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崔韵时看着他强颜欢笑?的面容, 心中满是阴暗的快乐,又有一丝可悲。


    她?可悲自己变成和谢流忱一样下?作之人。


    谁会在温暖干净的天日之下?走?得好好的,却突然转身将一条狗踢进阴沟里, 还要开开心心地欣赏这条狗在污泥里打滚的样子。


    即便那是条疯狗, 它还咬过她?。


    她?一点都不喜欢看这些,她?觉得恶心。


    崔韵时移开眼, 冷静了一会。


    这样彼此都撕开假面皮, 把最不堪的真?面目摆在台面上, 让她?几乎筋疲力尽。


    崔韵时听他哭得楚楚可怜, 忽然想, 何不趁他心防薄弱之际问他些事。


    他们夫妻这么多年,他永远俯视着她?,用最温柔也最无情的目光在她?身上刻下?不见血的伤痕。


    而现在的他会哭、会流血、会伤心, 这全都让她?觉得不可理解。


    机会难得,不可错过。


    “你有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还瞒着我?”


    她?直截了当地问,同时眼神一错不错地盯住他。


    这一声问乍然入耳, 在谢流忱脑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凭借着多年说谎练就的本能,让自己的表情不露半点异样。


    眼泪也还是像断线的珠子般一颗颗地落,没?有片刻的停滞。


    他对不起她?的事, 那太多了。


    他拆散她?和白邈;


    他明知是二妹妹害她?变成残废,从此前途中断,只能高嫁寻求出路,却从未告知她?真?相;


    他将有关此事的所有证据销毁, 误导她?,让她?至今都以为那是个意外, 一切都是她?倒霉透顶;


    他还准备了一个替罪之人,只是后来没?有用上而已;


    他曾故意在白邈看得见的地方?,引诱崔韵时亲近他,好让白邈死心。


    ……


    里面随便拿一件出来,都足以将他们仅剩一丝细线连接的关系炸得粉碎。


    不说实话,他就是在骗她?,又添一桩罪。


    可若说出来,她?要怎么接受,她?本该拥有比现在更?好的人生,不必受这些年的冷待与辛苦。


    对她?来说,她?本可以靠自己获得一隅安身之地,最后却落到他手上被他掌控,她?如何受得了这种屈辱。


    都是他害她?到这个地步的。


    他想和她?坦白,想和她?说好后悔从前那样待她?,如果能回到过去,他再也不会让她?伤一点心。


    他知道错了,可那又有什?么用,他在她?面前说这些说得再多,也不能追回她?失去的人生,只会让她?更?加厌恨他。


    谢流忱惊恐过度,以至于出奇的冷静。


    他慢慢靠向?崔韵时,在她?膝前俯下?身,只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


    “我可以发誓,若我还隐瞒什?么与你切身相关的事,便让我身中千万刀,不得好死。”


    “我若真?有死的时候,也只想死在你手上。”


    他握住崔韵时的手,将一件东西交到她?手中,合拢她?的手指。


    崔韵时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一把匕首。


    谢流忱:“即便我没?有做什?么,只要你想杀我,便可以动手。”


    他将脸靠在她?的膝头,眼前就是寒光闪烁的刀。


    她?的气?息将他整个包围,他望着那刀,忽然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和安全。


    好像在和唯一可以取走?他性命的仙人做交易,他把自己的命交给她?,建立起了难以割断的联系,她?就不会再舍下?他了。


    崔韵时嫌弃道:“杀人要偿命,我才?不杀。”


    他的命哪有她?的珍贵,她?才?不会用自己的来换他的。


    谢流忱撑起身子,双臂拢在她?腿边:“这是我们俩的事,你杀我,天地礼法都管不着,我想把我的命送给你,这就是你的,随你怎么处置。”


    崔韵时无语至极,这是一个刑部官员该说的话吗?


    目无法纪,他简直有病。


    她?转过身,背向?他道:“少说这种没?用的话,你嘴里没?一句可信的。”


    谢流忱拉住她?的衣袖,往自己这里拽了拽:“我现在说的话都是真?的,你想怎么折磨我都可以。”


    崔韵时没?回头,却感觉到他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她?衣裳上,打湿了她?的肩头。


    她?感到一阵莫名,他有什?么好哭的,每次她?看着他哭,都会觉得很?错乱,好像他真?的有多爱她?似的。


    她?不能体?会他的悲伤,不能理解他所谓的爱。


    此时两人的纠缠毫无意义,她?也只能说几句话刺刺他而已。


    她有些许厌烦:“你该向?前看,别再抓着我不放了,咱们就这样吧。”


    这句平淡的话却激起了谢流忱剧烈的反应,他从身后抱住她?,手臂在她?腰间收拢,越来越紧。


    他们之间的亲密举止仅有寥寥数次,在他突然说爱她?之前,他连直接触碰她?的肌肤都不愿意。


    崔韵时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刚要推开他,就听他声音颤抖地在她耳边说:“你要是不在我前面,我怎么向前看。”


    他的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悲伤,混乱地重复道:“我想要留住的人都被我毁掉了,我怎么向?前看。”


    崔韵时不想听他说没?用的废话,开始挣开他的束缚。


    谢流忱一动不动,就像要把自己捆在她?身上一样。


    崔韵时生了气?,一脚踩在他的鞋上,他也咬牙不肯动一下?。


    她?最恨他这样耍无赖,上一回也是这样,简直是条不讲道理的倔狗。


    她?当然可以用力把他的骨头扭断,脚趾踩断,可是那样就太过了。


    到头来,束手束脚的又只有她?,他还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挣扎之中,崔韵时忽然闻到血腥味,她?猛然想起手里还有他刚给她?的刀。


    她?赶紧松手,刀掉落在地,刀刃上几线血迹蜿蜒。


    崔韵时真?是要气?死了,他这不是要把受伤的事赖她?身上吗?


    她?忍着怒火抓起他的左手,果然被纵横划出了十几道小口子。


    难怪他刚刚死命揽住她?的时候身体?还在颤抖,原来是疼得瑟瑟发抖。


    “你被割到了不会叫吗,你不是娇气?得要命吗?”她?把那句你别装可怜忍回去,气?得想像蟾蜍一样跳一圈,再大叫两声。


    谢流忱却在这时松开了她?,想了一会才?说:“那样你肯定会让我松开手,而后趁机走?开。”


    崔韵时用眼神无声地骂他:那你现在怎么自己松开手了,你脑子真?是有问题。


    谢流忱笑?了一下?:“因?为我发现你在关心我,你现在不会抛下?我走?掉,所以就松手了。”


    崔韵


    时真?想一脚把他踹湖里去。


    她?愤怒转身,进了船舱,问侍女要了一些船上备着的纱布和止血散,给他包扎完,打结时都是狠狠地一勒。


    谢流忱却笑?着感谢她?:“你对我真?好,你还会给我止血。”


    崔韵时警告道:“你现在最好闭嘴,我已经快忍不住,马上要变成不好的人了。”


    谢流忱忽然又抱住她?,这一次的拥抱却很?轻,轻得像刚才?他滴落在她?手上的血,几乎没?有重量。


    他如同叹息地说:“你不会的,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也是这世上我最喜欢的人。


    ——


    崔韵时发现谢流忱比她?想的更?能装模作样。


    他们在画舫上都闹成那样了,一下?船,谢流忱就恢复成翩翩公子的模样,还能继续带着她?上一品楼吃饭,而后又四处转了一通。


    他脸皮这么厚,难怪平日过得悠哉游哉的。


    夜已深,谢流忱送她?回到松声院。


    崔韵时站定,看着显然是想在她?这里过夜的谢流忱,心想等会看你还有没?有这个脸皮。


    她?指着他的脸,关切道:“以后就不要用这种粉敷面了,一点都不防水。”


    她?掏出一把袖镜,亮在他面前,让他好好照照:“你在画舫上哭的时候,脸上的粉都被泪水冲刷了,看,你脸上现在是一道一道的粉痕,你今晚就是顶着这张脸到处走?的。”


    谢流忱只往镜中看了一眼,便很?干脆地从她?面前消失。


    尽管他一句话都没?说,但她?从他的背影中看到了大大的三个字:好想死。


    崔韵时幸灾乐祸,等他走?远了才?大笑?出声。


    大概是因?为他出了大丑,接下?来连着两日他都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看来他的脸皮厚得不是很?均匀,这样一件小事就能打穿他的自信。


    第?三日的时候,崔韵时去给明仪郡主?请安,得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明仪郡主?动作奇快,当真?为她?请到了太后准许她?与谢流忱和离的懿旨。


    郡主?十分贴心,都已经帮她?在衙门里走?完流程,更?改好户籍,如今他们俩已经完全解除了夫妻关系。


    崔韵时看着座上的郡主?嘴唇一开一合,她?却几乎没?怎么听进去,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她?恢复自由身了,她?再也不是谢流忱的妻子了。


    迟来的狂喜将她?冲得头晕目眩,差点在郡主?说话的时候发出不得体?的笑?声。


    她?从清晖院出来,连走?路都觉得轻飘飘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句话真?是太好了,她?现在看什?么都觉得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红。


    直到她?绕过上回明仪郡主?听戏的地方?,经过照月楼下?,听到楼中有阵散漫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要出来。


    崔韵时不经意地抬头一望,便看见楼上的人是谢燕拾。


    只见她?临窗而立,窗边摆着盆开得正盛的花,却遮掩不住她?面上的忧色。


    崔韵时想绕得再远一点,她?都和谢流忱没?有关系了,此时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刚准备走?过去,谢燕拾也恰好垂眸,看见了她?。


    谢燕拾心事重重的面容上浮起一片厌恶之色。


    即使只能看见崔韵时的一小块面颊,她?也能看出她?气?色很?好,白里透红。


    这代表她?近日过得很?不错,但是凭什?么?


    明明是崔韵时害得他们夫妻不和,害得她?不得不对自己的夫君下?药,让他安安分分地留在自己身边。


    可现在那些卖给她?药粉的苗人不见了,她?得不到药粉,白邈从假病变成真?病,身体?逐渐虚弱,看过的大夫却都无计可施。


    这全是崔韵时害的。


    她?为什?么就这么阴魂不散,要隔在他们夫妻中间。


    谢燕拾没?有办法,只能来求长兄帮忙。


    她?对他和盘托出自己和苗人的往来,可长兄似乎并不惊讶的样子,只让她?在此等候,他尚有要事去做。


    谢燕拾心中担忧白邈,为此已经有两日没?睡好觉了,崔韵时却这样开心。


    长兄也变了,上次在醉花阴,居然要她?为自己的出言不逊而向?崔韵时道歉。


    真?是天都要塌了,怎么坏事全都发生在她?身上。


    她?眼中慢慢蓄起眼泪,在闪烁的泪光中,她?看见了手边的花盆。


    根本不需要多想,她?一伸手就将它推了出去。


    ——


    两个府医从谢流忱屋中出来,他头脸上受伤的部位已经被包扎好。


    府医遵照谢流忱的要求,本也要给崔韵时检查一番。


    她?表示她?没?有一点问题后,府医才?离开。


    崔韵时叹口气?,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愿没?有实现。


    方?才?谢燕拾推倒花盆,她?出于本能,迅速躲开了,毫发无损。


    谢流忱俯身想挡住她?的身体?,却被花盆砸得头破血流。


    崔韵时满心无语,她?觉得谢流忱一向?很?聪明,聪明到让她?厌恶的地步,可是这回却蠢得让她?没?话说。


    就这么个花盆,她?用得着谁来挡一下?吗?他真?是自找苦吃。


    元若从屋内出来,恭敬道:“公子请夫人进去。”


    崔韵时便入内,在他榻边略站了站,谢流忱面容憔悴,头上缠着几圈纱布。


    美人面添上三四分病容,脆弱得仿佛十分无害。


    “韵时,你能坐下?来些吗,我的头好晕,看不清你。”


    他的声音听来有些虚弱可怜,崔韵时只得在他边上坐下?。


    谢流忱摸索着摸上她?的手,似乎是在摸她?手上有没?有伤口。


    “你有没?有受伤,花盆碎片飞溅起来,很?容易划伤。”


    “没?有。”


    谢流忱想要起身,崔韵时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他便将头靠下?来。


    崔韵时赶紧缩回手,他就这么顺势靠在了她?的腿上。


    崔韵时:“……”


    谢流忱似乎察觉不到她?散发的不悦气?息,还用那种声音问她?:“我的脸还好看吗?我刚才?摸到好多血,好疼啊。”


    崔韵时察觉到他好像有点不对劲,顺着他的话道:“嗯……还是好看的。”


    “真?的吗?”谢流忱把脸靠得再往上一点,贴上了她?的指尖,“那你摸摸我吧。”


    “我为什?么要摸你???”


    “因?为我想你摸摸我。”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她?。


    崔韵时开始确信,他可能真?的被砸傻了,还没?有恢复过来。


    崔韵时:“你要平躺,躺好,才?能养好头上的伤,这样斜着歪着可不行。”


    她?想站起来,把他摆回她?刚进来时的那个姿势。


    可是她?刚摸着他没?受伤的地方?,想把他的头托起来,他就马上发出小狗一样的哼哼声,表示不愿意。


    听着他哼得很?有几分娇气?的声音,崔韵时好一阵沉默。


    他脑子真?是撞坏了,居然对她?撒起娇来。


    崔韵时不理他,他自顾自哼了一会后,又开始和她?说话:“韵时,你知道我在蔺堂街有几件铺面吗?”


    “八间,一间茶馆、一间书肆……最赚钱的是一家药铺,一个时辰的收益就能买一支你头上的玉簪。”


    “你喜欢玉簪吗,我会做,我在做呢,我要送给你。”他开始胡言乱语。


    崔韵时当然知道他的产业分布状况,他说的全都对,没?想到他傻得还挺有条理。


    她?看着他,思考了一会,忽然开口问:“你恨你母亲吗?”


    “恨。”


    “那你爱你母亲吗?”


    “爱。”


    “你觉得三妹妹怎么样?”


    “胳膊肘往外拐。”


    “二妹妹呢?”


    “笨得像条狗,腿有点短。”


    “你觉得白邈怎么样?”


    “该死。”


    崔韵时注视着他的眼睛,而后像是在问一个寻常的问题一般问道:“你答应要与我和离,是真?的吗?”


    谢流忱想了会,抬手轻轻


    碰了碰她?的脸:“怎么会是真?的呢,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夫妻,恩爱到白头,不可以和离。”


    崔韵时感觉自己的手一点点凉了起来,她?若无其事地问:“可是你说我和你做几日真?夫妻,你便心满意足,会与我顺利和离的。”


    谢流忱温温柔柔地说:“那是在骗你啊,我怎么会让你离开我。”


    他的脸枕在她?手边,他一转脸就能亲上,他便凑过去亲了亲她?的指骨凸起。


    崔韵时呆坐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她?就知道他嘴里没?有实话,现在他是人傻了,才?把真?心话往外乱撒。


    她?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完全相信他,还做了两手准备。


    她?立刻起身,无视谢流忱的挽留,对门外的元若说:“你去照顾你家公子,我昨夜没?睡够,回去睡一觉。”


    元若应是。


    崔韵时出了门回了院子,换身不引人注意的衣裳后,带着丫鬟去街市上转了转。


    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实际上,她?半路去找了薛放鹤,薛放鹤在哪,薛朝容就在哪。


    薛朝容已经解完毒,身子又一向?健壮,如今已经好转不少。


    她?与薛朝容商定好,她?拿着薛朝容的信函和信物,明日便出发,先行前往永州,在那里等着他们归来。


    待取得她?的亲笔信之后,崔韵时将之妥帖收好,告辞离去。


    ——


    谢流忱半梦半醒间听到许多混乱的声音。


    有母亲对舒嬷嬷小声的抱怨:“怎么是个男孩,谢家的男孩最是体?弱多病,唉,生他,耗了我多少元气?,我觉得自己老了好多岁。”


    有母亲的斥责:“去岁我就不该拦着你,你要带着儿?子跳河就跳吧,你们一起死了我就清净了,你真?以为这样就能要挟我?想要将孩子送给我的宗亲多的是,我当初真?是鬼迷心窍,看上你这张脸,给了你正夫的名分,才?让你不知天高地厚。”


    “这孩子真?是个讨债来的,和他父亲一样没?良心。”


    他驱赶这些想要钻进他耳朵里的声音,挣脱无数向?他伸过来,想将他拽入泥地里的手,拼命地往上爬。


    这些肮脏的东西,想要把他拖下?去,不可能,他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要踩在所有人头上。


    让那些人就算看不惯他,也只能强忍一口气?,在他面前做出恭敬的样子来。


    谢流忱的神智从噩梦中撞出来。


    他起身,盯着虚空中的一点,目光幽深,比夜色更?加浓稠。


    崔韵时恰在这时推开门入内,谢流忱立刻撤下?面上阴沉的神色,挂出最自然的笑?容。


    崔韵时一步步走?向?他,她?只是过来看看他的情况。


    万一他恢复清醒,她?就该迷惑一下?他,让他不要察觉她?有跑路的意图,等她?跑远了,他根本无从找起,也不可能真?的追她?到天涯海角。


    他才?不是那种昏了头的人,就算嘴上说爱她?说得很?动听,可是她?知道,他最爱他自己。


    她?在他榻边坐下?,他微笑?着,像一只动物一样靠过来,再次贴着她?的手。


    梦里的手都是那样可怕,她?的手却让他感到安心。


    闻着她?身上的气?息,他忽然感到一种饥饿。


    他嗅了嗅,道:“我想吃糖饼和山药元子。”


    崔韵时:“好,明日一早你醒来就有的吃了。”


    “那你呢?你想吃什?么?”


    我?我当然是已经跑了,带几个饱腹的饼上路便是了。


    崔韵时笑?着道:“我还要再想一想。”


    她?摸了摸谢流忱的面颊,她?还记得,他下?午说胡话的时候,好几次小声邀请她?来摸摸他。


    他的脸上泛出微微的红晕,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微渺的光:“那我们吃一样的食物吧。”


    “好啊,”崔韵时点点头,很?尽职地敷衍他,“睡吧,等明日醒来,你想要的都会有了。”


    “好,”谢流忱轻轻地应了声,牵住她?的一根手指晃了晃,“多谢你。”


    那些噩梦,终归只是噩梦而已。


    如今他醒着,便再没?什?么能伤害到他。


    第52章 第 52 章


    崔韵时?给谢流忱喂了药后才离去。


    谢流忱根本睡不?着, 她一离开,他的心思没有着落的地方,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头上?的伤口上?, 痛得无法?安枕。


    他知道府医已经在药里加了止痛散和安神药, 可他体质特殊,它起不?了太大作?用?, 只将十分的疼减为七分。


    安神药倒强上?一些, 令他思绪有些迷蒙, 最后睡是睡不?着, 可想清醒又清醒不?了。


    他干熬了会, 才想起吩咐元若,去露观楼取了他自己制的止痛药服下,方好受一些。


    他翻了个身, 手里还抓着那只张牙舞爪的布老虎。


    这只布老虎只有巴掌大,这原本是她买回来,准备送给谢澄言玩的,现下被他讨要了来。


    他把它抓在手里, 抓得皱成一团, 再松开手,看它被搓得乱七八糟的模样,弯了弯唇角。


    他将布偶摆在自己身边的位置, 给它掖好被角,和人一样只露出个头。


    夜渐深,他沉沉睡去。


    ——


    第二日他醒来时?,天已大亮, 桌上?果真摆着糖饼和山药元子。


    过了一夜,头上?的伤应该复原大半, 可是他却觉得更痛了,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止不?住疼。


    他洗漱后,仍是毫无胃口,勉强吃了几?口便躺回床上?去。


    四下无人,他不?用?顾及颜面,放肆地开始痛哼。


    好疼啊,怎么她还不?来看看他呢,什么时?辰了,会不?会她已经来过了,可是那会他睡着了,一无所知。


    元若听见?动静,走入屋内。


    谢流忱问:“今日夫人可有来过?”


    “不?曾。”


    谢流忱抓着布老虎捏了捏:“那我去她院里坐一坐。”


    元若大惊,眼睛在他缠满纱布的头上?不?住地瞧:“这不?合适吧,公子你正需要静养。”


    “等我和她说几?句话?,再回来接着静养便是了。”


    元若不?再劝,他知道公子不?是个听人劝的,只得扶着他慢慢出去。


    走了两步后,谢流忱嫌这样被他搀着走,姿态太难看,坚持要自己一步步慢行。


    元若对他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行为并不?意?外,提议道:“再扶着走一段吧,快到松声院时?再松开,不?让夫人看见?就是了。”


    谢流忱仍是拒绝,要想不?被人看见?,自然是一下都不?要人扶才最稳妥,否则便有被瞧见?丑态的可能。


    他左右张望一下,示意?元若去枝头折一枝霁雨花来,这花开得这样好,她或许会喜欢。


    而且他觉着,他若怀抱一枝霁雨花去见?她,会更显风雅。


    元若回房拿了把大剪子,干脆利落地剪下了一枝花给他。


    万事俱备,终于可以继续前行。


    可两人还没出院门,明仪郡主便来了,她一看谢流忱就轻斥道:“你真是胡来,昨日头上?流了这么多血,怎么能出门?元若,快扶他回房去。”


    “母亲过来,是有什么事要商量吗?”谢流忱不?信她只是为了来探望他。


    “真是被你气忘了。”明仪郡主招招手,身后一个丫鬟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凉粥。


    明仪郡主:“来,快喝了它,再回房好好休息,母亲才能安心。”


    谢流忱手里被塞了一只碗,他却没有立刻喝下。


    只因他觉得十分奇怪,母亲居然这样关心他。


    三个孩子里她最喜爱谢澄言,可就算上?回谢澄言和谢燕拾动手,略输一筹,躺在床上?休养,母亲也?没有第二日就去给她送粥。


    母亲养孩子讲究抓大放小,生活起居全都交给孩子身边的嬷嬷们照顾,她是不?会亲自去做这些小事浪费时?间的。


    谢流忱思虑再三,还是将那碗凉粥一口饮下。


    他一向只喝冷茶,母亲带来的这碗粥也?是凉的,她居然记得他这个习惯。


    有些事或许是他多思了,总将旁人的好意?想得太深,揣测他们另有目的。


    母亲有再多的坏,说过再多难听的话?,其实还是有些关心他的。


    “多谢母亲,”谢流忱将碗递还给那小丫鬟,撑着一口气,对母亲诚恳地道谢。


    明仪郡主笑而不?语。


    谢流忱看她这个古怪模样,按


    下心中的疑虑:“母亲见?谅,儿还有要事在身,必须出去一会,很快便会回来,母亲不?必挂心。”


    说完,他又走了几?步,感觉到手脚显而易见?地发软,困意?上?泛,连眼皮都微微合了起来。


    他心不?断下沉,缓缓回头:“母亲在粥里放了什么?”


    明仪郡主笑得像一只得逞的狐狸:“小子平时?嘴巴不?饶人,现在还不?是落在你老娘的手里。”


    “母亲为何要这样做?”


    “我也?是为你好,听说你这阵子闹着不肯和离。可你不?肯和离有什么用?,人家不?肯和你过了,我看你们还是和离了清净。我帮你们一把,对谁都好。”


    谢流忱脑中嗡然,他几?乎猜到了,可他还是要问:“什么意?思?”


    “我已经请下太后懿旨,抹去了你们的夫妻名分,如今你们再无关系,可以各过各的,谁都不?妨碍谁,所以你也?别闹着去找她了,她今日已经离开谢家。”


    明仪郡主抱怨道:“你看你多招人厌,她都不?想多留几?日,抓紧时?间就走了。我想你这么能闹腾,知道了定是要翻出事来,不?是我说你,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倒是知道拽着人家袖子,跟个没断奶一样的耍赖,要人家陪着你玩,真丢人。”


    “我再不?管着你,你就要把脸丢到外边去了,粥里的药量能让你好好睡上?十二个时?辰,等时?间一过,这事也?就过去了。你年纪也?不?小,往后再找一个合心意?的妻子,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别让我操心。”


    她指使下人:“去,把公子扶回房里去,我不?许,就别让他出来。”


    谢流忱死死盯着她,眼中几?乎要冒血。


    那句抹去了你们的夫妻名分在他脑中轰然作?响。


    他嘶声道:“母亲凭什么管我的事?”


    “就凭我是你的母亲,”明仪郡主有些不?悦,“算了,你吃错药,脑子糊涂,这一回我不?跟你计较。”


    谢流忱却像条毒蛇一样猛地咬她一口:“母亲把自己的事管好了吗,你上?一任丈夫还在世的时?候,你养在外面的那些男人,你都瞒好了不?让薛相知道吗?”


    明仪郡主顿时?怒上?心头,家丑不?可外扬,做儿子的怎么能将母亲的私事往外说!


    “我自然瞒好了,他没有半点察觉,我就算在外边有一些风花雪月,也?从没影响家中。不?像你,明明就一个妻子,还弄成这副难看模样,你比起我差得远了,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徒有其表……”


    谢流忱突然将托盘上?的碗砸在地上?,吓了所有人一跳。


    若非亲眼所见?,没人能相信这是一向温和有礼的公子会做出来的事。


    谢流忱双目布满血丝:“母亲别做梦了,你以为你瞒得很好吗,冠子君、姜玉作?、赵棠生、朱铎……”


    他流利地报出一连串名字,就像在呈报证据一样,将这八个名字扔在明仪郡主面前。


    “你知道我查到这八个人的名姓时?,我多大吗?那时?我才刚满十七,连我都能知道这八个人的名姓,所以你凭什么以为薛相不?会知道?”


    明仪郡主僵住。


    谢流忱:“他不?知道,只是因为还有人帮你遮掩。是谁帮你的?是我!都是我帮你遮掩的!是你儿子,给你这个母亲隐瞒的!”


    他滔滔不?绝道:“你在长青街、狮子巷共四座宅子里前前后后养了这八个蠢物,他们出过多少纰漏你知道吗。”


    “他们每一个都虚荣得很,拿着你给的赏赐,跟自家亲朋好友炫耀自己被贵人看中。这种事哪里瞒得住,一传十十传百,要堵上?他们的嘴根本不?可能,这话?早传到薛相耳朵里了,要不?是我把这盆脏水扣到别人身上?,你以为我们家还能这么太平吗?”


    “母亲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谢流忱不?等明仪郡主说一个字,他就自己说了下去,仿佛一个爆炸的火盆,要把自己也?炸得什么都不?剩,“因为我不?想让妹妹们和我一样,日日看见?父母争吵。”


    “我不?想让她们听见?父亲质问母亲为何要与其他男子纠缠不?清,母亲恼羞成怒,反过来骂父亲不?知好歹,她若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什么只在外边偷着玩,不?将人带回府光明正大地纳为夫侍?”


    “母亲,你以为……你从来都没有错,都瞒得很好吗,那都是因为别人爱你,所以不?得不?原谅你而已。”


    “你以为你的天下太平都是怎么来的,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得来的。”谢流忱大口大口地吸气,稳住自己的身体。


    “你这个母亲做得再差劲,我也?从来没有插手过你的事,我尽力想让一切都维持现状,不?想破坏你的安稳人生,可是你呢,”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明仪郡主已经被他气得面无人色:“你只知道指责我是吗?你真当自己是什么好孩子好兄长好丈夫?”


    “你说我有千万般不?好,那为何,”她一口气差点接不?上?来,“为何崔韵时?会向我求助?这证明我比你可靠,比你更让她信任。因为你是个没用?的丈夫,比摆设还不?如,她厌极了你,在你身边连多呆一下都不?愿意?,否则她为什么走得那么急?她都不?想与你虚与委蛇。”


    “你在她心里,连路边的狗还不?如,她看见?狗还会摸一摸,看见?你,她心里恐怕只想让你滚。”


    明仪郡主一句句地说,看到儿子越来越惨淡的脸色,心里既心疼,又痛快。


    她不?了解他这个儿子,她只知道他死去的生父是他的痛处,可她忽然发现原来提崔韵时?也?能刺痛他。


    她抓住这一点,报复般地说:“你看看你,相貌出众、家世不?凡,这些都是我给你的,和你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有这样优越的先天条件都留不?住妻子。所以一切都只怪你自己。”


    “你乏味、无情、肤浅空虚、没有良心,她看了你就倒胃口,跟你这种人做六年夫妻,她已经功德无量了,要是跟你做六十年夫妻,她都能原地飞升。”


    明仪郡主把所有能想到的缺点都堆到谢流忱身上?,不?管他有没有这些短处,全部?扣他头上?就是了。


    她脑子转得飞快:“你还信誓旦旦说她永远都离不?开你,我好言相劝你不?听,你现在落到这个下场,全是你自找的。”


    “等她到我这个年纪,想到你这个前夫,只会像我看你父亲一样,提都不?想提。”


    “若是你们有一个孩子,她也?只会对孩子说: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没有自知之明、不?知感恩!”


    她这句话?落地,就见?谢流忱俯身撑住膝盖,哇地吐出一口血。


    明仪郡主眼中泛起一点泪光,不?去看地上?那一滩血。


    不?必心疼他,养他就是养了只白眼狼,他从来没有感念她十月怀胎生下他的辛苦。


    白眼狼最能活了,小时?候病歪歪的,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明仪郡主挺直身体,告诉自己,她吵赢了。


    她才是一家之主。


    谢流忱抬起脸,血迹斑斑的脸上?满是痛苦:“母亲说得对,我是废物,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母亲怎么会错呢?母亲不?管做出多么恶劣的事,都觉得自己有理?,可别人只要说半句让你不?满意?的,你觉得不?顺耳的话?,你就翻脸。”


    “你是说不?得的,你是世界的中心,你高高在上?,你想如何就如何。”


    “我是母亲的孩子,所以我也?和母亲一样恶劣。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让崔韵时?痛苦,我真恨我是你儿子,我真恨我是这样的人。”


    谢流忱的声音起初像一只鸟在泣血锐鸣,说到末尾,这只鸟已是声嘶力竭,气息微弱。


    郡主却是盛怒,她的手都已经抬起来要扇到他脸上?,最后却收了回去。


    他越是这么说,她越要忍耐,让他看看,只有他一个人这么恶劣,只有他一个人听不?进别人的话?。


    “我和你怎么会一样,”她冷冷道,“有的是人前赴后继地爱我,我想要谁爱我,谁就是我的。可是有人爱你吗?你爱的人,她愿意


    ?让你爱她吗?”


    这一句话?的效果比直接抽他一巴掌强太多了。


    她看着谢流忱如落叶般颤抖的身躯,看见?他仿佛被人扎了一刀般扭曲痛苦的面容,她心中胜利的快感压过羞辱儿子的歉疚。


    事情都是他做的,她只是说说他都做了什么,怨不?得她。


    谢流忱强撑起身,母亲在粥里下的药对他不?太起效,多半用?的就是他昨夜吃下的安神散。


    只能使他手脚无力,不?能使他彻底失去意?识。


    他一步步绕过明仪郡主往院外走。


    她皱眉,他怎么到现在都没有昏睡过去。


    她对院中的下人吩咐:“把他架回床上?去,别在外面乱跑,省的又说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关心他。”


    这是谢流忱的院中,下人全是谢流忱的人,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动。


    郡主见?状,指使自己身后的亲信护卫:“把他抓回房里去看着,再灌些安神散下去,好好养伤。”


    谢流忱一把拿起元若刚才用?来剪花枝的大剪子,那两个护卫立刻道:“公子切莫乱动,属下们怕伤着你。”


    这位头都被砸伤了,她们本也?不?想靠近他,万一引得他心绪震荡,引发头上?的伤就麻烦了,更不?要说直接对他动手。


    可郡主的命令已出,她们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去。


    谢流忱举起剪子,像是要朝她们扎下。


    然而鲜血飞溅,院中一片尖叫,被贯穿的却是谢流忱自己的手。


    痛到极致,他脸上?露出狰狞又狂乱的笑容。


    安神散又有何用?,他要走,他要清醒地离开去找她,谁都不?能阻止他。


    母亲不?可以,太后的懿旨不?可以,什么都不?可以。


    没有什么可以拆散他们夫妻,他们到死都要在一起,死在一块,烧作?一团灰,分都分不?开。


    他对院中侍卫下令:“拦住她们。”


    侍卫们听令,马上?挡住两名护卫,将她们和谢流忱隔开。


    谢流忱踉跄着走出院子,他听见?母亲愤怒的呵斥声,她在唤她更多的亲卫来抓他。


    眼前的世界都在摇晃,谢流忱勉力加快几?步,扯下外袍裹住伤口,不?让血迹流到地上?,泄露自己的踪迹。


    一路上?他数次躲进假山石洞,草木阴蔽里,坚持着朝裴若望的院子走去。


    被母亲背叛的打击像一颗巨石沉入心底,心湖上?回荡起的却是无法?遏制的悲伤。


    她真的走了吗?


    她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


    今早起来他还看见?了她给他准备的山药元子,她怎会突然抛下他?


    她从什么时?候盘算离开的事的,他们在湖上?的时?候?他们一起逛市集的时?候?还是她昨晚安慰他的时?候?


    她为何一句话?都没给他留……


    谢流忱吸了吸鼻子,他不?能哭,眼泪会模糊他的视线,拖累他去找她的进度。


    踏入裴若望的院子,房门近在眼前。


    他撞开门,摔在地上?艰难地喘息。


    裴若望照旧躲在房间昏暗处,看他衣袍上?的淋漓血迹,问:“你在自己家被人追杀了?我听这院子外现在很热闹啊。”


    他再定睛一看他的手,挖苦道:“小谢,谢兄,你这新装扮好别致,别人都在手上?戴珠串,你在掌心插剪子,你品味不?俗啊。”


    谢流忱没有时?间和他废话?,他直接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瓷瓶,对他道:“我制作?出了能让你的脸完全恢复的东西,吃下它,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盈章面前,告诉她你还活着,挤开那个霸占你位置的男人,拿回属于你的正夫名分。”


    裴若望脸上?的玩笑之色瞬间消失,他睁大眼,没有问此话?是否当真。


    谢流忱绝不?会开这种玩笑,更不?会骗他。


    他立刻从地上?弹起来:“好兄弟,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说!”


    “她走了,我要去找她。”谢流忱抹了抹滑落到眼睛里的鲜血,头上?的伤口裂了,正在往外淌血。


    “我怕我路上?撑不?住,控不?住马,若是你发现我要从马上?摔下来,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马上?将我弄醒。”


    “好!没问题!我定助你一臂之力,天涯海角,与你同行。”裴若望全程只看了谢流忱一眼,其余时?候全在看那个小瓷瓶。


    谢流忱想要起身,尝试两次都爬不?起来。


    裴若望将他稳稳搀住,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是一支洁白无暇的霁雨花。


    谢流忱将它紧紧握在手里,裴若望不?解:“这花有什么特殊功用?吗,怎么到这会儿还拿着?”


    谢流忱点头,像霁雨花一样苍白无血色的嘴唇一开一合。


    “今早我院子里的花开得特别好。”他慢慢把花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他唯一能抱紧的东西。


    他说:“我要把这枝带去送给她。”


    第53章 第 53 章


    两人骑着马在山道?上疾奔。


    之前?乱党一事中, 谢流忱意外留在崔韵时身上的不见蛊起了作用,此刻正给他们指引方向?。


    山路漫漫,似乎怎么都?跑不到尽头。


    这一路上, 裴若望早已做好准备, 谢流忱若是昏过去,他就扇他几巴掌, 或者泼水把他弄醒。


    没想到每回他刚注意到谢流忱状态不对, 谢流忱都?直接转动插在掌心的剪子来让自己清醒。


    他的伤处在不断愈合, 他每做一次这个动作, 刚长好一些的伤口就被重新?撕扯割开, 新?伤叠着旧伤,直至一片血肉模糊。


    裴若望看?得头皮发麻,自己的手也跟着痛了起来。


    他们少年相识, 至今十余年了。


    可谢流忱对自己这么狠的样子,他当?真从未见过。


    谢流忱是多怕疼的一个人,从前?裴若望身上的挂饰不小心刮着他的手,他都?要?吱哇乱叫, 阴阳怪气地和裴若望吵一架。


    为此, 裴若望没少嘲笑他,一个大男人爱护自己的皮肉到这个地步,就差把自己捧在手心里了。


    十足的变态。


    可如今看?谢流忱这疯疯癫癫不肯清醒的模样, 他倒觉得他还是像从前?都?那么自负自大、自怜自爱的好。


    无情之人就该一直无情下去,否则便是伤人又?伤己,何苦来哉。


    ——


    在接连赶了六日?的路之后,崔韵时终于跑入了览风州。


    然而在第六日?的下午, 她却没有再往前?行进。


    只因?连日?大雨,山路湿滑难行, 年年都?有许多因?为骑马赶路而不慎摔入深谷中的旅人。


    崔韵时爱惜性命,便暂时住在一户名叫成?秋的猎户家中,等雨停了,隔日?再出发。


    她会住到成?秋家里,还是因?为路过此处,看?见她六岁的女儿小鱼对着树上的果子流口水。


    崔韵时顺着她的目光一望,她也开始咽口水。


    这片果林显然是有主的,于是她用手帕包了二十个铜板放在树下,请小鱼姑娘一起吃果子。


    吃完后两人本要?分?道?扬镳,然而小鱼没走几步,就被地上一小块凸起的树桩绊倒,哇哇大哭了起来。


    崔韵时只得送她回家。


    好一通折腾后,外边下起了大雨,成?秋打猎归来,将她当?作歹人,拿起柴刀,险些将她给砍了。


    幸亏她躲得快,虽然她差点把成?秋打出内伤,但事后,两人还是握手言和。


    成?秋为谢她将崴了脚的小鱼送回来,特意提醒她这样的暴雨之日?不能赶路,收了她一些银子后,便收留她住上几日?。


    不过崔韵时若不是有武艺傍身,是绝不会住在这里的。


    想也知道?,一个崴了脚的小姑娘,让你不得不送她回家,一个精瘦有力,挥着柴刀舞得虎虎生风的猎户,一刀就能结果过路人的性命。


    说不定她们是合起伙来谋财害命呢。


    直到当?夜,崔韵时胸口起了


    疹子,她疲累时偶尔便会这样,有些痒,但还能忍,若要?缓解,采点蛇甘草捣烂敷上便是。


    成?秋得知后二话不说,连夜上山给她寻找蛇甘草。


    崔韵时亲自检查过,里面没有混着什么毒草,捣烂后蘸一点在耳朵后擦上,也没有什么难受或者中毒的迹象。


    她这才将草药敷到胸口,对她们放下大半戒心。


    成?秋实在是个厚道?人,拿着崔韵时给的那点银子,给她和她的马吃的都?是她能拿出来最好的食物。


    小鱼巴在桌前?,看?见这样丰盛的饭食,连脚伤都?顾不上了,只能欢喜地哇哇叫。


    崔韵时心中感?念她的热情招待,虽说出门在外,财不露白,但她想,自己离开时,再给上三?倍的银子酬谢成?秋,倒也不至于多到会招来祸患。


    第三?日?,崔韵时照常去给她的马儿喂草料。


    这马是她从谢家带出来的,但比谢流忱乖巧听话得多,甚至比他更通人性。


    崔韵时一拍它,它就知道?该往哪儿跑,连那一双清澈乌黑的眼眸,都?透露着真诚和善良,和谢流忱那等表里不一之人不可相提并论。


    一人一马同行数日?,已有了感?情。


    她摸摸马头,一边夸它是好小马乖小马,一边叫它吃饱一些。


    就在这时,她在沙沙的雨声中听到了一种?特殊的声音,她探头去看?,正看?见成?秋家中养着的那条大黄狗在一块土那奋力刨坑。


    大概是连日?的雨将泥土泡软,大黄没刨多久,就刨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土坑,它半个身子都?探入坑里。


    坑中累累白骨,显然是人的遗骸。


    崔韵时:“……”


    啊,这。


    更糟糕的是,小鱼和成?秋都?从屋中出来,小鱼念叨着大黄去哪了,一看?见狗尾巴露在洞外甩啊甩,她就要?跑去抓。


    崔韵时眼疾手快地将她抱起来:“小鱼,咱们去玩吧,你上回和我说的那个酬湖是什么,你还没说完呢。”


    和成?秋擦肩而过时,崔韵时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去看?大黄刨出来的那个土坑和人骨。


    成秋漫不经心地投去一瞥,然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崔韵时若无其事地抱着小鱼离开,给足成?秋收拾的时间。


    晚饭后,崔韵时再往那一瞥,发现已经收拾妥当?,大黄也被拴起来,再也不能乱挖东西。


    成?秋走过来,对她道?:“那是我的丈夫。”


    崔韵时知道?她指的是土里那具骨骸,点了点头。


    “是我杀了他。”


    “哦。”


    杀夫嘛,世上的女人,总有不少想要?杀夫的。


    “我们的感?情很好。”


    嗯?那为什么把他杀了?


    崔韵时一讶,不知该说什么。


    成?秋也不需要?她说下去,她给她说了个简短的故事。


    她讲得平平淡淡,毫无修饰,可故事中包含着的情绪仍旧像屋檐上积蓄的雨水一样往外淌。


    当?年成?秋救了个身受重伤的男子,将他带回家好生照料。


    两人日?久生情,生下了小鱼,一直住在这山中。


    然而有一日?,丈夫收到一封信,而后告诉她,他原是富商之子,厌倦了家中争斗,失足落下山崖后,干脆隐姓埋名在此隐居。


    可现在他的亲兄长去世,他不愿让那些庶兄弟占了他们大房该有的家产。


    他若想继承家业,就必须要?回去与门当?户对的张氏女完婚,才好与在家中掌握话语权,和庶兄争个高?低。


    所以?……


    成?秋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


    所以?他和她说,他虽然要?娶张氏女,但舍不下成?秋母女,便想将成?秋带回去做他的贴身侍女,日?日?陪伴在侧,而小鱼,则放在成?了主母的张氏女膝下抚养。


    这样,小鱼就是嫡女,他们的孩子,身份自然不能差。


    她们母女俩是他心中认定的亲人,是他最爱的人。


    然后成?秋就把他杀了,在他向?她描绘美好未来的时候。


    因?为她只从里面听到了他的美好未来,和她们母女将来寄人篱下,为奴为婢,做小伏低的日?子。


    她们为何要?去过这种?日?子?他怎么说得出口,让她们去过这种?生活,还觉得这是种?恩赐。


    既然这么爱她们,那就留在家中的黄土之下,一直陪着她们吧。


    成?秋这样想。


    崔韵时听着这个故事,想起了谢流忱。


    一个同样自私自利,嘴上却总说得很好听的人。


    他让她过了那么些年憋屈苦闷的日?子,她在他眼里,连他那只雪规鸟都?不如。


    可是当?她终于找到了后路,可以?不再忍耐,提出和离时,他却像变了个人一样。


    他说爱她,对不住她,说再也不会让她伤心。


    就这么轻飘飘的几句话,就那么几滴没有任何价值的眼泪,他就想用它们,将她那六年暗无天日?的生活一笔勾销。


    就算他为她捞红鱼玉佩,被刮骨鱼弄得满手是伤又?怎么了。


    这就像他捅了她十刀,而后又?捅他自己十刀一样,难道?他们就两不相欠,可以?重新?开始了?


    即便他扎自己一百刀都?没用,她受到的伤害是切切实实的,她记得那种?痛苦,永远都?不想再别无选择,只能陷在那种?境地里忍气吞声。


    对她来说,她自己是最重要?的,比他重要?多了。


    他们以?为他们的“爱”是什么稀世珍宝,还是灵丹妙药,竟能让别人甘愿受屈受苦,一头扎进他们编造出的美好火坑。


    成?秋说完了故事,两人沉默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唯有檐前?的雨丝不断飘落,隐匿入黑暗之中。


    大概是气氛太沉闷,成?秋从屋中取了她打猎用的弓和两支箭出来。


    她射出一箭,箭出如流星,快得几乎看?不见踪影。


    还剩下一支箭,她把弓转递给崔韵时:“你来。”


    崔韵时明白她为什么只拿了两支箭,因?为猎户不是高?门子弟,随时都?有取之不尽的箭可以?用来练习。


    成?秋的每一支箭都?要?用在猎物身上,不能轻易浪费,空射出去。


    崔韵时摇头:“我就不了。”


    “别与我客气。”成?秋以?为她是在为她省箭。


    崔韵时笑了:“我左臂残废,仅有一只手,拉不开弓。”


    即使一片昏暗中,她也能看?出,成?秋的表情大变。


    崔韵时安慰道?:“已经有许多年了,你不必在意,我已经习惯了。”


    成?秋将弓收回屋中,再坐回到她身旁,好一会才憋出一句:“多谢你没让小鱼看?见那些。”


    崔韵时轻拍她的肩,表示不必客气。


    ——


    雨下得很大,裴若望二人买了蓑衣穿上继续赶路。


    可不到半个时辰,谢流忱就毫无预兆地从马上摔下。


    裴若望勒住马回来,刚要?把他提起来,才发现他浑身滚烫。


    裴若望并不意外,说实话,谢流忱处于重伤状态还要?全力赶路,他不发烧才奇怪。


    他只是不知道?谢流忱是刚开始发烧,还是一直烧着不说,熬到现在扛不住了才摔下来。


    现在是荒郊野岭,必须先?找个地方躲雨。


    裴若望在他耳边大声说:“快醒醒!我去找找山洞,或者猎户暂居的破屋,暂时避雨。你不要?睡了,免得有山中孔武猛女路过,看?你颇有姿色,把你带走囚禁。”


    他半真半假地刺激谢流忱,想让他清醒一点。


    谢流忱气若游丝:“我没事。”


    “……”


    你嘴硬死算了,明日?就拿你的嘴去当?马蹄铁。


    裴若望走后,谢流忱坐在地上,一身衣裳都?被泥水浸透。


    他好难受,他想要?沐浴,换身干净衣裳。


    意识渐渐模糊,他眼皮沉重,再次倒地,人事不省。


    谢流忱觉得身上好暖和,暖和得他受不了。


    他好像变成?一阵风,高?高?地飞在空中,轻而易举地凌驾于林木之上。


    天空盘踞着大片黑沉沉的阴云。


    电闪雷鸣间,他看?见一只小鸟从眼前?飞过,不知怎么的,他就是知道?,那是崔韵时。


    豆大的雨点毫不留情地砸在她


    身上,打湿她的皮毛,她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要?艰难向?前?飞行,寻找一处安身之所。


    他想对她大声说话,呼唤她快躲到他这里来。


    可是他只是一阵风,越是急切,风势越大,将她吹得东倒西歪。


    他心急如焚,想要?追上她将她卷住好好安慰,吹干她湿重的羽毛,让她飞得轻松一些。


    可他靠得越近,她飞得就越艰难。


    风太大了,大到她稳不住身形,最后终于坚持不住,直直向?地面坠去。


    狂风尖啸着扑向?大地,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谢流忱惊醒。


    一切都?只是梦。


    他艰难地转了转脖颈,看?到摔倒在他附近的一只黑羽小鸟。


    风雨确实太大了,这只鸟真是可怜。


    他慢慢爬过去,将它捧起来,想看?看?还有没有的救。


    他查看?一番,发现它一息尚存,便将它揣进自己的怀里。


    他身上正出奇的烫,很适合让它回温取暖。


    想起方才的梦,谢流忱心中抽痛。


    她为了远离京城,远离他,而在这风雨中跋涉。


    她不该过这样的日?子,她应该锦衣玉食,被仆从服侍得舒舒服服,丝毫不受风雨侵扰。


    如今她在外风餐露宿,吃不好也睡不好,要?是也像梦里一样遇到困难,无人对她伸出援手怎么办。


    谢流忱想到这里,拉好衣服,将怀里的小鸟裹好,让它可以?安安稳稳地靠在自己胸膛上取暖。


    他强撑身体,再度起身,他再在这里多耗费一会时间,她就无人照料一会。


    他要?早点将她接回家,不能再在外边吃苦。


    反正他不会死,他的身体还没有耗空,只要?再划一刀,就能激发痛觉,让身体重新?振奋起来。


    没有排除万难的勇气,他就不配站到她面前?去,不配请求她给予他一点点怜惜。


    他在身上摸了半天,因?为头晕眼花,居然一时找不到匕首。


    他干脆放弃了,狠了狠心,从掌中拔出了那把剪子,再度刺下。


    淅沥的雨声中,响起一声钝器入肉的沉闷声响,和连绵不断的惨叫。


    血水混着雨水,渐渐渗入泥土,不见踪影。


    第54章 第 54 章


    裴若望望着洞外垂落的雨帘, 深深叹了口气,这趟活可真是苦差。


    方才他找到避雨的所在,赶回来要将昏迷的谢流忱带去躲雨。


    没?想到半路和他遇见, 谢流忱居然自行清醒过来, 像个没?事人一样骑着马赶路,看见他时还对他点点头, 说劳烦他了。


    谢流忱看起来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若不是知晓谢流忱有多能?伪装, 裴若望也会被他骗过去。


    他还记得谢流忱之前发烧, 身上烫得吓人, 都?到他自己支撑不住的地步了。


    他怎可能?突然就好上许多, 还能?骑马赶路。


    裴若望二话不说把谢流忱敲昏了,拉到洞穴里往里一丢。


    他摸了摸他的额头,谢流忱烧得比方才还要厉害, 即便裴若望知晓他不会死,仍然会感到心惊肉跳。


    哪有活人烫成这样的?


    算了,让他自己熬过去吧。


    裴若望靠着洞壁合上眼,开?始打瞌睡, 刚有点睡意, 谢流忱忽然开?始低声呢喃。


    声音在狭小的洞中来回地荡,像一缕哀怨的夜风,吵得他睡不着觉。


    裴若望仔细听了听, 原是他一直在缓慢地,几近哽咽地重复一句话:“对不住……”


    裴若望知道他是在对谁说这句歉,心想,他若是早听他的劝, 别那么?自以为是,尽快低头认错, 或许也不会到现?在这般状况。


    可这迟来的歉意又有什么?用,若真有用,世上也不会有个词叫作追悔莫及。


    ——


    谢流忱这一烧就烧了两日都?没?有醒。


    中途裴若望还发现?他在衣衫里藏了只伤鸟,也不知他是何时捡到的,还给它上好了药,包扎了伤口。


    裴若望便去外面弄了点果子喂给那只鸟吃。


    他想着谢流忱也不会饿死,就不强行给他喂食,只蘸了点干净的水在他唇上,表表心意。


    谢狗有他这样的朋友算他走运,如果不多多地回赠给他可以修复面容的药,他就把他先掐死两遍再说。


    两日间?,他偶尔会探一探谢流忱的鼻息,几乎每次都?能?探到呼吸。


    唯有一次断了,过了会又有了气息,裴若望便明白?,他是“死”了一回,红颜蛊又将他救了回来。


    等到第三?日,连绵的雨终于停止,谢流忱也苏醒过来。


    他睁着眼,眼中空空茫茫的,像是躯壳里的魂魄已经?被这山中精怪吞吃,只剩一副华丽的皮囊留在人世。


    裴若望试探道:“谢流忱?”


    谢流忱没?有任何反应。


    他目前这个样子明显不对劲,仿佛既不认得他,也听不见他说话。


    裴若望已经?在考虑走远一些,谢流忱是打不过他,可万一他使暗器,那就说不准了。


    这小子一贯阴险,喜欢在暗器上抹他自己特制的毒药。


    好一会,谢流忱转动脖颈看向他,好像忽然发现?他的存在。


    裴若望:“你方才非常奇怪,好似不认得人。”


    “受的伤太重便会这样,其实我能?听到你在叫我,可我一时还控制不了身体,无法作答。”


    谢流忱慢慢起身,像是在适应一具新的身体,动作都?有些迟缓。


    他道:“走吧。”


    裴若望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像一张破纸在风中颤抖发出的响声,他没?好气道:“你还是再歇歇吧,别没?走多久又不行了。”


    “我无碍。”谢流忱已经?向外走去。


    裴若望知道他是不听劝的,总归他一日不找到崔韵时,就一日不会消停。


    裴若望还是不费这个口舌了。


    尘土飞扬,两人再度策马扬鞭,向前行去。


    ——


    等他们抵达齐归山,将将过了半日。


    这里的雨下得比他们先前停留的那处还要久一点,直到现?在,天上还飘着些微的细雨。


    谢流忱示意他暂时停下。


    山路旁山花灿如烟霞,红红粉粉,美不胜收。


    谢流忱跳下马,挑挑拣拣,终于剪下了一枝花。


    裴若望看着这枝颜色最淡,近乎于白?的山花,心里想的却是谢流忱从家中带出来的那支霁雨花。


    那花不等干枯,便一片片地从枝上凋落。


    到第三?日的夜里,最后?一朵花苞也落了地。


    这枝花彻底成了一根光秃秃的木枝,没?有一点可看之处,更别提送人。


    当夜,谢流忱将它送入水中,又看它随水而?去。


    这未能?送到崔韵时手中的花仿佛成了他的执念。


    接下来他们每到一处,他都?要剪一枝新鲜的花带在身上,追上崔韵时后?便可以赠给她。


    裴若望抱臂打了好几个哈欠,心想他现?在净做这亡羊补牢的事,一点用都?没?有。


    不过他也知道,谢流忱并非不清楚自己做这些事毫无用处,他只是到现?在还不愿承认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他是在自我欺骗。


    因为谢流忱不能承受现实。


    所以就选择性地不去思?考,也不去面对最糟糕的部分,只把现?状美化成一次寻常的夫妻吵架,似乎妻子只是负气回娘家,他是去认错求她回来的。


    看这样理智的人不愿清醒的样子,真是叫裴若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总之还是赶紧把这些事办完,他就能?回到京城,回到陆盈章身边,再也不用与她分离。


    好友婚姻不幸,而?他幸福美满,这也是种自然平衡之道啊。


    谢流忱携着花枝上马,两人接着赶路。


    那只黑鸟窝在谢流忱衣裳里养伤,偶尔探头探脑,被他按回怀里。


    齐归山是十?五座山的总称,不知跑了多久,他们路过一片果林。


    裴若望看着枝头饱满的果子,唉声叹气。


    谢流忱明白?他的意思?,一挥手道:“去吃吧,别忘了给主人留下一些银钱。”


    裴若望:“哟,做了官就是不一样,如此地关?心百姓生计,谢大人好官啊。  ”


    谢流忱不接话,他得趁着这一会功夫给小鸟换伤药。


    裴若望走到一棵树下,一块浅紫色的软布被雨水打湿,浸在泥泞里。


    他一时好奇,站在那多看了几眼。


    谢流忱催促他:“我还要赶路,你别消磨时间?。”


    裴若望这才慢腾腾地走开?,谢流忱随意往他方才逗留的地方看了一眼。


    这一眼之后?,他的目光就如被冻结,再也挪不开?。


    尽管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崔韵时的手帕。


    她到过这里,或许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他被这个念头烧着,叫上裴若望,再也不肯耽搁时间?,循着不见蛊的指引,一路赶过去。


    跑过这一座山,又是一座更高的山峰,马儿实在跑不动了,他们在山脚下歇息片刻。


    谢流忱抬头仰望笼罩在淡淡雾霭间?的青翠山峰,心中幻想崔韵时或许就在这座山中。


    他精神一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觉到一阵疼痛,这疼痛却让他感到喜悦。


    这不是他臆想出的画面,他终于要见到她了。


    分别十?日,她自然是不想见他,可是他很想她。


    她在外风餐露宿,奔波劳累,吃的苦头一定?不少。


    若她真是只鸟儿,他就能?将她拢在手里,仔细检查她的皮毛,判断她近来的状态。


    谢流忱想着想着,目光停在半山腰上的一处。


    他觉得自己似乎看见她了,她今日没?有穿紫衣,身旁还有另一个女子。


    谢流忱眨眨眼,他好像在看一幅画,画上的小人只有米粒那般大,看画之人轻吹一口气,小人就会从画中被吹跑。


    谢流忱放缓呼吸,凝视着那一处。


    裴若望注意到他的异样,跟着往那一看,顿时了然。


    他说:“走吧,我和马都?休息够了,不拖你后?腿。”


    谢流忱却静默伫立,没?有上马。


    先前拼劲全力想要追上她,如今近得只隔半座山,他却有些不敢出现?在她面前。


    他早已设想过她会如何对待他,定?是百般嫌弃不屑,乃至厌恶。


    要是她能?为他的出现?而?有一丝欢喜就好了,可他知道那不可能?。


    她是他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


    而?他是她在这世上最厌恨的人。


    ——


    “你当真这么?快就要走了?这雨虽小,可还下着,山路泥泞湿滑,还是很危险,”成秋有些忧心,“你不应这样着急赶路。”


    崔韵时知晓她说的有道理,可她心中总是不安,大概是她惯来多思?,所以才疑神疑鬼。


    她不想冒险,但又实在不能?安心住着,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只是骑马骑得慢一些,绝不赶路。


    成秋见她主意已定?,有些不舍:“你要是能?多住些时日就好了,再过十?五日,我们这还有祭湖节,那时山上山下都?是人,热闹得很。”


    成秋与她相?熟一些后?,健谈不少,两人又说了好些话,崔韵时赠她一支金簪,将来有需要时还能?拿去换钱。


    成秋想起什么?,回身从房中拿出一把弩交给她。


    她说:“这把弩,一只手就能?操作,你带着,若有需要,可以用上。”


    崔韵时心中讶然,心知成秋是因几日前不小心提起她左臂残废之事而?歉疚,也是为了感谢她帮着瞒住小鱼。


    她想了想,拿出一锭银子,道:“这弩做工上乘,你费了不少功夫吧,这是我的谢礼,若是到外边定?做,还不止这个价钱呢。”


    两人好一番推辞,最后?成秋说不过她,还是被她塞了钱。


    崔韵时拿着那架弩,成秋牵着马,两人一起下山。


    她听到山道上传来马蹄声,心想看来不怕死的赶路人还不止她一个。


    难怪每年都?有那么?多因雨天赶路跌下山崖而?死的人。


    她随意往那一瞥,目光定?住了。


    她有点怀疑自己眼睛出了差错,不然前边那个人怎么?那么?像谢流忱呢?


    他这个长相?,十?万人中都?找不到一个和他肖似的。


    哪会这么?巧,她在这远离京城的深山老林里,就看见个和他容貌相?似之人?


    “站住,”崔韵时将弩对准他,“别再往前。”


    她的声音有多平静,她心里的怨气就烧得有多旺。


    谢流忱勒住马,声色和缓道:“韵时,许久不见。”


    他倒是心平气和,好似老友相?见,与她打声招呼。


    崔韵时直接道:“你知道和离是什么?意思?吗?”


    “两不相?干,再无瓜葛。”


    “我知道。”谢流忱声音低下去。


    “那你为何还要纠缠?”


    谢流忱不答,只说:“你想去哪,我送你过去,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安心。”


    崔韵时差点要笑了。


    他又开?始说谎了,他当她是傻子吗。


    他骗人的时候总是格外真诚,所以现?在她知道了,只要他很诚恳地说些动听的话,那便一定?又是在盘算着什么?了。


    “你能?不说谎吗?你知不知道,你装模作样的样子让我很恶心?”


    她不想和他撕破脸,若非必要,她不想把事做绝,这对她没?有好处。


    任何时候,不管是再讨厌的人和事,留下一分体面,就是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


    可他真是欺人太甚。


    谢流忱被她这句话说得脸色惨白?,好像她一句话就能?伤害到他一样,她觉得更可笑了。


    只听他说:“好……我的实话就是,我想和你回去,我们回家吧,你不喜欢我什么?地方,我全都?改,只要你说出来,我什么?都?可以做。”


    崔韵时忽然射出一支弩箭,正?钉在他的马儿蹄子前,马儿惊得将他从马上甩下来。


    他怀里一直抱着的花落在地上,溅上泥土。


    他站起身,牵住躁动不安的马儿。


    他的眼珠清澈,像另一只躁动不安的动物一样望着她,眼中满是哀伤。


    崔韵时不为所动:“你想和我回去,然后?呢?我跟你回去,继续和你做夫妻?为什么??你觉得那种日子我还没?过够吗?”


    “为什么?总要我听你的,你太爱自己了,你根本不是爱我,你只是通过爱我的方式来爱你自己。”


    这些日子她将谢流忱的言行都?想过了,这个道理很简单。


    人饿了,就要吃饱饭,吃饱喝足就是对自己好,人当然也会说他喜欢这道菜,那道菜,可他只是通过吃掉这些喜欢的菜式来满足自己。


    “我只是你的一道菜,我不想变成别人的盘中餐。”


    “你根本不爱我,你明白?吗,所以你走吧,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谢流忱却上前一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步步地走向她。


    崔韵时皱眉,按动机括,朝他的脚下射出一箭又一箭,他仿佛不怕死一般,无视她射出的箭,硬是要走到她面前,与她相?对。


    崔韵时怒极,他想表现?他不怕死,也不怕她的威胁是吗?


    她噌地拔出腰间?长刀,横在他脖颈上:“站住。”


    她只是轻轻一侧,就在他白?皙的颈间?破开?一小道口子,鲜血缓缓渗出。


    谢流忱却忽然对她绽放出笑容,好像他找到了什么?解决难题的方法,甚至好像为她这一刀而?微微欣喜。


    谢流忱:“你说我根本不爱你……”


    崔韵时暗含讥讽:“是啊,你若是不赞同,你就证明给我看啊。”


    然后?她就可以要求他别再纠缠她,既然爱她,怎么?能?不答应她的任何要求。


    他很温柔地一笑:“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能?让我生不如死的秘密,我拿这个抵给你做证明好不好。”


    “什么?秘密?”


    谢流忱没?有说话,他握上她的手,抬了抬她手中的长刀,而?后?用力朝他心口刺去。


    长刀锋锐无比,瞬间?贯穿了他的心脏。


    天地一瞬间?都?变得极为寂静。


    无声、无息。


    第55章 第 55 章


    崔韵时大叫一声, 惊恐交加。


    她杀过?的人?不少,可她杀的都是能杀的,杀完也不会给自?己惹麻烦的该死之人?。


    她


    弋?


    没想过?要杀一个朝廷命官, 这可是要命的大罪。


    她的手?还被谢流忱按着握在刀柄上, 每一缕温度和?细微的颤动都由他这只手?传递过?来?。


    崔韵时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身躯也是血肉筑成的。


    此刻, 他就像一只蝴蝶一般串在她的刀上, 摇摇欲坠。


    崔韵时环顾四周, 成秋和?马上那?名男子都是一幅回不过?神的样子。


    她颤抖道:“你们都看见了吧, 我?没捅他, 是他自?己拉着我?的手?捅的他自?己,不是我?杀的。”


    谢流忱整个人?都在轻微摇晃着,想拉住她的衣袖, 和?她说他不会死,他的伤口会长好,好到好像没有挨过?这一刀一样。


    这就是他的秘密。


    她不管是用这件事来?要挟他,还是一不顺心捅他几个窟窿来?报复他, 都可以。


    就在他艰难启唇想要说话之时, 崔韵时忽然尖叫一声,像逃命一样上了马,狂奔离去。


    回来?啊, 不要走……


    谢流忱心急想追,可失血过?多,让他眼前出现?一片重影,他几乎看见两个崔韵时的背影往左右奔去。


    她为何这样害怕, 他不是妖孽,他是人?, 只是不会死而已。


    她若要和?他动手?,他也不会反抗。


    他并不可怕,尤其是她,根本不需要害怕他。


    谢流忱挣扎了几下,步伐踉跄着跪倒在地,而后眼前从青蒙蒙的一片变为昏黑。


    昏过?去前的最后一刻,他忽然有些?庆幸,他是不会死的,所以这不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若他只是寻常人?,人?生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离去的背影,怕是死都不能瞑目,而要竭力化为鬼魂,千里万里乘风而去,停驻在她身旁。


    好在这不是最后一面。


    ——


    谢流忱意识恢复清醒时,并未立即睁开眼,而是仍旧阖着双目,一动不动。


    裴若望却立刻道:“醒了啊。”


    “你怎么知道?”


    裴若望没回答,他都不想说他。


    谢流忱清醒的时候嘴巴又紧又硬,撬都撬不开,可是一重伤昏迷,就什么矫情话都往外说。


    他估计是做梦梦见被妻子甩了的一百种场景,人?都只剩一口气了,各种挽留的酸话倒是说个没完。


    裴若望被迫听了一下午,感觉十分恶心,这些?话若是他对陆盈章说出来?的,那?自?是感人?至深,可是听谢流忱说出口,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


    因为谢流忱伤得太重,裴若望给足了这个名叫成秋的猎户银钱,打算在她这处暂时逗留一阵。


    成秋起初还以为这是给她的埋尸钱,她转头就去后山开始挖坑,挖到一半回来?喝口水,发?现?谢流忱没死。


    她显然十分意外,但是最后居然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就这么走了。


    裴若望看她走远,只见她开始把挖出来?的土填回去,填完后还踩实了好几脚,仿佛做惯了这活。


    他感慨了一下这个山野女子的境界,心想谢流忱但凡有这猎户一半随遇而安的心态,都不至于跟条狗一样撵在崔韵时身后跑,活生生把自?己的气质都给跌没了。


    到了第三日的时候,谢流忱已经好得差不多,可他仍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裴若望有些?狐疑,以他的脾气,不应该马上不要命地奋起直追崔韵时而去吗,怎么会在这里消磨时间。


    不过?裴若望也没多问,他身上可没有红颜蛊,一具肉体凡胎,早就累了,正好可以休息一下。


    这一日,谢流忱在院中的躺椅上晒太阳。


    这躺椅是他花了钱从山下行商那?买来?的,跑腿的自?然是裴若望。


    日光太盛,照在他的脸上,越发?显得他面若白纸,毫无血色。


    他躺在那?里,就连呼吸时,胸口也几乎没有起伏,整个人?看起来?仿佛随时都会一命呜呼。


    不远处的重重山花之后,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正在认真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几日,崔韵时一直和?成秋暗中保持联系,尽管是谢流忱自?己找死,可那?凶器是她的,拿着凶器的手?也是她的。


    谢流忱若真死了,她根本脱不开关系,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等她冷静下来?,还是重新回来查看情况。


    令她大吃一惊的是,谢流忱居然没死。


    崔韵时怀疑他的心脏长在右边,所以穿心一剑没能要了他的命。


    这就是他的秘密吗?可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崔韵时气得在无人?处走来?走去,她都设想了自?己今后作?为逃犯躲躲藏藏,隐匿山林的可怜下场,心中不知受了多少煎熬。


    他拉着她的手?捅他自?己一刀到底什么意思?


    除了把她吓死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最可恨的是,逃跑出一段距离后,崔韵时才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张一千两银票。


    她很?确定这张银票在她和?谢流忱见面之前是没有的。


    所以此人?一边借她的手?自?残,一边往她袖袋里塞银票,手?法老?练精妙,竟让她没有丝毫察觉。


    而他塞钱给她,就是料到她根本不会和?他回去,怕她在外花销太大,特意贴补她。


    崔韵时气得暗中跳脚。


    这种被人?猜测心事和?下一步动向?的感觉糟糕至极。


    何况她现?在需要他这种多余的好心吗?她当年真正需要的时候,他怎么跟死了一样。


    她咬牙暗下决定,只要他这阵子没死,等过?上一个月,他再?有什么好歹,那?杀害朝廷官员的罪名就不能扣在她头上了。


    躺椅上的人?闭着眼,感受着花丛后那?道难以察觉的目光。


    胸口有东西在沙沙地动,不见蛊正因感应到目标离得非常近而过?分活泼。


    他伸手?将探出来?的不见蛊按回去。


    它通体橙红,太过?显眼,很?容易被她发?现?。


    他窝在躺椅上,佯装成伤重体虚的模样,又慢慢侧身背对着她,叫她看不分明,不好确定他的身体是否有在好转。


    她越看不清,就会看得越久。


    谢流忱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直到不见蛊不再?躁动,他才睁开眼,却不转头望向?那?片花丛。


    又离开了吗?


    她走得真干脆。


    原本温和?的日光逐渐变得灼人?,他抬起衣袖,罩住了自?己的脸。


    ——


    崔韵时沿着山路向?下走去,因为近日心绪起伏过?大,胸口那?片疹子又开始痒了起来?。


    她本想去采些?蛇甘草止痒,又不熟悉这座山的地形,思虑过?后决定还是走到山下集市中,看有没有卖这种草药的。


    齐归山连绵起伏,占地颇广,最近的城镇也要骑马两日才能赶到,所以山民们往往聚在山下贩卖食水药材给过?路的游客,山下甚至还有两间客栈。


    崔韵时从山上往下看到有客栈时,时常觉得不可思议,若不是此处皆是高山,恐怕山下早就发?展成了一个小镇。


    崔韵时刚走到一半,旁边的草丛簌簌作?响。


    她站了站,想看那?里面能出什么幺蛾子。


    一个人?忽然从里面冲出来?,扑通一下摔倒在石阶上。


    他哎哟痛叫了一下,想要起身,又似乎伤到了腿脚,好半天爬不起来?。


    那?个四肢乱划的样子,活像只没壳的王八。


    崔韵时就站在一边看,并不太想出手?帮忙。


    试想一下,倘若此人?居心叵测,她一伸手?搀扶,双手?被他搭住,露出空门,被他偷袭,岂不倒霉?


    出门在外,她别的没有,防人?之心,她可是很?多的。


    这样才能活得又好又久。


    她人?生最大且唯一的错误、纰漏、看走了眼,就是嫁给谢流忱。


    崔韵时看了活王八划动四肢好一会儿,她不相?信一个年轻力壮的人?能因为摔了一跤就爬不起来?,死在这里。


    可是看了这么会儿以后,她觉得还真有可能,因为这人?手?脚似乎十分笨拙,扑腾了这么久,人?是没起来?,手?上还多了许多小石子划出的伤口。


    她叹口气,寻了根歪歪扭扭的木棍子扔到他面前:“这位兄弟,你撑着这个起来?吧。”


    那?人?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撑住木棍站了起来?。


    “多谢多谢。”


    这人?抬


    起头,竟然长得很?是眉清目秀,别有一番神韵,就像朵雾霭中的无名小花,让人?看了便觉神清气爽。


    只不过?额角摔破了,崔韵时便拿出一条手?帕给他:“你按一下伤处,那?破了块皮,正往外流血呢。”


    成归云捡起地上的背篓,看了看里面的草药几乎没什么损坏,松了口气,这才接过?手?帕。


    他刚要再?次道谢,目光落在崔韵时胸口没有被衣服包裹住的一小块肌肤上,道:“咦,姑娘,你这该用些?蛇甘草敷上,不然痒起来?,你怕是要坐立不安,睡都睡不好。”


    他从身后背篓里拿出一小把蛇甘草:“今日凑巧,我?采了这么一些?,便都给姑娘吧。”


    崔韵时忍不住笑了,心想真是好心有好报,那?她就不用去市集上挑拣了。


    成归云又在背篓里翻找,想看还有没有遗漏的蛇甘草,结果翻出了一片黄云叶。


    崔韵时认得这种叶子,据她所知,这只能用来?观赏,并非药材。


    她疑惑道:“这也能入药吗?”


    “不能,”成归云拿着这片叶子,很?喜爱地转动着叶茎,“我?看它长得很?端正顺眼,所以特意采了带回家去。”


    崔韵时没觉得这片叶子有什么特别的,她在旁边的黄云树上看了看,也摘下一片黄云叶。


    “你看这片是不是更端正?”


    成归云一看,有点?傻眼,不得不承认道:“确实比我?的更端正。”


    崔韵时哈哈大笑。


    她觉得这人?说话真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傻气,和?白邈有一点?点?相?像。


    不过?白邈是更精致矫情些?的傻气,像只明知自?己可爱漂亮,故意想在她面前耍聪明的小猫。


    可问题就在于,白邈越想耍聪明的时候,就会越暴露他的笨。


    于是越暴露越显笨,越笨越显可爱。


    崔韵时对他笑着道:“那?这片就给你吧。”


    成归云面露喜色,不停感谢。


    崔韵时觉得他真是比白邈还要好哄,实在是个难得一见,心性纯然之人?。


    等到了山脚下,两人?就此别过?,约好明日日落时分就在此处相?会,他采一些?新?鲜的蛇甘草给她接着敷。


    成归云一路回到家,推开院门,放下背篓。


    他舒展身体伸个懒腰,伸到一半,他停住了,站着发?了会呆。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似乎有人?在窥探他。


    大概是错觉吧,他一个大夫,又没把谁给医死了,和?邻居关系都很?好,怎么会有人?注意他呢。


    成归云排除杂念,开始收拾草药,将它们洗净晾晒。


    他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并没有注意到,他搁在地上的木棍,和?那?片从崔韵时手?中得来?的黄云叶,不知何时,都已不见了踪影。


    第56章 第 56 章


    第?二?日, 成归云如往常一样下山采买食物,这样凡事亲力?亲为的日子?他已过了六年。


    齐归山有?不?少人是成氏族人,成归云虽也姓成, 可他其实是外来者, 只是暂居此处,钻研此地特有?的麻伤病。


    他出身商贾之家, 家中虽不?算大富大贵, 可也不?缺银钱。


    所以当他医术略有?小成, 打?算遍游天下, 寻访名?医, 诚心求学,以求在医道上更进一步时,家中父母也由他去了, 只将家业交给他的姐妹兄弟便?是。


    成归云今日买到了新鲜的大白菜,正悠哉游哉地往家走。


    可当他在人群中看见一名?侧对?着他的中年女子?,他先是一愣,随后便?大喊:“静尘师傅, 静尘师傅……”


    他追了过去, 却再没看见静尘道人。


    成归云失落地兜着手里?的菜,心想自己的运道还真差。


    几年前他意外结识静尘道人,深深被她在医道上的造诣折服, 想要?拜她为师。


    可静尘道人不?肯收徒,只推说他们师徒的缘分还未到。


    成归云求学心切,被拒后,仍是日日跟着静尘道人出诊治病, 想要?以自己的勤奋和用心,换得被她收入门下的机会?。


    后来静尘道人大概是被他缠得烦了, 某一日不?告而别。


    自那之后,成归云继续做游医,心想若再见到静尘道人,一定要?说服她、打?动她,成为她的弟子?。


    如今拜师的机会?都出现在他眼前,他居然跟丢了。


    他叹了口气,看手里?的白菜都没那么水灵了。


    身后有?人温声道:“这位公子?,这是你的东西吗?”


    成归云吓了一跳,自从他当了游医,风尘仆仆,衣着是要?多素有?多素,不?比从前做富家少爷的时候,再也没人称他一句公子?了。


    他现在当不?起这种称呼,还是成大夫听着顺耳。


    他回头瞧瞧和他说话之人,又吓了一跳。


    这人长得也太好看了,他从没见过有?人能光彩照人成这样,一转头看去,他都觉得有?些不?真实。


    成归云慌张地看向?他手中的东西,是他的钱袋。


    他赶紧道谢:“多谢多谢,嗯?”


    他仔细看了下面前这人的衣袖,这人似乎正是方才与静尘道人对?面相谈的人,难怪他看着眼熟。


    “你,你认得……”


    “我?方才听见公子?在喊静尘道人,”谢流忱接过他的话头,“我?确实与她相识。”


    ——


    成归云带着这位自称姓裴的俊秀公子?回了住处,只为多打?听静尘道人的近况,他好找到拜师的方法。


    他给裴公子?倒了杯冷茶,对?方十分有?礼地对?他道谢。


    成归云干笑一下,虽是在自己家中,可他仍有?些局促。


    他那只有?个缺口子?的粗瓷茶杯,被裴公子?拿在手里?,看着都值钱了不?少。


    他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更别提在这样穿着简素,也难掩一身贵气的人面前,他更不?知该说什么。


    他自小见过许多出身富贵之人,这些人往往自视甚高,总爱对?旁人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


    他口舌不?怎么伶俐,对?上这样的人总是吃亏。


    但眼看裴公子?喝了大半杯茶,半点没露出嫌这茶太粗劣的意思,成归云又放松一些。


    裴公子?显然不?是个难以相处的人,观他作风,疏朗随和,说话也极耐心,让他也没那么紧张了。


    谢流忱装作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成归云就像只老鼠偷窥猫一样偷看他。


    这样的人就能被她青睐吗?


    他们的命可真好,只要?蠢蠢笨笨的,什么事都不?用做,就能让她展露笑容。


    她说过,即便?打?从一开始他就待她好,她也不?会?发自真心地喜欢他。


    到了这个地步,他这样不?讨她喜欢的人,就只能扮演她喜欢的个性,用别人的身份接近她。


    成归云的身份就很好。


    为了将他远远弄走,好让自己来顶替成归云,谢流忱找来了静尘道人,以她最?想要?得到的乌夷草,换得她陪着做戏,收成归云为徒,带他远离崔韵时的结果?。


    对?上成归云清澈的双眼,谢流忱心无波澜地编了一套说辞。


    他裴家有?人生了麻伤病,他多方打?听,得知成归云钻研此病已久,故而他想请成归云告知他治麻伤病的医方,而他则请静尘道人收下成归云。


    他诚心为家人求医,请成归云务必答应。


    成归云听完,无法相信这样的好事居然会?落在他头上,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他惊喜得嘴都不利索了:“当……当真吗?”


    谢流忱点头微笑道:“自是真的,公子?往外瞧,看门外站着的是谁?”


    成归云几乎是几步蹦到了门前,推门一看,真是静尘道人,是他梦寐以求的师傅啊。


    他激动得差点晕过去,好在裴公子?走到他身后,抓着他的手臂掐了他一下,硬是把他掐清醒了,这才不?至于在师傅面前失态。


    成归云只听他道:“公子收拾一下,留下医方,尽快


    弋?


    随你的师傅启程吧。”


    成归云连连点头,飞快地从案上一本书中抽出张纸交给他:“裴公子?尽管拿去,若是还有?需要?我?的地方,来信于我?,我?一定赶去救治裴公子?的表弟。”


    他还想说一番感激之语,裴公子?正拿着那张医方喜不?自胜,见状颇为善解人意,挥挥手示意他赶紧上路吧,还祝他一帆风顺、得偿所愿。


    成归云笑得合不?拢嘴,收拾了个小包袱,就跟着静尘道人离开了齐归山。


    看着成归云跟着静尘道人远去的背影,“裴公子?”面上的喜色尽数散去。


    屋中重归寂静,谢流忱将那纸医方淹入水盆中,纸上的字迹晕成一片。


    他从袖袋中拿出一面新的袖镜,他注视着镜中人,眼神渐渐变了,变得直率、天真,变得和成归云的眼神一模一样。


    然后是唇角的弧度、眉宇间的一丝轻闲之意,直到最?后,他完全模仿出成归云那温吞友善的神态。


    他几乎感到一种窒息,好像躯壳里?自己的本体也和那张医方一样,被一点点淹没在水里?。


    可他必须要?这么做。


    等到他吃下本要?给裴若望改换面容的药,他就能彻底变成成归云了。


    只要?是谢流忱,就不?能得到她的喜爱。


    他要?舍弃自己的脸,抛下自己原本的身份,以别人的名?义,别人的个性去在她面前表演,才能靠近她。


    代价是他要?永远戴着面具,她永远都看不?见真正的他。


    他感觉到比被杀还要?剧烈的痛苦,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希望。


    只要?他不?是谢流忱,他在她那里?就还有?一丝可能。


    他忽然想到了月下那句笃定的、满怀恶意的谶言:“你一辈子?都别想被她喜爱,你只会?孤独终老、容颜衰败、凄凉度日,没有?人会?爱你。”


    是啊,没有?人会?爱谢流忱的,所以他不?做谢流忱了。


    他打?开瓶塞,将那颗封在药丸中的蛊吃了下去。


    ——


    裴若望终于等到谢流忱从屋中出来,他刚要?走过去,忽然睁大眼,怀疑自己眼睛花了,不?然谢流忱怎么会?换了张脸。


    他张着嘴看了好一会?,猛然明白过来:“你把我?的药给吃了!”


    谢流忱点头,裴若望心啪地死了一半:“你告诉我?,你还能做出来的,对?吗?”


    谢流忱再度点头。


    裴若望无法理解:“你不?是制作出了能让人忘却一段时间内所有?事的蛊吗,为什么不?给崔韵时吃,你把我?的药吃了算怎么回事?”


    谢流忱似乎很疲惫,他微垂着头,像一只斗败了的孔雀,每一根羽毛都失去了光泽。


    过了会?他才答道:“我?没有?办法对?她下手。”


    裴若望痛失药丸,心急如焚,他直接道:“那你给我?,我?这就去下在她食物里?。”


    谢流忱目光晦暗地盯着他:“可我?再也不?想伤害她了。”


    裴若望无语至极,他真是看不?下去他这么磨蹭,他从前哪是这种举棋不?定的性格。


    他除了对?他自己下不?了手,他对?别人下起手来,那是又快又狠。


    裴若望想要?尽快了结这件事,他才好回京。


    他已经错过了那么多年,躲了那么多年,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正大光明站在陆盈章身边,他不?想再等了。


    谢流忱如今手法这么温和,生怕把他妻子?磕碎了,这得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


    黄昏时分,崔韵时到了约定的地方,成归云居然已经在那了。


    没想到他看着有?些不?着调,却这样守时,到得比她还要?早。


    崔韵时从他背后接近他,他正看着远处湖边几个孩子?玩闹。


    湖面上放着一只只巴掌大的叶子?舟,她认得那是什么。


    之前她为了帮成秋打?掩护,抱走小鱼时,找借口说想知道酬湖的事。


    小鱼便?告诉她,酬湖就是用一条长长的柊叶做成小舟,可以许下自己的心愿,也可以念出亲人好友的姓名?,再将它送入水中,湖中的神灵便?会?庇佑那些人。


    此地山民?常做这种叶子?舟寄托心愿,小鱼前几日还带着她放了许多只。


    崔韵时出声叫道:“成大夫。”


    成归云回头,神色还和和昨日一样温吞腼腆,崔韵时随口搭话:“成大夫也想放叶子?舟吗?”


    “嗯。”


    崔韵时心想她今日也没什么急事,便?走到岸边,用几个铜板和那些半大的孩子?换了许多片柊叶。


    叶子?舟的做法还是她从小鱼那学会?的,她并不?熟练,做了一只又丑又歪的出来后,她自己都想笑。


    她将它递给成归云:“给你吧,成大夫,只是别许太大的愿,我?这船做得,似乎有?些漏水。”


    成归云轻笑出声,接过叶子?舟放在身旁,又从那堆叶子?里?抽出一片,开始慢慢翻折起来。


    崔韵时看他动作缓慢,原本盼着他做一只比她的更丑的小舟来,结果?他居然做得极为标致,令她生出了些许好胜心。


    没等她再折一只与他比个高低,成归云已将手中那只漂亮的小舟呈到她面前。


    “给我?的吗?多谢。”崔韵时立刻接过来,不?想和他比试了。


    她将这只叶子?舟放到水面上,轻轻一推,而后学着小鱼的样子?念道:“祝愿成归云成大夫岁岁平安。”


    谢流忱看着渐渐远去的小舟,心想,做成归云或许也不?错。


    如果?此刻在她身边的是他,是绝得不?到她的好脸色,和真心祝愿的。


    崔韵时放完小船,看见成归云面上一闪而过的惆怅之色,关切道:“成大夫,你有?什么烦心事吗?”


    倘若是别人,她或许不?会?将这话问出口,可昨日她便?将成归云的脾气基本摸透了,他是个表里?如一,性情?单纯之人,不?会?觉得她的这句关怀冒犯了他。


    而她也当真想帮上他的忙,看见他这样忧虑的样子?,她总会?想到白邈,便?觉得不?忍心。


    成归云犹豫一瞬,说道:“我?有?一位好友,我?们相交多年,我?本以为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友,可有?一日,她与我?翻脸断交。从那之后,我?再也无法与她说上一句话……”


    成归云转头望着她,眼中波光流转:“你说,我?该如何才能与她重新开始?”


    崔韵时没问他们为何会?翻脸之类的细节,既然闹到这个地步,再纠缠这些细节也无甚作用了。


    她想了又想,道:“我?觉得,你不?如放弃吧,人的一生会?有?许多好友,走了这个,还有?下一个,你收拾收拾,下一位至交说不?准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若我?不?想放弃,该当如何?”


    崔韵时没想到成归云居然这么执拗,她劝道:“长痛不?如短痛,你还是想开一些吧。”


    “若是长痛短痛我?都忍得,无论怎样都不?能放手呢?”


    崔韵时哭笑不?得,觉得他这样真像个孩子?。


    “世?上哪有?这样的事,现在还不?能放手,那一定是还不?够痛,人被火烫到都有?赶紧收回手的本能,真到被伤到体无完肤,痛不?欲生的地步,怎么可能会?不?自保,不?放弃。”


    谢流忱看着她,有?许多话想要?说,可没有?一句是能用成归云的身份说的。


    他抿着唇,忽然很难过。


    他就站在她面前,可他已经失去了用自己真实身份与她对?面相谈的资格。


    崔韵时看成归云好久都不?说话,再次好心相劝:“既然对?方已与你断交,证明你们此生缘分便?到此为止了,再要?纠缠,也只会?加深矛盾,最?后只会?走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你想要?重新开始,可对?方不?愿意,你又不?肯放弃,这样光是听听都让人觉得很头疼的事,怎么会?有?好结果??”


    崔韵时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想看一眼成归云是否有?所松动。


    结果?就见成归云怔怔地看着她,眼中全是她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是啊,怎么会?有?好结果?。”


    那语气淡淡的,却莫名?怅然,落在水面上,如一只载满愁绪的叶子?舟,行不?了多远,转瞬便?沉入水中。


    ——


    收下成归云采的新鲜蛇甘草,和他用蛇甘草制


    作的膏药后,崔韵时又去山下市集上买了些食物,才往成秋的住处走去。


    这些都是要?送给成秋和小鱼的,若她不?需为了功名?利禄而奔忙,在此地长久地住着也是件难得快意之事。


    只是她缺不?得这些身外之物,永远都不?可能无所事事地悠闲度日。


    她将身上的一切长处都压在赌桌上,想要?换一个锦绣前程。


    她一直都是这般过活,有?时候她觉得这样很辛苦,有?时候又觉得人生本就是如此苦涩。


    就算是成归云这样单纯的人,也有?他自己的烦扰,烦扰到让这个在石阶上摔破头都不?会?笑不?出来的人,却在提起和朋友断交之事时,神情?恍惚。


    人人都有?自己的困苦和难关,她不?是最?苦的那个,这就是她的幸运。


    崔韵时这么想着,心里?却无端地感到悲伤,这悲伤像落日的余晖,将她全然笼罩。


    山道上,一辆马车朝她行来,崔韵时往山壁上躲了躲,给这辆宽敞华丽的马车让开路。


    不?过她总觉得这马车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马车从她身边经过,车中隐隐有?瓷器摔地的清脆声。


    崔韵时想离这些是非远一些,再也不?看那辆马车,转身就要?走。


    “你住口!”


    崔韵时猛然回头,神色无比惊诧。


    因为马车中传出的那一句呵斥之语,是白邈的声音。


    第57章 第 57 章


    马车不断行进, 驶入市集之中。


    听着外面传来的?人声笑语,白邈探出窗外,茫然又眷恋地看着所有从?他眼前一晃而过的?鲜活面孔。


    活着真好?啊, 可他已经活不长?了?。


    货摊前, 一对年轻男女?正在挑选蔬果。


    他们衣着简朴,脸上却是暖融融的?笑意, 男子笑话女?子不会挑果子, 被她弹了?一脸水珠, 躲闪着藏到她身后。


    这本?该是他的?人生。


    他呆呆地望着他们, 任由飘洒的?雨丝湿润他的?头发。


    他再?一次想到, 要是能在死之前见一见她该多好?,市集上这么多人,可没有一张脸是她。


    谢燕拾一看他巴着窗, 看天?看地就是不肯回头看他的?样子就来气,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全是一个又一个水灵灵的?姑娘。


    谢燕拾心痛又愤恨:“你能不能安分些,你又在看别的?女?人, 你……”


    白邈猛地甩下车帘, 提起浑身的?气力,直接发疯吼道:“我看什么女?人?我不喜欢女?人!我现在喜欢男人不可以吗,你看楼上的?那个男子, 是不是风韵犹存,你看那两个卖货郎,是不是清纯可人?”


    谢燕拾被他气得面色涨红,不等她说什么, 白邈又哗地掀开车帘:“我喜欢这个车夫,这个侍卫, 这匹公马,一个个俱是风姿出众,叫人看了?把持不住。”


    车夫与侍卫都被他这出其不意的?一手吓得魂不附体。


    两人纷纷求饶:“使不得使不得啊,夫郎饶了?我们吧,小人家中都还有妻儿老小。”


    谢燕拾面颊肌肉抽动。


    她努力把自?己想象成长?兄和三妹妹,回想他们平日的?一举一动,终于强忍怒气,冷笑一下:“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多生气,你这点伎俩我早摸透了?。”


    他知不知道她有多不容易。


    长?兄那日被她失手砸破了?头,母亲让人一番探查,知道了?她从?苗人那里买来药粉给白邈下药的?事,当即大怒。


    母亲说圣上正为苗人在京城作?乱一事而大发雷霆,这时候她再?因为和苗人的?交易被牵连进去,怎么扯得清楚。


    为了?断绝后患,母亲竟然要马上弄死白邈,制造出他意外身亡的?假象。


    谢燕拾听完就是一惊,她怎能让母亲杀了?白邈。


    她求了?母亲好?一会,母亲却没有任何松动。


    她抓着母亲的?手渐渐冰冷下来,母亲对长?兄的?妻子多加看重?,对她的?丈夫便想杀就杀。


    在母亲心里,她是最末位的?,比不上长?兄,更比不上三妹妹。


    谢燕拾当即带着白邈逃出京城,既然是苗人的?东西,她就去南池州找人医治白邈。


    长?兄都跑了?,她跑一跑又怎么了?。


    谢燕拾疲惫地靠在车壁上,她为了?白邈累成这样,他都不知感激。


    成亲以来,他对她没有一日好?脸色,好?像她是什么恶心的?东西。


    她曾经一时气愤,当众抽了?白邈两个巴掌。


    只是两个耳光而已,可是他居然敢打回来,那一巴掌里含着的?怒气和恨意是那么直接,把她打得摔在地上,打得她耳朵嗡嗡地响。


    每一次她动手打白邈,他根本?不忍让,上一刻挨她的?打,下一刻他就还手,打得还比她这个女?子重?得多。


    打女?人的?男人算什么男人,谢燕拾对他失望至极,可是每次看见他的?脸,她又会重?新动心,原谅他的?过错。


    她曾以为白邈就是这样冲动、没有理智的?人。


    可她后来又发现,每个他与崔韵时都参与的?场合,酒宴上那么多人,可只要崔韵时转身或是走得离他近一点,他就会给自?己找些事做,或是饮酒,或是与人相谈,总之不会与崔韵时对上视线。


    她以为他是成了?亲,知道照顾妻子的?心情,知道要守夫德,学会避嫌了?。


    但他一对上她,还是一副死了?全家的?不忿表情。


    后来谢燕拾就想明白了?。


    如果白邈不是时时注意着崔韵时,怎么能在她转身的?时候就恰好?避开她的?视线。


    所以他不是为了?她才与崔韵时保持距离,他是为了?崔韵时才这么做的?。


    爱让冲动的?人变得周全细致,让白邈这样不怎么动脑子的?人也学会克制。


    这就是爱,是她从?没在白邈这里得到的?爱。


    谢燕拾眼前渐渐模糊,泪水滚滚而下。


    ——


    被雨浸湿的?泥土软和,上面的?车辙印还很?新。


    山道上没有躲藏的?地方,怕被车上的?人察觉,崔韵时便远远跟着,一直跟到了?一处小院。


    小院中已经有三辆马车停着,院中几个仆从?来来往往,说起话都是京城口音。


    她思忖了?会,不知要不要进去。


    进去后,倘若当真见到白邈,她又该说什么呢,她有能力帮他脱离谢家的?掌控吗?


    自?然是不能的?。


    而她这样潜入与他私会,万一漏了?马脚被发现,会害得他在谢燕拾那里的日子更加难过。


    她救不了?他,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她不可能将谢燕拾打一顿,而后谢燕拾就变得老老实实,从?此善待白邈,甚至放他自?由。


    这是痴人说梦。


    若是世上所有事都像杀人一样简单就好?了?,比对方强悍,便成功击杀对手,比对方弱小,便成为对方的?刀下亡魂。


    而不是像曾经那样,权势压迫之下,罗网兜头罩住他们。


    他成了?谢燕拾的?战利品,而她自?愿咬中谢流忱的?鱼钩,两人殊途同归,都成了?权贵的?掌中之物。


    就在这时,院中响起一片摔砸之声。


    而后一间屋子房门被打开,谢燕拾脸上带泪,提着裙角从?里面走出来。


    崔韵时便知晓白邈就在这间屋子里。


    屋中仍有人在说话,似乎是个小厮,正好?言相劝道:“夫郎还是快喝药吧,和小姐置气哪比得上身子要紧。”


    崔韵时闻言呼吸一窒,白邈病了??生的?什么病?要紧吗?


    那小厮劝了?好?一会,白邈都不为所动,他只得将碗放下,独自?离去。


    崔韵时看准时机,趁所有人都不在院子里的?时候,闪身入内。


    她一转身,就看见白邈趴在桌上,头发未束,凌乱地披散下来。


    白邈压着自?己的?衣袖,宽大的?袍袖铺满半张桌子,他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


    他真讨厌白色,素得像丧服,穿在身上,让他感觉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一直喜好?颜色夸张夺目的?衣裳,崔韵时从?前看见浮夸的?布料便会买来送给他,他穿什么她都


    大加赞赏,她总说他是世上最漂亮的?人。


    可他觉得,她才是最漂亮的?,漂亮得像他臆想出来的?一场梦。


    后来谢燕拾不许他穿成那样,她说他的?长?相,就该穿一身这样清冷的?颜色才合称。


    白邈发着呆,听见又有人进来了?,他一动不动。


    “小白,来喝药吧,喝了?药你就不难受了?。”


    白邈浑身一震,他僵硬地直起身,却不敢回头往身后看上一眼。


    崔韵时看他坐得板板正正,脖子都僵直的?模样,放轻声音道:“是我啊,小白,是这药有什么问题吗,所以你才不想……”


    她话还没说完,白邈忽然像只被人看见出丑模样,而急于逃脱的?白猫一样逃窜到床上,抓起厚厚的?被子将自?己整个包裹住。


    崔韵时不明所以,却感觉到他极度的?不安。


    她放下碗,慢慢靠近床边。


    那一团被子静了?一下,随后摇晃得更厉害了?。


    “你不要看我,我现在很?丑!”他的?声音发着抖,几乎有些尖锐,像在祈求她赶紧离开,又像在恳求她留下,不要丢下他一个人。


    崔韵时忽然想起他被她家蹿出来的?一条大狗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那时他也叫得这么凄惨,飞快地爬上了?树。


    可是一看见她,他就像有了?主?心骨一样,胆气都壮了?起来。


    他一边嘲讽那条狗跳不上来,一边向她求救,比那条狗还要狗仗人势。


    那时她就是他的?胆子,可是现在他看到她,却在瑟瑟发抖。


    崔韵时隔着被子拍了?拍他:“你怎么了??我能帮你什么吗?”


    白邈在被子里无?声地流泪,他嗫嚅道:“你快走吧,我怕我发病的?时候神志不清,会伤到你。”


    白邈紧忍耐着哭声,感觉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怎么伤得到她,她最厉害了?,一个人可以打一百个他。


    他只是怕再?在她面前出丑,虽然现在这样已经够丑的?了?,可是他还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更狼狈难看的?一面。


    他的?脸上有谢燕拾的?巴掌印,他的?脸色也很?憔悴,眼角也有了?隐约的?纹路。


    这么多年不见,她一定会看出来他老了?,不如少年时鲜嫩了?。


    崔韵时看着这一大团被子,怕他在里面透不过气,激动得昏过去。


    她只得道:“好?,我这就离开,但这两日我有机会还是会再?来看你的?,你不要急,我出去了?。”


    听着门被轻轻打开又轻轻合上的?声音,过了?许久,白邈终于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真想叫她一定要记得再?来看他,可他知道她不来看他才是最好?的?,把他忘掉就更好?了?。


    他是快要死的?人,他可以任性一点做自?己想做的?事,只顾自?己痛快,什么都不用?管。


    但她还要活着,他不能让她为他伤心难过。


    可是他怎么都没有看她一眼,他居然忘记偷偷看她一眼。


    白邈想到自?己这么笨,还是不让她看见更好?。


    他往被子里一扑,放声大哭了?起来。


    ——


    崔韵时一直想着白邈的?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道上,被人拍了?下肩才回过神。


    “成大夫,好?巧。”崔韵时随口道,说完也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谢流忱看她显然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知分别的?这半日发生了?什么,竟然能让她失态至此。


    “你遇上什么事了?吗?尽可告知我,我会竭尽所能帮你的?。”


    他本?不想问得这样直接,可若是拐弯抹角,她觉得他只是客气一句,不向他求助,自?己一人为难,那便糟透了?。


    万幸,崔韵时当真回答了?他:“我有一个很?在意的?人,他似乎生了?怪病,可他又不肯告知我详情,我很?担心,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谢流忱立刻道:“那带我去吧,虽然听着是自?夸,可我的?医术在览风州内都是首屈一指,这些年来我游历四方,也见过许多奇异病症。给你的?朋友诊脉,让你了?解他的?病情应是不难。”


    崔韵时叹口气,心烦地用?脚尖在地上踢了?个小土坑。


    谢流忱给她出主?意:“你若是担心他不肯配合,这个容易,只要用?一点不伤身的?迷香,便能让他无?知无?觉,不会知晓你找人给他诊过脉。”


    “当真?”崔韵时眉间的?忧虑终于散了?一些,对他勉强笑了?一下,“那真是多谢你了?,我欠你的?情,今后你但凡有需要,我必还你这份恩情。”


    谢流忱深深看了?她一眼,她何曾欠他的?情,明明是他欠她的?。


    她要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要是她愿意一辈子都驱使他,劳烦他,那反倒是他求之不得的?好?事。


    良久,他才找回成归云的?语气:“这话太重?了?,我只是尽了?一个大夫的?本?分罢了?。”


    崔韵时带着他重?新返回那个小院,此时院门已经关闭,要进去只能用?轻功。


    崔韵时打量了?一下墙的?高度后,她一手揽住成归云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她提前安抚道:“成大夫不必紧张,我飞得很?稳当,你若是害怕,可以闭上眼,一会就到墙那一面去了?。”


    谢流忱不知为何,听她这样细心温柔地嘱咐他,他总忍不住笑,只得低头嗯了?一声。


    他说:“有崔姑娘带着我,我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崔韵时听见他的?笑声,也想笑一下,可她笑不出来。


    “我定会医治好?那人,一切都交给我吧。”谢流忱看见她面上的?忧色,心里一软,想要将所有她担心的?事全都摆平,她就不需忧虑了?。


    崔韵时点点头,揽住他的?腰飞身而起,直接落到了?院中。


    她松开手,发现成归云并没有闭上眼,反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好?似很?欢喜的?模样。


    “成大夫,你高兴什么?”


    谢流忱轻咳一声:“头一回被人用?轻功带着,觉得飞来飞去十分有趣,从?前从?未体会过,很?是新奇。”


    崔韵时不懂他们这种不会武功的?人的?心态,顺着他的?话道:“那往后你还想飞来飞去的?时候,我再?带着你从?高处飞下来。”


    “好?啊。”成归云对着她笑得眉眼弯弯。


    因为这个笑容,崔韵时多看了?他两眼。


    她一直觉得他长?得十分清纯,现在才发现他笑起来有一种懵懂的?勾人感,就像一只不知自?己一举一动都在魅惑人的?白狐。


    他是无?心的?,可确实又让人看得心痒痒的?。


    她之前总在他身上找白邈的?影子,不过现在她觉得,其实他们很?不一样,只是某些时候,有些许的?相似罢了?。


    他们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崔韵时在床上却没发现白邈,在房里看了?一圈也没有。


    她静下心,告诉自?己别着急,而后她便听到了?一道急促又慌乱的?呼吸声,就在……柜子里。


    崔韵时慢慢地走向柜子,她知晓白邈就躲在里面,可她不能直接打开,会吓到他。


    她想提前出个声,让白邈知道她要打开柜门了?。


    “是我呀,我又来了?,你在玩捉迷藏吗,你以前就很?会躲,那我就不找你,我直接猜吧。”


    “我猜你躲在柜子里,小白,你说我猜对了?没有?”


    小白这两个字传入耳中,谢流忱猛然一怔,感觉手脚开始难以自?控地发凉。


    他的?眼前开始出现一片青影,他只能睁大眼,用?力地看向她。


    他看着她打开柜子,柜中赫然就是白邈。


    居然真是白邈。


    居然真是白邈。


    老天?在戏弄他吗。


    在这样远离京城的?地方,他为什么会出现,他为什么要出现。


    崔韵时看着惊恐着缩起头躲避光线的?白邈,她抿抿唇,一脚踏入柜中,准备和他在柜子里说说话。


    她正要合上柜门,成归云忽然冲过来,用?手挡在两扇门之间。


    崔韵时没防备他会有这样的?举动,门扇直接夹住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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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她赶紧松开,看向他的?手,都被夹红了?。


    “成大夫你没事吧。”崔韵时赶紧搓搓他的?手,想帮他缓解疼痛。


    可他一声不吭,就像不知道痛一样。


    崔韵时:“成大夫你在外边等等,他或许是怕光,我和他这样在黑暗中说几句话,他或许就会觉得安全一些。”


    谢流忱没有说话。


    他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钻在一块。


    在这么狭小黑暗的?地方。


    交谈心事!


    为了?安慰白邈,她说不定还会抱着他,轻轻拍打他的?肩膀。


    谢流忱感觉胸口挤满了?要爆开的?情绪。


    他强忍要发疯的?冲动,和善道:“这样开着柜门谈,更有助于他慢慢适应光线。而且柜门关得太密,他也不好?透气,不是吗?”


    崔韵时觉得他说得有理,便同意开着柜门与白邈说话。


    不过还有件要紧事。


    她看向成归云:“成大夫可不可以去屏风后站着,我觉着他如今可能害怕看到生人。”


    谢流忱几欲呕血,用?尽全身力气保持着成归云会有的?神态,慢慢走到屏风后。


    他露出一双眼睛偷看,看见崔韵时摸摸白邈的?头发,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一切就像六年前一样,兜兜转转,他们情比金坚,还是走到一起,而他只能暗中偷窥,全然不在她视线之中。


    谢流忱觉得这画面真像一场凌迟,他的?心被一片片切下,痛得他浑身发抖。


    崔韵时感受着白邈的?心跳,他现在已经不像她刚开柜门时那样抗拒闪躲。


    可她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感觉他的?头越来越沉,好?像他自?己支撑不住,使不上力气。


    若不是她托着他,他早就歪倒在柜子里了?。


    “小白你有觉得哪里不适吗?”


    “我害怕。”白邈哽咽道。


    崔韵时感觉有温热的?泪水打湿了?她的?手,她也跟着酸了?鼻子。


    “我是不是快死了?,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我还不能死,我现在还不想死。”


    白邈突然挣扎起来,崔韵时一惊,按住他的?手脚,免得他不小心撞到哪里,伤到他自?己。


    可她一靠近他,白邈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整个窝进她怀里,四肢死死缠住她,好?像抱住了?他不能失去的?东西一样,既庆幸又恐惧。


    谢流忱看着这一幕,他想,好?在他被她抗拒太多次,已经习惯忍耐,不然现在他根本?就控制不住,他会当着她的?面把白邈杀了?。


    他不可以那么做,她会恨死他的?。


    谢流忱拿出一根长?针,扎入掌心,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


    他只能用?疼痛遏制杀了?白邈的?冲动。


    他不能伤她的?心。


    崔韵时任由白邈紧紧抱着她,他还在胡言乱语,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一直想要往她怀里窝,和她尽可能地贴近。


    崔韵时心里难过极了?,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生了?什么病,是不是真的?会死?


    她的?手都被他死死抱住,可他一直在哭,她腾不出手给他擦一擦眼泪。


    她只得低头,像小时候一样,用?自?己的?面颊蹭掉他脸上乱七八糟的?泪水。


    这个动作?却像是扎到了?白邈,他猛地一顿,而后哭得更厉害了?,他也开始用?面颊来蹭她的?脸。


    呼吸交缠间,白邈的?嘴唇擦过她的?,崔韵时开口:“小白,没有人会害你,你不用?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她每说一个字,嘴唇都在他的?唇上擦过一下。


    白邈发出一声很?轻的?呜咽,轻轻地贴过来,双唇相接,崔韵时顿了?顿,闭上了?眼。


    谢流忱整个人摇晃了?一下,感觉浑身的?血都往脑子里冲。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崔韵时托住白邈的?脑袋,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拒绝他。


    她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动物一样,轻轻地,辗转着吻了?回去。


    温柔至极。


    第58章 第 58 章


    谢流忱的瞳孔中倒映着他们交缠的身影。


    就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动物, 彼此蹭着皮毛,把?软弱处都贴在一块,一同?升温。


    他想起小时候每回娘和爹争吵, 他总忍不?住去他们屋外偷听?。


    那时奶娘找过来后就将他抱起, 捂住他的耳朵,柔声哄着他说, 小公子安心睡吧, 这是在打雷呢, 明日天就晴了, 小公子就不?用害怕了。


    耳边似乎滚过一阵又一阵雷声, 将他的神智震荡至粉碎。


    很久之后,谢流忱才清醒过来,原来那一声巨响, 是他推倒了屏风。


    屏风落地,发出?不?容忽视的声响。


    崔韵时被这震响惊动,转过头看?向直挺挺站在屋中的他。


    方才她让成归云站到屏风后,没?想到他会不?慎推倒屏风。


    这扇屏风看?着就不?轻, 他居然能推动。


    不?过想想也是, 若非体力充足,他怎能每日都上山采药。


    总归这不?是什么要紧事?。


    她倒是担心屏风倒地这么大的动静会引起院子里其他人的注意。


    她拍拍白邈的背安慰他一会,再从柜子里爬出?来。


    白邈姣好的面庞上还挂着泪珠, 神情却已不?似先前那样慌乱,看?着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安定。


    他将她向外轻轻一推:“我……我没?事?,你快走吧。”


    崔韵时将身上之前准备带给小鱼的花生酥糖塞到他手?里,许诺道:“合适的时候, 我会再来的。”


    说完这句话,院中传来了仆从匆匆靠近的脚步声。


    她拉上成归云, 从窗户离开,以免与下人正?面撞上。


    天已经暗了下来,两?人行走在山道上,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良久,崔韵时才停下脚步,怀着歉意道:“今日让你白跑一趟了,没?能把?成脉。”


    谢流忱转过身与她相对,没?有说话。


    他知道他该开口了,他该一脸不?在状况之内的表情说无妨,明日再去便是,只要不?是吃饭的时候,他都方便。


    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黯然地看?着她的嘴唇,即便在微弱的月光之下,他也能看?出?她唇上的一点湿润。


    几乎是下一刻,他就想象到,在方才那间烛火明亮的屋中,在白邈的眼里,她的双唇看?起来会是多么嫣红饱满。


    它?被人含吻,轻舔,即便现?在他们已经分?开,她的唇上都留下了白邈的痕迹。


    谢流忱颤了一下。


    他想变成一缕风,一块石头,变成什么都好。


    总之他不?要再存在于这个世上,不?要再有一丝作为人的意识,那样他就不?会感到痛苦。


    崔韵时见成归云没?有说话的意思,不?知他在想什么。


    她刚要问他怎么了,又察觉他在看?着自己的嘴唇。


    若是其他男子这么看?她,她定会觉得对方对她动心起意。


    可成归云就不?一样了,他这样纯然的个性,再过十年都是愣愣的。


    他根本没?开窍,想不?到男女之事?上去。


    崔韵时心想是不?是自己嘴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拿出?手?帕,侧过身擦拭了一下,又抿了抿唇,确认没?什么问题,才转回身去。


    她一边叠好手?帕,一边道:“成大夫,我们回去吧。”


    谢流忱看?着她擦去唇上的湿痕,他告诉自己别看?了,可是眼睛就像是在自我折磨一般,始终无法从她唇上移开。


    不?管是方才还是现?在,他脑中不?断出?现?的,只有她安抚地亲吻白邈的模样。


    他从来没?有被她这样善待过。


    她从来没?有亲过他,更?没?有对他情难自控过。


    崔韵时刚要将手?帕放回袖中,一阵夜风吹来,她一时没?拿稳,手?帕就这么被卷走了。


    崔韵时无语片刻,放


    弃捡回来的打算。


    两?人走到分?岔路,各自分?别。


    ——


    明月高?悬,照着山道上来来往往每一个人。


    谢流忱去而复返,走到崔韵时手?帕落下的地方,那块手?帕被风吹来吹去,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


    他点起火折子,在黑暗中寻找手?帕的踪影。


    他找了许久,一无所?获。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回头,来人却出?声唤道:“谢……成归云,你在找什么?”


    裴若望没?听?到回应,绕到谢流忱身前,刚要再问他一遍,陡然对上他毫无生气的眼神。


    那目光,仿佛下一刻就要拖着所?有人跟他一起去死。


    裴若望立刻闭嘴了。


    他发自真心觉得他的命可真苦啊。


    自从成归云被谢流忱划去给静尘道人当徒弟,他们便暂住在成归云屋中。


    他久等谢流忱不?回,心想他该不?是死外边了,或者?掉猎户挖的陷阱里爬不上来了吧。


    为了他的脸,他也必须出去找一找谢流忱。


    好不?容易找到了,却看?见他这个死样子。


    这表情,活像他妻子在外面有十八个相好一样天崩地裂、心如死灰。


    裴若望跟在他身后转了快半个时辰,看?不?下去他这么漫无目的地寻找。


    他看?得出?谢流忱是铁了心要找那玩意,若找不?到,他能就这么在山上转到天亮。


    他好言相劝:“小成,说说吧,找什么,我和你一块找,两?个人找得快。”


    谢流忱忽然停住脚步,他的眼神越过裴若望,落在他身后一处陡峭的山坡上。


    他径直绕过裴若望,一步一步往下走。


    裴若望小声叫道:“欸欸欸,别下去,你别摔了!”


    和他每一次的提醒一样,谢流忱依然听?不?见他的劝。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谢流忱就被什么绊倒,唰地一下滚到了陡坡之下。


    裴若望真是满心无奈,这趟差也太难了。


    他好不?容易找到一片缓一点的土坡可以下去,把?谢流忱带上来。


    他不?住地埋怨:“你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那下面多少尖锐的石头,一撞上去你就又要头破血流了,你最近受苦没?够,自找苦吃是吧?”


    谢流忱一反常态的安静,无论他说什么,他都不?吭声。


    等走到月光照着的地方,裴若望才看?见谢流忱正?抓着一条手?帕,那只手?不?知被什么被刺破,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口。


    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一样,任由自己的血一滴滴落在手?帕上。


    裴若望吃惊不?已,受伤居然不?叫痛,连一声哼哼都没?有,这还是他那又多事?又娇气的朋友吗?


    他开始觉得这回事?情不?寻常,接下来回到住处的一路上,他都不?再说话,以免激得谢流忱突然发疯。


    等入了屋内,他准备去打盆水给谢流忱擦洗一下受伤的手?和脸。


    他一转身,就听?见布帛碎裂的声音,他回头,正?看?见谢流忱将那条死活都要找到的手?帕撕成碎布条。


    他一下又一下,将它?们扯成碎片,然后丢进火盆里,烧了个干干净净。


    烧完之后,谢流忱端坐在桌前,看?那一团灰烬在盆中轻轻地晃动。


    盆里的火星子渐渐暗淡下去,他眼中的火光却烧起来。


    裴若望看?得很清楚,这一路上谢流忱都没?哭,他眼里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眼泪。


    可是现?在他烧完手?帕,眼里却蓄满了泪水,被呛人的火一照,熏得红成一片。


    裴若望咂摸了一下谢流忱从前待他的那点微末良心,还是安慰他道:“想开一点吧,不?管什么事?,都别跟自己较劲,你看?你长得又好,官运又一直很不?错,双亲……双亲有一半活着,你这日子多好啊。”


    谢流忱喃喃道:“我好看?吗?”


    “啊?”


    “我当真好看?吗,会不?会是你们一直都在骗我,其实我相貌粗陋,让人看?了就作呕,没?有人看?得下我这张脸,没?有人会喜欢我。”


    他滔滔不?绝地说话,像是停不?下来,要将心里的恐惧全?部倒空:“我是个丑陋的废物,所?以她们都讨厌我,我本来就不?该出?生的,我也不?想出?生,是她要把?我生下来……”


    裴若望一开始本想嘲讽他,说你疯了啊。


    可他看?着谢流忱从未有过的狂乱模样,最后只是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背。


    “你好看?着呢,你爹都说了,你是最好看?的孩子。我告诉你,当初我和盈章还没?好上的时候,我还提防过你,生怕她被你的脸勾了去。”


    “所?以你说你好不?好看?,你要是个丑八怪,我提前两?年就跟你称兄道弟了,丑八怪和陆盈章结为好友,我才能放心。”


    谢流忱渐渐安静下来,他忽然道:“白邈来了,她去见他,她亲他。”


    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裴若望却听?懂了。


    他有一瞬间的震惊,终于明白谢流忱今晚为什么有些神智错乱。


    他顿时与他同?病相怜了起来。


    他道:“只是亲一下嘴而已,你该大度一些。盈章都和别人生孩子了,我还不?是想得开,你妻子现?在又没?跟别人生孩子,你比我好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知足吧。”


    谢流忱听?完,丝毫没?有被他安慰到,他抬袖挡住自己的脸,裴若望却还是听?见他沉重痛苦的呼吸。


    裴若望看?他这般想不?开,思忖片刻。


    不?痛不?痒的好听?话谁都会说,可裴若望觉得谢流忱此时需要的是一剂猛药,以毒攻毒,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他道:“好了好了,你现?在难过什么呢。你当年没?认识崔韵时的时候,他们可是一对爱侣,少年人年轻气盛的,那肯定没?少亲,闭着眼都能找到对方的嘴亲上去,嘴唇都亲出?火花了,干柴烈火……”


    “你住口!住口!住口!”


    裴若望被他连发十针逼得从窗户跳了出?去,差点掉进屋后的泥坑里。


    他心中暗骂,谢流忱这个缺德玩意,真是不?识好人心。


    崔韵时跟老情人亲个嘴,谢流忱就疯成这样。


    他迟早要把?自己气出?个好歹。


    ——


    隔日,黄昏时分?。


    崔韵时仍是在老地方和成归云见面。


    成归云也和上次一样,比她更?早地到了约定的地点。


    谢流忱看?着她向自己走来,却觉得她怎么走,他们都走不?到一块去。


    他对她露出?成归云的笑容,就算昨夜被那一幕伤得七零八落,今日在她面前,他也要好好扮演她心中的成归云。


    这是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停驻在她身边的机会。


    他本要直接往小院而去,崔韵时叫住他,递给他一个包裹。


    谢流忱不?明所?以,接过来后打开看?了看?,发现?是满满一包裹的花果干。


    崔韵时解释说,白邈从前就很喜欢喝花果干泡制的茶,不?过他近来生了病,里面有一些应当是他不?能喝的。


    今日给白邈诊过脉后,还要劳烦成大夫挑出?他不?能饮用的种类。


    听?着她对白邈的细致关?切,谢流忱闭了闭眼,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可笑的雕塑。


    她每说一句,他脸上的面具就皲裂破碎一点,直到掉成不?堪入目的一张丑陋脸孔。


    崔韵时给他送上一根玉簪,笑着道:“往后或许还有要劳烦成大夫的地方,便以此作为酬劳。”


    谢流忱看?着那根玉簪,心想她对谁都是这么用心,对谢澄言好,对谢五娘也好,对白邈更?不?必说。


    他背在身后的左手?不?可遏制地握起拳头,又缓缓松开。


    他还能怎么办呢,就算是听?到让他心碎的话,他也只能把?自己塞进成归云的壳子里,模仿他的一言一行,为她排忧解难,成为她不?可或缺的工具,以期能在她身边留得更?久一些。


    他魂魄出?窍般地与她一来一回达成了交易,又听?她道:“其实我还想买些他会喜欢的东西带去给他,这件事?本该我自己做决定就好,不?过这么多年没?见了,他的爱好应当变了。”


    “男子会喜欢什么,我也不?大知晓,成大夫可以帮我挑选一些你喜欢的东西吗,你们年纪相仿,我想你中意的,他也会喜欢。”


    谢流忱深吸一口气,吐出?一个字:“


    好。”


    他终于明白造孽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他现?在这个下场,就是他自己造孽造出?来的。


    他已不?知多少次后悔,当初自己与崔韵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是她唯一的丈夫。


    他若是想要亲近她,有一万个理由可以和她呆在一处。


    那时她会关?心他的衣食住行,会对他说些甜言蜜语,哪怕那些全?是虚假的。


    一片大好局面,硬是被他自己作到这个地步。


    他为何不?能像薛放鹤一样,早早明了自己对她的感情。


    薛放鹤十三岁就知道思慕她,他却要到被她抛弃之时,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谢流忱满心苦涩,跟在她身后,强装十分?用心地挑选了几样东西。


    它?们会从她的手?里,转到白邈手?上。


    白邈吃着用着这些东西时,一定都会想到她吧。


    被自己喜欢的人回以同?样的情意,他还有什么遗憾。


    白邈就算要死了,都死得这么幸福。


    他垂下头,不?敢再看?她脸上的微笑,那是在为自己的心上人准备礼物时,期盼他会喜欢的笑容。


    他站在原地,她的脚步声渐渐接近。


    “成大夫,这个给你。”


    谢流忱抬头,恍惚了一下。


    她笑得真好看?,好看?得像一抹夏虫永远无法企及的春光。


    而后他的目光才落在她手?里的那个包裹上。


    崔韵时:“我把?你挑选的东西又买了一份一模一样的,虽然你是帮我的忙,可你选的都是你喜欢的,所?以你也收下这个吧。”


    谢流忱愣愣地接过包裹。


    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崔韵时真心送出?的礼物,却是因为他冒用成归云身份,又沾了白邈的光。


    这一切都和他本人无关?。


    而崔韵时还在对他笑。


    她说:“走吧,我们去见白邈。”


    第59章 第 59 章


    两人?照旧翻墙入了院内。


    一进屋中, 谢流忱就?察觉到不对劲。


    一道人?影在屏风后若隐若现。


    那人?端坐桌前,姿态无比做作,就?像等着人?来观赏他?的绝世风姿一般。


    谢流忱绕过屏风, 白邈回过头, 目光直接从他?身上略过,落在他?后面的崔韵时身上。


    谢流忱却死死盯住他?。


    今日白邈一改上回散发乱服的模样, 肤质细腻, 看不见?一丝瑕疵。


    眉毛还用青黛细细地?扫过一遍, 更显眉眼俊秀。


    最让谢流忱不能容忍的是, 白邈被乌肉粉反噬, 本该面容憔悴,上回见?到他?也确实如此。


    可?这回他?不知擦抹了什么?,硬生生给双颊添上青春少年般的红润气色。


    此刻就?算是个瞎子站在这里, 也能察觉出白邈意图勾引她的味道。


    白邈站起身。


    谢流忱清楚地?看见?他?脸上泛起真正的红晕,显然是精心打扮等候一日,终于等来了崔韵时,内心激动导致的。


    眼看白邈踏出一步就?要往崔韵时面前蹿, 谢流忱迎上去, 状似无意抓住了白邈手腕。


    “白公子今日身子可?还好??崔姑娘很担心你,让我来给你诊脉。”


    他?没忘记自己还在扮演成归云,可?他?方才挡在两人?中间的动作其?实有些生硬与突兀。


    为了不让崔韵时觉得他?居心不良, 他?可?以适当地?在口头上将?崔、白二人?推作一对,暂时撇清关系,显示自己是无心的。


    这样一来,即便他?将?来暗暗勾引崔韵时, 她也会因为他?一直以来划清界限,撮合她与白邈的行为而认定他?并不是在勾引她。


    那他?便可?以继续留在她身边, 伺机引诱。


    成归云这无辜的脸与不大通人?情世故的个性可?真是太好?了。


    他?藏在这副皮囊下,可?以尽可?能地?消减她的警惕心,慢慢接近她,成为她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崔韵时也道:“是啊,小白,你快坐下,让成大夫瞧一瞧你的状况。”


    白邈眨了眨眼,第?一次将?眼神?放到成归云身上。


    只一眼,他?就?极其?不喜这个成大夫。


    他?对情敌有天然的直觉,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和推论过程,马上就?断定:此人?一定是个狐狸精。


    他?就?算活不长了,也不能让这种狐狸精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你……”


    白邈的话还没说话,就?被谢流忱打断。


    他?和善道:“望闻问切,首要便是观察面色,白公子脸上的脂粉打得太厚,我会误诊。”


    谢流忱拿起巾帕拧干就?往白邈脸上盖,像一个不大懂人?情世故,但十分关心病患身体的好?大夫一般亲自给白邈擦起了脸。


    帮情敌卸妆也是有讲究的,精髓就?是擦一半留一半,擦得越花越好?。


    总之千万不能擦干净,一定要让妆容晕开,达到让人?无法?直视的地?步。


    白邈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他?少时便钻研过崔韵时的喜好?,知道她喜欢脸蛋姣好?,身体强壮,但个性又要有柔弱的一面,好?让她生出保护欲的男子。


    若是能时不时撒个无伤大雅的娇,就?更是让她爱不释手。


    所以即便被迫和谢燕拾捆在一处,白邈也一直保持着强身健体的习惯,便是因为不想有朝一日与她再相见?,变成她心中被岁月无情蹉跎的少年郎。


    他?一身的力气,怎会输给一个大夫。


    白邈抬手就?要将?他?远远推开,谢流忱没有和他?推搡的兴致,在他?面上猛擦两把之后,就?任由他?甩开湿帕。


    他?顺势撞到崔韵时面前,装作站立不稳的模样,如愿被她搀扶住。


    谢流忱先看了看地?上被甩得远远的巾帕,再满怀歉疚道:“或许是我的手法?不如丫鬟们轻柔,白公子不习惯吧,你不要心急,我再尝试一下。”


    谢流忱心中暗喜,真是个好?机会,暗示一下崔韵时,白邈肯定是日常被女子近身服侍,才会这般抗拒他?这个男子帮着擦拭。


    崔韵时也颇为尴尬,对成归云连连道歉,请他?不要和白邈计较,白邈病糊涂了,不然一定会感谢成归云的一片好?意。


    一旁的白邈委屈极了,她怎么?看不出来啊,这个成大夫明显是故意为之,非要抹花他?的脸,心眼太坏了。


    他?眼看成归云犹豫又小心地?在他?旁边坐下,似乎是担心被他?像甩那块湿帕一样推出去,气得牙根痒痒。


    谢流忱看了白邈被他擦得乱七八糟的脸,满意道:“擦掉脂粉便好?了,如此一来,我看得清楚,才能更好?地?诊断白公子的病情。”


    “呀,白公子,你的真实面色这样暗沉憔悴,病得真是不轻呢。”


    白邈差点被他气得冒出泪花,他?看向崔韵时,用眼神?控诉:你看他?!


    崔韵时也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他?抹的粉确实太厚了,当真看不出真实面色。


    谢流忱装模作样地开始给白邈把脉,心中却颇不以为意。


    不用把脉他?也知道白邈得了何种病,自然是二妹妹给白邈喂的乌肉粉,以乌肉蛊研磨而成,一直服用便会体虚力弱,卧床不起,但不致死,也不会损害身体根基半分。


    一旦停用才是真的麻烦了。


    白邈如今就?是被乌肉粉反噬,要不了多久,就?会魂归西天,命丧黄泉,彻底与崔韵时天人?永隔。


    眼下能救白邈的只有他?。


    可?让他?救治白邈,还真是……太勉强自己了。


    白邈若死,他?不大笑三声就?已算是克制。


    可?他?先前还在崔韵时面前保证,说一定会治好?她的朋友,叫她不必忧心。


    话既出口,他?又怎能给她留下个不济事的印象。


    他?沉思片刻,走?到一旁,示意崔韵时过来些,与她单独谈话。


    白邈睁大眼看着这个成归云的一举一动,见?


    弋?


    他?倒是规矩得很,只和她谈他?的病情,其?他?更进一步的举动一概没有。


    这只狐狸精道行真是不低,一派纯良模样,哪个女子见?了不被蒙骗。


    这不能怪崔韵时,她招人?喜欢也不是她的错。


    白邈暗自咬牙。


    狐狸精以为他?就?是吃素的吗?等着瞧吧,他?斗过多少男子才能留在崔韵时身边这么?多年,成归云这样的货色也不是没有过。


    他?去将?脸洗净后,轻咳一声,换了个虚弱的表情,对成归云恳切道:“方才是我一时情急冲撞了成大夫,可?否过来些,我想向你好?好?赔个罪。”


    谢流忱走?了过去,他?丝毫不惧白邈那些小花招。


    如今,他?要让白邈活着他?就?活着,他?要让他?死,他?便死定了。


    对着一个性命被他?捏在手里的人?,他?有什么?可?忌惮的。


    二妹妹也算做了件好?事,好?好?地?折磨了一番白邈,真是解气。


    崔韵时也要过来听?他?们说什么?。


    他?们二人?瞧着就?不大对付,这过错自然不在成归云身上。


    全?因白邈一向不喜出现在她身边的男子,总觉得他?们要勾引她。


    每到此时,她就?觉得自己像是养了只张牙舞爪捍卫领地?的大白狗,虽然对外人?叫得凶,可?对自家人?又爱撒娇得很,她实在下不了手教训他?。


    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他?要闹的时候拉住他?,顺带帮他?收拾残局。


    白邈却不肯让她听?,可?怜兮兮道:“我想喝盐梅子茶。”


    崔韵时一看他?这样就?有点迷糊,连点两下头,转身去给他?泡茶。


    白邈转回眼,见?成归云唇畔那抹笑有些许凝滞,他?便开怀了。


    “让成大夫见?笑了,我们从前感情就?很好?,这么?多年过去,一见?面还是这样默契亲近。”白邈支着头,有些羞怯道。


    谢流忱心中冷笑,面上则赞同道:“这样多年的朋友确实难能可?贵,白公子与成婚六年的妻子一同出游,还能遇到故友,真是太巧了。”


    说完,他?一脸懵懂地?看着白邈骤然难看的脸色,仿佛不知他?为何突然不高兴。


    白邈压了压火气,强笑道:“世上总有许多人?力无法?改变之事,譬如能否得到你喜爱之人?的回应,能否与她厮守,都不是你一意孤行就?能做到的事。”


    “我如今命不久矣,可?她身边总要有人?陪着解闷。从前我觉着,这个人?是否与我一般貌美,一样对她一片痴心,那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能喜欢这人?。”


    “可?如今我想,即便她不喜欢这么?个人?,但只要能陪伴在她左右服侍她就?够了。”


    “我瞧成大夫就?很合适,她喜不喜欢你不要紧,重要的是,成大夫瞧着很会照顾人?,想来或许能替我照顾好?她。”


    谢流忱听?他?明面上像是交代后事,实际上是摆正夫的威风,恨不得一针扎死他?。


    他?竟敢用大房正室一般的口吻和他?说话?


    他?才是正夫。


    他?才是有婚书的名正言顺的正夫!


    他?还没死呢,哪里有白邈这个贱人?放肆的余地?。


    谢流忱笑了声,和和气气道:“白公子多虑了,有我在,你死不了。你还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在你的妻子身边,和她白头到老。而我自然会好?好?照顾崔姑娘,到时候一同去探望你们夫妻。”


    白邈怒瞪他?,他?仍旧回以笑容,而后起身去帮崔韵时端茶倒水。


    他?一转身,脸上的笑容就?垮了下来。


    竟然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真是该死。


    他?一定要帮二妹妹好?好?地?捆住她这位夫君,让他?们做一辈子的夫妻,一生一世都别想分离。


    ——


    崔韵时和成归云原路离开小院。


    一路上,她总觉得成归云似乎有些苦恼,却没有对她言说的打算。


    这份异样是白邈声称要向他?赔罪之后才有的。


    崔韵时想了想,总觉得若不主动过问发生了何事,他?是不是受了白邈欺负,似乎有些不大厚道。


    她便直接问出了口。


    成归云听?到她的问话,有点不知所措,想要逃避她的问题似的别过头,结果险些撞上棵栾云树。


    还是崔韵时拽着他?的后衣领把他?逮了回来,他?才不至于撞得头破血流。


    犹豫再三后,成归云还是说了实话。


    “白公子说,待他?去世,需要一个人?陪着你解闷,服侍你,他?觉得我就?很适合……我不知该如何答,似乎把他?惹气了。”


    成归云越说头越低,似乎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不敢面对她。


    崔韵时大感头疼,她一听?就?知道,白邈看谁都是他?情敌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哪里是给她挑选新欢,他?根本是借此打击他?认定的对手。


    他?对成归云说这样的话,让她如何与成归云继续相处,白邈的病还要靠他?呢。


    崔韵时无奈道:“你别理?他?,他?是傻子,脑仁没有指头大。”


    谢流忱低着头,小声嗯了一声,声音委委屈屈的。


    崔韵时赶紧又多安慰他?几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谢流忱缓缓勾起唇角,笑容漫延开来。


    终于有一次,她在他?与白邈之间,选择维护他?。


    这是不是说明,只要他?用对方法?,迟早可?以扭转局面,争得她的喜爱,成为她心里爱到最后的那个人?。


    他?只觉在漫长无尽头的跋涉途中,突然看见?了一点亮光。


    哪怕只是这一点微弱的光采,也让他?浑身充满力气,之前所有的疲累痛苦一扫而空,高兴得他?差点原形毕露,抱起她放肆大笑。


    他?再三克制,才抬起头,用无辜又懵懂的眼神?看着她:“我都听?你的,我绝不会怨白公子的。”


    第60章 第 60 章


    尽管在此地休整了两日, 谢燕拾仍觉疲惫不堪。


    一路车马劳顿,她自小到大就没有?这么操劳过。


    若是在家中,她定然要让青溪给她炖盅参汤补一补精气。


    她推门进屋, 却发现屋中一片漆黑, 她刚出声斥责下人连灯烛都不知道点上?,才说出两个字, 忽然注意到屋中有?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开口。


    “燕拾, 你在此处停留得太久了, 母亲派出的人很快就会找过来。”


    是长兄的声音。


    她下意识收敛了声量, 又疑惑道:“长兄, 你怎么在这?”


    长兄背对她站着,面容隐于兜帽之?下,她连他?的脸都瞧不见。


    谢燕拾赌气道:“就算母亲的人追过来, 我也?不回去。”


    “你以为他?们是来请你回去的吗?”谢流忱叹气,“他?们追过来是为了杀掉白?邈,杀完他?之?后,再将你带回去。”


    谢燕拾震惊道:“母亲会让人追杀到这里来吗?”


    她都离家出走了, 母亲不应该软和下来, 让人温言相劝,带她回家的吗?


    谢流忱只答一个字:“会。”


    他?拿出一包药粉,示意她接过去。


    谢燕拾不明所以, 但照做了。


    “这是什么?”


    “能暂时吊住白?邈性?命的东西。”


    谢燕拾连忙收好,没问他?是从何处得来,也?没问他?有?没有?弄错药粉。


    反正从小到大都是如此,长兄出现, 长兄帮她摆平场面,解决问题, 然后她谢一谢长兄,一切便万事大吉了。


    收好东西后她才想起关心一下长兄:“长兄,我不是故意要砸你的头的,我想砸的是崔韵时。”


    她想起自己离家出走前听说崔韵时竟然与长兄和离了,当时她不可思议了好一会。


    “你们真的和离了吗?”谢燕拾小声嘀咕,“崔韵时那样爱攀附权贵的人,怎会愿意主动与你和离呢?是长兄你不要她了,对不对?”


    谢流忱被这句话深深刺痛,崔韵时一向务实?,只在乎实?际的好处,因此,他?才一直确信她不会离开自己。


    他?该让她多么寒心


    弋?  ,才会让她无?法忍受继续和他?过下去,义无?反顾地想要和离。


    他?在她心里一定差劲透了,所以她才不要他?。


    “我们没有?和离。”


    “啊?可这是母亲亲口说的,怎会有?假。”


    “我不认可,那我们就没有?和离,”谢流忱固执道,“她永远都是你的大嫂,我说过要你敬重她,那不是在同你说笑?。你必须记住,下一回我不想在听见从你口中说出冒犯她的话来。”


    谢燕拾愣在当场,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她张口就想开始闹,被长兄斜了一眼,又忍了下来。


    算了,崔韵时人都已经离京,将来她们再也?不会见到,用?不着她敬重。


    谢流忱提醒她,也?催促她赶紧把白?邈带走:“你该尽快出发,一路赶往你要去的地方,中途不要停留,也?别四处张扬,否则母亲的人便真要追过来了。”


    谢燕拾连连点头:“我这就安排,收拾好东西便启程。”


    今日便罢了,给白?邈服下此药后,让他?再好好休息一日,明日再出发吧。


    ——


    崔韵时如前两日一样,带着成归云到了小院外,可刚翻过墙,便听见白?邈屋中有?人在说话。


    崔韵时一听就知是谢燕拾的声音,顿时回想起在谢家被她和谢流忱联手戏弄羞辱的日子,感?觉浑身都不好了。


    一直站在院中极易被人发现,好在院中有?棵高大的栾云树,正适合藏身。


    她揽着成归云飞身而上?,躲藏在其?中,等着屋中人说完话再进去。


    谢流忱偷偷观察她的神情,发现她面上?竟没有?丝毫嫉妒之?情,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等待。


    若是在里面谈话的是崔韵时与白?邈,他?怎么可能等得下去,势必要找个借口进去,不许他?们二人单独相处。


    也?是,他?看崔韵时,和崔韵时看白?邈是不一样的。


    她知晓白?邈喜欢她,所以不会忧虑,更不会吃醋。


    心上?人的喜爱就是一种?底气,让人从容安逸。


    白?邈有?这个荣幸,他?却没有?。


    树叶沙沙作响,崔韵时等得无?趣,开始吹被风拂到她面前的细嫩树枝,努力想要将它?们逆吹回去。


    她吹得太用?力,直把树叶背面的一条小青虫吹到了谢流忱身上?。


    谢流忱看了那青虫一眼,他?养过那么多蛊,每只都比这只丑陋。


    对他?来说,这些虫只有家养与野生的区别,完全害怕不起来。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装作受到惊吓,讨她几句安慰来听。


    她已经啪啪两下,飞快地将小虫从他?身上?拍打下去。


    谢流忱看她像做错事一样把眼神贼贼地移开,假装无?事发生?的模样,觉得莫名好笑?。


    他?状似随口找了个话题般问道:“崔姑娘在齐归山应当呆不久吧,接下来要前往何处?”


    崔韵时心想自然是继续往永州去啊,不过这就不必全部告知成归云了。


    她道:“或许是往别的地方走一走,多见识各地的人情风土吧。”


    “那我可以和崔姑娘一起吗?我一直想去不同的地方行医,能见到一些?特殊的病症,只是出门在外,我害怕遇上?匪徒,若有?个武功高强的同伴,总是安心一些?。”


    崔韵时讶然,这话不大对劲啊,他该不是真的对她暗自心许吧。


    她看了成归云一眼,见他?神情正经得不能再正经,没有?半点旖旎情思,反倒充满了对治病救人,造福百姓的期盼。


    崔韵时为自己的自恋感?到片刻的羞耻。


    她和白?邈真是一对,一个觉得谁都疑似喜欢她,一个觉得谁都是他?情敌。


    不过她比白?邈强一点,她下结论前起码还瞧瞧对方神情,而白?邈看谁都笃定,他?说谁是狐狸精,谁就必须是狐狸精。


    崔韵时干笑?道:“若是有?机会,自然可以结伴同行,闯荡一番。”


    成归云要是跟着她去永州当军医,也?很是不错啊。


    两人这样一等就等到了天昏黑,谢燕拾还没从屋中出来。


    崔韵时心想今日是没有?探望白?邈的机会了,便带上?成归云原路离开。


    他?们走出去没多久,就听见小院那里忽然躁动起来,有?仆从喊着“夫郎不见了”、“何时跑的”、“赶紧找”之?类的话。


    紧接着,院中就亮起了几支火把。


    谢流忱心中一沉,妹妹到底在做什么,本来说好她会尽快离开,结果她今日下午和白?邈在屋中说话说个半日。


    有?什么要紧事非要在这个时候说。


    这已经让他?很不满了,如今她居然让白?邈这么一个病歪歪的人跑了?


    谢流忱恨不得拨两个得力下属给妹妹用?,好让她不要在关键时刻拖他?的后腿。


    崔韵时回头,侧耳倾听林中的动静。


    白?邈应当没有?跑远,所以她或许能找到他?。


    只是她这么一听,这山里的声音实?在太多太杂,除了小院那边的动静,她还听到有?一队人马正在这附近赶路。


    齐归山是进入览风州的必经之?路,这里每日都有?大批行客车马路过。


    她便略去那队人马,不再注意他?们,开始专注地往草丛中寻找,果然很快就找到了白?邈。


    准确地说,是崔韵时停在某块草木茂盛处,白?邈小声地叫她的名字。


    她刚走近,他?就像只猫一样从黑暗中蹿出来,扑到崔韵时怀里,把头靠在她的肩上?。


    白?邈发出很轻的笑?声:“我跑出来了,你快带我走啊。”


    而后他?转过头,和谢流忱四目相对,他?一边在崔韵时耳边笑?得极具蛊惑力,一边对谢流忱抛去一个眼神。


    那眼神不是挑衅,而是明晃晃的讥笑?。


    他?在讥笑?他?根本算不上?对手。


    谢流忱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用?这种?眼神看他?,可他?确实?被白?邈激怒了。


    可还不等他?做些?什么,有?人骑着马极快地接近他?们,那人手上?火把一晃,而后雪亮的刀光一闪,一把长刀便劈了下来。


    崔韵时立刻推开白?邈,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何事,为何这人上?来就是杀招。


    山匪?可哪有?这样单枪匹马出现的山匪。


    他?拿着火把,似乎是为了认清人脸。


    白?邈被她往成归云那里推去,那人的刀立刻转了方向,直追白?邈而去。


    崔韵时明白?了,他?的目标似乎就是白?邈。


    她横刀就往这人胸腹处砍下,这一刀她没有?保留余力。


    天太黑,她若再慢一些?收着力道一些?,白?邈或许就会被他?杀了。


    这一刀之?后,那人像条被击翻的鱼一般,半身翻转过去,倒在地上?,而她也?因为没卸完的力而转了半圈。


    脚下踏空。


    她沿着这山坡一直滚了下去。


    ——


    谢流忱从地上?爬起,顾不上?自己摔断的右臂,他?狠狠瞪了白?邈一眼。


    母亲派来的人要杀的是白?邈,他?却连累得崔韵时掉下山坡。


    而且天色昏黑,谢流忱根本不知道她掉到哪里去了。


    为了尽快找到她,他?直接从她掉的位置跳下去,希望能落在和她相近的位置。


    可白?邈居然也?跳下来。


    他?什么意思,谢流忱知道自己死不掉,所以敢拿自己的命去尝试。


    白?邈却只有?一条命,他?就敢这样乱来。


    谢流忱胸中燃起怒火。


    白?邈仅有?一条命,而他?的命太多了,两相比较之?下,他?的感?情似乎就没有?白?邈的珍贵。


    他?气得发疯,白?邈凭什么和他?一样喜欢崔韵时,他?不配这么喜欢她。


    要是崔韵时上?次没有?跑掉,听完他?不死的秘密。


    那么她一定会觉得,白?邈的牺牲才是牺牲,而他?只是在使苦肉计。


    想到那副画面,他?心中委屈至极。


    因为不会真正死去,所以他?的命就不值钱了。


    白?邈好一会才有?力气翻过身,他?一边凄惨地喊痛,一边在身上?四处摸索有?没有?哪里伤到。


    好在只是一些?皮肉伤,他?呜呜哭着叫崔韵时的名字,慢腾腾地往前挪动。


    谢流忱冷冷看他?,就像在看一条丢了主人,哀哀叫着寻找主人的蠢狗。


    他?一定要在白?邈前面找到她,他?要证明,他?才是最有?用?的。


    他


    ?强忍疼痛,紧走几步,很快就甩开白?邈一大截,最后连白?邈那似有?若无?的呼喊声都听不见了。


    可他?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崔韵时。


    或许是她被摔昏迷了,所以无?法回应他?们的呼喊。


    谢流忱决定回过头再找一遍,走到半途时,他?再次发现白?邈。


    白?邈正趴在一个人身旁,哭得十分悲戚。


    谢流忱浑身一震,慢慢走近,便看见崔韵时双目紧闭,一动不动,额角布满血污。


    几乎是瞬间,谢流忱所有?力气都被抽走,再也?支持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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