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第 171 章
羊头是刚杀的一只羊妖脖子拔下来的。
被削去里面的肉, 当个面具,戴在头上,很是唬人。
逢雪本来是想用妖怪的气息遮掩自身。云螭这样多的妖魔鬼怪, 远超蜃妖实力,如今它费尽力气, 幻境也已摇摇欲坠。
不妨让它更加焦头烂额。
“剑仙娘子, ”狐狸口吐人言, “你是怎么想出这幅尊容,怪吓妖的。”
逢雪:“我见过长这模样的人。”
狐狸:“羊妖?不过……我说得吓妖可不是这个意思。”
它的意思分明是, 好好把妖怪脑袋扯下来,戴到人的头顶, 哪个妖怪看着不脖颈一凉?
“娘子明明好颜色, ”狐狸叹道:“为何非要用羊头遮掩?”
逢雪:“你废话太多了。”
“嘤呜。”
“狐狸。”她抚上胸口, “你见过一个羊头人身的妖怪吗?”
狐妖仔细回想,说道:“也是见过的。以前有头羊,修炼成精,自号灵角大王, 喜欢剥了人皮吃肉。它化形本领不好, 有时候变个人身,脖子上还挂着个羊头。不过后来山里住进来对老虎, 羊妖本事不济, 被山君给吞了。”
逢雪又问:“有这模样的野神吗?”
狐狸愣了下, 又想半天,“倒是不曾听说。”它顿了顿,“我们飞禽走兽修炼不易, 能不被猎户所杀、从天敌口中苟得一命就是难得,偶尔渐生灵智后, 有了分本领,还要提防道人猎杀,防着被更强的妖怪吃掉。通常修炼一两分人样,便千难万难,哪能指望成神呢?”
它又补充:“何况是头羊妖。羊本来就愚笨弱小,哪个人会拜一头羊为神?顶多把羊当成祭品送上去咧。”
逢雪心想,她胸口那尊邪神,却真实是羊头人身模样。
是哪个羊妖有了出息,弄来自己信徒,得了个神庙,还是邪神刻意变成这幅模样来迷惑她?
算了,先把眼下问题搞定吧。
逢雪把螳螂精的尸体往地上一扔。
白日闹市街头,此刻仿佛一座屠宰场,散发浓浓血气。
地上倒满了妖怪的尸体——无头的大羊如一颗大树倒挂,旁边是斩成两截的巨蛇,蛇头宛若巨石,堵住道路……妖怪密密麻麻垒成一座尸山。
随着剑客一掷,尸山里又多了具螳螂精的尸体。
不管看见多少次,狐妖心中都忍不住一颤。明明江畔遇见时,少女一身血腥味,伤痕累累,若是普通人,早就倒下了,她居然还能拖着重伤之躯,给造了座“尸山”出来。
幸好那时它没趁人受伤,直接动身把人扛进洞府,否则,只怕自己也成尸山里的肉块,脊骨说不定还要被她抽出来当剑使。
太吓狐了。
逢雪瞥它,“你抖得这么厉害做什么?我又不杀你。”
狐狸匍匐在地,尾巴晃动,尖吻狭眼一派谄媚,“我只是为剑仙之威所摄,情不自禁发抖哩。剑仙不愧是剑仙,专门克制妖魔鬼怪,就算是青溟山上真人,我瞧也不及你哩。”
逢雪蹙了下眉,“不许对真人无礼。”
狐狸马上说:“原谅我山下小狐,没见过世面,胡言胡语哩。”
逢雪不理会它的奉承,指向前方,“那儿有妖气,载我过去。”
翻身骑上狐背,狐狸四爪如飞,悄无声息地从屋顶跃过。
逢雪面无表情地望着云螭。
月华如水,古城浸透在水中,格外静谧安宁。
她摸上腰间,拿起酒葫芦,仰头喝一口月露酒。
爱睡是吧。
爱做梦是吧。
不愿醒是吧。
简单。
饮下喉间美酒,剑客眸光转冷,映着盈盈月色。
她握紧布条缠住的“剑柄”,拔出就地取材制作的剑,悄悄翻入闹妖的人家。
……
那就让我成为你的噩梦。
……
白日里。
往日最繁华热闹的街头,里三圈外三圈围着人。百姓一个个神情惶恐,面无人色,往十字街头看一眼,就马上收了回来,妇人捂住孩子的眼睛,不小心瞟见的小童吓得哇哇大哭,心里承受能力稍弱者,齐齐扑倒在路边大吐,恨不得把自己胃吐出来。
街头堆着一座尸山。
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有的开肠破肚,肠子挂在屋檐,打了个结,有的尸首分离,双手紧抱着脑袋,有的四肢被削断,人棍似的插在水缸里。
惨绝人寰,血气冲宵,谁看见如此场景,不心生畏惧?
云螭顿时人心浮动,人人焦躁不安。
“哪个凶徒杀了这么多人,还把尸体仍在大街上?”
“凶徒哪杀得了这么多,一定是妖怪!”
“那个是卖米的倪掌柜,肚子被剖开,那个是刚嫁人的小翠姑娘,我昨天还吃过她的喜酒,扭头就倒在这儿,连手都被砍下了。太狠毒了,凶手真是穷凶极恶,毫无人性!。”
“你说会不会是那日我们将两个小贼逼得跳入江中,她的同伙折返回来报仇?”
“活人哪能弄出这样架势,我看是他们的厉鬼回魂,要为自己报仇。”
“嘘——小声些,莫让他们听见。”
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跌跌撞撞跑过来。
“这是……槐娘子?”
槐娘子被尸体绊倒,跌在血泊里。
她不似他人露出恐惧之色,反而在尸山里胡乱搜寻,找到小翠姑娘后,拿出把刀剖开小翠的肚腹,从里面扒拉出一团麻袋般的内脏,嘴里喊:“我儿呢?我儿呢?”
“槐娘子大抵是疯了。”
“以前多干净妥帖的一个人,好不容易盼到儿子成家,结果遇见这等事。”
人们纷纷摇头,却不敢靠近尸堆里的疯女人。
好在衙门的人很快就赶过来。
衙役们动作流畅地清理好地上尸体,喝退人群,把地面血渍清洗干净。
蹬皂靴配大刀的衙役走来,清了清嗓子,“诸位。”
百姓们安静下来,齐齐盯着他,有苦主哭诉道:“胡班头,你可要替我们作主啊。”
胡班头拱手,“大家放心,几个蟊贼而已,我请来高人,庙会前,定将他们擒住!”
人群依旧安静。
“非要千刀万剐,饮其血、食其肉,才能解今日之恨!“
静默片刻,人潮欢呼雷动,排山倒海。
…………
“我才离开衙门一天咧,怎么又多出个胡班头?”
虎班头从暗巷里缩回脑袋,趁着人们不备,偷摸从空空的包子摊偷了两个包子,“喏,婆婆,饿了吧。”
老人接过热腾腾包子,却没有吃,仰头望着天空。
“婆婆,你不是自己饿得慌吗?包子,热乎的!”
“我想回到家里吃饭……”
“对,你不是回来探亲的吗?你在云螭有家怎不早说呢,我先送你回去。”
“在哪儿呢?”她皱起眉,眼神浑浊,忽地往前走。
班头连忙跟在她身后,跟着她在胡同里左转右转,转过一道弯,浓烈的血气扑面而来。
正撞见衙役们“处理”尸体的景象。
他们把肉块往地上一丢,匍匐在地,大口啃噬,吃得身体起伏,嘎吱作响。
“这么热闹啊。”
皂役们慢慢抬起头,露出帽下一张张非人的面孔,满面是血。
虎班头拉着老人的手,慢慢往后退,“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大家且当没有看见。我这就离开,保证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熟练地把人往肩膀一扛,他转身就跑。
“哎,小虎,跑慢些,我的骨头快被你颠散架了。”
虎班头叫苦连连,“我的奶奶咧,跑慢些我们就没命啦!后面跟着的,尽是些妖魔鬼怪咧!”
尽顾着埋头跑,脑袋猛地撞到堵墙上。
饶是他的头铁,也被撞得头晕眼花,眼冒金星。
咦。他分明记得,这条巷子不是死路。
虎班头咬牙,飞快转身,仗着对小道熟悉,扭身扑入另一条胡同里。
可没跑多久,眼前又出现一堵墙。
这下他看明白了,不是自己记错道路,是当他跑来时,笔直墙壁忽地转个弯,似白纸般折了过来,挡住去路。
往后一看,身后也出现堵白墙。
墙面还在往内里挤压,飞快又不容反抗,要将他们挤成肉饼。
这么高的墙,就算他身手好,也肯定爬不上去。
“婆婆,你快想想你那穿墙的本领!”
老人挠头,“小虎你别急,让我慢慢想啊。”
“我也不想急啊!”
可是四堵墙已经近在眼前,他张开双臂用力撑墙,肌肉绷紧到极限,已经能想到,自己像个蚊子,啪地一下被拍扁,留下一滩血迹的模样。
眼前忽然暗了下来。
缓过神来时,他已经身在一间昏暗房间,房里布置简陋,木桌前几条凳子。
一个女人背对他们坐在凳子上,低着头,长发及地。
“阿姐,我回来吃饭啦。”张紫云坐了下来,招呼道:“小虎,你也来吃吧,阿姐刚给我们热好的菜。”
虎班头微微一怔,心想,婆婆这般年迈,她的阿姐怎么还是满头黑发?
不过既然是婆婆的阿姐,应该不会是妖怪。这么一番跑动惊吓,他肚子饿得厉害,咕咕作响,正想饱餐一顿。
“哈哈,多谢,只是我吃得有些多。”
见老人笑着拿起桌上的纱罩。
“呱呱”。
一只田蛙从桌上蹦下来。
桌上不是什么家常小菜,而是一碟碟腐烂树叶、污泥碎石,几只蚂蚁在碟子间乱爬,田蛙呱呱蹦跶。
虎班头默默放下筷子。
“婆婆,这是你的家是吧?”
老人笑眯眼睛,“是呀是呀,”她夹起一只田蛙,放在虎班头面前,“快多吃点,你年轻,吃点荤的长个子。阿姐,你也吃点东西。”
那长发的女人慢慢转过身子。
虎班头连忙低头,问:“不知这位……前辈是谁,住在哪儿,我看自己认不认识。”
“我姐姐住在石头庙里。”老人偏过头,看着长发下布满鳞片的面孔,笑语道:“人们喊她小蛇姑娘。”
第172章 第 172 章
夜色沉沉, 一轮皓月当空。
暗室里小蛇姑娘依旧低垂脑袋,面壁而坐,长发迤逦在地, 铺陈如毯。
老人揉揉眼睛,道:“小虎, 我年纪大, 有些困倦, 先躺下睡觉了。”
“婆婆你别睡啊……”
老人躺在铺满地的黑发上,阖上双目, 头枕着手,陷入沉沉梦里。
虎班头重重叹口气, 掀起眼帘, 悄悄看眼女子。
女子背影袅娜, 腰肢盈盈,穿的只是寻常粗布衣衫。若只看背影,是位难得的佳人。
偏偏他眼尖,能瞥见乌发后偶尔漏出的鳞片。
想到“小蛇姑娘”的名号, 他确定这是个蛇妖无疑了。
蛇妖安安静静地坐着。
虎班头想了许久, 拿起身侧的刀,朝蛇妖拱手, 转身走出陋室。
刻意放轻动作, 悄悄关上两扇破门, 班头最后看眼睡颜安详的老人。
既然已护送婆婆到家,他也不能再留在这儿了。
那头恶虎就藏在云螭,指不定披着谁的皮, 他要找到它,剥了虎皮, 把娘子与孩儿都找出来。
班头按紧腰上刀,迎着萧肃夜风,踏入清冷月色里。
一走出陋室,他便发现四周景象异常熟悉。
这儿是哭宅?
哭宅里飘来哀哀怨怨的哭声,不过眼下他明白了,云螭藏着数不胜数的鬼怪,鬼知道是哪只鬼在哭。
“婆婆,告辞。”他拱手告别。
————
夜深。
一道人影悄无声息翻过院墙,跳入田六儿家里。
田六儿在衙门当差,是个圆脸的差役,少时爆过天花,顶着一脸麻子,以前总跟在虎班头旁边,师父长师父短。
逢雪与他见过几面。
田六儿家漆黑一片,没有点灯。
他坐在桌前,埋头吃饭,如今月上中霄,已到子时,他还在僵硬地扒拉空碗。
似乎未察觉到有人走入房里,他还在和人说话:“今天的蛋白有些发苦,是腌久了吗?早和你说,鸭蛋不能腌太久。”
“近日城里不太平,我送你回娘家住几天吧……也没什么,几个小蟊贼,我师父武艺高强,罩着我呢,用不着替我担心。”
“你带点咸鸭蛋回去,对了,你家附近有个灵验郎中,替求副膏药来呗。”
田六儿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说着琐碎事。
“没什么,便是肩膀有些酸痛,总拔刀维护治安而已。”他伸手揉了揉肩膀,却摸到只僵硬的鞋。
布鞋小巧,冰冷,寒意浸透鞋面,钻到掌心。
随梁上挂着人摆动,鞋尖轻撞,每次正好抵着肩膀。
难怪肩膀酸痛了。
田六儿呆了呆。
娘子方才不还在和他说话吗?怎么一眨眼,吊在了梁上?
逢雪默默捡起一块小石头,猛然掷出,田六儿口中的舌头飞弹,像条弹性极好的绳子,从房梁上缩回,把石头卷入口中。
“降妖。”
冷光似电,悄无声息地劈破寒夜。
…………
第二日。
十字街头上又垒起一座尸山。
这次尸体不独有些平民百姓,还多了衙门当差的衙役。
见到衙役们倒挂在屋檐,似风铃晃来晃去,“鬼羊娘娘”彻底成为云螭梦魇。
人们为那索命的恶鬼取了个名字,叫作鬼羊娘娘——
原因无他。她手里留了个活口,是平日在桥头卖槐花的槐娘子,槐娘子疯疯癫癫,见人就说,儿子被小翠吃掉,小翠被个羊头人身的恶鬼给杀了。
街上冷清许多。
出了这样的事,人们哪敢还上街,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生怕自己一句话,惹来鬼羊娘娘的注意。
司猴儿单脚在台子跳上跳下。
“跳什么呢?”
烟枪在他脑袋上一砸,赵三浪转动烟枪,吐出口白色烟圈,“跟蚱蜢似的。”
司猴儿苦着脸:“都怪那只鬼羊,没有人来看我们戏法了。”
“云螭出了这样的事嘛,大家都不敢出门。”
“若还抓不到凶手,庙会也会泡汤,我们的戏法不白准备了嘛。”司猴儿惆怅叹息,“庙会还办不办啦?”
“谁说得准呢?”
“都怪那什么鬼羊娘娘。哎,小猫,你别挠我!”
小猫从台子蹿上,一跃跳到司猴儿肩膀,抬起爪子在他脸上邦邦敲了几巴掌,“喵喵喵!”
可惜没有人能听懂喵语,听不懂它骂得有多难听。
司猴儿手捞住小猫前腿,把它一把抱起来,还揉两把它柔软滚热的肚子,“小猫,什么事让你这么生气”
小猫气呼呼地扭过脸,拿爪子抵住他凑近的脑袋。
骂小仙姑还揉它的肚子!
“话说,”赵三浪吐出口烟圈,“这几日都不怎么见到剑仙,他们去哪儿了?”
“要是有仙师在,哪轮到什么鬼羊猖獗,仙师早就一剑毙了它,算命的老骗子,要不你算一卦,看看仙师人何时回来?”
老头手指招牌,摇头晃脑,“一贯一贯,神机妙算。”
“呸,老骗子,钻钱眼里了!”
三花从孔一贯膝头跳下,伸个懒腰,走到小猫旁边趴下,安慰道:“放心喵。仙师不会不要你的。”
小猫卷成一团黑球,把头埋在肚子里。
“爷爷不知道月姑是月姑,但还是愿意给月姑挠头,所以,就算仙师不记得你了,肯定也还会……”
一肉垫拍在它的头上。
小猫瞪圆眼睛,凶狠道:“小仙姑肯定记得我!小叶也不会忘掉我!”
它的气势马上弱下来,蔫吧趴成一滩,沮丧地说:“可是他们丢下小猫了。”
“是不是小猫弄丢了奶奶,小仙姑生小猫的气?她如今有一只更大的狐狸,可以坐着在屋顶上跑,小猫跟在地上追,大声叫她,可她不理小猫。”
它越说越难过,两只爪子遮住脑袋,声音带着哭腔,“小仙姑不要小猫了。”
月姑有些同情这只漆黑的小猫了——
它伤心得不抓耗子吃,都瘦了点,不像个圆滚滚的碳球了。
“小猫,你一岁了,已经是只大猫,可以自己独立啦。”
在他们狸奴的生命里,三个月的年纪,就会被妈妈赶走,独立在外,学会抓耗子虫子,自己谋求生路。
它们生命短暂,寿长者,也最多活个十来年。
这样想,小猫其实已经是只能独立生存的大猫了。
“你抓耗子很厉害。”月姑细声细气安慰它,“就算仙师不要你,你也能养活自己啦。”
“喵呜!”小猫气得在它脖子上咬一口,咬得一嘴猫毛。
月姑想了想,又说:“而且他们不一定是不要你,说不定,只是天太黑,没瞧见你咧。”
小猫气得又咬掉它一口猫毛。
两只猫搭在台子上,打闹玩耍一会后,便懒懒晒着太阳,忽见一队皂衣人提刀而来,停在戏台面前。
司猴儿笑:“官爷,你们也来瞧咱们的戏法吗?”
官爷一挥手,不由分说,将他们拿下。
“官爷冤枉,我们不曾犯过什么事啊。”
“哼,你们和鬼羊有勾结,还说不曾犯事!”
一不会,戏班子的人就被捆了个严严实实拉走,游行一圈后,被绑在十字路口。
赵三浪笑着用肩膀抵了抵身侧衙役,塞过去一锭银鱼,“兄弟,怎地没见过你,面生得很,新来的吗?”
衙役瞥他一眼,把银鱼接了下来。
“鬼羊让我们做不成生意,我们也正气闷呢,怎会和鬼羊扯上关系呢?兄弟,你晓得虎班头吧,我们同虎班头还有过交情……”
“虎班头,喏,在那呢。”
差役侧了侧身,露出后面被捆得像个粽子倒吊在架子上的壮汉。
“哟,虎班头!”
壮汉被吊了有一会了,像个倒悬在空中的蛹,脸上充血赤红。他神色复杂地瞥眼万戏班的人,把头扭到另一边。
除却虎班头,赵三浪还望见了另一个熟悉面孔。
白发老人被捆住双手,宽大衣袍裹住瘦弱身体,如同半截入土的朽木。
赵三浪心头一惊,暗想:难道鬼羊是……
差役们又陆陆续续捆来许多人。
包括客栈的老板,小白豆浆的老小白,乌家剩下的一对兄妹阿鲤泥鳅,和骂骂咧咧的八字胡。
总之和逢雪有过交集的人,都被挂在了街上。
县太爷坐在轿子上,白白胖胖,身上肥肉一颤一颤。他抬手,新走马上任的胡班头中气十足,大声吼道:“这儿就是和鬼羊勾结害人的歹徒,大家伙说,该怎么办?”
“吃了他们。”
不知谁先说一句,人们爆开欢呼,跟着大声喊:“吃了他们!吃了他们!”
一个个站在台下的寻常百姓,眼睛直勾勾,嘴角涎水滴落。
司猴儿在人群中看见好几个熟面孔,原先觉得和善的、慷慨的、忠厚的观众都站在这儿,面孔扭曲,群情激奋,要将他们吞入口里。
他不停往后缩,哭道:“怎么回事啊?”
皂衣差役揪住一个人后领,拖到前面,手起刀落,人头飞落入煮沸的汤里。
————
逢雪待在暗处,冷眼瞧着妖鬼狂欢。
蜃妖这是气急败坏,开始用其他人来威胁她?
看来她之前的思路并没有做错,大开杀戒,大肆破坏幻境,就算是蜃妖,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把云螭修补好,将一切恢复原样。
而且云螭人多气杂,用妖气遮掩,不让其他人瞧见,蜃妖便不知道她在哪儿。
逢雪微微眯起眼。
龙王既然自愿沉入梦中,蜃妖为何这么急,非要在庙会前抓住她。
难道她那日所见到的玉带龙王并未完全受蜃妖控制,还有自己的意识?
狐狸趴在地上,瞧见那么多妖鬼,毛炸如刺,“乖乖咧,那不是占隔壁山头的老刺猬嘛,我还以为全州这些妖怪是因着战乱,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原来都被掳到这里。”
放眼望去。
云螭那张繁华城池太平盛世的皮摇摇欲坠,每个人皆面目狰狞,露出几分恶鬼之相。
若说地府枉死城就在这儿,它也深信无疑。
“剑仙,我们还是跑吧。”狐狸扯了扯她的衣角,“我的尾巴也不要咯。”
逢雪回头看了眼狐狸,问:“你能叫回自己的尾巴吗?”
“叫是能叫,它不肯回来呀!”狐狸气愤挠地,告状道:“如今它做了什么班头,可不比跟在我身边快活多了,自然就不愿意听话,剑仙,把胡班头给杀了吧,我瞧它嘚瑟的模样就烦,不用给我留脸面!”
逢雪垂下眼睛,陷入沉思。
“不杀也无妨,我们还是快些逃出这儿吧,就算剑仙的飞剑再厉害,能杀得了这满城的妖鬼?”
妖怪素来不羁愚钝,恶鬼也失去理智,只余杀戮本能。按理来说,这样多的妖魔鬼怪聚在一起,理应互相厮杀,至死方休。
但它们竟穿着人皮,安然地同在一城之中。
狐狸不知道是谁能控制这样多的妖魔,它只知道,若让这么的妖魔鬼怪破城而出,只怕连天上的神仙也奈何不得。
一场人间浩劫近在眼前,它只想赶紧跑。
爪子上空余一截碎布。
狐狸看见剑客抵着墙壁,慢慢缠着掌心绷带,日影西移,暗红残阳斜斜照入暗巷,洒在她被血浸透的红衣上。
剑客缠好绷带,拿起身旁不趁手的剑,剑尖往上一挑,诡异的羊头被她抓着,戴在了头上。
剑仙变成了鬼羊。
“剑客别过去!”狐狸提醒:“这是个陷阱,等着剑客自若落网咧。”
“我知道。”剑客声音平静。
“剑客自寻死路吗?要是走出去,你会被它们扑上来吃掉的咧。”
“就算被吃掉,我也要做一块最硬的骨头,把它扎出口血来。再说,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
夕阳残照,最后一抹光消失在天边,妖鬼的盛宴拉开帷幕。
逢雪提剑,悄悄走出了暗巷。
第173章 第 173 章
天色渐暗, 一口大锅架在十字路口,火光与夕阳照在人的脸上,照得人们面目血红。
他们脸上长出鳞片, 裙下摇曳尾巴。
八条腿的、四只眼的、没脑袋的、舌头吊在胸口的……一个个妖鬼身上人皮摇摇欲坠,显出几分狰狞可怖的本相。
偏偏他们自己并未察觉, 仍旧立在街上, 如同寻常百姓, 或交头接耳,或大声叫好, 或萌生退意。
不知何时,天上飘起点点小雨, 打湿人们衣袍。
“天快黑了, 待会鬼羊就出来了。”有人小声说道。
“鬼羊会直接打开杀戒吧。”
“哦我突然想起, 我家里衣服还没收回来了,别被雨给淋湿了。”
“一样一样,一起回去罢。”
说完,人群就空大半。
只剩下凶性不消的妖鬼, 看着锅里飘出的肉香流口水。
差役捞起颗人头——人头早已变成颗大鱼头, 被煮得肉烂露骨,锅里鱼香飘散。
不过没有人发觉, 依旧把它看作人头, 大声叫好。
“轮到你了。”差役提起司猴儿的后领, 准备把他一把丢入锅里。
司猴儿不停挣扎,少年变声期的嗓子沙哑,哭起来像只鸭子嘎嘎叫, “老大,琦娘子, 救救我!”
忽地。
一块石头当空掷来,正砸在大锅里,锅底瞬间被砸开个大口子,煮沸的肉汤涌灭底下的烈火,四周人们被热汤烧到,哎哟痛呼不绝于耳。
空气里忽然飘来缕冷风,冷中夹杂一丝符灰味。
被热汤烫到扭头想跑的人,转过身,却发现长街上立着道修长身影。
斜阳余辉将她的影子长长拖在地上,羊头上血已干涸,一双瞳孔浑浊散开,雪白羊毛被暗红的血渍染得纠结成绺。
而她披着身比斜阳更要红的血衣,手里拿着把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兵刃。
一个人,缓步走来,便胜千军万马。
“是鬼羊娘娘!”
人们惊声尖叫,不由往后退,就算身后沸水漫流,烫伤肢体。
“歹徒!”差役的刀还没拔出来,鬼羊手里的剑便飞掷而出,穿透他的喉咙。
她身子腾空,纵跃而起,甩下张黄符后直奔刑台。
“上达天庭,下达幽冥,五雷助我,雷公显灵!”
甩出的是张普通雷符,本只能劈倒一两个妖魔。但雷符甩在了水里,热汤中电蛇游走,交织成电网,瞬间就麻痹一群妖鬼。
人们哎哟叫着,倒地不起。
剑光一闪,麻绳断裂,逢雪抬手把司猴儿从台边缘拉回来,丢到旁边,反手一剑,刺破偷袭扑来的差役。
“你们快逃。”
她跳到老人面前,伸手解开师叔的绳子,拉住师叔的手。
入手冰凉僵硬,没有人类肌肤的触感。
“糟了。”
她提剑前刺,剑悬在老人的眉心。
老人抬起浑浊双目,瞳孔两团雾气茫茫,嘴角扯起古怪笑容,“抓住你啦。”
合拢的手像一个铁钳,把她指骨捏得嘎吱作响,几要断裂。
一瞬间,天上的雨滴停住,风也凝滞,天地陷入一片死寂。
本被电翻在地的百姓,被一剑穿心的差役,都从地上爬了起来,瞳孔化作茫茫雾气,直勾勾盯着她。
它们勾起嘴角,笑声嘻嘻。
“比鱼儿还滑溜的小崽子,终于……”
话未说完,老人声音一顿,不可置信地望着掌心。
那儿只剩下一截断腕,倏尔,断腕变成纸片。
剑客执剑立在型架上,冷声道:“抓住我了吗?”
老者捏碎手里的纸片,笑了起来,声音几分咬牙切齿,“真是条难抓的小鱼儿。不过……”
浓浓雾气悄无声息穿过长街小巷,四面八方涌来。
“你只剩下一个人了。”老人没有开口,嘴里发出蜃妖声音,“你的郎君背弃了你?”
“嘻嘻,·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人间的话果然没错。”
被蜃妖控制的妖魔从雾里走出,如同地府爬出的只只罗刹恶鬼。
“嘻嘻嘻嘻。”恶鬼嘴角咧到耳根,嘲笑:“你只剩一个人啦。”
“天下男儿皆薄情。”投水而死的女鬼红衣滴水,抬袖遮住面孔,哭道:“呜呜,好可怜的妹妹。”
她挪开水袖,露出张被水泡得肿胀发白的面孔,鱼一样鼓起的眼珠浑浊无光,不停淌水,嘴角却往上扬,“不如剥了他的皮,吃了他的心肝,和他永远在一起。”
妖怪们狂欢:“吃了她吃了她吃了她。”
但当蜃妖开口时,所有的声音霎时消失,天地只剩下它似笑非笑的声音。
“我知道你会来。以前也有人,同你一样。”
好些个年轻的玄门术士从雾里飘来,双足不着地,眼里两团雾气闪烁。
逢雪猛地出剑一刺,扑来的恶鬼便如雾气爆开,人皮裂成断锦。
“物换星移,日升月落。”蜃妖冷冷一笑,“青溟山的道人依旧如此愚蠢。”
话音刚落。
空气中弥漫的雾气猛地缩紧,变成条条惨白锁链,无声无息捆住剑客的双足。
剑客似折翼的鸟儿,猛地从空中坠落,羊头掉在了一旁,露出苍白秀美的脸。
锁链连翻刺来,她在地上滚了几圈勉强夺过,却还是被锁住了手。
双手双脚皆被紧紧锁住,动弹不得。
她挣扎几下,被锁链捆得更紧,妖魔已至眼前,叫嚣着要剥下她的皮,煮一锅汤喝。
逢雪侧过脸,抬手一掷。
手里剑化作流光飞出。
妖魔们尝过她的剑有多利,不敢撞起锋芒。
蜃妖笑声一滞,“拦住她!”
但是迟了。
妖魔纷纷散开,于是长剑一抖,没有丝毫障碍,笔直刺中倒挂在刑架、捆成粽子的虎班头。
逢雪高声喝道:“既为山君,当腾跃山林,呼啸洞壑,出巡万兽辟易,一啸天地颤抖,怎肯为妖驱使,在幻境里做一犬狗?”
宛若当头喝棒。
虎班头倒吊在空中,低头望去,正好一滩积水。月照水泊如镜,里面映出张吊睛白额的圆脸。
四肢粗壮、橘色皮毛上黑纹斑斓,正是他苦苦追寻的恶虎。
道路尽头传来一声虎啸。
一头母虎带着几个小崽子脚踩烂银月华,静静望着它。
剑锋掠过,绳索断成两截。
猛虎四肢落地,愤怒环顾四周,如枪的尾巴横扫,荡走台子上的恶鬼。
它仰头呼啸,地面微颤,穿透长夜,雾气凝成的城池剧烈摇摆。
逢雪身上的锁链自然也被虎啸震散。
山君脱困,够蜃妖吃上一壶,她对上山君圆溜溜如琉璃剔透的眼睛,抱了抱拳,纵身一跃,跳出雾气桎梏,往黑夜里奔逃。
身后传来蜃妖气急败坏的声音。
“抓住她!”
————
明月升上大江。
江雾茫茫,银液流波。
逢雪依旧在云螭奔逃。
雾气中不知藏着多少双鬼魅的眼睛,每当她想暂停下脚步,用妖血隐匿身上气息时,身后紧跟着的妖鬼便会一拥而上。
她不能停下脚步。
蜃妖如同气急败坏的恶犬,闻见点血味,就紧紧追上来,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但是待快追到时,它又放缓步伐,仿佛在戏耍一个猎物。
怎么也甩不脱。
逢雪背靠围墙,剧烈喘息,身上伤口裂开,殷红血珠滚落,滴落在地。她拿出银针,几下缝合伤口,没喘口气,一只巨爪搭在了墙上,簸箕大的脑袋上倒垂到她面前,血红眼睛宛若两点暗红烛火。
“降妖!”
身后妖怪紧追不舍,她一路逃到河边,长河如银带,倒映一轮圆月高悬。
眼前是苍茫江水,水里鬼影重重。
逢雪扭头。
雾气翻涌,一双双暗红闪烁。
云螭隐匿在蜃雾里,仿若即将腐烂的尸骸,衰颓的废墟上还有层蜃气化作皮黏连着,但怎么都掩饰不住死气。
逢雪失血过多,手有些握不稳剑,只能缓缓往后退,直至冰凉江水漫到脚踝。
“嘻嘻,这下总算抓住你了吧。”
逢雪摇头,“未必,待会我就自投江里,喂鱼喂水鬼,你要抓也只能抓到一副白骨了。”
雾气往两侧排开。
一道人影缓缓走了出来,那人面上五官飞快移动变化,有时化作白发苍苍的老妪,有时变成背着斧头的樵夫,有时又化作年轻貌美的妇人。
最后它化作张年轻倔强的面孔,身披粗布袍,脚踩十方鞋,眼里雾气闪动。
“我要亲自拆了你的皮,我想瞧瞧,你这样的人,皮囊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怎么和旁人不一样。放心,我会给你一场美梦的,嘻嘻,让你做乞丐冻死,让你做娼妓病死,让你做苦力累死。”
逢雪摇头,仰头把酒一饮而尽,葫芦随手丢在河里,随水波流走。
她握紧剑,“是吗?”
蜃妖停下脚步,有些狐疑,“你还有什么花招?”
逢雪将手比在唇边,“嘘。你听。”
江心水流湍急,酒葫芦在一个个漩涡里打着转,被江水吞噬。
明月朗照,大江缓缓东流。
等了一会,不见什么动静,蜃妖低骂:“虚张声势。”
然而就在下一瞬,水底一声巨响,如同惊雷骤起,水波如沸,翻腾不休。
一只苍白的手抓住酒葫芦,破水而出。
“好酒!”
第174章 第 174 章
千里之外的行宫。
地上倒满监天司卫的尸体, 鲜血流入池里,清澈池水变成滩猩红,里面的城池也沉入血色里。
昭昭瞪大眼睛, “你把池子染红啦。”
从暗处走来的修罗手提长刀,身量修长劲挺, 他杀人如麻, 却有双爱笑的眼睛, 桃花眼弯了弯,“没事。”
他上下打量一圈锦衣玉服的女子, “长公主?”
昭昭没搭理他,垂眸看着血红池水, 喃喃:“可是看不见鱼儿啦。”
“没关系, 我待会送你过去。”他顿了顿, 又喊:“二师姐?”
昭昭慢慢抬脸,看他一眼,“你为什么这样喊我……你是我师弟吗?”
修罗擦了擦面上血渍,笑道:“不是, 不过嘛, 也差不了很多。”
“你是带我回山上的吗?”
“抱歉。”长刀缓缓抬起。
“我来杀你的。”
昭昭无声往水里倒去,叶蓬舟拉她一把, 把她放在水池边。他轻咳几声, 缓缓坐在池边, 擦掉唇角的血,“公主殿下,云螭那边……小仙姑, 拜托你了。”
————
江心倒映明月。
一艘宝船从江心升了起来。
船上女子紫衣翻飞,手接过葫芦, 另只手提着长弓,“哪儿弄来的好酒,比宫廷的御酒还要清香醇厚。”
逢雪如释重负,剑抵着地,稍稍喘息,“一头老熊酿的,师姐,他……没受伤吧?”
“捣了监天司的巢,自然不会好受,不过别担心,死不了。”
蜃妖的表情变了,眼睛瞪大,眼里雾气剧烈颤动,四周的幻境也随之摇摆。
它嘶声道:“长孙昭!你怎么……”
“我怎么破棺而出?”长孙昭拉弓,长弓弯如满月。
箭枝破空,珵地一声,快若金光。
雾气重重盾牌,但在飞箭刺入时,盾牌尽数裂开。
它嘴角咧开,气极反笑,身上的人皮鼓胀,条条青紫的经脉浮现在皮上,怒吼:“长孙昭——”
长孙昭立在船头,所谓宝船,其实是关她十余载的竖棺,七条金龙拉着棺材,涉江而来。
她不言不语,又拉开长弓,指向蜃妖,“好久不见。”
“长孙昭,”雾气凝作锁链,猛然从四周跃出,锁住逢雪的脚,蜃妖伸出手,把力竭的剑客给拉到身前,冷笑:“来射箭啊。”
它抓着少女的头发,一把将她的头拉得不得不往上仰,秀美面容上血色全无,身体摇摇欲坠,连剑也掉在了地上,想来已是强弩之末。
“来教你同门领教你的箭术。”
长孙昭果然有所迟疑,拉弓的手悬在半空,“蜃妖,你变得更奸诈了。”
“过奖……”
“不过,我小师妹可是剑仙。”长孙昭微抬下巴。
“剑仙。”蜃妖嘻嘻笑道:“云螭不会有剑仙的,剑仙的剑早就被我变没了……”
蜃妖的笑凝滞在脸上,见被它抓在掌心,奄奄一息的少女,忽然勾起嘴角。
它的眉心一跳。
“我跟朋友学了个戏法。”逢雪慢慢说:“你想看吗?”
她仰起头,一把冰凉锋锐的剑刃从肚子里钻出,滑过两肋与心脏,冰冷的铁锋一点点从喉间飞了出来。
逢雪吐出口血,吞剑这门戏法不难学,但太难受了,不小心就划伤了喉管脏腑……不过,若非这样,飞剑也不会轻易刺入蜃妖的身体。
“降妖。”
青光一闪,剑尖笔直刺入蜃妖腹里,人皮裂作几截,雾气爆开,眼前瞬间化作白茫茫的迷雾。
逢雪顺势搅了搅剑,忽而感觉剑下一空,刺入到团雾里。
蜃妖又逃了。
它纵身跳入翻涌的雾气里。
长孙昭跳到逢雪身旁。两人对视一眼,逢雪望着这位二师姐,稍稍点头,“师姐。”
拔剑时割伤了嗓子,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二人从未有什么交集,逢雪心里也说不上有情绪波动,只是好奇这位传说中的公主,二师姐从棺中脱困,缂丝箭衣,紫衣玉带金袖口,身上金丝绣的海水江崖刺绣繁复,唯独面前仍有团雾气覆盖,瞧不见她的长相。
长孙昭拱手,长作一揖,“若非师妹,我还被困在江底棺中。救命之恩,无以言谢。”
逢雪:“不必客气。师姐,我们得快点解决这只妖怪,不然错过你返魂的时间可不好了。”
只有昭昭气息断绝,师姐身上残余的一魂一魄出于本能飞入云螭,三魂七魄齐聚,加上一枚石佛舍利,才助她破棺而出。
然而,若是在云螭耽误的时间太久,身体气息断绝、腐烂僵硬,衰败成泥,魂魄便不能再返回身体。
届时,师姐便成孤魂野鬼。
算了算,时间至多一个昼夜,得抓紧了。
长孙昭拉弓如满月,“返不返魂不重要,先把这只妖怪的皮给剥了,哦,你担心你的小郎君?”
逢雪被戳中心事,扭过脸,“……监天司并不好对付。”
“我瞧他挺能打的,师妹莫急。”
箭枝如电,雾里响起声痛呼。
长孙昭按住逢雪肩膀,“师妹受伤,先歇息歇息。”
逢雪摇头,提剑重新站起,“无事。”
蜃妖中了一箭,地上留下点点幽蓝血液。长孙昭与蜃妖一起在棺材里躺了这么多年,对它熟悉无比,不需抬头寻找,便能在浓雾里准确寻觅到它的踪迹。
而逢雪追踪蓝血,提剑往前,路上看见什么阻拦的妖怪,飞剑空中纵横呼啸,杀出条血路。
攻守之形,眨眼变换。
狐狸见形势变化,讨好地跳下屋顶,“剑仙,坐在我背上吧,我跑得快!”
它趴在地上,三条尾巴谄媚摇晃。
方才她被阖城妖怪紧追不舍时,狐狸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如今倒知道跑出来……
逢雪冷冷瞥它一眼,翻身坐上狐背,“追。”
雾气翻涌,风云变幻,云螭换了片天地。
蜃妖受伤,控制不住这满城的妖鬼。
许多人家窗户打开,黑漆漆的,里面传来奇怪的咀嚼声。
此时此刻。
万戏班的众人也在奔逃。
司猴儿跟在人群里往前跑,只见四周雾气弥漫,云螭分成两个世界,一边是断壁残垣,一边是高楼林立。
雾气飘忽不定,到处都是人,一个妇人抱着襁褓急匆匆从雾里跑出来,看见他们,哭诉道:“救命,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儿……”
她身后汹涌的雾气里,伸出只瘦长苍白的手臂,手臂不断往前伸,拉长到不属于人类的长度。
接着,手臂合拢,妇人便向个小鸡仔,被它拖入雾里。
妇人眼神绝望,看了他们一眼,把怀中襁褓抛了过来,哀求:“救救我的孩儿……”
琦娘子往前走一步,下意识去接襁褓。
“琦妹小心。”赵三浪推开她,棍子挥开襁褓,襁褓布摊开在地,一个面孔青紫的婴儿抓着截断掌,朝他们咧开嘴角。
好在他们学戏法也要学些武艺,琦娘子手里长枪直刺而出,径直把鬼婴捅穿。
两个人对视一眼。怄气斗法这么多年,这是配合最默契的时候。
“多谢。”
赵三浪笑得八字胡一颤一颤,“走吧。”
前头,赵三浪拿棍,琦娘子提抢,劈出条生路。
到处都是人、鬼、妖。
司猴儿紧跟在班主身后,忽而回头一望,大声道:“涨水了!”
冰凉江水不知何时漫上了河岸,已经涨到港口台阶处。
月光照亮的水面下,漆黑的巨物一闪而过。
“班头,我们往哪儿跑呀?”
赵三浪扫了眼四周,思忖片刻,“去庙里避避。”
不管涨不涨水,龙神庙都是最好的选择。它伫立山坡,在地势最高处,俯瞰云螭,庙里有龙王神像在,也许还能教妖魔不敢靠近。
不过龙神庙位置偏僻,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望着雾气里穷凶极恶的妖魔。
琦娘子抖了抖花枪,“怕它作甚,走!”
————
如今的形势与之前相反。
蜃妖在逃,逢雪在后面追。
但云螭毕竟是它的地盘,飞剑把挡路的恶鬼劈成两半,再一抬眼,四周白雾茫茫,地上蓝血消失在路尽头。
长孙昭闭上眼睛,感应片刻,抬手一指,“它往那边逃。”
逢雪微怔,“龙神庙。”
云螭远非当年长孙昭沉入江底时的模样,但她亲手搭建起的龙神庙,依旧在小山上、潇潇竹林里,沉默地俯瞰古城。
长孙昭却蹙眉,“那儿是龙神庙吗?”
逢雪道:“是……师姐不是自己建的吗?”
长孙昭按住额头,“也许是我在水底下躺太久,不太记得云螭的模样了。云螭变大很多,也多了许多东西。”
“追上去再说!”逢雪跃上狐背,提醒:“龙神自愿沉入梦里,被蜃妖操纵,小心。”
蜃妖不算什么,可怕的是被它蛊惑的龙神,和它肚子里不受控制的满城妖鬼。
长孙昭点头。
两人纵身而起,直奔向龙神庙。
庙门被飞剑劈开,断裂在地。
幽蓝血液一点点往前延伸,直到高高神台上。白玉砌成的神台,龙王手执玉笏,头戴冕旒,朱衣玉带。
“咳咳……”
神台上响起虚弱的咳嗽声,“青溟山的剑客果然厉害,差点要了我的性命。但是……你们抬头看看。”
第175章 第 175 章
抬头?
司猴儿听见同伴惊呼, 抬头望去。
冰凉雨珠兜头盖脸扑天盖地打了下来。
不知何时,天上阴云密布,晦暗无比。在墨黑乌云里, 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巨物如蛇,却比蛇要宽阔无数倍, 就好像……
“玉带河飞到天上去了?”
烟枪不轻不重砸在他的脑袋上。
“笨啊。”赵三浪道:“是龙。”
玉带河龙王。
江水不断往上涨, 还没有变成妖魔的人, 纷纷往山上跑,寻求龙王的庇护。但此刻, 当龙王就出现在天空,真实出现在眼前时, 他们不由停下脚步, 浑身颤抖, 任由雨水打湿衣服头发,像湿漉漉的小鸟,匍匐在地颤抖。
“龙王出来了!”
“龙神在上——请救救我们吧。”
……
巨爪撕开漫天阴云。
龙角似两根伫立的高峰,巨嘴一张, 白雾霎时弥漫整座山岭。
地上跪拜的人们被雾潮淹没。
雾气挤入他们的孔窍, 于是那一声声对龙神的呼唤呐喊,在激荡风雨里扭曲变形。
“龙……蜃神啊。”
————
“蜃神?”
逢雪愕然念道。
水汽浓郁, 天地氤氲在大雨里, 银色雨丝好似从地里长出的枪与剑, 她们衣袍鼓满雨珠,立在枪林剑雨里。
庙门牌匾,本该是龙神庙的地方, 雾气滚动,笔画像虫子一般蠕动, 眨眼之间,便变作了蜃神庙。
冕珠晃动,龙王塑像里,两团混沌雾气塞满眼眶。它的声音嘶哑,“长孙昭,你弄错了一件事。”
长孙昭站在庙门前,再度挽弓。
箭羽微颤,雨珠打湿白鹤翎羽,在羽箭飞出时,逢雪手里的剑也化作电光霹雳,轰然飞出。
“我早已不是当年的蜃妖。”
庙里波光粼粼,雾气缠绕,箭枝没飞出多久,忽然折成两段。
飞剑重新回到逢雪手里,光芒黯淡不少。
“尔等该唤我。”
“蜃神。”
一只巨大的爪子从沉沉的阴云里伸出,搭在龙王庙顶。偌大龙王庙,在它掌心,只是小小玩物。
更别提立在三层庙宇前的人。
渺小如蚁。
硕大的龙头从乌云里伸出,发出蜃妖的声音,“只不过心情好,才陪你们玩过家家而已。若你们就此罢休……”
话未说完。
长孙昭面无表情拉弓,逢雪捏诀,一跃而起。
流星电光,对准它的左眼右眼,驰电追风,刺开大雨浓云。
逢雪还没碰到巨龙的眼睛,就被空中波动的气流给甩到旁边,她轻巧跳到庙顶,仰起脸望着黑云里的巨龙。
比起监天司望见的巨龙,这条龙大了无数倍,若小蛟在这儿,和眼前的龙比起来,像条灵活的泥鳅……
难怪它之前那样害怕。
逢雪见过江河腾空的场景,对龙王之大有了心里准备,然而再次望见,仍觉震撼。
巨龙把身体盘踞起来,几能遮住天空。
心中最坏的预想果然发生了——她们不得不面对如此恐怖的巨龙。
逢雪本来想着,在蜃妖完全吞下龙神时,把蜃妖杀了,然而眼前之景,显示事情不止如此简单。
龙王莫非早就被蜃妖吞下了?甚至,它取代了龙王,成为云螭的“神”,还能以龙王本体,出现在天空。
可若真是这样,为何它还乖乖待在云螭,等庙会开始呢。
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但眼下。
她打量着天空搅动风云的巨龙,微微拧起眉,抹了把脸上冰凉的雨水。
有点难办。
管它呢。
先试试她的剑利不利再说!
“小师妹,你……小心……”长孙昭神色凝重,话未说完,便见少女腾空而起,脚踏巨龙甩起的大风,如条红色鲤鱼,灵巧地滑入沸腾雨幕里。
长孙昭抿唇,沉默片刻。
这个刚见面的小师妹,比她想象中要莽得多……
得多得多得多啊。
既然师妹在前冲锋,身为师姐,总不能畏葸不前吧。
长孙昭御风而起,跃入风云里,连续弯弓,羽箭疾出,为逢雪射出条道路。
“珵——”
剑刃从龙鳞划过,暗红火星飞溅如萤,在昏暗天光里一闪即逝。
龙鳞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白痕。
逢雪勉强才能蹲在巨龙的鳞片上,一片龙鳞堪比屋舍,坚硬无比,厚若城墙,想要用剑劈开鳞片,属于天荒夜谈。
鳞片与鳞片之间相连紧密,没有间隙,就算是薄薄剑刃,也无法插入其中。
大雨倾盆,雨水滴答落下,龙鳞湿滑、无处落脚。随着巨龙一摆尾,飓风骤起,逢雪的身子像断线风筝,瞬间甩飞。
一只手扶住她的腰。
长孙昭捏诀,密云成伞,托住二人身体。
“师妹,情况不妙。看起来老龙早就和蜃妖融合在一起。”
逢雪捏诀,在撕开云螭的皮后,那层若有若无的禁锢也减弱很多,御风诀召来大风,她似条红鲤跃入雨里,在浓云迷雾间御风而行。
“我们对付的不止是蜃妖了,还要加上条老龙。”长孙昭拉弓,扬眉一笑,“师妹可有见过龙?”
逢雪摇头,“不曾。”
“紫云师叔年轻的时候,斩过一条恶蛟。恶蛟伏在江底,以来往商船为玩物,爪子一合,就能捏碎条装满货的楼船。不过,我瞧这条龙可比那恶蛟要大多啦。”
逢雪“嗯”了声,“堪比神魔。”
巨龙一摆尾卷起的大风,就能搅得天翻地覆。
被大风连根拔起的巨木、碎石、房梁……时不时从浓云里飞出,一股脑朝她们砸来。逢雪抬剑挥出,劈开一片房梁,迎面就有黑点飞来,速度极快,眨眼便到眼前,原来是座垒起的假山。
她翻身一跃,脚踩假山飞过,猎猎大风里,后背又拦腰飞来一艘三层楼船。
这下避无可避了。
长孙昭把她拉到身后,双手捏诀,明亮的电光霎时照亮天空,轰隆雷电里,附近的浓雾阴云、飞在空中的石头瓦砾,皆化作齑粉。
逢雪被劈得脑袋嗡嗡作响,揉了揉耳朵。
被雾气遮蔽的天空被惊雷劈出一块空,好似身上衣服破了块,露出湛蓝澄澈颜色。
她这才得以望见脚下——
巨龙出现后,狂风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龙神庙为中心,四周的一切皆在逐渐褪去颜色,逐渐瓦解。
云螭城马上将要土崩瓦解。
长孙昭跳到逢雪身侧,继续道:“就连我们祖师爷,也只用一块镇魔碑将它压在河底。”
逢雪说:“镇魔碑还在云螭,被蜃妖用幻象藏起来。”
“如今景象,就算找到镇魔碑,怕也无济于事。”
“师姐以为如何?”
长孙昭弓箭连发,箭似飞星,在龙鳞上爆开一串火花,“屠龙。”
逢雪抬眸,风急雨骤,偶尔在滚滚阴云里瞥见一隅巨龙的身影,神龙见首不见尾。
她却想起了,庙祝说过的,关于小河姑娘的故事。
从小河姑娘到玉带龙王,再到如今……
或许它想要的,只是沉入梦里,追逐花灯,再做一场美梦。
可惜它只想睡一觉,给别人造成的麻烦却太大了。
若有办法唤醒龙王……
“师妹,别走神!”长孙昭高声提醒。
逢雪提剑冲入漫天乌云中。
————
黑云压顶,狂风怒号,云螭城千年的岁月,像在一瞬间迸发,荒草漫上台阶,墙壁长满青苔,所有屋舍陷入水里般,湿漉漉往下滴水。
狂风卷起屋瓦,人们逃跑哀嚎。
在癫狂混乱里,只有一间屋舍岿然不动,隔绝屋外的风雨。
“啊,天亮了吗?”
一片破瓦被飓风卷走,雨点落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她在铺满地的乌发上转了个身,揉着昏花老眼,慢慢直起身体。
四周墙皮大块大块往下剥落,露出里头漆黑的石壁,石壁上划痕潦草,一幅幅壁画被水汽泡得斑驳晦暗。
老人仰起头,看着壁画,嘴角露出笑容,“啊,这画……”
浑浊的眼里闪动昔日光芒。
烛光闪烁,白发苍苍的老妪皱巴巴的皮似衣袍般脱落,从其中钻出个约莫五六岁的女童。
女童捡起地上一根树枝,指着壁画,童音清脆:“这幅是小蛇姑娘,这幅是龙王出水,这幅是……真人降龙!”
她眼睛清澈,闪烁向往光芒,“好想像真人一样飞到天上去,腾云架雾哦。”
“小云!”
窗外响起妇人呼唤的声音:“天黑了,快些回来!”
“哦。”女童放下树枝,转身往外跑,门边两扇破门早就倒在地上,腐烂成泥,外头大风呜呜,暴雨如注。
她的眼睛里映出倒影却是另外一副模样。
山清水秀,夕阳照晚,零零散散小木屋坐落在河畔,村庄升起袅袅炊烟。
母亲坐在桂花树下编竹篾,几个兄弟姊妹合力摇动门前桂花。
米粒般桂花纷纷扬扬,飞扬如雪。
“今日可以吃桂花糕啦!”女童步履轻盈,像只小鸟,日暮便要飞回巢中,跑到门口时,她扶着腐烂门框,回头望一眼。
长发铺地、长满鳞片的女人背对她,沉默地席地而坐。
女童看了一会,转身跑到女人前,“小蛇姑娘,小蛇姐姐,等我娘烹好桂花糕,我偷摸给你拿一块来,你保佑保佑我家好不好?”
几块小石头堆成的石台,仿佛神庙里一个小型的神台。
“保佑我爹出去捕鱼平平安安。”
“保佑阿娘身体康健,保佑阿姐……保佑大家都好。”
她抬起眼帘,眼睛望着石壁,有模有样学着壁画上的人一样,跟龙神许下愿望。
“我还想……小蛇姑娘也好。今夜的桂花很香,月亮很圆,但是庙里又黑又冷,小蛇姑娘可以来外面走一走,来我家吃桂花糕!”
女童眼睛弯弯如月牙,笑着要起身,忽然哎哟一声,摔坐在地,揉着自己的膝盖,嘟囔:“怎么脚这么痛?”
“哎!那儿有我的名字!”
她又在石壁青苔后,发现自己稚嫩的字迹。
“是谁写的?”
“是……”
头顶乌黑小髻添上丝丝缕缕灰白,清澈双眸变得浑浊黯淡,她低头看着石壁的藻荇,烛火摇晃,映在壁上人影佝偻,不复最初挺拔。
缘何身上疼痛?
是昔日降妖时,冷水中泡了十余日,寒气入骨。
缘何身形佝偻,缘何早生白发?
……
恍惚间,百余年的经历从眼前闪过。
女童后退一步,目光从石壁挪开,面容沉静而温和,“小蛇姑娘,莫非你也想我像你一样,沉入梦里,永不醒来吗?”
小蛇姑娘转过脸。
黑发遮住大半张脸,发丝间隙,灿金眼眸里一点竖瞳。
“为何不可呢?你已经这般老了,满身伤痛,难道不愿意回到童年,最无忧无虑的时候吗?”
小蛇姑娘没有开口,轻灵空洞的声音在石庙上空响起。
闻言,白发苍苍的人只是一笑,“年少时光,自然是很好的,年纪又小,生活在父母庇佑下,不知人间疾苦。我小时候大约还是盛世吧,吃得上许多好东西。不似如今这光景。”
“小时候跑得很快,爬得很高,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是永远不会老的。没想到,一百年弹指一瞬,”她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小蛇姑娘,你瞧我这满头的风霜啊。”
“既然以前很好,”小蛇姑娘下半身未动,上半身完全扭过来,“为何不愿回到过去?”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人人都想着归去,我却觉得,这一路所见风景也很好。我双腿疼痛,是年轻时抓恶蛟时生的痹症,那恶蛟杀了许多人,我除掉它后,两岸百姓排成长龙谢我,还送了我许多咸鱼干,我跟他们学会做鱼饭,带回山上,把鱼干切碎,加上猪油和小葱,放在饭里煮,馋得师父急冲冲加柴火,烧掉了半边头发。”
她弯起眼睛,月牙般的眼不复幼时清亮,却流露出一种更为温柔、通了世事的光芒,“幼时父母庇佑,无忧无虑,年轻时有师父同门陪伴,意气风发,后来学成本领,立身扬名,也开始目送亲友离开,到如今暮霭沉沉,看着其他年轻的孩子长大、下山。人之一生,有如四季,春日时我欢喜,到隆冬,有幸逢雪,亦是叫人欣慰。”
“小蛇姑娘,”她的身影几番变幻,时而是无忧女童,时而是苍苍老妪,最后却化为一个年轻的道人模样。身着青兰布袍,脚踩十方鞋,腰系三清铃,手提桃木尺。
道人走到门口,回眸看去,“我不愿生活在梦中。”
小蛇姑娘不曾说话,金色的瞳孔竖点如烛火轻轻一颤。
道人朝笑着伸出了手,“外面风急雨骤,乌云蔽月,但雨停后,明月皎然,水光接天,正是良辰美景,小蛇姑娘愿意出去看看吗?”
第176章 第 176 章
在巨大的差距之间, 屠龙似乎是不自量力的戏言。
小小蜉蝣,妄图撼树,谈何容易?
逢雪在风雨中御风而飞, 飞剑光芒闪动,好不容易跨越大风与重重废墟, 飞到巨龙身前, 却拿它铁桶般的外壳毫无办法。
劈不开撬不穿, 雷符砸在上面,像是给它挠痒痒, 至于泰山符……真的泰山在此,老龙也能驼起泰山飞上天。
顺着龙身飞过, 她发现, 巨龙薄弱之处, 有两个地方。
一处自然是没有龙鳞覆盖的双眸,双眸里雾气闪动,说不定蜃妖就藏身其中。若让飞剑从龙目里穿入,贯穿龙脑, 斩断龙筋, 定能将藏匿其中的蜃妖斩杀。
至于另外一处。是龙脖下一片弯月般的鳞片,比起其他紧密相连的龙鳞, 这片鳞片微微翘起, 形状有所不同。
所谓龙有逆鳞, 触之即死,便是这片泛白的龙鳞。
然而蜃妖狡猾,又掌控这具强悍至极的身体, 岂是这样容易叫她们近身的?
它不消多做什么,一摆尾就卷起大风, 搅得风云变幻,一张嘴就吐出注连天瀑布。
以两人渺小的身形,刚靠近一点,就被飓风刮得剧烈晃动。
长孙昭摸到箭囊,摸不到几支箭,便舍弃弓箭,伸手捏诀,登时唤来道飓风。飓风如龙,卷起楼船,朝巨龙砸去。
这样一道疾风,在人间少不得摧毁几座屋舍街楼,叫人瑟瑟发抖。
可在巨龙的爪下,它像条小虫子,被爪子一捏,连带其中裹挟的楼船,也化作烟云。
蜃妖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猖獗至极。
人心贪欲滋长出来的妖魔,虽然有了人的狡猾,却也难免学到些缺点。譬如贪得无厌,或者是得意忘形。
它笑得放肆,一晃神,忽然迎来道明亮的剑光。
逢雪御风扶摇而起,快接近龙头时,飞剑脱手而出,携风雷之势,劈向巨龙的眼睛。
剑却卡在了龙目上。
巨龙身形如此庞硕,连瞳孔上那层透明薄膜,也宽逾一丈,比云螭的城墙还厚。
飞剑轰隆劈开眼膜,劈到一半,蜃妖反应过来,把眼睛一眨。
剑就卡在眼皮里,眼角淌出丝细细的血痕。但对于它的体型,这算不上什么伤,至多和人擦破皮一样。
“可恶!奸诈的道人!”蜃妖气吼。
逢雪默念剑诀想把扶危召回来。可惜蜃妖学聪明了,紧闭左眼,把她的剑锁得严严实实。
边御风躲避风中山石巨木,边想着如何召剑,逢雪忽觉肩膀一痛。
她从剑柄拔下一支箭,箭被拔出后,便变成水从指间淌下,肩头殷红涌出,把红衣又添层血色。
长孙昭闻见血腥味,手捏了个诀,空中几座假山垒起,如伞盖挡在逢雪头顶。她伸手捂住逢雪肩上伤口,也不容她说什么,直接往她嘴里塞了个药丸。
血很快就止住了。
逢雪嚼了几下药丸,被药味冲得皱起眉头,“三师姐炼的药吗?”
“是的,甜不甜?”
“有点苦。”
长孙昭微微一怔,又笑了下,“放了十五年呢,可能过期了,别管口味,管用就行。小师妹,这蜃妖怕是学会一些龙王的御水之术,土克水,你的土法学得如何?“
逢雪:“师姐呢?”
两个人相对,陷入沉默。
虽是生死危机时刻,她们看出彼此眼里属于“差生”的心虚。
相对片刻,不由一笑,长孙昭笑道:“我还以为小师妹课业勤勉,功课学得一定很好。”
逢雪从飞来的巨树上抽了根树枝,勉强作剑,说:“我不擅术法。”
“也没什么,小师妹剑术通神,何必去学乱七八糟的术法。”长孙昭在这事上倒看得豁达,让逢雪忍不住心想,若师兄师姐一直留在山上,不曾下山……那必定是很好的时光,也许她也会留在山上修行了。
但他们怎会不下山呢?
但她怎肯一直留在山上呢?
这念头只在她脑海中闪过一瞬,便如云淡轻烟飞逝。风雷激荡,头顶被假山垒起的“伞盖”浮现条条裂缝,裂缝密集,交织如网,忽而一声巨响,伞盖崩裂,碎石飞溅,漫天尖锐的水剑悬于头顶,笔直刺下。
蜃妖这次不曾得意忘形,将龙尾一甩,罡风吹起二人身体,她们像被巨浪裹挟的小鱼,被冲入漩涡与水剑中。
千钧一发之际。
密密麻麻的水剑悬在了头顶,一动不动,雨珠、大风、被风卷动的废墟,也凝滞在空中。
天地静谧无声。
逢雪以为是蜃妖又有什么花招,可望着阴云里的巨龙,它的嘴巴维持张开的姿势,眼里两团雾气剧烈闪烁,愕然道:“什么东西……”
乌云往两侧排开,浓雾里,一道修长身影缓步行来。
吃过蜃妖阴招,长孙昭尤为警惕,拉紧弓弦,可慢慢,她的手指松开,放下长弓,不可置信瞪大双眸。
蜃妖道:“这是什么……”
难道云螭还有其他高人?可长孙昭的出现是个意外,它分明确定过,云螭除却她们二人,哪还有什么高人?
剑客身旁的,只剩个满头白发,行动困难,上几步台阶就要揉着腿喊疼,半条腿踏入坟墓的老妪。
想到那快老死的老太婆,它下意识否认。
“师姐,你认识这人?”逢雪瞧着缓步从云中走出的人,女子穿的是属于青溟山的布袍,腰上悬着属于真人才配拥有的法印。
应是青溟山的人吧。
可是逢雪仔细想来,自己从未在山上遇见过她——道人眉眼冷峻,浓眉凤眼,自有番威严气度,然而在望向逢雪时,她弯了下眼睛,露出浅笑。
“你是谁!”蜃妖大吼。
长孙昭低低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抹了把脸上的雨珠,“蜃妖,你没听说过,张真人的威名吗?“
张真人?
逢雪微微一怔,青溟山的张真人,她只认识一位,但那一位分明白发苍苍,满身沉疴,脸上也总带着慈霭的笑容。
逢雪一直把师叔当慈祥的奶奶看待。
她再次细细打量腾云驾雾、锋芒毕露的年轻真人,“师叔?”
张紫云挥袖,大风里裹挟的砂石假山在她抬手之间,拼接一起,为她们组成道坚不可摧的土盾。
她朝逢雪微笑,又偏头看向长孙昭,“好孩子,你们受苦了。”
长孙昭低下脸,神情难辨。
逢雪还有些茫然,眨了眨眼睛,“师叔,你的腿不疼了吗?”
张紫云握住她的手,“你自己伤成这样子,倒关心起我的老胳膊老腿,阿雪,你这孩子真是……”清气顺着手传入逢雪的身体,如清风流淌过四肢,逢雪只觉身体舒畅,伤痛随之远去。
但她无暇顾及自身,只盯着师叔,眼神担忧。河水岂能回流,人又怎么会回到青春年少?
她只能把眼前这一幕归结为蜃气影响下,云螭出现的幻象。
“不用怕。”张紫云安慰小弟子,“是我的阿姐帮了我。”
“师叔的阿姐?”师叔好像是说过,她回家时,家里蒙尘,只剩下一位阿姐。
那时她只当是师叔老糊涂了,说的胡话——人哪能活得了这样久?何况按古碑村老人说法,师叔的家人早已被水鬼拉入江中,全家只剩下她一个人,哪儿来的阿姐?
张紫云点头,“我的那位姐姐,是我幼时的伙伴,是龙王的初心。”她面色凝重,遮天巨龙沉沉压住天空,“也是最后一点没有被蜃妖吞噬的神性。”
“小蛇姑娘?”
难怪蜃妖还留在云螭,要操纵幻象,举行庙会,它想把老龙完全吞噬殆尽,庙会便是捕食猎物释放的麻醉剂,老龙心甘情愿沉在梦里。
可蜃妖却想错了一件事。
千年后古碑村里,女童用几块石头垒作神台,向龙神许下愿望。这次小蛇姑娘出现,与古云螭城毫无关系,它只为一人出现,也只为一人停留。
老龙神性犹存,逢雪最先想到的,便是把小蛇姑娘请回来。正主回归本体,蜃妖便会被赶出龙王身体。
张紫云知晓她的想法,轻轻摇头,“如今龙神意识,大部分被蜃妖蚕食,就算小蛇姑娘在此,也无济于事。何况,”顿了顿,她低声道:“小蛇姑娘不愿出来。”
“其实百多年前,我还小的时候,镇魔碑便已镇不住巨龙,我才得以遇见小蛇姑娘。你们师祖来到河边,便是为加固镇魔碑,后来发现古碑残损,但巨龙依旧躺在水底,并无出水之意,它已经太老了,时间如水,冲刷走荣光与怨恨,到最后,只剩下疲倦。”
张紫云语气感慨,年轻的小弟子不明白这滋味,她却有几分感同身受。
“那师叔,”逢雪问:“我们要怎么做?”
张紫云抬手,替她取回扶危剑,说:“昔日我们的祖师爷在此降魔镇龙,而今祖师爷已经飞升,在雷部任值,正巧如今风雷大作,我欲设立法坛,请来祖师降世,再降魔一次。”
她们当然请不到祖师爷的本体,只能请到一道分神降世。
但祖师爷是分神,龙神也并非本体,再说,昔日祖师爷降过龙,天然克制巨龙。
逢雪道:“我去找点东西搭法坛。”
“不必。”紫云真人捏诀,双手往上一翻,念:“起。”
脚下小山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山石垒起,聚在她的脚下。
紫云真人又念:“生。”
无数树木藤蔓从碎石从钻出,接连而起,拥簇成一座法坛。法坛极高,竟比空中巨龙还要高上一截,万木簇成青绿法坛,如长剑直指云空,刺穿晦暗阴云。
逢雪穷尽目力,也望不见师叔身影。
在山上听课时,她就听师叔说过,五行之术极为精妙,修行至深处,水淹千山,火淹四海,催生万木,呼唤风雷,皆不在话下。
但这等平地起高山的术法,她头一次见,如此奇观,令人十分向往。
向往之中,又不免忧心,师叔如此年迈,能用得了这样的术法?
长孙昭牵住她的手腕,乘风一跃而起,“小师妹,我们给师叔护法去!”
护法这种事,逢雪做过一次,手执长剑,守在法坛周围,替施法人挡住四周飞扑而来的危险即可。
飞至青天上。
紫云真人脚踏罡步,手拿真人法印,见她们二人飞来,她弹指一点,金光从指尖飞出,流入逢雪和长孙昭身上。
二人身体覆盖金光。
“炁禁白刃,赠尔金光,刀刺不入,剑刺不伤。”
巨石飞砸而来,在触及金光时,顷刻碎成粉末。龙王再吐出漫天水剑,也无可奈何。
但还没有结束。
紫云真人又念:“请来星君斩邪剑,请来太子乾坤弓……”
逢雪手里的飞剑登时嗡鸣不止,长孙昭的长弓漫起红光。
紫云真人又碎碎念叨,从天宫诸神那借得不少好东西。
施法结束后,逢雪一改之前穷酸模样,身上是真君那借来的金甲,脚踩太子宫飞来的火轮,头上是神威天帅闪亮兜鍪,身后是雷泽将军飘扬的披风。
威风凛凛,英姿勃发,宛若神兵天降。
蜃妖也不甘束手就擒,放出被自己困在肚里的恶鬼妖怪。
放眼望去,乌烟瘴气,黑云翻滚,天空是看不见头的恶鬼妖魔。
逢雪微微恍惚,低声说了一句话。
她的声音压得很轻,却透过风雨,挤入长孙昭的耳中。长孙昭本来神色凝重,闻言一怔,“小师妹,你……”
话未说完,小师妹脚踩疾风,背负雷霆,一跃而出,冲入妖魔鬼怪里。
长孙昭抹了把面上冰凉雨水,心想,刚才她没听错吧……
小师妹怎么在嘟囔——两辈子都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啊?
第177章 第 177 章
身披金甲, 逢雪如有神助,飞剑在云间呼啸,连龙王鳞甲都能削去一片。
厉鬼靠近, 便被剑气削成数段,她杀得人仰马翻, 杀得四周空出一圈。
长孙昭箭囊被师叔加满, 也兴致勃勃, 眸里闪动兴奋光芒,挽动长弓, 直指龙王眼睛。
箭穿透风雨,龙王扭动头颅, 避开要害, 却未察觉, 有人一跃而起,剑指逆鳞。
被师叔请下星君之剑后,飞剑有了神威,无往不利。但这一次, 它并未弄出太大动静, 与漫天大雨融为一体,悄悄靠近逆鳞, 沿着鳞甲边缘猛地一削。
半片鳞甲飞落, 鲜血如注, 霎时将四周染成血雨。
巨龙痛得在云中翻滚,搅得天翻地覆,雷云涌动, 更添凶悍。
逢雪御剑正想顺着伤口继续往前,却见那血洞之中, 涌出雪白的烟气,烟气缠绕在龙身上,为它戴上层密不透风的护甲。
这是历年来云螭拜神的香火。
烟气中夹杂丝丝缕缕的黑雾,蜃妖窃取神位,将庙里龙神换成自己,意欲成神,这香火早就被污染,不复最初光洁。
但能有如此多香火,证明小蛇姑娘本就有成神之资。
若能度过最后一劫,说不定它就能飞升成真正的龙神,负青天绝云气,呼啸四海。
香火凝成甲片,堵住汹涌的血注,也挡住飞剑之势。飞剑能斩破龙鳞,靠的是借来的天神之力,神剑斩妖除魔,无往不利,却斩不断世人的香火。
蜃妖很珍惜羽毛,吃痛一次后,马上用香火护身,盘踞在天空之上,张嘴一吐。
滔滔不绝之水从它口中倾泄而出。
法坛生起金光,挡住水浪,洪水便从法坛两侧落下。
眼看水冲不垮法坛,逢雪松口气,旋即意识到一事,往下看去。
洪水水位飞快在往上攀升。江河早已化作一片无际的滔滔汪洋,云螭城沉在水下,已经看不分明。
整座山被师叔拔地而起,高耸如云,但饶是如此,山岭被淹得只剩下个小半截,如座孤岛浮在水面。
人们挤在孤岛上,在滔滔大水里颤抖哭泣。
逢雪御剑飞到孤岛,扫过人群中熟悉面孔,悬着的心稍安。
万戏班的人在,阿鲤泥鳅也还在,只不见了算命的老头和小三花猫。
见到她,百姓们纷纷围上来,其中便有万戏班一伙人。
“剑仙。”司猴儿哭得声音变形,紧抓住她的袖,就像抓住救命稻草。
他们从云螭城往山上跑,躲过雾里涌现的妖魔鬼怪,跑到山坡上时,忽然神龙露首,浓雾弥漫山野,许多人跪倒在地,大喊蜃神名号,被雾气迷倒一批。
等到山顶,已不剩下多少人。
高山平地而起,洪水淹没城池,蹲在山头的人们亲眼看家园被淹没,只能在风雨中无可奈何地悲鸣。
洪水水位越来越高,眼看就要淹没山头,水里巨物若隐若现,白条条的水鬼顺着上涨江水往上爬,一双双惨白的手伸出水面。
惨叫声起,是个小童被水鬼拉住脚腕,眨眼就被拖入漆黑汹涌的怒涛中。
水域被剑气斩成两段,逢雪跳入其中,接住下坠的小童。
妇人呜咽一声抱住孩子,跪倒在地。
人们将她簇拥在中心。
但立在他们之间的剑仙,只是抬头看着天空,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乌云翻滚,暴雨倾盆,不多时,四周便会被洪水淹没。水底下藏着的那些海妖倾巢而出,无数江伥密密麻麻覆满法坛。
护着法坛的金光渐淡,树木攒成的法坛被它们咬得摇摇欲坠。
乌云低沉,洪水连天,人被挤压在短短一线里,宛若蝼蚁。
天地无情,视万物如刍狗。
有人茫然看着洪水发呆,有人跪坐在地哀泣,有人围住逢雪如遇救命浮木,还有人跪在地上,低低念着“龙王救命”。
所有声音穿透嘈杂风雨,挤入逢雪耳中。
冰冷雨珠从金甲上弹溅开,她问:“你们还相信龙王吗?”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不知是谁先开口,斩钉截铁地说:“信!”
逢雪道:“若是还信她,就向从前一样拜她吧,最初,她的名字是小蛇姑娘。”顿了顿,她又问:“谁带了花灯吗?”
人们面面相觑,忙着逃命,连家中细软都来不及收拾,谁会带花灯?
但也因逃跑匆忙,无暇整理行囊,有人袋里翻找,竟真找出一盏残破的花灯。
花灯在逃跑中被挤压变形,外面糊的彩纸湿透了,残破地方露出竹篾骨架。
逢雪接过花灯,小心翼翼护在怀里,来到水边。
风雨鼓满披风,惊涛拍打山崖,雪沫四溅。
她立在风浪边,点了几次花灯,也没有点燃火光,只好放弃点亮花灯,把灯放入水里,说:“小蛇姑娘,云螭百姓需要你。“
她压低声音,喃喃:“虽然他们不是原来云螭的居民,或许,也不是活人,记忆是蜃妖编织的幻象,香火也被窃走,但……”
逢雪说着,心中怅然,“你愿意为他们,再顶起这盏花灯吗?”
她慢慢松开手指。
花灯转瞬就被卷入汹涌水流里,颤颤如一片浮羽。花灯彩纸湿透,骨架在巨浪里折断,随着浪潮一颠,彻底被浪潮吞噬。
“龙王不要我们了吗?”有人绝望说道。
逢雪抿紧嘴唇。
“剑仙,现在该怎么办?”
逢雪转过身,“还有花灯吗?没有就再做一盏。”
“可是有用吗?龙王已经不要我们了,她……啊!花灯!”
逢雪听见他们惊呼,转过身,见漆黑水面不知何时浪潮平歇,本该沉入江底的花灯,却被潮水拥着,从水里慢慢升了起来。
它幽幽散发火光,宛若一朵莲花。
莲花下是条大蛇,大蛇顶着花灯,缓缓浮上水面。
逢雪嘴角微翘,“小蛇姑娘。”
大蛇头顶花灯,游至岸边,身体在水中不断变长,环绕孤岛一周。
逢雪忽然明白它想做什么,对众人说:“爬到它身上去。”
小蛇姑娘的身体就是一条浮舟,也是水里一竖江中州,浮在汹涌水面上。
不多时,人们都已经爬上浮舟,只剩逢雪一人还立在山巅。
水已经漫到她的膝头。
“多谢。”逢雪伸出手,摸了摸她冰冷的鳞片。
蛇竖起瞳孔,总给人冷血与残忍之感,但小蛇姑娘的眼睛灿金,眸中光华流动——是双饱含感情的眼睛。
它静静望着逢雪,庞硕身体围住孤岛,挡住外头的浪潮。
大蛇低下头,张开嘴,两叉舌递出一物。
看着被它藏在嘴里的东西,逢雪张大眼睛。
————
一天前。
当迷雾涌上云螭前,银月圆满,孔一贯抱着月姑,坐在桥洞下看月亮。
监狱去不了,他这把年纪,孤苦一人,只能缩在桥洞里。
好在桥洞足以容身,今夜月色又极好,怀里还有只小猫作伴。
银月如盘,倒映水中,老人慢慢摸着三花猫的脑袋,碎碎叨叨:“今夜又没赚多少钱,给你买不了鱼干了。”
月姑蹭蹭他的掌心,轻柔“喵”了声。
“以前我那只小三花啊,跟着我好歹还有点肉汤吃,那时候大家还会算算命,”他摸出三枚铜板,往空中一抛,盯着落下的铜板沉默半晌,曲起指甲挠挠三花猫的下巴,“罢罢罢,明日这三枚铜钱,给你买个包子吃,龙王生日,咱们也开个荤。”
“喵!”
但第二日,还没把盘出老浆的铜板用出去,他就跟着万戏班一伙人,被抓到刑台上。
后面又是被衙役追,又是雾涌妖魔现。
老头抱着三花猫,狼狈奔逃。
雾气传来惨叫,时不时飘过恶鬼的影子,大水也往上涨,人人都往山上跑去。
看在昔日同为牢友的情谊上,老头跟在万戏班队之中,也朝着龙神庙方向跑,跑了一段路,他却停下脚步,把三花猫往司猴儿怀里一放,扭头往回走。
司猴儿大声喊:“老骗子,你往哪儿跑?”
老头摆摆手,“还有三枚铜板没用出去呢,我要去买几个肉包子,给我看着小猫啊!待会就回来。”
“你疯了,这情形,哪儿还有肉包子买?”
司猴儿心想,老骗子神智不清,去自寻死路了,被他搂着的三花猫喵呜一声,从他怀中一跃而出,追赶老头,跑入浓雾里。
司猴儿本想去追他们,又被同伴拉回来。
眼下光景,谁也顾不上谁,他只能揉了下眼睛,继续往前跑。
这老骗子,宁死还想着肉包子吗?
早知道……早知道以前多给他买点好东西吃了。
……
但是老头其实不是去买肉包子。
肉包子只是顺路从包子铺“拿”过来的,他揣着十几个包子,立在衙门面前。
雾气在云螭城大街小巷游走,唯有衙门附近没有烟雾,两个石狮子立在门口,一切如昨。
老头悄悄瞥眼,见衙门里无人,才壮起胆子踏进去。
“云螭大乱,我可没算错,”他摸了摸下巴稀疏的胡子,“一线生机,肯定也无错,就藏在衙门里。”
衙门这种地方,对他这个最底层苟且偷生的小人物,是个明镜高堂很了不起的地方。
老头只得意片刻,就把身子缩起,生怕被哪个衙役撞见,把他给抓回牢里。
幸好此刻衙门空荡,只剩下个扫地的老古。
老古低着脑袋,恍若聋哑,对外面浩大动静置若罔闻,只专心扫着地上不剩几片的落叶。
落叶被他的扫把扫来扫去。
看来又是老糊涂了。孔一贯想着,不免自得,“这把年纪,还像我这样头脑清楚,神机妙算的人,还是不多了,月姑你说对不对?”
“喵!”三花猫仰起小脑袋,开心地说对。
孔一贯愣住,看着脚边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小东西,“你怎么跟过来了?”
他叹气,把三花猫抱回怀里,用袖子擦它身上雨水。
“真是只笨猫,就知道往危险里乱跑,也不知道怎么长这么大的。我瞧瞧,没有被妖怪咬吧?”
小三花喵一声,把脑袋往他怀里拱,拱到香喷喷的肉包子。
孔一贯把它藏到衣袍里,继续在衙门寻找,“生机……生机在哪儿呢?”
“这个杀威棒?县令这把椅子?不对不对,瞧着也无甚特殊。”
在房间搜寻无果,他无奈往外走,却见道金光闪烁,荡走风雨。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
金光是从老古身上发出来的?
孔一贯走到老古身前,饶他走了圈,想起那夜猪妖现行,一口咬在老古身上,咬断两根獠牙。
或许老古不是老古,是别的什么东西?
孔一贯试探性地把手伸向老古,“你不是人吧?”
话音刚落。
老古丢下了扫帚,雨水冲刷他身上枯皱的皮,他僵立雨中,不多时,便化作一截石碑。
石碑上刻着字,隐隐闪烁金光。
“镇魔碑!”孔一贯惊喜道,可伸手一碰到石碑,手掌就被灼得冒出黑烟,烫得他连忙把手缩回去。
这下生机是找见了,古碑瞧上去就极为不凡,镇魔镇魔,应该能震慑妖魔吧。
可问题也出现——该如何把镇魔碑背出去呢?
孔一贯碰触古碑,只觉石碑炽热惊人,如同烙铁,他想跑到外面找人帮忙,然而街上空空荡荡,街坊四邻跑得没影,剩下的,俱是些青面獠牙的恶鬼。
“怎么办?”他问小猫。
三花猫轻蹭他的下巴。
孔一贯只能折身返回衙门,双手拖着碑身,把古碑背在身后,往衙门外走。
洪水已经漫到街道,长街空无一人,只闻哀哀鬼哭。
炽烫穿透破布,传到他背上,他被烫得哎哟直叫,手与肩膀被燎起一串水泡。
小三花猫急得喵喵叫。
孔一贯被沉重古碑压得弯下腰,像虾子般,天上电闪雷鸣,洪水冲刷大地,可这些都和他无关。
他只低着头,弓起腰,去背身后沉重古碑。
却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变淡。
小三花猫从他身上跳下来,不顾暴露风险,变成小童模样,伸出没化形好的爪子,用力从后面托起古碑,想让爷爷轻松一些。
孔一贯被雨迷得眯眼,还以为小猫在自己怀里,喃喃道:“没事没事,也不算很重,小猫儿啊,我这一辈子,最喜欢弯腰啦。”
傲气凛然的诗人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梨园里戏词唱:男儿膝下有黄金。
然而他这样的人,膝盖没有黄金,腰也软得很,五斗米就摧眉折腰,想到救下云螭后能得到的奖赏,就乐得合不拢嘴。
“要是待会立了功,你说大人会怎么赏我呢?嘿,先给你买一筐鱼吃,说不定我名声大起,有了个神算的美名,说不定……”
老头摇头晃脑,喃喃自语,脚步愈发沉重。
后背的碑好像越来越沉了……金光闪烁,穿透他的身体,恍惚中,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他怎么看见大刀劈来,自己倒在血泊里?
一幕幕过往的记忆从眼前闪过,孔一贯低下头,目光穿透胸口大洞,看见身后的金色碑文。
他昏昏沉沉地想,原来我是鬼,才碰不得镇魔碑。
什么时候死去的呢?他也想不太起来了,世道如此,人如草芥,他无亲无故,死了轻松,只是记挂自己的小猫。
“月姑……”
“爷爷!”小童抱住他的后腿,毛绒绒的脸颊蹭着他,两个耳朵轻抖。
孔一贯叹气:“你这只猫儿,这么笨,连生路死路,生人死人都分辨不清楚,以后可怎么办啊。”
他依旧没有放下后背的镇魔碑。
洪水已经没过腰,水流湍急,老头背着古碑,举步维艰,逆流而行。
又一道巨浪接天而起,黑沉沉的浪花压过头顶,眼看就要将一人一猫淹没。
浪花里伸出条长长的信子,先于浪潮,把人卷入口中。
————
于是逢雪便愕然望着他们。
老头抱着猫,身上湿哒哒的,坐在蛇信子上。
小猫高兴地在人群中喊:“月姑!”
月姑也喵喵叫回应。
两只猫凑到一起,亲密地蹭了蹭脑袋。
逢雪很快便注意到了孔一贯身旁的古碑,“镇魔碑?”
她不知道,孔一贯如何在妖魔横行的城池里寻到镇魔碑,但瞧他魂魄虚弱摇晃之态,想必一定有过许多波折。
可她不会术法,也无固魂的丹药,只能朝人深深一揖,扶他走上蛇背。
“先生不负神算之名。”
“神算?”孔一贯笑着挠了挠自己的头发,笑得合不拢嘴,忽然想到什么,朝着万戏班众人喊:“你们听见了吗?剑仙喊我神算呢!”
“是是是,神算!以后不喊你老骗子啦,喊你老神算。”
“以后给你多买几个肉包子。”
……
逢雪抱住镇魔碑,正欲乘风而起,却被人喊住。
“仙师,”赵三浪问:“可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
逢雪想了想,道:“蜃妖防备我与师姐,但不会对你们设防。龙神身上香火本就是你们献来,也拦不住你们的脚步。”
她注意到,万戏班的人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但是,若到了天上,我可能回护不及,而且上面凶险异常……”
赵三浪哈哈大笑,“仙师不必管我们!钢丝上走路这等事,我们从小便开始练了。”
逢雪朝他们抱拳,“不必勉强。”
说罢,她提碑飞上云霄,把镇魔碑放在法坛。镇魔碑冒出一道贯穿天地的金光,爬上法坛的妖魔瞬间被金光弹开。
师叔刚焚香——她的焚香,也并非普通焚香,而是把手里桃木尺插在地上,伸手一点,尺子生根发芽,便长成一株参天大树,树冠如云,郁郁葱葱。
随着法咒落下,树冠顶端被天雷击中,燃起大火,火光与青烟直冲云霄。
紫云真人便以高山为法坛,用天雷点火,以巨木焚香,在风雨中恭请神君,“香气沉沉应乾坤,燃起清香透天门……”
通常来说,请神要流程要做足,但这次请来的是自家祖师爷,许多流程可以省略。
不过单是念完法咒,就要花费许久。
逢雪转身,提剑飞入云中。
汹涌风雨与滚滚乌云里。
一截绳索悄然垂落。
————
看剑仙飞上天空。
张琦扯着赵三浪的袖子,“你疯了,神仙打架,岂有我们凡人能帮上忙的地方,不添乱子就好!”
赵三浪却说:“你岂不闻,蚂蚁克大象的谚语,我们这样小,那头大龙也不会注意我们,说不定真能偷摸帮上什么忙呢。”
“但龙那么高,怎么接近它?”
“你忘了,咱们有神仙索。”
张琦一怔,“神仙索?”
赵三浪笑道:“学戏法的时候,师父说神仙索难学,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我们不还是学会了?上了这么多次天宫,闯了这么多次南天门,这次不过是换成去龙王殿里走一遭而已。”
他先一步抓住绳索,“上次是你先去的天宫,这次该换我下龙宫了。”
“臭老三!”张琦拉住他,“不许走,我、我来,我未必会输给你。”
赵三浪苦笑,“师妹,你何曾输给过我?”
狂风骤雨,惊涛拍岸,两人相对无言。
赵三浪嘴边的八字胡逐渐变长,长须颤颤,如两根虫须。
琦娘子脸颊也长出淡淡黑色绒毛,脖颈裂开,几颗眼珠子咕噜噜转动。
不知谁先开口。
“臭老三。”
“张琦。”
“师兄。”
“师妹。”
“浪哥。”
“琦妹。”
“……走啦。”
“嗯,我跟在你后面。”
赵三浪顺着神仙索往上爬,狂风暴雨让绳子湿滑无比,剧烈摆动,而他本灵巧的十指,却不知何时,覆上冷光闪烁的壳甲。
脑中突兀地钻出段记忆——
是它在草叶间跳跃飞行,喝叶上滚动的盈盈露珠。
忽地一只猎物从眼前跳过。
它振翅飞起,跟在猎物身后,不设防撞入树杈间片雪白的网中。
网里大蜘蛛被惊动,迈着长满绒毛的节肢,八只眼睛转动,顺着蛛网爬下,螯肢如刀,沁出幽绿毒液。
它振动双翅,本能挣扎,蛛网剧烈颤动,大蜘蛛也摇摇欲坠。
一晃神,大蜘蛛可怖的模样,却变成师妹盈盈笑脸。
倔强又让他挪不开眼的师妹,让他深陷网中垂死挣扎的蜘蛛……孰真孰假,他分不清楚。
赵三浪快要压抑不住心中那股莫名燃起的杀戮欲望。
他不知晓为什么,但想到雾里那些妖鬼,却明白自己不能再待在人群里了。
借口爬上神仙索,爬到云中,绳索往下一沉。
他低头看。
是一只大蜘蛛,如噩梦中一眼,顺着丝网慢慢爬来。
恍惚片刻,蜘蛛又变成师妹,顶着风雨,身手敏捷地往上攀爬,雨珠坠满她倔强的脸,明明是普通容颜,蜡黄的脸、削瘦的颊,薄薄的唇……他却总忍不住看一眼又一眼。
“好在有琦妹陪着我……”
螯肢穿透他的身体,毒液涌流向全身,他露出恍惚微笑,如呓语般重复:“好在有琦妹陪着我。”
滚滚乌云里,几截断肢七零八落坠下。
人们议论纷纷,司猴儿面色苍白,想起神仙索故事里,那些喜欢拦路的“天兵天将”。
班主不会是被天兵天将发现了吧?
不对不对。那些故事,只是为了吸引眼球,让人慷慨解囊的假话。
他壮起胆子一看,松了口气,从天上坠下的不是人的残肢,而是几截漆黑的节肢。
像是虫子的尸体?
又一物从空中坠下,是只黑色大蜘蛛,蜘蛛在蛇背上还未站稳,便在小蛇姑娘一摆尾中,与虫尸一同沉入漆黑浪潮。
————
随着师叔念诵。
天空雷云愈密,滚滚惊雷,仿佛天兵马蹄疾踏,卷起滚滚烟尘。
道道闪电交织,把黑夜照得明亮如白昼。
蜃妖显然有些焦急,洪水往上攀升速度越来越快,水中的海妖与水鬼在它的指挥下,齐齐撞向法坛。
法坛有镇魔碑金光笼罩,巍峨不动。
“师妹,真有你的。”长孙昭捏诀把附近的伥鬼劈散,“能把降魔碑也找回来。”
逢雪:“不是我找到的,是一位老神算。”
长孙昭兴致高涨,“等会要好好感谢他一番,镇魔碑之威,足以护得住法坛一时片刻啦。只要蜃妖别垂死挣扎,再出什么阴招……”
话还没有说完,她给自己甩了一巴掌,“瞧我这乌鸦嘴。”
漆黑水底下,无数鬼兵身影从浪潮中涌现。他们身上兵甲残破,锈迹斑斑,爬满水草淤泥,一只只枯黄骨手抓住兵刃,顺着法坛,从水底缓缓爬出。
浓重的怨煞杀气如同把尖刀,霎时在金光上割开无数道裂缝。
裂缝越来越多,交织如蛛网,金光破裂只在眨眼间。
长孙昭道:“好强的煞气,这是……以前龙王大开杀戒时,被它吞进去的那些屠城士兵?一千多年,煞气真够可怕的,师妹,看来还有场硬仗要打。”
但总是冲在前头的小师妹却没有动,而是静静倾听什么。
逢雪轻声说:“来了。”
“来了?”
她淡淡笑道:“师姐,不独只有蜃妖有兵。”
长孙昭奇怪,“难道我们也有兵吗?”
逢雪点头。
“咚咚——”
鼓声震碎天地,一时间,鼓角齐鸣,旗帜飘扬,巨船随水而来。
长孙昭揉了揉眼睛——她没看错吧,无边水面眨眼竟出现了支肃然水师,而那漫天飘摇的黑色旗帜……
“泰山府君!”
第178章 第 178 章
旗帜招摇, 战鼓隆隆,一艘又一艘战舰浮上水面。
大者楼船数百,小者艨艟数千, 每艘战舰都挂着面漆黑旗帜。放眼望去,海面黑旗相连, 一片肃穆庄严的玄色飘扬。
这是泰山府君的旗帜。
长孙昭心中愕然, 她自然听过泰山府君的赫赫威名——自然而生的先天神祇, 东岳主人,冥府帝君, 这位掌管死亡的帝君与天地同寿,亦与天地同样无情, 从不会轻易插手人间事。
但是, 她没看错吧?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
眼前竟出现一支浩大的阴司水兵。
在千万艘战舰中, 她认出离得最近的几艘——瞧形制,应是几百前建造的战船。
那时海上曾爆发过一场惨烈海战,数艘楼船沉入海中,许多士兵壮烈牺牲。
现在看, 那些士兵原是被阴司给收编了。
战船中还有许多更为古老庄严, 像是年代更加久远。船板空空荡荡,却莫名响起震天的鼓声, 黑旗招展。
忽然。茫茫雾气里亮起一点幽绿鬼火, 鬼火一点又一点, 把战舰照得惨绿,整片海域都被绿火点燃,漆黑水面绿光浮动, 鬼气森森,而船上, 也立满道道漆黑的影子。
那些影子身披黑甲,气息阴寒,气势摄人。
其中一缕黑雾从楼船飞出,至逢雪身前,化作抹身形逾三丈的大鬼。
大鬼黑面赤须,浑身青绿,牙齿森如剑棘,肩膀戴着条人头骷髅攒成的链子。
他生得恐怖如恶鬼,却很有礼貌地朝逢雪拱手,“小将帝君座下夜叉鬼,奉帝君令,襄助仙师,诛杀妖邪。”
逢雪回礼,双手拿出一块令牌。
令牌飞入夜叉鬼将手中,它瞪大赤红如灯笼的眼珠子,仔细看了几遭,把令牌收入怀中,道:“收到仙师传唤,我们便在外面等着,不过此处有幻境遮掩,到如今幻境崩裂,大军才得以进入。”
逢雪:“多谢。”
夜叉鬼身影淡作黑烟。
海面战舰列队,鬼影幢幢,又鼓声大作,杀气冲霄而起。
长孙昭问:“小师妹,你还同阴司底下那位府君认识?”
逢雪摇头,“只是帮过城隍一个小忙,侥幸得城隍一块令牌。”
“城隍?”长孙昭上下打量她,笑着道:“看这阵势,师妹不仅得城隍青睐,还很得府君的赏识。”
而天上。
阴云不知何时散开一道口子,裂缝透出金光。
恰逢日出,日光煌煌,金光照铁甲,云中神光照彻,雷电游走,令人不敢直视。
紫云真人的法诀已念道尾声:“吾奉雷部天尊之令,敕召九天神兵,三千铁骑,直斩妖邪,剑光所指,无所遁形……”
巨木燃起大火,香气直通云霄。
轰隆雷声震得乌云激荡,漩涡被撕开道口子,一道巨大的金光神将影子出现在云空中,与巨龙齐高。
“吾咒既出,法随令至,神兵听令,速行速决。急急如律令!”
漫漫金光刺痛人目,天空中骤然出现无数道金甲神兵。
天上是金光神将,地上是黑旗招展。
长孙昭头一次见如此壮观景象,“幽冥天宫齐出动,这蜃妖也算值了。小师妹……”
转过身,身侧空空荡荡。
小师妹已经跃入云空,作天兵先锋,与漫天恶鬼杀在一起。
长孙昭微怔片刻,轻摇头,低笑道:“小师妹啊,你真是……”
她的两个师妹,怎么一个胜一个刚强?
“小师妹,等等我!”
……
和天兵天将,阴司水师相比,被蜃气控制的恶鬼只是群游兵散勇,徒有凶煞,不成章法,被杀得如鸟雀溃散。
海水里成千上万的海妖、江伥,亦躲不开鬼兵的追剿。
这些妖怪水鬼若放到外头,阖州百姓免不了一场惨祸,也幸阴军来此,战舰在水面围成牢笼,阻住想顺水逃离的妖鬼们。
纵有天兵降临,阴军助阵,逢雪也不愿站在岸边信手旁观。她的剑嗡嗡鸣叫,浑身热血沸腾,早忍不住冲入妖鬼中,长剑飞舞如凤,带起疾风,鼓得衣袍猎猎。
剑来剑往,穿梭如电。
纵有神将天兵在此,也且让开,让她做个先锋!
蜃妖空占龙神躯壳,却只能使出龙王神通之一二,面对漫天天兵鬼将,已生怯意,转过身扭头钻入乌云里,便想逃跑。
一阵飓风刮过乌云,仿佛掀穿它遮丑的最后一块布料。
它气得双眸雾气闪动,怒视着云中的小点。
以龙神巨大的躯壳而言,云中的少女确实只是一个芝麻那么大的小点。
可这粒芝麻,非要拦在它的面前,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逢雪甩了甩剑上血珠,“现在想逃了?”
“可要问问我小师妹的剑。”长孙昭如今对小师妹颇为喜欢,不由挺了挺胸膛,神情骄傲,从善如流接道,“你怕天兵,就不怕剑仙?”
蜃妖气得浑身颤抖,发出一声怒吼,“杀了你们两个小贼!”
巨龙张牙舞爪,如一座巍峨大山,笔直朝她们撞来。
逢雪脚踏长风,不退反进,身子往它下巴滑过,长剑插入坚硬龙鳞中,随着一声“退魔”,龙鳞翻飞,血雨飘零。
巨龙扭动身体,忽地转头,张开大嘴。
漆黑大嘴甚至能吞下云螭城。
随着它用力吸气,风云卷成漩涡,所有的一切被卷入其中。
逢雪和长孙昭似两个黄豆小点,霎时被长风吸入嘴中。
蜃妖正要大笑,忽觉不好,连忙张嘴想把她们给吐出来。但是迟了,先是肚子疼,仿佛所有的肠子都绞在一起,再是龙筋麻痹,仿佛被雷电劈过数遭,接着腹部疼痛难忍,大约她们在里面拳打脚踢……
巨龙上下翻滚,搅得风云变幻,天地变色。
直到它抬起爪子,往自己腹部一抓。
龙腹破开大洞,血雨倾盆,龙爪裹挟着大块鳞片与殷红血肉,肉里两人被它捏在爪子上。
随着它指爪合拢。
尖锐无匹的鳞片被捏成碎片,肉块铸成的高墙化作齑粉。
血水从指爪间淌下,但两人已不见了踪影。
只这么片刻功夫,后面的天雷驰骋而止,云中天兵身影来去,蜃妖再无还手之力,缩在龙神腹中。
巨龙的身体笔直从云端坠下,砸入深海中,轰地一声巨响,水面如同炸开,掀起巨大的海浪。
天空中的金甲士兵列阵,化作一位手执长刀的金甲巨人。
神人手提万丈金光,长刀高高抬起,劈向海面。
海水蒸腾,水雾萦绕,水面霎时薄了一层,江河断作两截,一块块硕大龙鳞随着大股血水浮上水面。
金甲神将再次抬起长刀,刀若灿灿日光,正要一刀劈下。
这一下,巨龙断首,蜃妖伏诛,海水枯竭。
然而,刀却停在了海面上。
坐在小河姑娘身上的人们惊呼声四下,抬头望着悬在头顶的大刀,有人忽而指向水中,惊呼:“水里有东西!”
就在小蛇姑娘下方,一大块暗红涌出,巨物就藏在水底下,与小蛇姑娘纠缠在一起。
若一刀劈下。
蜃妖自然伏诛,小蛇姑娘连带她背上的十万居民,也会在煌煌金光中魂飞魄散。
桃木燃起的大火剧烈燃烧,已经烧至树根。
燃香渐灭,金光神将的刀依旧悬在空中。祂回头看眼法坛,神情无悲无喜,只响起声极轻叹息。
焚香已灭。
神将身上金光寸寸碎裂,化作千万缕金丝,消失在空中。
巨龙破水而出,鲜血淋漓,爪断角折,鳞片翻起,露出狰狞血肉。它却忍不住哈哈大笑——
本以为是绝境,没想到自己竟还未死。
“道人愚蠢!道人愚蠢!”
“哈哈哈哈!”
值此生死关头,还要一念之仁,道人实在愚蠢。
法坛上焚香已灭,金光黯淡,蜃妖冲向法坛,张大巨嘴,正要一口连人带坛一囫囵咬入嘴中。
逢雪与长孙昭担心师叔,御风扶摇直上,冲向法坛。
可刚飞至法坛上,往回看去,那巨龙竟早调转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往了天边。
巨龙身形庞硕,速度也极快,风驰电掣,眨眼就要冲出幻境。
它身上血水滴如大雨,不管法坛上烦人的道人、拦路的虫子、浮在水面的那些东西……
只要飞离此处,一跃冲出云螭的樊笼。
只消轻松一摆尾,飞到旁边的城镇,吞下几千个生人填饱肚子,治愈伤口,届时天高海阔,何处去不得。
它以龙神之躯,放开自己的蜃气,大不了吞几个城后,跑到海上去。
蜃妖想得正美,身形却突然顿住,僵在空中。
后面追击的长孙昭看见此景,抓住逢雪的手腕,“小师妹,小心它又使诈。“
逢雪颔首,“我知道。”她停顿片刻,说:“师叔并不愿意诛杀龙神,我们试着再入龙王腹里,把蜃妖抓出来。”
长孙昭道:“成,但方才进去过,龙腹内有乾坤,想要抓到它,并不容易。”
龙王的肚里是片茫茫海雾,水液晃动,想在如江河般的身体里,揪出变幻莫测的蜃妖,也没那么容易。
逢雪心知如此,攥紧剑柄,“先试一试。毕竟……”
是师叔的愿望。
想进入龙神腹内,从她们先前杀出的血洞里钻进去再合适不过。
趁着巨龙身体滞空,她们转眼便飞至伤口前。
翻卷的血肉、绽开的鳞片,仿佛布满尖石的石穴洞口,而洞口里黑黢,一望无际。
长孙昭先跳到洞口,却轻咦一声,抬手指向血洞,“这是什么?”
一根被血浸透的绳索从血洞中伸出,笔直悬在云霄。
逢雪微怔,不可思议道:“这是……神仙索?”
—————
司猴儿沿着神仙索,慢慢往前爬。
他不知已经爬了多久,双手被绳索磨得血肉模糊。
这根神仙索很长,比他以前练习过的任何一次都长。随着爬得越高,绳索极细韧,颜色雪白,像一簇蛛丝。
巨龙飞过云中时,蛛丝剧烈晃动,他也随着蛛丝晃来晃去,脚下是翻滚的乌云,不见底的深渊。
少年被吓破了胆,全身挂在蛛丝上,扯着嗓子喊:“班头!琦娘子!”
然而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声音,淹没在漫天风雷里,连同他自己,像乌云里不足为道的小虫,眨眼就会被疾风暴雨吞噬。
蛛丝勒进肉里,摩擦着骨头。
四野升起茫茫雾气。
少年默默低头,把眼泪往袖子上一擦,继续往上爬。
他只是有些不明白……丝都勒进骨头里了,怎么自己还不觉得疼呢?
…………
沿着神仙索,逢雪与长孙昭进入龙神腹部。
巨大的肠子如通天之柱,脚踏血肉轻微蠕动,那截细而不起眼的神仙索,默默伸入雾气深处。
逢雪跟着神仙索往前,面色沉凝,按剑而行。
长孙昭本想说什么,见她神情冷凝,心中一肃,“师妹,神仙索有什么来历?能直接指出蜃妖踪迹吗?”
逢雪摇了摇头,“不是,神仙索只是个江湖戏法,我担心那伙耍戏法的江湖人被蜃妖吞下腹中。”
“但这条神仙索也恰是一根勾住蜃妖的钓线,顺着它往前,我们就能找到蜃妖了,是不是?”长孙昭偏头看去,却见师妹微蹙起了眉。
“早知如此……”逢雪想说什么,抿了下嘴角,也不知该怎么说,“算了。”
长孙昭拍拍她的肩膀,“我知道,师妹只肯用自己当钓饵,事情既已发生,不必想太多,我们把蜃妖宰了,给这些无辜牺牲之人报仇。”
逢雪朝她笑笑,“谢谢二师姐宽慰。二师姐……”
“怎么?”
“你和我以前想得有些不同。“
“怎么不同?”
“我原以为二师姐,出生高贵,天赋又好,性格也当很倨傲,不好相处。”
跟山上那个和她不对付的小公主一样。
长孙昭想到过去,不好意思地转过头,捂了把脸,想起自己当年拔光山里仙鹤屁股毛,被当作“青溟鸟见愁”的糗事。
幸好下山得早,无损她在师妹心中光辉形象。
师妹应当……不知道吧?
逢雪的目光却落在她的箭囊上,盯着那些雪白箭羽,嘴角不着痕迹地往上扬了扬。
长孙昭默默捏碎袖子下的拳头。
该死的蜃妖。
……
雾气越来越浓。
她们竟在龙神腹中听见了汩汩的流水声。
肉壁尽头,是片藏在雾气里的无边深海,海面宽旷无际,一眼望不见尽头。神仙索便松松垂入水中。
逢雪与长孙昭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心知蜃妖大半是藏在海面之下了。
她悄悄拔出飞剑,长孙昭默不作声拉紧弓弦。
雾气弥漫的海面,悄然划来一叶扁舟。圆钝渔舟烛火飘摇,少年坐在舟上,怀里捧着鱼篓,看见她们,他青白的面上浮现笑容,“公主殿下,剑仙姐姐,你们看,我采到海里的珍珠了。”
逢雪默默放下剑,“猴儿?“
长孙昭却喊出另外一个名字。
第179章 第 179 章
乌环亲手埋葬最后一个亲人时, 只有十四岁。
邻居家的姑娘小佩陪在他身边,默默在坟前放了一束新摘的野花。
他回望一眼空荡的家,走出月海村, 因寻宝浪潮,人们被逼着入海寻找千年珍珠, 彼时海边村庄十室九空, 只剩下沉疴入骨的病人, 在床榻低低痛吟。
他牵着小佩的手,独自走在路上, 咸湿海风扑面,远处浪声如擂, 在天地间回荡不休。
魅川都, 浪如屋, 风日号,鬼夜哭。
少年少女低头赤脚走了一路,被粗粝的海石磨破了双足,一步一个血红的脚印。
“如果我能在海上找到那颗珍珠, 就和官府里的大人说, 让他们少征些珍珠,阿叔阿婶他们就不必出海采珠了。”
小佩姑娘杏眸含泪, 被海风烈日吹晒得黑黄小脸上, 一双眼睛却像浸在水里的明珠。她紧紧捏着袖角, 定定看着他少年。
“你也可以过上好日子。”少年咧嘴笑开,满不在乎地说:“要是我还能采到别的珍珠,偷摸顺回来一颗, 听说珍珠磨成粉,涂在脸上, 可以让肌肤像白蜡一样,京城的贵人都这样保养自己的脸。”他眨眨眼,“你也涂上去试试,你肯定比贵人要好看。”
小姑娘被他逗得抿嘴低笑开,脸颊黑红,眼中闪烁珍珠一样的光芒。
但一晃眼。
少女眼睛从珍珠变成鱼目,浑浊泛白。
而他也是面孔浮肿,浑身滴水。
乌环坐在舟上,牵着小佩的手,“两位大人,你看,我找到了海里的珍珠。”
漫漫白雾里响起叮当不觉的渔铃声。
一艘又一艘采珠船从水里浮出,每艘船上都立满湿漉漉的人影。他们手里牵着根鱼线,千条万条鱼线编织成大网,铺在海面上。
海水里雾气翻涌,却冲不开这张薄薄的网。
长孙昭低眉,轻声说:“小环,如今不用去海里采珠了。”
乌环朝她们露出微笑,“我们愿为公主与剑仙姐姐带路。”
渔网猛地缩紧,网住一团浓雾。
雾气里影子闪烁,时而化作金银,时而变成珊瑚树,时而又化作宝光四射的珍珠。没挣扎几下,雾气散去,只余一只老蚌缩在网里。
老蚌紧闭蚌壳,龟缩壳中,再无往日威风。
逢雪提剑慢慢走过去。
蜃妖闷闷的声音隔着厚厚蚌壳传来:“道人,你昔日答应过我,若我愿意解开幻境,便送我回海上,道人说的话,还算数吧?”
逢雪陷入沉默,阖了阖眼,云螭七日所经历从脑海中一一掠过。
长孙昭快步走来,怕她心软,“小师妹,这蜃妖狡猾得很,切莫放走它。”
逢雪往后退了一步。
她忽然挥剑,这一剑,却不是冲着蜃妖而去。
剑光劈开大海,昏暗的海面被剑光照亮,立在船头的采珠人身上雨珠被剑气中蒸腾。
“第四式,破幻。”
逢雪收回剑,朝采珠人伸出手,“上岸吧,这次可以上来了。”
而她的身侧,那只千年老蚌,蚌壳碎裂,蚌肉枯萎,无声无息中溃成烟尘。
……
大水褪去,云螭城再次亮起灯火。
庙会开始,笙歌响彻,繁华灯火里,耍戏法的、叫卖小食的、提着花灯到处走动的人们挤满了长街。
宝马雕车,香盈满路,处处欢声笑语。
逢雪停在一个花灯铺前,望着挂得最高的花灯出神,那是盏做工极其精美的莲花灯,花瓣淡粉,莲房浅绿,清新可爱。
“剑仙!”
她转过身,见乌妇人一家四口提着花灯,笑吟吟地打招呼。
阿鲤泥鳅手里多了两个小纸人灯,朝她弯起眼睛笑。
逢雪微微颔首。
“我们待会要去河边放花灯,剑仙也一起去吗?”
逢雪:“嗯……我再逛逛。”
乌妇人朝她盈盈一拜,和丈夫一人牵一个孩儿的手,走入汹涌人潮里。
逢雪买了盏花灯,继续沿街往前走,四周人们成双成对,结伴同游,独独她自己一人逆流而行。
“剑仙。”人高马大的虎班头站在街上,汹涌的人流直到他的腰侧,他看见逢雪,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笑着挠挠头,“嘿嘿,总算寻到你了。那位真人奶奶没和您一起?”
“师叔在同师姐叙旧。”逢雪打量着眼前虎头虎脑的人,“你又进云螭,难道是当人还没当够吗?”
班头连忙摇头,“那不是!这些天连口荤的都没吃,可把我饿得,当人的滋味,”他咂摸一下,长满倒刺的舌头舔了下嘴角,“还不如我与婆娘崽子一同呼啸山林,饿了吃野猪,困了晒太阳,来得要快活。”
逢雪忍不住莞尔,“那是因为你在云螭只做了一个东奔西走的小吏,若是当个成天吃香喝肉的大人,说不定又想当人了。”
想起那头被轿子抬起、浑身肉颤颤的大白猪,班头吞了口口水,“嘿嘿,大人已经入了我的腹中,那一身被养出来的肥肉,可比我以前吃得野猪要香得很,不过太肥肉不劲道,吃多了腻得慌。”
“你倒还挑上了?”
“嘿嘿,吃肉是我的本性嘛。”
“既然吃饱肚子,也不想当人了,这次回来又是为何?”
虎班头腼腆地笑了下,颇有些不好意思,“平日里大家都喊我一声班头,虽说是假的,但……好歹有点情分。我想来看看他们,仙师放心,我只远远望着,不会惊扰到别人,若是有妖怪惹事,”它露出两口白森森的虎牙,“我正好抓着给崽子们磨磨牙。”
虎班头既如此说,逢雪也信它一回。云螭当人,对这些颇有灵智的妖怪山兽而言,无疑是场大机缘。日后它们若有心修炼,说不定也能成为黑老爷那般山神。
逢雪告别班头,又陆续碰见几个熟面孔,一一打过招呼,走到长街尽头。
小白豆浆铺不再是繁华大酒楼,而变作一个简单的小铺子。
白发老人坐在凳子上,小口抿着豆腐脑。
“原来小白豆浆是这滋味。”长孙昭饮尽碗中的豆浆,笑着说:“比我以前尝过的琼浆都要美妙。”
张紫云摇头,笑容和蔼,“怎么会?只是你被关在江底这些年,不曾尝过人间的食物。来,再来份油条泡着豆浆吃,师叔牙齿松了,咬不动油条,你替我尝尝。阿雪来啦?老板,再上一碗豆浆。”
“好咧!”
逢雪坐了下来,把花灯放在条凳上。
长孙昭斜睨一眼,“没想到师妹喜欢这小玩意。是想放进河里,”她晃了晃碗里的佳酿,“还是想送给谁呢?”
逢雪含糊其词,低头看着碗。
瓷碗里只是一碗清水,倒映着银光,水底隐约有几粒河底的泥沙。
银液上倒映五彩斑斓的光。
“砰——”
盛大烟花在夜空绽开。人们簇拥着往河边走,将花灯放入玉带河中,师叔也放下碗,笑道:“我们也去看看花灯吧。”
长孙昭牵起她的手,“走。”
来到河边,黑色长河上早已绽开朵朵莲花,一点点光火在江面盛开,随水波远去。
一条大蛇从水里钻出来,头顶着花灯,在水中嬉戏。
“是小河姑娘!”
“小河姑娘!好久不见。”
大蛇追逐花灯,来到河岸边,人们面带微笑,一一涉入水中,爬到它的背上。
乌妇人朝逢雪作揖,泥鳅阿鲤挥手告别,脆声道:“谢谢剑仙姐姐,也谢谢那位哥哥。”
司猴儿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笑着挠了挠头,“迟姐姐,多谢这几日照拂,哎,你见过班头和琦娘子吗?这边人太多,我没找见他们,怕下面人更挤,更找不见人了。”
逢雪:“他们和你们不是同类,想必是去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好吧。”司猴儿似懂非懂,“不是同类,但至少同路过一程,承蒙他们照顾,这些日子过得可开心,还学会好些术法。我本想着再和他们说说话……罢了,迟姐姐,”他掏出颗龙眼大的珍珠,珠光闪耀,莹润动人,“我真的从老蚌的肚子里掏到一颗珍珠,现在反正我们用不着了,你拿着吧。”
逢雪还未说话,长孙昭便说:“师妹,收下吧,你的剑太朴素了,得镶点珍珠宝石什么的。”
逢雪:“……不必吧?我怕我忍不住把上面东西撬掉卖钱。”
她的剑花里胡哨,岂不是称得她更加穷酸?
司猴儿把珍珠塞给她,带着小佩跳上龙背,“时候不早,我们先走啦。”
人们陆陆续续爬上龙身,熙攘热闹的岸边,霎时变得冷清,只剩零星几人。
孔一贯便立在水边,把怀里的猫放在地上,“行了,你就别跟着我啦。”
三花猫跳到他的脚上,柔软的肚子抵住他的脚背,用全身的力气压在他的脚上。
孔一贯叹气,把小毛球抱到旁边,“月姑,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了,别总跟着我了。跟我又没鱼吃。”
三花猫“喵呜”叫一声,又飞快蹿到他的脚背上,把他的脚压住。
孔一贯蹲下来,从怀里掏了掏,摸出两个肉包子。他曲起指甲挠挠三花的耳朵根,“再不放我走,船就要开走了,月姑啊,你已经能修成人形,再修行一段时日,说不定便能成了精怪。”
他偷瞟逢雪一眼,压低了声音,“爷爷给你指一条道路,你去压住那位仙师的脚背,就跟小黑猫一样,蹭她,她一摸你,你就躺在地上,翻肚皮,弄出副非君不嫁的模样。就像你现在模样。”
“我悄悄算过,仙师是有大气运的人,日后说不定能位列仙班,你跟着她,至少不会被其他猛兽欺负,还不缺鱼肉吃,若你伺候人的本领好,蹭上一两分气运,那就什么都不愁啦。月姑,”老头把三花猫挠得眼睛眯起,咕噜咕噜打着呼噜,“你听明白没有,忍辱负重一小会,荣华富贵一万年。爷爷没什么能给你的,只能把这句话送你了。”
孔一贯抬起脚,脚步径直穿过三花猫,跳到巨龙的尾端。
三花猫跑到岸边,喵呜有声。
孔一贯朝它招手,“再见了,小月姑。也许下次再见……你还记得我,我却不记得你了。”
巨龙转过头,金灿灿的眼睛望向岸边仅剩的几人。
张紫云松开长孙昭,“好啦,送到这儿,也该说声告别了。”
逢雪咬了下唇,低声喊:“师叔。”
张紫云双手握住逢雪,笑道:“阿雪,这次多亏有你,我最后的愿望也实现啦。”
逢雪垂头看着她枯皱的手,说:“师叔,我把你带下山,却没把你带回去,师父师伯他们会怪我的……可以不要走吗?”
张紫云抬起手,她配合地俯下身,低着头,让老者的手摸过自己的头。
“阿雪,阿雪,”张紫云摸着少女漆黑的头发,念着小弟子的名字,“你师父收的几个徒弟,独独你根骨不好,学不好术法,没想到如今,你竟闯出自己一片天,快证成剑仙之道。可是这条路坎坷崎岖,青溟山除你之外无人走过,既无前人经验可寻,又无师长襄助,怪让人放心不下的。”
逢雪道:“师叔不必担心,在山下斩妖除魔,这样的日子,我觉得很快活。”
“觉得快活就好。”真人笑着拍拍她的手,“日后若是累了,就回山上去,好歹有一个地方容你休息休息。”
逢雪颔首,“我知道的,师叔。”
张紫云目光落在她肩膀被劈开的血痕上,轻叹口气:“你这样的性子,若是有像玉京那孩子一样天赋该多好,便不会受这许多的伤,遭这么多的难……”
逢雪却一改之前恭敬,打断道:“师叔,我并不觉得遗憾。”
张紫云笑问:“怎么?”
逢雪:“若非我毫无术法天赋,也不会下山,走剑道一途。若是我像师兄他们一般留在山中,便救不了许多的人。”
以前她羡慕沈玉京,须臾便参透道法,能如鹏鸟振翅扶摇九万里,见天地广阔。
但如今,她却觉得自己下山修剑道,明本心,历生死,虽无缘术法的浩瀚奇妙,却也颇让她心满意足。
“鲲鹏能晓青天大,蟪蛄匍匐草丛,一仰一俯,见草木青青,未必不能见乾坤。”逢雪弯了弯嘴角,“师叔,我早已不羡慕鲲鹏。”
张紫云定定看着她,浑浊双目泛过一丝灵光,“朝闻道,夕死足矣……”她双手作揖,朝逢雪一拜,笑着说:“没想到我这把年纪,还能受到小辈的指点,阿雪,你这样的心性,说不定日后能比青溟山所有人走得更远。”
逢雪连忙拉起师叔,“怎么会?师叔你别对着我拜,我受不起!”
张紫云道:“我小时候,师父带着我与师兄他们出门游历,路过做白事的地方,他混迹在里面,给人家唱悼词,换几个鸡腿吃,唱得最多的,是那首奠灵。”
“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常圆,任尔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
“天地寿数亿万,宇宙纵横无极,有人如日月之恒,有人如高山独立,但我们,生如蜉蝣,日升月落,朝夕便是一生,哈哈。”她大笑跳上龙头,“一生虽短,朝夕之间自有乾坤,何必去羡鲲鹏!走了,不必相送。”
巨龙载满游魂,如一艘巨舟,缓缓往前游。
明月高悬,玉带如银练,水中花灯明灭,追随巨龙与流水,一同流向幽冥。
逢雪伫立在岸边,与长孙昭并肩而立,目送巨龙逐流水花灯而去,带着十万亡魂,游向黄泉幽冥。
“二师姐,”她侧过脸,“你也该回去了。”
长孙昭却蹲在岸边,手插入漆黑流水里,她依旧用术法遮掩了面容,脸上顶着团朦朦胧胧的雾气,“不急。如果我这就走了,师妹只剩一个人,岂不太寂寞?”
逢雪:“不寂寞,师姐你快回去吧,再待下去,怕肉身出什么岔子。”
“是急着让师姐回去,好换你情郎回来吧?”
逢雪微微一怔,沉默半晌,轻轻点头。
长孙昭:“……小师妹,你也太实诚了,难怪会学剑了。”她盘腿坐在江边,“你放心,你的小郎君能打得很,不会出事。”
逢雪定定看她,“师姐不愿意还阳?”
长孙昭低低一笑,“在别人心里,也许我早就是个死人了吧。小师妹,我建云螭时,每次沉入水里,看见云螭城起又城灭,我知道,覆水难收,过去已经不能再回来,所谓云螭,其实只是场自欺欺人的美梦。”
“我也觉如此。”
长孙昭抬起脸,“小师妹,意志如此坚定,是不是从来不做梦?”
逢雪认真想了想,“以前做过很多,后来就做得少了。师姐,”她催促道:“你还阳后,我们还有许多时间可以闲聊。”
长孙昭掬起一捧江水,水映明月,银液微澜,倒映张流满泪水的脸。
听她声音,依旧是低低笑着:“可是小师妹,我身上的珍珠,是珠农的血泪,衣袍的金丝,是百姓的枯骨,似我这等,生下来就吃着生民血肉的人,还有什么颜面回到山上,再听师父的教诲呢?”
逢雪轻轻拧了下眉,“蜃妖妖言惑众,师姐何必放在心中。”
“小师妹,蜃妖并没有说错。在宫里时,珍珠如土金作铁,我从小拿珍珠当弹珠玩,直到海上,看见那些怪病缠身、衣不蔽体的珠农,才知道,小小一颗珍珠,是他们用性命换来。”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山上时,我们看见游荡的幽魂,也要拱手作揖,喊声鬼先生,怎么到了山下,到处都在吃人?”
“小师妹,”长孙昭把手里掬起的水抛入江河中,“我不愿吃人,也不想被人所食,如今挣脱肉身樊笼,复归为江上一缕清风,化作清气回于天地,如江河入海,落叶归尘,便也极好,你说呢?”
逢雪想了想,从袖子里拿出根银针,“师姐,我替你看看病吧。”
长孙昭一怔,“啊?”
逢雪认真道:“我恰好会些补魂之术,师姐看来是心有郁结,才生出这样想魂飞魄散的奇怪念头,待我给师姐开胸剖心,解开里面打结的地方,师姐就想得通了。”
长孙昭愣了片刻,忍不住笑出来,她拉着逢雪的手,笑了半天,笑得浑身发颤,“小师妹啊小师妹,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逢雪:“真的不用看看吗?”
长孙昭不禁莞尔,脸上云雾散去,露出双水光潋滟的凤眼,“先记在这儿,日后再说。”她转过身,“对了,小师妹,那时你让你的小郎君去挑监天司,就不怕他畏难,悄悄弃你而离开,把你独自留在这鬼城吗?”
逢雪没有想便说:“不怕。”
“为何?”
逢雪极轻扬了下嘴角,“他是,是我可以依靠的人。”
长孙昭闻言,不出意外地扬了扬眉,想起在行宫里,她那半魂对青年说,云螭已是死局。
青年却道:“小仙姑在,希望便在,不必担心。”
“小仙姑是谁?”昭昭好奇问道。
“是……”青年弯起桃花眼,笑着说:“是世上最坚韧、无坚不摧之人。”
长孙昭拍拍逢雪的肩,“我同意这门婚事。”
说罢转身走入河中,魂魄逐渐变淡,消失在泠泠月华里,留逢雪愣在原地。
原来繁华城池、熙攘灯市,变成片长满枯草的废墟。
冷月照彻寒江,江河依旧东流。
眨眼便只剩逢雪一个人,孤零零立在河边。不知过去多久,大战后的疲倦从身上袭来,她盘坐在岸边,仰头看着月亮。
怀里挤进来团滚热的毛球。暖烘烘的小猫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窝在她怀里,有些沮丧地说:“小仙姑,月姑还是走了。”
逢雪的手停顿片刻,默默摸向小猫的肚子,“看来这是它自己选择的路。”
小猫轻喵一声,把头枕在她的手上,不久便打起呼噜。
逢雪也陷入梦乡,半梦半醒,头渐渐低下。
————
冥河第一次飘来千万五彩斑斓的花灯。
灯火点亮了冥府亿万年的黑暗,一双双眼睛悄悄望来,不独鬼怪,连冥府的阴差,也不由投来目光。
巨龙带着无数魂魄来到归乡,在拥挤的龙背上,一个老人抱着只小猫,低声道:“你啊你,明明给你指了条康庄大道,怎么还和我来到这鬼地方?”
三花猫咕噜咕噜蹭着他的手,“可是月姑不想当狸儿神,也不想荣华富贵,月姑只想跟在爷爷身旁。有爷爷的地方,就不是鬼地方。”
老人不停晃头,无奈苦笑:“你啊……真是只笨小猫,这是阴间,不是鬼地方,又是什么?”
三花眯起眼,“是家!”它的耳朵轻颤,“呀,靠岸啦。”
第180章 第 180 章
深黑长河飘来几朵幽绿火焰。
闪闪烁烁, 虚虚实实,悄然逆流而上,逼近枕剑而眠的少女。
一声凄厉猫叫刺破长夜, 逢雪猛然睁开双目,四周已升起迷雾, 雾气中点点惨绿鬼火飘摇。
怎么回事?蜃妖死而复生, 还是没被杀干净?
逢雪面无表情, 手按在剑柄上,正要拔剑, 几团鬼火已破开浓雾,逼近眼前。
青面獠牙的夜叉鬼手持长戟, 去而复返, 低下几丈的巨躯, 笑道:“剑仙大人,城隍有请,可愿下阴司一会?
逢雪抬起下巴,打量它片刻, 目光又往后移。
夜叉鬼站在一艘纸船上。船身通体用薄薄白纸扎成, 竹枝为骨架,在江水冲刷上, 舟底全部打湿, 不知何时会坠入水中。
她嗤笑一声, “有何不可?”
逢雪把飞剑变小,挽发斜斜插入,跳到纸船上。纸船轻轻一晃, 夜叉鬼摇桨,悠悠划入江波。
纸船游至江心, 舟底已然湿透,冰冷江水漫入船中,淹没逢雪的脚踝。
她转过脸,看向夜叉鬼。
夜叉鬼咧开嘴,红须颤动,獠牙森森,“仙师可要坐稳了。”
它把长戟插入纸船,一用力,纸船裂成两半,江水迅速涌入舟中。
逢雪笔直坐定,待水淹没头顶,月光被江水淹没,一愣神,眼前已换了天地。
她还是坐在一艘船上——
不过并非寒碜的纸船,而是艘华丽至极的黄金宝船,船身镶嵌朱红宝石,连夜叉鬼手上摇的桨,竟也变成一块美玉。
夜叉鬼笑道:“这是好几代前,一个帝王为自己造的陪葬品,他以为能坐船飞到天上当神仙咧。啧……”它摇头,血盆大口咧得更开,“还是做了咱阴司的嫁衣裳。”
“哎到了。仙师请。”
宝船停在岸边,早有人在那等候。
廉州城隍脱下官服,换了身素布长衣,头戴乌巾帽,瞧着像个普通的白面书生。在他旁边,立着位身躯高大面孔冷肃的判官。
他朝逢雪拱手,迎上来,笑着贺喜:“数日不见,小仙师又修为增进,恭喜恭喜,此番又斩了龙妖,解救十万亡魂,攒下一个大功德,依我看呐,飞升指日可待。”
逢雪扭过脸,不大好意思,沉默片刻,才问:“那些魂魄呢?”
“想要转世的已经入了轮回,还有些留在地府,小仙师,想要去见见他们吗?”
逢雪:“生死相隔,不必再见。”
“仙师豁达。请,”廉州城隍微微一笑,往前引路,边道:“这几年,来冥府的魂魄对不上号,少了许多,正愁此事呢,多亏小仙师引路,才教阴兵能进入幻境,一举剿灭此贼。”
他停下脚步,左右看一眼,压低声音,小声道:“小叶没同你一起来吗?”
逢雪摇头,“他在别的地方。”
城隍轻叹口气,“那就麻烦啦。小仙师得阎君赏识,你知道,阎君是天地神祇,宝物应有尽有,若是小叶在这儿……”
逢雪:“能捞更多宝贝?”
冷面判官重重哼一声。
城隍连声咳嗽,摆摆手,“仙师年少,岂知抬头三尺有神明,鬼神不可欺。”
逢雪“哦”了声,琢磨着城隍的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叶蓬舟巧舌如簧,总是很能讨妖魔鬼怪的欢心,把他拉过来,说不定又能弄到些宝贝——
上次女鬼复仇而来,身上所带的那块府君黑旗,她就觉得不错。
“我也可以说,”逢雪抿了下嘴角,“直说的话,府君能把那面旗子给我吗?”
判官又重哼一声。
城隍爷好脾气,微笑道:“那是不成啦。只有身负冤仇的恶鬼,以百世轮回为代价,才能讨到这面奉命报仇的令旗,再者,也只对鬼魂才有用,若放在凡人身上,阴气太重,恐伤身体。”
“原来如此。”逢雪问:“那我能要些什么东西呢?”
城隍正要开口,判官实在瞧不过去,锁魂链勾住他的手,冷声道:“阎君自有定夺,启容尔来讨价还价?你当这是菜市场买菜呢?”
城隍无奈摇头,走了几步,回头笑道:“不过什么法宝不法宝也不要紧,府君大抵给你备了另一份大礼。”
逢雪问:“什么大礼?”
“届时,小仙师自会知道,只是……”
判官铁链一绞,他被拉得鬼影飘忽,也闭了嘴,不再泄露天机。
逢雪跟在闪烁的鬼火后,又行一段路,她注意到,身侧黄泉不再有连片尸首,而是多了很多小舟。
鬼吏站在叶叶白舟上,拿着勺子,在冥河打捞什么。
她停下脚步,驻足望去。
冥府常年不见天日,光线黯淡,白舟漂浮黄泉上,在水上晃动。阴吏们俯身,拿着锁魂的黑钩,往水里一捞,便捞上来团漆黑的水草。
水草展开根须,蠕动不止,又像是长满头发的脑袋。
阴吏们尽量不与那物接触,把它们丢至筐中。
“那是什么?”逢雪问。
城隍也停下来,“苦海里流出来的东西,吊诡得很。”
“苦海?”
“世间妖魔鬼怪,不过人心所化,生民血泪,流入苦海。昔年青溟山与万法寺有约,青溟山斩妖除魔,永镇魔窟,万法寺开解世人,渡苍生苦海。只是如今这世道……仙师你瞧,苦海的水都溢出来,淌到黄泉这儿了。”
城隍摇头,“人世火宅,白骨如山,每逢乱世便是如此,小仙师,请走吧。”
逢雪便也不再停留。
她转身,没过多久,一条白舟上的几个阴吏望过来,悄悄议论。
“这小娘子什么来历,”说话的鬼拿着铁钩,随意把苦海黑水甩到筐里,拖长的舌头在胸前晃荡,“不抹胭脂水粉,也没戴玉穿金,怎地做了城隍爷的贵客?”
“瞧你这没见识的模样。”另一位青面鬼道:“她便是那位带着天兵鬼将剿妖龙的剑仙。”
“剑仙这般年轻美貌?”
“我兄弟随军去杀那些海妖,远远看见过她一眼,听他说,那场面,啧啧,真是……妖尸遍野,骸骨如林,剑仙御剑,在妖魔鬼怪间飞来飞去,一挥手,剑气如雨,劈竹切菜一样砍倒一大片,连那头遮天蔽日的巨龙,也不敢撞长剑的锋芒。”
“当真这么厉害?我怎么看着像个秀丽的小姑娘?”
青面鬼嗤声:“什么小姑娘?那能是小姑娘吗?是能杀魔斩龙的剑仙!”
吊死鬼撇撇嘴,舌头晃荡,不觉一滴黑水从铁钩溅出,弹到他的舌尖,“我瞧未必,剑仙什么的,怕不是沽名钓誉……嘻嘻,哪儿有什么神仙……呜呜……”
吊死鬼张大嘴巴,表情惊恐,眼睛越瞪越大,嘴里伸出的一截长舌,不受控制地弹动。
舌头上长出无数根黑色触须,好像又长了无数条舌头。
这些舌头胡乱舞动,七嘴八舌,嘈嘈杂杂吵闹。
一时咒骂天地不公神佛无眼,一时又呜咽哭泣,陈诉自己冤屈。
眼珠子跃出瞪大的眼眶,无数触须从他的眼眶、耳朵、鼻孔挤出。与他同舟的其他鬼,早跳到别的船上。
不多时,鬼吏就被涌动的黑水淹没,连带整艘船,无声无息被吞入水中。
带队的鬼差大声道:“干活专心点!”
……
逢雪不知后面黄泉的变幻。
随着城隍引路往前,鬼城的影子映入眼帘,城池无边,匍匐在一座巍峨高山的脚下。
比起枌城、云螭,酆都鬼城是货真价实的阴曹地府。其中容纳数以亿万的鬼,城池庞大,无边无际,其中的鬼不可计量。
逢雪踏入鬼城,漆黑的影子往两侧排开,鬼城如云如雾,除却里面幢幢影子,再看不清什么。
“仙师是生人,”城隍解释道:“酆都阴气太重,怕损伤你的身体。不过待会……”他讪讪一笑,摸摸嘴角,噤口不言。
直接穿过鬼城,他们来到高山之下。
逢雪仰头往上看,看得脖子都酸了,也瞧不见山的尽头。
传言泰山直通阴阳两界,山从阴间直通到阳世,再高三万三千丈,直抵天门。
城隍神态恭谨,躬身长作一揖,“禀府君,我已将人带到。”
逢雪也拱手,朝高山一拜。
“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城隍垂手立在道边,“仙师请往前行。”
抬头看,原本无路的峭壁,竟出现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台阶。台阶宽阔,很是气派。
“昔年帝王所建的封禅之阶,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之数。”城隍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逢雪抬步,走上这条通天之路。
两侧古柏森森,丛林幽静,隐约能听见猿啼鸟叫,潺潺流水。
在青溟山时,她就常常爬山,在悬崖峭壁间上蹦下跳,一口气就爬了几千阶。
回头往下看,冥城已经变得很小,像只小兽匍匐在山脚。
城隍与判官的身影小得不能看见。
逢雪往上看,九万之阶依旧遥遥无尽。她深吸口气,摸了摸怀里伸出的猫头,“你倒知道偷懒。”
长路无尽,继续往前吧。
走到三万阶,额头逐渐沁出汗珠,双腿微微打颤,酸痛难当,每一步双足犹如铅沉。
小猫探头探脑,在她怀里一拱一拱——它无聊从怀里蹦出来,跑了几十级台阶,又累得喵喵叫,要回到逢雪怀里,如此往复,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了。
如今它在怀里待得无聊,开始跃跃欲试,想要跳出来去扑风中轻颤的青草。
小爪子扒拉开外袍,毛茸茸的脑袋上耳朵一颤一颤。
“小仙姑,走了多久啦。”
“小仙姑,什么什么到喵?”
“小仙姑,这条路没有尽头喵?”
逢雪摸摸它的头,笑里难免带微喘,“你先睡一觉,睡醒就到了。”
“小猫已经睡过很多觉了!小猫,”它歪歪脑袋,“小猫梦见小叶啦。”
逢雪翘起嘴角,“是梦见他,还是梦见他煮的鱼?”
小猫舔了下爪子,耳朵轻颤,假装没有听见。
“对了。你想要见月姑吗?”
“月姑?”小猫眼睛圆圆,没有想多久,“不想见。”
“你们不是朋友吗?不喜欢它?”
“月姑跟着爷爷走啦。这是月姑自己的选择!小仙姑教过我,小猫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逢雪微笑,“你倒记得清楚。”
“小猫对小仙姑一直记得清楚。”小猫喵喵叫着,胡须轻颤,又忍不住叹口气,“就算小猫变得像奶奶一样老,胡子白了,爬不上树、抓不到耗子,也会记得小仙姑的。”
它抬起脸,“小仙姑会记得小猫吗?”
逢雪捏捏猫爪,“会的。”
小猫用力蹭她的手,“喵喵”叫几声,又抬头望向山阶。它已经睡了好几觉,这条路却仿佛没有尽头,“小仙姑,还要走多久呀?”
“据说有九万九千阶,从阴司直通天门,我现在爬了一半吧。”
“好长!爬这么高做什么?”
“去见泰山府君。”
“泰山府君是谁?”
“是位很厉害的神祇。”
“那么厉害,为什么不能把台阶变到小仙姑脚下呢?”等了等,它又问:“小仙姑,你累不累?”
“还好。有点。”
小猫晃动尾巴,“不见了!什么山不山,不见他了!”
逢雪垂下眼睛,摸两下它顺滑的毛发,轻轻勾起嘴角,转身便往回走,“好,听小猫的,我们就不见了。”
……
城隍还在山阶下等候,见她一怔,问:“小仙师这样快便见完府君了?”
逢雪摇头,“没有。”
“咦……可是中间发生什么?”
“也没有,小猫说不见了,我也不想见了。”
城隍微怔,“就这么不见了?可是府君与天地同寿,若能得祂赏识……”
逢雪停下脚步,“小猫在怀里,挂念的人在阳世,我想了想,自己已有许多,没什么好求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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