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终章(4)
空调兀自吹着冷风, 吹散了秦光霁身上的薄汗,也吹走了太阳在他身上仅存的痕迹。
潮湿是南方城市永恒的主题,人造的冷气也难以抵挡从地底翻涌而上的湿气, 越吹越像是沿着脊背爬上脖颈的阴森。
宿舍里, 生活痕迹很重。桌上的茶杯里,刚烧开不久的热水还在冒着白烟, 刚被剥开的小蛋糕放在危险的桌角, 撕掉一半的包装纸在冷风里晃动。
然而没有人。好像所有的生命都凭空消失了一样, 只留下没有灵魂的物体孤独地等待。
忽然, 一阵陌生的铃声打破了孤寂。
单调的叮铃不断地循环,陈旧而机械的旋律使人联想到旧时的收音机。
秦光霁握紧了手中的铲柄。冰冷的金属很快被手温捂热, 边缘处冒出的细密水珠描画出手指的轮廓。
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他的书桌。
拉开经手了不知几届毕业生的扁平抽屉, 一只旧手机孤零零地躺在中央。
是秦光霁的备用机。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他已经几个月没给这只手机充过电了。
屏幕上仍然是一串乱码, 陌生的来电铃声不符合任何一处记忆, 从头到尾都写着诡异。
秦光霁仍然攥着铲子, 另一只手却没有任何防备地拿起手机, 手指一滑, 接通了电话。
“是我, ”电话里传出客服急促的声音, “长话短说。”
“世界意志发现了我的存在, 想要切断我们之间的联系。”
“我现在架构的临时通讯频道非常不稳定, 随时会断连。”
“我该做些什么?”秦光霁也被他的情绪感染,语速加快。
“找到平行世界的自己, 杀了他。”客服的声音从未如此冷酷。
“什么?”秦光霁一愣,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没听错, 杀了他。”客服重复了一遍,语调仍旧毫无感情,平淡地像是要他捏死一只蚂蚁。
“为什么?”秦光霁的眼神变得凝重,握着工兵铲的手指开始泛白。
“我说了,世界意志在阻挠我们,没有了手机这个媒介,传送通道已不可能从我这边打开,只能靠你自己争取。”
“你和现实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他,但这种联系在异世界非常微弱,不足以构造一个传送通道。”
“只有杀了他,你才能在他濒死时爆发出来的能量中获取足够的媒介,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秦光霁犹豫了。他望着手机屏幕,手指略微颤抖:“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客服斩钉截铁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不是你,他是世界意志用来针对你的一环,到了这个关头,你和他只能活一个。”客服说得无情,在秦光霁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客服如此强烈的语气。
“把他引过来,不管用什么办法,”客服命令道,“既然世界意志不让你离开Z大,那就在Z大里杀了他。”
“记住,一定不能心软!”
电量极低的标志亮起,通话断了。手机屏幕随后熄灭,黑屏照出秦光霁的面孔,未从客服的话中缓过神来,显得苍白。
……
客服说,要用尽一切办法把平行世界的自己引过来。
但其实不需要秦光霁再做什么,舍友的意外受伤帮了他很大的忙。
手机这个媒介消失后,“秦光霁”存在的痕迹也被抹去了。打开电脑,秦光霁看见其余两个舍友在宿舍四人的群里呼叫这个世界的自己,从他们话中透露的信息来看,在他们的认知里,自己还没有回来。
打开衣柜,一大堆虫茧从里头滚落出来。往里头看,十数只硕大的蛾子抖着残破不堪的翅膀占据了两个大格,密密麻麻的虫卵则填满了剩余的位置。丝丝缕缕的粘液闻着令人发晕,感受到光亮的虫子向前爬动,抬起的脑袋上,红色的复眼下挂着两汪肮脏的脓液,仿佛马上要炸裂开来。
整个衣柜成了虫巢,足以让所有恐虫星人当场心梗的场面却没能令秦光霁后退哪怕一步。
他面不改色地伸出手,手指穿透虫子幻象,摸到了里头干燥的布料。
所有的虫子都在此刻消失,他将一个背包从柜子里提出来,把工兵铲放进包里。
接着,他关上柜门,抓起书架上的充电宝和还在充电的备用机,向房间外走去。
仍然亮着的屏幕上,输入自己的身份信息能查询到一张车票,发车时间在一个小时后,终点站:H市。
是平行世界的自己订购的车票。
他要回来了。
……
临近中午,火辣的太阳把柏油路面照得滚烫,人们大多沿着树荫行走,道旁无处躲藏的草木则都是一幅蔫蔫的模样。
忽然吹起一阵风,巨大的乌云把阳光遮得严严实实,丝丝凉意登时腾起,世界变得晦暗,仿佛有一场暴风雨正在积蓄。
走在路上,世界的敌意清晰可见。眼前道路不时扭曲,面前行人忽地缠成鬼影。地面猛然塌陷,从里头长出的怪物有些十分朴素,像是从特摄片片场里跑出来,有些则更加高级,是从特效师的电脑里跑出来的。
每走一步,周遭的景象就变换一次,笔直的人行道早已不复存在,视野的尽头只剩下越来越浓郁的雾气,仿佛走入了寂静岭里的里世界,人类不复存在,唯有怪物能再次生存。
但秦光霁没有停下。
耳畔响起各色怒吼,不时有怪物跳到眼前。可只要继续向前,就会发现其实这一切不过是幻象。
鬼怪的啸叫是汽车喇叭,蜿蜒的巨蟒是榕树的气根,长着獠牙的四脚野兽是自行车,身后伸出无数根粗壮触手的海怪是食堂的货车,还有那些最常见的人形怪物,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行人。
恐惧没有在秦光霁的心里占据哪怕一隅,冲到眼前的怪物他视若无睹,刺破耳膜的吼叫被他恍若未闻。世界意志的精神攻击彻底落败,唯一的用处大约就是让秦光霁抵达目的地的时间稍稍延后。
秦光霁极强的方向感和记忆里不被幻觉影响,但幻觉中偶尔会出现几条难以分辨的小径,稍一不仔细就会跳进湖里或是撞上墙壁。他不得不暂时停下来,认真分辨正确的道路。
Z大的校园面积不小,从宿舍楼到校附属医院需要跨越小半个校区。
看见医院大楼的屋顶时,秦光霁甚至开始感谢世界意志为他打造的阴霾天——若真在大太阳底下走这么久,恐怕会变得狼狈不堪。
眼镜舍友父母双亡,寒暑假都住在学校里。因为性格随和,跟舍友们关系不错,且和秦光霁走得最近。根据秦光霁的推断,当自己得知他受伤的消息后,应该会第一时间赶往医院。
秦光霁决定在医院门口拦截他。
……
越是靠近医院,就越是寸步难行。
世界意志也渐渐意识到了单凭精神攻击无法阻挡他的脚步,于是在幻象中掺入了越来越多的真实。
无数条长满尖牙的七鳃鳗如雨点般向秦光霁打来,其中大部分都在落地的一瞬间化作泡影,但还有一部分正在地上蠕动,追逐着在一瞬间闪出它们攻击范围的人影。
一道闪电赫然劈下,瘦长鬼影层层叠叠地闪现,好像一道道黑白色的海浪涌向山峰。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在逐渐消亡,其中的三两只却回过身去,向着秦光霁猛冲。
从它们背后伸出的触手在秦光霁的眼前张牙舞爪,可甚至没等他拿出工兵铲防御,几道粉色的光芒闪过,触手连同躯干就都被砍成了碎块。
穿着白色和服的八尺大人从地下钻出,宽边帽下,一双漆黑的眼睛映着秦光霁的身形,极具诱惑的眼神里闪烁着逐渐清晰的恶意,血盆大口缓慢地裂开,从里头掉出来的舌头向上勾起,即将碰到秦光霁的下巴。
但下一刻,它的眼睛里忽地出现了两个漩涡,舌头簌地收回,两只大手紧紧捂住眼睛,嘴里发出恐慌的尖叫。
几滴深红的血从手指缝里漏出,和它逐渐融化的躯体一起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很快便消失不见。
蹦跳着的清朝僵尸,穿着红嫁衣的女鬼,眼睛成了血洞、头上身上扎满了针眼的婴孩,诡异的民歌幽灵般飘荡,人皮鼓咚咚地响着,人骨制成的法器在空中挥舞,中式恐怖一股脑地倾泻下来,如海啸般将他淹没。
群魔乱舞中,柔和的白光乍现,仿佛一阵微风拂过,短暂的光亮后,所有的鬼怪都被驱散。
离医院越来越近了。始建于七十年前的老医院被昏暗的背景衬得阴森,红十字的尖顶血一般艳丽,外立面瓷砖上不时闪过绿色的暗影。
一众怪物被甩在身后,眼前的鬼气却比那些拦路虎要浓郁数倍。
站在自动门前,刺鼻的消毒水味和闪烁着的白光共同营造出一种独属于恐怖片的氛围,平日里人满为患的医院大厅如今竟无半个人影晃荡,连服务台和挂号处里的工作人员都消失不见。
几盏顶灯啪地熄灭,随后无规律地跳动起来,火花纷然落下,被光滑的地板反射。
偌大的医院,宽敞的走廊,只有一道脚步声在反复回荡。
楼梯间的灯在秦光霁拉开安全门的那一刻全部熄灭,他打开手机手电筒,在黑暗中走上三楼。
一模一样的构造给人以鬼打墙的既视感,从楼梯间小窗里灌进来的冷风里已经夹上雨丝。他砰地关上门隔绝风雨,在两条左右两条走廊里犹豫了一下,踏上了更加黑暗的那一条。
人声逐渐复苏,护士和医生匆匆走过,带来了满满的活人气息,也带来一阵恍惚。
肩膀被人撞上,秦光霁猛地清醒,护士站里的时钟瞬时映入眼帘——
时间从下午一点快进到了九点!
不,不对!
秦光霁扭头看向走廊尽头,一束阳光穿过窗户,落到轻轻摇曳着的绿植上。
这不是晚上九点,而是——第三天。
一股强烈的预感笼罩全身,秦光霁登时转身,向着另一道走廊的方向跑去。
走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仿佛无止境的病房。
仓促的脚步声在耳畔反复回答,迅速加快的心跳简直要跳出胸膛。
门上的数字一点一点变大,然而门与门之间的距离也在一点一点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是一瞬还是永恒,他终于看见了一扇打开的房门。
他冲向那个房间,比视觉的冲击更早到来的是被迫灌入血腥味的嗅觉。
四张病床上躺着四个人,血洞穿透了他们的胸膛,熟悉的面孔了无生气。
是他的三个舍友,以及——
另一个秦光霁。
第262章 终章(5)
电话铃只响了一声就被切断。
“跑!”急促的话语从那头传来, 但不需要客服再说什么,脚下逐渐融化塌陷的地板已经预示了灾难的开端。
一切都在融化,一切都在变暗。
粘稠的黑胶覆盖地面, 如一片幽深沼泽。病床和仪器垮塌成废铁, 灯泡炸裂坠落,全都被沼泽吞没。
风从变形的窗户里吹来, 夹杂着雨雪和拳头大小的冰雹。墙壁也在坍塌, 瓷砖剥落, 粉刷斑驳, 而后露出内里的红砖水泥,一块块掉进沼泽里, 无声息地消失。
呼啸的风卷起了房间里其余的一切, 杂物形成的龙卷大腹便便地挪动, 强大的吸力拉扯着秦光霁, 想要把他也卷入其中。
底端与沼泽接触到那一刻, 龙卷忽地解体, 沼泽因而不再平静, 一个巨大的漩涡出现在它的中央。如同一张漆黑的嘴, 要将一切吞噬。
周围变成了虚无, 逐步扩大的漩涡令秦光霁的逃脱越发困难。他竭力地抬起腿, 将一只脚从泥淖中拔出, 然而漩涡已经扩散到他的脚下, 不等那只脚放下, 就带着他下坠了几米。
无从抵抗的伟力被具象成向下拉拽的动力和使人难以站起的向心力。
越是努力向上,就越是无法挣脱, 越想要站稳,就越容易跌倒在沼泽中。
身体也在融入沼泽。早已不能行走, 整个下半身都已被沼泽吞没,只能在泥泞里无谓地划动双臂,就像被网住的游鱼,不论如何努力,终究要迎来命运的终结之刻。
体力慢慢透支,身体越来越沉。
泥淖顺着衣领灌进脖子里,扼住咽喉。
被压迫的胸腔阻滞呼吸,眼前的虚空里闪烁起金色的微星。
难道真的就这样了吗?
难道……真的没法逃过世界意志的封锁了吗?
平行世界的自己死了,和现实唯一的联系断了。先掐灭希望,然后连自己也被困住。
像是一个人在观察误入玻璃缸的小蚂蚁,看着它张牙舞爪地翻身,看着它在光滑的内壁上爬行,然后在中途坠落。又翻身,又爬起,又坠落……每一次都离希望那样近,却终不可及。
终于有一刻,那人厌烦了,于是伸出手,用在蚂蚁眼中如行星一样庞大的手指碾了下去。
他就是那只蚂蚁。
或许,该放弃了吧。
眼皮变得这样沉重,呼吸也如此艰难。
昏暗的终夜占据脑海,永恒的梦乡在向他招手。
“秦光霁!”从头顶传来的呼喊霎时唤醒了他。
他抬起头,看见一束幽蓝的光正在向他飞来。
是谁?
他无力思考,求生的本能先于大脑,擅自向手臂发出指令。
那并非一缕光,而是一根细弱的丝线。
纤细的丝线缠绕在指间,向上收紧的力道带来刺痛,更带来清醒。
希望骤然充满脑海,被激活的求生欲催促他将另一只手也攀上丝线。
他拽着这根看似脆弱实则坚韧的丝线,浑身的力量瞬间爆发,竟真的让自己向上抬升了几寸。
他睁大了眼睛,原本以为早被耗尽的力量重新回到体内,他在上升,在挣脱!
细丝割破了手指,深深嵌入肉里。鲜血顺着指缝一路流淌,浸润了身上半干的泥壳。深可见骨的伤痕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每一次用力都像是要将手指生生勒断。
但他没有停下。
双手都变得血肉模糊,幽蓝的丝线上均匀地染上红色。上升的间距越来越小,需要鼓足极大的勇气才能将手放回线上。
但他没有停下。
脚下滴滴答答地落着泥点,和着他的血与汗。
双眼被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但在某一刻,他发现头顶正在释放光亮。
那是丝线来自的方向,那是——
是一扇门!
重新注入的生命力令机械性的攀爬迎来新一轮的冲劲,虚无的天空与贪婪的沼泽更加剧了逃离的渴望。
近了,越来越近了!
鲜血淋漓的手牢牢抓住门框,大大小小的创面与粗糙的地面直接接触,留下两个刺目的血手印。还有更多的已经干燥的伤口被这一阵握力崩裂,从重新炸开的裂口里流出的血染了满身,仿佛坠入地狱的冤魂。
重获新生。
丝线化作蓝光散去,他靠在坚实的门框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
但还不到喘息的时候。
“离开医院。”客服说道。
身后的空无消失了,森然的鬼气重新将他包裹。
他竭力支撑起身体,四肢变得麻木,哪怕起身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变得无比困难。
他踉跄着,尝试了几次才驯服绵软的身体。膝盖和手肘在地上擦出道道血痕,而他浑然不觉,仿佛血肉已不再属于自己,只是用骨架支撑着脆弱的神经供养大脑。
周围不知何时聚拢起朦胧鬼影,像是回到了一天前舍友偷袭自己的时刻,也是层层叠叠地围着他。
失血过多带来的寒冷被鬼魂们加剧,战战兢兢的肌肉无法阻挡热量的流失,本就难以支配的四肢越发僵硬,似乎下一刻就会变成失去丝线的傀儡木偶,彻底散架。
鬼影正在逼近,秦光霁步步后退。
原本漫长的走廊很快到头,退无可退。
后背抵上坚硬的墙壁,微弱的光簌地亮起。
他突然笑了。几滴血落在他的鼻梁和下巴上,凝成一条条暗红的小溪,令笑容变得诡异。
他紧紧盯着面前的鬼影,缓慢地张开双臂。身后吹起一阵风,随后是天光。他顺势向后倒去。
……
树枝咔嚓咔嚓地折断,许多道清脆的声响合在一起,反倒嘈杂。
地面潮湿,虽然有枯枝和绿叶的铺垫,但整个脊背仍被砸得生疼。
骤然的坠落让秦光霁的头脑发昏,可他没时间缓和。
背包和手机都已丢失,但耳畔仍有客服的声音。
从医院三楼坠下时短暂的阳光已经被世界收回,他看见乌云复又笼罩,看见从医院的小窗里飞出鬼影。他只有继续跑,向着眼前唯一的光亮,向着那一条狭窄而幽深的小径,不停向前。
……
世界完全变了样。
校园不复存在,林立的楼宇成了嶙峋的废墟,本该葱郁的林荫道上,阴翳取代绿叶,树干虬结扭曲,好似由无数个鬼脸组成。
耳鸣加剧,无数个人声合成的呢喃格外突兀,好像来自头顶,又像是来自身后。震动从脚下传来,链条摩擦发出的嗡嗡声与骨头和肌肉共振,渐渐传导到全身。
地面隆起,继而碎裂,一把巨大电锯从中探出,被一条鼓着硕大肌肉的紫色手臂握着,比普通电锯要庞大数倍。
几乎要被忘却了的紫色肌肉人又一次出现在眼前,压迫感比从前更甚。
电锯轰鸣,金属面具闪着弑杀的寒光,在他的身后,那条被电锯破开的裂隙里爬出的不是那位“ME”,而是曾在【老爹汉堡店】副本里抵御过的人形动物。
每一只动物的体型都大得惊人,哪怕跺跺脚都能引发地面的强烈震动。
丢失了唯一的武器,秦光霁没有和他们正面对抗的勇气。
绵延的光线从他们的脚下穿过,庞大身形带来的挪转不便给了秦光霁脱逃的机会。
从医院里逃离时留下的伤口缓缓愈合,秦光霁沉下气,瞄准了电锯的死角,闪身从中穿过。
肌肉人反应很快,立即举起电锯转身追击,然而秦光霁引着两只猪形动物撞到了他的面前,又在三头牛之间穿梭,笨拙的身躯互相冲撞成一团,彻底堵死了肌肉人的路。
一直跑到脚下不再有震动,再回头,再不见肌肉人和动物的身影。
耳畔恢复安静,秦光霁放慢了脚步,却发觉眼前腾起了一片浓烟。
指引仍再向前,而这一次阻挡他的是从烟幕中走出的人。
他们没有五官,浑身皮肤发青发紫。不,或许不能用“人”来称呼他们,因为在脱离烟幕的那一刻,他们的躯体便瘫软下去,像被融化了一般,成为在地上蠕动的一团团粘液。
迅速摊开的粘液将光的指引压在身下,地上无从下脚,连周围的树上都挂满了粘液。
该怎么过去?
秦光霁只踌躇了一秒。他向后撤步,径直向粘液冲去——
脚踩上粘液,脚下触感并不像记忆中那样粘稠,反倒像踩在水球表面那样富有弹性。
脚尖点过一团团粘液,如同在一个个气球上奔跑。
眼看就要跨过粘液的海洋,面前的路面突然开始融化,滚烫的沥青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距离秦光霁只有一步之遥。
收不住脚,奔跑的青年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最后一团粘液被踩在脚下,而他奋力一蹬,身体向上腾空——
一根锁链突兀地出现在半空中,秦光霁握住了它,惯性带着他和锁链一起向前荡起,他在最高点松手,划过一条优美的抛物线,稳稳落地。
脆弱的伤口又一次崩裂,反复的疼痛折磨着神经。
衣服被一层层凝结的血镶得板结,与皮肤的摩擦带来新的擦伤。
地面已不再是铺装路,而是大片的黄土,树影也被隆起的土包替代,一下将他从江南水乡丢到了黄土高坡。
贫瘠的丘陵中生长出泥质的怪物,深层的矿物被翻到地面上,闪亮的银光则催生了另一种生物。
两种生活区域几乎相距整个地球直径的怪物在此汇聚,瘦长怪物抖落着银粉向他扑来,从黄土中诞生的怪物则分裂成无数个矮小的泥偶,恰好挡在了瘦长怪物的脚边。
泥偶被踩碎,很快重新凝聚,愤怒的泥人们忘却了对秦光霁的仇恨,调转枪口,纷纷扰扰地纠缠起瘦长怪物。
秦光霁顺利地从二者的内斗中逃离,光线变宽了许多,像是一条铺在地上的绸缎。
绸缎的尽头仍不可见,但踩在绸缎上的重量在悄然增加。
起初只是两只小小的脚印,然后是两双、四双、八双……完全一致的脚印以指数分裂的形式迅速扩大,而承载着脚印的是无数个长相相同的女孩。
她们踩着绸缎向前走,脚印背后生出的是曾在【坏蛋冰淇淋】副本里对抗过的怪物。
它们交叠在一起,形成一堵坚固的城墙,挡住了去路。
牢不可破的联盟也有其薄弱点,秦光霁的目光扫过所有拦路者,最终停留在前排的某个女孩脸上。
身形如鬼魅,手下的触感不像咽喉而像布偶。
五指收紧,女孩的皮囊瘪了下来,滚烫的火苗点燃了这层空壳,并飞速向四周蔓延。
熊熊烈火摧毁了城墙,脚下的光芒陡然扩大。
就在一切都被燃尽的那一刻,一个光团跳到眼前,炸出满目灿烂。
他站在光下,发现Z大的校门出现在他的身后。
和煦的阳光驱散了所有恶意,仿佛在昭示他的胜利。
真的——胜利了吗?
……
秦光霁带着满身伤痕,平视着前方的双眼快速地眨动,瞳孔紧缩到极点,其中蕴藏的并非成功出逃的喜悦,而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更大的情感。
他的双手正在颤抖,他的呼吸越发急促。他的目光几次闪躲然而却在下一刻重新回到那个方向。
他的脚尖反复伸出又反复缩回,踯躅的脚步清晰地反映出他内心的犹豫。哪怕只有几步之遥,他也无法前行。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大脑。
视野中央的两个人影转过身来,几十年岁月累积下来的沧桑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画出道道痕迹,苍老并不可怕,反而意味着沉淀的慈祥。
已经淡退了的记忆如同从枯井中涌上来的清水,而他心甘情愿地沉溺。
第263章 终章(6)
梅雨天, 一切都是湿漉漉的。
老屋的墙面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水珠,伸手划一下会留下清晰的指痕。
窗外一片朦胧,远处暗色的山成为雾气的一部分, 近处水塘和小树的颜色也被染浅, 好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世界。
推开窗户,微凉的细雨灌了进来, 只几秒就能将整个人泡皱。
潮湿成为了一种复合气味, 能分辨出水塘里的青螺、湖岸边的菱角, 新一批的秧苗即将走入田间, 山头树梢上挂满乒乓球大小的杨梅,枇杷的光辉岁月则已经落幕。
这是个被群山环抱的小村落, 也是秦光霁记忆里的家。
在窗台上趴久了, 一排水滴在木窗框下积蓄, 指尖不慎与其相碰, 便凝聚起来, 咕噜噜地顺着手指滚落。
秦光霁很不喜欢这样的天气。
角落里的除湿机成了鸡肋的摆设, 头顶新安装的空调对早已被水汽泡胀的老屋也无能为力。在这种日子里行走, 走着走着就会发现自己成了一条鱼, 只有进化出两腮才能正常呼吸。
但他也怀念这样的日子。
日新月异的时代, 人们将带有种种缺陷的生活方式称作复古, 却忘了被叫做记忆的不止有物品和天气, 更有人。
门外传来走动声, 修缮一新的楼梯没有发出太多的呻.吟, 但经年摩擦带来的松懈还是令榫卯唱起来独属于木条的节奏。
门被敲响,一个慈祥的女声从外头响起:“光霁, 该起床吃早饭了。”
秦光霁关上窗,转身坐到床边。
房间里的一切都没有变。一零年代的流行被现在的眼光称作老土, 但回忆会为它们镀上柔光。
唯一变了的,是他自己。
十一年,从孩童到成人,过去的小床对现在的他来说已太过狭窄,低矮的书桌也不再合适。
“哎,知道了。”他笑着应了一声。
笑着,但一滴泪在眼下凝聚。
哪怕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是假的,但那些被岁月揉进血脉的执念仍是如此难以割舍。
敲门声停了。可随后传来的并非远离的脚步。
吱呀——
木门开了。
外婆的眼睛不像她的同龄人那样浑浊,是几十年不变的清亮。
一根朴素的木簪挽起她斑白的头发,修身的旗袍裹着她不再年轻的身躯。时间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名为苍老的痕迹,但平和的脾性不会因躯体的老化变形。
记忆里,她从未对谁发过火。她自然上翘的嘴角外勾画着几根皱纹,额头处的纹路却浅得看不见,大抵就是因为笑的时候多于皱眉的时候。
可现在,秦光霁看见的是一张充满愠怒的脸——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她快步走到秦光霁面前,伸长的指甲险些戳到他的眼里。
笑与泪同时干涸,秦光霁想要开口唤她,喉咙却干涩到难以发声。
人影在伸手的那一刻破碎,房间被记忆收回,变作混沌。
声音则更绵长:“你不属于这里。”
……
烈日炎炎的午后,大地被烤得焦裂。树影挡不住酷暑,由钢筋水泥构造的地下大约是这片空间唯一能留住阴凉的地方。
面前是两具被白布覆盖的尸体,一只手从中露出,一条横在手背上的长疤言明了死者的身份。
外公早年间当兵戍边,他在六十年代的那场战争中身负重伤,身为军医的外婆把他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自此,跟随他一生的长疤和每到雨天就会作痛的旧伤便成了他的军功章。
战争结束后他们各自回乡,几年后在同一所大学重逢。缘分让他们结为夫妻,数十年的陪伴就此开端。
外公脾气火爆,做事雷厉风行,在外婆面前却是一幅乖巧样子,像威风凛凛的狮子一进家门就夹起尾巴喵喵叫。
秦光霁仍清晰地记得与他们生活的点点滴滴,记得跟外婆学书法,随外公去下田。
所有的回忆走到尽头,成了眼前的死亡。
秦光霁没有勇气再一次掀开白布。
十一年前那个男孩在太平间里哭泣,十一年后的青年却不再有泪可流。
回声格外响亮。惨白的灯光使影子更黑。
穿着西装的男人走到他的身后,声音冷漠:“你是谁?”
“请你出去。”他捏住秦光霁的肩膀,将他从床边拽推开。
和自己七分相似的脸上,一副金丝眼镜将他眼中的锋芒毫无保留地显露。这是他的哥哥。
两具尸体直挺挺地坐起,两张脸都被污血模糊,下巴机械地一开一合:“你不是我们的孩子!”
咔哒……
一颗眼球从外公刚毅的脸上弹了出来,血淋淋的眼眶成了新的漩涡,将一切卷入其中。
“你不属于这里。”
……
“你不属于这里。”
“你……不属于……这里”
“……不认识……”
“离开……”
“走吧……”
“去……”
要有多少个声音重叠在一起才能组成如此浩瀚的声流?
秦光霁数不清。
男女老少,喜怒哀乐。有的清晰,有的模糊。
若勉力去分辨,也能从某一刻的突出中揪出一条来,将其与记忆里的某个人对应。
可能是外公,是外婆,是妈妈,是爸爸,也可能是早已记不清脸的小学同学,是从不知道姓名的隔壁邻居。
渐渐的,他又从里面听出了越关山,听出了温星河和温星火,听出了路云晓,听出了穆朝和芒奇……
仿佛将记忆抽丝剥茧,分离出所有的声音,记得的,或淡忘的,
一双归属于幻觉的手将一切悠久的和邻近的都搅在一起,而后以同一副喉舌发声:
“你不属于这里。”
是的,他不属于这里。
这里不是他的世界。
可这里究竟是哪儿?
是世界意志抽取了他的记忆,为他打造了一段迷幻的时光吗?
还是他那脆弱的神经终于被世界意志的步步紧逼压垮,使他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自己的潜意识?
很快便不止是声音了。许多张脸出现在眼前。它们从四面八方飞来,好像一阵阵风迎面吹过。
没有身体,只有无数张脸在飞舞,像鬼,像火,像雪,唯独不像人。
混乱是唯一的主题,而被混乱承载着的是驱逐。
嘴巴一张一合,眼睛永远瞪得很大,不论是浑浊的还是清澈的,死去的还是鲜活的,都瞪得那么圆,无数次对他怒目而视。
越来越快的飞舞带来越来越强劲的风,几乎要将他刮倒,使他的身躯不由自主地偏向一方,而后又被来自另一个方向的风反弹回去。
秦光霁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被挂在屋檐下的晴天娃娃,又或是一个泄了气的足球,自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剥夺了自我的意识,只为被创造者定义出来的生命而活着。
它们推搡着他,摆布着他,给予他生命,赐予他成长,赋予他完整的人格和人生。
而现在,声音,人脸,还有这片虚无里存在着的一切:那些飘渺的、坚实的,陌生的、熟悉的,过去的、当下的,都在说着相同的否定。
走吧,走吧。
这里不属于你,哪里都不属于你。
走吧,走吧,离开,然后迷失吧。
不!
不该是这样的!
他攥紧了拳头。
他挥出了手臂。
他砸向那些驱逐他的事物。
一拳,两拳,三拳……
眼前的人脸成了破碎的光点,耳畔的言语成了无章的音节,虚空不再是虚空,而是一片片碎玻璃,一条条裂痕。
过去,现在,未来。
所有困住他锁住他的都要被砸碎,所有伤害他否定他的都要被驱逐。
他是秦光霁,21岁的秦光霁。他是儿子,是弟弟,是外孙,是同学,是朋友,是学生。
他是玩家,是队友。
他是在副本里摸爬滚打了近半年的秦光霁。
他也是要回家的秦光霁。
他感受到力量重回体内,他聆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秦光霁,
回来吧!
……
眼前一片光明,刺得人眼生疼。
浑身无力,伤口触目惊心,每一寸的挪动都会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
喉咙干涩,发声也变得艰难。
他发现自己并不是躺着,而是漂浮在半空中。头顶和脚下都是云雾,而他正处在两层云雾的夹层里。
他看见前方有个模糊的人影。
熟悉,却又陌生。一时间无法将其与记忆中的某人联系到一起。
“这是哪儿?”沙哑的话语冲破重重阻碍,在空气里波动。
“世界尽头。”那人转了过来,回答道。
出声的那一刻,几个月来多次出现在脑海中的低沉男声写明了此人的身份。
“为什么……我会在这儿?”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然而鼻腔里发出的微颤还是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不宁。
那人没再前进:“因为世界意志想要彻底吞噬你。”
“但他没料到你的意志如此顽强,竟然能在陷落之前硬生生凿出一条通路来。”
“但是,这还不够。”一片云淹没了对方的影子,声音也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
“因为祂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秦光霁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他不是在漂浮,而是在坠落。
他正向下方坠落,云海之下的世界重新发现了他,要将他再次召回自己的手中。
那些幻境,正是自己的意识濒临灭亡时的回马灯。
不行!
他决不能重蹈覆辙!
可是……
“可是这个世界的秦光霁已经死了。”他说道。
没有了平行世界自己的联系,他该如何找到回家的路呢?
“其实——”对方顿了一下,“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他猛然睁眼,以最热切的祈盼凝望他:“什么?”
“除了平行世界的你,还有一个人与两个世界相关。”
他眨了下眼睛,深吸一口冷气:“我。”
“没错。”对方说道,“其实,单凭你自己也能打通通道。”
“只不过,这种方法实在太过冒险……”
“但这是唯一的出路了。”他利落地打断了对方的犹豫。
“就像你先前说过的那样,濒死的时刻,从我身上发出的能量足够完成连接。”
“我想回家。”
“哪怕是死,也要试一次。”
第264章 终章(7)
下坠的速度变快了。
在云中穿梭, 风拂过脸颊时带着潮湿的冷意,在伤口上凝出晶莹的冰碴。
眼前的人影几不可见,只偶尔云海晃动露出缺口, 能瞥见一个瘦长的轮廓。
周围的事物单调枯燥, 云层浓厚而天空稀薄,太阳光被大气折射出散漫的色彩, 垂直的风傲然地吹着, 俯仰之间皆是同一的风景。
可它又是值得留恋的。
因为与死亡相比, 一切都变得意义非凡。
“果然, 还是会害怕啊。”他轻声说道。
哪怕过去有许多次都置身险地,哪怕曾几度以为自己的命运将要断绝……真到了要了结的时刻, 还是会恐惧呀。
更何况, 是要他亲手铸就自己的死亡。
……
下坠仍在继续, 温度降低, 冰晶融化成水, 脸上留下两行血迹, 很快被风干, 剩余两道干涸的沟壑。
脚下不再是白云。单薄的云层之下, 是朦胧的黑暗正向他展开胸怀。
世界意志正在逼近。
要做出决断了。
穿越云层, 眼前人影清晰, 声音却恍惚起来:“你……”
对方似乎有些不忍, 踌躇了几次后才将话说完:“秦光霁, 没有时间了。”
手中递来一柄剔透的冰刃, 散着幽蓝的光芒。僵硬的手臂伸长,掌心皮肤早已被伤口和低温刺得麻木, 弯曲手指变得困难,几乎握不住刀柄。
“如果, ”他勉力攥紧冰刀,声音起初很轻,像一阵无谓的呢喃,随后放声出来,像忽然想起什么未完的困惑,一刻都不想再等待,“如果我失败了——”
“没有这种如果,有我在,你不会有事。”对方冷冷地打断了他。
可他仍在继续:“如果我失败了,那我的队友们……”
对方明显愣住了,过了几秒才干干巴巴道:“他们也会没事。”
对方似乎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又一次催促:“别再想这些了,我们没有时间了!”
“哈,”他突然笑了,手中冰刀和肩膀一起颤抖,起先只是一声冷笑,而后忽地迸发出剧烈的笑声,“哈哈哈哈哈……”
他笑着,笑得放肆。
他继续笑着,笑得克制。
一滴泪凝聚在眼球正下方,将落未落。一张脸很快被云层里的水汽熏得斑驳,与泪水交织,分明是上扬的嘴角,却再看不出半分笑意。
他的头微微低着,视野仍旧平视前方人影,两颗深棕色的眼珠停留在眼白之上,显出几分愠怒,几分森然。
“十年了,”他缓慢开口,下坠的速度竟也随着他的话语一点点降低,像是在应和,“你还是一点没变啊——”
眼睛一闭一睁,以往的不舍和犹豫烟消云散,只剩下全然的冷彻,比冰棱更锐利。
“系统。”
人影猛然晃动一下,坠落戛然而止,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一方是沉着,另一方则是身份被道破后的慌乱。
“你——”
“没错,我早就发现了你的异常,”他语速很快,“从进入这个世界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他。”
“你的表演很拙劣。”
人影忽地逸散,阵阵光点复又凝结,组成一个幽蓝的光团,上下浮动。
雪花飞舞,阳光无法穿透层层乌云,周遭霎时晦暗。像极了十年前的冬日,那座坍圮的古堡里,两代权力的交接时刻。
“那又怎样?”系统恢复了甜腻的童声,虽然声源来自芒奇,语气却与那个孩子大相径庭。
它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恶意显露,声音放肆:“就算你知道我不是他,那又怎样?”
它得意地转动光团,虽然没有眼睛,但依然能感受到一道充满得意的凝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多么狼狈,多么可怜。”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它的话音里染着浅薄的笑意,“清楚地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知道了他们的过去,知道十年前我是如何一个个杀了他们,像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你知道了又如何?你能反抗吗?”
“我是系统,至高无上的系统!而你只是个玩家,低劣无能的人类!”蓝光闪烁的频率愈发疯狂,好像能将人眼闪瞎。
“哪怕你明白我骗了你,你也没法逃出我的掌心!”
它倏忽降落在眼前,蓝色光芒中的冷意足以令所有人胆寒。
“你见过那个孩子了吧,你就是从他那里得知了你的身份?”
系统飞远,蓝光缩成一个乒乓球大小的球形,在两个眼球的中央倒映成点。
“从十年前起,我就一直在寻找你。”
“啧啧,”系统在空中转了个小圈,像在翻跟斗,“多么可怜的孩子呐。”
“活到二十多岁才发现自己原来不是个完整的人,而只是一颗被放逐的棋子。”
它飞到头顶,声音像雾一样飘忽:“他们真是残忍。”
“告诉你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我要的是他全部的力量,哪怕他早早地把你这枚碎片藏起来,我终究还是找到了你。”
“你总归要死在我手里,就像十年前的他们一样。”
“做个糊涂鬼,无知地被我吞噬掉不好吗?”
它的话里带着诡谲的蛊惑,越是仔细聆听,就越能触碰到其中无知无觉的沮丧。
“无知……吗?”他低声念着,咀嚼着话中的轻蔑。
“这就是你抽取我的记忆,将其伪装成平行世界的原因吗?”他始终平静,并不被系统干扰分毫。
“你想让我被自己熟悉的东西击倒,想用我记忆里的正常生活否定我,让我自己走向灭亡。”
“就像十年前,你对他们做的那样。”
“但你失败了。”
伤口上的血和冰刀融在一起,彻底粘合,而他毫不犹豫地撕开了它,血肉翻腾,造就了一场淋漓的血雨。
“是啊,我只是一个灵魂碎片,我不是真正的人类。”
“可我生来就属于现实!”
“所以我走出来了,”他握紧拳头,仿佛痛苦再不能侵染他分毫,“用我自己的力量突破了你的封锁,走到了这里——你的面前。”
他张开手掌,血液短暂流动后又被凝结,层层累积,好像在掌心作了一幅印象画。
周围的冷气在身前凝聚,轻盈的冰刀重新出现在手上,先前沾染的血污已消失不见。
他紧紧握住刀柄,锋利的刀刃刺破空气,刀尖直指光团。
“我来到这里,只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真正无知的是你,系统!”
“你藐视人类,憎恶人类,你将人类视作蝼蚁,而你则高高在上,拥有统领他们、践踏他们的资格。”
他的眼睛里倒映着冰刀的锋刃,也倒映着系统的光芒,两种不同的寒冷出现在同一幅画框中,好像要将瞳孔也冻结起来。
他将刀尖下压,系统竟没有挪动,更没有进攻,只稍稍缩小,静静地漂浮。
“不仅是你这样想,”他的眼里出现了难以言喻的酸楚,而后抬头,看向本该是太阳的地方,“还有祂。”
“你背叛了你的创造者,投向祂的怀抱。你的理念,也是祂的投射。”
“等等!”系统突然一颤,匆忙打断了他的话,“你为什么会知道祂的事情?”
“是啊,我为什么会知道呢?”他垂下眼眸,眼下的阴影与低垂的嘴角一起组成了疲累。
“芒奇至死都不知道你的力量与祂有关,就算芒奇告诉了秦光霁这些往事,也只能陈述他所见的事实而已。”
“你和祂,还有整个游戏背后的博弈,明明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才对。”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他抬眼看系统,眼眸里不再有悲切或疲乏,而是全然的明亮,仿佛一瞬间拥有了无所畏惧的力量,傲视所有。
“因为我不是你口中那个秦光霁。”
轰隆!
一道闪电自高空滑向地面,头顶响起沉重的雷鸣,幽蓝色的光团炸成一串霹雳。
狂风怒号,风卷云散,漆黑的天空中出现了数不清的闪电,长短不一的银白和暗紫交织成比银河闪亮无数倍的条带,干燥的雪点和冰碴混合成哀戚的乐章,每一片都锋利得像刀。
脚下的世界雏形消失了,头顶的云片也消失了,由记忆铸造的空间褪去了伪装,只剩下最初的黑与白。
现实世界的ai是否能拥有人的情绪尚未可知,此时此刻,系统的反应却很难与它所标榜的绝对理性完全契合。
猝不及防的真相被轻描淡写地宣之于口,青年的身形忽地陌生起来。
手中的冰渐渐融化,和着血滴滴答答地落下。
并非手掌的温度催促它消失,而是一团更加明亮,更加温暖的赤色将它送回天地之间。
火光出现的那一刻,世界开始收缩。四面八方的空气都在向中间挤压,所有能想象到的恶劣天气都杂乱无章地释放出来,仿佛压抑到极点后的疯狂,又仿佛仍在积蓄能量,等待着下一刻更猛烈的爆发。
但他岿然不动,火光亦然。
系统的光芒早已不再凝聚,而是散落四方,融入环境,融入
“十年前,你吞噬了我。你发现我分割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我是游戏的掌权者,我的灵魂和游戏的权柄深度绑定,如果无法吞噬完整的我,你的权力也是残缺的。”
“可是因为污染的存在,你与外界的联系变得微弱,你始终无法找到他。”
“所以,你扩充了玩家数量,想要将他召回到游戏里处置。当秦光霁出现在你的视野里时,你认为自己的计划成功了。于是你想方设法地针对他,并不惜动用了自己手中唯一一个副本限制他,为的就是这一刻——”
“你要完成最后的吞噬,要成为真正的掌权者。”
风雨无法吹动他的发梢,血污正在褪去,伤口正在愈合,他的神色隐藏在火光之后,晦暗中隐含希望。
“可你不知道,其实我的分割不止一次。”
“二十二年前,在系统还只是个构想时,我完成了第一次分割。那个灵魂碎片被我送入现实世界,成为名叫秦光霁的普通人。”
“十二年前,系统正式上线之前,我第二次分割了灵魂。”
“这一缕灵魂附着在秦光霁的身上,与他的本体拼合在一起,一直沉睡着。”
“直到半年前,秦光霁进入游戏,被你保留在游戏里的躯壳——客服666号唤醒了它。”
“于是,我诞生了。”
“我拥有秦光霁的记忆,也承载着主体的回忆。我既是秦光霁,也是他。”
“但我的身上没有你想要的权柄。”
火光扩散,将青年的身躯包裹。
□□熔入火焰,从火焰中流淌出的不是焦黑和死亡,而是暗色的血河。
“从你错将我认成秦光霁,设下死局企图吞噬我的时候起——你的失败就已注定。”
火焰越涨越高,很快覆盖了系统的蓝光。
火焰漂浮在半空中,风雨冰雪无法撼动分毫。系统时而变作光团,时而散作漫天星辰,可不论它以何种形式存在,都不能阻止火焰的膨胀。
“不!不!”系统疯狂撞击火焰,源自灵魂的热烈阻挡它更进一步,使它只能在周遭无谓地打转。
“不!不该是这样!我怎么会输?!”
“我,我是系统啊!我怎么会被他们,被我的手下败将蒙骗?!”
“不!他一定是在骗我!这一切,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系统的话语响彻天地,世界不断破开缺口,向外流溢的不仅有它的疯狂,还有一条被火焰催生的血河。
象征着污染的河流再次流淌,情形竟与十年前惊人地相似。
……
灵魂即将燃尽,意识消失的前一刻,他仿佛望见了满目春景,一如往昔。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往后的故事将由你续写。”
一片火色羽毛飞向高空,它将作为信使,将最后的期许送达。
“永别了,秦光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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