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粘液实验室(21)
身后敌人穷追不舍, 速度虽不如粘液们,但气势磅礴,令人生畏。
粘液们驶离残破的城池, 在紫海之上奋力甩脱敌人。
距离越来越大, 敌人的威胁渐渐削弱。
不久,粘液们已至另一座城墙之下。
城门缓缓打开, 粘液鱼贯而入。城门再次关闭, 外头的波涛越发汹涌。
敌人们的脚步逐渐逼近, 城中的粘液们用尽全部的力气去抵抗和预防它们的入侵。
它们搬来各色建材, 将城墙钉得严实,又仔细修补每个裂隙, 确保没有一滴紫水能从中流溢。
固若金汤, 不外乎如此。
但, 还远远不够。
当匆忙跋涉而至的敌人发出第一声敲打, 庞然震颤再度来袭。
流水哗然轰鸣, 碎片与粉末横飞四溅, 模糊了城内城外的一切, 仿佛天地都能为此交融。
粘液们的慌乱比从前更甚。
它们在城中拥挤着, 攒动着, 焦急地冲上去, 用最古朴的办法阻挡敌人。
然而, 终究是螳臂当车。
敌人的侵入比从前更快。
城墙的崩塌只在一瞬, 紫水的涌入却要迈过那成片的废墟, 源远流长。
粘液们攀爬着所剩无几的废墟,一边躲避着来自下方敌人的锤击, 一边向着某个最高的方向围拢。
那是玩家所站的地方。
紫水逐渐吞没了城池,敌人四处搜寻。紫水与废墟构成的小巷里, 追击战处处上演。
粘液们彻底落入劣势。
而这一次,不再有玩家指挥它们撤离。
它们像一群无头苍蝇,被外来的掠夺者步步蚕食。
……
黑烟无法抵达的高处,一时寂寥。
“情况不好。”温星火打破了沉静。
“它们攻击的是其中规模最大的两座城池,”他四下扫视,神情严肃,“如果这一座城池陷落,粘液们的数量将会下降至少五成。”
越关山的声音要更清亮一些,并不那样悲观:“但到目前为止,粘液的数量并没有大幅下降。”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脚下,脸上存着许多期盼的表情。
“那是因为这座城池的结构更加复杂,给了粘液喘息之机。”温星火随即反驳,“可一旦那些结构被暴力拆除……”
他顿了一下,声音更低:“这座城池的覆灭会比上一座更快。”
他又停下了,流转的眼神中似是还有话未曾说出,却是不再开口。
“所以,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了。”秦光霁忽然开了口,替温星火说完了未尽的话,“如果再没有转机,粘液的失败将会是注定的未来。”
温星火本是有些焦急的,可听完秦光霁这不紧不慢的话语,却是眼神黯淡了许多。
“我始终没法理解你们的思路。”他声音喑哑,“分明是这种关系到自己性命的危急关头,你们却还是要玩这种绝地反击的把戏。”
他皱着眉,嘴角泛着苦笑:“难道这样很有快感吗?”
秦光霁撇了温星火一眼,咂了下嘴,忽地伸长手臂。
伴着“嗖”的一声,泛着金属光泽的鱼叉破水而出,空空荡荡地回到他的手中。
鱼叉尖头指天,光洁冰凉的表面反照着上方的天:那是令人几欲作呕的浓郁紫色。
“这问题,”秦光霁哼笑一声,“从前或许我还能回答你,但这一次,你大概得去问副本——”
“为什么又给我们安排了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烂俗剧本。”
一道极其隐蔽的绿光闪过,与话音一同隐匿无踪。
但就如同声音能被耳膜鼓动一般,那绿光也在那一刻被反射、被捕捉、被存忆,于几个来回后在脑海中再度绽放。
如闪电般迅速,也如闪电般充满寓意。
它是一个讯号——雷雨将至。
……
不知岁月的世界,若用宏观的眼睛度日,那该是三秒之后。
无数道绿光,无数条闪电!
在顷刻间布满了整个天空!在眨眼间交织成一张庞大的网络!在一瞬间将这飘摇的世界颠覆!
大雨倾盆。
是绿色的雨。
是属于粘液的雨。
它们片片坠落,有机或无机,有生命或无生命,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势头向着那片紫色的汪洋、向着那座黄色的废墟、向着那些绿色的生命扑去。
哗啦啦!哗啦啦!
它们打在紫水上,先者化作黑烟,可顷刻间便有更多的绿色落下,在黑色不能再浓之后,它转变为了漂浮的绿色!
它们打在敌人身上,每一次的坠落都比敌人的拳脚更加有力。在打击足够密集之后,强大的敌人亦被打散,变作分崩离析的肢体,渐而融入绿色的海洋。
它们打在粘液身上,落在聚集在城池中的粘液们身上,像是给它们披上了厚厚的盔甲。一次便是一层、一下便是一片。
越来越厚重,亦越来越坚固。
如层峦叠嶂的山,如千万年堆积的海,一层层堆积,一片片叠加。
沉重地积压下去,再看不清粘液们原本的面目。
然后,在从天而降的绿色不再滂沱时,这未置一词的量变引发了真正的质变。
融合,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大雨停歇时,天地变换。
它们变得比敌人更高,变得比敌人更壮。曾经的它们仰望敌人,在敌人的淫威下四处躲藏。
而如今,它们只需屹立在那里,甚至屹立在于过去弱小的自己致命的紫水中。
安然而巍峨。
它们本身就是一座大山。
每一只粘液。每一只经历了大雨滂沱的粘液。每一只在敌人的蛮力下存活的粘液。每一只被玩家们引导,聚集在同一座城池中的粘液。
它们变成了连绵的山,屹立着,不可推移,不得撼动。
它们吞噬了一切,转化了一切。它们不再依附于人类的建筑,而是将那些建筑吞入腹中,将其作为自己的骨肉而存在。
它们不再用数量构建繁荣的家园,而是彼此连绵成片,坚实地屹立。
每一只粘液,都是一座城。
每一座绿色的山峰,都是一片天。
绿水漫天遍地,绿山四处合拢,原本不可一世的紫色怪物在此刻变得越发渺小,只得茫然地在山峰的罅隙间游走,直至被某座新生的山峰彻底踩在脚下。
终于,最后一点缝隙也被绿色填满了。
天地间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紫色痕迹,通体全然都是绿意,再无半分异色。
“呼……”
独属于粘液的峰林间,玩家的身影几乎与其融为一体,唯有独属于人类的一声轻呼格外清晰。
“结束了。”
是秦光霁的声音,不再如先前那样明亮,而是透着丝丝的疲倦。
“意料之中的结局,可这一通支援……实在是狠。”饶是最期盼终结时刻到来的温星火也不得不感慨方才所经历的一切的果决与迅猛。
“因为进化是注定的将来。”秦光霁缓缓说道,“所以粘液一定会赢,所以紫水一定不会完全杀死粘液,所以粘液一定会发生二次进化。”
他的脚下踩着延绵不断的山峰,它们变得如此坚实,不再是初见时的粘稠,也不再是首次进化时的浮躁。
紫水是一切的催化,亦是一切诞生的契机。因为有了紫水的威胁,粘液们开始借助人类的力量,初步建立秩序,构筑防线与城池,不再杂乱无章;因为紫水的进阶、怪物的出现,粘液们开始集合,不再是寄居在人类城池的小兽,而是聚合成真正为世界认可的个体。
它们跨越了两道最大的门槛,它们众志成城、脱胎换骨,真正拥有了掌控世界的实力。
至此,进化已抵达了它最终的形态,经历了紫水洗礼而诞生的、居于食物链顶端的粘液将不再受到任何威胁。世界的将来,已能窥见大半模样。
但任务并未结束。
因为玩家们的作用并不只在这个世界。
紫色怪物出现后,玩家们也曾尝试过自救,可温星河的撒币并不奏效,越关山的读心举目无人,秦光霁的鱼叉一无所获,除了奔逃外,他们什么都做不到。
于是只能等待。
等待来自天外、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为这个世界送来转机。
他们做到了。
外来的粘液冲入体内,将每一只粘液武装到牙齿,给了它们巨大的力量,使它们战胜了敌人,同时也完成了最后一步的进化。
微观与宏观的世界从来都不是分离的个体,二者之间的脉络勾勾连连、彼此交融,玩家们在副本的指引下于其间穿梭,成为了推动进化的关键:第一次,他们从内部发展,第一次想到运用人类时代的遗骸;第二次,他们从外部支援,给了内里的敌人致命的打击。
两次进化,一内一外,两次突破。
唯一不同的,就是时间。
上一次,宏观是未来,因为过去由微观奠定。
而这一次,他们当要带着进化的记忆,回到那个他们不再熟悉的世界——那个人类已不再是主宰的宏观世界。
回到过去,去完成既定的未来。
“叮。”副本提示音的到来昭示着世界的轮转即将开启。
“即将进入最终阶段。”
————————————
仿佛是下一秒,仿佛是几个世纪后,时光的流转在此刻被拉得很长,不可违逆的晕眩仿佛要将所有的回忆与思索都甩脱出去。
只剩下那一道来自副本的提示音在耳畔反复盘旋着,几要占据整个大脑。
也正是在这无法思考的间隙中,忽地有一簇携着疑惑的光亮从这道提示音中钻出,划破了秦光霁昏沉的脑海——
他似乎从未听清过这个副本的声音。
那声音分明清晰,却在回忆中模糊非常。也因此无从回忆其音色,无追念从其语调,更不得思考:它来自何方。
时至如今,他们仍不知晓这副本源自怎样的念。
是谁与系统连结,是谁构造了这样一个副本,是谁将玩家视作棋子,是谁一步步搅动了世界的走向?
这本不该是玩家关心的事情,可当副本中的经历一一闪过,当耳畔再度响起客服欲言又止的“小心”,秦光霁的心忽地揪了起来。
那是一阵极高的坠落。
那是穿梭于世界之间的坠落。
新的世界、旧的世界、新旧转圜的世界。
终焉的世界。
第142章 粘液实验室(22)
啪嗒……
有一滴冰凉落在了薄薄的半透明眼皮上, 伴着细弱的冲击在眼皮上摊开漆黑的一片,将眼前的白光遮挡大半。
空气比任何时刻都要寒冷,并非只是单纯的低温, 而是连周遭的风都被冻透了, 变成如刀般锋利的一道道,每一次的吹拂, 都能在脆弱的皮肤上留下割裂的刺痛。
于人类而言, 这几乎是致命的寒冷了。
而更糟糕的是, 在这铺天盖地的寒冷中, 还有比低温更加恐怖的存在。
人形粘液们的脚步声于耳畔回荡,时而清晰, 时而悠远, 几道或近或远的脚步交汇在一起, 引得脚下的土地都开始震颤。
它们穿梭在废墟间, 不时探头伸手, 在这些人类社会的残渣中搜索着可用的材料。
它们的颜色在阴寒的空气中变得越发深了, 仿佛森林最幽暗处的泥沼, 望不清其中清浊。
它们的皮肤已不再如夏日那般粘稠, 当那些绿色的手接触杂乱的废墟时, 甚至不会留下一星半点粘连的渣滓。
——它们变得更像人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 久到细软的睫毛都因挂满了白霜而变得沉重起来的时候, 它们终于走了。
当脚步声渐渐消失时, 某处被断壁残垣掩盖的下水道井盖悄然打开了一条缝隙。
几个黑色的脑袋探了出来。
……
现在是十一月二十五日, 灾难发生五个月后。
今年的寒冬来得比往常更早。
也是人类的寒冬。
自九月的泄露事故之后,粘液开启了一次庞大的进化。
它们的一切都在逐步向人类靠拢。起初是外形, 而后是生存方式,甚至智商也在这场进化中猛然拔高。
它们学会了群居, 学会了使用工具,学会了压抑侵略的本性,学会了齐心协力搭建新的家园。
除了那不可磨灭的绿色外壳,它们几乎与人类无异。
而比人类更加恐怖的是,它们刀枪不入。哪怕是灼热的子弹,也只能阻挡它们一时的步伐。
正如玩家们所料,这样的粘液想要掌握世界实在太容易了。
两个月后的今天,新型粘液们几乎占据了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
它们越过了众多安全区的坚固高墙,冲破了无数脆弱的抵抗防线。它们占领了安全区,转化了不计其数的人类,甚至将那些设施据为己有,建立了属于粘液的秩序。
在进化面前,人类无比渺小。
但人类并未消亡。
人类仍旧生活在粘液所不能及的夹缝里,人类仍旧坚持着自己的抵抗,人类仍旧没有屈服。
他们潜伏着,集结着,找寻着属于人类时代的隐蔽建筑,并以此为据点,继续着对粘液的抗争。
而现在,一条早已被废弃的地下通道尽头,几个背负着重要任务的人类正在踌躇。
在这个副本内,任务的发布变得相当稀少,玩家们几次经历世界转换,任务灰框里嫌少有超过一行字的时候。
虽然如此,大多数时间里,玩家们也不会有什么无所事事的感觉——副本的推动已经融入在了世界的走向中,玩家们只能顺应命运,被无形的任务牵着鼻子走。
秦光霁本以为这一次也会是这样:在上一个微观世界里,玩家们已经看见了粘液们的未来。他们若想要让自己的记忆成为真正的现实,就必须循着世界的轨迹,去寻找那个能引发粘液二次进化的契机。
但现在,当系统面板在面前徐徐展开时,他们见到的却是密密麻麻几乎占据了整个面板的任务指引。
秦光霁开始有些迟疑了。他深色的眼眸中清清楚楚地映照那些事无巨细的引导,一时并不挪移,似有惊诧流转,随机被外头粘液的脚步声按下,直至再度安静下来,才能够静下心来仔细阅览。
【最终任务:摧毁粘液聚居区。】
并不意外的任务。想要达成进化,就必须要先让粘液们经历紫水的威胁。
紫水是人工提取的产物,粘液们自然不会主动去接触它们,因而只能由他们的“敌人”去完成。
只是没想到,会是以这种形式。
……
传送终止时,秦光霁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阴寒的地道里,穿着完全无法抵御寒冷的衣服,身上除却一个巨大的背包外空无一物。
灾难发生后的第五个月,全球沦陷。人类的种族规模急剧缩减,幸存者们被迫躲入暗处,将城市拱手相让。
他们没有武器,没有防御,因为那些曾给人类带来无限的安全感、也曾大规模用于自相残杀的造物,早已湮没在如今的时代洪流中。
当人类的自卫筹码一点点消失,当人类的生存空间一点点被蚕食,当人类不再是世界的主宰,一切的反抗都变得万般艰难。
于是,只能逐步走向原始——
极端环境下,在种族存亡的危难关头,个体生命的价值微不足道。
或是自告奋勇,或是被逼无奈,总而言之,一支敢死队组建了起来。
他们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用紫水摧毁更多的粘液。
为此,哪怕付出生命。
……
以上这些,都写在任务面板的小字里。方方块块的文字代替了之前几次自动涌入的记忆,将当下的世界展露在玩家面前。
像是某些副本开头的背景介绍,简洁明了地将这走到末路的世界剖开在初入副本的玩家面前,让他们第一时间了解自己的任务,明白自己的立场。
可当对象变成了完整经历了灾难全程的秦光霁几人,一切却都变得戏谑而富有深意了。
因为这片白色小字的每一个字符,都流淌着属于他们的痕迹。
灾难伊始,他们目睹了粘液最初的蔓延。
十天,他们见证了安全区的林立。
两个月,他们释放了人形粘液,亲手开启了粘液统治世界的进程。
而现在,当时间挪移至五个月,他们又一次加入进来,仍旧作为越来越微弱的人类一方,在必将到来的命运面前无谓挣扎。
人类或许还心存侥幸,但在两个世界间游走的五位玩家心知肚明:人类根本无法撼动粘液进化的脚步。
于是这任务,这背景,这事无巨细甚至连步骤和地图都标得明明白白、比新手关卡更加悉心的提示与叮嘱,便显得格外割裂了。
尤其是任务框最底下的灰色小字:
【此任务为副本主线,玩家必须完成。】
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
因为五位玩家都清楚: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们见证了粘液的未来,知晓了它们的二次进化,也清楚地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任务。
“啧。”哪怕是最不愿意动脑的温星河也看出了这其中的意思,“是个明晃晃的要挟嘛。”
副本并未言明任务失败会有怎样的惩罚,可“主线”二字已无声地彰显了这个任务的地位。
“所以我们必须要去。”温星火的声音淡淡的。
这一次,不再是暗地里的推动了。像是终于想起还有副本这么个有用的工具,这世界背后的推手不容置喙地为玩家们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从表面上看,这便构成了一个死循环:去了,就会引发进化,无法完成摧毁粘液的任务;不去,就会违背未来,让世界卡在这个尴尬的阶段,也让玩家无法脱身。
但,真的是这样吗?
“不管副本把我们当做工具还是棋子,至少在任务进行时,我们与副本的利益是一致的。”地道里的照明忽然熄灭了,越关山擦亮一根火柴,烛火之下,眼神深邃如夜。
副本与玩家是一种互利共赢的关系。【粘液实验室】副本存在的时间并不长,可只要它仍旧在系统的副本库中,它就一定还保持着这一原则。
排除一切不可能之后,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
“副本不会发布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火柴的余光重新点亮了悬挂在地道尽头的小灯,秦光霁的脸就凑在那灯下,幽暗不定,“所以在这任务的背后,还隐藏着另一个秘密。”
火光忽地一晃,秦光霁的话也随之一转:“副本从来没说过——我们的立场一定是人类。”
是啊,既然进化的趋势是粘液,那么玩家们又何必拘泥于人类的身份呢?
接着推论,既然已不是人类,那么又何必要完成由人类一方发布的任务呢?
如此一来,这所谓必须完成的“主线”任务也便不攻自破了。
噼啪一声,一点火星从灯中蹦出,飘落在泥泞的地上,很快熄灭。
“但是,副本也从未说过——转化之后的我们一定还拥有玩家的身份。”温星火往中间站了一步,半边面孔曝露在灯下,显得另半边脸更加晦涩。
“还记得裴文轩和毕正豪吗?”温星火的目光轻轻扫过四位队友,声音低了些。
在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后再听到这两个名字,秦光霁竟是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了。
但他很清楚温星火为什么要提及那两人。
早在粘液潮冲入Q大的时候,秦光霁就曾询问过客服:“他们死了吗?”
而客服是这样回答的:“该副本有死亡通报功能。”
而一直以来,秦光霁都没有听到过任何有关两人死讯的通报。
这或许说明了一件事:在这个副本看来,转化并不算是一种死亡,他们仍旧作为粘液活着,只是改换了躯壳罢了。
可是,当世界转换到来时,新的问题诞生了:那两人并没有随他们一起重返微观世界。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他们当时的进化程度还不足以产生自己是玩家的认知,还是他们的转化已经被系统彻底宣告死刑?
秦光霁期望会是前者,但随着粘液的进化程度越来越高,那不被认可的后者的阴影却在玩家们的担忧中越来越浓重了。
秦光霁深深叹了口气,既是在叹那再也未见的两位玩家,也是在叹自己模糊不清的将来。
“总之,走吧。”他说道。
下水道井盖被推开的那一瞬,光明洒落。
阳光仍旧如五个月前那般温暖,只是照耀着的大地早已改换了主人。
第143章 粘液实验室(23)
任务的难度不小。
玩家们需要离开地道, 从外围的废墟悄悄潜入粘液们的聚居区,要在其中寻找到几个隐蔽但又适合观察的地点,并且想到一个能够将携带的紫水尽可能泼洒出去、接触到更多的粘液的办法。
而且期间, 绝不能被发现。因为粘液间的沟通远比他们逃离的速度要快, 一旦被发现,必将面临被团团包围的困境。
隐身失效的情况下, 玩家们第一次在这个副本内感受到了A级的压迫感。
但这也只是相对而言的困难而已。
——其实从始至终, 秦光霁都不觉得这个副本有太大的难度。
听着有些像是自夸, 但也是发自内心的话。
因为这些任务并不存在多样性。所有的结局都已经被约定好了, 玩家们没有太多发挥空间,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骗局与曲折, 只有成功、或是死亡两条路。
哪怕到了现在, 也是如此。
但又与先前有了许多不同。
最大的区别在于——这一次, 这种支使被明晃晃地摆了出来。
秦光霁仍未明白为什么副本会在最后时刻发布这一个风格与先前格格不入的任务, 因为哪怕它不提供这些详细的解说, 秦光霁相信以己方的能力也完全能够顺利完成最后的任务。那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不过, 谁也不会抵触主动提供的便利。
秦光霁点击任务面板自带的简易地形图, 双指放大, 仔细辨认那些或细或扁、或长或圆的图标。
外头早已是废墟一片, 商城里的地图完全无法展现内部的曲折, 想要凭借面前用各类儿童画一样的符号层层叠加起来的地图找到一条清晰的路线也是不大可能的, 玩家们只能尽力分析利害, 找到一条相对可靠的路线。
“这边应该是大门。”路云晓指着地图南边的半弧形缺口道。
“这边还有个口子……”温星河眯起眼睛, 伸长手臂在地图上勾画了一笔,“好像能绕到聚集区的北面。”
越关山顺着温星河指认的方向一路连线, 指尖停留在某处格外大的阴影前,点了两下:“但这里是悬崖, 想要爬上去或许有些难。”
“而且……”她略微往左偏移,虚虚地圈住一片相对空旷的地方,“周围没有任何遮挡,很容易被它们发现。”
“未必。”秦光霁将【活点地图】拉到群聊状态里,手指在南北之间正在移动的绿点上来回划动,“外围的粘液去往那里的频率很低,是最适合突破的地点。”
“而且整个聚集区呈现北高南低的趋势,那里是全城最高点,”温星火叠加了一张等高线图,“如果将紫水扩散装置放置在那儿,可以在非常短的时间里扩散开来。”
“很好。”秦光霁打了个响指,“那就走吧。”
……
处处都是寂静的。
废墟安然地塌了满地。木板、水泥、玻璃、塑料、铜铁……它们曾组成一桩桩或简朴或精美的房屋,但如今,它们都散落了下来,零碎地躺着,随人类的文明一起凋零了。
嘎吱,嘎吱……
粘液踏过废墟,在旷野般荒凉的空间里留下一串悠长的回音,被各类板材吸收、回荡,尾部的颤音恐怖得使人心脏一紧。
一支粘液的队伍过后,一个瘦弱的身影借着它们扬起的薄尘闪过,从木材偏多的废墟转入另一片更加明亮的废墟。
紧接着,便是四道接连的影子,轻如燕般略过,轻到极致的脚步声被完美掩盖在粘液们渐趋远去的行走声音中。
而就在五人走过的两秒之后,另一队粘液转过来时,行走带来的薄薄灰尘也恰好在阳光下归于沉默了。
【活点地图】上,两团绿色汇合成了一团更大的绿色,拥挤着向南面的大门走去。
外围的防御并不严密,粘液们瞻前不顾后,走过一趟之后鲜少回头,只要严格依照路线行走,躲过它们不算太困难。
最大的难度在于如何无声地穿过废墟。
……
地上满是彩色玻璃碎片,阳光从倾斜的缝隙里钻进来,打在那些明艳的颜色上,让整片废墟都变得流光溢彩。
本是旖旎的景色,但放在如今,放在这片灰扑扑的废墟里,却是无比讽刺。
更讽刺的,是这个聚居区本身。
高楼矮舍坍塌殆尽,不论是从高空俯瞰的地形图还是标注完备的线型图都无法完整地展示出此地的面貌。
但就在离开那条逼仄的地道,穿过砖木的废墟,望见这些鲜艳的玻璃,以及那压在玻璃之下,在风吹日晒间变得陈旧了的彩色纸碎时,秦光霁忽地愣住了。
玻璃锐利的一角将阳光反射到他的眼中,仿佛一阵刺眼的光划过脑海,搅动起尘封的记忆。
他凝望着这片废墟,倏尔回头,将目光投落到他们刚刚走过的那条小径——即便已成废墟,即便已被厚重的灰尘烟霾,仍有斑驳的油彩从下方展露。
秦光霁抬手打开了系统商城,选择了一个带历史回顾功能的制图道具,连被系统敲诈一笔额外收费也不甚在意,径直将自己的一段回忆绘成简单的地形图,与那张副本提供的地图叠加在了一起。
五座食堂、两座礼堂、三个宿舍区、二十几幢教学楼……
秦光霁猛吸了一口气,寒凉的空气冲入气管,干涩异常,使得声音喑哑:“这里……是Q大。”
秦光霁的声音刚落,便有一声风声从废墟的缝隙里钻出,尖锐的尾音像是在叹命运。
兜兜转转,最后居然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这个世界的故事,起源于这座校园,而最后,也将会终结在这里。
一种巧妙的循环与宿命。
那位Q大学生“秦光霁”的记忆早已在世界的轮转中被淡忘,但几人仍能循着片段的回忆想起自己身处何方。
那些砖木结构的废墟是Q大拥有百年历史的教学楼,那些现代材料偏多则是后来建造的几幢实验楼,那些混着许多玻璃和瓷砖的便是几个宿舍区。
地图上南边的缺口是学校的大门,北面的高地就是与B大一河之隔的体育场看台。
而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就是他初入世界时所处的那栋宿舍楼的门厅。
秦光霁不由地想起了一切发生之前,他走过这里时见到的一切,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大片的玻璃花窗、宿管阿姨的红木柜台、张贴在布告栏里的社团招新广告、文化周免费放送的电影列单……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的、想不起面孔的人。
只是如今时过境迁,五个月的天翻地覆,城市已成须臾,不知还有多少人能活到现在。
秦光霁闭上眼,漆黑的眼前幻灯片般闪过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不免唏嘘。
不论这场灾难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最受其害的始终是那永远不会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芸芸众生。
“该走了。”越关山的轻声提醒唤回了秦光霁的神智。
他睁开眼睛,阳光不知何时被乌云覆盖,从拥有百年历史的尖顶上坠落的七彩玻璃的光泽也变得黯淡下来。
【活点地图】上,下一群粘液即将拐过后方的废墟群。
该走了。
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呢。
……
他们被困住了。
废墟的结构错综复杂,粘液们毫无章法的捡拾更是增添了麻烦。
就在几人即将离开食堂废墟时,某根脆弱的横梁彻底断裂,坍塌的土石彻底掩埋了几人来时的路,堵住了所有的缝隙,将他们彻底困在其中。
好在,温星河及时撑起了一面护盾,五人虽然都被飞起的尘沙扑地灰头土脸,但连半点擦伤都没留下。
巨大的动静引来了粘液驻足,它们很快将这座废墟团团围住,繁杂的脚步声带起阵阵颤动,惹得不甚牢固的结构又发生了一次坍塌。
更多的尘土压了下来,原本半敞开的空间被完全吞噬,只有那撑起的一小块仍旧安然。
时间一点点流逝,粘液们也渐渐对此失去了兴趣,一个接一个离开,沿着原本的路线继续行走。
很快,地图上便只剩下了两个小绿点。
可就是这最后的两个绿点,却让玩家们等待良久,它们就像是钉在了废墟边沿一般,迟迟没有移动。
废墟内空气阻滞,五位玩家紧紧盯着那两个绿点,只觉得呼吸越发艰难,内心也开始升起疑虑。
“直接出去吧。”越关山抹掉脸上堆积的灰尘,提议道,“用工兵铲挖出一条通路,然后迅速解决掉那两只粘液。”
她看向秦光霁,话语带有期待:“以你的精神力水平,远程操控武器并不难。”
秦光霁迟了几秒,似是思考了许久,才慢慢开口回答:“是不难,可……”
“不能再犹豫了。”越关山打断了他,“它们必死无疑,只是早死了一步罢了。”
“不,不能伤害它们。”秦光霁被越关山话里的绝决吓了一跳,立即出言否决。
“为什……”越关山的疑问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有个荒谬中透着一些合理的念头随着秦光霁的话一起生发出来,瞬间占据了她的脑海,她的声音瞬时凝重了起来,“难道它们是……”
“那两个玩家。”温星火的声音悠然响起,将一切迟疑点亮。
杀两只粘液不难,但如果它们曾经是玩家……那便需要细细忖度了。
它们迟迟不走,是发现这里边有玩家吗?它们还拥有神智吗?它们停在这儿是想要做什么呢?
他们,如今究竟是什么身份呢?
越关山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精神力技能释放出去。【活点地图】上,那两个绿点忽地闪烁了一下,短暂地变为象征己方的白色,随后很快重新回到绿色。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顺着队内通讯响彻:“叮,当前周围玩家数量:5。”
不算意外的答案。在系统看来,那两人已不算是玩家了。
冥冥之中,他觉得这两人的出现绝非偶然。
“我先出去。”短暂的沉默之后,又是越关山第一个开口。
“不行。”秦光霁想都没想。越关山的武力值顶多能算个中上,如果对方呼唤其他粘液,越关山很难脱身。
但这一次,越关山并不是在商量:“只有我能去和它们沟通。”
“只有我,能知晓它们所有的思想。”
第144章 粘液实验室(24)
下一群粘液绕过拐角之前, 玩家们转入了另一片距离北面高地更远的废墟。
那两个模样和普通人形粘液别无二致的“玩家”站定在废墟中央,有深邃的目光透过绿色的眼眸打落在行走的玩家身上,却没有半分交流。
因为它们早已不能说话了。
它们失去了一切。
从被粘液感染的那一刻起, 它们就被系统宣判了死亡。它们被迫地留在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被迫浑浑噩噩地作为粘液生存。
这五个月以来,世界万般变迁, 它们也从最开始的普通粘液开始逐步进化, 到了如今, 已经能够透过那身绿色皮肤看清曾经身为人类时的五官与身材。
但是, 它们不是人类,自然, 也不是玩家。
哪怕模样不变, 哪怕重新生出神智, 哪怕再次拥有记忆。生活也仍旧没有半分改变。
它们被系统抛弃了。
越关山看见了它们的渴望, 听见了它们的挣扎, 它们被粘液的身份牢牢困住, 无法说话, 也无法求救, 只能借助那两双深绿的眼睛, 向第一个闯入它们心中的越关山倾诉这一切。
可它们知道, 五位玩家也知道, 没人能救得了它们。
它们是不同的。因为玩家的身份让它们对这个世界并无半分归属感, 它们不能像其他的“同类”一样安于这粘液的身份。
它们期望离开, 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脱离系统,重新回到不用过副本的安定日子里。
可它们做不到。
它们是系统的弃子。也是副本的弃子。
副本的冷酷在它们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它们被系统抛弃了, 它们不再是特殊的外来者,因此便让它们自生自灭。
这五个月, 对于世界来说是天翻地覆的变革,对于原住民们来说是颠沛流离的灾难,而对于这两个被抛弃的玩家来说,便是漫无天日的凌迟。
因此,它们渴求解脱。
所以,在读出它们心中的最后一句话后,越关山给了它们最后的归宿。
当粘液们的脚步声再次奏响时,废墟中空空荡荡,只剩下两片湿漉漉的尘土缄默地敞着。
……
秦光霁五人临时改变了计划。
因为那两人的出现回答了一直以来横陈在他们心中的疑惑:这个世界的进化对于玩家而言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灾祸。
秦光霁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客服会提醒他小心行事了——
那两个玩家就是最好的例子。
为了打破不可能的任务,需要转换身份,但转换身份后就不再是玩家,同样无法结束副本。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死胡同。
最好的结局,恐怕就是被迫忘记自己曾是玩家,被迫融入这个陌生的世界,成为万千粘液中的一员,以粘液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但秦光霁不愿意。
越关山、温星河、温星火、路云晓不愿意。
因为他们是来自异世的玩家,他们应该在完成所有任务后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任何人,又或是其他非人的事物,都不能强行更改他们的意愿。
他们不相信自己的未来真的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一定还有别的机会。一定还有让他们成功完成任务,并不被系统除名的办法。
他们坚信这一点。
……
这里是Q大生命科学学院。
五个月前,曾有一场失败的粘液实验发生于此。
是秦光霁和越关山亲手将那些没有发生变异的粘液收集起来,并将那个半人高的塑料桶带到地下的储藏室里封存起来。
如果他们真的只是两个签了保密协议的普通学生,那么这件事到这里便该彻底结束,成为他们生命中渐渐淡忘的小插曲。
但现在,这个小插曲随着故地重游的宿命一起被从陈旧的回忆中翻找出来,其中的每一步都被反复思忖,品出许多并不寻常的疑点。
比如:那些高层的知情者为什么要刻意引发这场进化?这对于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
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他们早就料到了这场进化的到来,所以竭尽所能地推动它,想要在新的世界中占据更高的地位。
可进化抵达如今的程度,旧的世界被摧毁,新的世界却迟迟未曾建立,至少在秦光霁所能看见的记忆中,粘液们还并未建立起一个完整的秩序。
秦光霁想,这绝不是那些人想要看到的场景。
再者,摧毁的代价定然远高于维持现状,变革带来的意料之外的因素浩如烟海,他们本就是站在旧世界金字塔顶端的人物,又何必觊觎那充满许多不稳定因素的新世界呢?
不仅秦光霁不明白,高低也算是上流社会的温星河和温星火也不明白。
只有一个解释能勉强说得通了:他们玩脱了。
粘液的危害远超出他们的设想,灾难席卷之时,竟连那些企图主导一切的人也尽数吞噬。
玩弄权势、操控阴谋者,最终反受其害。
这恰恰给当下的玩家们提供了一个机会:
正因为这场灾难的出乎意料,那些人事先准备的应对措施或许没来得及派上用场,现在城市被毁,他们说不定能找寻到一些来自旧时代的隐蔽遗存。
……
地上的建筑早已离散,四处塌陷的楼板与终日飘扬的尘土一起将这片曾经繁荣的土地掩埋,成了彻彻底底的死寂之处。
但覆巢之下,仍有完卵。
不论哪张地图都没有标注出除地上可见的断壁残垣之外的部分,幸好,越关山有精确到厘米级的惊人记忆力,秦光霁有一把功能逆天啥都能挖穿的工兵铲。
循着越关山的辨别与指引,秦光霁在一处平平无奇的废墟上挖了几铲子,上边的浮土便自动沉落,露出下方黝黑的洞口。
这是一个电梯井。
有漆黑的风从两米见方的洞口蹿出来,吹到人的后脖颈,那股子寒凉使人不由一阵瑟缩。
谁也没有被这份阴寒吓到,相反的,当那股子独属于粘液的气味随着阴风一起涌上来时,所有人的眼睛都扑闪亮了起来。
Q大的生科楼深藏在一干较高的教学楼里,遗留下来的废墟也是被周围几堆废料遮掩着,粘液们循着能走的大路行进,从不会踏入其中,因而这股气味的来由也便更加清晰了。
秦光霁收起了工兵铲,伸出脑袋往电梯井里探望着,随即抬起手臂,摊开手掌,用一根手指弹开技能打火机的盖子,将那燃烧着微弱火焰的打火机丢了进去。
纹丝不动的火光照亮了灰色的四面墙壁,伴着沉闷的一声坠落到底,仍旧无声地燃烧着。
秦光霁满意点头:“没有危险,可以下去了。”
说罢,他便率先迈开一步,不带丝毫犹豫地纵身跃下。
动作之快,越关山都没反应过来,拉他的手伸到一半,便又是一声重了许多的沉闷声。
越关山尬在原地,嘴角抽搐一下,对那家伙喜欢跳楼的爱好表示不解。
下一秒,秦光霁的声音被狭窄的洞壁回荡放大:“我在下边铺了防护,放心跳下来吧!”
上边的四人面面相觑,很快便默契地选择了闭上嘴,一个接一个跳了进去。
……
地下空间的保存程度超乎想象。
终日森然的地下室里,除却头顶的灯不再照亮、偶有几块板材从天花板或是墙上脱落外,几乎与五个月前别无二致。
几人提着照明工具一路前进,走过走廊,穿过一扇变形了的厚重铁门,这才发现这个地下空间其实是个相当规模的地方。
几人所处的位置是一个不大的厅堂,距离门口最近的一扇木门内,是一个排满了架子的储藏室。储藏室的玻璃破碎在外,借助冷白的照明灯光,在碎玻璃星星点点的反射下,装着各类标本的瓶瓶罐罐满满当当地挤了好几排不锈钢架子。
当走近到一定距离时,福尔马林的气味便会盖过粘液的气味,到那时,那些来自各种生物、形态各异的器官标本也便近在眼前,能透过玻璃罐子的反光,用一种诙谐的方式在不经意间和人打个照面,给在黑暗中行走的人一点小小的医学震撼。
如此场面,如此环境,恐怕换了哪个普通人都能被立即列入人生恐怖场景排行榜前三名。
可惜,刚刚经历了【老爹汉堡店】洗礼的秦光霁不是个普通人。
他与一副成色八成新的眼球标本对视片刻,在浓重的福尔马林味中咂咂嘴,然后再往前走了两步,略弯下腰,细细端详另一个年纪恐怕比他还大的婴儿标本。
标本紧闭着眼睛,悬浮在透明的液体中,仿佛只是沉睡。灯光照耀,光斑恰好覆盖了那具标本的面孔,再经由沉重的玻璃罐反射出柔和的光。
而就在这短暂的明亮照进瞳孔的那一刻,秦光霁仿佛看见了一簇更加耀眼的光束,遥远的、贴近的,飘渺的、切实的,让秦光霁无法扼制地伸出手臂,向那一点探去……
那是——
“光霁哥哥你在看什么?”一道带着三分询问三分冷漠四分幽然的并无太大音调起伏的声音从背后升起,恰到好处的空灵感与上世纪的香港鬼片贴合度极高,甚至能在脑海中自动调动起某些惯用的尖锐音效。
一股子凉意顺着耳道一路传遍全身,秦光霁的额头霎时布满了冷汗。
他登时把自己的脊背弹得笔直,唰地一下转过身去,紧缩成两条细缝的瞳孔过了好几秒才重新聚焦,借着白光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云晓是你啊……”秦光霁往外吐了好大一口浊气,看着面前像是被自己的过激反应吓到了的少年,拿冰凉的手擦去额头细密的汗水。
那些早已死去的器官没能达到的效果,反倒是路云晓这种自带神出鬼没BUFF的活人误打误撞达成了。
这种惊吓甚至还是双向的,路云晓僵硬地站在原地,被贴得过近的手电筒灯光刺得有些眼酸。他不停地眨着眼,勉力穿过明亮的白光看向秦光霁的脸,踌躇着自己是否该继续说话。
两秒之后,是一道能够穿透四面墙壁的呼唤声打破了两人的尴尬局面:
“找到了!”
与此同时,属于粘液的气味蛮横地冲破了一切,接管了众人的鼻腔。
灯光转动,落在不远处一扇半开的门前,粘稠的绿液汩汩流淌。
第145章 粘液实验室(25)
起风了。
柔软的微风吹过大片废墟, 低低地飞扬着,吹起地上的片片沙尘,在半空中扬得如纱帐般模糊。
进化成人形后, 粘液们身上的气味便不再如从前那般浓厚了, 化学性的气息渐渐退却,转而突显的是夹杂在其中的动物性气味, 就好像在附和着这场象征着进步的演变, 让粘液渐而甩脱侵略的标签, 变得更加像“人”。
不论大地如何变换, 风雨阳光总是如旧时到来,沙尘很快便随初冬的微风一起悬挂在只占据了Q大中央位置的狭小聚居区里, 偶有尘埃落下, 粘在粘液们的皮肤上, 使得那本是半透明的皮肤染上些许浑浊。
并没有粘液在意这些。它们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忙碌着, 或搬开废料, 或扫去尘土, 或打制工具, 或搭建居所, 一如悠长的岁月里, 从原始走向当下的人类。
他们大多低着头, 没有为这阵再寻常不过的风停下动作。
可就在风停下不久, 在满地的尘埃仍旧漂浮的时候, 某只站在角落里敲敲打打的粘液忽地抬起了头。
阳光被乌云笼罩, 风云的变幻极其急迫,在顷刻间给这片大地带来了诡谲的黑暗。
轰隆!
早该在秋季便绝迹的惊雷陡然炸响, 惹得大地都颤动了两下,几只粘液放下手中的东西, 茫然望天。
可随之而来的却并非猛烈的雨雪。
哗啦……
有极其轻微的水声从北面的高地流溢而出,如虫鸣般难以发觉,使几只粘液犹豫着,不知是否是一场幻觉。
哗啦——
又一阵风吹过,扬起了更多的沙尘,也带来更加响亮的流水声,早已不是微弱的虫鸣,而是如身临江河之畔,仿佛下一秒就能迎接那扑面的水雾。
大半的粘液都转过了头,大半的粘液都抬起了头,大半的粘液都看向那北边的高耸遗迹,大半的粘液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骇然。
风还未停,这份惊骇便伴随着无措的僵硬与慌乱的逃窜一起传得更远,如海啸般飞速席卷。
哗啦!!
震耳欲聋的水声之下,无数的紫水冲下高地!
那瀑布一般的紫水,泄洪一般的紫水,海啸一般的紫水!于地上的粘液们而言,这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恐怖的场景了。
那罪恶的紫水,那象征着死亡的紫水,翻涌着恶魔般的紫色浪花,咆哮着冲□□育场斑驳的台阶,以庞然而无半分停歇的势头一路高歌,甚至没给粘液们留下一刻的逃窜契机,便在所有粘液都未曾来得及钻出那个塌陷过半的出口的时刻将整个聚居区铺满。
紫水轰隆,紫水哗啦,紫水滴答,淹没了废墟,淹没了粘液,也淹没了它们的新生活。
紫色的地毯铺满了每一个角落,其上漂浮着浓厚到无可附加的黑烟,随着水声的低落而慢慢下沉,仿佛春日的柳絮、夏日的松花、秋日的枯叶,飘落在了紫水之上。
从熙熙攘攘到了无生气,只用了短短十秒。
每一代粘液都有其致命的弱点,先是随处可见的塑料,再是层层加工的紫水。哪怕人类已沦落至此,只要攥住了它们的命脉,便能一举扭转乾坤。
秦光霁迎着寒风站在最高点,看着地图上原本密密麻麻的绿点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不由地感慨人类的顽强。
如此气势磅礴的效果,单凭副本给他们配发的那几桶紫水当然无法达到。秦光霁收起了地图,从最高点的根根钢管上跳下,脚边是数不清数量的倾倒的空桶。
就在十秒钟前,这些装满了紫水的桶在同一刻里向着同一个方向翻倒下去,桶壁与混凝土地面碰撞的声音交叠在一起,交织成一道宛若天雷的响声,随后便有了那海啸一般的紫水浪潮,一路冲刷,消灭了当时留在聚居区中所有的粘液。
并不意外的是,在那些粘液中,没有出现哪怕一个进化者。
那些数不清数量的塑料大桶正在变得透明,那些滴滴答答流淌着的紫水也在渐渐退去,很快,便已消失大半——它们本就是用商城道具复制出来的一次性物品,只能存在相当短暂的时间。
不久,当阳光再次穿透乌云时,偌大的天地间便只剩下了秦光霁一人。
地图上,象征着伙伴的白点正在四处移动着,无声地靠近那些在外围落单的粘液。
粘液的数量仍在减少,从一开始的千余个,到霎时变为两位数,再到降低至个位数。
最后,这个数字变成了:0。
秦光霁勾唇一笑,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任务灰框接触不良般不停地闪烁着,其中的小字抖动成了一团模糊的白雾,写着【最终任务】的大字也闪动成了一团乱码。
秦光霁笑意更甚,他抬起头,望着再度笼罩在天空中,仿佛要将所有光亮都剥夺掉的乌云,薄唇微启:
“很惊讶吗?”
“很生气吗?”
“真是不好意思。”
“这场戏……被演砸了呢。”
轰隆!!!
黑压压的乌云在这一瞬间猛然下压,好似彻底脱离了自然规律,变成一只骇然的黑色大手,张开它那巨石柱般粗壮庞大的五指,露出内里赫然席卷着漩涡的内芯,向着秦光霁的方向狠狠抓去!
狂风骤然,气温仿佛下降了十度,口中呼出的白气只消出现便被那无方向的风狠狠打散,脸上如刀割般刺痛,一道道的风像是从各个方向飞来的尖刀,杂乱无章地刺着、割着人类脆弱的面庞,甚至搬起重新变得干燥的地面上的土块沙砾,将其一股脑地吸入风里,附加起与风同等的力量,在须臾之后变作更加严酷的发泄冲向那屹立在一切风暴中心的青年。
青年的脸颊被某块尖锐的石头划破了,几颗血珠亦被风吹起,如同血色的宝石,被暴怒的风串联成线。
轰隆!!
狂风不止,雷声再次作响,却比上次少了几分震怒,多了些许绵长。
回声在空旷的世间反反复复地回荡着,撞进秦光霁的心间,仿佛是有一柄巨大的鼓槌在其间重重敲击,使人从心底里生起恐惧。
可是,就在这好似永无止境的风里,秦光霁没有臣服,没有退缩,眼中面上哪怕一丝一毫的恐惧的未曾浮现——那是一种无法撼动的勇气,也是一种源自内心的坚实而升起的从容。
“怎么,”他的声音较先前没有半分变化,虽不甚响亮,却是如磐石般稳重,哪怕风与雷仍旧响彻,也没能掩盖它,“戳到你痛处了吗?”
秦光霁松松地站着,微微仰着头,脸上的表情仍是那种含着微笑的、不带有任何温度的玩味:“事情已经发生了,与其在这里无能狂怒,不如想想如何解决吧。”
悬于头顶的黑云与漩涡停顿了一瞬,随即愈加深邃,只是那狂风不再如先前那般迅猛,当它穿过某处格外狭小的缝隙时,尖细的啸声再无法被迅猛的风声压住,无头苍蝇般在空中冲撞。
悬浮的灰尘渐渐落下,如同下了一场干燥的雨,大小碎屑噼里啪啦地坠在地上,使得本就蒙尘的地面更加脏乱。
而奇怪的是,纵然周围如何布满尘沙,秦光霁的身上始终一尘不染。他在寒凉的空气里悠然地站着,目光一刻不停地关注着上方的黑云。
话语的尾音沉没,秦光霁眼看着那幽深可怖的天空很快从浓密的黑色变成混沌的灰色,然后那中心的漩涡也缓缓消失,好似先前的剧变不过是一场真实的幻梦,这只是一个冬日里再寻常不过的阴霾天。
秦光霁双手环胸,一挑眉毛:“剧情行进到最高点后彻底崩塌,你自然是该生气。但是现在,只有我能挽回这一切。”
风忽地停了,随即陡然升起,在发出一阵尖啸后又戛然而止。好像是被秦光霁这句话中的嚣张与笃定激怒了,却又不得不承认其中的正确性,只能无声地、短暂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一阵沉默的思考后,风云稍歇,有阳光从陈厚云彩的间隙中漏出,在秦光霁目之所及的地面上留下几道细而小的光亮。
几个近似死寂的呼吸之后,乌云稍动,不再那样厚重,而是分裂成了许多不规则的小块,使得更多的光从中漏下。
光线流淌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亦流淌在秦光霁的眼睛里。它们在秦光霁默然的注视下步步迁移,或向上穿过条条扁光,或斜着越过
块块阴影,直至再无一丝能吹起头发的微风。
当来自天外的反射重新投入眼眸,那些斑驳杂乱的光线在顷刻间改换了面容,彼此勾连,相互交融,方方正正地躺在地上,成了一行横竖撇捺。
那是一行白色的大字,不见一丝笔画的偏移,是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类都达不到的精确性,使人立即联想到某种更加神秘而高贵的生命。
那行由云与光排列而成的字投射在灰色的地面上,白与灰在此刻形成了巧妙的和谐,一如过去,那个象征着副本任务的灰框。
只不过这一次,这行字是一句绝不会在任务中出现的疑问:【你想做什么?】
秦光霁没有在那行字上停留太久,很快便挪开了自己的视线,变成了如常的散漫悠然。
“帮你挽回这出烂剧。”秦光霁声音清冷。
天上的云无端地摇晃起来,地上的小字因此而抖动,模糊的白光被两旁的灰尘浸染,无端地使人联想到一只因满腹委屈而颤抖的手。
秦光霁的嘴唇又一次勾起,连带着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这就受不了了?”
“怎么,当初想着让我们白打工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演员罢工的情况吗?”
第146章 粘液实验室(26)
从缝隙里漏出来的阳光没能将云层染亮, 仍旧是一片深灰的底色。
短暂的震动后,云层停了下来,小字重新聚焦, 是那背后的推手借助光与云的交错与地上的人对话:
【你究竟知道多少?】
秦光霁偏了下脑袋, 故作思考状,一字一字从微启的嘴中吐露:“大概是……这个世界的真相吧。”
小字微微晃动, 似是被秦光霁的话惊了一下, 但下一刻便重新振作, 并未如先前那般愕然。
秦光霁扯了下嘴角, 为对方逐渐平静下来的情绪感到欣慰——和一个冷静的人谈条件可比一个脑子混乱的家伙说话简单得多。
云层再度变换,但当下一行字尚只是片模糊光团时, 秦光霁的话便接踵而至:“你想问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是吗?”
云层的移动卡顿了一下, 随即改换了方向, 组成一个字:【是。】
秦光霁抬头看看天色, 透过层云, 能从阳光的发散中推断出正挂在当中的太阳。
他耸耸肩:“时间还早, 那就……从头说起吧。”
……
不久之前, 粘液的覆灭还未发生时, 阴森幽暗的地下室里, 温星河和温星火正在沿着其中一条走廊向里前行。
地下室虽然不似地上建筑那样零落, 但仍有许多残破的地方, 不巧的是, 存放着绿液的那个房间正是重灾区。
行至走廊中间,两人循着越发浓重的气味找到了一扇挤压变形后难以拉开的铁门。
铁门洞开, 率先流淌出的是大片的绿色粘液,再往里头看去, 是陷落的天花板砸在了底下的架子上,使得那些架子如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倒塌,架子上各个阶段的绿色也纷纷坠落,碎成一片。
浓重的气息逼得人几乎无法呼吸,温家姐弟强忍着这股直冲天灵盖的晕眩感,以风驰电掣的速度清理了那些流淌的废液,抢救出其中几罐仍旧完好的绿色。
时间回到现在,这些粘稠度不同的绿色被暂时存放在团队背包里,秦光霁并没有将其拿出,而是伸手掸了掸尘土,坐在高台边沿。
“起初,我不过是怀疑在这世界的表象之上还有更加隐蔽的力量。那股力量高高在上,操控着这个世界的走向。”
“当然,也操控着我们这些外来者的道路。”
“这种操纵感贯穿在世界的方方面面,从最初的粘液爆发,再到如今粘液几次进化,都是由这只手在背后推动。”
云与光未动,似是在仔细聆听。
秦光霁坐在高台边缘,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晃在下方,脚下是几层楼高的峭壁,也是那条静谧地环绕着Q大校园的小河。
他斜过身,睨了一下那片重新变得散乱的光字,继续说着:“我们是来自异世的玩家,我们本不属于这里,所以,这里的一切也该与我们无关。”
“不论这世界的真相如何,不论背后的推手是人类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只要能让我们顺利完成任务,那就是大路朝天,两不相干。”
他随意地捻起一粒灰色的碎块,手指轻轻一捻,而后随意一吹,细密的尘土便随风吹开,不再留恋青年的手指。
“可是——”他放下手,浓密的睫毛抬起,露出其下冷澈的眼眸,“从裴文轩和季和正成为粘液起,这种互不干涉的局面被打破了。”
“又或者说……”他的眼珠忽地划动起来,如一道锐利的锋芒,刺在那片被光照亮了的灰色之上,“你们的阴谋第一次显露出来了。”
光线移动了两下,但并没有组成一个清晰的字眼,只留下一团交叠在一起的杂乱笔画。
秦光霁的眸光愈发冰凉,甚至比如今的气温更能使人打颤:“他们变成了粘液,但在这个世界的价值观里,他们并没有死亡,只是先一步进化。”
“可是,”秦光霁的转折尖利,似是呵斥,“他们被系统除名了,被剥夺了玩家的身份,只能被迫留在这个不属于他们的世界,苟且偷生至今。”
“从那一刻起,我开始重新审视我们与你们之间的关系。”
“因为在这个副本里,我们之间的地位从来就不平等。”
秦光霁冷哼一声,似是哂笑自己曾经的蒙昧:“对你们来说,我们算是什么呢?”
秦光霁收回目光,转而投向脚下流水,声音轻缓:“是随意支使的棋子,是打白工的杂役,是不必在意的蝼蚁……”
“但这些还不够。”
“在第三次进入微观世界时,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切所有事件中最关键的一点。”
“我们是转折。”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细细地摩挲着指尖沾染的尘埃,眼睛却并不落在自己的手上,而是逐渐放空,散漫地停在空中。他并不是在看某个特定的方向,而是要透过面前的世界,看见过去的真实。
“这个世界的一切变化,都是由我们主导的。”
“我们是外来者,可当我们加入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中的所有竟然都在一瞬间贴合上来,簇拥上来,将我们的一举一动奉为圭臬,甚至以我们的选择为节点,承接未来。”
秦光霁轻哂,手指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转而为拳,却什么也没抓到,于是只是摇头:“一个庞大的世界,一个拥有几十亿人口、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无法转动哪怕一瞬的世界,为什么会以我们这些外来者为核心呢?”
他放下了手,双腿垂在空中,微微荡起。
“除非——”
“这根本不是个真实的世界。”
在这一刻,风、云、光都因着这句话的出现而彻底停滞,地上的光团仍旧是光团,天上的云彩仍旧是云彩,可它们却都像是被定格了一般,伴随着风的遏止而冻结。
秦光霁并没有理会那来自天上的愣神,又一次抬头,继续用着他平稳的声线:“想要得出这个结论,或许需要彻底地回顾过往。”
他伸出了第一根手指:“起先,是第一次进入微观世界。”
“数量如此繁多的粘液,却没有哪怕一个进化体出现,如果没有我们几个玩家于其中斡旋,第一批进化根本不可能出现。”
“当然,”秦光霁偏头,“粘液的初次爆发是多点出现的,或许我们的努力只不过是时间洪流中微小的一片。”
“当初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因为,当我们首次进入宏观世界时,灾难已经不可阻挡,或许在更早的时候,或许在更远的地方,就已经有了粘液爆发的迹象。”
“那是唯一一次同个世界间的转换。”
“也是唯一一次让我感受到那种深深的无力感。”
“不论做什么样的努力,不论是奔赴、保护、解救、求援,都没能挽救这个世界。”
“这是一种……”秦光霁停顿了两秒,搜索着最为合适的形容词。
“这是一种真实感。是一种虚构的事物无法匹敌的真实感。”
“也正是因为这种真实感,从一开始就在我们的脑海中打下的烙印,让我们确信,这里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是一个与先前我们所经历的副本别无二致的世界。”
“也因此,让我放松了警惕。”
“现在想来,其实这一切的转折早已到来,只是那时的我仍被蒙蔽在真实之中,没有看清那个斗转的瞬间。”
他伸出了第二根手指:“那个转折,发生在第二次进入微观世界的时候。”
“从那一次开始,世界不再是多核运转的世界了。”
“它开始贴近我们,开始依赖我们。”
“这种转变同时发生在两个世界中。”
“微观世界里,粘液在紫水的侵袭下覆灭,同样是只留下了特殊的玩家作为火种。”
“可是这一次,发生了与上一次完全不同的状况——我们使用了来自天外的工具。”
“这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标志。因为从我拿出鱼叉的那一刻起,世界的走向便开始被从异世而来的玩家的手搅动。”
“我们在不自觉间担任了干涉世界的任务,我们成了推手,成了一切进化与覆灭的源头。”
“这也就意味着,从那一刻起,世界不再是独立运行的个体,而是需要外界干涉才能顺利走下去的半成品。”
“在宏观世界里,这种违和感更加清晰。”
秦光霁闭上眼,轻轻摇头,轻叹道:“我甚至不太愿意将其称为一个世界。”
“那只不过是为了推动世界继续发展,为了让之后的进化更加合理,更加贴近事实而编造出来的、在粘液一次进化与二次进化之间搭建出来的夹缝。”
“在这个夹缝里,一切信息的获取都变得那样轻易,我们轻松地进入了那个地下空间,轻松地目睹了紫水的制备、人形粘液的诞生。然后,又像是那些被水流推动着扑上海岸的海藻一样,被剧情的推手带到人形粘液的身边。”
“我们亲手打开了那只潘多拉的魔盒。”
“我们成功填补了粘液进化并占领世界的空白。”
“于是,最终的世界到来了。”
“粘液三次进化。其一,是拥有侵染不同物种的能力,它们因此崛起,成为威胁人类生存的巨大危机;其二,是进化出人形,它们因此能够占领世界,将人类驱逐到地底山林。”
“其三,也是最后一次,亦是当下,是它们彻底战胜自己的致命弱点,从此成为整个世界唯一的主宰。”
“从浅表看,似乎是个顺理成章的过程。”
“但只要稍稍回顾,便会发现其中最大的荒谬——”
“从我们入场的那一刻起,这世界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了。”
“它开始偏移,开始依赖,也开始摇摇欲坠。”
“所以,”秦光霁眸光流溢,用的是肯定的陈述句式,“这就是当我们忽然偏离预设的剧情时,你会如此气恼的原因吧。”
“这是一个真假参半的世界。”
“它曾经真实,能够支撑起生灵们轮转的变换,也能够承载起外来者们不可预料的改变。”
“但后来,幕后的执笔者在其中混入了太多的虚假,使得世界越发单薄,越发脆弱。”
“最终,只能将一切都倚靠投注在演员们按部就班的演绎之上。”
秦光霁停下了陈述。他感受到周围的空气再度流淌起来,感受到那片云彩被重新释放,感受到太阳渐渐向西偏移,感受到脚下流水潺潺,感受到身侧风声阵阵。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他低下了头,最后为这世界落下定音:
“这是一个剧本。”
第147章 粘液实验室(27)
又一阵轻风停下了脚步, 一缕阳光从某片云彩的边缘滑落,撒在秦光霁扬起的面庞上,投射在他深色的眼眸里。
他伸出一只手, 指缝微微张开, 眼睛稍稍眯起,给那缕阳光罩上另一层单薄的纱衣。
他的眼珠转动起来, 在那云层间搜索着太阳的踪迹。一如过往的千年, 面朝黄土的人们偶然直起腰, 用那悬挂在天边的唯一更古不变的太阳判断时节。
现在是下午两点, 一天之中气温最高的时候。空中的太阳仍旧高挂,却已有了倾斜的姿态。
一切都如此真实, 如此平凡。
那缕阳光很快便重新被云彩笼罩, 短暂的明亮如同一根丝线, 在秦光霁的脑海中游离, 不知不觉地搅动起模糊的记忆, 让秦光霁回忆起这个世界的过往。
这样的午后, 他经历了四次。
第一次, 是粘液出现在B大校园时, 他们奔走救援, 一路徒劳。
第二次, 是前往城北安全区的途中, 粘液穷追不舍, 他们与其斗智斗勇, 挽救了一车的生命。
第三次,是安全区实验室的连廊下, 他们沿着必然的剧本走向那个隐蔽的地下空间,释放了人形粘液。
而最后一次, 也就是现在,同样的阳光之下,世界却变得如此空旷。人、粘液,都不见了踪影。
拨开重重迷雾,他与造物者直接对话。
“我该如何称呼你呢?”秦光霁问道。
“是导演、编剧,还是制片人?”
光与云移动片刻,写下规整方正的文字:【都不是。】
【在我们的世界里,我只是个最底层的作者。】
秦光霁一边眉毛挑起,眨了两下眼睛,有疑惑一闪而过,随即成为恍然。
“难怪。”他轻声呢喃,“难怪你会愿意与系统合作。”
对方的回答解开了秦光霁并未言明的最后一个疑惑:在过往的副本中,系统选择的合作对象往往都是有所求的弱势群体,像是新手副本里的me、【银都怪物】副本里的守林员老头、【老爹汉堡店】里饱受动物摧残的人类。他们大多都处于单凭自身难以解决的困境中,并且极度渴望改变现状,因此才会同意让渡自身的权利给系统,用一定的代价换来系统派遣玩家的帮助。
但在这个副本里,这种迫切的渴求不再显现。副本甚至鲜少直接发布有明确指向性的任务,一切的推动都靠玩家自身来发现和完成。
更何况,如果这副本背后真的是一群拥有缔造完整世界的能力的高智慧生命,又何必接受玩家那三瓜俩枣的帮助——他们既然能够搭建起这个世界,自然也能够捏造出几个完美演绎剧本的虚拟角色,完全无需引入玩家这种不确定的因素。
但如果,这漏洞百出的世界背后站着的是那个世界的底层居民,一切便都合理起来了。
对方的世界远高于系统的水平,可地位的桎梏使对方无法独立完成世界的搭建与剧情的走向。所以,当系统声称可以提供帮助时,对方便会欣然接受这些能够帮助走完剧情、并且无需支付多少报酬的玩家。
“你们的算盘打得很好。”秦光霁轻轻点头,但话锋毫不犹豫地转开,“可惜,你们没能把握住。”
光线模糊起来,转眼间从方正的字变成一个圆滑的问号。
秦光霁却并不回应对方,而是反问:“你们的世界距离现在有多久?”
光线似有不解,迟了许久才给出答案:【大约3000年。】
“三千年……”秦光霁默念着这个数字,“在我们那儿,这个数字对应的是西周。”
他一勾唇:“真是遥远的时代。”
“想要跨越三千年的时间,写出没有文献记载的剧变,难度可不小。”
就像在他们的世界里,人们知道成汤灭夏,知道武王伐纣,知道平王东迁。这些事迹几千年来广为流传,被记录在各类史书之中。但如果想要基于这些几乎已成传说的故事搭建出一个逼真的世界,却并非易事。
因为过去的一切早已化作烟云,当下的人们只能依据寥落的遗迹与简短的记述,将自己的想象化作骨血,填充那些一无所知的空白。
而在这个世界里,这一点的难度要更大。
“人类存在于世界近万年,而你们却只有短短三千年的历史,”秦光霁平淡说道,“与人类相比,你们的种族很短暂。”
“这也是为什么这个世界的进程会在粘液爆发后陡然加快——”
“因为在三千年前,你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尚未拥有完整的记忆,无法完整记录你们崛起的全过程。”
“人类的灭亡是可考的,那些三千年后仍旧存在的断壁残垣向你们叙述了人类过往的辉煌与最后的覆灭。”
“但你们的崛起是模糊的,因为你们最初只是人类手中的一种实验品,直到完成第二次进化的那一刻,你们才真正能够被称为一个种族。”
“你们知道自己是取代了人类的胜利者,但你们不知道这场胜利究竟如何发生,不知道是何种契机推动了你们的进化,也不知道这其中究竟经历了多少波折。”
“你们的历史是个谜团,想要站在谜团之中构造一个清晰的世界,这本就是难度极高的事情。”
“很遗憾,”秦光霁叹了口气,话语中却听不出太多的惋惜,“你并不具备这个能力。”
秦光霁忽然站了起来。他拍拍自己衣服上沾染的灰尘,信步走到那光团之前。
“我并不是什么专业的评论家,因此我不会对你的创作能力做出太多评价。”
秦光霁的眼眸冷了下去,声音亦随之低沉:“我只想说明一点——你对我们的态度。”
秦光霁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寒凉的空气被挤压进每一个肺泡,连胸口都冷得刺痛。
这是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世界,这世界里的一切都是虚构的,人也好,动物也好,甚至是粘液,都是可以被造物者随意支配的。
唯有玩家,这几个从天外抵达的玩家,他们是独立的个体,他们不是一支笔下的浅薄文字,他们的生死不该被任何一只手轻易摆布。
这不是个好剧本。它的剧情起伏突兀而虚假,它的人物塑造平面而单薄,它还拥有两条并不清晰的世界线,囿于造物者的能力,只能依靠外力继续维持下去。
这些都不要紧。有玩家的存在,就算这个故事再烂,就算这个世界有再多的不合理之处,为了完成任务,他们还是会按照副本给出的走向继续演绎下去。
可最大的问题也出现在这儿——在副本预定的结局里,没有玩家的位置。
玩家们的存在被抹去了。他们成了剧本的一部分、世界的一部分,他们不再是外来者,而是因为身份的转换而被彻底捆死在这条虚假的船上,不再拥有玩家的身份,也不再拥有玩家的权力。
剧本走到结局的那一刻,亦是玩家的末路。
秦光霁心里觉得这是件很可笑的事情,表现在外在上,便是一声嗤笑:“你似乎从来没有搞清楚过我们之间的定位。”
秦光霁向前迈了一步,神情极端冷漠,甚至夹杂着尖刀般的锐利:“我们是你的演员,但在现在,我们也是这个剧本的核心。”
“没有我们,你根本无法完成这个剧本。”
光线动了,但没等写出一个字,秦光霁便堵住了对方的动作:“没错,我就是在威胁你。”
“我们原本可以相安无事。为了完成任务,我们可以遵从你的指示,一路走到结局。”
“但是,”秦光霁猛然拔高了声音,“是你们率先破坏了这种平衡。”
“那两个玩家的死证明了你们的卑劣——”
“你们从来就没想让我们离开这里。”
“是,你们的世界远比我们发达,你们中的任何一人都可以像碾死蚂蚁一样支配我们的生命。”
“你们可以看不起我们,你们也可以嘲笑人类的落后与低劣,因为这些是我们无法反驳的事实。”
“但你们不能在有求于我们的时候仍旧维持着这种高高在上的不屑姿态。”
“蚍蜉尚有撼树之力,哪怕是渺小的蝼蚁,也能在某些时刻击杀巨人。”
秦光霁一笑:“你们应该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
他忽然打了个响指,一个盛满绿色液体的玻璃瓶出现在他的手上,恰好挡住了白色光团的散射,反射出更多的光芒。
“这是一瓶没有经过提纯的初代粘液。”淡绿的光渐渐爬上秦光霁的脸庞,最终停留在嘴角的起伏上,显得眼睛更亮。
啪!
手指突然松开,脆弱的玻璃瓶赫然坠地,留下一道清脆的遗声后,碎成了满地光点。
粘稠的绿液仍旧保持着瓶装时的形状,直到几秒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流淌起来,与玻璃碎片搅和在一起,成了一汪脏污的水洼。
没有留下太多空白时刻。在声音消散的下一刻,又有一罐更加清澈的液体出现在秦光霁的手心。
“这是一瓶经过简单浓缩的二代粘液。”秦光霁不看地上抖动的光团,只是用最平常不过的语气介绍。
啪!
玻璃再次碎裂,粘液流动的速度比前者快些,也渐渐将前者包容其中。两种液体混杂在一起,如同被工厂废水污染过的河流。
光团的颤抖随着这两道碎裂声而愈加猛烈,秦光霁将其看在眼里,嘴角的笑容越发危险。
他又一次翻开手腕,似是还要拿出更多的东西,然后在造物主的注视下,毁掉那越来越渺茫的希望。
【停!】
感叹号出现的那一瞬,秦光霁陡然停下了动作。
他看着那个比先前大了好几号的字,缓缓收回翻转过半的手腕,眼中出现了几分真心的笑意。
他后退了一步,闪过地上正在向他的方向流淌的绿液,双手环胸,悠然开口:“好。”
“那么,咱们来换个话题。”
“说说我的另一个发现。”
“我希望……这是只属于我们之间的对话。”
啪!
这一次,是一个清脆的响指。
第148章 粘液实验室(28)
“世界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完全属于其创造者了。”秦光霁看着岿然不动的光团, 轻声说道。
他偏了下头,斜着将目光投落到灰色的地面上:“在我们拉开那扇最初的大门前,你可以挪动这世上任何一粒尘埃, 也可以随自己的心意改变任何一个角色的生平。”
“但在开幕之后, 这世界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般飞出了你的手掌心,你无法预料到每一个突发的瞬间。”
秦光霁的眸中含笑:“就比如那个地下室。突然掉下的天花板打翻了储藏室里的瓶瓶罐罐, 毁去了绝大多数的粘液储存, 使得进化的资本陡然减少——它的数量已经不足以支撑起一个群体的进化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意外, 让你决定改变策略。”
“最终的进化是这场剧目的核心, 因而你必须要保证之后的一切都不发生任何意料之外的情况。”
“所以,你放弃了过往那种暗示性的引导, 转而利用曾经被你鄙夷的系统工具, 向我们发布事无巨细的指令。”
“只要我们乖乖遵守任务的引导, 那么这一场终幕就能顺利完成。”
“我们会摧毁一部分的人形粘液, 但我们也会参悟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众多粘液的包围下被迫转化。只要我们的思维足够活跃, 我们就能联想起微观世界里的经历, 进而回忆起那个曾被提及的地下室, 最后一次尝试获取转机。”
“当然, 我们会完成最后一次进化。但那场转机终究只是奢望的泡影。失去了玩家身份的我们只能被迫留在这个世界, 顺理成章地成为进化的一份子, 并且将进化长久地延续下去。”
“并不完美的剧情, 却足以作为这一切的终结。”
秦光霁啧了一声:“你们眼中的结局, 却要用我们这几个玩家牺牲去换,不觉得实在不公平吗?”
“好在——”秦光霁接着哼笑, 晃晃手指,“还是有意外发生了。”
“那两个玩家的出现, 为我们敲响了警铃。”
“如果说,在此之前,你们的残忍只是存在于我脑海中的一个模糊念头的话,那么从真切地看到他们的下场、发现就算明知自己是玩家也不再能重获身份的那一刻起,我就彻底明白了——系统剥夺身份并不是因为那两人最初转化时失去了对于自身的认知,而是因为你们在背后早有约定。”
秦光霁顿了一下,危险地眯起眼睛:“系统提供了帮你完成剧情的工具人,那么,它对你提出的条件又是什么呢?”
他摊开双手,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是一个承诺。”
“或者说,是一个走向。”
“你向系统承诺,会让玩家最终走到不得不面临亲身参与进化的地步,会在我们经历转化后接纳我们,让我们彻底成为这个新世界的一员,再也不能与系统有所关联。”
秦光霁垂下眼眸,眉眼平常:“我说得对吗?”
光团没有动,只是微风又起,亦是一种无声的回答。
秦光霁哼了一声,两颊肌肉抬起,不带任何温度。
“还真是谢谢它了。”秦光霁的声音冰凉,“给我们安排了这么好的去处。”
明目张胆的讽刺,但作为被讽刺的对象,系统没有做出一丝一毫的回应。
因为它听不到。
秦光霁的眼前闪烁着异样的白光,任务面板上的白色乱码变成了一堵白墙,将一切声响隔绝。
这是秦光霁用那两瓶粘液换来的退让。
想要让高高在上的存在低头,需要步步瓦解,抓住对方的软肋,一点点削弱他们的优势。
如此,他们才会赫然发现本以为弱小的存在其实早已在自己的漠视中长成了足以与之对抗的庞然大物,才能真正听到对方的声音,才能纡尊降贵,不情不愿地放下傲慢,做出让步。
这一次,对方的妥协换来了一次绕过系统直接对话的机会。
但还不够。
“真可惜,”秦光霁抬起了眼眸,视线绕过白墙,直落在地面上,“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意外。”
他一翻手腕,一个比之前的两瓶更加透亮的玻璃瓶被他牢牢攥在手中,五指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关节也在轻微发颤。
“你应当从我们的视角里看见了我们把那些粘液样本装进系统背包里的过程。”秦光霁紧紧捏着那瓶子,眉眼忽地舒展开来。
“一共四瓶粘液,我已经‘不小心’打碎了其中的两瓶。”
“剩余的粘液已经不足以让我们五个人都完成进化了。”
秦光霁伸长了手臂,将那个玻璃瓶平举在胸前:“如果再失去了这一瓶浓缩的二代粘液……”
他刻意地留足了停顿,将吸气延得很长。
“那么,仅凭最后一瓶被简易提纯过的一代粘液,你梦寐以求的进化将会变成一场危险的赌注。”
秦光霁不再说话了,只是一直抓着那个玻璃瓶,手指一点一点放松——
瓶身缓缓滑落,指尖变成了粉红色,关节微曲,手掌张开的幅度越来越大……
【等等!】组字的速度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快,如果对方有实体的话,秦光霁觉得自己定然能看见一张紧张到直冒冷汗的面孔。
手指再度收紧,在即将坠落的那一刹那将瓶子重新握紧。
秦光霁的嘴角溢出笑容:“那么,来谈谈条件吧。”
……
太阳西斜的角度更大了,气温亦开始下降。
秦光霁穿着单薄的衣衫,顶着阴霾天里的寒风,却没有半点瑟缩之态,表情如同沐浴在春日阳光下那般从容。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天赋异禀,不怕冷什么的,而是——
哥!这东西不能再开大点吗?秦光霁在内心拼命呼叫客服。
已经到最大功率了,客服无奈地回答他,在不留任何痕迹的取暖道具里,这已经是效果最好的一个了。
客服的话还在脑壳里回响,便有一阵冷风吹来,秦光霁登时觉得自己像是瞬间被打入了冰箱冷冻层,几乎用尽了自己的全部力气才把企图上下打架的两排牙齿架住。
可恶!秦光霁只能在脑子里狠狠吐槽,什么破道具,设计这东西的家伙知道北方冬天是真能冻死人的吗!
客服诡异地沉默了几秒,随后的声音里莫名带着些心虚:呃……可能……是因为他没去过北方吧……
秦光霁:啊?
客服却没再解释,默默闭麦了。
秦光霁眨眨眼,没太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转而将注意力全数倾注在面前地上混乱交错着的白光上。
他已经为对方留下足够的沉默和等候了。
在谈判桌上,不论你的要求有多离谱,只要能摆出一幅理直气壮的架势,再佐以毫不退让的姿态,那么你就自然赢了三分。
当然,能在这冷风口上装出气定神闲的模样,尤其是为了不让对方看出端倪而只能依靠商城里那不靠谱的隐形取暖道具的时候,秦光霁实在觉得自己现在的抗寒能力和心理素质都强得可怕。
不过凭心而论,秦光霁不认为自己提出的是什么太难达到的条件,只是若想要高高在上的存在放弃自己的傲慢,这需要时间。
他翘着腿,闲适地倚在一把藤椅上——那是被温星河买回来用于装饰休息区的,但还没决定好要放在哪儿,于是暂时收进了背包,收拾物资的时候误带进了副本。
虽说是个意外,不过秦光霁觉得这椅子实在来得太妙了。
坐着谈条件,可比痴呆一样站着更具有压迫感。
又是一阵刺骨的风,秦光霁表面不显,淡然地曲起手指,在藤椅精致的把手上轻敲两下。
“时间差不多了吧。”秦光霁的声音没有被气温影响分毫,只是语中的笑意变得冰凉。
光团的移动开始有了些章法,只是在话音彻底落下之后,地上仍旧没有只言片语。
秦光霁并不着急,他放下腿,身体稍稍前倾,形成一种充满压迫感的角度,再将笑意盈盈的视线投射在光团之上。
“对你而言,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他放缓了语调,显得温和,也变得圆滑。
他循循善诱:“你只需要确保在转化的那一瞬间,肯定我作为玩家自我认知,赋予我独立自主的思考权利。”
“就像你们那个时代的居民一样。”秦光霁的话甚至有几分卑微,“我所求的不过是一份最寻常的平等而已。”
光团移动,几个横竖撇捺组成两个模糊的字眼:【可是】……
“没有可是。”秦光霁倏地挺直了脊背,语气登时强硬起来,“已经没有第二种选择了。”
秦光霁睥睨着地上的白字,从鼻孔里发出一身冷哼:“那两瓶完好的粘液样本被储藏在我的系统空间内,如果转化之后我被剥夺了玩家身份,那么粘液样本就会被永远封存在里面,再也无法打开。”
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挡住了明亮的眸光,显得晦暗:“到那时候,一切就真的成了一场空。”
他最后留下了一个讳莫如深的笑,而后重新回到了那副沉默的悠闲模样,只有指关节不时敲打藤椅,发出轻微的钝响,像是从远方传来的钟声。
天边的乌云变多了。
片片灰云穿行于天际,遮挡大半天光。
秦光霁抬眼,看见有一个隐蔽的漩涡出现在天空的一角,没有引来任何的风雨。
他极具耐心,在风云变幻之中安然端坐,静静地等候着对方的答案。
嘀嗒……
有一滴温热悄然落在了秦光霁白皙的手背上,留下清脆一声,仿佛某种征兆。
秦光霁看着那滴鲜红,怔怔地伸手,发现是自己的脸被风吹出了裂口。
他轻易地将其抹去,转而又将目光转向地面——
天空的颜色没有影响到光字的显现,反而为其提供了对比更加强烈的背景,使其更加清晰。
秦光霁的目光不再挪移。他知道,这场博弈,也该到了最终揭晓胜负的时刻了。
在第二滴红色落下的那一刻,云与光写下了它的答案:
【我答应你。】
第149章 粘液实验室(29)
一根尖利的针, 直直地竖立在森然的天空中。
那些成块的云团、或长或扁的光线,还有悬浮在空气中的尘、流淌在脚下的水,都在这一刹那失去了它们应有的形状, 抽离了它们本该存在的意志, 只一味地孤独地展露着,再也无法让任何一人为其驻足。
浩瀚的世界, 仿佛只剩下了这一根银白的针仍旧清晰。
世界的全部都向它倾倒, 天色幽暗, 一片混沌之中, 一种格外紧张的凝视感满溢而出。
然而就在这时,却有一只苍白的手忽地出现在那注视之下, 陡然将世界的中心拉拢过来。
那手苍白无血色, 在阴翳的天色下, 指节的阴影越发清晰, 圆润的指尖也多了几分锐利。
那手不慌不忙地抬起, 两根手指捏住原本悬浮在空中的纤细针管, 而后让镜头随其一起缓缓下降。
这时, 世界的重心彻底改换, 目之所及, 唯有那只手颇具韵律地翻飞着。
当那根针管再度出现在视野中时, 已被灌满了绿色。
天色压抑, 甚至不再有一丝一毫的光亮从云隙中漏出, 分明是下午时分, 却要比午夜更加骇人。
世界的中心又一次转换,却并非偏移, 而是渐而缩小。
纤长的五指仍旧置于画面中央,只是在此刻, 构图发生了变化,它被更加惊艳的事物夺走了一切光彩,只作为陪衬存在。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
那也是一张瑰丽的脸。
黑色的沙尘没能掩盖他明亮的眸光,呼啸的寒风没能吹垮他笔直的脊梁。他的脸不再如从前那般精致,是因这几个月来的颠沛流离而变得粗糙,却为其增添了几分别样的故事感,反倒作为世界的中心,愈发迷人。
干燥的风扑面,一道鲜红裂缝出现在他的眉心,恰到好处地留下一滴血珠,使青年的面孔愈加靡丽,也愈加陌生,仿佛脱胎换骨,焕然新生。
他站立在画面偏左四分之三的位置,他的面前是苍然的废墟,他的背后是浩淼的大地,他孤独地站立着,仿佛在看天,仿佛在看地,也仿佛没在看任何真实存在的事物,只是在看他自己。
良久,他忽地闭上眼。
再睁眼时,他抬起了手臂,将那支象征着进化的针管平平地举在胸前。
里头的绿色如此浓稠,如同原始森林深处千万年无人踏足的沼泽,向四周散发着独特的危险气息。
浓厚的绿色穿透针管,映在那只苍白的手上,与其上的青筋交杂成一片。
它也映在那张没有太多情绪起伏的脸上,极具对比性的红与绿相互碰撞,像是在言说着颜色之外亟待爆发的冲突。
而那场冲突也终于要来临了。
……
在某一刻里,秦光霁忘却了一切。
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要做什么?他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
混沌的脑海中,只有一件事情清晰地脱颖而出,悬在他的面前,牵住他所有的思绪与清明——
疼。
好疼。
是一种整个人都被折叠碾压,浑身上下的骨头、肌肉、神经、血管,他身上的一切都在被一股难以抵抗的巨力压迫着、煎熬着。
他是茫然的,他甚至无法发出哪怕一声的尖叫,甚至无法挪动哪怕一毫米的距离,只能被迫地承受着这仿佛永无止境的痛苦。
清醒地承受着。
他早已忘却了时间的尺度,只知道那是一段漫长到海枯石烂的岁月。
痛苦似乎消失了。
不,那不是消失,那是取代——另一种痛苦接踵而至,顷刻间将他拉入另一个无尽的深渊。
那是一种窒息的痛苦。
他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但他知道自己正身处绝望。
窒息的绝望、绝望的绝望。
是被剥夺了一切,是被改换了一切,是被扼杀了一切,是被灌输了一切。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可那些本因他的存在而被赋予了价值的字词早已失去了价值,他不再是任何人,不再是任何生命——
他只是一条意念。
他想起来了。
他是玩家。
一切的痛苦都随潮水退散,一切的起因经过都随结局消逝。
过往云烟被记忆扫除在逼仄的角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着新的存在降临。
在那双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刻,世界重归鲜艳。
……
秦光霁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焕然一新的躯体,端详着这双半透明的绿手,不时弯曲,再伸直,发现除却颜色,其实它的模样与曾经那个属于人类的躯壳没有太大的差别。
不过,当他弯下腰,尝试着捡起脚边一块石头时,两根手指轻轻用力,却是在无意中将那石头彻底捏碎。
手指停顿在半空中,灰色的粉末被微风吹走,秦光霁眨眨眼,看待这具新身体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惊异。
他很快对这份力量失去了兴趣——不管这个身份赋予了他多少便利,他也不会忘却自己的身份与任务。
他直起腰,看见地上的光团不知何时消失了,进而才发现天上的乌云也变成了阴霾天该有的厚度,单薄的阳光从后头散漫地照出来,不甚明亮,但也足以昭示它的存在。
世界一切如常,不再为任何人停留,但那份孤独的空旷感却弥留在秦光霁的身上,是过分专注之后赫然发觉世间万物仍在运转的迷茫与怅然。
秦光霁收回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将其尽数停留在自己的两只手上。
他缓缓地抬起它们,如同第一次进入副本时,遵照着系统的指示那样,小心翼翼地将左手置于右手之上,屏气凝神地在右掌掌心拍打两下。
唰!
眼前登时明亮,深色的眼珠里倒映出一个熟悉的方框,白底黑字,用仿宋GB2312的字体清清楚楚地写着玩家的一切信息,上方佐以绿色和灰色的切换按钮,代表着不同的系统功能。
秦光霁的眸光忽地颤动起来,他的唇角渐渐勾起弧度,他的脸颊缓缓向上隆起笑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他已收起了那些外放的情绪,重归沉着。
他抬起头,直视着那些已聚拢成一块的云,悄悄地对着天空眨了一下眼睛。在睫毛眨动的一瞬间,仿佛有意味深长的神色从他的眼中一闪而过。
他重新将目光投落到面前的白板上,用眼睛代替手指,切换到任务栏。
灰框依旧,只是那些密密麻麻的白字和严丝合缝的白墙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寥寥的大字。
【活下去】。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指示性的字眼,一如从前。
秦光霁关闭了任务面板,转而去看自己的背包。一瓶标注着初代粘液的样本静静地躺在其中一个格子里,被其余杂乱的道具围拢着,如众星拱月般手动标亮他如今该做的事情。
可秦光霁并未将它拿出来。
他将自己的目光投到了另一个相距不远的格子上:
【活点地图】。
他打开了那张地图,看见代表自己队友的白点已经变成了危险的红色——对于此刻的他而言,他们已站在身份对立的天平两端。
但秦光霁的目标并不是他们。
他注视着这张地图,随后伸出手,两根手指抵在无实物的光屏上,向里滑动。
地图迅速缩小,几个升级扣费的方框依次跳出,秦光霁一一支付,直到有新的绿点出现在视野之内。
此时,地图的比例已能够容纳这座人类时代巨型都市中心的大半区域。
秦光霁的嘴角沁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指尖停留在那片全新的绿色之上,久未挪移。
————————————
经历进化之后,粘液的外形已与人类无异,平常行止坐卧也完全看不出区别。但当它们开始凭着自己的意志行动时,优势便清晰地显露出来了。
【活点地图】上,一个绿点一骑绝尘,后方四个白点穷追不舍,只是不论他们如何追赶,也完全无法赶上他。
秦光霁只能时不时停下脚步,在原地等候一会儿。
刚刚转化成粘液的他还未适应这具奇特的躯体。他可以随心改变自己身上任何一个部位的形态,可以让它们瞬间融化,也可以在下一刻重新聚合。他的力量与速度都达到了一种夸张的程度,且不太受大脑的意识控制,只要稍一放松就会不自觉地显露出来。
秦光霁判断,这大概率是因为他是使用浓缩的二代粘液转化而来的个体,是直接从人类跨越到了二代粘液,并没有经历过现在的普通粘液们适应躯体的过程,因而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学习如何调控它。
不过这些在此时都不重要。
处处都是废墟,绝大部分代步工具都无法使用。
当秦光霁第三次停下脚步等待被他落在后边的队友们时,他听见有一阵诡异中透着童真的乐声从远处响起,再等候几秒,便有四个方形的影子出现在视野之内。
秦光霁的脸更绿了几分,但仍旧无法遮盖他扭曲的神情。
他努力解开自己拧成苦瓜的表情,但随着那几个滑稽影子的逼近,很快便只顾得用自己全部的意志去阻止脸上的五官尽数位移到中央了。
“不是……”秦光霁头一次发觉自己在抽象界的造诣还远远不够,也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包容,“这……是个啥?”
温星河仿佛没看见秦光霁的脸色,当然,要想在一张高饱和度的绿脸上看清表情也是不大容易的。
总之,她颇为自然地拍拍自己身下花花绿绿、模样可爱、旁边围着一圈淡紫色灯光,还在用电量充足的音响播着儿歌的坐骑,满脸淡定地回答:“摇摇车啊。”
第150章 粘液实验室(30)
抛开事实不提, 退一万步来说,秦光霁到底也没想明白为什么系统商城里会有摇摇车这种诡异的道具——设计这东西的家伙到底拥有怎样的精神状态啊!
发挥一下想象力,在情势危急之际, 一行人面对一片难行的废墟举足无措的时候, 一辆,不, 是四辆和童年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摇摇车横空出世, 像一辆小型坦克一样带领骑士踏平一切阻碍, 或翻越高地, 或淌过浅溪,及时抵达了行动的终点。
结果自然是好的, 只是这过程……实在很难让人忍住不笑场。
一出戏剧总不能从头到尾都是极度紧张的状态, 在终幕之前, 可以容下一些轻松的情节。只是, 这种程度的无厘头剧情……实在是有些超前。
秦光霁偶尔看天, 心里怀疑那些三千年后的粘液观众是否能理解这类抽象行为艺术。
但不管怎样, 他们还是到达了此行真实的终点——真正的终幕。
……
粘液在城中的数量并不如想象中的多。或是因为紫水的威胁, 使得粘液们宁愿扎堆挤在一处, 也不愿落单流离在外, 被潜藏在各种隐蔽地道中的人类偷袭。
这倒是方便了秦光霁接下去的计划。
原本, 在他与粘液作家的对话中, 他告诉对方, 自己会遵照剧本的走向, 先转化自己,然后再也从系统的背包里取出另一瓶样本, 像在微观世界里看到的那样,给自己注射高浓度的粘液样本, 以此来达到最后一次进化。
似乎是个顺理成章的过程,对方也并未提出任何异议。
可也正是对方的这种默认,让秦光霁彻底地明白了掩藏在那份合作之下的另一层意思。
或者,也可以称其为:另一层骗局。
……
秦光霁没有花费太大的功夫,顺利地跟随着几个在废墟里捡拾材料的粘液进入了聚集区。
粘液们的确拥有神智,但只要与它们近距离接触一阵子便会发现,其实它们的智力远不如曾经的人类,就和人类的近亲们一样,只能懂得最表层的意思。
这也证实了粘液崛起的这段历史不被记录的原因——它们尚未进化出成系统的语言结构,自然也无法记录下这段剧变的历史。
而就和过去几次一样,玩家们是特殊的。
秦光霁的思维和记忆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甚至因为改换了一具全新的躯壳,他发觉自己比先前更擅长思考和回忆了。
歪打正着的,便让他彻底洞悉了那位造物者在同意与他合作时心里打的小算盘。
他如今手握粘液样本,随时都可以给自己来上一针,完成最后的进化,同时也让这个剧本、这个世界走到最后的结局。
但是,这样的结果并不符合剧情内里的逻辑,换言之,它并不符合过去的记忆。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进入微观世界时,除却完成了粘液的进化外,还发生了一件与先前格外不同的事情——时间。
之前两次,玩家们都是先经历微观世界里的变故,随后才在宏观世界里见证了对应的变化,它们之间的时间顺序是正序的,也是能够顺畅推移,无需思考太多的。
但最后一次,玩家们却是先目睹了结局,随后又被传送到结局之前,要在宏观的世界里亲手完成那场剧变。
也就是说,他们如今所做的一切,都必须要完全符合过去的记忆。
他们必须按照那早已被目睹的未来经历当下。
这也正是一切的症结所在。
如果秦光霁真的就这样轻松完成进化,那么故事就会缺失一个最为重要的因素——
“在微观世界里,我们是先目睹了紫水中的怪物对粘液的压倒性优势,随后才看见天上降下粘液,完成最后一次进化的。”秦光霁将故事的时间与逻辑一一捋清,而后得出了一个被造物者深埋在地心的隐藏任务。
“我们必须要引入紫水的进化。”他对自己的队友们说道。
话音响起的那一瞬,秦光霁看见天上的云闪烁起来,从阴霾的灰色骤然变作亮白,却又迅速消失,仿佛只是一刹那的幻觉。
秦光霁内心冷笑,却并未对那反常的天空做出任何反应,只一心和队友们商议这出好戏的始末。
率先提出问题的是温星火:“我们从来都没听说过紫水的进化过程,现在想要凭空制造,实在毫无头绪。”
路云晓也点头同意温星火的观点:他们的视角从始至终都落在粘液一方,紫水一直作为反面的威胁而存在,就算曾经目睹过紫水制造的过程,也还是缺失了一大段足以引发质变的逻辑。
“真贼啊!”温星河把眉毛拧成了麻花,咬着后槽牙愤愤道。
其余几人虽未明说,但脸上的表情也皆是认同。
没错,造物主的确纡尊降贵选择了和他们合作,维护了秦光霁的玩家身份,但同时,它却又刻意地隐瞒了紫水这一关键因素,试图将玩家们引入另一个陷阱:就算你们还是玩家,可你们又如何滴水不漏地完成任务呢?
这可是最终任务,如果失败了,那么你们就没有资格返回自己的世界。
这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也是一种将人玩弄于掌心的恶意。
它从未违背过他们的约定,所以,这也是一种理直气壮的阴险。
或许是太过在意自己的生死,玩家们起初并未关注到这一点,于是成功地给对方留下了耍赖的机会。
“呵。”就在这时,秦光霁却忽地轻笑了一声。
他半眯起眼睛,抬起半边眉毛,双肩随之耸动一下,对着晦暗的天幕,深深鞠了一躬:“各位观众,真正的终幕——开始了。”
……
人类的工业体系和科研系统崩溃后,如今的紫水都是安全区时期遗留下来的库存,不再有新型的紫水被研制出来。
紫水的确是粘液的克星,但在粘液进化成人形之后,紫水威胁就不再像从前那样具有压倒性了。
就像不久前的那场洪水,在滔天的紫水接触到粘液时,它们并未立刻覆灭,而是在其中挣扎了片刻,才渐渐被淹没。
这也正是为什么,秦光霁会选择增加许多不必要的花费,制造那一场任何生命都无法逃脱的骇浪。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计就计,完成那个最后的骗局。
没错,造物者隐藏了这一信息,企图让玩家任务失败,然后顺理成章地留下来,成为这世界的一员。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似乎不久之后,它就能看见自己所期望的结局。
但谁说,这故事背后只有一位执笔者?
……
通常来说,族群中的低位者更加难以放下自己的傲慢。因为他们无法在自己的种族中获取配得感,因而只能向比他们低等的物种索取。
不幸的是,这位造物者正是这样的存在。
这一点,从它选择使用玩家来完成剧情时便可见一斑,之后的种种更是加深了它对玩家的蔑视。
想要让它学会妥协,绝不是件易事。
或者说,这是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因为它天然高他们一等,就算一时困囿,也不会轻易想到与那些被它鄙夷的卑微人类合作。
在寒风中等待的时刻里,秦光霁甚至曾有一刻希望它断然拒绝自己的提议,因为那至少证明它的傲慢是宁折不弯的。
可它“妥协”了,它也做到了。
它的傲慢,被隐藏在这“妥协”之下,是要用隐蔽的手段,践行自己对人类的蔑视。
于是,也就是在秦光霁发现自己的任务面板上只有【活下去】三个大字,却没有与紫水相关的只言片语的时刻,终场的帷幕终于被拉开了。
第一层,秦光霁用粘液聚居区的覆灭和粘液样本的减少威胁造物者,逼迫其应允保持他的玩家身份。
第二层,造物者隐藏紫水的进化,企图让玩家误入歧途,无法完成最终任务。
这是一场层层交叠的博弈,而现在,一切也该走到最后一层了。
这场终幕,将会由另一支笔书写。
……
秦光霁走入聚居区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粘液们甚至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身边混入了一个心怀不轨的家伙。
它们仍旧在劳作着,就好像千万年前的人类,正走在朝气蓬勃的路上。
但它们与人类有着根本的不同——人类的时代里,世界混沌无主,他们所获得的一切都是依靠自己的智慧。
但粘液们的脚下,却是数不清的人类残骸。
它们的确象征着进化的方向,但无辜的人类们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些无妄的灾祸?
甚至,在三千年后,早已灭绝的人类也要被无知的粘液们又一次创造出来,只为了让他们再次经历自己种族的终结。
这出并不高明的戏剧,从粘液第一次出现开始,到粘液占领世界结束,历时五个月,经历五次世界转换,死亡人数无法估量,摧毁城市不可胜数。
人类的末路不可阻挡,粘液的崛起就在当下,不论如何挣扎,都只有这一种结局。
他们本该顺应自然,本该遵从造物者早已写下的剧本,只要完成最后一次进化,帷幕便会彻底落下,世界也会因此终结。
但秦光霁没有。
在终幕的开头,他仍旧混迹在粘液群里,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个普通的粘液一样,跟随着它们的动作,时而制造,时而搜寻。
直至天空中的太阳斜挂在西边的山头,他也并未停下。
在任何导演看来,这都是一段极其冗余的剧情。
可对于这故事的另一位执笔者而言,这才是真正的开头。
……
第二日,阳光依旧蒙昧。
躺满人形粘液的窝棚里,一场异变悄然开启。
第151章 粘液实验室(31)
在诞生之初, 每一位角色便都被规定好了一生。
“秦光霁”也并不例外。
他是Q大的研究生,是安全区的研究员,也是第一个主动进化的粘液, 是最终进化的推进者。
在那支看不见的笔下, 在那位造物者的手中,他注定要沿着这条路走到世界终结, 不论其中有多少挣扎与抗争, 都无法抵挡那远高于他的世界的规则。
他被只属于他的故事线牢牢束缚着, 如同一个提线木偶, 无法挣脱。
但哪怕是傀儡,也会升起属于自己的意识。
遑论玩家。
……
进程出乎意料得顺利。
粘液拥有远强于普通人类的机能, 但它们并非万能, 它们也有疏忽的时候, 它们也需要休息。
而那些不被它们关注的休憩时间, 就是秦光霁下手的最好时机。
粘液们对紫水拥有一定的抵抗力, 因为他们的进化诞生于紫水的刺激。
那么, 如果往它们身上注入更多一些的紫水, 又会发生什么呢?
那会是导致紫水质变的原因吗?
秦光霁开始了尝试。
……
太阳西斜时, 秦光霁仍在外围的废墟穿梭。
他手持可用的材料, 迈着不急不缓的步伐, 与许多粘液擦肩而过, 一趟趟地把东西往聚居区里搬运。
粘液们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恰恰相反, 它们似乎非常欣赏秦光霁的举动, 甚至开始有意识地贴近他。
秦光霁对此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任由粘液们跟随着自己。
等到太阳彻底落下时,他的身后已是一支相当规模的队伍了。
他的实验也正是在这时开启的。
这个聚居区的入口比上一个宽阔得多, 半边倒塌的石料已经被搬运一空,当完全可以容纳一众粘液一起迎着幽暗的夜光回到聚居区时。
直至此刻, 风平浪静。
秦光霁偶尔看天,见乌云密布,天色幽暗。那位造物者目睹着秦光霁的一举一动,可它并未做出一点干预。
就连一道雷光也未曾降下。
站在对方的立场上,秦光霁不由觉得有些心酸:自己的造物脱离了掌控,违背了预定的走向,自顾自地把剧情拉偏了,放在任何一位作者身上,这都是件会使人焦头烂额到崩溃的事情。
可放在人类与玩家的立场上,这是它咎由自取的结果。
秦光霁如此宽慰自己。
也是为了在心中补足自己接下去所做的一切的正当理由。
这是一场独角戏。
但它并非一场纯粹的独角戏。
因为从下一刻起,世界的中心将重新回到粘液们身上。
粘液的身躯没有痛感,一切的外力对它们来说都是不痛不痒。
粘液们顺次回到聚居区,但哪怕是在最后一只粘液走过入口之后,它们也没有低下过一次头,看清地上那些如星光点点般的尖细小刺。
那是一排排中空的针头。
针头之内,是一滴滴用绿色样本稀释过的紫水。
当粘液的大脚踩上针头时,半透明的皮肤会自动将其包裹,并在同时,将紫水吸收进体内。
起初,粘液们没有出现任何异样。
它们照旧活动,照旧休憩,那一点点稀释的紫水并不能破坏它们体内的防御系统。
于是,秦光霁开始加大剂量。
放在几个小时前,秦光霁打死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在一个游戏副本里用上分组实验和控制变量法这些让他深恶痛绝的东西。
但好在,相比起那些永远长不大的黄瓜、永远活不了的细菌、一用药就死的幼苗、一刮风就倒的爬藤,新生不久的粘液们可比实验室里那些能气死人的娇贵样本要可靠得多。
午夜,第一批异变者诞生了。
它们的四肢开始隆起一个个硬块,它们的皮肤开始出现点点瘢痕,进而连接成大片的紫色,从各处浮现,迅速蔓延到全身。
夜晚静谧无光,粘液们安然地睡着,可是在那些躺倒的粘液们中间,数个鼓包几乎在一瞬间隆起,伴随着细微的挤压声与撕裂声,仿佛是一个个实在装不下了的布口袋在那一刹那彻底胀破。
此夜无光,借助夜视道具,秦光霁看清了它们的模样。
它们个个都拥有比普通粘液壮硕数倍的身躯,就连最强壮的人类也无法拥有那样夸张的肌肉;它们的肤色已从先前的绿色变成了深深的紫色,浓郁得仿佛掉进了酱紫色的染缸里一般。
那些粘液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仍旧紧闭着眼睛,丝毫不知自己的身体究竟变成了如何一幅可怖的模样。
它们的身躯仍在扩大。
一点、一点、一点地鼓起,像是吹起了一个个沉在地上的气球,也像是一颗颗愈见成熟的紫葡萄。
胀大,仿佛无止境的胀大。
皮肤寸寸鼓胀,裂痕爬满全身,紫色的粘液,不,或许该称它们为:紫色的怪物。
直至他们的肚子顶住了由预制板和木地板搭建而成的简易天花板,脆弱的木桩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膨胀才终于放缓了脚步。
而此时,它们已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
可奇怪的是,这样恐怖的场景没有引发任何恐慌,甚至,没有一只粘液发现这就发生在它们身边的恐怖场景。
因为这一切的创造者不允许它们提前看见。
秦光霁早已离开了那个岌岌可危的休息区。
他站在聚居区的高墙之外,与同伴们站在一起,静静地等待着。
内里的一切都通过隐蔽的微型摄像头记录在他们的眼中。他们让粘液们身沾无色的睡眠粉末,他们将发生异变的粘液隔离到另一个空间,他们隔绝一切可能会引发意外的声音与气味,他们要确保一切悄然无声,所有的冲突都不能在天亮之前提前爆发。
他们看似远离,但其实那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掺杂着他们的操纵与选择。
终于,在第六只粘液异变成庞大的怪物时——天亮了。
粘液们的生物钟超乎寻常得准确,刚过七点,它们便会陆续清醒,而对于十一月底的北方城市来说,这恰好意味着太阳的升起。
秦光霁仰望厚厚的云层,看见有几缕光芒艰难穿透乌云,落入暗沉的大地。
他很快收回了目光,只轻声说了一句:“我走了。”
……
啪!
啪!
比太阳更早出现的,是破裂声。
像是无数个气球在同一时刻炸裂,却因内里的充实而不似寻常那般清脆。
其实这爆破早该发生,是玩家们人为地将扼制了它们的生长。
而现在,紫色怪物们终于在屏障卸下的那一刻炸成了无数碎片,它们的身躯之内,被那层脆弱的皮肤包裹着的,是比浆糊更加粘稠的液体。那些液体因爆破的冲击溅落四方,甚至在近处径直将那些普通的粘液吞没。
这是一场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覆灭,接触到那些紫色液体的粘液们并非第一时刻死亡,而是要经历一段漫长的痛苦。
劫难迅速席卷整个聚居区,每一只粘液都无法逃脱。它们拼命地甩脱身上沾染的紫色液体,可哪怕使尽浑身解数,也终于失败了。
秦光霁站在一切之外,亲眼目睹着这一场由他亲手主导的灾难。
他的脸上并无半分改变,只是默然地看着粘液们在地上扭动滚爬,看着它们的身上隆起一个个紫色的包块,看着它们的四肢渐渐被紫色覆盖,随后如同夏日里曝晒下的蜡烛一样,一滴滴地垂落,一点点地融化,最终,成为了又一滩粘稠的紫色液体,丧失了全部的生命力。
缓慢流淌的紫色覆盖在各处,繁荣的聚居区就在几分钟之内成为了新的炼狱。
秦光霁抬起脚步,却并非要离开,而是沉着地向中心迈进。
他不时闪身,躲过一个或多个痛苦地挣扎着的粘液,它们大多在与他擦身的下一刻轰然倒下,最好的也不过多走了短短两米,双腿便彻底软化,永远地丧失如人类一样直立行走的能力。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到来之前,它们回归了自己最初诞生时的模样,它们融化的四肢重新聚合在一起,成为一块块人类刻板印象里最为标准的粘液形态。
越是向里,那股难以言说的气味便越是明显。它不是粘液的气味,也不是紫水的气味。如果非要找一个形容词的话,那大概,是痛苦的气味。
直到亲眼见证了粘液们的惨状的时刻,秦光霁才终于参透了为什么紫水也要进化。
寻常的紫水仍然具备杀伤力,但是进化的紫水还拥有一个其余任何道具都无法比拟的特点——
它会带来无法挽救的绝望。
就像曾经在微观世界里看见的那样,这些生于紫水的怪物会从内部一点点瓦解粘液的结构,而一旦让其入侵,哪怕当下依旧存活,也再也无法挽回自己的性命。
它的威慑不仅在外,更在内心。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终幕,这才是粘液们将要跨过的最后一道坎坷。
秦光霁已经来到了这片聚居区的最低点,正有无数粘稠紫水向他涌来,它们将会在几秒或几十秒后抵达这里,并不断汇聚,直到形成一个紫色的湖泊,而到了那时,秦光霁也会被彻底淹没。
他深吸了一口气,他听见粘腻的流淌声在反复回荡,也听见还未完全死去的粘液们在各个角落里祈望绝不可能的生还。
他听见了绝望。
死亡本身并不可怕,那不过是一个意识的终结。
真正令人恐惧的,是与死亡相伴的无边痛苦,也是明知自己无路可逃却仍要在死亡的怀抱里挣扎、哀求,甚至是摇尾乞怜的可笑。
而现在,这种绝望正在向秦光霁逼近。
他的心跳从未如此快过,他仿佛听见了自己浑身的血液汩汩流淌,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皮肤上沁出滴滴冷汗。虽然他心知肚明:如今身为粘液的他本不该拥有这些感官。
第一滴紫水抵达了。
只眨眼的时间,便已将秦光霁团团包围。
他站在紫水之间,痛苦与绝望同时爬上他的脊梁。
死亡的双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的身躯,开始融化了。
第152章 粘液实验室(完)
这出漫长的戏剧, 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以一种并不循规蹈矩,却又毫不出乎意料的方式。
全身被紫水淹没,内心的绝望与身体的痛苦一起爬满全身。
秦光霁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体内两股力量的争斗, 是粘液节节败退, 是紫水逐步侵袭,是四肢融化, 是躯壳瘫软。
秦光霁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痛苦, 它带着撕裂, 含着灼烧, 更是刺痛,是压痛, 是一切可以被用来形容痛苦的词汇的集合。
它是绝望。
清醒的绝望。
从始至终, 秦光霁都无比清醒。
他睁着眼, 亲眼目睹着自己的变化。
耳畔的蠕动声渐渐消失了, 大约是最后一只粘液也消失在了紫水的湖泊里。
而这声音的断绝, 带来了一个讯号。
有淋漓的液体从手臂上滴落, 滴滴答答地掉在紫水之中, 仿佛燃烧过半的烛台。
但他没有放弃, 在铺天盖地的绝望中, 他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 他冲破融化带来的种种无力, 他抬起了手臂——
一道银光倏忽闪过, 一道绿光接踵而至。
在粘液出现的第五个月里, 绿色,终于找回了它原本的寓意——
生机。
……
痛苦太过刻骨铭心, 与之相比,之后的重生都不再耀眼。
在秦光霁仍旧记得的只言片语里, 起初,是身上的粘液不再滴落,而后,是四肢重新塑形,最后,是紫色瘢痕完全褪去,一切重归旧时。
他重新回到了那副人形粘液的模样,仿佛重生,又仿佛无事发生。
只有当他弯下腰,掬起一捧粘稠的紫色液体时,他才幡然醒悟:
原来一切就在方才的默然中走到了结局。
如此轻易的终结,正像是万物之初,第一个生命的诞生一样,静谧无声。
秦光霁孤独地矗立在紫水的湖泊里,忽地聆听到了一声极轻的颤动。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他抬起了头,恰好撞见满天的乌云散落,一轮红日跃上天边。
朝阳洒向大地,新的一日来临,新的生命诞生。
“叮。”来自天边的提示音久违地响起,哪怕到了今日,秦光霁也未曾听清过对方的音色。
那声音不缓不急,尾音好似咏叹:“恭喜玩家完成剧本。”
“叮,”这一道,是系统的童声,“传送通道已开启,请玩家尽快进入。”
分明是与先前完全一致的话语,但这一次,秦光霁从其中听出了更多的情绪起伏。
一道传送门出现在面前,炫目的光令瞳孔紧缩。秦光霁却并未第一时刻踏足,而是转过身,淌过紫水,迈过废墟,与他的同伴们一起,立于高台之上。
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见这样的朝阳。
这世界虚假,这世界真实。这世界源于一个荒唐的剧本,却又早已超出了剧本。
它如此庞大,大到能容纳数十亿人口在其中生存度日,它又如此渺小,小到只有一人能最终脱颖而出。
而现在,剧本已经终结,一切都在这场不期而至的朝霞之中走到了结局。
“结束了。”温星河凝望被朝霞染红了的大地,轻声叹着,“真是……好漫长的副本。”
“就好像……真的过了一生一样。”
……
走入传送门,一阵晕眩过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却并不是那个纯白的结算空间。
恍惚间,有一双大手从传送通道旁伸出,将他们带入了另一个奇异的世界。
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天空仍旧是寻常模样,可是大地却是一副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的新奇面目。
天地并非一层。
顺着阳光的通道一路向下,是好几层不同的世界。
越是向下,就越是拥挤。
离天最近的一层,星点的绿色散布在空旷而精致的大地上,悠闲而恬静。
中间几层,越来越多的绿色挤在密密麻麻的建筑中,移动在那些几乎看不清的狭缝里。
而最后一层,甚至连压抑都不足以形容这里。无数的绿色被塞进狭小方正的格子里,一切的行走坐卧都只局限在那一个格子中。
镜头迅速拉近,钻进其中一个格子里,秦光霁看见了一个粘液正伏在小窗,仰望着无光的世界。
他的身下是一个看似本子的东西,他时不时低下头,用看不懂的文字在上面写下什么,随后又抬起头,继续仰望天空。
在某个瞬间,秦光霁与他对视。他望见了一双清澈的眼睛——对方显然极其年轻。
他盯着窗外,忽地一笑,对着外头的黑暗招了招手。
视野在那之后陡然缩小,仿佛是一阵强风刮过,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又一次丢进了传送通道里。
————————————
再次拥有意识时,几人已来到结算空间。
秦光霁晃晃脑袋,眼前的纯白与方才所见重叠到一起,让他有些头晕。
但这倒并不影响他的思维。
“那就是三千年后的粘液世界?”秦光霁尾音上扬,并不带有太多的情绪起伏。
“看起来……”他低头停顿了一下,寻找着合适的形容词,“很符合刻板影响。”
“而且是那种反乌托邦小说里标准的等级森严的世界。”越关山补充道。
“真可怕。”温星河夸张地缩了下脖子,成功赢得了来自温星火的无语。
他扶额宽慰道:“你放心,就算我们的世界真的会变成那样,你也活不到那时候。”
温星河悻悻耸肩,随即转换话题:“不过这么一看,倒是让我对那位造物者没那么多反感了。”
她摊开手:“这不妥妥是个在底层挣扎向上的励志青年嘛!”
“哦?”秦光霁斜眼,“你真的这么想?”
温星河眨眨眼,在秦光霁的眼神下慢慢变得心虚起来:“不、不是吗?”
秦光霁收回了目光,只留下一句语焉不详的话:“这是个剧本。”
温星河的表情在两秒之后转为了沉默,其余几位队友也在那一刻忽地陷入深思。
是啊,这故事从头到尾都是虚假的,那么,谁又能肯定方才的那一幕就一定是真呢?
反倒是秦光霁仍旧保持着常态。
他轻笑了一声,抬起头指着前方:“排名出来了。”
————————————
排名已无关紧要,很快,五人便重新回到休息区。
或许是因为其中有太多的世界转换,这个副本的时间流逝比以往都要漫长。
这一次副本的用时是:6天。早已过了穆朝三十五岁的生日。
秦光霁第一时间点开好友队列——
穆朝的名字消失了。
他转而去敲客服:“哥!穆朝他人呢?”
客服立即回答:“正在搜索。”
半晌,他给出了答复:“系统内已查询不到玩家“穆朝”的信息。”
秦光霁心中一紧:“这说明……”
客服的声音沉了下来:“两种情况:一、穆朝离开了副本,回到了现实世界;二、穆朝离开了系统,但被留在了副本里。”
副本结束后,系统终于不再受剧透的约束,可以畅所欲言了:“我先前提醒你要当心,就是因为这个副本内存在一种特别的机制。”
不用系统再详说,秦光霁已经明白了:“如果穆朝也变成粘液,那么系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他留在那个世界里了。”
秦光霁皱起眉,继续问道:“可以检测出到底是哪种情况吗?”
“查询不出。”客服回答道,“对于系统来说,这两种情况带来的结果其实都是一样的——穆朝离开系统,他在系统中存在的痕迹也会被完全抹去。”
秦光霁对这答案并不意外,但还是叹了口气:“难道真的只能祈祷他现在平安无事了吗?”
客服的声音也有些失落:“似乎是的……”
“等等!”他忽地拔高了音调。
秦光霁陡然一惊,登地挺直了腰:“怎么了怎么了?”
客服故作玄虚地顿了几秒,才缓缓开口:“系统里还遗留了一份和他有关的信息……”
秦光霁按捺不住,急忙催促:“快说快说!”
客服的声音没再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一段简短的滴答声。
嘀嘀嘀,滴滴—,嘀嘀滴—嘀,滴。
几乎是在声音落下的同一时刻,便有一个答案从秦光霁的脑中闪过。
“S,A,F,E……SAFE。”
轻声念出这个单词时,秦光霁感觉到一股暖流从心头涌上,进而蔓延到眼眶与鼻腔。是一种想落泪的冲动。
分明与穆朝只是萍水相逢,和他相识的时间甚至还不超过半个月,但在得知他安全离开的这一刻,秦光霁还是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他用轻笑掩盖住眼中的微红:“哥,你耍我啊。”
客服装傻:“没有啊。”
秦光霁撇撇嘴:“还蒙我呢,你早就知道穆朝留下了这则讯息,刚才就是存心想看我着急!”
客服对接系统的数据库,玩家的信息对他来说就是完全透明的,哪里会有什么一开始找不到但突然有了新发现的情况。
见瞒不过他,客服也不装了,被刻意压低的笑声里不难听出十足的诡计得逞的得意。
“倒也不全是想逗你,”客服解释道,“只是这条渠道并不常规,所以我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
秦光霁挑眉:“不会又是什么不可说的秘密吧?”
“没错。”客服果断回答,“就是那种需要你自己去探索的秘密呢。”
秦光霁:“……好吧,倒也不意外。”
“话说回来,”话题早已偏到天外,秦光霁赶忙拉回来,“我这次拿到的东西能直接在这儿使用吗?”
“可以,”客服斟酌着,“但这里并不安全。”
秦光霁:“你好像说了句废话……”有系统在的地方,当然不安全了。
“我的意思是——”客服没理会秦光霁的吐槽,“只有这里不安全。”
第153章 休息区(1)
几分钟后, 越关山和温星河的休息区。
秦光霁趴在桌上,愣愣地盯着自己面前那盘在系统里卖出天价的水果。
他伸出手,戳了戳其中一颗饱满的紫葡萄, 咽了下口水:“我说, 你们买啥不好,非要买葡萄……”
还是那种一颗颗摘下来洗好, 码放整整齐齐、紫色绿色都有的葡萄。虽然看上去确实新鲜美味, 可真的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他们刚刚经历过的副本里的那些粘液啊!
温星河倒是一点不隔应, 随手捻起一颗丢进嘴里, 含含糊糊答道:“这你得问系统,为什么随机的水果包里给的全是葡萄。”
秦光霁:“……好样的。”真是时时刻刻都不忘恶心他们一把呗。
温星河呸的一声把葡萄皮连同葡萄籽一起吐掉, 然后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秦光霁, 把秦光霁盯得有些发毛。
她的脸上闪着兴奋的光:“你真的在副本里找到线索了?”
说到这个, 秦光霁可就来劲了。他得意挑眉, 打了个响指:“当然。”
他摊开双手, 伴着一阵炫白光效, 一个方形塑封袋出现在他的手心, 里头装着的正是一直被穆朝保存着的那个透明手机壳。
“wow!”温星河睁大了眼睛。
“你是怎么发现它的?”一旁的温星火凑过来, 好奇问道, “我们好像根本没有在副本里发现过任何指向性的线索。”
【粘液实验室】的副本地图相当宏大, 是一整个完整的世界, 只要副本有心, 大可以把每一批进入的玩家们安排到天南地北去——反正最后的结局都是进化, 玩家在哪儿见证都没有区别。
秦光霁却是勾起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压低了声音:“副本的确很大, 任务也很复杂。但有个地方……不论故事的走向如何,我们都不会错过。”
温星火的眼珠子缓慢地转了两圈, 副本里的一幕幕在他的眼中闪过,忽地,便有一簇光从杂乱的回忆里迸发,一个地点悄然从繁多的画面中脱颖而出。
“Q大实验室。”温星火低声念出这个地名。
“难怪……”他呢喃着,眼眸中的光深埋在阴影中,显得锐利,“难怪地下室里会出现一个特别违和的地方……”
秦光霁嘿嘿一笑,眨了下眼睛,缓缓开口道:“那个世界大半都是虚构的,从粘液爆发起,一切就走向了虚假,没有人能料想到之后将会遇到什么。”
“所以,想要在这样多变的副本里找到一个相对稳定的地点,只有在粘液爆发之前。”越关山自然地插入了两人的对话,望着秦光霁手里的东西,有一抹不知情绪的光自眼中划过,随机被脸上的浅笑取代。
“其实在最后,我们倒也不一定非要去找储存在地下室里的样本,”秦光霁接着她的话继续讲述,“外边有那么多粘液,我们大可以随便绑架几个,制作成样本。”
他眼眸一闪:“我们真正的目标——”
“是那个标本陈列室。”
话音落时,一切真相都已揭开帷幕。
秦光霁并不知道穆朝进入副本时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才能顺利逃出这个满含阴谋的副本。
但在第二次进入地下室的时候,在装满各种标本的瓶瓶罐罐之间看见隐藏在夹缝里的一点突兀的时候,他便明白,那一刻,他成功在浩瀚与渺茫的世界里捕捉到了穆朝留下的唯一一点来自天外的灵光。
只是,这样一来,又有新的问题浮现出来。
路云晓细声细语地询问道:“道理我都懂,但光霁哥你又是怎么把它从副本里带出来的呢?”
穆朝藏匿线索,秦光霁找到线索,这都不是关键。
副本里的东西是不能被带出去的,就像秦光霁先前获得的那两个戒指,其实都逃不过客服的暗箱操作。
而在【老爹汉堡店】副本里获得的那条挂绳则是因为被道具强行按在了他的打火机技能上,才能被成功带出来。
可现在这个手机壳……秦光霁可没有那些个牛劲,能把这东西套在自己的某样道具上。况且,发现自己被耍了一通之后的系统也不会允许秦光霁再用一次这种瞒天过海的办法了。
对此,秦光霁一挑眉,留下一句轻松淡然的话:“物理不行,那就上化学。”
路云晓:“啊?”
秦光霁却并不多解释,只散漫道:“想想为什么粘液能被塑料和紫水杀死?”
这问题问得有些无端,路云晓愣在原地,静静思考,不久,有个念头刚要腾起,便被秦光霁按下:“嘘。”
他眨眨眼睛:“知道就好,不用说出来。”
……
系统能够防范秦光霁在道具上做手脚,却无法防备他拿自身做文章。
粘液的一生有两个克星,一是最开始的塑料,而是后来的紫水,这两者表面上看似乎完全不同,但秦光霁却觉得这其中或许还有被他们忽略的相同点。
紫水源于死去的粘液,后来的进化更是需要借助粘液本身进行催化。那么,最开始的塑料是否也拥有此类特征呢?
秦光霁想起了一个机制:相似相溶。
有些无厘头,但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
两种对粘液而言致命的东西,其实都与粘液本身存在着一定的相似处。
那么,若想要把恰好也是塑料的道具带出来,或许也可以用同样的思路。
不改造道具本身,但让自己的形态与道具极其相似,甚至是将其彻底视作同类。一种离了大谱,但又莫名成功了的反向思维。
系统未必想不到这一点,但从秦光霁成功变成粘液并且没有脱离玩家身份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无力阻拦了。
倒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好了,”秦光霁啪地把道具拍在桌上,清清嗓子,“闲话到此为止。”
“该做正事了。”
————————————
几天未见,休息区里平静如水。
副本结算邮件发来后,几人的排名毫无变化。除了后花园的地点进行了一次更换外,哪怕是一向乌烟瘴气的匿名论坛也出现了短暂的和平。
这标志着赛季正式进入了中期,大多数玩家的名次都已不再会有大幅升降。玩家们对于离开系统的热情渐渐被副本里的重重危机消磨,玩家间的冲突亦日渐平和。
……
“哟,”秦光霁一踏入后花园发出一声惊呼,“这地方有点意思。”
眼前是苍茫一片,热辣的太阳悬挂在碧蓝天空中,每一朵云都被压得极低,仿佛只消伸出手就能触碰到一样。脚下是滚烫的灰色沙石,纵目望去,稀疏的植被艰难地向上伸展,每一片绿叶都来之不易。
这是一片戈壁。一片辽阔的、寂寞的戈壁。
虽然只是投影,但秦光霁仍能感受到呼吸时从肺部传来的那股压迫感——是陡然降临的海拔带来的不适。
秦光霁点开后花园界面,看见上面显示的信息是:羌塘自然保护区,平均海拔5000米。
秦光霁听见一旁传来温星火的吐槽:“这地方……到底是放风,还是想让我们死啊!”
缺氧带来的头晕目眩已经初见端倪,秦光霁几人再无暇埋怨系统如何不做人,一心只想快点寻找到一片合适的区域好开展他们的计划。
……
一丛枯黄的灌木之后,除了秦光霁五人外,还有几个蔫巴的玩家。
后花园的位置半月一换,且会提前公布下一个地图,大部分玩家都会选择赶在前一个地图完成指标,只有像秦光霁一行一样缓冲期恰好卡在这个地图周期之内的怨种才会选择踏足这种真的会要人命的地方。
但这也误打误撞地帮了秦光霁一把。
地图如此辽阔,因为没有固定入口,玩家的分布变得十分分散,加之后花园系统松散的规则,系统对于其中的关注程度会比在密不透风的休息区里低上许多。
而且,谁说大脑缺氧就一定是坏事?
秦光霁特意没有使用任何供氧设备,放任自己的思绪愈发模糊,直到眼前的世界都被镀上一层漆黑的边框。
是时候了。秦光霁用微弱的心声告诉自己。
他闭上眼睛,艰难地在黑暗中摸索着。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两样被高原的风吹得冰凉的东西,凭借着手下的触感,将其缓缓合拢——
咔哒……
沉闷的微响钻入耳中,与之一起出现的,还有一片耀眼的光。
那光线如同铺天盖地的太阳,迅速地冲破了眼前的黑暗,又用一种极其温和的姿态将秦光霁轻轻牵住,将他拉入另一个无尽的梦乡。
秦光霁感觉到自己正在飞翔,他仿佛穿梭在云间,略过一团团洁白的云朵,向着某个方向飞驰。
在这种愉悦的飞翔之中,忽地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想要悉知那声音的源头。可等待他的却并非蓝天白云。
牵拉感陡然停顿,眼前的白光骤然消失,他感受到一阵无端的坠落,浑身上下亦随之燃起炽热。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坠落了多久,只有那从心底里升起的灼热告知他漫长的折磨尚未结束。
他直直地盯着前方,看见头顶的光亮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
也正是在这一刻,他终于听清了那一直环绕在他耳畔的刺耳声音——
那是似乎是系统的声音。
不,那不止是系统的声音。
那是好几个声音交叠在一起,用着不同的音量和语调,说着相同的话:
“为什么?”
他听见那些声音重复着这句话,听见它们愤怒的质问,听见它们泣血的尾音,也听见那最后一声,宛若绝望。
灼烧感慢慢消失了,光亮重新出现在眼前,从一点开始,缓缓扩大。
在被白光彻底吞没之前,他听见了另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
“因为我代表未来。”
那是独属于系统的冰冷童声。
第154章 休息区(2)
从后花园出来后, 秦光霁一直沉默寡言。
同样沉默的还有一直与秦光霁精神相连的越关山。
直到回到自己的休息区,秦光霁脸上的凝重仍未散去。
凭心而论,他对自己看到的东西并不那么意外。
从拿到戒指道具开始, 那些往事便在秦光霁面前抽丝剥茧般地展开, 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向他讲述那段最初的故事。
他本该知道更多,但一种特殊的机制始终作用于他的脑中, 让他目睹一切, 却又让他忘却一切。以至于直到打开这道具的前一刻, 他都依旧懵懂如初。
但记忆留下的烙印不会轻易退却, 曾经目睹过的一切都会在某个契机重新显现。
穆朝的道具,就是这个契机。
秦光霁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道具不会像之前那两个戒指一样自行融合了——因为这是一个开关。
当二者相连, 所有的过往都会浮现, 当二者分离, 又如潮水退却, 只留下那个越发深刻的印记。
是秦光霁亲手将它们分开的。
他不再记得一切, 但他清晰地明白, 那是一段炽热的痛苦, 仿佛灵魂亦被燃烧。所有的意志都被篡夺, 所有的生机都被抛弃, 亲手建立的所有都在那一刻倒戈, 秩序落入非人者手中, 曾经的荣光只剩下一缕幽魂黯然游荡。
他不记得双方是何身份, 也不知道那些过往发生在何时何地, 但那枚越来越强大的烙印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是不可磨灭的真实,也是他无可逃脱的宿命。
那种从灵魂深处升起的灼烧感令他恐惧。仿佛他曾经历过一般, 带来不可遏止的战栗。
而这,只是两个道具带来的意志而已。秦光霁不敢想象, 如果他真的集齐了所有的碎片,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他头一次升起了恐惧。
那种恐惧如此真实,以至于令他陷入一种空洞的茫然,连客服的呼唤都未曾听见。
“嘶……”尖锐的刺痛陡然升起,秦光霁不禁紧紧皱眉,指尖用力抵上突突地闪着疼痛的太阳穴,以此来略略缓解那股不知来由的痛苦。
恍惚间,他听见客服急切的声音,似乎是在呼唤他,也像是……在透过他,呼唤别的灵魂。
……
再度清醒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天花板。
“醒了?”是越关山的声音。
下一秒,越关山沉静的脸出现在视野的一角。
秦光霁眨眨眼睛,驱逐掉眼中如雾般浓厚的迷惘,渐渐回过神来。
“姐!”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噌的一下爬起来,但还没等他再说下去,便被越关山毫不动摇的双手按了回去。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越关山松开手,端正地坐在秦光霁身旁,眼眸微垂,看不清其中神色。
“但是——”她忽地抬头,冷澈而坚定的眸光涌入秦光霁的瞳孔,亮得刺眼。
“我决定的事情,绝不会回头。”
秦光霁看着越关山,一时竟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
越关山是一层保险,更是一层保护。
所有的线索都集中在秦光霁一人身上,他拥有数样道具,但除却那个烙印以及冥冥之中的预感,他一无所知。
而从越关山决定入局的那一刻起,她的技能、她的身份、她的性格就决定了她必须要成为秦光霁的一根保险。
她是秦光霁的反面。她知道太多,但她一无所有。
她看见了一切,却又什么都不曾参与,于系统来说,她甚至不具备任何威胁——记忆是最无用的东西,只有真切的实力才能让那位升起忌惮。
越关山就是要利用这份傲慢,让自己成为一把隐藏在暗处的短刃,或许有一天,她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原本该是这样的。
但秦光霁低估了系统的残忍。
那种源自灵魂的灼痛刺伤了他,也刺醒了他,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而如果失败,他、还有他身边的人将会经历什么。
他一无所知,但恐惧永不磨灭。
他可以死,但他身边的同伴不该遭遇那些!
可越关山的眼神告诉他:已经来不及了。
越关山用自己的选择粉饰必然,但谁都知道,这是一条必须走到底的单行线。
从决定踏入的那一刻起,他们就都回不了头了。
越关山轻轻按住秦光霁的手:“事到如今,我们只能继续,也必须继续。”
秦光霁看着越关山的眼睛,发现她的眼眸不再是那种深邃的纯黑了。
她的眼里带着炽热。
正是他刚刚经历,却又被那烙印强行隐藏的那种炽热。
越关山发现了秦光霁的注视,悄然偏过头,再眨眼时,眼里已恢复了纯净。
秦光霁喉头滚动,试图想象完整地铭记了那段过往的越关山将会面临怎样的痛苦。
但他没能做到。
哪怕是想象都如此艰难,越关山所经历的只会更加艰难。
但在明知自己可能的悲惨结局时,她仍旧没有退缩。
秦光霁忽地感到一些愧疚。
一切由他而起,但如今反倒是他头一个奢望放弃。想着是否能在一切已成定局的情形之下,解放这些被他亲手拉下水的同伴。
反而要越关山来开导他。
秦光霁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他的内心被恐惧、忧虑、羞愧,以及其他所有与未来与系统有关的情绪填满,它们在他的心里搅成了一锅浆糊,彼此难舍难分,难以脱离。
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打断了他纷乱的心绪。
左寒:[抱歉打扰了,听我手下说,你们两小时前曾出现在后花园里?]
秦光霁眨眨眼,被这没头没尾的话问得摸不着头脑,但出于礼貌,还是给对方回了话:[是。]
左寒:[或许有点冒昧,但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请你现在来一趟我的休息区吗?]
左寒:[出现了一点……小意外。]
左寒:[或许和你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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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后是一个简朴到极点的房间,除却墙面被粉刷一新之外,几乎和系统初始配给的休息区没什么两样。
一张长桌横亘在房间中央,左寒就坐在前方,她的身旁则是几个曾在后花园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清道夫成员。他们虽没有唉声叹气,脸上的愁容却是怎么也无法掩盖。
但比这些更能吸引注意力的,是他们身后的地面上躺着的两个人。
“他们……”秦光霁看着那两个陷入昏迷的人,声音迟疑。
左寒站了起来,却并不对秦光霁说话,而是直直看向他身后的越关山。
越关山立即会意,迅速与秦光霁建立精神链接,将左寒的心声同步给他。
“他们在渡劫。”左寒答道。
“但或许……他们要离开了。”左寒的声音低落下去。
秦光霁的目光落在那两人身上,发现只这短短的功夫,他们肢体的透明便已从指尖蔓延到了整根手指,面孔也开始模糊起来。
“之前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左寒说道,“他们的异常是在离开后花园后显现的。”
心声未落,秦光霁忽地一顿,随即将目光仔仔细细地投落在那两人的脸上。
他想起来了——这两个人,正是他们先前在后花园里看见的玩家!
左寒敏锐地抓住了秦光霁细微的表情变化,心声随之而出:“果然。”
“没错,我是见过他们。”秦光霁并不否认,只是转动了一下眼珠,“但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联?”
左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这是系统对我们的惩罚。”
“我们清道夫原本是特殊的存在。”她娓娓道来,“我们直接受系统管辖,不参与任何赛季排名,也不会被淘汰。”
“我们中的大多数都对外界了无牵挂,但在签订契约时,系统告诉我们,当我们年满三十五岁就可以自行选择脱离队伍。”
“不过自我担任首领以来,还没有人这样做过。因为我们并不信任系统。”
“你们没有经历过那个动荡的时代,自然也不了解系统于我们这些老人来说有多么恐怖。”
“我们宁愿在系统里活一辈子,也不愿意用自己的命去赌系统的良心。”
左寒伸手指向那两人:“但现在,他们两个的身上出现了类似脱离系统的反应——他们早就过了三十五岁,也没有做出过任何选择,却要被无端驱逐。”
左寒忽地上前一步,紧紧攥住秦光霁的手腕:“他们是因为在后花园里见到了你们,却没有执行追杀令,才被系统驱逐的!”
秦光霁被左寒尖利的声音震了一瞬,慌忙摆手往后撤步,只是看向那两人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心虚:系统的德性大家心知肚明,说着可以脱离系统,但却没有言明可以回到原本的世界,谁也不知道那两人究竟会被发配到什么地方去。又或者,直接抹杀也并非绝无可能。
秦光霁自认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他也清楚自己最大的软肋在何处:他无法对那些绝非必要的死亡坐视不理,尤其是……那些因他而起的死亡。
他不会对他人的行为做出任何干预,因为在任何时候,为自己而奋斗都不是错处。但说来可笑,哪怕身处于如此残酷的游戏里,他却仍执着于那一点无谓的善良,并因此而深感愧疚与不安。
他对自己的道德标准实在太高,可面临的环境却又与从前的世界相差甚远,以至于事到如今,除了折磨自己的内心外,他什么都做不到。
“你等一下。”越关山倏然开口,随即上前一步,挡在秦光霁和左寒中央。
越关山在背后用手势示意秦光霁别说话,自己则坚定地站在左寒面前,一字一字吐露心声:“直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没人比越关山更了解秦光霁的内心。他用吊儿郎当的外表掩饰心中的柔软,但这伪装并不完美,一旦被人发觉,就可以轻松地以此拿捏他。
但越关山不同。
她用自己纯黑的眼眸直视着面前的女人,身形没有一丝动摇:“不用绕弯子了,你用那两人的生命威胁他,不就是想要和我们谈谈条件吗?”
左寒没有说话,两人相互对望,似有硝烟于其中升起。
一场无声的对峙进行良久,最终还是左寒败下阵来。
“告诉我穆朝最后是怎么离开的。”她的声音有些喑哑。
这回,反倒是越关山愣住了:“什么?”
秦光霁的声音忽地从背后升起,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一颗水晶吊坠:“拿着吧,里面是我所有和穆朝有关的回忆。”
“谢谢。”左寒对他点头,毫不犹豫地接过了那个能够储存记忆的道具,飞速浏览其中的信息
“好了,这场交易结束了。”左寒的神色中出现了隐蔽的倦色。
“那他们……”秦光霁的目光投落到那两个看上去已经快升仙了的人身上。
左寒将那颗吊坠攥在手心,信步来到他们身旁,分别在他们的身上拍下什么泛着白光的东西。那两人身上的透明处很快褪去,只剩下发白的指尖昭彰着几秒前的危机。
“不会有人死的。”左寒轻声说道。
一丝鲜血从她的嘴角溢出,她满不在乎地擦去,苍白从棱角分明的面孔中流溢而出,显出几分脆弱。
她紧紧握住那颗吊坠,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出:“在一切结束之前,在我找到能够终结我们的宿命,能够和他一样安全离开的办法之前……”
“不会有人死在我前面的。”
“世界变了,我们这些清道夫想要活下去,只能靠自己。”
第155章 休息区(3)
进入下一个副本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秦光霁躺在床上, 静静地凝望夜色。
系统里的温度终年不变,始终维持在最舒适的区间里。因而虽然外界已是深秋,玩家们也不会感受到丝毫寒凉。
只是, 当一阵微凉的风拂过耳畔, 秦光霁的胸口却变得沉闷了起来。
一起一伏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塞在喉管里, 不论坐卧都不得安宁。
“还不睡吗?”客服的声音响起时, 秦光霁恰好坐了起来, 点亮了床头的小灯。
秦光霁望着面前的昏暗, 轻轻摇头:“睡不着。”
他抬起头,又一次看向窗外, 已经是深夜了, 对面的灯火愈见黯淡, 只眨眼的功夫, 便又有两个房间归于黑暗。
他合上眼, 按住自己突突地跳着的心口:“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是为了明天的副本?”客服细声问着, “还是为了……”
秦光霁单手托腮, 微微歪头, 半开玩笑道:“如果我说是为了你, 你信吗?”
客服一本正经地回答:“信。”
秦光霁:?别搞。
他的愣神被客服尽揽, 随即收获了低声轻笑:“真不经逗。”
秦光霁撇撇嘴:“这一点都不逗好吗!”
只是被他这么一挑, 秦光霁原本混沌的心里倒还真升起了几分清明的忧虑。
“没有别的路能选了吗?”秦光霁忽然开口问道。
他直直地凝望前方, 仿佛是要在那黑暗中望见一人的轮廓。
他声音低哑, 是将自己的情绪刻意压制,然后轻轻吐露星点的担忧:“它既然能对清道夫下手, 那是不是也能对你……”
他没把话说完,但其中的意思两人都心知肚明:系统不是傻子, 它掌管着整个游戏,或许有所疏漏,但绝大多数的筹谋都躲不过它的窥探。秦光霁如此,所以会在副本里遭遇系统千方百计的牵绊;左寒如此,所以会被设下圈套,以手下的性命逼迫他们履行追杀令。
若如此想下去,那么在其中穿梭串联的客服……也未必逃得过。
秦光霁忽然觉得特别疲惫。他和客服算不上是朋友,但扪心自问,他不希望客服遭遇任何伤害。
不仅是因为彼此利益相关,更因为——
“疼吗?”秦光霁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他。
“很疼。”客服的回答非常干脆,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秦光霁没再说什么,只是闭上眼睛,重新躺回枕头上。
是啊,那种一直燃烧到灵魂深处的痛苦,怎能不疼呢。
似是察觉到了秦光霁的落寞,反倒是不常说笑的客服来安慰他:“系统做任何事都要符合规定或逻辑,绝不会无缘无故出手。”
他轻哼一声:“我可是客服里最守规矩的一个了,绝不会有把柄落在谁的手上。”
听着他这满怀自信的语气,秦光霁却是忍不住笑了:“还蒙我呢,你在我这儿违规的次数还少吗?不说别的,就前几天,不就是你在我昏迷的时候把我姐放进来的吗?”
客服干笑两声,无处反驳:“咳咳,这个……不重要,都不重要!”
秦光霁挑起一边眉毛,忍俊不禁地耸着肩。
但这份笑意很快便被重新回归的现实打破了。
“接下去这个副本或许是个硬茬。”秦光霁说道。
他们仍旧选择了A级副本,也在不久前获悉了副本的名称:【坏蛋冰淇淋[新]】。
这是一个特殊的副本,它早在十年前就因为一场意外而被彻底封闭,现在则将会以一种全新的形式再次出现。没有人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也正因为这份未知,让秦光霁升起了从未有过的危机感。
因为未知,所以一切皆有可能,也因为陌生,所以无法做出任何防备,只能硬着头皮推测系统这一次可能会给他们整什么幺蛾子。
但很遗憾,事到如今,除却一种格外清晰的预感外,秦光霁仍没有任何头绪。
“哥,”秦光霁唤客服,“系统也会进步吗?”
“会。”客服回答道,“但那不是人类意义上的进步。”
他的声音里忽地掺杂起电流声:“我们都是程序。”
秦光霁眨了下眼睛,细细思索这话的含义:系统不是人类,哪怕再人性化,它也终究只是一道精密的程序。
那么程序最擅长做什么呢?
分析。
秦光霁的脑海中飞速闪过他近些天以来所有的行动,想要借助这一点重新思考自己的曾经与将来。
突然,有一点光亮自眼角划过,一如先前,那灼热来临前的穿梭。
他皱起眉毛,上下两排牙齿咬紧,内心的恐惧被那个猜测无限放大,心底的烙印又一次升起炽热的火焰。
他攥紧拳头,眼神飘忽未定。
连和他仅有两次谋面的左寒都看得出来的弱点,难道系统会看不出来吗?
他们曾过利用系统挑选副本的机制,和穆朝前后脚进入了同一个副本,那么系统自己又为什么不能反过来针对这一点,给他们分配一个直插软肋的副本呢?
“如果真是这样……”他低声呢喃着,“那么这个副本,或许就是我的死局了。”
他轻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厚实的窗帘自行合拢,将夜色封存。
沉闷的空气再次充满了鼻腔,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压抑。
秦光霁忽地明白了那种一直横亘在他心头的预感是什么了:那是一种即将来临的挣扎。
但是——
秦光霁伸手关掉了台灯,在一片黑暗里,他的眼眸格外闪亮。
他绝不退缩。
他坚信自己的选择,矢志不渝地相信——
善良无罪。
————————————
第二日早晨,缓冲期的倒计时已能用秒来计量。
五人聚集在一起,静静地等待着那悬在头顶的数字变成零的那一刻。
“叮~”系统的童声如约响起,仍旧毫无感情。
“缓冲时间结束,正在开启传送~”
……
一如既往的传送,一如既往的晕眩,秦光霁早已习惯了这种穿梭,甚至能够睁开眼,看清这迷幻通道中纷乱的色彩。
这一次,周遭的颜色异常丰富,缤纷的色块闯入瞳孔,交织成一片绚烂。
越是向前,就越是杂乱,直到最后,所有的色彩都混杂在一块儿,终于,成为了五彩斑斓的灰色。
也正是在这灰色里,降落的坠感涌入。
“叮~”还未睁眼,系统的童声又一次出现。
“恭喜玩家解锁全新功能:竞速模式~”
第156章 坏蛋冰淇淋(1)
系统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秦光霁就在这个空档中睁开眼,正好撞见自己身前的厚重隔门缓缓开启。
忽然有一股甜蜜的冷气从四方送来,眼前的世界与方才的通道一样艳丽, 是被各种童话里才会出现的色彩填满了, 点缀出一处繁花似锦,装饰出一道绚烂如春。
相比于如此美好的环境, 身处其中的玩家们倒是朴素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秦光霁五人凭着天生的好皮囊, 倒还不算太突兀, 但若将视野放远, 看见那隔门开启之后,与自己这边别无二致的镜面空间里的人物后, 这种违和感便陡然降临了。
隔门虽已消失, 但仍有一层透明薄膜漂浮在两个房间中央, 秦光霁看见对面一个男人往前迈了两步, 来到那层薄膜之前, 用他粗硬的嗓音喊道:“喂!你们知道竞速模式是什么吗?”
秦光霁几人面面相觑, 没等开口, 头顶又一次响起系统的声音:“叮~竞速模式是全新的副本模式, 当前正处在内测阶段~”
“在竞速模式下, 玩家将以队伍为单位, 分别进入平行世界副本进行闯关, 完成所有关卡用时最短的队伍将获得双倍积分奖励, 另一队则将被扣去该副本层级的基础积分~”
“温馨提示:竞速失败队伍的惩罚将计算在玩家个人累计获得积分中~”
秦光霁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迅速明白了系统开发这功能的用意:玩家的排名是按照累计得分机制排列的,也就是说不论玩家挥霍了多少, 他们的位次都不会因此在短时间内下降太多。
但如果引入了这个竞速模式,情况就大不相同了。获胜的队伍会获得双倍奖励, 失败的队伍则直接扣除累计值,在A级副本的高积分奖励之下,这些被扣除的积分足以让玩家一落千丈,甚至跌出前3%也未可知。
不同于几番变革的游戏规则,累计排位制是游戏多年未变的根本,可系统这一次却是明显要着手动这块蛋糕了。一旦竞速模式被推广开来,不难游戏会发生如何剧烈的变化:玩家的排名将会变得扑朔迷离,若想要稳住自己的位置,就得卯足了劲去争,拼了命赢过其他人。
当然,也有其他办法……秦光霁感觉有一股阴凉一路流过他的脊椎,令他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恰好,系统的提示打断了他即将滑向黑暗的思绪:
“叮~”
“当前副本:【坏蛋冰淇淋[新]】~玩家按下按钮即视为做好准备~”
音落,一个玫红色的按钮分别出现在两个镜像房间的正中央,伴以卡通音效和几簇银光,引诱着来者与它接触。
秦光霁下意识扭头,看见对面的队伍在按钮出现的下一刻就果断按了下去,紧接着便是一阵灿烂的彩光,彻底将他们包拢。
秦光霁收回目光,与自己的同伴对视,随后五只手同时落下,按下那仍在泛着银光的红钮。
……
意料之中的穿梭感并未发生,仿佛只是一阵风吹过,下一秒,便已身处另一个世界。
眼前的景象一如方才的房间,一派绚烂。目之所及,是用各种色彩堆积而成的美好。
秦光霁无法完全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眼中的景象,因为它不符合自己先前所见的任何一个世界,甚至比只存在于人类想象中的童话世界更加丰富。它有着童话的底色,又被油画的绚烂勾勒,是用印象派的画笔落下写意的画风,再加以不属于真实的梦的瑰奇,几种完全不同的形式彼此交织,共同绘就了如今的画卷。
而比令人瞠目的景象更加清晰的,是空气中的甜香。
那是一种复合的香气,更是一种冰凉的香气,当行者擦肩而过时,这股气息便会油然而生,直钻进鼻腔和胸膛,令人仿佛吞下一大口冰饮一样心情舒畅。
在这样的世界里,初来乍到者是极难分辨的,因为它完全颠覆了人们对从前世界的认知,目光掠过的每一样事物都充斥着熟悉而陌生的色彩,令人心生向往的同时,也怀有对奇特事物的本能的畏惧。
但适应的过程并不漫长。
只消多聆听几道脚步,多嗅闻几缕甜香,这世界的面孔便逐渐从纷乱的彩色迷雾中显现,令来者看清前路。
秦光霁终于看清了那些行人的形象——
它们有着近乎洁白的外表,发丝与皮肤融为一体,连五官也不甚清晰,隐约有白雾从它们的头顶升腾,透着清晰的寒意。它们的造型各异,有的头发向上卷曲,将身躯挤在透明外衣里;有的浑身滚圆,躲在厚重的黄色格子披风下;有的是方方的一大块,被一层薄纱包裹着;还有的则是脚踩着木制高跷,一路蹦跳着。
只需要这一眼,秦光霁就明白了这些生命究竟是什么:冰淇淋。
而正当他得出这个结论时,他发现自己的身躯也在这一刻揭开了迷雾。
他也是一只冰淇淋。他的同伴亦然。
但与那些挂着各色点缀的行人不同,他们完全是纯白的,身上除了一层半透的薄膜外别无他物,朴素地突兀。
秦光霁张开双手,发觉虽然外表改变,但他的身体与从前并无不同,不免感到欣慰。因为有了上一个副本里成为粘液的体验,他倒是觉得现在这副模样相当好接受了。
他不再看自己了,而是将目光投向身旁,那些原本无法辨认的景色上。
“叮~”
系统的声音在他看清那些景色究竟的下一秒响起。
“一号任务即将发布,请玩家及时查收~”
系统的童声一如既往的毫无温度,在这充满冰淇淋的甜蜜冷气的世界里倒也不显突兀。但秦光霁却在听见这声音的瞬间便不由地挑起了眉毛。
难道这个副本也和【森林冰火人】一样直接归属系统?否则为什么任务的发布者会是系统本体而不是和普通副本一样,让与系统合作的副本世界原住民发起任务?
秦光霁的疑惑并没有在心中翻滚起来,一张照片如蝴蝶般翩然落下,打断了他的思索。
照片在空中几度飘动,最终精准地落在五人中间,被越关山的手心拢住。
这是一张很新的照片,底部用隐蔽的小字写着一个日期:20xx.7.13。
照片的色彩十分逼真,不似这个世界里那样绚烂,反倒是更贴近现实。
照片的构图非常清晰,一张病床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蓝白的床单仿佛能闻见独属于医院的刺鼻消毒水味。照片中的人物延续了这个世界的风格,是两颗冰淇淋的形象,其中一位躺在那张病床上,脸部被模糊掉,但从手上遍布的黑色线条上不难看出他的年迈与病弱。
而另一位则是整张照片的主角,让看到这照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不仅是因为她向画面中央倾斜的站位、向前伸展的动作,还有她手中那封象征着喜讯的红信封,更是因为她别样的形象——
她是一颗粉色的冰淇淋。
秦光霁进入世界不久,见到的冰淇淋数量却不少,不管造型如何多样,那些冰淇淋的色泽总是大差不差的白色,偶有几个特别的,也只是和白色相差无几的淡色。因此,也便显得画面中这位的粉色外表更加耀眼和特别了。
两秒后,秦光霁发现自己的视野角落里浮现出了三行小字,只要略微转动眼珠子便能看清:一行是逐渐增加的计时,中间一行写着己方任务进度,最后一行则是对方队伍的进度。
竞速任务已经开始了。计时一秒一秒地跳动着,双方的进度停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仿佛蓄势待发。
照片在越关山的手中自行翻转,露出背面的白色底片,在几人的注视之下缓缓升起,化作一道白烟,迅速钻入他们的瞳孔。
与此同时,任务面板自行打开:
【当前任务:发现照片背后的故事。
当前进度:0%】
照片再度转回正面,粉色冰淇淋的笑颜愈发明艳。她的眼眸仍是普通的白色,她注视着镜头,也像是在透过这层照片,注视着镜头之外的人,想用她极富感染力的表情为他们带来欢愉。
可是莫名的,当秦光霁将自己的目光投落到那双弯弯眼眸时,他忽地从那笑意里读出了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悲切。
那种悲切并不直接来源于照片,反倒更像是一种预感,正如进入副本之前,他感受到的与系统阴谋有关的那种危机感一样。
秦光霁喉头滚动,不着痕迹地观察周围的同伴,却只从他们的脸上看到对于此番任务的认真思考。秦光霁不免感到一丝悚然,但他没有再将这种不知来由的危机感从完成任务的迫切感中提取出来,而是任由其被吞没覆盖,只余下当下该有的沉着思考。
很显然,这张照片里并不含有太多的信息量。
这个世界里的色彩如此缤纷,但每种色彩所代表的东西却并不富含深意,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其实在那些童话般的繁华之下,掩盖的仍旧是平凡。
正如这张照片,只有两个有明确指向的信息,其一是那位冰淇淋特殊的粉色外表,其二便是她手中拿着的红信封。
那是一封录取通知书。
上边用烫金的大字写着:【菠萝大学 录取通知书】
只这一眼,众人便明白了他们接下去该去往何处。
“好!”秦光霁登时拍板,“下一站:菠萝大学。”
话音落下,己方进度从0%变成了2%,下一秒,对面的进度也跟着上跳。
一场看不见对手的追逐赛正在徐徐拉开帷幕。
第157章 坏蛋冰淇淋(2)
想找到菠萝大学并不困难。
秦光霁的心头刚一生出这个念头, 头顶的一块方正白云便翩然落下,直降到他的眼前,镂空的内里闪烁着一粒暗色微光。
秦光霁似有所感, 伸出手点在那微光上。
微光被手指吞没, 秦光霁登时感觉到有一股细微的电流沿着身上密布的神经一路向上,张开无形的手, 从他被这世界迷乱了的脑海中精准地撅住那个刚诞生不久的欲望, 再在瞬间撤开, 重新缩回那片云里。
微光重现, 变作一个首尾相连的圆环,不多时, 那方正的白云如卷轴般陡然展开, 向眼前人展开被无数个方框束缚着的色彩。
秦光霁又一次伸手, 轻点最上边一个描着金边的方框。
那方框抖动了一下, 随即如飞鸟般从方云中跳脱出来, 闪动着它金色的翅膀, 翩然落地, 在满地的颜色里平铺成了一张单薄的地毯。
金光纷纷扬扬, 待地毯铺开的那一瞬, 脱离了方框的金光也点点落地, 从秦光霁的脚下一直蔓延到方框边沿, 如同一条金色的天路。
似是一种邀请。
几人没多大犹豫, 纷然顺着那金色的指引踏上薄毯。
走在最后的温星火刚撤开后腿, 这平和的毯子便像是突然发了疯的马似的,登时离地, 破开那些冰淇淋行人带来的甜腻冷风,冲着远处某片浓艳的色彩斑块飞奔而去。
温星火猝不及防, 后脚还晃荡在飞毯之外,眼看着重心不稳,就要往后倾倒下去。
温星河及时出手,一把攥住他的手,把人拽回里头,还顺便嘲笑了一翻难得没藏住脸上慌乱的老弟。
温星火没理那个幼稚鬼,默默地走到飞毯前端,似是要证明自己一点儿不发怵,施施然地坐到了秦光霁旁边,和他一起感受无数色彩被速度模糊成道道斑斓,甜而冷的风擦过耳畔,如冰碴般在脸侧留下隐约的痛感。
摆脱初来乍到的茫然后,秦光霁很快便能清楚地分辨出那些看似大差不差的色彩里的区别了。
他抬起手臂,指着时常出现在视野里的浅色团块,对温星火道:“这里面的东西大多是细长条,颜色也不那么鲜艳,就好像是……被一根根毛线缠绕起来一样。”
团块倏忽而过,眨眼的功夫,飞毯便钻入了一片林立的色彩里。
“这里的色块要大很多,颜色也更亮。”秦光霁的手指下移,“但那些细长条仍旧存在,就好像是成了这些色彩的地基一样。”
飞毯在或明或暗的色彩间穿梭,无数的色块扑入眼眸又飞落回去,不多时,便又撞进了另一处庞然大物里。
“这地方就不一般了,”秦光霁深色的眼睛里印满了似锦的繁花,“这里面的东西会动。”
说话间,仿佛是被这里的纷乱迷住了一样,飞毯的速度慢了下来,几人也因此能看清这其中的景象。
飞毯下方的行人格外的多,空气也变得冷澈,但比温度更加迷人的是那些漂浮在半空中的飞速变换的颜色。
飞毯进入其中,仿佛是落入了一处迷人的洞窟,不由地被那些画面吸引,一心期盼着接下去能看见什么新奇景色。
飞毯晃晃悠悠地略过,无数冰淇淋行人汇聚而成的寒冷渐而远去,它亦缓缓落下,最终停留在一块与照片中录取通知书上一模一样的烫金牌匾面前。
双脚落地,地毯随即消失。它重新化作一抹描着金边的光,回归头顶那片始终悬挂的云。
而秦光霁几人的注意力早已被面前的景象吸引。
这几乎是一所大学。
但它又与现实中的大学有极大的不同。
恢宏绚丽的大门之后,一桩桩高楼迭起,不是现实意义里的钢筋水泥,而是用这世界里普遍存在的色块和线条搭建,也是用缤纷的线条描摹出抽象的文字,如建筑学院、数学院、物理学院、文学院,诸如此类。它们远远望去极其逼真,但若细看,便会曝露出失真的原型。
相比起先前领略的那些地方,这里的冰淇淋行人看上去便要少得多了,只有寥寥几个冰淇淋走在那些精致的高楼之间,也并没有停留多久。
但当穿过大门,越过那些表面的精致,便会发现其实热闹都在里头。
各色各样的冰淇淋都拥挤在一幢由灰暗的线条构成的低矮小楼外,都想要钻进那个狭窄的黑色洞口,但绝大多数都会立刻被弹出来,只得继续在人群中拥挤。
走到一定距离之后,秦光霁才终于从那一堆黑黑白白的线条里分辨出了这栋楼的名字:教务处。
相比起外面,这里的冰淇淋形象要更加多样,配饰和颜色都要丰富许多,虽然挤作一团,也不难看出青春的色彩,到真有了几分属于大学的活跃。
秦光霁几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挤上前去,捉住了一个站在那栋小楼前,却并不和其他冰淇淋一样拥挤,只是默然看着的朴素冰淇淋。
温星河主动上前,把一沓被副本美化过的纸币塞到那冰淇淋写着“管理员”三个大字的塑料外衣里,向他展示那张任务照片:“你认识照片里的人吗?”
照片亮起的一瞬间,秦光霁捕捉到了此人的白脸上闪过几条形似皱纹的黑色线条,眼睛也眨得飞快。
他犹豫了几秒,看看照片,再看看手里的钞票,刚要开口,秦光霁便上前一步,没给那人一点空间:“你见过这张照片。”
那管理员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后退,只是两手还未举起,便又被温星河塞了满怀的钞票,简直要把原味冰淇淋装点成草莓冰淇淋了。
“你的技能到底增加了多少额度?”温星火被温星河这副财大气粗的模样惊了一下,悄悄凑到自家姐姐旁边惊叹问道。
温星河得意一笑:“才不告诉你。”
事实证明,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到哪里都不会错。草莓冰淇淋原本还很是犹豫,但被温星河这一通糖衣炮弹砸下来,立刻便喜笑颜开,顺理成章地开了口。
“我的确认识她,”草莓冰淇淋把自己身上的粉色钞票尽数塞进塑料外衣深处,清了下嗓子,“她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按理说,她应该是要在今年毕业的。”
“按理说?”秦光霁心里突然咯噔一声,他下意识地追问,但有一股不太好的预感在开口的同时如浪潮般涌上,泛着不安的白沫。
管理员深深叹了口气,摇着头惋惜道:“她已经去世了。”
哗啦——
身旁的低矮建筑终于在一众冰淇淋的拥挤下不堪地倒下,巨大的冲击力将所有的冰淇淋都往外挥开数米,在冰淇淋们扑通扑通倒地声里,它碎成了一条条分明的线条,如同倾倒的石塔般,顷刻间成了一片黑白分明的废墟。
站在离小楼最近的地方的管理员和秦光霁一行人自然也不能幸免,不仅被掀翻出去老远,更是毫无防备地吃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
“坏了!”连秦光霁几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位管理员便咕噜一下爬起来,往那倒塌的小楼飞奔过去。
他瞬间收起了先前的散漫模样,亮出两条健壮的手臂,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长方形的黑色板子,一边在上面飞速敲打,一边把周围还不死心往里闯的冰淇淋们拎起来丢到远处。
他忙的热火朝天,不一会儿的功夫,那堆废墟的底部便重新被编制出了一座低矮的地基。
他松了口气,敲打板子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像是终于想起还收了秦光霁这些人的好处,特地回过头去,对着他们喊道:“你们要是想知道更多,去外头找会更快,记得认准有粉色方框的那些。”
说罢,他便重新拿起板子,一个闪身钻进了小楼坍塌得不成样子的内部。
周围的冰淇淋们纷纷散去,秦光霁瞄了眼角落里的己方进度:5%,对面亦然。
五人没多犹豫,很快走出了菠萝大学,回到原本飞毯降落的位置。
这回,是越关山用自己的意念招来了空中的方云。
她手握照片,闭眼触摸灰光。
灰光的旋转比先前多了几圈,对面的方块变换了四次色彩之后,才有好长一条带子从中空的云里吐出,就好像是雨季中的溪流,永无止境般地向后延长。
越关山听从那位管理员的建议,没有再理会那些越来越长简直跟裹脚布一样的条条框框,认准了被顶在最上方的、描着与照片里的冰淇淋同款颜色的方框,轻柔点击。
粉色飞毯翩然落下,与之前那次一样带着五人一路飞驰。
他们闯进了那片线条与色块交织的丛林,并最终停留在其中一幢并不太高的楼房之前。
说是楼房,其实真正与楼宇相似的地方只有孤零零附在这块色斑脚下、刚好能容纳一人通行的小门。
门后有柔光常亮,似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任务进度又一次上升,几人迈入其中,瞬时被那淡粉色的柔光包裹。
他们落入了一条由光与影与声构成的长河。
耳畔响起的是一种轻柔的、温暖的音乐,荡涤着来者被外界那些与会变换的色块相伴的嘈杂音效污染了的耳朵。
眼前的色彩不再是饱和度极高的鲜艳形态,而是处处裹着柔和的边,成为一幅幅和谐的画卷,让倘佯者不由地感受到其主人丰沛的活力。
这些色彩并非无意义的,在那些画卷中无一不显着同一个存在,是这方空间的主人,也是那张照片的主人。
他们沿着时光的长河一路飘荡,目之所及皆与甜香轻音为伴,和美好景色为邻,使人感慨,亦使人歆羡。
他们看着这位年轻的冰淇淋跨越数年光阴,一路歌唱,一路前行,然后在某个现实的节点上,她完成了一场意料之中的蜕变。
当粉色第一次出现在画卷中时,她与阳光为伴,笑靥如花。
他们也终于看见了那张照片背后的故事,看到了色块交替之中,属于她的青葱年月。
然而,迎接她的并非灿烂。
快门的咔擦声如一道雷声,随之而来的并非细雨。
而是漆黑的风暴。
它们呼啸着冲向她,扑在她诞生不久的粉色外壳上,如同泼洒上一瓶瓶墨汁,模糊了她的容颜。
他们在那风暴里看见了许多从未见过的生物。
他们看见长着无数触手的章鱼撕裂她的皮肤,看见丑陋的扁嘴鸭子向她投掷污泥,看见头顶尖锐双角的公牛在她的身上捅出淋漓的血洞,看见滚落的圆木反反复复地碾过她的身躯……
但更多的,是冰块。
灰色的冰块。
他们在她的身旁搭建起了一堵牢不可破的冰墙,将她死死包裹,纵使她拼命挣扎,也无力冲破。
岁月慢慢流逝,她几度抗争,却终抵不过风暴的侵袭。
终于,她的时间定格了。
当风暴散去,冰墙之内,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水渍。
那是她唯一留下的东西。
她,融化了。
第158章 坏蛋冰淇淋(3)
世界从未如此寂静。
如死一般的沉寂四处蔓延, 灌入耳膜,涌上心头。世界不再灰暗,仿佛方才的那场风暴不过是一场逼真的幻梦。但那些美好亦恍若隔世, 似乎宽阔的天地之间只剩下那一滩曾经鲜活过的粉色水渍。
冰块们渐而退散了, 那堵坚固的冰墙在她死后自由消失,好像她曾经的挣扎如何可笑, 如何徒劳。
旁观者们的镜头渐渐拉远, 她仍旧存在, 但这世界不仅有她, 更有无数行人。
他们渐渐围拥在她的尸体旁,模板一般的脸上写着同质化的怜悯。他们的嘴一张一合, 他们的眼睛一睁一闭, 仿佛是要用这些言语、这些表情来表达自己的惋惜。
他们指着她的尸体, 控诉着风暴, 控诉着那些怪物, 可是否有人能回想起, 就在不久前, 就在他们的身旁, 那场风暴的中心, 只有她一人孤军奋战?
冰块仍旧存在。只是他们不再像在风暴中那样聚拢。他们分散在无数普通的冰淇淋中, 时而游荡, 时而靠近, 始终保持着坚实的冷漠, 仿佛那一切的悲剧都与他们无关。
很快,不论是冰淇淋还是冰块都不再为她驻足了。
他们漠然地越过她, 继续着自己的脚步,好像那短暂的默哀不过是一场随时可被遗忘的短剧。
画面逐步黯淡, 系统的声音也正是在这时响起:“叮~已完成阶段性任务,正在开启传送~”
————————————
又一次回到鲜艳夺目的色彩之间,只是再不复从前心境。
秦光霁轻轻抚上自己的胸膛,感受到一颗心在胸腔里突突地跳着,跳得生疼。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在呼与吸之间昭彰着不适,却如何吞咽或咳嗽也无法缓解。
盛满冰淇淋的道路上仍旧熙熙攘攘,与任何时候都没有区别,不论何时都是那样繁荣。
只是……
秦光霁低下头,第一次看清脚下道路,剥开那些迷乱的色彩,它是一整块剔透的冰,那样坚实,也那样冰冷。
角落里的总任务进度已抵达了10%,闪烁着的文字提示玩家任务更新。
秦光霁点开系统,发觉任务栏里的文字已经变成了:
【当前任务:推动故事顺利进行】
秦光霁看着这不甚详实的文字,先是一怔,随即便有一个极其不安的念头钻进他被方才的黑暗时刻冲散了的脑海里,令他升起一阵恶寒。
他呼吸一滞,又一次回看视野角落里那片总是只被他轻轻扫过的文字。
在文字的最上方,已经走到三位数的计时之后,缀着一行隐蔽的小字:[当前日期:20xx.7.13]
是那张照片上的日期,也是……那场悲剧的开端。
伴着“叮”的一声,天空中滑过一道格外熟悉的颜色,如落叶般飘在众人面前。
是那张照片,只是这一次,它并非线索,而是一个标志。
这标志上不仅有照片,更附上了许多由欢快的线条构成的文字,句句都在写着画中人的喜悦。
只是,在知晓未来的旁观者们看来,那些便成了一种极其可悲的讽刺。
任务说,要他们推动故事顺利前进。他们已然洞悉了“故事”的全部,目睹了一切的始末,那么该如何“推动”也便不言而喻了。
自然,也不难想象玩家们会在那场毁掉粉色冰淇淋的风暴中担任何种角色。
周围的冰淇淋越来越多了,似乎都是为着他身后一面格外庞大的色块屏幕。甜香愈发迷人,可秦光霁却只能感受到那越发清晰的冷彻,使他不由自主地从心底里开始颤抖。
不仅为着愈发降低的温度,更是为这任务里毫不掩饰的恶意,为了自己即将被迫成为悲剧的推手的命运。
事到如今,秦光霁才终于发觉,其实他先前所遭遇的那些,打压也好,暗害也罢,不过是系统恶意的冰山一角。
而现在,它甚至只需要轻轻落下一个任务,就能轻松拿捏住秦光霁的软肋,将他架在无法脱逃的火堆上,承受着两面皆不可闪躲的煎熬。
不多时,大约是两个深呼吸的时间里,对面队伍的进度条赶上了他们。
当两条进度平齐时,系统的声音欢快而森冷:“叮~地图功能已开放,玩家可在任务面板随时查看~”
如今的任务面板已经与炫彩的世界无异,一张布满了色彩斑块和线条的图在眼前平铺开来,清清楚楚地画下这世界的一角。
地图的上方,任务概要依旧存在,只是多了些许细节:【当前任务:扮演角色,推动故事顺利进行】。
图上一共分布着五个标点,皆是承袭了世界的画风,用立体的颜色勾勒出几个眼熟的形状。
秦光霁只稍稍看了一下,便能分辨出那些图案的原型——那是章鱼、鸭子、公牛、圆木以及冰块。
而在地图的角落里,还有一行并不起眼的小字:[玩家每完成一个扮演任务点即获得30%进度,先完成三个标点者获得此任务胜利,结束计时~]
秦光霁沉着脸关掉任务面板,转而与自己的同伴们对视。
温星火几乎是与秦光霁同时意识到了系统的阴谋,不,这早就已经是明晃晃的阳谋了。
温星火仰起头,似是在看悬挂在头顶的方云,但随即他便闭上了眼睛,声音不再冷静,而是与秦光霁的心境一样,带着细微的颤动。
“它这是在挑战我们的底线。”在周围冰淇淋嘈杂声中,他的声音清楚地灌入众人耳中,如同一颗火星,点燃了心中的愤慨。
至此,不必在有什么疑虑了,在看到那些导致了粉色冰淇淋悲剧的怪物成为玩家将要扮演的对象时,未来便已清晰可见。
温星河横眉冷竖,愤愤跺脚:“我们绝对不能做帮凶!”
路云晓没有说话,但眼中闪烁的明光不难显现他心中对于这种任务的反感。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没有表态越关山的身上。
“姐……”秦光霁声音有些忐忑。他知道越关山最后一定会和他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但他还是难以抑制地产生了一种恐惧。
他知道越关山内心一视同仁的冷漠,她的经历与队中的其他人都不相同,她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也见证了太多的人性,在她的心中,除她认定的伙伴外,任何生命都能够为了更高的目的被抛弃,甚至包括她自己。
所以,秦光霁害怕在越关山的心里,这个任务也是某种“更高的目的”,是可以做出牺牲的事件。说白了,他害怕他们在道德底线上发生最不该出现的争执。
但越关山早已看透了秦光霁的心思。
她仿佛没看见秦光霁的犹豫,嘴角仍旧含笑:“看我做什么?”
秦光霁略张开嘴,但没等话音出头,便被越关山的话挡下。
“时间可不多了,想要保护她,得尽快。”越关山指着头顶的方云,提醒道。
秦光霁呆滞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姐!”
越关山嘴角的微笑不变,只是在暗地里悄悄地眨了下眼。
色块几度变换,冰淇淋们的呼声此起彼伏,秦光霁却感觉方才那种萦绕在全身的阴寒正在迅速消退,只留下因志同道合而诞生的满心满眼的喜悦与坚定。
一旁的温星河更是迫不及待地挽起越关山的手,吧唧一声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个浅红印子。
越关山似是一惊,但眼中却没有半分不悦,而是反握住温星河的手,同时不忘像往常一样,以她独特而敏锐的思绪对众人如今身处的境遇做出推断:“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们就必须要快。”
越关山微微颔首:“我们可以放弃任务,但作为外来者,我们无法保证没有我们的干预这悲剧就一定不会发生。”
她摊开双手:“对面队伍未必会像我们一样反抗任务,所以我们必须要赶在他们完成任务之前及时摧毁那些标点,也就是要从任务的源头上杜绝一切被外力干预可能。”
越关山展开了地图,纯黑的眼眸中流转着缤纷色彩,是在回忆先前那场风暴,也是在思考他们接下去要走的路。
“但首先,我们要找到她。”越关山眸光微沉。
她指了指头顶的方云:“不是找到她的账号,而是找到她。”
————————————
20xx年7月13日,某医院。
粉色头发的女孩迈着轻松的步伐走出了医院大门。她的眼眶还有些泛红,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病中的爷爷,忍不住落下了激动和心疼的泪水。
就在不久前,她收到了自己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她想要让自己的爷爷也为孙女而骄傲,于是她第一时间来到医院,在病床前留下了珍贵的影像。
她决定将这些发到网上,虽然她粉丝不多,但她想要与更多人共享她的喜悦,想要将这份美好分享给更多人。
于是她也这么做了。
但彼时的她并不知道,在她按下那个发送按钮之后在,绚烂的网络世界里,属于她的故事将会滑向怎样的未来。
帖子发出后,她并没有太关注它,只在休息的时候刷了几个帖子,然后就再没打开过那个软件。
她的生活里还有太多空白等待着她去充实,并不能在网络上留下太多足迹。
但就她发出帖子的一个小时之后,她的手机上浮现了一条诡异的消息。
这消息不来自任何app,也没有标注任何抬头和名字,只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好,我们来自未来。】
女孩满脸疑惑,以为这是某个游戏的广告词,于是只是随意一滑,把它当做一条垃圾短信滑进垃圾箱。
可是,不论她的手指怎样用力地推动,那条信息都像是长在手机里面了一样,牢牢地扒在屏幕的上方。
“难道是中病毒了?”她皱起眉,转而打开杀毒软件。
不久,象征着安全的绿光在屏幕中央亮起,消息框没有半点变化,里面的文字竟是在她的注视下扭曲起来,变成了另一句更长的话:
【我们不是病毒,更没有恶意。我们只是想来讲述一些与你有关的故事。】
第159章 坏蛋冰淇淋(4)
“你是说……我会死在半年后?”女孩看着那行白字, 脸上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觉得自己大概是这段时间忙着毕业的事情太累了,竟然真的和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对上话了。
她摇摇头, 准备关掉手机屏幕, 但手指还未触碰到待机键,那行白字便又一次扭曲起来。
【请看着这行字。】
女孩一愣, 下意识地对这超自然的对话框有些发怵, 但她转念一想, 不论怎样他们之间都隔着层屏幕, 对方总不能顺着wifi过来把她掐死不是?
反正也是闲着,她索性放开了自己的探究欲, 大大方方地举起手机, 认认真真地与那行占据了上半部分屏幕的白字对视。
一股神奇的感触从脊椎骨一路升起, 好像是一种窥探, 但又比窥探更近一步, 是将她整个人像x光机一样照透了, 把她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血肉、每一丝心绪都摊开展平, 再用独一无二的语言重新构造。
她忽地浑身一颤, 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 手机啪嗒一下砸落在地上, 屏幕闪烁起来, 那行白字连同对话框也在这时消失无踪了。
但女孩完全无暇顾及手机的变化。
一个声音凭空响起, 夹杂着一些电流声:“你好。”
那是一个低沉的女声, 女孩学的是声乐,从专业的角度来看, 对方的音色十分优越。
但不管声音如何悦耳,像这样如幽灵般在耳畔炸响, 不论是谁都会立即汗毛竖立的。
“你、你是谁?”女孩咽了下口水,结结巴巴问道。
“我叫越关山。”女声出奇的好说话,语调十分轻柔,“我来自未来。”
女孩感觉到自己头皮发麻,心中有无数个疑惑升起,却拿不准先将哪一个宣之于口。
正在犹豫之际,越关山继续了她的陈述:“我不想绕弯子,就直说了吧。”
“20xx年7月13日,也就是今天,你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发布了一条帖子,名为:病床上的爷爷打开了我的硕士录取通知书。”
“次日,你的照片被盗用,被编造出各种版本的故事,用以销售它们的课程。”
“7月14日晚上,你得知了这些侵权行为,但这张照片的传播速度非常之快,在短时间内便传遍了全网。”
“一些人开始攻击你和你的爷爷,传谣、辱骂,甚至是人肉你的个人信息,对你的生活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面对庞大的流言,你决心维护自己的权利,与它们抗争到底。”
“你做出了很多努力,但很遗憾,在强大的群体压力下,你的精神出现一些问题,你不得不暂时停下脚步接受治疗。”
“可那些恶意没有放过你,它们死死地缠绕着你,令你无法超脱。”
说到这儿,越关山停了下来。女孩仿佛听见了一声轻叹,经过了好长一段沉默,才迎来了最后的结局:
“20xx年2月19日,你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越关山的讲述始终平静,但女孩在静静的聆听之间能够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像是一根联通她们两人精神的纽带,在将越关山的心绪传递给她的同时,也带来一种陌生的熟悉感。
正是这种熟悉感让她明白——越关山说的都是真的。
“我的记忆里留有记录着你的遭遇的影像和文字,可以证明这些事情的真实性。”越关山的声音放得很轻,连转折都好不突兀,“但我私心并不想让你看到这些。”
“实在……太残酷了。”
……
女孩沉默了许久。
她捡起手机,轻拍掉上面沾染的薄灰,仿佛一切如常。
只有那发白的指尖暴露了她此刻复杂的心绪。
“不,”她的回答令越关山有些意外,“我……想看看那些东西。”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头仰望夏日湛蓝的天空,眼中闪烁着的是一种极其坚韧的执着:“我想知道,打垮我的究竟是什么。”
精神链接的那头,越关山凝望着眼前这些从她的记忆里调度出来的画面,一时愣了神。
但她没有再劝她。
她读到了她的心。那是一颗健康的、坚强的,仿佛一切都无法将她打倒的强大心脏。
只是越是如此,回想起她原本的结局时便越觉心酸。
“好。”越关山点头,再次调动自己的精神力,使手机屏幕上亮起白字:
【集中注意力看这里。】
女孩照做,越关山伸手点击系统面板,让那些被她调动整合的记忆片段重新归入自己的脑海,再经由进化之后的读心技能源源不断地传输过去。
玩家的精神力经过多次进化,早非普通人可比,因而虽然越关山已经将传输的速度压制得极低,女孩还是出现了一些和晕车类似的不适症状。
长达半年的记忆如汹涌的潮水般涌入,女孩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她无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无辜的手机则又一次掉落在地上。
越关山关切的声音在陌生记忆的缝隙里响起:“如果坚持不下去了,可以随时喊停。”
但女孩坚持到了最后。
在最后那份讣告发出之后,女孩陷入了空前的沉默。
她恢复的速度比越关山预料得要快。
首先响起的,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女孩又一次抬起了头,只是心境不复先前。
但她眼中的光芒仍旧存在。
那光在湛蓝天空的倒映闪耀着,与阳光比肩。
“谢谢。”她低声说着,像是呢喃。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不是我,”越关山说道,“是我们。”
“你们……”女孩念着这个词,忽地发出一声像是轻笑的哼声。
“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她对越关山道。
“你们是谁?”
这一次,越关山没能正面回答她。
“会被屏蔽的。”越关山只这样告诉她。
女孩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甚至是一种猜测得到证实后的安定。
“那么,”她很快换了个问题,“我该怎么做?”
“配合我们。”越关山简要说道。
“对我们来说,你的存在就是最强大的武器。”
————————————
如果说刚进入这个绚烂世界时玩家们还有些茫然,那么在系统发布任务,他们跟随着任务的指引找到那个属于照片中主角的空间时,秦光霁几人就已大概明白了这是个怎样的地方——
这世界里的每一处景象都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由那些奇妙元素构成的一幅幅图案更是因此获得了与现实对照的资格。
方云是搜索框,线条是文字,不会动的色块是图片,会动的图画是视频,而那些冰淇淋——便是行走于网络世界的用户们。
他们穿梭在网络世界中,依靠搜索框查询到各种信息,阅览文字、图片和视频,同时也在网络中的各处留下自己的浏览痕迹。
它们共同组成了玩家们眼前的迷幻世界,令初入者心潮澎湃,也令目睹了一个生命轻易消亡的玩家们心生恐惧。
网络世界里的一切都反映着现实中的变化。照片是真实存在的,照片里的人是真实存在的,那些针对粉色冰淇淋的攻击是真实存在的。那张讣告……也是真实存在的。
网络世界里的攻击同样是攻击,系统发布任务,让玩家们扮演杀死粉色冰淇淋的怪物,放在现实世界里,就是在杀人。
在得出这个结论时,秦光霁甚至有一种诡异的如释重负的感觉:那种一直以来横亘在他心头的不安得到了证实,系统就是要用这全新的、受它掌控的副本来挑战他们身为玩家,同样也身为一个人的底线。
这次,系统赢得很彻底。副本同样也是一个真实的世界,秦光霁不会允许自己成为导致一个无辜女孩死亡的真凶,自然也不会乖乖遵守任务。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几人就明白他们一定会输掉这场竞速比赛。
但和拯救一个生命相比,只是扣除一点积分的失败惩罚简直微乎其微。
于是坚定,于是行动。
而在他们决心反抗之后,越关山率先提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如果要让女孩免于那场灾难,他们首先需要与女孩取得联系。
只有先找到了她,和她对话,他们才能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明白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世界如此庞大,想要在茫茫人海中直接找到一个人本就不是一件易事,而对于身处于网络世界中的玩家们而言,穿过这些绚烂的网络世界的表象,从复杂的线索中精确地定位到女孩的手机更是需要消耗大量的精力。
更别提,他们还得穿透世界的屏障,直接和她对话。
其难度不亚于投影一幅图片,从千万级的像素中找到其中一个,不动用电脑而是只在幕布上移动就直接改变那个像素点。
这甚至不能叫做艰难,用见鬼来形容或许更合适些。
幸运的是,他们有越关山。在【粘液实验室】副本结束后,越关山的技能迎来了一次大进化:进行精神链接的对象范围从队友扩大到了npc,她可以读取对方的内心,也可以和对方用心声对话。
但前提是,她需要直视对方的眼睛。
为了做到这一点,玩家们颇费了一些波折。
首先,是要来到女孩发布那张照片的平台,进入她的个人空间。
各个社交app都带有私信功能,投射到网络世界里,就是一个像树洞一样的狭窄通道。玩家们可以通过这个通道向外界发出消息,但隔着一层屏幕的文字当然没有在脑子里对话来得有说服力,于是他们开始了等待。
当女孩再次打开app时,表面上,她只是简单浏览了几个帖子,但在内里,她已在不知不觉间为玩家们打开了一条璀璨的通路。
顺着这条路,玩家们脱离了广阔的网络,走到了只属于女孩一个人的小世界——她的手机里。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利多了。
系统虽然耍了个明晃晃的阳谋,但并未剥夺玩家们的商城使用权。而用户信息已经被各大app的霸王条款漏成筛子的当下,只需要支付一些积分和精神力,玩家们就能轻松获得手机悬浮窗和相机的使用权限。
黑底白字的对话框是越关山的主意,越是简单的画面就越能引起对方的注意,而且大面积的黑色也便于越关山看清她的眼睛。虽然在秦光霁看来,这种占据了半个手机的黑色大概率只会在恐怖游戏里出现就是了……
……
链接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便断开了。
女孩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一切,玩家们也需要一些时间弄清楚那些怪物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们同时也在等待。
等待着第一波攻击的到来。
很快,大约是在现实世界的两个小时之后,风雨初至。
第160章 坏蛋冰淇淋(5)
这种变化是在潜移默化间诞生的。
起初, 没有人在意它。那只不过是这浩瀚的网络世界中最渺小的一位发出的最轻的一声啼鸣。
在日益壮大的网络世界里,一张照片的影响力就好比茫茫沙海中的一粒微尘,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只会带来周围一点微弱的波动, 比一个半途消散的浪花更加渺小, 很快就会被新诞生的数据覆盖,沦为被网络遗忘的垃圾信息。
但彼时无人知晓, 正是这张再普通不过的照片, 将会在极短的时间里从沙海中一跃而起, 变成一道非人力可阻的惊天骇浪, 并在未来半年甚至一年的时间里将故事的主人公一点一点蚕食,直至彻底毁灭。
而就像每次地震来临之前都会出现细微的反常一样, 网络世界中的玩家们也像现实中敏锐的动物一样发现了这种预兆。
首先展露出来的, 便是那张照片的传播。
在网络世界中, 一切信息都存在着可供寻找的源头, 对于各大社交媒体而言, 这个源头就是个体用户。
现实世界里, 女孩动动手指将照片上传到自己的账号, 而在网络世界里, 便有一幅被美化和抽象化了的画卷从独属于女孩的小世界里诞生, 并在上传成功之后向外展开, 如同在街边竖起一面巨大的广告牌, 吸引着路过的冰淇淋用户们。
聚集在女孩世界前的冰淇淋越多, 说明在现实世界里这篇帖子的流量越大。
这张照片吸引来的冰淇淋数量超乎想象, 但冰淇淋们并不是只集中在属于女孩的广告牌前。
当玩家们将视野放远,他们发现在这片网络世界里竟还存在着许许多多竖立着相同的照片的广告牌!
那些广告牌大小不一, 展示的画面也大多残缺,但它们仍旧引来了许许多多的冰淇淋驻足——大多数用户都不会在意信息真正的主人, 就算知道了,最多也只会在事后吐槽一句而已。
这种行为在现实世界里被命名为:搬运。在一些对创作者保护并不太全面的平台,这种情况尤为严重。
而对于背负着任务的玩家们来说,这些林立的广告牌不仅仅是一种令人憎恶的侵权行为,更是一种极其强烈的预兆:在网络世界里,一切风波的开头都是广泛的传播,无一例外。
就像原始森林里的树一样,只有主动或被迫地冒出尖来,才有被风雨侵袭的可能。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几人开始了分头行动。
除了越关山留在女孩处与她构建精神链接检测外界动向外,其余五人都分别奔向那些广告牌较为集中的位置,企图揪出幕后推手,撤除那些广告牌,让照片重新隐没在数据的海洋里。
……
有赖于头顶方云搜索框的存在,玩家们轻松地利用其识别功能找出了许多搬运工,并一一寻找对方所在的地点,标注在队内共享的地图上。
和【活点地图】一样,这些点也被标注成了醒目的颜色,甚至还有逼真的凸起,就好像是皮肤上连片的疹子一样,使人头皮发麻。
秦光霁揽下了所有凸起集中的区域中形势最为复杂的一块。
而也就是在他通过方云的精确搜索来到那怕在那块区域里监管也是最不到位的平台空间时,他终于明白了那些盗版广告牌背后的存在究竟是什么。
……
唰!
一柄小刀略过甜而冷的空气,低低地擦过几个冰淇淋路人的头顶,切断了正在从它们头顶升腾而上的冷凝白烟,如镜般的刀面反射出绚烂色彩,而后将一切光芒收束为一道冷澈凌厉的寒芒。
落地无声,刀身倾斜着扎在一块刚刚竖起的广告牌边沿,伴着一道刺耳的滋啦声,几经转载的广告牌闪烁了两下,而后在一道从广告牌之后响起的惊呼声中彻底熄灭。
空气中的甜腻更多了几分,秦光霁拨开几个围拢在这处搬运号前的冰淇淋路人,站在已经空空荡荡的广告牌前,面无表情地张开手,使小刀自行飞起,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秦光霁握紧一尘不染的刀柄,又往前走了两步,将目光投射到仍旧留有刀痕的位置——
一片正在散发浓郁牛奶气味的白色水渍从紧闭的门中流出,而在水渍的正中央,是一截断掉的触手。
那触手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棕色圆环,虽然早已被斩断,但仍在不停地蠕动着。绚烂的光彩照在上边,它开始融化。
直到它彻底化成水的前一刻,它的蠕动也未曾停止。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秦光霁目睹了全程。
这块广告牌就矗立在秦光霁上一个消灭的搬运帖的不远处。他看见那只章鱼的白色脑袋在小门夹缝里一闪而过,伸出无数条吸附着细小碎片的触手,以眼花缭乱的速度拼合出一块与原版别无二致的画面,在小刀飞出的瞬间发布出去。
它在地图上亮起新的标点,又在被斩断触手的瞬间熄灭。
这就是网络世界里的搬运,这就是章鱼在整个事件中扮演的角色。
秦光霁并不知道被斩断触手会在现实世界中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或许是帖子莫名消失,或许是账号突然掉线。可不论如何,网络世界里一个账号的生死都不会真的影响到现实世界里的生命。
秦光霁无暇顾及这个账号之后的命运。因为就在他发现那些搬运的广告牌代表的是章鱼之后,那张由系统提供的任务地图悄然发生了变化。
原本黑白相间的章鱼图标分裂成了两个白底的小章鱼,它们像细胞有丝分裂一样接连繁殖,并且不断地向外蔓延。这令秦光霁联想到了上个副本里粘液第一次进入人体的过程,几乎是以指数型的速度飞快地增值,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就遍布了整张地图。
秦光霁看了眼时间,从女孩发布帖子的中午到现在,只过了短短六个小时。
信息时代,经由网络这一特殊媒介所能达到的增值速度绝非玩家的人力所能追赶。
玩家们捣毁了十个搬运贴,就有五十个、一百个新的帖子诞生,不论他们如何努力,都是徒劳。
秦光霁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也果断选择了放弃。
这并不代表着他向谁认输,而是另一场争斗的开端。
“姐,”秦光霁和越关山联系,“‘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他指的是现实世界。
————————————
女孩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夏天的夜还未降临,西边天空的太阳已变得火红,向大地挥洒着今日最辉煌的红光。
那红光透过老旧的窗框,打落在女孩面前小小的书桌前。
女孩的脸被夕阳照亮了,屋内几十年未变的陈设也被镀上了一层灿烂的余晖,仿佛是在无声地诉说着这栋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平房的悠长岁月。
女孩就坐在那窗前,被身前身后的光芒包围着,静静地凝望着手中代表着人类信息时代优秀产物的白色荧光。
聆听完越关山有关几人在网络世界中所见所闻的讲述,女孩动了动手指,让手机屏幕在几个风格不同的界面之间来回穿梭,随后眼中流露出一些复合的情绪。
女孩微微张开嘴,目光久久停留在同一个位置,几度眨眼,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因着内心的复杂而一时寻找不到突破口。
当墙上年代久远的机械钟表最长的那根指针悄然转过一整圈时,女孩终于找到回了自己的声音:“这种感觉……真的好奇妙啊……”
先是被剧透了自己的未来,然后又亲眼目睹了这种未来的发生乃至扩大。她对自己当下的处境生不出任何切实的感受,反倒像是在看一部早已知道了结局的电影,是以一种旁观者的心态看待这些,并不带有太多剧中人的情绪。
不过有一点女孩还是想要感慨:“这些人搬运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她发布帖子是在中午,晚些时候又在另一个平台发布了简单剪辑过的视频,而从中午到现在,她自己帖子的浏览量都还没过万,外头盗她图的那些账号就已经像雨后春笋一样不停冒出头来,狠狠收割了好几波流量。
网络世界中玩家的行动会同步映射到现实世界里,女孩用精确搜索找到了好多无权挪用她的照片、视频、文字内容的账号,在玩家们的精准打击下,他们大多活不过十分钟,很快就显示为下架或是被删除了。
但令女孩感到不解的是,虽然玩家们的打击相当快速且有效,还是有更多的帖子接连不断地出现,而且她能够搜索到的大多数都是刚刚注册的小号,只发布了这一条内容,从流量上来看也并不起眼,看上去像是一种无用功。
女孩本能地感觉出这种怪异的背后存在着某些更深层次的因素,于是她将自己发现的情形原封不动地传递给了精神链接另一头的越关山。
越关山思考了一下,寻找到了对这种现象合适的形容:养蛊。
……
“没错,就是养蛊!”秦光霁双手响亮一拍,眼神透亮。
他又一次打开系统的任务地图,发现了另一个可以验证这一现象的角度——
“白色章鱼的数量正在减少。”秦光霁望着地图上开始消失的白点说道。
早在地图开始变化时,玩家们就停下了自己的行动。也就是说,这些曾经遍布地图的章鱼是自行消失的。
但它们并非单纯删掉了帖子,而是连账号也一起注销了,网络世界里曾经的楼房在瞬间崩塌,只留下一个空洞,等待一段时间后才会有新的主人重新建起。
而与这些减少的白色章鱼同时发生的,还有另一种变化。
“它们开始变黑了。”越关山轻声说道。
章鱼图标上的白色正在缓慢减少,身上的黑圈像是晕开的墨渍一样不停地向外扩散,很快便从白色变成了黑白相间。
这是一个清晰的预兆——这些章鱼的长相已经与先前那场风暴中所见的怪物如出一辙。
秦光霁抬起了头,凝望头顶仍旧绚烂的光晕:“真正的战争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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