生吞活人罢。”


    逢雪越过土地公公,按剑走几步,抬头望去。


    清夜明月从乌云里探出一角,薄薄雪花如絮飘飞,青年蹲在矮墙上,眉眼弯弯,朝她伸出手。


    好似只等她一句话,下瞬就要随她一起,拔刀杀上九霄。


    “城隍大人,”土地公拦在她面前,“过阵子就是燃灯盛会,寺里戒备森严,那些妖怪定不敢吃人,犯杀生之戒,城隍不妨再等等,待盛会过去再说。“


    逢雪止住脚步,“那就再等等吧。”


    “好嘛。”叶蓬舟嘴角翘起,也没沮丧,笑说:“我都听你的。”


    ……


    大江上白雾茫茫。


    一页扁舟随水而下,舟上蓑衣钓者独坐。


    钓竿一甩,江条落入筐中,很快漆黑狸奴便跑过来,熟练地趴在鱼篓上,把江条叼出来吃了。


    “少让它吃点。”逢雪揉着小猫滚圆的肚子,很怕近日连番的耗子肥鱼,把小猫的肚皮撑破了。


    钓者回头,竹笠下如画眉眼弯弯,“遵命遵命。”他朝小猫眨了眨眼,“江条有什么好吃的,待我钓条大鱼上来。”


    一场大乱让陆地民生凋敝,却养肥了满江游鱼。


    逢雪从船舱里走出,坐在叶蓬舟的旁边,顺水而下,回头望去。


    白雾弥漫,岸上古碑村只剩一抹淡淡剪影。


    她摸着小猫,问:“接下来往何处走?”


    叶蓬舟想了想,“不若回到山上去?家里人也想你了。”


    逢雪摇头,“我带着师叔回乡,却没把她带回去……先不想回山上了。”


    “那,不若去万法寺,参加那什么燃灯大会,也瞧瞧泡菜缸里腌出的‘佛’是什么模样,如何?”


    逢雪思忖半晌,“我不喜欢听和尚念经。”


    叶蓬舟便展眉笑:“好巧,我也不爱和尚念经。”


    他往后一仰,躺在船板上,任由北风呼号,小舟在江上打旋。


    “小仙姑想去哪儿呢?”


    逢雪也仰躺下来,靠在他的身上,“不知道。”


    叶蓬舟吹出口白汽,落下的雪絮似羽毛飘了下来,“到夏天,云梦泽的荷花开了。小仙姑,”他声音低而缓,如碎玉,“阿雪,你……”


    不消他说完,逢雪道:“愿意。”


    她侧过脸,望着青年微微睁大的眼睛,说:“我也一直想去云梦看看。”


    叶蓬舟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鲤鱼打挺弹起,抄起船上的棹板,“当真?”


    逢雪坐起来,歪头看着他,“我说过谎话吗?”


    “小仙姑自是和我这等人不一样。”青年俯下身,雪白如霜的面孔抵在逢雪面前,双目含笑,波光脉脉,“我只怕我们那穷乡僻壤,配不上天上的仙姑。”


    逢雪哼了声,又有些紧张,“我们去见你师父,要带些什么礼物?要不先买点东西,孝顺他老人家。他喜欢什么?”


    叶蓬舟神色一僵。


    他若无其事地立在舟前,笑嘻嘻地说:“我师父嘛,他常年不在家里,想必如今也不在云梦。就算他在,”顿了顿,他继续道:“我们也不去找他,只把阿要他们叫出来玩就好了。”


    “为何?”


    “哎,大家一起玩,多个老头,也太无聊了吧。”


    逢雪蹙了下眉,“毕竟是你师父,对你有教养之恩,你怎么能这样说?”


    “仙姑说得对。只是,”他把棹板丢在一边,从腰间抽出刀,刀刃划过江水,“你忘记啦,我可是邪魔外道出身,只怕我师父看见天师,吓得缩起尾巴就跑啦。”


    逢雪一怔,想起叶蓬舟背上鬼图,和藏着小蛟精魄的鬼哭,她仰头认真看着叶蓬舟。


    江水滔滔,雾流四野。


    “你们拜的神,是什么神?”


    以前她也这样问过他,叶蓬舟用“乡野小神不足为道”搪塞过去。如今情非昔比,她便望着叶蓬舟,问:“你愿意告诉我吗?”


    叶蓬舟弯了弯嘴角,“自然,我都听你的话。我拜的神,一直用黑布盖住,小时候我调皮偷掀过布,布下并非泥偶雕塑,而是一块牌位。”


    “牌位上写着三个字。太平神。”


    逢雪喃喃:“太平神,太平道。”


    太平道与白花教齐名,也是个搅得天翻地覆的邪魔外道。在十几年前,太平道就为朝廷剿灭,自此沉寂,不再听说过什么消息。


    她抬起眼睫。


    叶蓬舟神色未变,嘴角依旧微弯,只是呼吸急促了几分。


    呵出的白汽氤氲,衬得那张脸霜白如雪,眉眼愈黑,仿佛写意山水在眼前泼开。


    逢雪对着眼前的脸看晃了神,发了会呆,回过神时,才发现他紧张得提刀的手都在微颤。


    她轻轻碰上青年冰凉的指尖,“我会站在你一边。”


    “不管对错,无论正邪,就像你对我一样。”


    山水画忽然变得浓墨重彩,朝阳洒在江面上,波光灿灿,叶蓬舟嘴角不禁弯了又弯,握住逢雪的手,忍不住说:“小仙姑,你平时张口天尊闭口三清,没想到这么不正经呀。”


    逢雪拍落他的手,“自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叶蓬舟朗声一笑,提刀跳到舟尾,长刀劈开江水,浪涛载着一叶扁舟,两岸青山迅速从身侧划过。


    不知不觉,轻舟已过万重山。


    ……


    等逢雪晚上再回平阳,回到的不是那间破烂宅子。


    大庙宽敞气派,单檐歇山顶,琉璃碧光瓦,正殿、偏殿,左右厢房一应俱全。


    她微怔,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城隍城隍,这是以前那间庙宇。”土地公公快活得化作道旋风,转来转去,手足舞蹈道:“您看这琉璃瓦、雕凤壁,看看这威风宽敞的大殿,以后可不必淋雨吹风啦。”


    逢雪:“我的?”


    土地公公连声道:“正是您的。您看头顶。”


    门楣重新挂上城隍庙的牌匾。


    “这口匾终于又回到了庙里。”土地公公喜笑颜开,连连夸赞:“还是城隍有本事。”


    逢雪走入主殿,主殿被打扫干净,昔日城隍塑像的位置空出,空空荡荡的。


    “明慈大师说,一日之间来不及塑好金身,待几日后,再为您重新塑一尊像。法师果然是慈悲高僧!”


    “小猫也要塑像!”


    土地公公笑着说:“狸儿神自然也有自己的金身。”


    小猫高兴地追着土地公公的旋风转圈。


    逢雪坐在殿中不语,叶蓬舟看出她心中所想,把小猫捞起来,弹了弹它的鼻头,“高兴什么,这是砸你泥像的人,怕被小仙姑揍,故意放低姿态想拉拢人呢。”


    又过几日。


    庙里果然塑起两尊金身,年轻的城隍娘子右手执剑,左手提笏板,旁边的城隍相公抱着只圆滚滚的小猫。


    周老爷携亲眷来上香请罪。


    城隍庙里琉璃光粼,供品新鲜,桌明几亮。


    后来逢雪左右又多了无常判官塑像,多了几个帮她干活阴吏。


    乐得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合不拢嘴,直说有了昔年城隍的威风。


    但逢雪觉得不痛快。


    土地公公不解:“如今有了金身塑像,又回到原来庙宇,仙师还能受香火,为何仍不展眉?”


    逢雪斜靠在金身塑像后,从供桌捏粒果子丢嘴里。


    供果甘甜,远非过去小庙冷如铁的粟米团能相比。


    自从上次砸碎金佛后,周老爷生怕开罪城隍,周家人每日上香,送上新鲜供品,还请了位老人,住在庙旁边的小房里,照看火烛,每日香火不断。


    这庙比三师姐那偏僻寒酸小庙要金碧辉煌许多,平阳城大人稠,庙里香火肯定也比沧州偏僻山道小庙要多许多。


    可逢雪却有些羡慕三师姐了。


    她原以为,当城隍可以斩更多的妖魔,救更多的人,当了城隍后,她见平阳百姓衣不蔽体,食不饱腹,她的长剑犹在手,却不知道该指向何方。


    以前的妖魔都是明晃晃的,面目狰狞,杀人如麻。


    只要斩了妖魔,就能救人。


    如今……


    在这佛兴善地,慈悲乐土,逢雪只好收起长剑,听他们念:“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来城隍庙上香的香客也让她头疼。


    一个人来许愿道:“城隍娘娘,我家境贫寒,连口白米饭也吃不起,能不能让我发一笔财,能买得起大宅院,娶得了美娇妻。”


    逢雪让土地公公在他身边一段时日。


    这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既不劳作,也不孝顺,成天躺在家中做春秋大梦。


    逢雪就让小猫给他送了一筐死耗子。


    还有书生来许愿:“小生头悬梁锥刺骨,可惜几次落地,满腔抱负难得施展,只愿城隍保佑,让我能金榜题名。”


    逢雪真以为这是颗如清风宰相那般的遗落明珠。


    可差无常悄悄潜入他屋子一看,日上三竿,他还在呼呼大睡,什么头悬梁锥刺骨,都是骗神的鬼话。


    这样的愿望不可计数。


    有些更过分:“城隍给俺一个媳妇吧。”


    “城隍能让我出门就捡钱吗?”


    “城隍保佑我生意兴隆,让我把对面财运都吸过来。”


    “城隍,我家那位活得太久了……”


    人都说鬼神不可欺。可逢雪看,骗神的鬼话可多得不能再多了。


    她漫不经心地看着白日里人们许下的愿望。


    眼前出现一片浮光,城隍庙中种种拜神许愿之景,连同那些人絮絮的心声,都在夜幕中展开。


    一个长相崎岖的男人走入庙里。


    逢雪叹了口气,这已经是这个老光棍第三次过来了。


    “城隍城隍,让我找个媳妇吧。”男人直勾勾望着她的塑像,“最好像你一样漂亮的。”


    逢雪:……


    她看向叶蓬舟。


    叶蓬舟这几日心情极好,总带笑意,闻见这话,默默攥紧了拳头。


    那男人贼眉鼠眼左右环顾,见庙里无人,越过供台,边摸城隍塑像的脚,边道:“城隍娘子当我媳妇也成啊。”


    逢雪也攥紧了拳头。


    叶蓬舟冷笑,拔腿就往外走。


    逢雪连忙跳下台子,“带我一个!”


    第192章 第 192 章


    五柳巷的老赖是被邻里喊作“泼皮老赖”。


    日常偷鸡摸狗, 偷摸到人家墙角,看妇人洗澡,为此可挨不少打。


    闲暇时, 他坐在门前,挠着头发, 边盯着来往各色的妇人, 边点评:“这个胸大屁股大, 一看就好生养,只可惜生得太过粗笨, 想来一点都不伶俐。”


    “那个年轻的妇人白白嫩嫩,性子却泼辣得很。”


    “张家妇人背影窈窕, 啧, 一回头脸上长满麻子, 扫兴扫兴。”


    把从头顶挠下来的虱子丢到嘴里,咯嘣咯嘣咬虱子,看见个妇人,他边暗暗点评, 边眼睛放光, 露出傻笑,形容猥琐至极。


    不知谁和老赖说, 新上任的城隍是位美貌少女, 身材窈窕高挑。


    老赖忙不迭就跑过去看。


    果然。


    就算只是塑像, 也瞧出城隍杏眼桃腮,容颜秀美,与街上来往的妇人天壤之别。


    一看见塑像, 老赖的身子便酥软了,只觉魂都被勾走, 朝思暮想都是庙里的美城隍。


    若是城隍愿意将他招婿就好了。


    他摸着塑像的脚,忍不住浮想联翩,又瞥眼旁边玉面修颜的城隍相公。


    “啐!我看也不过如此,生得俊有什么用,一看就是个轻浮的人,还不如我会体贴人咧。”


    当夜,月上柳梢。


    老赖坐在桌边,抓着发里虱子下酒。


    忽听响起叩窗声。


    “咚、咚……”


    启窗一看,却是个艳衣美人立在窗前,朝他盈盈微笑。


    美人眸若远山,目似秋水,身上肌肤极白,月光下白得晃眼。


    他先是一惊:这是谁家的美人。


    而后又是一喜:定是城隍听见我的心声,为我找来的媳妇!


    老赖饥渴难耐,连忙把美人拉进屋里,生怕被他人瞧见。美人性情温软,不拒绝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微笑。


    “小娘子,你是哪儿的人?”


    小娘子嘻嘻笑:“奴家是城隍相公派来的人。”


    “你是来给我当媳妇的吗?”


    小娘子点头,“城隍相公差遣奴家伺候赖爷。”


    老赖心中大喜,哪管什么城隍娘娘城隍相公,连忙抱起这美貌的小娘子跑到床边,想要和她共赴云雨。


    将人一抱起来,他便察觉到不对:“小娘子,你的身子怎地这么轻?”


    小娘子嘻笑道:“轻一些赖爷便不喜欢吗?”


    “喜欢喜欢。”


    他把人往床上一丢,美人碰到床时,竟似羽毛般飘了起来。老赖抓住她的腿,把她拖回床上,“乖乖,你咋这样轻呀?”


    “奴家生来便是如此。”


    美人色若白纸,奈何老赖精虫上脑,血气冲头,哪管得了这么多,连忙脱掉衣服,磨枪擦掌时,低头一看,却愣住。


    “小娘子,你的腿……怎地像两把剪刀?”


    小娘子笑得更开心了,笑得浑身发颤,嘴角咧得越来越开,“奴家生来就是如此——”


    后面两字陡然尖锐。


    她的嘴巴也越张越大,裂到耳根,露出里头密密麻麻的牙齿。


    老赖睁大眼睛一看。


    躺在床上的哪是什么美人?分明是个浓墨重彩,笑容阴森的纸人。


    他吓得惨叫一声,软倒在地,不省人事。


    翌日,这事就从东边传到西边,传遍整个五柳巷。


    浣衣的妇人们聚在一起,张口就是,“你们听说了没,那泼皮老赖昏了头,居然抱了个纸人到床上,还被吓晕过去了。”


    “是他色胆包天,敢对城隍不敬,被城隍给罚啦。”


    “举头三尺有神明,这泼皮,早就该被惩戒了。”


    “他如今吓傻了,正嚎啕大哭,要去当和尚咧。”


    “为何去当和尚?”


    “自然是那物件不行啦。”


    众人一阵嬉笑,长舒口气,“城隍新上任,就为大家除一害啦。要我说,癞子张三也恶得很,不如咱们去庙里求求城隍娘娘,让她略施惩戒,如何?”


    ……


    很快,人们发现,难怪城隍娘娘手中握剑了,有恶她是真惩。


    东边的恶霸,被关在麻袋狠揍一遍;西边的登徒子,被脱光衣服挂在城楼;南面的奸商,银鱼长脚遍地乱跑;北边欺凌妻子老母的不孝子,家中柔弱老迈的妻母忽而变得壮实又力大无穷,把他狠揍一顿。


    城隍庙前多了副对联——


    “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扶身正大,见吾不拜有何妨。”


    城隍惩恶之名传遍全城,庙里香火渐多,连城外许多人也慕名而来,不辞辛苦拜倒城隍脚下,来陈述自己的冤屈。


    那些心中有鬼之人,却看见庙门就远远跑开,不敢进城隍庙门。


    “我就说嘛,这城隍娘娘不知是哪儿来的,一来就把平阳搅个天翻地覆,一介女流哪当得了城隍?”醉汉在酒楼摇头晃脑地说:“屁!要不说还是佛陀慈悲呢,我看她比不上明月寺的法师一根毛。”


    “明月寺的法师哪儿有毛呢?”


    “你若敢当着城隍的面这样说,我就当你是个男人。”


    哄堂大笑中,醉汉缩起脖子,灰溜溜地闭了嘴。


    这场景每日都会发生。敬奉城隍娘娘的香火越多,讨厌她的人也越多。


    逢雪混不在乎闲言碎语,每晚陪着小猫抓耗子,与叶蓬舟一起斗恶霸,到月落日升,从朦胧的江雾中醒来,滚到一个莲香清冽的怀里,与他同看浮光跃金,霞云漫天。


    燃灯盛会不日便要开展,来善地礼佛的人越多,其中不乏一些玄门术士。


    大会持续四十九日,人们聚集在平阳城,护送明月寺的肉身佛进入无色镇,最后在万法寺金身崖上,供香客们瞻仰。


    其他三座寺庙也是如此。四尊护送肉身佛的灯流犹如滔滔江河,最后汇聚在万法寺中。


    人越来越多,气息嘈杂,空气里弥漫着檀香。连带逢雪庙里的香火也多了几柱。


    夜晚,逢雪照例查看白日庙里许愿,忽而,她轻“咦”一声,在一众香客里,望见张熟悉面孔。


    很难不注意到他。


    在忙忙碌碌的世人里,青年一身朴素灰袍,长身如立,气质出尘,仿佛松林流岚,山间白鹤。


    逢雪微怔住,“师兄怎么来万法寺的地盘了?”


    ……


    “沈师兄!”


    易存二背着行囊,羡慕道:“又有小姑娘在偷偷看你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就没人瞧我?”


    易存一骂:“也不撒泡尿先瞧瞧你自己。”


    几个青溟山的弟子不远千里赶来参加盛会,一路风餐露宿,灰扑扑的,只有他们沈师兄,卓然独立,萧萧肃肃。


    不理会他们,沈玉京迈入庙门,定定望着台上塑像。


    易存二连忙跟上来,看热闹地说:“到处都是城隍老爷,可难得见一个城隍娘娘。听说这娘娘嫉恶如仇,有个色中恶鬼想要非礼娘娘,被她一剑削成了和尚。”


    易求一吐了下舌头,“这气势,还真有我们迟师姐的风范。”


    “别说,”易存二道:“这台上的城隍娘娘,真有些像咱师姐呢。”


    沈玉京久久凝视着塑像。


    “公子想要上一炷香吗?”看庙的老人上来贩卖自制的信香。


    沈玉京买了三柱香,在台下俯身三拜,将香插入炉中。


    ……


    庙里。


    逢雪听见了他的声音:“一愿城隍千岁,二愿师妹长健,三愿阿雪岁岁平安,得偿所愿。”


    她还没有说话,叶蓬舟就忍不住,抱臂道:“呸!轻浮油滑,敢对城隍不敬。”


    他“呸”一声不解气,把小猫抱起来,说:“小猫,以后见了这人,你就咬他。”


    小猫点头,“咬死他!”


    逢雪瞪他,偏头继续看着浮光上的沈玉京。


    叶蓬舟刻意走过来,挡住她的视线,抱住小猫问:“我待会给你煮鱼汤好不好?”


    小猫:“好呀好呀。”


    “那便要离开平阳,回到船上去了。”


    小猫扭头望向逢雪,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去船上吧!好不好好不好。”


    小猫爪子扒拉着衣襟,眼睛圆圆地望着自己,要早些回去吃鱼。


    若是平时,逢雪就会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然而这次,她迈步往外走,“你带着小猫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


    叶蓬舟弯着嘴角,“还有什么事?要去治哪个恶霸?”


    逢雪停下脚步,“去见一见我师兄。”


    叶蓬舟抿了下嘴角,沉默了片刻,见她又走几步,连忙道:“就这样急吗?半夜到访,沈师兄应该睡下了,要不还是明日……”


    “明日说不定他们就不在平阳城了。”逢雪朝他笑笑,“没事,你先回去给小猫熬鱼汤吧。咦,”她扬了下眉毛,“你怎么跟上来了?”


    叶蓬舟叹了口气,“我去惩治恶徒,不成吗?”


    “你与我顺路。”


    “正是。”


    “那恶徒有什么罪状,遣得动相公?”


    “调戏佳人,岂不该死?”


    ……


    青溟山一行人寄宿在旅店里,同十来个旅人一起打通铺。


    夜已深。


    堂屋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易存二闭目熟睡,忽被人抓住了手。他睁开眼睛,对上阿兄煞白的脸,下瞬,嘴巴就被捂住了。


    易求一给他使了个眼色。


    少年慢慢转过身去,只见一道惨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飘在夜空。


    人影慢慢俯身,贴在通铺旅人的脸上,那人的鼾声便戛然而止。


    易存二冷汗直冒:平阳人气旺盛,敢堂而皇之出现在旅店吸人阳气,想必是什么了不得的妖魔。


    沈师兄呢?


    回头一看。


    沈玉京的铺位被子叠得方正,没有躺下的痕迹。


    易存二脑子一片空白之际,忽而瞥见头上一点白。


    鬼影悄无声息地飘到了易存二的上方。腰倏尔折成两段,煞白而冰冷的脸与少年来个面对面。


    “嘻嘻。”它咧嘴微笑,长长的舌头从少年眼前晃来晃去。


    第193章 第 193 章


    第14章


    “鬼啊!”


    一声惨叫划破夜空。少年一跃而起, 丢出黄符,挥舞桃木剑,嘴里念:“祖师显灵, 五雷轰鸣,灵宝天尊, 太上老君, 啊啊啊!”


    那鬼影也惨叫一声, “鬼啊!”


    它扭头就往外飘,喊的却是“城隍救命!”


    两个少年提着桃木剑追到外面, 却见屋外月明如水,鬼影往漆黑树影里一蹿, 葱茏绿树后转出道高挑挺直的人影。


    那人看见他们, 轻抬下巴, “好呀,你们为什么要惊吓我的无常?”


    “无、无常?”


    “迟师姐!”易存二瞧见少女,高兴打招呼,旋即又焦急提醒:“你离这吊死鬼远一些, 它刚刚在偷吃人阳气咧。”


    “你胡说, ”吊死鬼激动反驳:“我分明是尊城隍命,送人好梦, 你倒打一耙就算了, 还把黄符往我身上丢, 好小子,符咒厉害着呢,幸亏我跑得快!”


    逢雪安抚着无常, “误会一场,你继续去干活吧。”


    “遵命, 城隍。”


    逢雪再一回头,易求一易存二的嘴巴已经长得能塞下鸡蛋。


    “迟师姐……”易存二揉揉耳朵,“我怎么听见有人喊你城隍?我没听错吧哥?我耳朵没问题吧哥。”


    “我也听到了。”


    易存二“啊”了声,呆呆望着面前少女。


    少女背负长剑,从树下走来,明月在天,人影在地,她微微一笑,说了句“好久不见。”


    “迟师姐是城隍娘娘哦?”


    逢雪点头,“不过府君赏识。你们怎么来平阳城了?”


    易存二回道:“是掌教师伯让我们来参加燃灯法会。迟师姐,你真是城隍娘娘啊!”


    “只怕法会并不简单,你们小心些。”


    易求一道:“法会是海内盛事,这儿还有万法寺坐镇,我们一路行来,连妖魔鬼怪都没怎么见过,有什么危险?迟师姐,你真当了城隍啊?”


    逢雪看向沈玉京,“烦请师兄随我去一地,我有事相求。”


    沈玉京轻颔首。


    ……


    一行人来到了破庙。


    叶蓬舟臭着脸掘开雪地,从雪里扒出个破颅,埋在雪里,人头并未腐烂,依旧是被胃液腐蚀得五官融化的模样。


    易家两兄弟虽生得壮实如小熊,也下山抓过几次妖鬼,可看见这个脑袋,仍忍不住干呕几声。


    叶蓬舟把人头抛给沈玉京。


    白皙双手接住可怖人头,沈玉京垂眸,一点点拂过变形的颅骨,说:“是个寺僧。”


    “我想请师兄用招魂术。”


    沈玉京摇头,“魂魄已散,招不回魂魄。”


    逢雪失望地叹口气。


    “不过,可以试试驱聻术。”


    沈玉京于术法上天赋卓越,功课又勤勉,经常从藏书阁犄角旮旯里的古籍里学成些罕见的法术。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鬼如雪上泥爪,聻是雪融泥消,爪印渐无时,最后一抹残存在天地间的痕迹。


    “不成不成,”易存一道:“聻为鬼神,很是凶险,连阴司的鬼吏看着都害怕咧。师叔千叮万嘱,教我们不要惹鬼中之鬼,对啦迟师姐,师叔如何?回到家乡了吗?”


    “闲话少说。”沈玉京把人头放在篱笆上,“请师妹为我护法。”


    “是。”逢雪按剑,立在左右。


    ……


    阴风骤起。


    天上乌云不知何时遮蔽明月,树梢枯叶无风坠落,在地上扫来扫去,沙沙作响。


    猫儿毛竖成针,尾巴缩起,喵呜低叫一声,跳到叶蓬舟的怀里。


    易家两兄弟后背相抵,警惕打量周围,忽而易存二尖叫:“谁扯了我的衣服!”


    “有人踩我的脚!”


    然而左右环顾,空空如也,就算开天眼,也瞧不见一个鬼。


    逢雪握紧剑柄,手里飞剑不停嗡鸣。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者,鬼神避之。


    她看不见聻,却能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逼近,压沉了树上的枯叶,扯动了土墙的荒草。


    易存二面孔煞白,嘴唇抖动,指向前方。


    枯黄落叶一片片凋零,如密雨坠落,扫起地上的雪粒与尘土,组成道人影,静立在土墙下。


    人影没有头。


    落叶聚成的无头人影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走近,篱笆上的人头忽而张开双目,眼角血泪滴落,大喊:“我不愿成佛!”


    “我不愿成佛!”


    “我不愿……”


    那无头人影双手伸直,快步走来,动作越来越快,化作道灰色残影。


    易存二刚从怀里掏出黄符,无头人影已至眼前。


    他抬手想把黄符丢出,手却僵在半空。


    身体一动不动,被许多人用力扯住,他看不见空气里那些瞧不见的东西,却能感觉到,有双冰冷的手掐住了他的手腕。


    有四双手抓住他的腿。


    有双僵硬的脚勒住他的脖子,有人坐在他的肩膀上,僵硬的手指抚摸他的头顶,一下又一下。


    ……


    压抑阴沉如山沉沉压在他身上,眼看无头人影扑来。


    身上桎梏忽然一松,他的眼前多了道熟悉身影,马尾高扎,背脊如剑,身段修长有力,连背影都透着犟劲。


    “迟师姐!”


    逢雪拔剑,剑尖往空中一扫,拂开无处不在的幽魂,刺向无头人影。


    剑入落叶里,刺中一团空气。


    易存二拎住后领丢到旁边,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抬头往上看,三魂惊掉七魄,大喊:“小心!”


    转瞬间,小庙就挤满无头的影子。它们伸直手臂,跌跌撞撞冲向沈玉京,争夺血泪如注的人头。


    眼前鬼影要把活人头死人头一并摘了。


    冒着煞气的漆黑长刀从天而将,直插入地。


    逢雪撤剑回望。


    叶蓬舟站在刀柄上,怀里抱着黑猫,轻嗤一声,赌气般不肯看她。


    逢雪弯了弯嘴角,低声道:“气性真大。”


    ……


    只可惜。聻与鬼不同,毫无神智,破颅只会哭嚎重复着一句“我不愿成佛”。


    随着他这句不愿成佛,无头鬼影越来越多,争夺他的脑袋,也跃跃欲试想夺了几个活人的脑袋。


    似乎它们也不愿作聻,想要重新找回自己的头颅。


    术法剑术于它们无用,已死过一次的聻,无法再死一次。


    易求一喊:“师兄,把他们给送回去吧,别念咒了。”


    沈玉京颔首,正要松开捏诀的手,却听逢雪喊了声“慢着”。


    逢雪抿了抿嘴角,望向前方。


    稻草为骨,黄泥作肉,被砸碎的泥塑粉身碎骨地重新立在墙角,斑驳彩塑面上道道交错的裂缝。


    竟是城隍。


    消失无踪的前任城隍,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城隍生前英烈,死后被府君选中,才有机缘成为阴官。他本为鬼,如今却在招聻的法术中出现,难道……


    他果真遭遇不测?


    还是大胆小鬼借城隍塑像装神弄鬼?


    逢雪连忙跳到泥塑前,问:“可是城隍?如今你在何方?”


    塑像张开嘴巴,碎土从面上簌簌掉落,腐烂稻草扎出喉咙,一声都未发出。它静默片刻,双手合拢于胸前,轻俯下身。


    “阿弥陀佛……”


    逢雪耳畔仿佛响起明慈法师的叹息。


    塑像土崩瓦解,玉碎于地。


    乌云移走,月光如霜,再望小庙,只剩一地铺满霜的落叶。


    那些死了又死的人,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了。


    ……


    明月寺里。


    竹林萧萧,小径曲折,蜿蜒进一片黑暗里。


    小和尚悟法提着食盒,走入竹林里幽寂的禅院。还未入院门,就闻见股浓郁的异香。


    看来明念法师真的修成肉身佛啦。


    谁闻见这样的香气,都会对此深信不疑。


    悟法进入庙里,是给守在庙中的几位师兄送上新鲜的膳食。长老说,师兄们的嘴巴馋得很,一顿不吃就饿得要吃人咧,得赶快喂饱他们的肚肠。


    没想到素日冷厉的长老,也会开玩笑。


    夜风呼旋,宛若哭嚎,悟法被吹得浑身寒彻,心里无端发憷,下意识伸手摸向脖上的项链——赭红石头散发淡淡暖意,驱散周身严寒。


    “城隍娘娘保佑……不对不对,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城隍娘娘也保佑。”


    默念“阿弥陀佛”,小和尚提着食篮继续往竹林里走。


    走了几步。


    衣角忽然被人扯了一下。


    低头一看,空空如也。


    他吓得加快脚步,却没注意脚下,身子一个趔趄,被绊倒在地,食篮滚到竹林深处,里面的膳食掉在外头。


    竹林里漆黑死寂。


    悟法噙着泪,又念几声佛号,钻入林中捞回食盒,又摸黑把几个馒头捡起。


    咦?这东西摸着软软的,怎地不大像素日吃的馒头?


    而且冒出股诱人的香气,让人闻着就忍不住想咬一口。


    林里一片漆黑,悟法不敢细想,咽了口口水,把馒头放回盒中,猫腰从竹林里爬了出来。


    “哎,你怎地这样不小心?”


    他抬头往上看。


    却是个年纪和他相仿的小和尚,笑吟吟地望着他,“摔倒啦?快起来。”


    悟法揉着膝盖,被小和尚拉起来,“多谢,你也是来给师兄送东西吃的吗?”


    小和尚只是看着他笑。


    悟法被笑得心里发毛,又问:“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悟弘。”小和尚牵起他的手,歪头笑问:“你想要成佛吗?”


    第194章 第 194 章


    “成佛?”


    悟法怔怔看着眼前的小和尚, “你是哪个院的,为何问这样奇怪的话?”


    名叫悟弘的小和尚只问:“你想要作佛吗?”


    悟法刚剃度没几日,还未被佛法沐浴。成佛与他离得太远, 他脑中想,成佛要去哪儿, 可还能见到父母?可还能回到家乡?


    悟弘拉住他的手, 笑着说:“我带你去西天吧。”


    小和尚的手掌僵硬如冰, 悟法的手腕登时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攥紧食盒,说:“我不要去西天, 我还要给师兄送东西吃。若是耽误时辰,师父说, 师兄会饿得要吃人咧。”


    叫悟弘的小和尚却不予理会, 拉着他的手, 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你松开我吧,你松开,再这样,我就喊人啦。你——”


    声音戛然而止, 仿佛被扼住喉咙。


    悟法发现不对劲了——小和尚手很冰, 脸色苍白,嘴角维持上扬的幅度, 挂着慈悲的微笑。


    但从初见到现在, 他脸上的神情没有变化过, 连微笑的嘴角幅度也未曾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就好像,面皮上戴着的是副僵硬的面具。


    悟法回头看,身后一片黑暗, 天地静谧无声,只闻竹叶沙沙。


    再往前看时。


    一束金光照在他的眼皮上, 他不禁微微眯起眼。


    竹林深处,竟出现座富丽堂皇的法寺。


    悟法刚入明月寺,只囫囵在寺里转过,隐约记得,竹林里只有座幽深偏僻的小禅院,不曾有这样宏伟辉煌的殿堂


    大殿地上铺着白玉砖,黄金柱擎着琉璃瓦。一条白玉长阶直通天阙,地上法寺已然宏伟,浮在白云上的大殿要比地上更辉煌璀璨千万倍。


    他穷尽目力,也只能望见大殿翘起的一角。


    “随我上西天,见真佛吧。”悟弘站在玉阶之上,回头看着他,微笑道。


    空中飘来阵阵浓郁异香。


    悟法一阵恍惚。


    莲花飘落,霞云翻滚,琉璃瓦金光灿灿。在辉煌佛光中,殿上一尊尊怒目的金刚,慈悲的佛像,都活转过来,飞上霞云,垂眸看着他。


    不知不觉,他迈上第一级玉阶。


    悟弘双手合拢,走在他的前面,两人穿过漫漫霞云,来到恢弘大殿之下。


    在众佛上方,端坐着位佛陀。


    佛陀一手捏花,一手抚膝,作捏花相,金色佛光从他头顶漫开,金轮如日,照彻天地。


    悟法心情激动,心想,这定然是众佛之佛,正殿里供奉的千世佛了。


    只可惜佛头背对世人,看不见佛陀真容。


    等等。


    为何千世佛身体正对着他,而脑袋却背对着他?


    胸口石头炽热如炭,悟法被烫得一激灵,不由瞪大了眼睛。


    而悟弘已经走到佛脚下,站在玉阶尽头,朝他招手:“快上来啊,快过来啊。”


    “还不快跑!”


    一声怒喝自耳畔响起。


    天空飘洒的鲜花变成粘稠血肉,污血铺满洁白无瑕的玉阶。霞云霎时变作了浓墨般的乌云,里面的怒目金刚眼珠迸出,裂嘴大笑,慈悲佛陀双目淌血,莲花宝座爬满蛆虫。


    西天三千佛,地狱众生相。


    一条条青紫僵硬的手臂从云中伸出,抓向吓呆的小和尚。


    悟弘微笑问:“既见真佛,为何不拜呢?”


    悟法吓得瘫软在地,眼见被抓住,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先于众鬼,把他牵起来,拉着他往外跑。


    他跟在那人身后,被拉着跌跌撞撞地跑,脚下台阶被血肉污血染得粘稠滑腻,跑一步滑十步,不慎就要从长空直往下坠。


    天空里的佛光也消失不见,脚下是片望不见底的深渊。


    好在快摔下去时,那人又拉了他一把。


    四周昏沉沉,快跑至最后一级台阶时,明月从乌云里漏出一角,照亮前方奔逃的人影。


    悟法终于看清,救自己的人朱衣玉带,端冕垂旒,牵住自己的手臂油彩斑驳,黄泥点点,布满裂缝。


    “城隍爷!”


    是他小时候,跟随父母拜过的城隍爷。


    城隍爷把他推出堆满血泥的台阶,小和尚跌坐在地上,再抬头,什么珈蓝宝殿,恶鬼佛陀,皆消失不见。


    四周空空如也。


    只有山风扫地,竹枝低头。


    ……


    “贼杀的。”广智揉着肚子,“寺里怎么还没送食过来,饿得我肠子都绞一起了。”


    广敏:“师兄息怒,若是太饿,不如念念经……”


    四周响起嗤笑。


    广智劈腿坐在石阶上,笑道:“你这个兔儿精,不会念几天经,真把自己当和尚了吧?”


    淡淡香气挤入鼻腔,他心中无端烦躁,肚肠饥饿更甚,“那新来的城隍也太霸道不讲理了,居然当着方丈的面,把广仁师兄给宰了,未免不把明月寺放在眼里。”


    “不如把她也……”说话的人手背往脖子上一抹。


    “城隍剑术通神,只怕我们应付不了。连老和尚也未必对付得了。”


    “法会在即,明慈法师不想生乱。”广敏解释着,血红的眼睛溜溜转动,“奇怪,送饭的小和尚怎么还没来?”


    “天天吃素,烦死啦!”广智冷哼:“好久都没尝口人肉了,明慈要是当个软蛋,咱也不必为他做事,我看,不如各自散去。”


    “不如,咱投奔了那新来的城隍去?”


    众妖投入寺里,少有真心向佛的,无非是打不过就加入。


    如今见城隍势起,不由心思各异,七嘴八舌之际,忽而闻见浓郁的肉香。


    肉香像虫子滚进他们的肠胃,勾得胃里如蚂蚁爬动,奇痒难耐。


    “哪儿来的肉香?”


    “是人肉的香气!”


    妖僧留着哈喇子,鼻子嗅地,找来找去,最后,聚在制肉身佛的缸前。


    大缸白日里散发浓郁沉香,幽沉如水,直达肺腑。人们闻见奇香,对明念法师修炼成佛深信不疑。


    但到了晚上。


    香气陡然添了丝丝铁腥味,在妖怪们眼里,它仿佛变成个喷香扑鼻,美味无比的肉坛子。


    广智甩着舌头,滴答涎水,冲向“肉坛子”,大缸上忽而漫起金光。


    金光弹开妖僧,广智在地上蠕动挣扎几下,变成条大蛇,被蜂拥而上的其他妖怪扯成了碎片。


    广敏呆呆望着前方。


    在法缸上,它看见一道捏花抚膝的鬼影。


    影子身体正对他,脑袋却扭在另一头,不肯转过来。


    忽而。那鬼影朝他抬起了手。


    坦开的肚子上露出广信和尚的面孔,他微笑问:“你可愿成佛啊?”


    ……


    “为什么他叫着不愿成佛?”易存二挠头,“和尚不都想修炼成佛吗?要我我死了也一定要喊,俺要当神仙!要当神仙!”


    “你可闭嘴吧弟弟,别在这丢人现眼了。”易求一按住他的脑袋,回头尊敬问:“迟师姐,沈师兄,你们觉得咧?”


    沈玉京道:“此佛非彼佛。”


    逢雪:“寺里有鬼。”


    然而经此一夜,天空泛鱼肚白,隐隐听见几声鸡鸣。


    “师兄,我身体不在此处,只有趁入梦时,才能来平阳上任。”


    沈玉京颔首,抬脚往前,“白天我去明月寺看看,”脚步顿住,他低头,看向自己裤脚。


    一只圆滚滚的碳球叼住他的裤腿,恶狠狠地说:“咬死你喵!”


    逢雪瞪了眼叶蓬舟,把小猫抱起来,“你啊……”


    她看了眼易家两兄弟,不放心叮嘱:“不要打草惊蛇,有事等晚上我回来再商量。”


    “师姐放心。”易存二咧嘴笑:“如今你是城隍啦,我们都听你的。对了师姐,你真当城隍了啊?怎么当的,能不能……”


    话未说完,面前已然空荡,如晨露消失无踪迹。


    沈玉京垂眸望地,片刻,他拿起篱笆上的人头,重新埋入雪洞里,转身往法寺方向行去。


    “师兄,我们就这样去寺里,去上香吗?”


    “不,论法。”


    ……


    江上金光粼粼。


    逢雪一睁眼,对上两张郁卒面孔,幽怨眼神。


    小猫:“小猫没有吃到鱼!”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哄道:“我去给小猫买些鱼干回来,想吃便能吃到,好不好?”


    小猫歪头,想了想,用力蹭她的掌心,“好!”


    逢雪又望向叶蓬舟。


    她心中清楚,魔尊与小猫一样好哄,无论再怎样生气,只消软言几句,他就喜笑颜开,眉眼弯弯。


    她本是冷面嘴笨的人,和他厮混久了,不知不觉也学会些蛊惑人心的花言巧语。


    逢雪抓住叶蓬舟的手腕,“你……”


    青年倾身过来,亲了亲她的眉心。


    逢雪瞪圆眼睛,脸颊发烫,嘴里的话一时说不出来了。


    叶蓬舟道:“小仙姑,我在想,不若我们掉转船头,去平阳吧。”


    “不要。”逢雪想也没想就拒绝。


    “法寺显然有鬼,”叶蓬舟叹口气,懒懒倚船,喝了口酒,“若是有妖魔鬼怪的地方,却没有小仙姑的剑,岂不是像有酒的地方却没有我……”


    “像有耗子的地方没有小猫!”


    叶蓬舟揉揉它的脑袋,“不错不错,还会抢答了。”他抬起眼睫,桃花眼脉脉,说:“阿雪,我知道你想去。”


    逢雪抿了下嘴角,“不想去。”


    “好嘛,既然小仙姑都这样说了,”叶蓬舟站起身,眺望大江,“那白天我们就在云梦游山玩水,逍遥湖海,哟,”他弯了弯眉眼,手遮住阳光,“有人来接我们了。”


    叶星月比上次所见长高许多,已经到逢雪的胸口。瞧见小舟靠岸,她无视了叶蓬舟,跑过来抱住逢雪的手臂,“阿雪姐姐,好久不见,跟大师兄在一起真是辛苦你啦!”


    叶蓬舟:“……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陆沅蹲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捏捏小猫耳朵,从怀里掏出条鱼干,掏出只小虾,又掏出个螃蟹,全堆在小猫的面前。


    无人在乎大师兄。


    叶蓬舟轻咳两声,左右看看,问:“阿要呢?”


    “阿要?他去打水咧。”叶星月抬起头,“好久了,阿要怎么还没回来?”


    说话间。


    一个□□从远处蹦来,蹦跶到叶蓬舟脚边,发出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第195章 第 195 章


    舟停之处叫迷津渡。


    江要方才就是去渡口古井取些干净井水, 再去小酒肆买肉打酒。


    可眨眼,人不见踪影,只跑来只求救的纸蛙。


    “糟了, 阿要不会被妖怪抓走了吧。”叶星月捏起纸蛙,用手戳戳, 纸蛙被水泡软, 耷拉在她的指尖, 有气无力地发出哀嚎。


    没想到刚来云梦,就撞见妖魔。


    逢雪提剑, “走。”


    只是她拔出剑,江要几个师门却混不在意的模样。叶星月把纸蛙一丢, 拉住她的手, 笑吟吟地说:“走!阿雪姐姐, 我们订好一桌酒席,再不过去,酒菜快冷掉啦。”


    逢雪一怔,被女孩拉着走, 问:“阿要不是被妖怪抓走了吗?”


    叶星月说:“姐姐你能吃辣撒?”


    逢雪:“真的不要紧吗?”


    “不能吃辣也不要紧撒, 我让老板少放了辣子。”


    逢雪只好看向叶蓬舟。


    青年手转折扇,笑吟吟地说:“没事没事, 不过是被妖怪抓走了, 还能放纸蛙出来求救, 问题不大,我们先喝酒去,大不了给他留几口热酒。”


    “不太好罢?”


    鬼哭在指尖转了转, 叶蓬舟弯起桃花眼,笑道:“小仙姑是嗅到妖魔味道, 剑忍不住便要出鞘了吗?好嘛,既然天师发话,我们就先去把那掳人的妖怪给抓了。”


    叶星月扁嘴,骂:“没用的阿要,要是我的糖糕冷掉,我就让他赔我。”


    ……


    渡口旁边坐落几间木楼,曾是座名袖山镇的小城。


    民生凋敝,小城荒芜,来往行人稀疏。


    江要去取水之地是破庙里的一口古井。


    庙宇残破,荒草中有条小道直通井口。门口高树亭亭,绿叶葱茏,白发老人身形佝偻,低头慢扫地上落叶。


    “老人家。”叶蓬舟拱手,打招呼道:“叨扰,可有看见一个少年进来打水?”


    老人慢慢抬起头,神情茫然,“打水?”


    逢雪扫了眼显然荒芜经年的破庙,心想,正常人应不会来这儿打水。


    但叶蓬舟……他的同门,或许也不是正常人。


    老人慢慢说:“公子,这儿不能打水。”


    “哦?那儿不是有口井吗?”


    “井里有位黑水娘娘。”


    叶星月蹙眉,“什么黑娘娘水娘娘,这是黑娘娘的庙子吗?”


    老人拿着扫帚,立在树下,道:“这儿曾是城隍庙,后来太平军来犯,把城隍换成太平神庙,太平军被剿灭后,又来了一位黑水娘娘,占泉为洞,霸庙为府。”他叹息一声,“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庙了。”


    逢雪问:“老先生可知道,这位黑水娘娘是哪儿来的,平时可有害人?”


    “黑水娘娘盘踞井中,似乎是从地下的水里来的。她嘛。”老人无奈道:“倒不会刻意害人,但若有哪位俊俏的郎君来到井边打水,她便会忍不住将人给拉下去。原来百姓来庙里打井水,自从她来了后,人们不得不多走几步,提防着水鬼河妖,走去河边了。”


    逢雪行礼,“多谢城隍爷告知。”


    老人轻轻看她一眼,手里的扫帚变成云烟,拱手轻一俯身,人已飘入淡淡水汽里。


    逢雪走到井水边,往下望去,井口黝黑,水面倒映她的面孔。


    一股阴冷之风从井下飘来。


    逢雪不由把手指缩进袖里。


    云梦不如沧州冷肃,然而空气发潮,湿漉水汽四面席卷而来,湿冷沁入骨髓。


    她从小在沧州长大,习惯大开大合的风霜,却有些不受细雨绵绵的阴寒。


    手忽而被温热掌心覆盖。


    叶蓬舟把手在小猫肚子里捂得滚热后,悄悄牵住少女的手。


    逢雪歪头看他一眼,拉他往井口走,“你来试试。”


    黢黑井水里倒映出青年挺拔的身姿。两个人低着头往井里看,脑袋凑在一起,看了半晌,也未见井水有什么动静。


    叶蓬舟道:“我看黑水娘娘不过是个缩头乌龟嘛,”他理了理自己散开的卷发,“不敢出来?”


    叶星月嘻嘻笑:“说不定黑水娘娘觉得大师兄你生得歪瓜裂枣,不堪入目咧。”


    陆沅道:“迟姑娘剑气凛然,妖魔畏惧,不如走远一些?”


    逢雪点头,往外走了十来步,未出庙门,忽闻女孩惊叫一声。


    回头看,古井前已不见人影,井水上泛起淡淡涟漪。


    叶星月捂脸,“大师兄也被妖怪抓走啦!”


    片刻。


    水花四溅,雷鸣骤起,电光照亮漆黑井水。


    叶蓬舟跃出古井,链刀卷在手里,末端拖着道惨白鬼影。


    叶星月捧场喊:“哇,妖怪被大师兄抓走啦。”


    链刀拉得笔直,紧绷着,黑水娘娘四肢撑井,拉锯着不肯出头。


    逢雪一眼便认出,这位敢占据神庙的黑水娘娘,只是个井中女鬼。


    念及阿要仍在女鬼手里,她没有拔剑,丢了张黄符下去。


    “轰隆”一声。


    女鬼被劈得头发炸开,惨白浮肿的面容焦黑一片。她抬起脸,怨毒地瞪着逢雪,忽然张嘴,吐出口黑水。


    黑水穿透符咒,猝不及防射向逢雪面门。


    她看见黑水时,瞳孔微缩,径直避向一旁。黑水落地,如粘液般蠕动,在地面腐蚀出一个土坑。


    “乖乖,毒得很咧。阿雪姐姐,你离远些,我不怕毒。”


    逢雪一把按住叶星月的肩膀,“那不是毒液。不要靠近。”


    “是什么?”


    “苦海之水。”逢雪面色微变,对叶蓬舟道:“松手。”


    可她喊晚了些。


    链刃一空,变成条小蛇,缩到叶蓬舟的腕上,嘶嘶吐舌,蛇尾被黑水腐蚀,鳞片融化,露出大片翻卷血肉。


    叶蓬舟手指抚摸蛇头,眼里笑意渐无,漆黑瞳孔凝着泠泠冰霜。他按住井口,抬头朝逢雪说:“小仙姑,且等我片刻。”


    说罢,径直跳下古井。


    逢雪想也没想,对陆沅叶星月说:“帮我看好小猫。”


    也跟着纵身跃下。


    小猫跑到井口,还未跳下,就被陆沅眼尖手快捞了回来,“别下去,有水。”


    陆沅面无表情地从怀里又摸出个小螃蟹,塞到小猫爪旁,“吃。”


    “沅姐,小心!”


    陆沅垂眸,地上漆黑粘稠的毒液,如条蛰伏找到时机的毒蛇,弹射而起,化作残影飞来。


    她一低头的功夫,漆黑毒液已射向眉心。


    “沅姐!”


    ———


    身子在漆黑井中不停下坠,越往下越狭窄,井壁上粘稠滑腻的水藻从手背刮过。


    逢雪下坠一会,想到奇怪之处——落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掉到水里?


    她借井壁往下纵跃,于黑暗中看见叶蓬舟的衣角,连忙拉住了他。


    叶蓬舟叹口气,长臂一伸,把她拉进怀里,问:“小仙姑,你怎么也进来啦?”


    逢雪道:“我在阴司见过苦海水,并非等闲物。”


    身体不停下坠,风声自耳畔呼号而过,阴冷水汽四面八方卷来。


    逢雪被青年紧抱在怀中,脸贴在他的胸口,隔着层薄薄衣物,听见胸中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咬了下唇,继续说:“人世倒悬,苦海漫流。黑水娘娘只是个普通的井中女鬼,多半是借苦海才变成邪祟,苦海吞噬万物,触之即沉,得警惕些——”


    话未说完。


    四周骤然换了天地。


    眼前竟出现一座金碧辉煌的洞府。楼阁无数,画廊曲折,洞府上面挂着牌匾,上书“天宫”二字。


    逢雪看见地上的血迹,点点蜿蜒进天宫,“这儿多半就是黑水娘娘的洞府。”


    “这天宫居然出现在井底,奇哉。”


    天空虽是漆黑一片,但天宫之内,明珠高悬,巨烛烧得宫殿如昼。


    草坪之上,美貌的少女们在围着一个清秀男子嬉戏玩耍。


    看见叶蓬舟,青衣少女们眼前一亮,放弃那个青年,笑着跑到画廊前,嘁嘁喳喳地邀请他们下来一起玩。


    “公子是娘娘新招来的人吗?好俊的郎君,来同我们玩耍呀。”


    “姑娘是何方姊妹,也是天上的仙娥吗?”


    逢雪问:“你们是天上的仙娥?”


    青衣少女们嘻嘻娇笑:“这儿是仙宫,我们自然是仙娥。姑娘来了仙宫,便同我们一样啦。”


    “你们可见过一个新来的少年,面容秀气,刚来不久?”


    少女们却只笑着招呼他们过来。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低声说:“怕问不出什么,是些不太聪明的妖怪。”


    说话间,先前被少女们众星拱月的青年一脸不愉走了过来,喝道:“你们是新来的?”


    逢雪看着他,皱了下眉。


    青年长相不俗,容颜俊雅,只是神色有些不快,似是对他们夺走姑娘们的注意心存芥蒂。


    逢雪脆声问:“公子是何方人士?”


    青年微怔片刻,面上闪过迷惘之色,“我嘛,我……是太渊人,姓王,家住……”他喃喃低语,却无论如何想不起自己家在何方。


    “既家在太原,怎么来了云梦?”


    王公子道:“云梦?这儿如何是云梦,明明天宫嘛。我……”他皱起眉,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也是来讨娘娘欢心的,哼,连女的也来了,娘娘如今真是男女不忌了。”


    叶蓬舟笑着道:“王公子,我们可不是娘娘的入幕之宾,只是来找一个人,比我矮一些,新来的,你知道不?”


    王公子垂眸想了半晌,“知道,就那个新招来天宫的小子吧。”


    “他也被黑水娘娘看中啦?”叶蓬舟轻摇头,“阿要这小子,艳福不浅呀。”


    逢雪瞪他一眼,“你羡慕?”


    叶蓬舟连忙摆手,“我可无福消受。公子,你知道那小子被关在哪儿吗?”


    王公子随手指了个方向,“他敬酒不吃吃罚酒,正在受管教。哎,你们……”他眉宇露出挣扎之色,“你们若不留在天宫,能否帮我给家里传封书信,我不知在这待多久了,家人想必很挂念。”


    第196章 第 196 章


    “你家在太渊哪儿, 父母叫什么?”


    王公子嗫嚅半天,只吐出句:“我家房子很大。”


    逢雪看他的容颜气度,猜他出身不凡。她想起灵石城的太守夫人, 那位似乎也姓王。


    王公子抚上额头,喃喃:“为何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想什么呀?”青衣少女挽住他的手臂, 笑道:“凡尘俗事, 诸多烦忧, 万般痛苦,不如此刻快活。公子, 我们一起去玩吧。”


    王公子神情松动,不再纠结记忆, 正要随她们游戏, 忽听一声清脆“琤”鸣。


    宝剑出鞘半分, 寒光照亮仙宫。


    青衣少女们吓得跌坐在地,花容失色。


    “你怎能对佳人无礼!”王公子连忙去扶佳人,“太唐突了。”


    一块古朴令牌递到他的面前。


    “公子可认识此物?”


    王公子搀扶美人的手在空中顿了片刻,不由自主地去接令牌, 眼中迷惘之色更浓。


    叶蓬舟问:“公子多久不曾照过镜子了?”


    “照镜子?”他呆了下, 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叶蓬舟又道:“何不去照一照?”


    王公子低声说:“仙宫天上宫阙,娇娥丽人无数, 珍珠宝物如土, 可好像唯独没有镜子。”


    “这儿有。”逢雪抽出长剑, 剑刃如霜如雪。


    王公子抬眸,在秋水般的长剑上,瞧见一副摇晃的枯骨。


    剑刃一转, 劈向前方。


    青衣美人们惨叫连连,化作翠绿青蛙四下散开。


    ……


    关押阿要的屋子在天宫的玉润殿。


    王公子说, 初来天宫之人,若不服管教,要在殿里受宫女们的惩罚调·教。


    最后,他们都会如他一般,成为对黑水娘娘百依百顺的温柔侍从。


    少年如今就待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


    他全身绷紧,一动也不敢动。


    一只温热的手从左边伸来,娇笑声响起:“小公子怎地如此紧张?未经人事吧?”


    江要声音发抖,快要哭出来,“你、你别摸我!”


    右边又贴上来具赤`条的玉体,手在他胸口抚摸。


    江要能感觉到,贴着自己的身体浑身无骨,肤腻如脂,麝香扑鼻,想来都是温香软玉的女子。


    想到这儿,他更不敢动了,求道:“好姐姐们,你们放过我吧,我师兄比我要英俊一万倍,有趣一万倍,厉害一万倍,我是地上叽叽叫的小鸡,他是天上栖梧桐的青凤,不如你们放我出去,我把他给骗来侍奉你们,成不?”


    左边美人气息如兰,在他耳畔呵道:“不急不急,姐姐我就喜欢叽叽叫的小鸡。”


    凝脂肌肤,纤纤素手,蹭过少年的身体。


    世间男子梦寐以求的艳遇,却让江要欲哭无泪,“你们再这样,我真的要动手了,喂,别往下摸!”


    “公子害怕啦——”温柔声音忽然变成惊恐尖叫:“这是什么鬼东西!”


    “唉,说了让你别摸的。”


    少年弹跳而起,手提一盏鬼火,幽绿火焰照得满室惨阴森,也照亮他床上的“美人”。


    美人丰肌玉骨,资质秾艳,披帛艳丽,青玉镯子挂在脂白手臂,叮当作响。


    屋子漆黑狭窄,他没退两步就碰见墙壁,用手一摸,左右皆是湿滑石壁,砖石里泥土潮湿,透出几分土腥味。


    洞里无门无窗,仿佛坟冢。


    江要寻不到出路,后背贴着石壁,抬起脸,“好姐姐,放我出去吧。”


    “你、你小子。”白面的佳人捂住肚子,“快把放我肚里的东西取出来。”


    江要“奥”了一声,从袖中拿出支竹笛,笛声尖锐,几条毒蛇毒蝎从姑娘们的嘴里爬了出来。


    “好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为首的美人四肢僵硬地爬了起来,恶狠狠盯着他,“黑水娘娘饶不了你。”


    江要一脸无辜,“我说了让你们别往下摸嘛,摸到我的宝贝袋,把我捡了一年的毒虫都放出来啦。你瞧不大的一间屋子,全是毒虫。”


    蜈蚣爬过他的脚背,他左手拿着条五步毒蛇,右手掌心蜘蛛爬动,笑得纯良:“好姐姐,你们若不放我离开,这些毒虫不大聪明,万一咬到了谁就不好了。”


    美人道:“非是我们不愿放走弟弟,是黑水娘娘下令,我们不敢违背。”


    “黑水娘娘?她有什么能耐?”


    “娘娘本领很大,坐拥天宫,奴仆千万,面首上百,弟弟,能被娘娘瞧上是你的福气呀。”


    江要“呸”了声,“那被我的毒虫咬,算不算你的福气,小心,蜈蚣要钻你脚板心了。”


    僵持许久。


    江要叹口气,蹲下来,说:“姑娘,你们同黑水娘娘说说,我大师兄比我俏得多,俊美极了,她肯定更喜欢,我愿意把师兄送给她做面首……”


    “哼。”


    话未说完,一墙之隔响起声冷笑。


    江要浑身一僵,揉了揉耳朵,“没听错吧……”


    “真是好孝顺的师弟。”又响起道女声。


    江要眼睛一亮,“迟姑娘!救命啊迟姑娘。”


    “躲开些。”


    剑光劈开漆黑,石壁四分五裂,冷冷剑华如月光从冢里曳过。几个美人僵直扑倒在地,变成几尊色彩艳丽的女俑。


    江要连忙蹲在地上,扯起下摆接住几尊女俑,让她们免于粉身碎骨。


    “这么怜香惜玉?”叶蓬舟冷笑着扯起他的耳朵,“还是我们打扰你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江要把女俑用布一包,挂在身后,嬉皮笑脸地说:“古董,能卖好多钱的咧。大师兄,你别生气,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我可没想来救你,要多谢小仙姑心好。”


    江要咧嘴笑着,露出雪白虎牙,“迟姑娘是大师兄不多的良心。我们快些出去吧,这鬼地方待着怪阴森的。”


    逢雪道:“好不容易来了……”她瞥了眼旁边的人,“你方才说的,你大师兄这么俊俏,不去做个黑水娘娘的面首,岂不可惜?”


    江要愣了下,“可是黑水娘娘面首上百,竞争太大。”


    叶蓬舟一巴掌拍他脑门,“还真想把我送去做面首啊?”


    “师兄你生得英俊,以色侍人也不错嘛,我进来的时候瞧了瞧,黑水娘娘的面首都比不上你。”


    “我若以色侍人,可不愿服侍这缩在乌龟壳里的鬼东西。”


    “师兄你嘴巴也太毒了,人家活着的时候也是貌美的姐姐,怎么能这样说她呢?”


    一人一句斗嘴,不多时,就来到仙宫最中央的宫阙。


    高楼迷离,香气冲天,佳人凌波,履缀明珠。


    逢雪与叶蓬舟见惯妖怪变幻的富丽景色,江要却看傻了眼,呆呆张大嘴巴,非要用小刀去把廊柱上的金粉刮下来,拉都拉不住。


    “黑水娘娘想阿要做面首,何必用美人计?”逢雪小声对叶蓬舟说。


    只要泄露一丝珠光宝气,就算是想把少年赶走,他也未必愿意走。


    叶蓬舟见师弟这没出息的模样,摇了摇头,“让他接着刮,我们去黑水娘娘闺房里闯闯。”


    一踏入宫殿,馥郁麝兰香气扑鼻。


    宫闱珠帘垂落,笙歌唱响,正在举办场欢宴。按王公子所说,天宫与世人心中的天上人间相同,不仅四季长春,美人如云,还时常举办酒宴,宴会上人们纵情欢乐。


    两个人的闯入并未打破酒宴的热闹。


    金杯玉盏倒落一地,桌上堆满佳肴美酒,一些人醉倒在桌前,还有些人,褪了衣衫,搂抱在一起。


    靡艳颓废的香气如潮水挤压而来,闻久了这样的香气,人置身其中,就会神智迷离,·欲·仙·欲·死。


    逢雪捏诀唤来大风,冷风吹散殿里的靡香,却没唤醒这些纵情享乐的人们。


    她抬起眼帘,望向前方。


    在酒宴最上的位置,坐着位华服的丽人。丽人珠光宝气,容貌姣好,与井里看见的女鬼截然不同。


    “黑水娘娘?”逢雪问。


    黑水娘娘道:“二位贵客既然来了天宫,不如留在这儿,与我们一同行乐吧?”


    叶蓬舟冷哼一声,“不照镜子悄悄你烂肉腐水的模样?就这一屋子土偶王八1□□蚯蚓,也好意思叫天宫。”他拿起杯酒,放在鼻尖闻了闻,剑眉微蹙,“连酒都透着土腥味,啧,这天宫我可待不下去。”


    黑水娘娘气得发抖,还未开口,一道锋锐无匹的刀光当空劈下。


    她端坐在堂中,不闪也不避,张开就吐出口黑水。


    黑水犹如毒液,被疾风吹偏后,落在一个赤条条的青年后背。转眼之间,青年身子抖动,被黑水吞噬,肉烂骨酥,化作一滩腐液。


    逢雪与叶蓬舟身形敏捷,躲过一束束黑水,越发逼近黑水娘娘。可在欢宴上享乐的众人却未清醒,依旧纵情欢笑,在极乐之中被黑水腐蚀殆尽。


    宴会觥筹交错的满堂人影,眨眼只剩一滩又一滩的刺鼻腐水。


    眼见剑客越来越近。


    娘娘不复最初从容,神情逐渐慌张,好在她和剑客间还隔着一带黑水。


    苦海之水变幻千万,时而变成一条巨蟒,意图吞下二人,时而化作细雨,绵绵雨丝如针,地上转眼多了千百个洞眼。


    “娘娘,这两个仙师本事厉害,快随我走吧。”


    黑水娘娘听见声音,抬头望去,欢喜道:“王郎。”


    王郎是她最爱的面首之一,容貌俊雅,出身清贵,如此生死关头,王郎居然还能只身来救她。


    她心中感动不已,拉着青年的手,转身道:“你快先走,我有黑水护身,我怕他们伤了你,啊……”


    她慢慢低头。


    一把如霜的小剑直插入自己的心窝。


    剑穿透身体,又被王郎拿着,在胸腔搅了搅,抽出一些黑烂的心肠碎屑。


    第197章 第 197 章


    “王郎你——”


    青年噙起冷笑, 厉声喝道:“妖孽,披着身人皮,不知道自己是什么鬼样吗?”


    黑水娘娘胀大的眼眶漆黑一片, 面孔浮肿,浑身湿漉滴水, 愤怒之下五官扭曲变形, 气得伸出如刀的指爪, 要掐断面首的脖子。


    白光乍起,从心口漫开。


    她惊呼一声, 不自觉后退,低头往下看。穿胸而过的小剑透出明亮昼光, 犹如烈日, 剑气在她体内横冲直撞, 若隐若现的剑光透过皮囊,从身体每一寸透出。


    眨眼,剑光如昼将她淹没,女鬼凄厉惨叫, 变作烟尘。


    金碧辉煌的天宫也露出原来模样——


    不过是阴冷滴水的水下大墓而已。


    王公子只剩一副枯骨, 呆立在墓穴里,头骨转动, 环顾四周, 原来的娇娥丽人, 仆从侍姬,皆是墓里陪葬的俑人,而金杯玉簪, 奇珍异宝,不过也是些陪葬之物。


    他沉沉叹口气, 双手合起,躬身朝二人长做一揖,“多谢两位恩人,若非恩人相救,我如今还被女鬼迷惑,与妖孽为伍。”


    “公子何时来到此处?”


    王公子漆黑的眼洞凝视滴水坟茔,“地底不知日月流转,我只记得,是太平军作乱时,我被朝廷派来军里当主簿,一日在水边休憩,被女鬼拖入水里,就此变成……”他气得身体发颤,浑身骨头嘎吱响,下一瞬就要散架的模样,咬牙切齿地说出二字,“面首。”


    “太平军?”逢雪蹙眉,问:“那是何时?”


    叶蓬舟同她解释:“是十五年前那场造反。”


    “十五年?”王公子一怔,苦笑:“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逢雪:“公子,你可知黑水娘娘来历?”


    王公子想了想,引二人来到黑水娘娘的“闺房”,棺椁陪葬品里有一方双面金印,字上刻“妾水”。


    他看着印章,说:“云梦曾有一水姓豪门大族,黑水娘娘应是其中一位小姐。也许是一场天灾,地动山摇,她的墓被埋在了水里。”


    就算是墓穴浸水,阴魂难以安息,化作厉鬼,可她生前不过是闺阁小姐,哪儿学来这等本领,能建地下天宫,点俑为人,囚禁这么多无辜亡灵?


    “你知道她使的黑水从何处来?”


    王公子摇了摇头,“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她用黑水。女鬼性格谨慎,很少使用法术神通,就算偶尔使个法术,也不过是变些美酒佳肴出来。”


    他把印章掷地,抬脚将其踩在泥里,方才吐出口恶气。


    “不过,我知道她有个贵客。”


    漆黑墓道,水流滴漏。


    枯黄骷髅在前晃悠悠走,四周粼粼鬼火闪烁。年轻温和的声音如水般从枯骨嘴中流出,“娘娘面首千百,俱是男子,可每逢佳节,举办盛宴时,供天宫里总会多出许多面生的女子。佳节过后,那些年轻女孩便没有出现过。”


    “我问她,她说那些女子是新招的仙女,要送往其余仙宫和西天,侍奉诸位神仙佛陀。”


    天宫既是如此污秽之地,其他什么仙宫西天,怕也是妖怪鬼魅的洞府。


    新招仙女,只是掳来送给其他鬼魅的可怜女子。


    逢雪攥紧剑柄,“你可知这西天在何方?”


    王公子摇头,转身走到一间墓室。


    推开石门,他叹了口气。


    墓室之中堆满白骨。如山的骨堆前,倒着几个年轻女子,紧闭双目,容颜未腐,但也全无生息。


    “黑水娘娘说,不日西天法会,她早备好贺礼,要亲自送去。没想到贺礼竟……”亲自试过女子的鼻息,王公子叹息一声,躬身拜道:“我书信一封,请二位将我的消息告知家人。”


    井底没有笔墨书信。


    逢雪转身打算去上面取,眼尖瞥见地上一点黑,抬起的腿登时顿住,叶蓬舟也注意到了,拉着她的手,拎住王公子的骨头,纵身跳到白骨山上。


    地上不知何时漫起一层黑水。


    漆黑水液漫过石阶,往外流去,逢雪见过黑水的毒性,想起久未有动静的江要,心登时悬起。


    “阿要,阿要,江要!”


    喊了几声后,黑暗深处,终于响起少年无精打采的回应,“大师兄,原来这儿不是黄金宫,是墓地啊,你早和我说啊,我的金子都变成泥巴了。咦,这儿怎么涨水了。”


    逢雪问:“阿要,你在哪儿?”


    “我方才爬到屋顶想捡几片琉璃瓦,结果一晃眼,就趴在棺材上了,抬头的时候脑袋还撞到了石头,可把我磕得。迟姑娘,你和师兄咧?”


    逢雪:“我们还好,你便在棺椁待着,不要碰到那水。”


    黑水娘娘身上的苦海之水并不多,只一泉左右,过不了多久,就会从墓穴中流出。


    王公子却想起一事,大声道:“不好!”


    “此地井水流通地下河流,若是这毒液流入井中,只怕附近百姓皆被波及。”


    话音未落。


    逢雪已经跳下骨堆,一剑截断黑水。


    水液淌过银白的剑刃,砍上瞬息,她看见水液浮现许多鬼面。


    “那自称娘娘的鬼魅说。”骨堆磷火幽幽,绿光晃动,白骨低头望着剑客,“人世倒悬,苦海涌流。”


    黑水分开两束,从剑刃旁滑过,一束流向墓穴洞口,一束流向地砖缝里。


    白骨喃喃:“妖魔出世,神鬼夜哭。”


    逢雪纵身跃至洞口,飞剑拦住黑水,另一束水液却快钻入地砖缝隙。


    一个葫芦及时抵在地上,把黑水都收了进去。


    逢雪松了口气,“这鬼东西原来能被酒葫芦收进去。”


    叶蓬舟眉眼弯弯,笑道:“苦海是世人苦泪,而世上唯有酒能解千愁!我这美酒,岂不是苦海的解药?”


    漆黑水液竟尽数流入小小葫芦里,他晃了晃葫芦,里面水液哗哗作响,“不知苦海酿成的酒液是什么滋味,一口下去,是让人醉生梦死,还是穿膛破肚。”


    “你不怕死,倒可以试试。”


    见他扬起葫芦,作势要喝,逢雪面色一变,提剑去挑他手里的葫芦,喝道:“叶蓬舟,你找死,你敢喝一口试试!”


    叶蓬舟笑着转身,躲开她锋锐剑锋,道:“不敢不敢,有小仙姑在身侧,还用什么醉生梦死的美酒呢?”


    “呸!”


    气得剑客瞪他一眼,不再打算理会他,转身朝骨山上幽魂一拱手,“公子稍等片刻,我去外面买些笔墨来。”


    少女背剑气冲冲地跃出墓穴。


    江要见黑水褪去,跳下了棺椁,对叶蓬舟小声说:“大师兄,你这么讨嫌,我瞧啊,迟姑娘迟早会忍不住刺你一剑。”


    叶蓬舟倚着棺材,盯着少女背影,笑得眼睛弯成弦月,长睫眨动,满不在乎地回:“刺呗。”


    “你就不怕她真把你刺成筛子啊?”


    “小仙姑的心软得很,剑嘛,也软得很。”


    “胡说,那样厉害的剑,杀妖怪同切瓜砍菜一样,哪儿软啦?”


    “你不懂小仙姑——”


    “我是不懂迟姑娘,可我懂大师兄你啊,大师兄,你可真欠揍啊!”


    “好小子,我看你是皮痒痒的。”


    江要马上抱头蹲地,熟练认错,“师兄我错了。”


    叶蓬舟嘴角翘起,懒懒靠着棺椁,摇动手里的葫芦,“阿要,师父呢?”


    “师父,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最近没有回来过。师兄你——你的葫芦怎么破了个洞?”


    酒葫芦的底部出现一个小孔,漆黑水液从孔里漏出,顺着青年苍白的手腕往下流,没入他赭红袖里。


    他仰头,把葫芦剩下酒水一饮而尽,叹息道:“可惜我这葫芦美酒。”


    第198章 第 198 章


    从大墓中离开, 几人洗去身上土腥味,聚在桌前,桌上酒菜喷香, 铜炉火锅浮着层红油,滚热香气扑面而来。


    江要把切得透光的薄薄肉片下入锅里, 道:“迟姑娘, 你能吃辣子不?”


    他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小陶坛, 刚一打开,一条小蛇探出脑袋, 嘶嘶吐出猩红的信子。


    “哟。”一拍脑门,把小蛇塞进坛里, 少年讪笑:“拿错了。”


    低头又从背包瓶瓶罐罐找了半日, 找出一罐蜈蚣、一罐蜘蛛, 甚至还有一罐骨灰。


    “我的辣子咧?”江要焦急道。


    “是不是落在古墓里了。”叶星月瞪圆眼睛,“笨阿要,这可是特意给阿雪姐姐准备的辣子。”


    江要连起身,“那我再去墓里头找找。”


    叶蓬舟挑眉, “找什么找?”他瞥向叶星月, “拿出来吧。”


    叶星月笑嘻嘻拿出个白玉罐。


    江要委屈道:“你骗我!”


    “谁让你这么笨,连小孩的话都信。”


    江要只好看向叶蓬舟, 告状道:“大师兄, 你看她!”


    叶蓬舟不理会他们, 自顾自给逢雪夹菜,先夹一筷子薄薄牛肉片,再夹一筷子薄脆虾仁, 又夹一筷子肥嫩鱼片,不多时, 碗里便堆成了小山。


    “快点吃啊,”江要大喊:“锅里快被大师兄夹光啦!”


    几人连忙抄起筷子,一顿风卷残云。


    陆沅不忘小猫,给小猫捞了条肥嫩的小江鱼,挑去鱼刺,只留白嫩鱼肉,送到小猫的碗里。


    “多谢你。”


    小猫仰起下巴,骄傲地说:“不客气!”


    “这是怎么了?”叶蓬舟笑着为逢雪倒满桃花酒,笑问:“可难得见你说一个谢字。”


    陆沅嘴角微微翘起,露出很淡的笑意,“大师兄,你们下去后,黑水弹起,小猫救了我。”


    “好厉害的小猫。”叶星月眼睛弯弯,笑着补充:“一爪子就把那东西拍死了。”


    逢雪把小猫抱在怀里,叶蓬舟低头,翻看它每一个爪子。小猫的爪子也是黑色的,油光发亮的黑猫里伸出一朵漆黑的梅花爪印,爪子被捏着,不自主地开了花。


    “小猫就是这样厉害!”它乖乖任由逢雪捏着爪子,雪白胡须颤动。


    逢雪发现它没受伤,心中松了口气,想来苦海之水也没城隍形容的那般可怖。她捏捏猫爪,嘱咐:“以后要小心一点,不可拿自己冒险。”


    小猫跳到自己座位,端坐着,它的位置上垫着几个布包,让它可以一低头,就恰好够到桌上的碟子。


    它舔了舔盘中鱼肉,尾巴优雅晃动,抬头朝逢雪“喵”了声回应。吃到一半,小猫抬起脸,说:“小猫是用那个东西把黑黑的蛇杀死的。”


    “什么东西?”


    它歪头想了下,又舔几口鱼肉,“就是那个东西!香香的东西。”


    盘子里的鱼肉被舔得干干净净,连盘子都雪白发亮。


    陆沅马上又在里面添了块剥完虾壳的大虾仁。


    逢雪问:“鱼肉?”


    “不是!喵呜,很香、很好吃的东西。”猫又低头,鼻子拱着盘子,一抬下巴,熟练地把虾仁吃进嘴里,“比虾仁还要好吃。”


    叶蓬舟笑问:“难道小猫是用我熏的咸鱼干把黑液打死啦?”


    “不是!”小猫嘎吱咬断虾仁,眼睛圆圆,“是庙里的东西!庙里给小猫吃的东西。”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这次,他没有与她心有灵犀,而是眨着桃花眼,喃喃:“难道是庙里的馒头,直接把黑液给砸死了?”


    逢雪不禁莞尔,弯了弯嘴角,说:“你方才说一酒解千愁的聪明劲呢?小猫说的是香火。”


    若酒液能解千愁,是苦海的解药,那世人心中的祈愿而生的香火,自然也能克制苦海。


    小猫抓这么多耗子,就它得的香火最多,竟能无师自通使出香火之力了。


    逢雪想了想自己微薄的香火,感慨:“如今我们都是沾狸儿神的香火了。”


    小猫舔干净盘子,舔了舔漆黑的爪子,说:“小猫愿意被小仙姑沾!小猫喜欢被小仙姑沾!”


    ————


    吃完后,江要从井底,把那几个女子的尸首背了出来。


    尸体一排摆在地上,自述自己籍贯姓名。她们有人家在千里之外,被女鬼掳入水中后,尸首沿着地下河道漂流,一直流入天宫,之后,若非逢雪他们出现,黑水娘娘会将她们炼成鬼奴,送给其他妖魔鬼怪,为大妖驱使。


    听起来,黑水娘娘身份宛若“老鸨”,做的是炼鬼奴讨好妖魔的勾当。地下水系交错纵横,能让她躲避开地上的玄门术士,慢慢建起一座“天宫”。


    尸魂铃轻晃。


    铃声悠悠,女尸从地上爬起,朝人轻一叩首,她微低着头,青紫浮肿面容对着地面,漆黑青丝绕颈垂落,露出段素白的后颈肌肤,动作温柔,宛若生人。


    “娘娘准备将我们几位姐妹送去小西天,西天路远,流水迢迢,她备下的大礼十船,早顺水道送去,只留我们,还未来得及上船,便幸逢仙师。”


    逢雪收起宝剑,跪坐在地,看着面前女尸,不自觉放柔声音,问:“小西天是个什么地方?”


    “妾身亦不曾知晓,只听娘娘说,那是魔巢妖穴,魔气冲天,她还告诉我们,若无意外,那儿马上要变作陆地魔国,届时,大魔现世,妾身能去侍奉魔尊,是妾的福分。”


    魔国?魔界至尊?


    逢雪蹙眉,心想,谁提前这么久,把叶蓬舟的差事给抢了?


    “能被叫做佛乡的地方,世上也就那么几个了。”叶蓬舟蹲在逢雪身侧,转动手里小刀,偏头问:“小仙姑,你怎么看?”


    逢雪垂眸想了片刻,对女尸道:“你的籍贯在何地,我们把你送回故乡。”


    女尸低头,轻声说:“妾身不愿回家,思来想去,还是重新回到天宫。”


    “回到天宫?那不是天宫,是恶鬼洞府。如今黑水娘娘已死,你也不用怕被她报复。”


    女尸轻摇头,“妾身本是随波逐流之人,留在天宫,尚有一墓可以容身,若回到故乡,”她掩住脸,“故乡凋敝,家人流散四方,无人将我埋葬,也无人为我立棺。”


    荒草窸窣摇摆,女尸垂首叹息,“生为无名之人,殁成一棺之土,何如草木,自生自灭?”


    她朝逢雪深深一拜,转身跃入井中。


    藕荷裙裾曳过古井,将如落花投水,随水流去。


    却被一把剑拦住去路。


    逢雪认真道:“就算是死了,也该择个好地方当墓地,别选在水下,风水不好。”


    江要连连点头,“对呀对呀,湿气那么重,说不定变成鬼也要得风湿咧。”


    叶星月道:“你找不到地方的话,可以进桃花源嘛!”


    逢雪面色微变,后退一步,拦在女尸与叶蓬舟之间。


    女尸转过脸,依旧用袖子遮住面孔,问:“桃花源?”


    “世上并无桃花源。”


    叶星月却仰脸望着她,笑容单纯,脆声说:“明明就有呀,阿雪姐姐,你不知道嘛,大师兄晓得桃花源入口在哪里!他可以把这些姐姐都带进去,里面没有妖怪的。”她叉腰,看向女尸,小大人模样吩咐:“你们也不用做什么,好好待在里面种地就好了。”


    叶蓬舟揉揉她的脑袋,“没听见小仙姑的话嘛,世上哪有什么桃花源?”


    “可是……”女孩扁了扁嘴,不情不愿地揪动袖上流苏。


    最后,逢雪用罗盘找个风水宝地,将女尸们葬在其中。埋葬完尸首,江要蹲在盆前烧纸钱,嘴里唱着送葬的歌谣,陆沅面无表情一抬手,黄纸洋洋洒洒地飞落,盖在新掘的黄土上。


    叶蓬舟坐在逢雪身边,用小刀在木板上刻字,一块木碑刻上所有女孩的名字。


    等刻完。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一块木碑立在新坟前,黄纸飘满的土堆上,小猫跳来跳去扑飞落的纸钱,留下朵朵梅花爪印。


    “天快黑了。”逢雪凝视染红的大江。


    “今夜要去平阳吗?”


    逢雪抬起眼帘,望着青年俊美的眉眼,他眼里映着夕阳,有脉脉的光。她心中忽而涌上些说不上来的情绪,面上却不显,说:“不去了,我们今夜睡在哪儿?”


    叶蓬舟弯了眼睛,“累啦?客店备好了上房。”他停顿片刻,垂下眼,低声说:“家中也铺好床褥。”


    “那就去家里吧。”


    “遵命。”他一拱手,转动折扇,“请上轿。”


    几个纸人抬着轿子,晃悠悠地走。


    江要凑到叶蓬舟身旁,觍着脸笑说:“大师兄,我也想坐轿子。”


    折扇一转,敲在他的脑袋上,少年痛叫一声,捂住后脑勺,跑到旁边,委委屈屈地说:“怎么迟姑娘就坐得轿子?”


    陆沅赶紧把他扯过来,低声骂:“你也敢和迟姑娘比。”


    “比就比,我为什么不敢比?”江要挺直腰杆,“我虽然比不上迟姑娘那么厉害,但对大师兄也是忠心耿耿,再说了,我认识大师兄更早!”


    陆沅叹口气,“阿要你个笨蛋。”


    “好端端的,你干嘛骂我?”


    陆沅把人拉到旁边,低头耳语几句,江要眼睛瞪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真的?迟姑娘真是大师兄的媳妇儿。”


    轿子旁的人瞥过来。


    陆沅一拍他的手,“你叫那么大声干嘛?”


    江要便压低了声音,欣喜道:“我说,迟姑娘真是新媳妇儿啊?”


    陆沅:“你该叫嫂子。”


    江要忍不住笑出声,连忙捂住嘴,“那坐的轿子不是喜轿吗?我瞧别人的喜轿都是红色的,八台大马,可威风,大师兄的轿子怎么是纸扎的?”


    陆沅翻个白眼,“又不是每一天都要成亲。”


    “大师兄和迟姑娘成亲了吗?”


    “我又不知道,应该没有吧。”


    “那现在他们是什么关系,不正常的男女关系?”


    “呸!我哪知道这么多?”陆沅皱起眉头,“你可别当着迟姑娘的面瞎说。”


    “当然,我又不傻。”


    过了片刻。


    江要找上陆沅,小声说:“那你说我喊迟姑娘还是喊嫂子?”


    陆沅:“你若不怕迟姑娘的剑,随便你怎么喊。”


    江要缩了缩脖子,嘟囔:“世上哪有人能不怕剑仙飞剑。”他顿了下,又道:“那我像星月一样喊姐姐咧?迟姐姐,阿雪姐姐,逢雪姐姐……哎哟。”


    一块碎石当空掷来,正巧砸中他的眉心。


    江要哎了声,抬头便看见叶蓬舟正微眯眼,看着他笑,笑容温和,令人如沐春风。但相处十来年,他对这位师兄秉性再清楚不过,便躲在陆沅背后,小声说:“阿沅,我又说错什么话,怎么觉得师兄想揍我呢?”


    陆沅深深叹气,摇了摇头,“笨蛋阿要。”


    轿子摇摇晃晃,逢雪坐在轿里,剑横于膝,手搭着剑。烛光透过白纸,洒在她的面上。


    细微的风声也躲不过她的耳朵,何况是外面那些絮絮的声音。


    纵江要他们压低了声,她也能听见,他们从南说到北,话题已经从“迟姑娘的称呼”变成了“该如何筹钱办场气派的婚礼”。


    “我方才从大墓里偷来几个俑人呢。”江要道:“去黑市上卖了,能卖点钱,要不我再去一次黑水娘娘墓里,那里面肯定还有好东西。”


    “算了。师兄说黑水危险,万一偷跑回去碰见妖魔呢?再说,”陆沅抿了下嘴角,不自觉抚上脸颊伤疤,“迟姑娘师从青溟,家世清白,想必看不惯这等行径。莫再这样做,省得惹她厌憎。”


    “是哦。”江要后知后觉,“第一次见面,我就变个戏法,迟姑娘提剑追了我几条街。唉——”他为难地说:“那要怎么筹钱呢?”


    “那要怎么筹钱呢?”陆沅也苦苦思索,“戏法赚的钱太少了,何况我们会的尽是些不入流的邪术,迟姑娘必定不会喜欢。”


    “我力气大,可以去码头搬东西。到晚上,我还能使唤几个小妖怪帮我一起搬。”


    “等你当力夫赚够钱,几百年都过去啦。”


    ……


    逢雪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不禁莞尔,想掀开帘子,说自己是玄门术士,不在乎那些礼数,再说,仙山道宫,早已一起见过师长,妖怪洞府,又曾同时拜过高堂。


    想到自己要做的事,她的心乱成一团,不禁攥紧剑柄。


    江要轻快地说:“算了算了,我感觉按如今世道,师兄算是娶不起迟姑娘了,不如让他嫁了吧。他生得这么好看,之前在纱星府走一趟,好多有钱人家派媒人说亲。”


    陆沅暗暗点头,“也不是不成。”


    江要振振有词:“我听说富贵人家嫁女,都要有个服侍的陪嫁丫头,若是入赘,想必也应该有个陪嫁的小厮。阿沅你瞧我,我做陪嫁小厮,和大师兄一同服侍迟姑娘,成不成?”


    第199章 第 199 章


    “其实我长得也不赖。”


    江要拿出面铜镜, 借月光照着镜子,捋了捋头发,“真不赖啊, 难怪能被黑水娘娘瞧上。”


    陆沅默默捏紧了拳头。


    少年面孔白皙,杏眼挺鼻, 嘴角总翘起, 带快活笑意。


    陆沅斜眼看了半晌, 冷哼:“可惜脑子不大行。”


    “当小厮呢,要什么脑子?我听话本中, 不就给主人捶捶腿,揉揉肩, 天冷送衣服, 天热扇扇子。我都会做!”


    “哼, 迟姑娘可瞧不上你。”


    江要瞪圆眼睛,“可我不是买一赠一的赠品吗?”


    “江要你要不要脸了?”


    “啊?阿沅,你生什么气呀,你也想当陪嫁丫头吗?”


    陆沅深吸口气, 被气得浑身发抖, 甩开他的手,一手按住腰间佩刀。


    江要摸不着头脑, 挠了挠头, 忽觉一阵冷风袭来, 连忙矮身闪过,从怀里掏出一罐毒虫,“谁……哎哟!”


    那手还是出现在他脑袋上, 扇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江要抱头,呜咽道:“大师兄, 我怎么又得罪你了?”


    叶蓬舟冷笑,“你小子,还想当什么陪嫁的,想得倒挺美。”他越说越气,忍不住提起鬼哭,“你还挺敢想的。”


    江要熟练地拔腿就跑,跑到一半,他折转回来,对着纸轿大声喊:“迟姑娘你瞧见没有,这才是师兄的本性,坏得很,你可千万不要被他蒙骗!!!”


    喊完,他在腿上贴上张神行符,一蹦三丈高,蹦到树丛里,像个兔子,一溜烟跑得没影。


    叶蓬舟揉了揉眉心,来到纸轿前,低头看着地,“小仙姑,你别信他的话。”


    “阿要嘴巴没把门,他就这脾性。小仙姑,你累了吗?我们快到了。”他弯起嘴角,凝视纸轿片刻,稍倾身拨开纸帘,“小……”


    声音哑在喉中。


    陆沅过来一瞟,惊讶道:“迟姑娘人呢?”


    纸轿里空空荡荡,座位之上,只有一封信。叶蓬舟面无表情地拿出信,取出信纸,垂眸扫过娟秀字迹。


    “大师兄,迟姑娘说了什么?”陆沅不由忐忑,“是我们做得不好,她不喜欢我们吗?”


    “不是。”叶蓬舟把信纸小心叠好,放在胸口,“她……”


    指尖燃起一簇火星,随风飘向纸轿。


    陆沅来不及阻止,就见那队威风气派的纸人车马,转瞬被火卷入,烧得四周亮如白昼。


    “和你们没有关系,”他微笑着说:“她是阴司城隍,忙得很,入夜便去阴司当差了。”


    陆沅:“真的?”


    叶蓬舟点头,“自然。”


    叶星月小声道:“但是,大师兄,你笑得怪悚人的。”


    ————


    逢雪瞥见路上的土地庙,便跳下轿子,拿天师法印差来土地神,从云梦城隍处借来一匹骨马,纵马顺着黄泉飞驰。


    冥府常见黯淡无光,阴沉沉的天空中,惨绿粼粼鬼火飘荡。


    黄泉上小舟比上次所见更多,许多牛头马面的阴差站在舟上,不停打捞水里漆黑水藻般的黑液。


    一眼望去,整条长河漆黑,水液下藻荇交横。


    但逢雪知晓,这不是藻荇,而是苦海涌流之水。


    她勒马河边,朝着小舟拱手,问道:“近日苦海水更多了些吗?”


    “你是何人?”舟上牛头人身阴差望过来,在看见她腰间法印,连忙拱手还礼,“原是天师来此。”


    牛头划动桨板,小舟慢悠悠地拨开黑水,从黄泉驶向岸边。


    在民间,牛头马面几乎是阴曹地府的代表。但其实阴司有很多个牛头马面,眼前牛头阴差,隶属第八殿,负责看管云梦至襄水一带的黄泉事宜。


    牛头阴差跳到岸上,朝她恭敬一拜。


    若只论阴司的官位,逢雪的平阳城隍算不上什么大官,牛头阴差直属阎王殿下,待她本不必如此毕恭毕敬。


    奈何云螭那一战,剑仙的名声鬼鬼相传,响彻冥府。随便一个阴差都知晓,莫看剑仙年轻俏丽,手里飞剑可厉害得很,锋锐无双,妖魔闻风丧胆。


    “禀仙师,”牛头道:“俺也不知为啥,水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您小心一些,别离黄泉太近,这些鬼东西,沾到一点就不得了。”


    逢雪:“我能瞧瞧吗?”


    牛头便小心从船上,把打捞来的一缸“水藻”搬上岸。


    装黑液的器皿是青铜大鼎,牛头轻松将鼎放置地上,“仙师请看。”


    逢雪往里望去。


    大鼎里一簇簇像头发丝般的漆黑水草挤在一起,蠕动不止,牛头阴差用铁钩去碰时,它们还发出呜咽的人声。


    “别看它们在哭,就知道卖可怜,其实吊诡得很,不小心被它们碰到就会魂飞魄散。”牛头拿铁钩狠狠往起来一钩,鼎里霎时发生凄厉尖锐的哭啼,哭声直刺耳膜。


    它勾起团凄惨叫唤的黑藻,送到逢雪的眼前。


    逢雪蹙眉,阴寒之气直冲面门,让人本能觉得不适。她见过无数妖魔鬼怪,这东西却比妖魔更加诡异。


    “你们喊它叫什么?”


    牛头笑道:“叫孽,判官大人还给取了个文雅的名字,说它像人们头上的三千烦恼丝,就叫三千丝。”


    “你们一直在黄泉里捞它?”


    “自然,仙师有所不知,冥河与人间的水道相通,若不及时处理,孽丝顺着水流逃到人间,妖魔鬼怪就愈发猖狂了。唉,”它忍不住喋喋吐牢骚,“每日死这么多人,冥府真是运转不过来了,只能调一些如您这样正直能干的生人来地下当差。”


    远远传来阵凄惨哭声。


    一个白衣阴差手提镣铐,后面跟着百十个蓬头垢面,满脸是血的鬼,从荒芜大地飘过。


    牛头道:“以前这阵仗,至少得配八个阴差,才管得住这百多个鬼。现在只能分出一个弟兄了,幸好其中没出什么恶鬼。您不知道,最近这些鬼啊,时不时就一起哭,一个哭带动一群,哭得整个地府都在摇,我都忍不住跟着掉两滴眼泪了。”


    逢雪:“乱世总是如此,但总会过去。”她收回目光,垂眸看着挂在锁魂钩上蠕动的孽,说:“怎么处置它,用酒?”


    “哈哈哈,”牛头笑起来,“天师玩笑了,酒怎么会对这妖邪之物有用?我们都是把它们集在一起,交给阎王爷,由上面的大人处理,他们总有办法。”


    逢雪拱手,“辛苦了。”


    牛头连忙回拜,“这是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逢雪拿起马缰,准备离开,想到一事,转身道:“你们受用过香火吗?”


    牛头一怔,摇了摇头,“庙子里的牛头和俺不是一个人,俺一直待在地底下,不曾得机缘受用香火。”


    逢雪抬起手,淡淡白光从掌心浮现,凝成一柄小剑模样。她将小剑送给牛头,“若不甚被孽缠上,用这个试试,说不定能救你们一命。”


    “这、这是,”牛头低头嗅了嗅,信香味萦绕在鼻尖,它双手发抖,“香火?”


    “如此贵重,怎么使得……仙师?”


    抬头,只见大地苍茫,鬼火粼粼,仙师身骑雪白骨马,白衣翻卷,背影渐远。


    ————


    逢雪纵马疾驰,插了几处近道后,终于赶在子时,来到平阳县城。


    破庙里。


    易存二围着荒芜院子转圈,边说:“哥啊,你说迟师姐咋还不来,会不会遇见啥事了?”


    “以迟师姐的本领,能遇见什么麻烦?”


    易存二挠头,“介可未必,万一那小子施展美人计,呸,美男计,拖住了师姐……”


    话未说完,一块小石头飞来,不偏不倚,恰好砸在少年后脑勺。


    易存二掏出符篆,大喊:“有妖怪!”


    转身对着“妖怪”,话停在嘴边,手却比嘴快了一步,黄符洋洋洒洒飘洒。


    剑客俯身,把符篆一张张捡起来。


    “我来我来。”少年连忙跑过去,蹲下来捡符,“师姐,你从哪儿来?刚才庙里没人呀。”


    逢雪:“云梦赶过来。”


    “云……”易存二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重复:“云梦?距这儿万里之遥啊,师姐,你不会学成缩地成寸了吧?”


    缩地成寸可是山上的真人才会使的法术。易存二仔细望着面前的少女,她的容貌与之前比没什么变化,依旧是柳眉杏眼,俏丽中带几分倔强的英气。


    只是。


    剑客垂着眼,半蹲在地,耐心捡起四散的符篆,整个人都变得沉静下来,仿佛一把敛起寒芒,收入匣中的宝剑。


    易存二觉得怪不习惯的。


    但他喊一声“师姐”,如今倒是喊得心服口服,纵然逢雪比他大不了多少。


    “不是缩地成寸,是借了阴间的道。”逢雪解释道:“幽冥之路与凡间不同,凡间咫尺的地方,在幽冥或许间隔万里,而人间万里之遥的两地,幽冥只在方寸间。我抄了好几次近道,才赶过来。”


    易存二眼睛发光,“还能这样!那我们可以去找风师妹呀。”


    只是他转念想到,生人哪有资格阴间借道,也只有如迟师姐这般斩妖除魔立下功劳的人,才能把阴司当成自家后花园来去自如。


    但迟师姐……与师妹素来不和,肯定不愿意去找师妹。


    他不由又沮丧起来,“算了,反正在万法寺能见着。”


    逢雪把符咒捡起叠好,问:“师妹也来了?”


    易求一点头,“师妹与长孙师妹,夏师姐一起走的,如今大概在菩提寺那头。我们最先预计,是一起跟随礼佛队伍,在万法寺中会合。”


    “那边也有肉身佛?”


    “是啊。”易存二笑道:“介成佛,跟造泥娃娃一样,介边一个,那边一个,真容易啊。咱成仙咋没介么容易?”


    逢雪:“这你得去问掌教师伯。”


    “我可不敢。自从紫云师叔下山后,掌教老垮着副脸,好像谁欠他钱一样。”


    逢雪抿了下嘴角,“你们白日里发现什么情况没有?”


    “介嘛,我们混在香客里,去看了殿里那个金身的千世佛,好家伙,好多金子铸成的佛像,闪得我眼睛都花了,介边香卖得也恁贵了,比咱们那贵多了,难怪有钱能造金像呢……”


    “对了,我们还去看了肉身佛咧。”


    “看见缸里的佛?”


    “师兄和主持论道,吸引走人们注意,我们偷偷溜进了放肉身佛的内殿,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瞧了一圈。”


    “瞧出什么端倪没?”


    “你别说——”易存二神秘兮兮,停顿片刻,吊足胃口后,一拍手,“那佛,好香啊!”


    逢雪只能看向沈玉京。


    青年接过话题,讲述在明月寺见闻。


    “肉身佛已从缸中取出,放置在内殿中,坐在莲花宝座上,上方悬红帏布,瞧不真切。殿外武僧看守,香客只能远远观瞻上香,不能走入其中。明日,肉身佛会从寺里出发,送往万法寺,我们可以跟在队伍中,静观其变。”


    逢雪:“师兄可有什么发现?”


    沈玉京摇头,停顿片刻,又说:“只觉得异香浓郁。”


    但他们都不是佛门弟子,也不知这气味到底算不算正常。


    “我还是想今夜亲自去瞧瞧。”


    沈玉京淡淡看她一眼,“我为你掩护。”


    “不必。我让土地公公带路,师兄去把其他几位师妹接过来吧,若佛乡生变,她们那儿也未必安全。”逢雪提剑往外走,往后丢一个令牌,“他们看见此物,会听你的话的。”


    沈玉京接过令牌,交给旁边的易求一。


    少年自是喜不自胜,捧着令牌,感激道:“谢谢迟师姐,师姐,你人真好!沈师兄,我们快去吧。”


    沈玉京却没有动,“你们去便好,法会期间,人来人往,香火鼎盛,纵有妖邪,也不敢轻易冒头。”他几步追到庙门口,问:“师妹,明月寺中颇多妖怪化形的僧人,并不安全。”


    逢雪回头,神情凝霜,淡淡道:“那些妖怪……就算全围上来,我也不怕它们。”


    “主持呢?”


    逢雪蹙了下眉,想起在沧州见识过的高僧神通。她的剑法斩妖除魔无往不利,若对方不是妖魔,是受用无数香火,万人尊崇的神佛,那便没这么轻松了。


    她想起叶蓬舟的话,不由嘴角微弯,“和尚念经,不听不听,大不了堵上耳朵而已。”


    “只怕没这么容易。师妹,”沈玉京垂眸,看着她坠在地上的影子,一地霜白的月华里,少女执剑的背影一如往常笔直倔强,“叶道友没同你一起来吗?”


    “没有,他留在了云梦。”


    易存二瞪大眼睛,“他居然让师姐一个人过来啦?”


    逢雪轻轻叹了口气,“不……我自己跑来的。”


    算算时辰,叶蓬舟应该已经知道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消气。


    ……


    云梦泽波光潋滟,朝阳照在水面,远处蒙蒙水雾被染成淡金。


    水里鱼肥虾鲜,小猫却没有抓鱼的心思,爪子扒拉青年的衣裳,闷闷说:“小猫去不了平阳啦!”


    “小猫昨天晚上睡觉,梦见了小鱼,但没梦见平阳。”


    小猫抬起脸。


    叶蓬舟盘坐在地,手撑着下巴,拿着信纸出神。面前万里大泽,无边无际,红日从大泽另一头徐徐升起,晨雾逐渐被拨开,露出波光粼粼的水面。


    小猫伸出前爪,按在青年苍白的手背上,跳到他的怀里,抬头蹭他的下巴。


    小猫觉得,天地都是亮晶晶的,小叶的头发睫毛也是金灿灿的,但它想到自己不能去平阳,心情就变得灰蒙蒙的了。


    “小叶,小仙姑呢?”它见呼唤得不到回应,张开嘴,叼住叶蓬舟的手指,不轻不重的咬了下。


    叶蓬舟如梦初醒,笑着揉揉小猫的脑袋,把信纸在它面前晃了晃,“小仙姑的字写得真好看,是不是?”


    小猫歪头,“好看,像小虫子,很好吃的小虫子。”


    “什么小虫子?”叶蓬舟把信纸叠好,弹了弹它的鼻头。


    “小猫喜欢小虫子!”小猫跟在青年身后,尾巴翘起,生怕把他也跟丢了,“小仙姑去哪儿了?”


    叶蓬舟低声说:“她……去平阳了。”


    “小猫也想去平阳!平阳远吗?”


    “若是走人间道,那可远得很。走,咱们找城隍老爷,阴间借道去。”


    ……


    城隍庙里。


    大清早,庙里还无人来上香,叶蓬舟闯入殿门,“老头?”


    台上塑像默默转了个身。


    他跳到神台,倾身到雕像耳畔,低笑着说:“别装,我知道你在,若是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的塑像给砸啦。”


    “唉——”


    一声叹息后,庙里出现个眉毛花白头发稀疏的老人。老人原是水乡富户,生前遇到一场饥荒,不惜散尽家财救人,被人唤作水大善人,死后得人供奉,被封作城隍。


    水大善人道:“自从遇见你这小魔头,我的头发都不剩几根了。”


    “你可别瞎说,”叶蓬舟扯着他的胡子,笑眯眯地说:“认识我以前,你就掉得没几根头发了,第一次见,我还以为走过来一个和尚了。”


    “小子,你、你别扯我胡子。”


    “水大善人,我给你提一壶好酒过来了,没尝过吧,山里大熊酿的月露酒。”


    水大善人鼻翼翕动,只闻一下,马上双眼发光,高兴大声道:“好酒,好酒!”


    “我这还有一壶帝流浆,可是月宫精华,明月夜只得一滴。”


    水大善人双颊酡红,只嗅了下,便晕晕然仿佛醉去,摇头晃脑地夸赞:“好、好,快给我喝一口。”


    “只消你开条小道,让我从阴司赶路……”


    话未说完。


    大善人双目猛然清明,坚决道:“不成。”


    叶蓬舟笑着晃了晃酒葫芦,“不想喝好酒?”


    “自然是想的,但、但反正不成!”


    青年眸光转厉,俊美面上霎时布满阴云,“不成?我是城隍所封的护法,也算是阴司一员,如何不行?你这老头——迷津渡里那个恶鬼也姓水,莫不是你们是一家,还是你一直有心包庇?”


    水大善人额头冷汗涔涔,擦了擦汗水,苦笑道:“小鬼,咱们认识十几年了,你别在我这虚张声势。不是我不答应你,是天师千叮万嘱,不许你借道阴司。青溟山的天师,我这等小神实在不敢得罪啊。”


    叶蓬舟劝道:“那天师心软,不会把你怎么样,到时候有什么,我来承担。”


    水大善人依旧摇头,“我可不像你巧舌如簧,潇洒倜傥,可不敢打赌。”


    水大善人本是个糊涂心好,又爱喝酒的小神,平素软言几句,就能让他松口。


    可这次,软磨硬泡许久,他竟咬紧了嘴巴不肯点头。


    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上香的人群慢慢走近,大善人连忙飞到台上,化作眉目慈祥的塑像。


    叶蓬舟逆人群而下,摸着怀里的小猫,叹气道:“好可怜的小猫,小仙姑不要你啦。”


    声音又低了低。


    “也丢下我了。”


    神情不免苦闷,声音不免郁卒。


    第200章 第 200 章


    去还是不去平阳?


    叶蓬舟抱猫走出庙门, 心中思忖着。他知道逢雪取走他阴司职位,不许他去平阳,自然有她自己的考量——


    他本来就非常人, 是坟里鬼母诞下的鬼胎,待在佛乡梵音萦绕之地, 是会难受一些, 但……


    “小仙姑难道怕我直接被和尚给超度了?”他哑然失笑, 不由摇头,“你说她不肯让我去, 也要让你去啊,一下子把我们两都给丢下了。”


    小猫附和:“没错, 小猫可以给小仙姑抓耗子。”


    “你帮我瞧着点姓沈的小子。”


    “小猫咬死他!”


    “咬死他。”叶蓬舟摸着它油光发亮的皮毛, 墨眉稍稍扬起, 一双眼睛弯如桃花,人本就俊美无双,走在开满报春花的小道上,春风拂袖, 路边柔嫩花枝轻摇摆, 路上的青年风流倜傥,惹得上香的香客忍不住回头张望。


    若是小仙姑在这里, 大概又要骂他花枝招展, 不务正业。


    可惜她没有在此。


    叶蓬舟俯身折下一朵报春花, 凝视指尖花朵,眼里飞扬的神采逐渐黯淡。


    回到住所。


    女孩的人影早早扑过来,抱住他的腰, “大师兄。”


    叶蓬舟揉揉她的脑袋,笑问:“怎么回事, 东西都清好了吗?”


    叶星月脸颊微微苍白,把头埋在他的腰间,身子不住颤抖,犹如受惊的雏鸟,又轻喊他一声“大师兄”。


    叶蓬舟按住女孩双肩,“星月,不要害怕,和我说,怎么回事?”


    “师父、师父回来了。”


    一道醇和平正的声音越过院墙,在他耳畔响起:“不进来见见我?”


    叶蓬舟拍拍女孩的肩膀,迈步走入小院。


    院子不大,一堵白墙后桃花新绽,石阶缝隙长出几叶稀疏的青草。


    叶蓬舟高声回:“您老人家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江要和陆沅待在左右,一个手里拎着包,一个脚边放着箱笼。他出去的时候,让师弟师妹收拾东西,准备带他们离开云梦,料想,在收拾东西时正好被抓个现行。


    一位白发的中年人坐在中间,手里拿着盏青瓷,茶杯盖轻撇去浮沫。他抬起眼,瞥向青年,温声问:“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你的小仙姑呢?”


    “师父也知道她?”


    男人扯起嘴角,笑道:“云梦的花花草草都知道,你有个住在高山上的意中人。本来我还为她准备一份薄礼,”他语气失望,抿了口清茶,“既然她不在,那便罢了吧。”


    “你们收拾好了东西,正好随我出发。”


    “去哪儿?”


    “最近有一场盛会,我带着你们去无色镇,长长见识。”


    “无色镇?”叶蓬舟拖过来一把椅子,下巴搁在椅背上,倒坐在上面,“那真够远的,只怕赶不上趟吧。何况星月年纪还小,阿要阿沅又不稳重,若耽误了事怎么办?不如只带我一个人去,我们星夜兼程,正好能赶到。”


    男人微笑着缓缓摇头,“不必着急,纵有万里之遥,若走水道,不出旬日,便能到达。”


    “那师父,我去租个渔船。”


    “渔舟在这儿。”他翻开掌心,手里出现一掌小舟。


    舟只核桃大小,中间高起之处为舱,舱上有四扇雕花窗,花纹精致,能打开,打开后舱内一间卧室,一间雅室,茶桌、棋盘、书卷一应俱全。


    棋盘前香炉正燃香,离近,他能瞧见米粒般的一点火星缓缓下移,幽沉的香气透过窗楹,传入鼻尖。


    船头坐着两个侍女,色如象牙,毛发、指甲清晰可见。她们跪坐在地,手拿蒲扇,炉上煮茶水正沸。


    江要凑过来来,指尖推开小窗,看见里头栩栩如生的装饰后,不由惊叹道:“这太精致了,是师父把一艘船变小了吗?”


    男人笑着摇头,“是宫中工匠所刻,名核舟,监天司炼成法器,为贵人们掌上把玩,乘船郊游。”


    “核桃雕的小舟,如何能跨越千山万水,一个浪头不就把它掀翻了?”


    “我们不走陆上水道。在迷津渡,我有一位朋友,从她那儿借道……”


    江要瞪大眼睛,脱口而出,“黑水娘娘?”


    男人微微一怔,慢慢勾起嘴角,摩挲手中核舟,“看来你们已经见过她了。如何,她招待可还周道?”


    “周道,可太周道了,”江要小声嘀咕:“都快准备把我给吸干啦。”


    叶蓬舟扬了扬眉毛,“我听说啊,师父这位好友,前日刚出门,搬去其他地方,不会再回来。”


    “就算她搬走,也无甚要紧,我们只是从她家借道,只是可惜了,”他喝了口温热茶水,笑道:“天宫玉阙,失其主人,明月佳期,又少了个可以饮酒的地方。”


    “师父不关心好友搬去哪儿了?”


    “人来人往,缘聚缘散,”男人把茶盏轻轻放在桌面,看向青年,双眼弯起,眼角泛起湖水涟漪般的皱纹,很是温柔雅致,笑着说:“因缘际会,无需强求。小舟,你又关心过,你娘亲去了哪儿吗?”


    叶蓬舟霍然抬起眼帘,定定望着他。


    ————


    逢雪蹲在寺庙琉璃瓦上,悄无声息潜过暗夜,依仗身形之便,躲开一个又一个执火巡逻的武僧。


    沈玉京身手不如她灵活,在双足贴上清风符,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师妹,”他指向前方,“便是那一座。”


    不用他带路,逢雪也一眼能分辨出哪一座佛殿装着肉身佛。


    原因无他。


    黯淡长夜里,佛殿旁火把如龙,几要将天空照红。火光照亮碧光瓦,瓦下乌沉木牌匾金字闪烁,写着“捏花殿”三字。


    无数人跪在殿前,焚香叩拜,虔诚至极。


    这都是风尘仆仆赶来参加法会的虔诚香客,他们不远万里而来,自愿跪在殿外,为肉身佛点灯守夜。待明日,赶在肉身佛出来后,争着向佛上头柱香。


    传说抢到头柱香的,便能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在往年,为这头柱香,没少发生争吵打架,有时甚至打得头破血流。


    逢雪蹲在院墙,往下望去。


    人头攒动,乌泱泱如黑蚁,捏花殿被挤在中心,仿佛一座孤岛。


    逢雪道:“这么多人,若真出事,不说妖怪吃人,单是人群惊慌之下拥挤踩踏,恐怕也会伤到许多人命。”


    “我听说,盛会隆重,人群蜂拥而至,常有踩踏事故。”


    逢雪皱了下眉,“那他们还都过来?命重要还是拜佛重要?”


    沈玉京垂眸望着众人,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冷淡,“命数而已。”


    “命数?”逢雪嗤笑了声,“师兄,外面和尚守着,用术法他们估计能察觉到。我转到后殿,找机会溜进其中,请师兄在外面帮我观风,有事及时告知。”


    沈玉京递给她一只符纸叠的仙鹤,“以此传讯。我去引开人群。”


    逢雪微怔,“如何引?”


    “师妹在此稍等片刻便好。”他回头,朝逢雪笑了笑,纵身一跃,大氅飘扬,如黑鹤扬翅,须臾便消失在暗夜。


    不多时。


    夜空中猛然炸开冲天金光。


    逢雪微眯起眼睛,皱着眉,心想,是金光咒?


    跪在地上的信徒不认识金光咒,纷纷仰头望着,不知是谁惊喜大呼:“是佛光!佛祖显了灵!”


    人群霎时爆开欢呼,争着往佛祖显灵方向跑去。本就十分拥挤的人群变得更加混乱,僧人们挥手让人冷静,可刚一走下台阶,便被人潮裹挟摔倒,差点丧了性命。


    殿旁守护的僧人也加入其中,好半晌才维持住秩序,等他们重新回到门口时,逢雪早已无声无息站在了殿中,仰头望着莲花宝座上的肉身佛。


    殿内挂满暗红的帏布,帏布上写满经文,肉身佛身影隐在经文后,点点烛光透出他捏花微笑的身影。


    浓郁的异香扑面而来。


    逢雪按剑,慢慢走近。


    殿内点了千百盏烛火,烛光照得四周仿佛白昼,两侧护法的诸位佛陀垂眸微笑,或执杖怒目,或慈悲,或威严。


    他们高立在莲花台上,被雕得栩栩如生,仿佛神佛亲临。


    而被拱卫在中心的,就是新成佛的明念和尚。


    和尚尸身被镀上一层金,烛火映照下,金光闪耀,神情慈悲,与殿内诸多神像相同。


    逢雪围着肉身佛转了圈,如易家兄弟一般,没发现什么端倪。肉身佛四周铺满花果,这些都是居士们送来的供品,堆成了一座与神台齐高的小山。


    花香、檀香,和佛身上透出的异香融于一体,直冲鼻子。逢雪忍不住捏诀,唤起微风,拂去殿内满室佛香。


    她仰头望了眼肉身佛,犹豫片刻,纵身翻过供品,跳到莲花宝座上,凑到金身面前,仔细打量这座新成的佛陀。


    鎏金之下,佛陀双目微垂,嘴角上扬,人类的肌肤肌理清晰可见。


    她双手捏住金身下颌,稍用力,佛陀嘴巴微张开。


    牙齿稀疏,舌头失去弹性,颜色紫黑。


    正观摩之际。


    一股淡淡的腐臭味从喉管中飘了过来。


    逢雪正好吸入,干呕几声,差点从佛台跌落。她按住肉身佛的肩膀,勉强稳住身形,连忙从怀里掏出个葫芦,把叶蓬舟给她的解毒丸塞嘴里。


    待胃中汹涌平息,她神色微凝。


    佛陀身上,也会有尸气?


    明念和尚已圆寂三年,尸体不僵,内里自然会腐臭,诞生尸气。可若有尸气,说明只是肉体凡胎一具,怎能被供在神台,镀上金身,称为佛陀呢?


    逢雪抿了下嘴角,终于明白这满室的异香,大抵是为了遮住尸体的腐臭。


    思忖片刻,她拿出张黄符,将符纸卷起,塞入佛陀口中,藏在它的舌下。


    这样就不必怕僵尸诈尸了。


    逢雪拍拍手,正准备离开,面色忽然一变。


    在金身的肩膀上,有个清楚的巴掌印。


    很明显,是她方才按上去的。


    “有怪莫怪,阿弥陀佛。”逢雪朝肉身佛拱拱手,把搭在他身上的袈裟拉了拉,遮住巴掌印,“法师莫怪。”


    手一拉,却发现锦衣袈裟下画满了经文。


    再看这满堂挂满的帏布,逢雪叹口气,这哪是拜佛啊,分明是镇尸。


    法师依旧垂眸微笑,面容慈悲,想来不会怪她。


    逢雪朝法师拱手,来之前,她不大信肉身能成佛,来之后,却有些同情这位被架在莲花座上,肉身不得安息的老和尚。


    拿出自制的三枝香,俯身三拜,信香插在香炉里。


    香气冉冉而上,信香飞快燃烧。三柱香同时点燃,却烧成不同长短。


    左边中间等高,约两指长,右边最短,只露出一点尖,快要燃尽。


    这叫催命香,烧成这诡异的模样,说明必有灾祸发生,有人要丧命。


    逢雪皱起眉,又跳到神台上。只在嘴中塞一道符防止诈尸还是太不保险,她正想在里面再加两张雷符火符。


    雷火相生,若这老和尚真敢诈尸,直接将它劈得魂飞魄散,烧出几盘舍利。


    就在逢雪动手时,却察觉一点不对劲。


    她伸出手,摸向肉身佛的脸颊,脸颊干瘦,不剩多少肉,骨头凸起。


    她看向肉身佛的躯干。


    能被她捏出个巴掌印,这幅躯干相当肥硕健壮,脂肪裹着肌肉,双手粗大,没有丝毫皱纹。


    仿佛一个健壮男人的身体。


    肉身佛的身体与脑袋居然是两种状态?


    还是明念老和尚到最后几年,佛法有成,竟返老还童了呢?


    逢雪正犹豫不定,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将要诈尸的,是老和尚的头,还是他的躯干?


    思索时,殿外传来了脚步声。


    她纵身跃到梁木上,身子伏倒,藏身在大梁后。


    就在跳上大梁的瞬间,大殿的门被推开。


    两个和尚提着灯走入殿里,匆匆围着肉身佛转一圈,查看无损后,神色才变得缓和。


    “方才外面骚动,我觉得不大寻常,幸好肉身佛无事。”


    “唉,今年怪事特别多,广信还未瞑目,我们再在这儿诵经,送他一程吧。”


    两个和尚将灯放在脚边,盘坐在蒲团上,喃喃念诵经文。


    “南无阿弥多婆夜……”


    是往生咒。


    逢雪伏在房梁,心想,他们提到的广信和尚是谁?广信和尚死不瞑目,为何在明念的尸身前诵念往生咒?


    难道——


    心思转动见,一阵阴风吹过,殿里千盏明灯霎时熄灭,两盏被和尚带进来的防风灯是漆黑大殿仅有的光。


    两个和尚连忙停止念经,拿起身旁的灯,灯火往前递,画满经文的暗红帏布从高耸房梁垂落,摇晃不已,与大殿齐高的无头人影仿佛站在翻滚的帏布后。


    “师父,你为何害我!”阴恻恻的声音随着阴风,在殿里响起,一只大手拨开帏布,就要抓向和尚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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