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重雾夕怔怔盯着水晶棺。雪云练设下灵兽结界, 化成原形扑进他怀里:“主人,这是幻象,仙尊并没有死!”
重雾夕紧紧抱着雪云练, 将小毛团子温热的身体贴在心口。
雪云练窝在重雾夕怀里, 他能感觉到主人的衣服被冷汗浸湿,抱着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仙尊可是清源界第一人, 莫说杀了他, 寻常人甚至无法伤他分毫。”雪云练用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给重雾夕暖手, “昨夜您不是还与仙尊幽会了吗?”
重雾夕:……
他擦了擦无意识流出的眼泪, 揪住小毛团子长长的兔耳朵,一字一顿道:“谢谢。”
“大恩不言谢。”雪云练从主人手中救出自己惨遭蹂躏的耳朵, “帮主人分忧乃雪云练分内之事。”
重雾夕十分无语:“让你平日里少看话本多读书, ‘大恩不言谢’是这样用的?”
“胸无点墨是我自己的问题, 与话本有何干系。”雪云练振振有词道, “昨日您不也看了话本吗?”
重雾夕拍他的头:“我只看了一眼。”
“看一眼就不是看了吗?”雪云练反驳道。
“是是是, 你先把宗政澜拉入结界。”重雾夕转头看着孤零零的小凤鸟, “我们要保护好西陵王朝的未来储君。”
雪云练慈爱地开口道:“我与帝尊可是至交好友, 自然会保护好小殿下。”
有雪云练插科打诨, 萦绕在重雾夕心里的负面情绪散了大半。他俯下身, 仔细打量祭台上的冰棺, 这才发现冰棺上刻着一行字:冰容雪魄渺无边, 遥观寒月画中仙。
宗政澜掐了一个诀, 祭台之上同样显出字迹。
原来躺在冰棺中的是南沁国师, 据说此人来历不明,师承不明, 样貌不明,但其洞彻天机, 未卜先知,是南沁的神,保南沁千年不衰。
重雾夕不太了解清源界的历史,他转头问宗政澜:“清源界可曾有过南沁这一朝代?”
“罢了,当年你不满周岁便已拜入玄清宗,想来也没有看过太多史籍。”重雾夕拍了拍怀中的小毛团子,“你三百岁,你说。”
雪云练:……
他十分委屈地化成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人家也是一只活泼可爱的幼年灵兽,为何把人家说得那样老。”
重雾夕弯下腰捏了捏小男孩软软的脸颊:“你不是说灵兽成熟期才会化形吗?你今年才三百岁,化形于你的修为有损,快变回去。”
雪云练变回小毛团子的模样:“我只知道很久以前,清源界四分五裂,直到万年前西陵王征战四海,清源界从此一统。”
“青鸾姐姐或许知晓万年前的清源界是何模样,但她已经飞升了。”
重雾夕俯身看祭台上的字:“来历不明,师承不明,样貌不明……样貌不明!”
“这位南沁国师的样貌不明,所以每个人在见到他之后,都会将他幻想成自己最想见的人,我十分想念师尊,所以他在我面前便是师尊的模样。”
雪云练点点头:“原来如此。”
方才他一直在想修罗山如此危险,若是仙尊在的话,就能保护主人了,所以他看到的南沁国师也是仙尊的模样。
重雾夕拍了拍宗政澜的肩膀:“你看到了什么?帝尊?千翡师姐?还是掌门师兄?”
“本殿下看到什么与你有何干系。”宗政澜绷着脸走到一边,“你还是想想该如何出去吧。”
重雾夕绕着偌大的祭台走了一圈。方才柳婉与无尘他们分明进了这个山洞,现在却不见人影,放出灵识也感受不到他们的气息。
难道这个山洞是多重幻境?
幻境与人的意识相连,重雾夕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山洞内的温度骤然下降,一阵阴风拂过,他下意识闭上眼。
雪云练察觉到主人紧绷的情绪,跳进重雾夕怀里。
重雾夕紧紧闭着眼,他看不到,却能感觉到自己身边似乎多了什么东西。雪云练突然开始发抖,身上的毛全部炸开。重雾夕抬头一看,顿时惊得魂飞魄散。
在他面前,站着一个没有脸的女子。她的衣裳发髻,四肢身体都跟活人没什么两样,只是原本应该长着脸的地方空空如也,怪异而又狰狞。
重雾夕特别怕鬼,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升天了。
雪云练颤颤巍巍抬起头:“主,主人,她,她是不是女鬼啊?”
重雾夕抖抖索索开口道:“你,你见过哪,哪个活人没有脸?”
重雾夕和雪云练对着抖,抖了一会儿之后,他慢慢冷静下来。
冷汗将身上的衣裳浸湿,重雾夕抱着雪云练蹑手蹑脚地绕到女子身后,女子没有任何反应,重雾夕退开一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雪云练尾巴上的绒毛都在发抖:“主人,小,小殿下不见了。”
“宗政澜应当去了另一重幻境,你不用担心,他的真凤血脉能堪破世间一切幻象。”
安慰完小毛团子之后,重雾夕继续盯着女子的背影,想要看出什么破绽。就在他移开目光之际,无脸女子突然回过头,怪异的头颅直接转了一百八十度。
重雾夕彻底懵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理智坍塌之际,他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民间故事。
重雾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请问您是无相鬼吗?”
无脸女子顿了一下,僵硬缓慢地抬起自己的手,指了指脸上嘴巴的位置。
雪云练大着胆子看一眼,又瑟瑟发抖地缩回重雾夕怀里:“主人,这个女鬼都没有嘴巴,你让她怎么回答你?”
“不管是什么鬼,这串五帝钱都能对付得了。”重雾夕从乾坤袋里拿出玄穆师兄送给他的五帝钱,掐了个决。
“不行,万一这位姑娘是柳婉变的怎么办?”重雾夕收起五帝钱,“毕竟柳婉她们也在山洞中,万一修罗山秘境将她们变成恶鬼模样,那我岂不是错杀了自己的同门?”
“就算她不是玄清宗弟子,也可能是其他宗门的弟子,还有可能是误闯修罗山的百姓。”
“退一万步,就算她真的是女鬼,她没有伤我,我也不能杀了她。”
重雾夕看着面前的无脸女子:“你是被秘境变成女鬼的凡人吗?”
无脸女子十分缓慢地摇了摇头。
“真的吗?我不信。”
似乎被重雾夕的话刺激到了,无脸女子突然发狂。她将自己的面皮撕得鲜血淋漓,又将四肢扯下来扔在地上。
重雾夕看着都疼,连忙阻止了无脸女子的动作:“别再伤害自己了,我相信你是女鬼!”
无脸女子沉默地将四肢安回去,又沉默地离开了。虽然她的脸上没有五官,但重雾夕从她的背影之中感受到了一股沧桑。
雪云练十分无语:“主人您怎么这么多话,女鬼都被您气走了。”
重雾夕笑了一下:“或许这个秘境便是考验人性当中的善。”
雪云练点点头:“有道理。”
无脸女子消失了,幻境却并未消失。重雾夕从乾坤袋里倒出各种各样的法宝,这里没有光源,他不能随意耗费灵力,还是先用这些法宝试一试,看能不能破开秘境。
“这是什么?”重雾夕拿起一块海蓝色的灵石,试探着注入灵力,灵石瞬间光芒大盛。
雪云练开口道:“看起来像是为光灵根提供光源的灵石。”
重雾夕疑惑地看着手中的蓝色石头:“可我的乾坤袋里没有这样的灵石。”
雪云练摇摇头:“我也没见过这样的石头,主人,除了我和那只呆鸟,还有谁能打开您的乾坤袋呀?”
“还有我师尊。对了,这些灵石一定是师尊放进去的。”重雾夕想起昨日他在驿站外的梨花树上睡着,醒来见到师尊的事情。
雪云练又拿起一颗透亮的琉璃珠:“主人,这个珠子是什么呀?”
重雾夕接过琉璃珠晃了晃,珠子内浮起淡淡的红雾:“这是那日在栖霞峰,宗政澜送给我的礼物,只是我并不知晓这个珠子有何用处。”
他试着向琉璃珠注入灵力,琉璃珠内的红雾凝成一滴血。血光冲出琉璃珠,幻境像一面镜子寸寸裂开。
重雾夕终于回到山洞。
宗政澜哼了一声:“怎么这么慢?”
“你送我的琉璃珠里竟然装着你的一滴血。”重雾夕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师尊说了,修道之人的血极其珍贵。”
“若我用你的血炼制蛊虫傀儡,那你岂不是完蛋了?”
“本殿下与你同为金丹修士,岂会怕你。”宗政澜的语气十分骄傲,眼里却微微盛了些笑意。
重雾夕用力拍上他的肩膀:“将来你登上王位之后,若西陵王朝有人叛乱,小师叔一定站在你这边。”
宗政澜让他给气笑了:“你可真会诅咒本殿下。”
重雾夕眨了眨眼:“我说真的,我是真的担心你,你这只小凤鸟有帝王之才,却无帝王的杀伐果决与心狠无情。”
“不如你陪本殿下登上王位。”宗政澜看着他,“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了。”
重雾夕退开一步:“你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真凤血脉能堪破世间所有幻象,宗政澜划破手掌,施法破境。重雾夕最后看了一眼冰棺里的人,下一秒他们便出现在修罗山脚下。
这回他们见到的是真正的修罗山,山峰尖锐突兀,白云缭绕。重雾夕见到了玄清宗弟子,还有其他宗门的许多弟子。
柳婉兴奋地跑过来:“我就知道你们一定能破了修罗山幻境。”
祝酒感叹一声:“两位师弟修为高深,智谋无双,真是令我辈望尘莫及。”
一队穿着绯色裙衫的女弟子走过来,对着宗政澜行了一个道礼:“落英阁弟子见过殿下,多谢殿下以真凤天血救我等脱困。”
之后又有许多宗门的弟子来向宗政澜道谢,重雾夕藏在人群中,悄悄问站在他身边的柳婉:“他们怎么都认出了宗政澜?”
“并非他们认出了宗政师弟。”柳婉捂着嘴悄声道,“而是这修罗山秘境,只有真凤血脉能解。”
“这是我听落英阁的女弟子说的。”
主角光环当真强大,重雾夕羡慕地叹了一口气。
幻境已破,修罗山秘境的入口也已经开启。各宗弟子休整一番之后,在秘境入口集合。
离云宗带队弟子行了一个道礼,开口道:“修罗山秘境危险重重,机关幻境层出不穷,不如诸位道友结伴同行,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落英阁女弟子摇了摇头:“秘境内藏着功法宝器,此时同行和睦融融,彼时利益相争互相坑害,倒不如各凭缘分。”
青箫派弟子开口道:“道友所言甚是,只是在下有一个问题,进秘境的顺序该如何决定?”
“当然是玄清宗先进喽,人家方才可是救了我们所有人。若是没有玄清宗,咱们谁都见不到秘境入口。”
一个身披八卦衣,手持鹅毛扇的青年站出来,对着重雾夕行了一个道礼:“这位道友,又见面了,我是天一门弟子星戊。”
重雾夕:……
他木着脸,回了一个道礼。
“不如问一问玄清宗诸位道友的意见。”落英阁女弟子看了一眼宗政澜,又看着重雾夕。
重雾夕传音给柳婉:“他们都看着我做什么?难道他们发现了我的光灵根?”
“没有。”柳婉传音给他,“他们只是没见过像你这样仙气飘飘的美人。”
重雾夕不信她的话:“宗政澜也好看,他们怎么不看宗政澜?”
柳婉瞟了一眼宗政澜:“宗政师弟一看就不好惹,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打量他。”
凌七七也传音给重雾夕:“重师弟,我们先进秘境。”
重雾夕点点头,传音给宗政澜:“你同他们说,我们先进秘境,你看起来很不好惹,他们不敢找你的麻烦。”
宗政澜:?
玄清宗弟子消失在秘境入口之后,星戊摇着鹅毛扇,非常热情地招呼其他宗门的弟子:“诸位道友,不如我们用抓阄的方式来决定次序吧?”
–
重雾夕一行人进入修罗山秘境,秘境之内自成一方小世界。瀑布汹涌奔腾,草地郁郁葱,小鸟啾鸣,蝴蝶展翅。
柳婉绕着草地转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入口。”
一名弟子走到重雾夕身边:“瀑布之后也没发现入口。”
重雾夕看向宗政澜,宗政澜摇了摇头:“这里并非幻境。”
“既来之,则安之。”凌七七安慰道,“大家先不要着急。”
重雾夕盯着草地上的一只雪青色雀鸟:“柳师姐,这只雀鸟与你的青藤雀极为相似,你来看看。”
柳婉走过去,召出自己的坐骑——木系灵兽青藤雀,一只极其漂亮的雪青色雀鸟。
“真的一模一样!”她拍了拍青藤雀的羽翼,青藤雀低下头,与地上的雪青色雀鸟交流起来。
雪青色雀鸟飞到树上,叼了一片树叶,草地之上突然出现一尾古琴。古琴漆色雅致,琴面上龟背断杂以梅花断,极其漂亮。
凌七七开口道:“西北大煞之地有树名若木,青叶赤花,这尾古琴应当是用若木树的枝干制成的。”
“哇,若木树制成的琴。”柳婉兴奋地开口道,“这可是个宝贝。”
她伸出手轻触琴弦,古琴面前突然出现一名少年,清越动听的琴声从少年指尖流泻出来。
银发浅瞳的少年坐在古琴前,天光在他身上濯出清辉。
柳婉退后一步睁大眼睛,正要说些什么,一阵箫声突然传来。重雾夕回过头,白衣墨发的仙人手执紫箫,徐徐而来。
第42章 第42章
柳婉不敢惊动抚琴之人, 悄悄传音给重雾夕:“小师叔,那不是你吗?”
凌七七也传音给他:“重师弟,在我眼中抚琴之人是你的脸。”
裴冬也传音给重雾夕:“重师弟, 这是幻象吗?为何幻象中的人是你?你可有何不舒服之处?”
众多弟子纷纷传音给重雾夕, 重雾夕的大脑差点宕机。片刻之后,他才反应过来除了宗政澜之外, 其他人并未去过即墨峰, 自然也不识玄清宗圣君。
一弹流水一弹月, 半入江风半入云, 重雾夕打量着抚琴之人。
抚琴之人与他的模样完全一致,只是身上的服饰不同, 重雾夕身上穿着玄清宗的山水云梦道袍, 抚琴之人却着一件白底银锦袍, 袖口用金线绣着流云纹, 腰间系着雕红白玉带, 宛如天人。
站在一旁的南沁国师手执紫箫, 墨袍银冠, 容貌极盛。
宗政澜传音给重雾夕:“此人便是方才我们在山洞中见到的南沁国师。”
重雾夕微微点了点头。
之前他们在山洞中发现了南沁国师的冰棺, 冰棺之上刻着一行字:冰容雪魄渺无边, 遥观寒月画中仙。
而这位墨袍银冠的公子, 他手里的紫箫上同样刻着这一行字。
一曲终了, 抚琴之人与南沁国师纷纷消失, 只留下草地上的若木古琴。
柳婉方才一直憋着气, 生怕自己鲁莽坏了大事。她走到重雾夕身边,深深吸了一口气:“重师弟,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重雾夕把之前在山洞中见到祭台冰棺,还有南沁国师的事说了一遍。
凌七七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本书:“这本古籍乃一位游商所赠。我用一株仙草换他一斛明珠, 他便赠予我这本古籍。”
“古籍里记载了一种幻境,叫虚实幻境,幻境中的事物于今为虚,于古为实。虚实幻境千年难遇,也很难破解。”
柳婉试图理解:“凌师姐,你的意思是方才发生的事,在过去都是真实存在的?”
“我明白了!”祝酒一拍手,“方才我们看到的是万年前的南沁,那位手执紫箫的公子,便是南沁国师,至于那位跟重师弟长得一模一样的公子……”
“锦袍玉带,金线流云,抚琴之人应是皇室宗亲。”凌七七接上她的话。
一名男弟子疑惑地开口道:“可他为何会变成重师弟的模样?”
“许是因为我是第一个见到祭台冰棺的人,幻境由我开启,便化用了我的模样。”重雾夕思索片刻,“这二人或许是破解修罗山秘境的关键,不如我们带上若木琴。”
他从乾坤袋里拿出载物符,设下结界将众人护住,而后用载物符轻轻挪了一下若木琴。
若木琴响了一下,众人连忙戒备,但这片草地之上似乎没有任何机关,重雾夕顺利地将若木琴装进乾坤袋。
其他人继续寻路,重雾夕走到宗政澜身边:“方才在山洞内,你见到的南沁国师是何模样?”
宗政澜沉默须臾,而后开口道:“你。”
重雾夕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南沁国师原本就是师尊的模样,那个抚琴的皇室宗亲原本就是我的模样。”
“但我十分确定师尊没有前世,我也没有前世。”
“之前你在山洞中开启了幻境,幻境便随着你的心意发生变化。你思念仙尊,便将南沁国师想成仙尊的模样,他们看到的南沁国师自然也是仙尊的模样。”
宗政澜盯着他:“你想与仙尊过着高山流水,闲云野鹤的生活,便将抚琴之人代入自己,因此其他人看到的抚琴之人也是你的模样。”
重雾夕张了张嘴:“所以说这个幻境确实按照我的心意发生变化?”
宗政澜盯着他:“所以你确实想与仙尊过着高山流水,闲云野鹤的生活。”
“当然了。”重雾夕拍了拍宗政澜的肩膀,“你不会又想劝我建功立业,封王拜相吧?”
宗政澜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走到别处寻路去了。重雾夕追上他的脚步:“若是其他宗门的弟子来到这里,看到了抚琴之人是我,那可怎么办?”
雪云练传音给他:“主人,您都把若木琴带走了,没有若木琴,其他人怎么能看到抚琴幻象?”
“有道理。”重雾夕安下心来,“修罗山秘境变化万千,或许其他人看到的幻象与我们不同。”
“但既然是我在山洞中开启了幻境,幻境随我的心意变化,那我可得为其他宗门的弟子呈上一份大礼了。”
他双手合十:“修罗山秘境似乎与南沁皇室宗亲有关,若其他宗门弟子入了幻境,那我希望他们见到的南沁皇后……”
“这是什么朝代,皇后如此吓人的吗?”星戊抖抖索索地扒着师弟的肩膀,探出头看着眼前的幻象。
他们来到一座名为“凤熙宫”的宫殿,朱墙黄瓦,正殿飞檐上栖着两只栩栩如生的彩凤,檐角挂着流云夺锦宫灯。
宫女领着他们走进凤熙宫正殿,皇后端坐在双凤逐花宝座上,着凤袍戴凤冠,只是原本应该长着脸的地方空空如也。
一名少年凑到星戊面前:“师兄,这一定是你算假卦的报应。”
“真正害人性命的假道士,求卦者家里有新生儿,便说新生儿不吉;求卦者娶了新妇,便说新妇不吉,骗得多少人杀妻烹儿。”
“当然这些杀妻烹儿之人原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算卦只是他们作恶的借口。”
星戊嗤了一声,又颤颤巍巍地用鹅毛扇捂住眼睛:“总之你师兄我可与他们不同,我只骗修道之人的卦金,我还用卦金救济百姓呢。”
“师兄,之前你不是为玄清宗的一位道友算过一卦?今日我们见到了那位银发浅瞳的道友。”少年摸了摸下巴,“或许是那位道友发现你骗了他,故意报复于你。”
“怎么可能?”星戊并不相信他的话,“那位道友观之可亲,应是良善之人。我与那位道友十分有缘,也不知那位道友如何了。”
重雾夕正在虔诚无比地许愿。
“我希望其他宗门弟子见到的南沁皇帝是水鬼,皇后是无脸鬼,妃嫔是青面鬼,皇子公主们是吊死鬼,当然不要伤他们的性命,吓唬一下就好了……”
雪云练:……
宗政澜:?
柳婉沉默半晌:“重师弟,你在做什么?”
重雾夕扬起唇角:“吓唬一下其他宗门的弟子。”
“重师弟在山洞中开启幻境,宗政师弟用自己的真凤天血破除幻境,救出其他宗门的弟子。”凌七七走过来,“若是没有玄清宗,他们也进不去修罗山秘境。”
裴冬点点头:“吓一吓他们也无妨。”
凌七七突然想到什么:“重师弟,既然幻境随你的心意变化,不如你用意念寻一下路?”
重雾夕抬起手臂摆出架势:“怎么寻?”
“就像你方才那样。”
重雾夕:……
他十分尴尬地双手合十,在一众同门的目光中尴尬地许愿。
然而草地并未发生任何变化,重雾夕抿了抿唇:“修罗山秘境千年一启,变化万千复杂至极,我们还是不要投机取巧了。”
宗政澜压下唇角的笑意,点点头:“重师兄说得对。”
半个时辰之后,众人还是没有寻到路。重雾夕从乾坤袋里拿出若木琴,放在原来的位置,模仿方才抚琴之人的动作,轻轻触了一下琴弦。
周围的环境瞬间发生变化,九条路出现在眼前。九条路一模一样,重雾夕放出灵识探查,而后对着众人摇摇头。
凌七七眉头轻蹙:“我们只有十四个人,还是一起行动较为稳妥,只是不知要走哪条路。”
“宗政师弟,你选一条路吧。”重雾夕十分相信宗政澜的主角光环。
顺着宗政澜选的路,他们来到一座小楼前。小楼雕梁画栋,碧瓦飞檐,内部却是残垣断壁,荒草萋萋。
重雾夕拾级而上,一不小心踩到石阶上的青苔,阳光斜斜照进空廊,给断壁残垣蒙上一层暗金色的光。
重雾夕蹲下身,摸了摸被自己踩到的青苔,突然有些想哭。
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人。无论在孤儿院狭小的房间,还是在沉闷的病房,下午睡醒之后,他永远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望着窗外的太阳,看太阳逐渐落山,仿佛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孤独的滋味并不好受,重雾夕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可是穿到这里之后,师尊每日都陪着他,每次他睁开眼睛,师尊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某一日,重雾夕突然醒悟。他并没有习惯孤独,只是师尊的存在,让他变得不孤独。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下山历练,若是能毁了秘境,毁了修罗山……
“主人,主人,您快醒醒!”白色缎带勒住手腕,重雾夕被痛意惊醒,这才发现自己脚下的沙砾变成一片漆黑,青苔也已经枯萎。
柳婉将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泪流满面地看着无尘;裴冬心如死灰地拿出一张生火符;祝酒正在往房梁上悬挂白绫……
重雾夕惊呆了,连忙施法将所有人定住。宗政澜倒是十分清醒,只是他被一只妖兽缠住了,一时脱不开身。
“先救人,别管我!”
“好,你自己小心!”重雾夕收回目光,抬手结了一个印。
丝丝缕缕的灰色雾气从众人体内窜出,汇聚成一只巨大的雾妖。雾妖有虚无实,随风而散,重雾夕只能听到它刺耳难听的笑声。
这只雾妖以悲为食,它能将人心中的悲全部放大,再将这些悲伤的情绪转化为自己的能量。
而被雾妖缠上的人,只能陷入无止境的痛苦当中,最终承受不了痛苦自戕,彻底成为雾妖的一部分。
重雾夕抬手结了一个印,山水云梦道袍被风卷起,灵力在他指尖凝聚成冰。
雾妖哈哈大笑:“区区冰灵根,也想困住本座?”
源源不断的日光汇聚在重雾夕身上,转化为灵力凝结成冰,雾妖被彻底关在冰牢里。
“出不去,本座为何出不去!”雾妖的声音隔着冰牢有些模糊,“难道你是——”
它的话还没有说完,重雾夕双手一合,雾妖随着冰牢彻底灰飞烟灭。他转头去帮宗政澜,发现宗政澜已将那只妖兽斩于剑下。
重雾夕解了柳婉的定身术,柳婉将手里的剑丢在地上,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好险差点死在这里!”
重雾夕安慰她:“雾妖能将人心底的悲伤无限放大,我也差点着了道,幸亏有……”
柳婉看了一眼他手腕上的白色缎带,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祝酒走过来向重雾夕行了一个道礼:“又要谢过重师弟的救命之恩了,若不是重师弟,我娘可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有无金丹简直是天壤之别,我们都着了道,只有你和宗政师弟毫发无伤。”
无尘走过来,柳婉瞪他一眼:“你也是金丹境,你还是个六根清净的和尚,怎么就轻而易举被雾妖蛊惑了心智?”
无尘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开口。
众人在小楼内寻找宝藏,重雾夕盯着地面上的黑色沙砾和枯死的青苔,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别人被雾妖缠上就要自尽,我被雾妖缠上就是黑化?”
“难不成我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雪云练不满地开口道:“主人,您怎么能这样说自己呢?您可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小楼突然开始摇晃,众人连忙离开。小楼倒塌之后变成一棵树,树上挂满了浅金色的灵石。
柳婉兴奋地睁大眼睛:“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灵石!”
“这座小楼处于四路交汇之地,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凌七七走过来,“以免其他宗门的弟子夺宝。”
“已经有人来了。”重雾夕转身看着路边的草丛,“请问是哪个宗门的道友,还请出来一见。”
空气突然撕开一道裂缝,一个穿着黑色道袍的老人走出来。雪云练传音给重雾夕:“主人,这个老道看着就不像一个好人。”
凌七七走上前,行了一个道礼:“前辈,请问您有何事?”
黑衣老道冷笑一声:“把树留下,我饶你们这些小娃不死!”
“前辈,此树是我玄清宗弟子对抗雾妖所得。”凌七七又行了一个道礼,“还请前辈另寻机缘。”
“凌师姐,不必与他多费唇舌。”宗政澜将凌七七护在身后,挡下黑衣老道的暗器。
重雾夕传音给宗政澜:“他用暗器而非灵力,难不成修罗山秘境禁止修士相争?”
宗政澜微微点头。
黑衣老道看着凌七七:“小娃娃,老头我见你知礼,好心奉劝你一句,交出宝树,省得像方才那几个不知死活的小娃娃,被老头我扎得千疮百孔。”
重雾夕沉下眸子,如画的眉眼敛在日光里。
“前辈,不如您与晚辈比一场,若前辈赢了,这棵灵石树晚辈双手奉上。”
黑衣老道轻蔑地看着他:“既然你主动找死,老头我就成全你。”
重雾夕微笑着一拱手:“前辈,承让。”
灵力被封,柳婉将柳氏独有的暗器藏在手中,紧张地注视着战局。
黑衣老道先发制人,屈指成爪,裹挟着凌厉的掌风袭向重雾夕,而重雾夕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众人都暗自屏气,就在黑衣老道的毒爪探到重雾夕身前时,重雾夕足尖点地,瞬间自平地跃上半空。
黑衣老道一击不成,伸爪成掌回头继续攻向重雾夕,重雾夕还是不出手,只是一味地闪避。
黑衣老道被他轻慢的态度激怒了,开始毫无章法地攻向四面八方,重雾夕借着自身卓绝的轻功,让黑衣老道的所有攻击都落了空。
一名弟子突然惊叫:“你们快看!”
众人下意识低头,发现生机勃勃的草地被剧毒腐蚀出一个个窟窿,上边还冒着淡淡的烟雾。
柳婉怒极:“不仅用暗器伤人,你还用毒!”
重雾夕抿起唇角,轻轻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重雾夕轻描淡写扫过老道的脸:“我笑前辈死期将至。”
“臭小子,你找死!”黑衣老道使出十成功力,毒掌向着重雾夕呼啸而去。
重雾夕仍旧躲避,跃上空中又在黑衣老道身后落下。
“我让你躲!”黑衣老道转身向重雾夕连挥数掌,掌风未及重雾夕,他自己却口吐鲜血倒了下去。
“被自己的毒掌打伤,前辈感觉如何?”
黑衣老道脸上全是恨意,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你使了什么阴谋诡计?”
重雾夕轻轻笑了一下:“像你这样阴毒之人死不足惜,但我天性良善,很乐意让你死个明白。”
“方才比武之时,我将真气运转周身,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而你使出全部真气攻向我的毒掌,遇屏障折返。”
凌七七接上他的话:“重师弟绕到你背后,所以你的毒掌反而打伤了自己。”
“不知是哪个宗门的弟子惨死于这恶毒老道手中。”柳婉叹了一口气,“重师弟也算为他们报仇了。”
“好,好一个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老道怒喝一声,竟然自爆金丹,化为漫天黑雾。
“他是魔族。”
无尘双手合十,佛光撕裂乌云,禅境护住众人。
重雾夕施法结印,空气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黑雾将他卷入缝隙之中,宗政澜当即跟着他跳进缝隙。
白衣墨发的仙人从乾坤袋里飞出来,将赤焰灵冰兽丢在柳婉脚下,血色灵剑劈开缝隙,而后消失在缝隙之中。
第43章 第43章
月夜, 星繁,南沁皇宫西角火光冲天。
侍卫提着木桶救火,零星几个宫女太监掩着口鼻奔逃。御前总管王进德慢悠悠地带着一行人踱步而来, 站定, 手里的拂尘一甩:“哟,这么大的火。”
一个侍卫跑过来, 点头哈腰地笑:“天寒露重, 怎么就惊动您亲自过来了?”
王进德撩起眼皮睨他一眼:“听说药阁起火, 杂家来瞧瞧七皇子如何了。”
侍卫陪着笑:“七皇子有皇天庇佑, 总管不必忧心。”
风裹挟着烟尘飘过来,王进德皱着眉退后一步:“如此, 杂家便先回紫宸殿当差了。”
侍卫鞠了一躬:“您慢走。”
一行人提着灯笼, 沿着逶迤的宫道折返。一个面皮白净的年轻太监凑到王进德面前:“干爹, 火势如此之大, 七皇子此番怕是凶多吉少了。”
王进德冷哼:“这宫里缺皇子, 唯独不缺七皇子。罢了, 你去说一声, 让看守冷宫的侍卫也去救火吧。”
小太监道了一声“干爹心善”, 转身便跑了。不论别人, 他是不忍那般心善的皇子殿下葬身火海的。
冷宫外的假山里, 藏着两道身影。
贺兰南星的发冠有些歪了, 脸上沾着灰尘。方才他扮成太监, 捂住口鼻遮掩容貌带着山雁趁乱逃出来, 藏在这处无人问津的假山里。
夜风瑟瑟,贺兰南星有些发抖, 他眨也不眨地盯着冷宫门口的侍卫。还有一刻钟,侍卫便会交接。
他用力掐了掐手心, 将怀里的披风抱紧了些。
等他再次抬起头,便看到侍卫总管将看守冷宫的一队侍卫全部叫走了。山雁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殿下,没人了。”
贺兰南星钻出山洞,带着山雁奔入冷宫,冷宫西角种着一棵槐树,槐树下面有一个洞,这是他逃出生天的唯一办法。
宫苑一片漆黑,空气中浮着冷宫特有的阴冷潮气,贺兰南星屏住呼吸,轻手轻脚来到西边院墙下。
院墙下的洞还在,却被一块石头堵上了,山雁蹲下身,怎么使劲都挪不开这块石头。
贺兰南星望了望四周,同样蹲下身子,与山雁一齐使力。
先是放火,又是伪装出逃,他的体力早已消耗殆尽。冷汗涔涔落下,顺着纤长的羽睫滑进眼里,贺兰南星却顾不得擦。
他一定要逃出这里。
山雁突然停下动作,神色惊恐地望向身后,贺兰南星倏地回头,在他身后,静静飘着一个模糊的影子。
贺兰南星被吓得头脑发胀,身上爆发出无穷的力气。他将石头挪开,捡起地上的披风,拉着山雁疯了似的往外爬。
山雁似乎说了什么,贺兰南星完全没有听清,他只听到一个“逃”字。山雁不得已拉住他:“殿下,殿下!咱们逃出来了!”
夜风拂过,贺兰南星的头脑逐渐清明。方才他们跑了五里地,现下已经离开皇宫外围了。
京城夜景并不全是漆黑,迎来送往的客栈,酒香人暖的春楼皆是灯火通明。
不远处一个跛着脚,模样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跑过来:“殿下,山雁姐姐,你们快跟着我来!”
山雁惊喜地拍了拍少年的肩,三人来不及叙话,匆匆随着少年离开。少年的身影左拐右拐,最后拐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里,巷子尽头是一处废弃的染坊。
染坊一片漆黑,只有些许月色洒落。山雁护着贺兰南星走进染坊,少年谨慎地将门拴上,走过来“扑通”一声跪下:“殿下!”
贺兰南星拉起他,山雁抱着小叶子泣不成声,小叶子也是眼含热泪。
贺兰南星怔怔盯着染坊破旧的大门,目光却透过它,望进了深宫漫长的岁月。
山雁擦了擦眼泪:“小叶子,你找的地方很好。”
被唤作小叶子的少年腼腆地笑。各宫各处的太监,每月都有一次出宫采买的机会,他便是趁着这些机会,找到了这处废弃的染坊。
贺兰南星摸了摸小叶子的头,他将包裹解开,又将金银细软分成两份:“今夜药阁起火,七皇子的贴身宫女山雁,太监小叶子葬身火海。”
“这些年你们跟着我受了许多苦,往后好好地过安生日子吧。”
山雁哭着跪在地上:“殿下,奴婢不会离开您的!”
贺兰南星抑制住心里的不舍:“我要救嬷嬷,带着你们有诸多不便。”
小叶子也跪在地上磕头:“殿下去哪儿,奴才便跟到哪儿,死也不离开!”
贺兰南星叹了一口气。
夜色已深,小叶子蜷着身子睡得很沉,贺兰南星却怎么也睡不着。
药阁内院向来只有他们主仆四人居住,其余的宫女太监是不愿意进来伺候的,这一场大火看着恐怖,却也没有伤及任何人的性命。
王嬷嬷还在内刑狱受苦,为嬷嬷积一点福也好。贺兰南星抱着披风想了许久,国师府是他最后的希望,无论如何,明日都一定要去国师府走一遭。
国师府在东街九方亭,皇上倚重国师,将整条街都赐给国师做府邸,又听闻国师喜静,便命所有人都不得打扰。
卯初,天明。
阍人隐隐听见有叩门声传来,不可置信地拍了拍脑袋。在国师府做了六七年阍人,除了宫里传旨,他还从未见过有人胆大包天敢敲国师府的大门。
他又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确认了的确有人敲门,不耐烦地披衣起身去开门。
一名少年立于府门外。他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裳,头发束在不伦不类的发冠里,一缕银发散在肩上,领口露出一小截白得晃眼的颈子。
少年银发浅瞳,形貌昳丽,不像人,倒像什么山野精怪。
阍人缩了缩脖子,又抬起头挺起胸。这里可是国师府,便是有精怪敢来,他家大人也能将精怪轻易收服。
贺兰南星揖了一礼,将怀里的披风展开,递给阍人:“您请看。”
阍人定了定神,目光落到披风上。披风用顶好的火狐皮子制成,衣角镶着精致的滚边。更重要的是,这件披风上绣着两个字——九方。
阍人一凛,忙把人请进府。
贺兰南星坐在花厅,侍女们送上茶水,行动间带起一阵香风。
一刻过后,花厅的珠帘被掀起,贺兰南星抬眼望去,一道白色的身影缓缓走来。他抱紧披风,望着来人,也望着十年前的自己。
十年前他被人推下御湖,小小的他在湖底挣扎,湖水刺骨,他的身体逐渐冰凉麻木。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想透过湖水再看一眼那灼灼天光。
睁开眼的瞬间,他看到一个人拨开湖水向他而来,不仅救了他,还为他披上披风。
贺兰南星怔然站起身:“大人……”
九方祢走到他面前。
当朝国师眉目如画,一袭白衣雅致非常。他看着贺兰南星,轻声细语道:“七皇子殿下。”
贺兰南星揉了揉眼睛,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九方祢俯下身,似叹息又似怜悯地将他抱起,放在椅子上:“别哭。”
贺兰南星哭了一场,压抑在他心头的情绪散了大半。国师府的侍女奉上精致的茶点,贺兰南星囫囵填饱肚子。
他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冒昧前来府上叨扰大人,只因我有一事相求。”
九方祢扶起他:“殿下请讲。”
贺兰南星抿了抿唇:“大人可以唤我‘南星’,母妃还在的时候,便是这样唤我的。”
九方祢抬起月白的衣袖,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顶:“南星。”
贺兰南星垂下眼,他一直记着母妃去世前的最后一句话:“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南星,你一定要活下去。”
母妃不在的岁月,任由宫中如何磋磨,他从来都没有哭过。
此时他却再也忍不住心头的委屈:“大人,求求您救救王嬷嬷吧!她被五皇兄关进了内刑狱……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嬷嬷是否还活着……”
–
五皇子走进御花园西侧的秋锦亭,他理了理腰间的玉佩,开口道:“越世子。”
墨炮红锦,面容俊美的少年转过身:“见过五皇子殿下。”
五皇子命随侍宫女退下:“越世子找本殿下有何事?”
越珩面色冷硬地开口道:“在下此番是为药阁王嬷嬷偷盗一事而来,在下认为,此事证据不足,不应妄定罪论。”
五皇子冷笑一声:“那该死的老婢偷盗本殿下的绘春乌骨扇,拒不招认,本殿下便将她发落到内刑狱,好好审审她那把老骨头。”
“便是她没有偷盗,本殿下处置一个老婢,又有何问题?”
越珩皱眉:“你是受宠的皇子,做事自然无人敢置喙。但王嬷嬷有没有偷盗,你心里清楚。”
五皇子猛地站起身:“二皇兄知晓他的伴读如此护着贺兰南星那个废物吗?”
越珩也火了:“五皇子,你不要胡搅蛮缠!”
五皇子眼珠一转,语气低落地开口道:“越珩,你如今怎么这样对我?我们不是自小一起长大吗?小时候……”
“贺兰溟,这宫里的人怕你,我镇南侯府可不怕。不要忘记你的身份。”
越珩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贺兰茗咬牙切齿道:“那你便去内刑狱,将那个老奴婢放了。本殿下倒要看看,你能护着药阁到几时!”
越珩绕过御花园,径直来到内刑狱。
内刑狱四品大总管刘贯亲自迎接他:“越世子,您怎么到这腌臜地方来了?”
越珩回了个礼:“刘总管,在下来探望药阁的王嬷嬷。”
“王嬷嬷?”刘贯打了个冷战,“王嬷嬷今早被那位大人派人带走了。”
今日他收了十两黄金,正要对伺候七皇子的王嬷嬷动大刑,那位大人突然派人来将王嬷嬷接走。
那位大人,官拜当朝大国师,封王爵,是南沁有史以来第一位一字并肩王。
刘贯心惊肉跳了许久,他不知道七皇子何时同那位大人扯上了关系。他只知道,凭借皇上对那位大人的倚重,他若是得罪了那位大人,十个脑袋都不够他掉的。
“多谢总管告知。”
越珩同刘贯道过谢,转身往外走。随从发现自家公子走的是出宫的路,连忙开口问道:“公子,您不将此事告知七皇子吗?”
越珩回头看他一眼:“与其做这些虚的,还不如想想之后发生的事该如何解决。”
“不过王嬷嬷被人救出,南星也不用担忧了。”
王嬷嬷是被抬回国师府的。
贺兰南星看着血葫芦一样的王嬷嬷,心如刀绞,抖着手想碰又不敢碰:“嬷嬷,疼吗?”
王嬷嬷抬起手为贺兰南星擦眼泪,行动间扯到伤口,疼得“嘶”了一声:“殿下别怕,嬷嬷没受什么重刑。这些都是皮外伤,看着唬人,疼几日也就没事了。”
贺兰南吸了吸鼻子:“嬷嬷,是国师大人将您救出来的。”
九方祢坐在一旁,听到小皇子为他表功,转过头迎上小皇子的目光,挑起唇角,给了他一个君子端方,如玉温良的笑。
贺兰南星垂下头,估摸着九方祢移开目光了,才抬起头偷偷瞧了一眼。
王嬷嬷自然是认识九方祢的,十年前,便是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弟子,救了她家殿下。
王嬷嬷忍着伤,郑重行了一礼:“谢谢大人救奴婢一条命,从今往后,奴婢这条老命任由大人差遣。”
九方祢转了转握在指间的玉斗,轻声道:“嬷嬷的话,本王记下了。”
侍女进来通报:“大人,御医已经候在外面了。”
九方祢差人将王嬷嬷送至厢房,让御医诊治。
方才贺兰南星已将自己放火烧宫假扮太监出逃之事尽数告知了九方祢,如今王嬷嬷也已救出,贺兰南星推算着时间,站起身揖了一礼:“大人,我该回宫了。”
九方祢笑了一下:“殿下要如何回去呢?”
贺兰南星垂着头:“如何出来就如何回去。”
九方祢动了动手指:“你这样回去,不怕皇上怪罪吗?”
贺兰南星苦笑一声道:“药阁在冷宫旁,与父皇的紫宸殿相去甚远。便是药阁连同冷宫一齐烧毁了,父皇在紫宸殿也不会发现。”
皇宫多大啊。
况且,也没有人会去禀报药阁失火之事。
九方祢撑着下巴倚在桌子上,墨发垂落周身,他的视线在贺兰南星身上扫了一圈:“既然如此,殿下不如换身衣裳,我亲自送你回宫。”
贺兰南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跟随侍女去隔间换洗去了。
九方祢盯着少年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44章 第44章
小太监倚着柱子站在紫宸殿外, 日光和暖,晒得他昏昏欲睡。
贺兰溟抬了抬眼,他的贴身宫女夏晴走上前, 狠狠甩了小太监一巴掌。小太监被这一巴掌打得清醒过来, 连忙跪下行礼:“奴才参见五皇子。”
贺兰溟不耐烦地皱着眉,夏晴抬手又是一巴掌:“没眼色的东西, 还不快进去通报, 我们殿下求见皇上!”
小太监的脸颊登时肿起, 垂着头进去通报。
守在内殿门前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公公, 他瞧见小太监的脸,压低声音道:“五皇子来了?”
小太监点头:“劳烦您进去通报一声, 五皇子求见皇上。”
老公公悄悄叮嘱他:“今夜你来我房里一趟, 我给你上点儿药, 御前伺候可不能肿着一张脸。”
老公公去内殿通报了, 小太监站在一旁发呆。各宫各处的奴才奴婢都羡慕他们在紫宸殿当差, 却不知紫宸殿的奴才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像他这种在皇上面前说不上半句话, 甚至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的, 还不是任人打骂。
不一会儿, 王进德笑眯眯地出来了:“殿下, 皇上请您进去呢。”
夏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绣工上乘的荷包递给王进德:“有劳总管了。”
王进德不动声色地收下:“杂家就说殿下要多来紫宸殿, 皇上见了您心里高兴。”
“本殿下算不得什么, 还是魏总管最得父皇心意。”贺兰溟笑了一下, 跟着王进德走进内殿。
庆康帝坐在龙案前:“小六怎么过来了?”
“父皇, 儿臣有事禀报。”贺兰溟犹豫片刻开口道,“昨日, 昨日药阁失火了。”
“药阁?”庆康帝皱着眉,“朕怎么不记得宫里还有一处药阁?”
贺兰溟小心翼翼地看了庆康帝一眼:“药阁是……是七皇弟的住处。”
空气瞬间沉默下来, 王进德冷汗涔涔,他弓着身子,丝毫不敢看庆康帝的脸色。
庆康帝沉着脸不说话,贺兰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父皇,药阁的火势很大,今早儿臣遣人问了昨日救火的侍卫,侍卫说并未发现七皇弟的踪迹,七皇弟……七皇弟就这么消失不见了,儿臣实在担心。”
庆康帝一拍桌子,殿里大大小小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儿臣知晓七皇弟乃不详之人。”贺兰溟磕了一个头,“可儿臣总念着母妃与馨妃娘娘昔年在北朔的情分。”
庆康帝瞪着眼,怒气冲冲指着王进德:“你,好好给他讲讲当年之事。”
王进德弓着身子道:“庶人裴馨,北朔丞相之女,北朔战败后,裴馨被送来我朝和亲,获封馨妃。庆康五年,馨妃通敌叛国,私绘皇宫地形图送出宫被侍卫截获。”
“皇上念在馨妃怀着身孕从轻发落,废馨妃为庶人打入冷宫。”
贺兰溟瘫在地上,脸色惨白地开口道:“父皇,儿臣,儿臣从未听母妃讲过此事……”
庆康帝脸色一缓:“婉儿良善,从不背后说人是非,你的性子也是随了她。”
贺兰溟呆呆地呓语:“只是七皇弟突然失踪,此事太蹊跷了,难道,难道七皇弟心里记恨父皇,他要逃回北朔吗?”
夏晴急死了,悄悄拉了拉她家殿下的袖子。贺兰溟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跪在地上张惶地叩头。
王进德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庆康帝将龙案上的茶杯摔到地上:“失踪?朕的皇宫从来都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怕是叛逃出宫了吧?养不熟的白眼狼,来人!封锁城门全城搜捕,即刻捉拿七皇子归案!”
他又瞧了一眼贺兰溟,竭力压住怒火:“至于你,身为皇子不思进取,回宫闭门思过一月。”
贺兰溟磕了一个头,抖着声音道:“是,父皇。”
得知七皇子失踪,越珩匆匆骑着马进宫。
药阁在皇宫的最西角,与冷宫相邻。越珩到的时候,整个药阁已经变成了断壁残垣,还未散尽的烟尘在空气中飘荡。
他伸手拦下一名侍卫:“此处是七皇子的住所,你们怎敢拆毁?”
侍卫摊上这事儿心里正不耐烦呢,没好气地回过头,发现询问之人是镇南侯世子,皇后娘娘的亲侄子,又换上一副笑脸:“七皇子叛逃出宫,这药阁自然也留不得了。”
“什么?”越珩揪住侍卫的衣领,“你说清楚!”
侍卫苦着一张脸:“世子,小人只是一个侍卫,小人也不清楚啊!”
越珩松开他,大踏步离开药阁,他要去凤熙宫找姑母。
从药阁到凤熙宫,最近的一条路便是穿过御花园。春来御花园风景如画,宫里许多妃嫔都在御花园赏春景。
“婉贵嫔娘娘,听说七皇子逃回北朔了?”
婉贵嫔声音娇媚:“北朔丞相的外孙,自然向着北朔了。”
“婉贵嫔,你可别忘了你也是北朔人。”
婉贵嫔捂着嘴笑:“本嫔一介小官之女,怎敢与丞相之女相较?”
越珩躲在假山后,越听越火。
一个小宫女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娘娘,七、七皇子回来了,还有那位大……”
婉贵嫔柳眉倒竖:“本嫔倒要看看,哪个贼人敢与七皇子勾结!”
她的话音刚落,便有两道人影相携走进御花园。
当朝国师着一袭广袖白袍,清朗如玉,列松如翠。他的手里牵着一名少年,少年的银发浸在日光里,染上一层金霞。
婉贵嫔登时白了脸,若不是有宫女扶着,恐怕此刻她已经瘫软在地了。
南沁皇宫无人不识国师九方祢,便是她们这些避见外男的深宫妇人,也在年节的国宴朝宴上见过九方祢许多次。
方贵嫔最先回神,向九方祢福了福身:“见过大人。”
其他妃嫔如梦初醒地跟着行礼。
九方祢扫了她们一眼,淡淡道:“诸位娘娘不必多礼。”
明明是极好听的音色,却让婉贵嫔打了一个冷颤。
越珩躲在假山后,看着这位深受皇上倚重的国师。
虽然经常进宫,但他并没有在宫里遇到过这位大人。今日见了此情此景,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位大人在宫里的地位有多高。
在他这里,嫡庶尊卑,君臣有别都是不存在的。
贺兰南星亦是第一次见到婉贵嫔如此低眉顺眼的模样,他抬起头看着九方祢。是了,大人官拜当朝国师,爵位却是一字并肩王。
九方祢挑了一张石凳坐下,贺兰南星被他的力道一带,差点摔到他怀里。
九方祢拉着他坐在另一个石凳上,轻声道:“抱歉。”
贺兰南星摇了摇头,心却安定下来。
九方祢随意指了一个小太监:“你去请皇上到御花园。”
小太监忙不迭地应了,跑得飞快。他这回可真是蛹打呼噜捡着了,头一次遇到这么好的差事。不仅能在皇上面前露个脸说句话,兴许还能讨着一大笔赏。
听闻皇上要来,越珩便从假山后离开。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贺兰南星,却发现贺兰南星的目光落在九方祢身上。
整个御花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明黄伞盖很快出现在御花园,众人跪下行礼,贺兰南星正准备跪下,却被九方祢拉住。
“都平身吧。”庆康帝面上带着笑,暗沉的眼睛里透着亮光,“国师今日怎的进宫了?”
九方祢拱手:“参见皇上。”
“国师不必多礼,随朕来这边坐。”庆康帝看到坐在九方祢身旁的陌生少年,顿了一下开口道,“国师,这位是……?”
王进德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弓着身子上前回道:“皇上,这是药阁的七皇子。”
庆康帝踹了他一脚:“用得着你这个老东西多嘴!来人,将七皇子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侍卫上前正要带走贺兰南星,看到九方祢的面色,僵在原地不敢动了。
庆康帝见状开口道:“国师在宫外有所不知,这个孽畜勾结贼人放火烧宫,蓄意谋反,实乃不忠不孝不义,万死难赎其罪!”
九方祢扫了他一眼:“皇上说的贼人是指微臣吗?”
庆康帝心一慌,向前迈了一小步:“国师此话怎讲?”
九方祢淡淡道:“七皇子并未私逃出宫,是臣派人将他接到国师府。”
庆康帝缓下面色:“原来如此。”
婉贵嫔狠狠剜了贺兰南星一眼,不甘心地开口道:“请问大人,为何要将七皇子接至国师府?”
九方祢转头看她一眼:“婉贵嫔娘娘。”
婉贵嫔吓白了脸,皇上驾临御花园带给她的勇气都被这清清淡淡的五个字打散了。
庆康帝斥道:“国师做事岂容你等置喙!你,回宫闭门思过去。”
贴身宫女正要扶起婉贵嫔,九方祢开口道:“皇上且慢,婉贵嫔娘娘是天子妃嫔,臣合该向娘娘解释一句。”
庆康帝心里舒坦,又瞪了婉贵嫔一眼:“一介三品贵嫔,哪里值当国师多费唇舌,你可是朕亲封的一字并肩王。”
九方祢并未理会庆康帝,他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贺兰南星:“臣夜观天象,见七皇子命星微弱,臣便派人进宫,将七皇子从大火中救出。”
“皇上,臣的师父早年间曾为七皇子卜过一卦,七皇子的命格与南沁休戚相关。只是七皇子在宫内,臣在宫外,便是臣有通天之能,许多时候也是鞭长莫及。”
庆康帝的一颗心已经提起来了,九方祢师从归玄道长,师徒二人皆洞彻天机、未卜先知,是南沁的神,保南沁长盛不衰。
九方祢又道:“这已是臣第二次将七皇子从险境中救出了。”
“第二次?”庆康帝皱紧眉头,“第一次是何时?朕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王进德上前道:“皇上,十年前七皇子落入御湖,是王爷救了七皇子。”
九方祢眼尾一挑,修长的眉目裹挟上一股冷意。
王进德突然想起这位主儿不喜别人叫他王爷,连忙缩着脑袋退到后边,心里念了一声佛。
庆康帝揉了揉额角,隐约记起确有此事。他犹豫道:“只是药阁已毀……”
婉贵嫔软着嗓子:“皇上,不如先让七皇子去纤羽阁住上一段时日,待药阁修缮完毕再搬回来。”
庆康帝正要下令,贺兰南星轻轻拉了拉九方祢的袖子,九方祢瞥了一眼婉贵嫔:“药阁已毁,七皇子另择宫苑。”
庆康帝点点头:“确应如此,王进德,你命内侍省选一处宫殿给七皇子住。”
“且慢。”九方祢随手指了一个小太监,“你去将五皇子请到御花园。”
庆康帝觑着他的面色:“国师,这又是为何啊?”
九方祢闭口不言,庆康帝也不敢多问了。
贺兰南星抿了抿唇,王嬷嬷的冤屈终于要洗清了。他抬头看着九方祢清越的背影,思绪飘回很多年前。
母妃怀着他被打入冷宫,因此他一出生便在冷宫了。冷宫其实很热闹,这里有吵着闹着求见皇上的,有披头散发吹拉弹唱的,还有疯疯癫癫既哭又笑的。
母妃却说这冷宫里一片死寂,于是王嬷嬷买通看守冷宫的侍卫,时常带着他溜出去。
当年自己落入御湖,是国师大人救了自己,甚至自己被挪出冷宫,也是因为国师大人的一句话。
婉贵嫔盯着贺兰南星,绞紧手里的帕子。当年裴馨那个贱人也是如此,成日里装着一副清冷柔弱的模样,勾得许多人为她失魂落魄。
只是有国师护着这个废物,她的茗儿此番怕是讨不着什么好了。
“五皇子到!”
“儿臣参见父皇。”贺兰溟向庆康帝行礼,又转身对着九方祢揖了一礼,“见过大人。”
“五皇子不必多礼。”
这位仙人模样的国师大人第一次同他讲话,贺兰溟惴惴不安地开口道:“听说大人找我。”
九方祢瞥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宫女,不疾不徐道:“将此宫女押入内刑狱。”
夏晴吓得一抖,连忙跪在地上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她去过几次内刑狱,内刑狱那样可怕的地方,进去便是不死也得脱层皮,生不如死走一遭,出来有没有个人样都不一定。
夏晴向前爬了几步,跪在贺兰溟面前:“殿下,求求您救救奴婢,您救救奴婢吧!”
庆康帝看着九方祢:“国师,这……”
“启禀父皇,前日七皇弟的奶娘王嬷嬷偷了您赐给儿臣的绘春乌骨扇,儿臣派人去药阁索要,王嬷嬷拒不承认,儿臣一气之下便将她发落到了内刑狱。”
贺兰溟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父皇,王嬷嬷偷盗御赐之物乃是死罪,儿臣……”
庆康帝板起脸:“你是朕的儿子,便是将那刁奴处死又如何?”
婉贵嫔痛快地瞪了一眼贺兰南星。
九方祢冷声道:“拖下去。”
侍卫上前将夏晴带走,庆康帝没有阻拦。
皇上的确疼爱五皇子,但她只是五皇子的一个奴婢,皇上不会管她的死活。夏晴膝行几步,对着九方祢磕头:“大人饶命,奴婢招了,奴婢全招了。”
便是一死,她也要死的干脆利落,而不是去内刑狱受尽所有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五皇子高喝一声:“夏晴!”
夏晴置若罔闻,她跪在地上,竹筒倒豆子般将一切都交代了:“王嬷嬷并未偷窃御赐之物,是奴婢恨七皇子乃不详之人,便寻个由头诬陷王嬷嬷。”
“奴婢想着,若是王嬷嬷折损在内刑狱,七皇子定会伤心欲绝。”
九方祢垂眸看着跪在他脚边的宫女:“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王嬷嬷受过什么,你便也去内刑狱一模一样受一遭。”
贺兰溟哼了一声:“此等欺下瞒上的刁奴合该处死,去内刑狱太便宜了她!”
夏晴脸一白,殿下……
贺兰南星蹲下身,在夏晴耳边说了一句话,夏晴听毕,顺从地被侍卫拖走了。
九方祢牵起贺兰南星,对着庆康帝一颔首:“微臣告退。”
贺兰溟盯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父皇——”
“闭嘴!”庆康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是老了记性不好,却不代表他没脑子。
“你们母子俩一样蠢,连一个废物都不如!”
–
“在他们眼里我是废物,我也确实没本事,连自己的奶嬷嬷都护不住。”
贺兰南星叹了一口气:“小时候我觉得天底下最可怕的人就是父皇和婉贵嫔,却没想到他们见了大人,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九方祢淡淡道:“我能给皇上所求,解皇上所苦,因此他敬我怕我却又疏我防我。”
贺兰南星想起今日之事:“大人,您方才说我的命格与南沁休戚相关,是真的吗?”
九方祢勾起唇角:“往日是真,今后只会更真。”
一阵微风拂过,四季梅的花瓣落了一地,一片花瓣乘着风,飘到贺兰南星发间。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跟着九方祢离开御花园。
空气轻轻波动,两个身披八卦衣,手持鹅毛扇的人出现在四季梅后。
星戊慢吞吞地摇着鹅毛扇:“小殿下如今是越世子,而那位与我有缘的道友竟然变成了南沁七皇子。”
“师兄,为何我们没有新身份?”站在星戊旁边的少年扁了扁嘴,“好不容易入了幻境,我也想混个皇亲国戚当当。”
星戊用鹅毛扇拍他的头:“幻境会放大人心中的爱恨嗔痴贪恶欲,我天一门弟子不受俗念所扰,自然不会深陷幻境不可自拔。”
“对了师兄,咱们循着八卦盘的指引追寻魔踪,最终却进入这个幻境。”少年有些犹豫地开口道,“难不成有魔族也进了这个幻境?”
星戊望着南沁国师与七皇子远去的背影:“或许吧。”
第45章 第45章
贺兰南星抬手拂落发间的花瓣。他自幼生在冷宫, 庆康帝从未召见过他,也不允许他参加任何宴会。
方才在御花园,庆康帝对待他与五皇子的态度天差地别, 不过贺兰南星并不难过, 没有期待,便也不会失望。
似是察觉到少年心中所想, 九方祢抬起手, 摸了摸他的头。
两人绕出御花园, 引路的宫女过来请示。九方祢略一思索:“今晚你先去凤熙宫借住一宿, 明日另择宫苑。”
贺兰南星点点头。他尚未加冠,皇后娘娘又是他的嫡母, 况且二皇兄前些时日也进宫了, 倒是无需避嫌。
这十几年来, 皇后娘娘宫里的人从未欺辱过他们, 若是没有皇后娘娘的照拂, 他们主仆四人只怕要饿死在冷宫里了。
九方祢将贺兰南星送至凤熙宫, 小宫女进去通报。不多时, 凤熙宫的掌事女官锦裳亲自迎出来:“七皇子殿下, 我们娘娘请您进去。”
贺兰南星跟着锦裳迈入宫门, 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九方祢。
九方祢站在月色下, 唇角浮起清浅笑意。
贺兰南星转回头, 跟着宫女走进凤熙宫。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 他以为自己会睡不安稳, 没想到一夜过去,他竟然没有做噩梦, 安然睡到天明。
往日的无数个黑夜,他都会梦到自己在冰冷刺骨的湖水里挣扎, 然后在一片绝望中惊醒。
当初救自己的人如今又救了自己一次,所以他才摆脱了这个心结吗?
早膳的时候,锦裳来到侧殿:“七皇子,皇后娘娘请您去膳厅用早膳。”
贺兰南星抿了抿唇:“陪母后用膳?”
锦裳笑道:“不只是您,还有二皇子和越世子。娘娘说了,大家一齐用膳热闹一些。”
贺兰南星不好拒绝,简单收拾了一下,而后随着锦裳去正殿用早膳。
“七皇子到。”
贺兰南星走进膳厅,行了一礼:“儿臣参见母后,见过二皇兄,越世子。”
皇后淡淡颔首:“过来坐。”
越珩起身行礼:“镇南侯世子越珩见过七皇子殿下。”
贺兰南星回了一礼,在二皇子身边坐下,宫女们上前布菜。早膳过后,他不好意思继续待在凤熙宫,便说自己想去药阁看一看。
越珩立马站起身:“殿下,我陪你一起去吧。”
二皇子惊奇地盯着他,皇后摆摆手:“去吧。”
从凤熙宫到药阁,最近的一条路便是穿过御花园。越珩折了一枝四季梅递给贺兰南星:“送给你。”
贺兰南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越珩拧起眉:“你怕我?”
贺兰南星正要说什么,婉贵嫔带着宫女走过来,阴阳怪气道:“哟,越世子怎和七皇子走在一道?莫不是昨夜又哪处失了火,越世子连夜将七皇子救出宫了吧?”
越珩攥紧拳头,他身为男子,又是晚辈,不好同婉贵嫔计较,只是这婉贵嫔说话也太刻薄了。
贺兰南星向前一步,不卑不亢道:“婉贵嫔娘娘慎言,我昨夜借住在母后的凤熙宫。”
婉贵嫔惊了一跳,这小废物昨日竟去了皇后的凤熙宫,那她方才的话岂不是诅咒皇后宫中失火?
宫女四处张望了一下,低声道:“娘娘,附近没人。”
婉贵嫔挺直腰板,冷笑一声:“怎么,在皇后宫里住了一晚就忘记自己的身份了?见到本嫔居然不行礼!”
贺兰南星轻声道:“皇子公主们只需向二品及二品以上独掌一宫的宫妃行礼,您是正三品贵嫔,虽差一线,实则千里。”
婉贵嫔被他气个倒仰,只是她昨日刚被庆康帝训斥,心里又忌惮着那位国师,也不敢再继续找贺兰南星的麻烦,搭着宫女的手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越珩看了一眼贺兰南星清隽雅致的面容。七皇子并非畏缩怯懦之人,婉贵嫔这种宠妃他尚且不惧,为何却独独害怕自己?
带着一肚子疑问,两人来到废弃的药阁。药阁里原本就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却没想到侍卫在拆除药阁之时,竟将一应陈设物品全部摔碎了。
贺兰南星俯下身,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瓷片。
“那年我八岁,一伙宫人抬着两个漂亮名贵的花瓶路过药阁。我羡慕得紧,便央着嬷嬷帮我讨一个花瓶摆在屋子里,害得嬷嬷去内侍省受了好一通辱骂。”
“次日药阁门口便摆了一个花瓶。”
贺兰南星一顿:“你如何知晓此事?”
越珩红了耳朵:“因为这个花瓶是在下派人送去的。”
贺兰南星捧着手里的花瓶碎片,呆住了。
从他八岁那年开始,药阁门口便经常出现点心餐食,还有许多精美物件,他知晓定是有好心人见他们日子困窘出手相助,却没想到这个好心人原来是他。
贺兰南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犹豫之间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起头,怔怔望着前方。
当朝国师乘着清风,于路尽头缓缓走来。
越珩行礼道:“镇南侯世子越珩见过大人。”
九方祢回了一礼:“越世子不必多礼,本王要带七皇子挑选宫殿,就先失陪了。”
贺兰南星跟着九方祢离开药阁,越珩站在原地发呆,他的随从恨铁不成钢地走上前:“哎哟我的世子爷啊,您怎么就让七皇子跟着那位大人离开了。”
越珩瞥他一眼:“国师奉皇命带七皇子挑选宫殿,我为何要阻拦?”
随从:……
他家世子爷平日里聪慧机敏、进退有度,怎么到了七皇子这里就……随从十分糟心地朝贺兰南星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
“皇后娘娘很好,二皇兄也很温和,只是我与他亲近不起来。”贺兰南星抬头看着九方祢,“还是大人更像我的哥哥。”
九方祢勾起唇角:“做你哥哥可以,但你要听哥哥的话。”
贺兰南星叹了一口气:“我母妃若是知道我认了大人做哥哥,不知道要如何开心呢。”
“大,大人。”内侍省的管事带着两个小太监气喘吁吁跑到九方祢面前,原来这位大人在这里,让他一顿好找。
九方祢牵起贺兰南星的手:“走,我陪你选宫殿。”
管事瞪大眼睛,原来七皇子同这位大人如此亲密。
他心里止不住地懊悔,每次药阁那个老嬷嬷来内侍省讨东西,他都态度恶劣地打发回去了,如今只能求菩萨保佑这位七皇子不是记仇的性子。
宫里空置的宫殿共六处,除去意义特殊的关雎宫,还剩五处。第一处便是离紫宸殿不远的沧澜宫,与五皇子的沧溟宫遥遥相对。
贺兰南星摇摇头,他并不打算与庆康帝培养亲情,也不愿同五皇子相较。
第二处是凤熙宫西后侧的重霄宫,管事掏出钥匙打开宫门。
九方祢颔首:“此地不错,一步一景。”
管事觑着九方祢的神色:“大人可是选定了?”
九方祢点头,管事便带着人去紫宸殿回话了。
贺兰南星打量着风景如画的重霄宫,开口道:“此处虽好,还是出宫建府更为自在。”
“经此一遭,内侍省再不敢随意糊弄你。”九方祢摸他的头,“明年开春,我向皇上请旨准你出宫建府。”
贺兰南星郑重地行了一个礼:“多谢大人。”
“不叫哥哥?”
笑意从九方祢的唇畔洇出,一瞬间昼回春暖。
贺兰南星的脸有些热,抿了抿唇:“哥哥。”
–
一整个上午,内侍省各司各处陆陆续续往重霄宫送来许多东西,几案桌椅、笔墨纸砚、各色珍玩一应俱全。
院子里摆得满满当当,只等分拨来重霄宫伺候的宫人到了,便开始拾掇。
宫里的人惯会看眼色,便是皇上再不喜七皇子,有那位大人在,这重霄宫就是热灶,就得好好供着。
巳时,国师府的人将山雁和小叶子送进宫,出乎意料的是,王嬷嬷居然也随着他们一齐进宫了。
贺兰南星赶紧扶着王嬷嬷坐下:“您怎么不好好在国师府养伤呢?”
王嬷嬷笑道:“老奴实在记挂殿下,总是提着一颗心。殿下不必担心,老奴受的伤是疼了一些,却也不是什么致人伤残的大刑。”
贺兰南星扶着王嬷嬷去侧殿休息,回来看到山雁爱不释手地摸着用一整块降香黄檀制成的书案:“殿下,奴婢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好东西呢!这张书案还有香味!”
小叶子摸了摸肚子:“奴才也是第一次尝到如此香甜的点心!”
空气中弥漫着降香黄檀特有的清雅香味,贺兰南星笑了一下。
山雁继续道:“九方大人位高权重,殿下孤苦无依,九方大人正好能做您的依靠。”
“当年在湖边,九方大人救了您一命,如今又是他将王嬷嬷从内刑狱救出,如此看来,九方大人便是殿下的守护星。”
贺兰南星摇了摇头:“不能总想着依靠别人。”
重霄宫院子里种着许多梨花树,一阵清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落了满地,飞花如雪。
贺兰南星怔了一下:“很久很久以前,我似乎也见过这样的梨花。”
第46章 第46章
“殿下, 您一定是记岔了。”山雁开口道,“咱们药阁哪有梨花树,冷宫就更别提了, 那里只有一棵槐树和许多杂草。”
“兴许是我梦里见过。”贺兰南星望着窗外的梨花树,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那棵树下应当站着一个人, 光风霁月, 飘然若仙。
山雁笑眯眯地开口道:“不论如何, 咱们现在已经有了重霄宫, 往后还会拥有更多。娘娘若是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主仆四人话语间, 一个神色威严的中年嬷嬷领着一群宫女太监走进重霄宫:“内侍省胡嬷嬷拜见七皇子殿下。”
贺兰南星并不认识她, 但观此人的衣裳制式, 便知这位嬷嬷是宫里品级不低的管事。
“嬷嬷不必多礼。”
胡嬷嬷板着脸直起腰:“这些宫人是内侍省最新调教好的, 聪慧机敏, 模样也不差, 请七皇子殿下挑选。”
她回头看着那一群宫人:“一个一个来。”
站在第一排最左边的宫女抬起头, 福了福身:“奴婢夏漪拜见七皇子殿下, 奴婢十二岁进宫, 今年十四岁, 之前在朱太妃宫里伺候了整一年……”
“奴婢夏莲拜见七皇子殿下, 奴婢十岁进宫……”
贺兰南星并不擅长这些, 便让山雁和王嬷嬷选人。半个时辰后, 山雁和王嬷嬷选好了人,贺兰南星站起身:“嬷嬷辛苦了, 不妨坐下饮杯茶?”
胡嬷嬷瞧了瞧摆放得满满当当的院子:“奴婢须回内侍省复命,出来也好一阵子了。”
贺兰南星颔首:“嬷嬷慢走。”
山雁瞧着胡嬷嬷远去的背影, 悄声道:“殿下,咱们要不要送一个荷包给那位嬷嬷?”
“不必。”晌午时分太阳高照,贺兰南星吩咐小叶子,“你带两个人去膳房取重霄宫的午膳,你们先用膳,下午开始布置宫殿。”
安顿好新来的宫人后,贺兰南星走进内室瘫在椅子上:“好累。”
山雁同样伸了一个懒腰:“也不知这些人都是什么底细,奴婢觉得这里边一定有婉贵嫔和五皇子的人,或许其他宫也塞了人进来。”
贺兰南星一脸麻木地开口道:“我不应当生在皇宫,我应当找一座山头清修,无拘无束,乐得自在。”
山雁叹了一口气:“之前咱们在药阁,日子虽然清苦了一些,但没有人算计咱们,如今迁了宫,日日都要提心吊胆了。”
“明日之事,明日再愁,眼下倒有一件事需要我们解决。”
下午的时候,贺兰南星带着山雁来到内刑狱。他从未踏足此处,但是自小陪他长大的亲人却两次陷进这里。
第一次是小叶子,小小的孩子被关进内刑狱,出来的时候跛了一只脚;第二次是王嬷嬷,若不是有国师哥哥,王嬷嬷只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您请这边来。”内刑狱四品大总管刘贯亲自将贺兰南星迎进去。
这位七皇子今日穿了一件黑色锦袍,头发绑成马尾束在脑后,冷眉厉目,不复平日里的昳丽模样。
过了一刻钟,内刑狱的门打开,两个小宫女扶着夏晴慢慢走出来。夏晴身上的衣裳都被血染红了,但她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
贺兰南星看着夏晴:“王嬷嬷当日受过的刑,我都命你原样受了一遍,你可怨恨于我?”
夏晴摇摇头,却不小心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七皇子殿下来,来这里接奴婢,奴婢感激不尽……”
贺兰南星将一袋银子递给她:“从今往后,你我恩怨两清。”
夏晴突然跪在他面前:“求,求七皇子殿下收留奴婢……”
贺兰南星俯身看她:“我可以帮你去求母后,放你出宫嫁人,你不必担忧五皇兄的报复。”
夏晴泪流满面地摇摇头:“奴婢进入内刑狱第二日,五皇子,五皇子便派人在奴婢的饭食之中下毒,要将奴婢灭口。”
“幸,幸亏奴婢将饭菜先喂给老鼠,否则奴婢如今已变成了一具尸体。”
贺兰南星轻轻叹了一口气。
主子轻而易举将奴婢送进内刑狱,甚至杀人灭口;奴婢亦不信任主子,处处提防。
可恨可笑。
夏晴艰难地伏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七皇子殿下,求求您收留奴婢,如今奴婢才晓得,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中,跟对主子有多么重要……”
贺兰南星摇了摇头:“我不信任你。”
夏晴知晓自己过去做的错事太多,她又磕了一个头:“求求您收留奴婢,奴婢愿做一个粗使宫女。七皇子殿下,奴婢会帮您……扳倒……”
下午的时候,贺兰南星将夏晴接回重霄宫。
贺兰溟听说贺兰南星去内刑狱将夏晴那个贱婢接回了宫,怒气冲冲地将手中的茶盏砸在地上:“贺兰南星你可真行,非得去捡旁人不要的东西是吧?”
不听话的狗奴才就应当下十八层地狱,却没想到夏晴那个贱婢如此命大,竟然察觉到他在饭菜之中下毒。
刘贯那个没根的老东西更可恶,之前见到自己就腆着一张老脸上赶着巴结,如今却处处与他作对,将整个内刑狱围得密不透风,害他没有机会再次下手。
冬凌站在一旁不敢出声。她与夏晴一同进宫,情如姐妹,如今见殿下这般对待夏晴,她的心里既愤怒,又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贺兰溟转过头,目光阴冷地盯着冬凌:“你最好不要背叛本殿下,否则本殿下敢保证,你的下场会比夏晴那个贱婢凄惨得多。”
冬凌连忙跪下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贺兰溟轻哼一声:“本殿下谅你也不敢。”
–
山雁被夏晴欺辱过许多次,还因着夏晴的缘故挨了二十个板子,她十分不解贺兰南星为何会将这样一个人接回宫里。
贺兰南星望着窗外盛开的梨花:“我总是要为母妃报仇的。”
山雁看着他:“殿下,您变了许多。”
贺兰南星怔了一下:“是吗?”
“变了也没关系,奴婢觉得如今的殿下很好。”
山雁张了张嘴,将话咽回肚子里,以前的殿下善良有余,却智谋不足。在这宫里,只有善良是完全活不下去的。
“有些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活在梦中,身边的一切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贺兰南星抿了抿唇,“但无论如何,我是一定要为母妃报仇的。”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日夜里他便梦到了过去之事。
他看到皇后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庆康帝坐在床畔,旁边还站着许多妃嫔。
宫女突然进来通报:“启禀皇上,庶人裴馨于冷宫产下七皇子,求皇上赐名。”
庆康帝厌恶地摆摆手。
婉贵人劝道:“裴庶人虽通敌叛国,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但她诞下的毕竟是皇室血脉,皇子无辜。”
庆康帝拍拍她的手:“你就是太心善。既然如此,朕便为他赐名,只是眼下皇后病着,朕心乱如麻,委实想不出合适的字。”
婉贵人瞥了一眼太医开出的药材:“皇后娘娘的汤药中有一味黄连,皇上,您觉得为七皇子赐名为‘黄连’如何?一来保佑七皇子健康长大,无病无疾;二来还可以为皇后娘娘祈福。”
庆康帝想都没想,点点头道:“王进德,按婉贵人所说拟旨。”
德妃心善,忍不住开口道:“‘黄连’太刚,不应为皇子名。皇上您觉得‘天南星’如何?天南星也是一味药材,也可以为皇后娘娘祈福。”
庆康帝犹豫片刻,转头看躺在床上的皇后:“皇后觉得呢?”
皇后白着嘴唇,轻声道:“臣妾觉得德妃的提议很好。”
庆康帝点点头:“那便按照你说的办。”
贺兰南星隔着虚空,对皇后与德妃行了一个礼。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凤熙宫。
宫女进来通报说方嫔求见,皇后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她要告婉嫔的状,果不其然,方嫔一踏进殿门便开始告状:
“皇后娘娘吉祥,嫔妾求皇后娘娘责罚婉嫔,嫔妾从未见过如此歹毒之人!”
皇后并不想断她们的官司,这两个女人她一个也不待见。
方嫔继续道:“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冷宫的七皇子要迁宫了。”
皇后撩了撩眼皮:“这其中有婉嫔的手笔?”
方嫔点点头:“娘娘真不愧是天下之母,一猜即中。昨日归玄道长带他的弟子进宫,那位小弟子在阴差阳错之下,将被五皇子推入御湖的七皇子救了。”
“后来又听说归玄道长留书一封,皇上阅后便要给七皇子迁宫。”
皇后皱着眉瞪她一眼:“你把话说全。”
“婉嫔向皇上进言,说七皇子此前一直住在冷宫,如今骤然迁宫,七皇子定会不习惯。”方嫔愤愤道,“恰好冷宫附近有一座小阁楼,不若将七皇子迁至此处,倒也适宜。”
“于是皇上便将那处小阁楼赐名为‘药阁’,命七皇子迁进去。娘娘您想想,冷宫附近能有什么好宫苑?嫔妾派人瞧过,那药阁简直破旧不堪。”
皇后皱起眉:“婉嫔真是胡闹,皇上如今也越来越不像话了。”
方嫔点点头:“可不是嘛!娘娘,嫔妾还听说五皇子昨日……”
方嫔的话越来越模糊,贺兰南星从梦中惊醒。他为何会梦到从未见过之事?这些事是真的吗?
月光透过轩窗照进卧房,凝成许多银色光点,浩如星海。
贺兰南星揉了揉额角。方才的他,就像一个局外人,注视着局内发生的一切。
他真的是南沁七皇子吗?
第47章 第47章
听到内室的动静, 小叶子迷迷糊糊走进来:“殿下,您又做噩梦了?”
十二岁的孩子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贺兰南星摸了摸他的头:“你回去睡吧, 不必守着我。”
“不行, 奴才一定要为殿下守夜,万一有刺客怎么办?”小叶子嘀嘀咕咕道, “殿下可真是越发不守规矩了。”
贺兰南星无奈道:“看来是我近日太惯着你, 你都敢指摘主子了。”
小叶子吐了吐舌头跑了, 贺兰南星重新躺回床上, 渐渐睡着了。
月光照进卧房,凝成许多银色光点, 浩如星海。这片星海围在贺兰南星身边, 忽明忽暗闪烁了许久, 最终全部被他吸进身体里。
很快天明, 阳光斜斜照入轩窗, 窗棂中嵌着的琉璃晕出彩色阴影。贺兰南星迷迷糊糊睁开眼, 望着窗外的灼灼天光。
他猛地坐起身, 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 恍惚须臾却又忘记了。直到用早膳的时候, 贺兰南星方才想起问王嬷嬷梦中之事。
他将自己梦里所见全部告诉王嬷嬷, 王嬷嬷震惊许久, 而后慢慢开口道:“老奴当年一直伺候在主子身边, 并未去凤熙宫求见皇上。”
“后来皇后娘娘派人来冷宫看望主子, 又将那日在凤熙宫发生的事完整说了一遍,老奴才知道, 原是德妃娘娘心善。”
“婉贵嫔好生歹毒!她竟然……竟然……”山雁气得抹泪。
贺兰南星怔了一下:“可我为何会梦到从未见过之事?”
王嬷嬷同样不可置信:“这可真是奇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山雁笑眯眯道,“许是上天为殿下的孝心所感, 施恩让您看到过去发生之事,为娘娘报仇。”
“你悄点声。”王嬷嬷站起来将窗户全部关好,声音压低几分,“我们如今在重霄宫,说话做事一定要谨慎,当心隔墙有耳。”
贺兰南星望着窗外盛开的梨花:“这世上真的有神吗?”
“当然有了。”小叶子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八宝鸭,含糊开口道,“那位救殿下于水火之中的国师大人就是我们南沁的神。”
小叶子提起九方祢,倒让王嬷嬷想起出宫建府之事,她叹了一口气:“住在宫里终究受制于人,不如出宫建府来得自在。”
山雁安慰王嬷嬷:“您不必忧心,国师大人已经答应殿下,明年开春就向皇上请旨,准殿下出宫建府。”
“依南沁律法,皇子封王才能出宫建府。”王嬷嬷再次叹了一口气,“封王哪有那么容易,皇后娘娘嫡出的二皇子还未封王呢!”
原本以为此事太过渺远,却没想到当日下午竟然传出消息,皇上命礼部为十三岁以上的公主拟定封号,还要为十五岁以上的皇子封王。
一整个下午王嬷嬷都坐立不安,贺兰南星却不以为意,他知晓自己定然捞不着什么好封号,有“黄连”和“药阁”的前例,或许庆康帝会直接封他为七王也不一定。
“臣妾觉得七王的封号应当重新拟定。”
庆康帝将御笔搁在龙案上:“朕倒觉得‘七’这个封号也不错。”
皇上如今是越发糊涂了,皇后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堂堂皇子的封号如此草率,这也有损您的颜面。”
庆康帝细想片刻:“皇后言之有理。王进德,你去礼部传朕口谕,命他们重新拟定七皇子的封号。”
王进德弓着身子道:“皇上,不如让国师大人来拟定七皇子的封号?”
庆康帝突然想起那日御花园,国师曾道七皇子的命格与南沁休戚相关,不如让他拟一个利于国运的封号,可保南沁长盛不衰。
他笑着踹了王进德一脚:“你个老东西倒还有点用处。”
–
次日上午,王进德带人去重霄宫宣旨,七皇子贺兰南星被封为昭王,满宫哗然。
二皇子被庆康帝封为熙王,熙之一字高贵,然而二皇子乃中宫嫡子,以“熙”为封号本就无可厚非。
余下的四皇子封安王,五皇子封宁王,却没想到贺兰南星一介罪妇之子,竟然得了“昭”这样好的封号。
昭,光明也。
自从王进德宣旨后,重霄宫的所有宫人就处于一种非常兴奋的状态。傍晚时分,王进德来重霄宫传话,说近日皇上龙体欠安,昭王的受封大典一切从简。
贺兰南星早知庆康帝厌恶于他,因此并不失望。王进德开口道:“皇上身体不适,您就不必去紫宸殿谢恩了,不过皇后娘娘那里,您是要去谢恩的。”
贺兰南星揖了一礼:“多谢公公提点。”
山雁递上一个荷包,王进德不动声色地收下:“如此,咱家就先回紫宸殿当差了。”
王进德离开之后,山雁命守在殿门口的宫女退出去,压低声音道:“皇上也太过分了,如此薄待自己的儿子,哪里还有一国之君的模样?”
她的性命是娘娘救下的,因此她非常痛恨将娘娘打入冷宫的庆康帝。
贺兰南星淡淡一笑:“莫说受封大典从简,便是没有受封大典,皇子封王也是要昭告天下的。”
“不过四皇子封安王,五皇子封宁王,与他们相比,殿下的封号已经很好了。”山雁又高兴起来。
“皇子封王一事,国师哥哥定然出了不少力。”贺兰南星抿了抿唇,“他对我的恩情……”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山雁突然指着窗外:“殿下您看,国师大人来了!”
天气正好,夏晴坐在院子里昏昏欲睡。微风送来清甜的梨花香,掺着一股冷冽的雪香,夏晴倏地睁开眼,发现那位大人站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夏晴抖抖索索地跪在地上:“奴婢参见大人。”
“你是何人?”
夏晴生怕这位大人再次将她发落到内刑狱,抖着声音道:“奴婢,奴婢名叫夏晴,如今是重霄宫的三等宫女,与,与宁王再无瓜葛。”
贺兰南星快步走出来:“我刚想着哥哥,哥哥就进宫了。”
九方祢摸了摸少年毛茸茸的脑袋:“可见你我心有灵犀。”
“听说我的封号由哥哥亲自拟定,‘昭’之一字有诸多释义,不知我心中所想,是否亦是哥哥心中所想。”
九方祢勾起唇角:“谁知道呢。”
贺兰南星正欲开口,王进德突然来到重霄宫,请九方祢去紫宸殿。
山雁托着下巴感慨道:“皇上可真是倚重国师大人。”
贺兰南星拧起眉:“倚重越多,疑心越甚。”
九方祢走进紫宸殿之时,庆康帝正在批阅奏折。见他进来,庆康帝放下笔:“国师快来,帮朕看看这道折子。”
九方祢找了把椅子坐下:“臣只应卜算推演之职,朝中之事与臣无关。”
庆康帝揉了揉额角,笑道:“近日头痛之症频发,朕倒忘了你同归玄道长一样,不喜过问朝中俗事。”
九方祢并未开口,庆康帝也寻不到什么话茬。他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国师却方及弱冠,庆康帝叹一口气,他是真的老了。
过了一刻有余,宫女送来婉贵嫔亲自炖的乳鸽汤。庆康帝喝了一口,惬意地舒口气:“朕这后宫,当数婉贵嫔的手艺最佳。”
“皇后也时常送些汤盅来紫宸殿,只是皇后出身将门,不擅于厨,送来的汤盅不提也罢。”
庆康帝将乳鸽汤用完,随意闲话道:“先前婉贵嫔还同朕说,国师一心为民,是南沁之福。”
九方祢听闻此言站起身,拱手作揖:“臣定当恪守忠孝节义,忠君为国,百死无悔。”
当朝国师墨发白衣,声音泠泠如弦音,庆康帝却满目惊惧,摇摇欲坠地扶着龙案。他只觉得眼前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罗刹鬼,字字哀切,声声泣血,要索他的魂。
庆康帝捂着头摔倒在地,九方祢提起他扔在龙椅上。
“臣,告退。”
王进德守在殿外,见九方祢出来连忙行礼道:“大人慢走。”
九方祢对他露出一个笑:“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本王不忍打扰皇上安寝,便先行回府了。”
王进德第一次得到这位爷的一个笑面儿,美得魂都飞了,心道将来就算他入土了,也可以去地底下炫耀一番。
九方祢走到宫门口,脱下外袍擦了擦手。月白的衣袍飞上天,化为无数碎片。
他就这样穿着一身雪白的里衣走出宫门。
星戊隐在宫门左侧,优哉游哉地摇着鹅毛扇。他身旁的少年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师兄,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星戊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包鸭脖:“急也没用,我们被困在南沁皇宫,出不得入不得。”
少年无语地看着自家师兄不甚雅观的吃相:“我看你也不急着出去。”
“急也没用,须得宗政殿下与那位道友意识到他们身在幻境,幻境才能破。”星戊伸出手,“给我一方帕子,擦擦手。”
少年:……
就在星戊啃第八个鸭脖之时,看守宫门的侍卫突然行礼,星戊抬起头。
当朝国师迎着暮色走来,墨发白衣,眉心闪过一点赤焰。
第48章 第48章(一更)
星戊顿在原地:“我是不是看错了?”
站在他旁边的少年面色凝重道:“师兄, 你没有看错,方才那个南沁国师额间闪过一个古怪的胎记,定是有魔族潜入了修罗山幻境, 伪装成南沁国师的模样。”
星戊:……
他用鹅毛扇狠狠拍了拍少年的脑袋:“墨发白衣, 眉心一点赤焰,你再仔细想想。”
少年被自家师兄打懵了, 他施了一个清心术, 将脑海中的纷乱思绪全部清除。
星戊虎视眈眈地举着鹅毛扇:“想起来了吗?”
“极寒破云光, 惊雪九离剑。”少年一拍脑袋, “那不是玄清宗的九离仙尊吗?九离仙尊可是清源界第一人,他一定能带着我们破除幻境, 离开这个鬼地方。”
“你想多了, 并不能。”星戊放下鹅毛扇, 拿起鸭脖继续啃。
少年十分无语:“又不能破除幻境, 师兄你有什么好开心的。”
星戊美滋滋地啃着鸭脖:“你还小, 你不懂。”
“我看你也不懂。”少年哼了一声, “师兄你只知道吃, 一点都不想着离开。”
星戊笑得高深莫测:“那位道友的身份可不简单啊。”
“人家现在是昭王。”少年挑他的刺。
星戊从善如流地改口道:“好的, 昭王。”
贺兰南星被封为昭王的第七日, 曜华公主于府上设宴, 当日一大早, 他便跟着熙王早早到了公主府。
曜华公主是南沁二公主, 亦是南沁唯一的嫡公主。因着皇后娘娘和熙王的缘故, 贺兰南星对曜华公主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见过二皇姐。”
曜华公主着一身紫色衣裙,相貌美艳, 眉宇间却又透着几分飒爽。她笑吟吟地开口道:“不必拘束,就当这里是自己府上。”
贺兰南星将带来的礼物呈上, 曜华公主见他乖巧,拉着他与熙王去凉亭小坐:“巳初开宴,现下时候还早,我们姐弟一道吹吹风。”
凉亭地处高处,贺兰南星捧着茶杯,边饮边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
曜华公主道:“七皇弟你瞧,京中贵女们都有自己的小圈子,而这圈子之中,大多都是与自己志趣相投之人。”
贺兰南星点点头,曜华公主指了指坐在桃花树下的三名女子:“穿着月白裙衫的是礼部尚书楚大人家的小姐,楚家百年清儒,楚小姐亦是文雅和暖,秀外慧中。”
熙王看了看自家皇姐,又看了一眼贺兰南星,安静地抿着茶,假装自己不存在。
曜华公主又指了指站在桥畔,着一身碧色绫裙,面容娇艳的女子:
“那是宁国公府的庶二小姐,这位庶二小姐可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听说宁国公府的两位嫡小姐都被她压得抬不起头来。”
“你觉得这些女子如何?”曜华公主看着贺兰南星。
便是贺兰南星反应再迟钝,此刻也明白了曜华公主之意。他手足无措地抿了抿唇,还是熙王替他解了围。
熙王放下茶杯,目光落在一处凉亭里的几名女子身上:“皇姐,那几位小姐似乎……”
曜华公主望过去:“那几位小姐的父亲都是州官,近年才被调回京,少不得被京中的名门贵女排斥。”
贺兰南星垂下眼。
州官尚有调回京的一日,但他此生,恐怕永远也无法回到北朔,看外祖父一眼。
母妃说过,外祖父清廉正直,疼爱子女,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好人。当年北朔战败,母妃被迫嫁到南沁,外祖父将府里的所有积蓄都交给母妃,生怕自己的女儿在南沁皇宫受委屈。
可是母妃早已魂归九天,永远也见不到外祖父了。
言谈间有侍女来报:“公主,驸马请您过去。”
贺兰南星起身揖了一礼:“二皇姐,我去园子里转几圈。”
曜华公主笑着点头:“带两个侍女,若是累了,便让她们带你去内院歇息。”
曜华公主带着熙王离开之后,贺兰南星在府里随意转了转。途中遇到两个小男孩,略高一些的小男孩抱着肉乎乎的弟弟,去够枝头的一朵花。
贺兰南星摘了两朵花,分别放在两个小男孩手中。高一些的小男孩认认真真地行礼:“秦琪谢谢哥哥。”
肉乎乎的小孩子也学着哥哥的模样行礼:“秦书谢谢哥哥。”
贺兰南星摸了摸两个小男孩的头,目送着他们走远。有亲近的兄长当真是一件无比幸福之事,也不知国师哥哥此刻在做什么。
–
九方祢躺在椅子上晒太阳,前些时日庆康帝送到国师府的夜莺被他玩腻了,可怜巴巴地缩在笼子里不敢吱声。
他百无聊赖地唤来管家:“近日京城有何新鲜事?”
最近京城委实没什么新鲜事,管家拿出之前收到的帖子:“大人,今日曜华公主府设宴,也给咱们国师府下了帖子。”
“听闻公主府十步一景,百步成画,小桥流水,犹如仙境,宫里的许多皇子公主也去赴宴了。”
九方祢轻笑一声:“既然如此,咱们也去公主府凑个热闹。”
–
十几匹马停在公主府门口,越珩跳下马,下人迎上来:“世子您可算来了,我们公主等您半晌了。”
贺兰溟跟在越珩身后,这破公主府他才不想来。
越珩甩开贺兰溟,去后院找曜华公主:“华姐姐。”
曜华公主站起身:“怎么才来?”
越珩叹了一口气:“皇上命我送宁王出宫,因此耽搁了。”
曜华公主眉头一皱:“看来我这府邸今日不宜设宴,什么脏的臭的都来了。”
越珩见过曜华公主之后,匆匆去找贺兰南星。园子里有许多人,他一眼便看到了独自坐在凉亭里的贺兰南星。
越珩理了理衣袍,上前行礼道:“见过昭王殿下。”
“越世子不必多礼。”
越珩在贺兰南星身旁坐下:“皇上命我送五皇子出宫,我不能违抗皇命,但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贺兰南星开口道:“越世子不懂深宫阴私,婉贵嫔此人极其不好相与,越世子是母后的亲侄子,还是莫要与五皇兄牵扯太多。”
越珩点点头:“我明白。”
贺兰南星没有再开口,他今日总是想起母妃病死在冷宫时的场景。无人踏足冷宫这样的的荒芜之地,那里的宫妃们虽然日子清苦了一些,但至少性命无虞。
可是母妃却被人下药,活活病死在冷宫。
贺兰南星站起身:“越世子,我想去荷花池畔散散心,先失陪了。”
越珩自是要同去,贺兰南星没有拒绝,两人一起移步荷花池畔。
贺兰溟见贺兰南星与越珩走在一起,压着怒火走过去:“七皇弟,原来你也在啊。”
贺兰南星淡淡开口道:“见过五皇兄。”
贺兰溟看了一眼荷花池:“越世子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自从那件事后,你再也不会出现在水池边呢。”
越珩不搭理他,贺兰溟又对着贺兰南星笑了一下:“越世子小时候喜欢同我一道玩,我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那日我同他说,湖边那个小畜生的母亲谋害皇后娘娘,他就信了,还将那个小畜生推进湖里。”
越珩黑了脸,转过头向贺兰南星解释道:“当时我年纪小轻信于人,后来多次打听过那个少年的消息,却再也没有遇见过他,也没办法弥补。”
他想说自己并非人品低劣之徒,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将小男孩推入湖中这件事一直都是他的心结。
贺兰溟笑着开口道:“越世子,其实当年被你推下水的小畜生,就是我亲爱的七皇弟。”
越珩的脸色登时变得惨白。
他之前还疑惑,昭王并非畏缩怯懦之人,见了婉贵嫔这种宠妃尚且不惧,为何独独害怕自己。
原来。
越珩攥紧拳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贺兰南星漠然地睨着贺兰溟:“五皇兄,你这样只会伤到越世子,却伤不了我。”
贺兰溟冷笑:“背叛本殿下的人都不得好死。”
贺兰南星平静道:“当年北朔战败,送了许多名门贵女入南沁皇宫为妃。我母妃一入宫便是独掌一宫的正二品馨妃,而你的母妃,却只是按例封了一个六品贵人。”
贺兰溟怒道:“那又如何?馨妃如今已是一抷黄土,本殿下的母妃却是宠冠六宫的贵嫔。”
贺兰南星看着他:“其实贵人与贵嫔的差距也不大,一封伪造的书信和一份皇宫地形图足矣。”
贺兰溟惊了一跳,连忙回头看身后有没有人偷听,冬凌正巧站在他身后,他重重地踹了冬凌一脚:“贱婢,谁准你偷听主子讲话的?”
贺兰南星让跟着自己的侍女扶起冬凌:“五皇兄何苦拿一个姑娘撒气。”
冬凌疼得抽气,弯着腰站也站不直。
贺兰溟冷笑一声:“昭王殿下如此心疼一个宫女,怎么,你与她有私情?”
“你真让人恶心。”贺兰南星突然伸手拽住他,“话本里的故事虽然老套了一些,却也是最有用的。”
贺兰溟下意识踹过去,贺兰南星掉入荷花池中。
众人被落水声吸引,一同看过去,冬凌突然跪下,模样慌张极了:“昭王落水不关我们殿下的事啊!”
嘈杂混乱之中,一道白影飞速掠过,跳进荷花池。
贺兰南星意识已经模糊,他仿佛看到九方祢穿过水面,向自己而来。他伸出手,紧紧抓住那一片雪白的衣角。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一道白影跃入水中,又抱着昭王飞上来。
“让开。”
白衣人的声音泠泠如弦音,众人下意识听从命令,给他腾出一条路。
贺兰溟突然反应过来,贺兰南星这个贱种居然敢设计陷害自己,他怎么敢!
贺兰溟怒极,恨不得立刻将贺兰南星千刀万剐。只是上回在御花园,连父皇都奈何不了那个国师,还是不要触他的霉头,等到回宫之后,父皇定会惩治那个贱种。
九方祢将外袍解下,披在贺兰南星身上,轻轻拍了拍少年苍白的脸颊。
贺兰南星撑着一口气道:“一定要将,将婉贵嫔的宫人全部下狱,审问当年之事……”
九方祢轻轻颔首,抱着他站起身。
“擅离者,杀无赦。”
九方祢留下一句话,抱着贺兰南星去公主府内院。
来公主府赴宴者,无一不是高门显贵家的公子小姐,他们都在年节宫宴上远远地见过那位大人。
当然其中也有不知九方祢身份的,他们并不将九方祢的话放在眼里,但落水一事发生在公主府,又与两位皇子有关,无人敢造次。
一刻过后,九方祢带着曜华公主返回,曜华公主将府里的五百护卫尽数带来,气势威严。
她看着神色紧张的众人,温和地开口道:“各位公子小姐不必紧张,只需将自己方才所见如实讲出来,便可以回府了。不过——”
她挑起眉,凤目凌厉:“本宫只听真话。”
一个穿着蓝色锦袍的青年走出来,将方才发生之事说了一遍。
九方祢抬眸,语气清淡:“你的话可属实?”
青年的神色似有不服气,曜华公主开口道:“这位公子本宫以往从未见过,应是来京不久。问你话的乃是当朝国师,亦是我朝唯一一位手持御赐金牌的一字并肩王。”
青年顿时白了脸,跪在地上求饶道:“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求公主殿下开恩,求王爷开恩。”
他随父亲进京不久,先前总听说宫里最受宠的是婉贵嫔娘娘与五皇子,又听说昭王生母获罪,便想着替五皇子开脱,卖个好,却没想到……青年后悔极了。
九方祢看都不看他:“滚下去。”
贺兰溟怒道:“二皇姐莫非要以势压人?”
曜华公主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以势压人这种事,本宫可不及婉贵嫔。”
简单的一场交锋让众人看明白了,皇后娘娘是极不满婉贵嫔的;至于那位国师大人,则是明明白白地偏袒昭王。
众人不再犹豫,陆陆续续上前禀告自己方才所见。
“一开始两位殿下均背对着臣女,后来臣女便看到宁王殿下将昭王殿下踢进湖里。”
贺兰溟怒道:“你是哪家的丫头,岂敢胡言,本殿下并未碰到贺兰南星!”
“公主嫂嫂,我们并未见到事情经过,但昭王哥哥落水后,”两个小男孩走到曜华公主面前,指着冬凌开口道,“这个姐姐说昭王落水不关我们殿下的事。”
贺兰溟眼睛冒火,回手扇了冬凌一个巴掌:“贱婢!”
“臣女也听到了。”
一个蓝衫少年道:“那位姑娘说的话在下也听到了。”
曜华公主摸了摸两个小男孩的头:“乖,去找驸马玩去吧。”
“本宫替昭王谢楚小姐、白小姐、方世子。”曜华公主站起身,“诸位受惊了,来人,好生送各位公子小姐回府。”
赴宴之人陆陆续续离开,整个公主府变得空荡,九方祢站起身:“多谢公主。”
曜华公主笑着点头:“大人请自便。”
贺兰溟冷笑:“二皇姐,你母后便是将我母妃压在正三品的位子又如何,我母妃还不是更受宠?”
曜华公主冷笑一声:“你误会了,父皇不值得母后为他争风吃醋。”
贺兰溟怒道:“你敢对父皇不敬?”
曜华公主哈哈大笑:“五皇弟,你不必忧心本宫和母后会对你们母子如何。毕竟母后只是看你们不顺眼,而七皇弟,可是要你们母子的命呢。”
自幼生活在宫墙之内,她见多了深宫阴私,今日昭王所为自然看得明白。只是为母报仇又有何可指摘的呢?
贺兰溟毫不在意:“就凭他?”
曜华公主笑了一下:“就凭他。”
第49章 第49章(二更)
贺兰南星早已清醒, 听到门开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爬起来:“国师哥哥,你怎会来二皇姐的府邸赴宴?”
九方祢摸了摸他的头, 眼里含着笑意:“我来看昭王殿下是如何闯祸的。”
“此番算计太过浅薄, 二皇姐定然已经察觉到了。”贺兰南星叹了一口气,“我还是有些鲁莽了。”
“放心, 曜华公主不会揭穿你。”
贺兰南星心里的大石瞬间落了地:“如此便好。”
九方祢捏了捏少年柔软的脸颊:“今日之事, 老实交代。”
“重霄宫的宫女山雁爱看话本, 我便照着话本里的故事简单谋划了一番。”贺兰南星攥紧拳头, “若是能将五皇子和婉贵嫔身边的宫人下狱,或许能查清当年之事。”
九方祢轻声道:“今日之事, 你并未提前告知于我。”
贺兰南星不好意思地捂住脸:“我怕国师哥哥觉得我是心机深沉之人, 便没有让小叶子去国师府传信。”
九方祢垂下眸子, 他的瞳孔幽深无底, 透不进卧房昏昧的光。
“你是这世间最尊贵之人, 没有人敢嫌弃你。你想做什么便去做, 我护着你。”
贺兰南星笑眯眯地开口道:“若是没有国师哥哥, 我也不敢这样胡来。毕竟我那位好父皇, 可是从来都不相信我。”
–
紫宸殿内。
永康帝皱眉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怎么回事?”
贺兰溟跪在地上:“父皇, 今日儿臣去二皇姐的府邸赴宴, 遇到七皇弟, 我们同行至荷花池畔, 七皇弟不小心落入池中……”
永康帝命王进德扶起贺兰溟:“跪着做什么?起来回话。”
曜华公主见他完全不过问贺兰南星落水之事, 皱着眉开口道:“父皇,五皇弟自然有他跪着的缘由, 您不妨听他把话说完。”
永康帝看了一眼曜华公主。他的这个女儿跟他不亲,但这是皇后为他添的唯一一个女儿, 他还是很疼爱的。
贺兰溟压了压火气继续开口道:“七皇弟自己不小心落入池中,二皇姐却说是我故意将七皇弟推下去的。父皇,儿臣怎会——”
曜华公主打断他的话:“父皇,五皇弟许是吓糊涂了,这话可不是儿臣说的,而是赴宴宾客的证词。”
永康帝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对王进德道:“你去凤熙宫将皇后请来,再传贤妃、淑妃、德妃和婉贵嫔到紫宸殿。”
贺兰南星站在殿前,仰头看着紫宸殿鎏金的牌匾。
九方祢开口道:“你先回重霄宫,本王替你断这桩官司。”
贺兰南星摇摇头,他必须亲眼看到婉贵嫔的宫人下狱方能安心。
殿外响起太监的通报声:“九方大人到!昭王殿下到!”
永康帝眉心一跳。
九方祢拉着贺兰南星走进紫宸殿,婉贵嫔阴阳怪气道:“皇上您看,昭王不是好好的么?若是溟儿真的将昭王推进荷花池,他怎会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里?”
“定是有人故意颠倒黑白,皇上,您一定要为臣妾和溟儿做主啊!”
皇后一拍桌子:“放肆!你是在说本宫的曜华蓄意诬陷宁王?”
婉贵嫔眼眶一红,抬头见永康帝没有护着她的意思,只好站起身福了一礼:“臣妾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看都不看她:“本宫不与你争吵,锦裳,传人证。”
冬凌战战兢兢地走进紫宸殿,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奴婢拜见皇上,拜见皇后娘娘,拜见九方大人……”
永康帝听着心烦:“行了,朕问你,今日在曜华公主府到底发生了何事?”
冬凌慌极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昭王殿下失足掉进莲花池里,与,与我家殿下无关啊!”
皇后饶有深意地盯着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小宫女:“本宫问你,今日在荷花池畔发生了何事?”
冬凌又磕了一个头:“回,回皇后娘娘的话,奴婢看到昭王自己跳入荷花池中,似,似乎想要找什么东西。”
永康帝厌恶地看了一眼贺兰南星:“昭王蓄意陷害宁王,押入天牢,日后再审。”
皇后福了一礼:“皇上,不妨先听这宫女把话说完。冬凌,你继续说。”
冬凌犹豫了一下:“荷花池畔的泥土被水浸湿,昭王滑了一跤,不小心踩空了,摔进荷花池里,跟我家殿下没有关系啊!”
婉贵嫔厉声喝道:“话都说不清楚,笨嘴拙舌的蠢货!”
皇后冷笑一声:“婉贵嫔,这奴婢恐怕不是笨嘴拙舌,而是心里有鬼吧。”
“这位冬凌姑娘先前说昭王失足落入池中,而后又改口称昭王自己跳入荷花池里。”淑妃用帕子捂着嘴笑了一下,“这可真是前言不搭后语。”
婉贵嫔泪眼朦胧地看着永康帝:“皇上,您一定要为臣妾和溟儿做主啊!”
永康帝犹豫片刻开口道:“皇后,你观此事应当如何?”
皇后福了福身:“臣妾认为,应将这宫女押入内刑狱,好好审问一番。”
婉贵嫔不服气:“既然如此,臣妾请求将昭王的贴身宫女一并押入内刑狱。”
永康帝点点头:“准。”
九方祢似笑非笑地瞧着永康帝:“皇上,昭王的贴身宫女并未去曜华公主府赴宴,审她也只是让刘总管白白受累一番罢了。”
永康帝揉了揉额角:“是朕糊涂了。”
冬凌被押入内刑狱,内刑狱一片阴森,空气中飘荡着清水洗刷不了的血腥气,墙上溅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她想起夏晴告诉她的话。在内刑狱受一番皮肉之苦,换下半辈子的新生,也算值得,她再也受不了五皇子的毒打了。
冬凌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告诉自己一定要撑下去。
牢门打开,刘贯手里攥着一条鞭子走进来,露出一个他自认为和善,但其实鬼气森森的笑:
“冬凌姑娘,那位大人交代了,你不必挨这一遭皮肉之苦,做出个样子给别人瞧瞧就行了。”
冬凌长吁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内刑狱严审冬凌,牵扯出许多事来。皇后亲自去紫宸殿求见庆康帝,而后宁王和婉贵嫔身边的宫人全部下狱。
审理进行了整整七日,宫人们扛不住内刑狱的酷刑,将婉贵嫔入宫以来做的事倒了个干净,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写在案卷上,呈入紫宸殿。
四月初三,婉贵嫔被庆康帝赐死,宁王贺兰溟被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入京。
而昭王生母,北朔丞相之女裴馨,则被庆康帝追封为贵妃,贵妃遗骨迁至妃陵。
贺兰南星坐在窗前:“山雁你说,我要如何做,才能将母妃的遗骨偷出来?”
山雁吓了一跳:“殿下您说什么?”
“我想将母妃的遗骨从妃陵里偷出来。”贺兰南星托着脸,“南沁太脏了,母妃的遗骨应当葬在裴家。”
山雁生怕自家殿下再度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连忙转移话题道:“殿下真是智谋无双,轻而易举便将婉贵嫔那个毒妇打回原形。”
贺兰南星笑了一下:“多亏了你看的话本,我才能想到这个计策。”
山雁愣了:“什么话本?”
“你平日里爱看许多话本,还常常将话本里的故事讲给我听。”贺兰南星看着山雁,“你不记得了吗?”
山雁被他搞糊涂了:“奴婢自小便被父母卖进宫里做宫女,七岁那年,娘娘救了奴婢的性命,此后奴婢便一直跟着娘娘。”
“奴婢一直待在宫里,怎么可能看过宫外的话本?”
“对,你和小叶子以前都不识字,还是我教你们认字的。”贺兰南星也懵了,“可我分明记得,有人经常倚在床头,给我讲他看过的话本。”
山雁将内殿的蜡烛全部点燃,缩了缩脖子凑到贺兰南星身边:“殿下,您莫不是见了鬼吧?”
贺兰南星扭过头,沉默地盯住她。
山雁捂住嘴:“殿下,您就当奴婢什么话都没有说过,可千万别将奴婢许配给别人,奴婢要一辈子伺候殿下。”
贺兰南星还在想话本之事。他开始回忆从小到大发生的所有事情,却发现自己想不起那些事情的细节。
他甚至连母妃的样子都忘了。
贺兰南星抬起头:“山雁,你还记得我母妃的模样吗?”
“奴婢当然记得娘娘的样子。”山雁回忆道,“听王嬷嬷说,娘娘当年可是北朔第一美人,您的模样与娘娘有七分相似,乌发红唇……”
贺兰南星抓起散在肩头的银发:“我是银发,而非黑发。”
“殿下,您就是黑发呀。”山雁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您今年才十七岁,怎么可能白发苍苍像老人一样。”
贺兰南星轻声道:“别用你的眼睛,用心去看。”
月光照进轩窗,少年银色的长发散在肩上,随着夜风轻轻舞动。山雁尖叫出声:“真的是银色!殿下,您的头发竟然是银色的!”
贺兰南星拧起眉:“在我记忆当中,我一直都是银发浅瞳,他们说我是银色瑶冰草幻化成的冰雪精灵。”
“可是奴婢从来没有见过银色头发的人……”山雁吓哭了,“殿下您莫不是被什么山野精怪附身了?”
贺兰南星抬头望了一眼悬在天边的月亮:“在所有人眼中,我一直是黑发黑眸,否则我早就被父皇处死了。”
山雁整个人都傻了:“殿下,奴婢怎么听不懂您的话?”
贺兰南星站起身:“这个世界有问题。”
“不论如何,娘娘的冤屈已经洗清,我们应当高兴才是。”山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不如过几日,您去国师府找九方大人一起游玩,去城外散散心。”
贺兰南星仍旧皱着眉:“或许是这个世界有问题,或许是我有问题,总之这一切都太过奇怪了。”
“殿下,明日您去宫外散散心吧。”山雁背过身抹掉眼泪,这个吃人的皇宫都把她家殿下逼疯了。
贺兰南星知晓她担心自己,于是在第二日,他提起笔,给九方祢写了一封信。
贺兰南星将锦盒交给小叶子,又递给他一个荷包:“你将这封信送到国师府,荷包里的银子随你处置。”
小叶子去了半日时间,回来的时候带了许多零嘴点心,还带回一套书生袍。
山雁好奇地盯着书生袍:“殿下,这是什么?”
“书生袍。”
“奴婢自然识得书生袍,只是我们在宫里,要这书生袍有何用?”
“这书生袍在宫里自然没用,在宫外可是有大用处。”
半个时辰后,贺兰南星穿着书生袍站在宫门口,望着寂静的夜空发呆。没有星星点缀的夜空像一块黑不见底的布,虚假,压抑,让人透不过气。
突然起了一阵风,吹散天幕流云,月亮终于逃脱乌云的禁锢,将月光洒满人间。
一阵脚步声传来,贺兰南星回过头。九方祢乘着月色缓步走来,将一件毛绒绒的披风拢在他身上。
贺兰南星摸了摸身上的披风:“谢谢大人。”
九方祢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贺兰南星抿了抿唇,改口道:“谢谢哥哥。”
皎洁的月光照在少年的长发上,折射出点点银光。九方祢抬起手,为他拢了拢披风。
许是披风太过暖和,不一会儿贺兰南星的脸就变得红扑扑的,整个身体也暖和了许多。仿佛有一股暖洋洋的气流在体内运行,内通五脏六腑,外达四肢百骸。
“方才一瞬间,我恍惚觉得自己要羽化登仙了。”贺兰南星眉眼弯弯地望着九方祢,“世人皆道南沁国师洞彻天机,未卜先知,是南沁的神。”
“国师哥哥,这世上真的有神吗?”
“没有。”
“真的没有吗?”贺兰南星抬起头,望了一眼天边高悬的明月,“也对,这世间魑魅横行,人心鬼蜮,便是有真正的神,也早已被世俗恶念所染。”
“但我总是觉得,我似乎承诺过一个人,每日勤勉修炼,将来与他一同飞升。”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他的眼前闪过许多东西,前尘旧梦飘忽如烟,虚实幻影驳杂不清。身边有些空荡,贺兰南星向前一步,拉住九方祢的衣角。
靠近的一瞬间,他才惊觉九方祢身上的寒气过重,连忙解下披风递过去:“哥哥,你披着吧。”
九方祢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三月倒春寒,贺兰南星的书生袍又十分单薄,冻得他打了个寒噤,于是他将披风展开:“我们一起披着吧。”
云雁织锦的披风十分宽大,领口处镶着洁白柔软的狐狸毛。贺兰南星展开披风比划了一下:“哥哥,你弯一下腰。”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很轻的笑,贺兰南星木着脸,梗着脖子抬起头:“我只有十七岁,我还会长大的。”
“我并未说什么。”
贺兰南星扭过头,沉默地盯住他。
九方祢笑了一下,重新将披风拢在少年身上,又为他整理了一下被夜风吹乱的头发。
温热的呼吸洒在耳畔,贺兰南星脸颊漫上薄红。
第50章 第50章
九方祢睨了一眼贺兰南星, 少年整张脸都红透了,身上冒着热气。他笑着开口道:“怎么了?”
贺兰南星垂着眼,发丝仿佛被腾腾热气浸软了, 软趴趴地搭在额头上。他捂住自己发烫的耳朵:“抱歉, 方才是我失礼了。”
九方祢道:“你在宫外,不必拘束。”
忽而风起, 一片花瓣被风卷着, 慢慢悠悠飞过宫墙, 贺兰南星转回头。
几道厚重的宫门, 将宫内与宫外完全分隔开,宫内逼仄压抑, 让人透不过气, 宫外却是一方自由自在的新天地。
他收回视线, 眉眼弯弯地看着九方祢:“国师哥哥, 我们要去何处?”
“岫云山。”
岫云山是南沁境内最高最美的雪山, 有“玉山仙岭”之称。贺兰南星和九方祢戌时出发, 于丑时抵达流影镇。
镇上有一座岫云山庄, 岫云山庄是九方祢的师父——归玄道长昔年的住所。睡了两个时辰之后, 贺兰南星起床用早膳。
早膳过后, 九方祢带着他去庭园散步。
一个侍女往石桌上摆精致的白玉酒壶和酒杯, 贺兰南星嗅到一缕不同寻常的酒香, 开口问道:“这是什么酒?”
侍女道:“公子, 此酒名为锦千里, 用千里银锦的花蕊酿成。爬山之前喝些驱寒药酒,免得感染风寒。”
贺兰南星揖了一礼:“有劳姑娘费心了。”
九方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贺兰南星坐回椅子上,抿唇倒了一杯锦千里一饮而尽:“好酒。”
如今正是四月天, 烟销雨阔,百花开遍。贺兰南星执起酒壶,又倒了一杯酒,白玉杯里盛着清澈的酒液,杯底映着碧天白云。
他站起身,将酒杯捧到九方祢面前:“多谢国师哥哥。”
莹白的手指贴着玉质杯壁,一时倒让人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羊脂白玉。九方祢接过酒杯,指腹不经意擦过贺兰南星的手背。
霎时引山洪。
清新的花木香气混着酒香侵蚀过来,贺兰南星僵着身子走回去,又僵着身子坐在石凳上。
侍女走到九方祢身边抬头看他:“大人素来不喜锦千里,今日怎的饮了一杯?”
南沁国师喜静不喜闹,国师府的侍女奉茶打帘都是悄无声息的,这个侍女却……
贺兰南星悄悄看了一眼穿着白衣的九方祢,又用眼角余光瞥见侍女也是一袭白色衣衫。
突然起了一阵风,贺兰南星举起酒杯,将玉杯中的锦千里一饮而尽。
九方祢见他举杯痛饮,抬手截住他的手腕:“此酒性烈,切勿多饮。”
侍女不满地嘟着嘴:“大人可从来都没有关心过奴婢。”
“我不会喝醉。”贺兰南星用力挣了一下,九方祢攥得更紧。
两人莫名其妙地僵持在原地,侍女叹了一口气:“都是我的错,害你们起了争执。”
她福了一个礼,对着贺兰南星开口道:“归玄道长座下弟子淳于水溪,见过七皇子殿下。”
贺兰南星下意识回了一个礼,这才注意到淳于水溪的白色裙衫与九方祢的白衣规制相同,两人的袖口都用银线绣着流云纹。
“原来你是国师哥哥的师妹。”贺兰南星终于反应过来。
“你以为呢?”
九方祢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少年染上薄红的脸颊。
贺兰南星心虚地盯着淳于水溪头上的绢花,丝毫不敢移开视线。
一阵清风拂过,将缠裹在空气里的热意吹散,贺兰南星脸上的薄红渐渐褪去,整个人一下子清醒了。
分明是他们师兄妹二人合起伙来欺骗自己,自己为何要心虚?贺兰南星抬起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撞上九方祢意味深长的目光。
岫云山庄的庭园里种了许多梨花,仿佛天上的云,山间的风都沾染了梨花香气。贺兰南星移开视线:“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发吧。”
淳于水溪抱着三件披风走过来:“东西我都准备好了,我们即刻出发,还能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回来。”
雪域仙山,岫云踏雾,三人沿着崎岖的山路前进,清新雅致的雪香萦绕在旁。
淳于水溪性子活泼,不一会儿便与贺兰南星熟识起来。小姑娘的披风上绣着白雪红梅,笑容也像寒冬里盛放的梅花:“南星,我们比一比,看谁先到山顶!”
“好!”贺兰南星笑着应下,回头看了一眼落在最后的九方祢。
淳于水溪拍他的肩膀:“以前师父还在的时候,带着我和师兄爬过许多次岫云山,你放心,他丢不了。”
贺兰南星转回头,突然眼前一花。
淳于水溪见他皱着眉,凑过来问道:“你怎么了?”
“许是我久居深宫,未曾见过漫天大雪……”贺兰南星顿了一下,“我似乎见过这样的大雪。”
“咦,你的头发怎么变成银色的了?”淳于水溪盯着贺兰南星揉了揉眼睛,“我怕不是雪盲了吧?”
贺兰南星怔了一下:“我原本就是银发。”
“你可不要诓我,方才在山庄饮酒之时,我分明看到你的头发是黑色的。”淳于水溪摇摇头,“你若真是银发,早被那个蠢皇帝处死了。”
贺兰南星突然想起昨日他与山雁之间的谈话,这个世界处处透露着虚假古怪,危机四伏。
他回过头,寻找九方祢的身影,却见九方祢倒在雪地上,他看起来十分虚弱,唇间血色消散在漫天大雪中。
贺兰南星冲到九方祢身边,蓦地停下脚步。
淳于水溪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完了完了,我忘记师兄不能喝锦千里,锦千里用千里银锦的花蕊酿成,师兄的血液与千里银锦相克。”
“不必担心,十一岁之时,师兄误饮锦千里,昏睡了一天一夜也就没事了。”
“咱们扶他下山吧,幸好还未爬到峰顶。”淳于水溪拉住九方祢的手臂,抬起头看贺兰南星,“你帮我一把……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
贺兰南星抿着唇凑上前,轻轻将九方祢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
淳于水溪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无语道:“他又不疼,你怕什么?”
贺兰南星扶着九方祢,淳于水溪用口哨唤来雪鹰,将一张纸条绑在雪鹰腿上:“还是让国师府的暗卫来接我们下山吧,万一遇到危险就不好了。”
他们将九方祢扶到半山腰的观雪亭,淳于水溪突然站起身:“那里似乎有血迹,我过去看看。”
贺兰南星拉住她:“还是我去吧。”
淳于水溪思索片刻,将一柄匕首递给他:“暗卫很快就到了,南星,你小心一些。”
“好。”
贺兰南星沿着血迹一路寻过去,竟然看到了越珩和他的随从。越珩的腹部被利器贯穿,身上的蓝色锦袍已经被血染红了。
贺兰南星将随身携带的止血药粉洒在他身上,一道白光闪过,雪地里蹿出几个白色人影,提着刀冲过来。
躺在越珩身边的随从举着短剑一跃而起,冷冽刀光衬得他的脸格外狰狞。
贺兰南星就地一滚,离开随从的攻击范围,那名随从一击不成,竟然举着短剑朝越珩胸口刺去。
贺兰南星冲过去拦下随从的剑,一个白衣人电光火石般欺近,贺兰南星护着越珩险险避开刀光,手臂却被随从手里的短剑刺破。
观雪亭距离此处甚远,也不知国师哥哥如何了。贺兰南星心急如焚,却也不能丢下越珩。
淳于水溪的武功很高,对付几个无名小卒绰绰有余。然而隐藏在岫云山的刺客极多,潮水一般涌上来,战不多时,淳于水溪便已力竭。
纵使她拼命护着九方祢,九方祢的身上也多了几道伤口。
师父曾经替他们师兄妹卜过一卦,淳于水溪刚极易折,九方祢慧极不寿,难不成她和师兄今日便要丧命于此?
淳于水溪叹了一口气,她倒是不怕死,只是不知贺兰南星如何了。
贺兰南星的手臂被短剑刺破,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淌下,落入雪中,须臾之间红光大盛。
漫天红光化作一条殷红的绸带,隐隐泛着玉质光泽,绸带之上绣着一个“重”字。
贺兰南星抬手结了一个印,过往记忆飘飘荡荡地落了满山,声势浩大像一出旧日烟火。
他从贺兰南星的梦中惊醒,再度变成重雾夕。
记忆回归之后,重雾夕的灵力随之解封。他带着宗政澜飞到观雪亭,设下结界护住宗政澜与淳于水溪师兄妹二人。
淳于水溪愣愣地盯着重雾夕:“南星,你,你怎么了?”
重雾夕的视线在九方祢身上落了一瞬。秘境之内红光大盛,雪云练飘在空中,一片红雾笼罩下来。
重雾夕向雪云练招招手,雪云练化作一团红云,托着他腾空而起。
山间起了一阵狂风,整座岫云山陷入天昏地暗之中。淳于水溪瑟瑟发抖地抬起头,望着天边异象。
太阳不知何时沉入山际,天昏地暗之中,只有一轮圆月清冷颓唐,照着地上的鬼火狐鸣,白骨森森。
重雾夕银色的长发散在肩上,随着夜风轻轻飘动。月光照出一张被水洇透的脸,穿过漫天雾气,蒸腾出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墨画。
雪云练在空中幻成一把剑,血色魔剑凌天一斩。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一切都随风湮灭,天地间惟余日光和暖,白云悠悠。
秘境湮灭的瞬间,重雾夕眼前闪过两个陌生人影。
锦袍玉带的少年坐在古琴前,天光在他身上濯出清辉。站在他身旁的人手执紫箫,墨袍银冠,容貌极盛。
那是真正的南沁国师九方祢,与昭王贺兰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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