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崔韵时今日起得?比往常早一些, 她要出门去自己名下的?铺子看看,既然准备和离,她的?资产就不能?和谢家的?搅在一起不清不楚。
有?些铺子该转手便转手, 比如一家香露店, 卖的?最好的?几种香露成分中含有?稀有?的?香料,是她借助了谢家的?资源才从袁州进来货的?。
一旦和离, 这条进货渠道便会断掉, 这家铺子在同行激烈的?竞争下维持不了多久, 还是托人将它转手卖掉为好。
唯一的?好处是她从未将自己的?钱与谢家的?钱混在一起, 分割起来比较容易, 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崔韵时提起裙摆,正?要上马车,忽然听到元伏说话的?声音。
现在正?是上值的?时候, 元伏在,谢流忱多半也在。
她回头略望了望。
谢流忱恰在这时抬头,正?看到她今日少见地穿了一身?碧色衣裙,像一抹清浅干净的?春光。
他知她惯穿紫色, 碧色却也格外适合她。
她的?目光从元伏转到他的?身?上, 又很快收回去,没有?一丝多余的?停顿,好像他是无关?紧要之人。
过了会, 她才对他露出客气的?笑容,向他行礼。
谢流忱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她自然流露的?那个眼神。
他走上前,问:“夫人是要出门吗?”
崔韵时点头:“去自家铺子里转转。”
“这些琐事可以交给身?边得?力的?丫鬟去干,夫人不必这般操劳。”
崔韵时点点头, 又嗯了一声,而后再无他话。
谢流忱等了等, 仍没等到她说些什么。
她这样疏离又客气的?态度,他早也想到了,并不气馁,只解下腰间一个香囊放到她手里:“近日赢虫病多发,戴上这个,赢虫不会近身?。”
崔韵时收下道谢,转身?要上马车。
谢流忱不甘心只交谈了这么几句便要结束,忍不住向她走了半步,又顿住。
不能?纠缠太过,否则既失了风度,又惹她厌烦,该徐徐图之,不可心急。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们几人坐着马车离去,方才上了自己那辆,往刑部衙门去。
——
车帘落下,外边的?人再看不到里边的?情形,崔韵时转手就将香囊交给芳洲,芳洲拿着香囊嗅了嗅:“好香啊。”
崔韵时:“那便归你了。”
芳洲:“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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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香气虽然好,可这是公?子送的?,我?用着膈应。”
她一边说一边深呼吸,像只小老鼠一样嗅闻着香囊,显然是对这味道很中意?。
马车忽然颠了一下,行云问外边的?车夫:“赵叔,怎么了?”
车夫忙道:“夫人和姑娘们没事吧?是有?块碎石子顶住车轮,现下已经过去了。”
行云闻言不再多说,回过头却见芳洲一脸失望地趴在车窗上往外望。
方才马车颠簸的?时候,芳洲整个人撞上车窗,手里的?香囊也从窗子那掉了出去。
她眼看着不断远去的?香囊,有?些怅然,又觉得?既然是公?子的?东西?,那也没什么可惜的?。
崔韵时看她这样,觉得?好笑:“这下你不用膈应了。”
“现在是不膈应了,但是感觉跟丢了钱一样难受。”芳洲发出幽怨的?声音。
崔韵时安慰她:“等会顺道去兰芳阁,给你再买一个气味一样的?,挑你喜欢的?颜色好不好。”
芳洲闻言立刻不难过了,她把帘子拉上,将那个香囊抛在脑后。
那还是个紫色的?香囊,与她的?肤色不衬呢。
——
日暮时分,谢流忱回到府中。
他问门口?的?小厮:“夫人回来了吗?”
“回来了,比公?子早一个时辰回的?。”
谢流忱心想,或许该让母亲邀崔韵时去清晖院吃晚饭。
等她到了清晖院,他再晚上一会过去,吃完饭又能?送她回松声院,到时再找个借口?,说不准还能?留宿在她房里。
他把事情都往好的?方面去想,心情好上不少。
穿过一道月洞门,迎面几个丫鬟走过来,统一的?云水蓝衣裳,唯有?其中一人腰间佩戴着的?紫色饰物有?些眼熟,谢流忱略看了两眼,眸光忽的?顿住。
那是一个紫色香囊,上绣兰草蝴蝶,下垂流苏,与他今晨送给崔韵时的?一模一样。
元若察觉到谢流忱的?目光,忙叫住那名丫鬟。
谢流忱敛去脸上所有?神色,淡声问:“你这香囊是从何处得?来?”
丫鬟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是……是奴婢捡的?,就在府外不远处捡到的?。”
她有?些紧张,辩解道:“真是这样的,公?子,这不是奴婢偷来的?,奴婢瞧它还很新,又干净,就捡起来自己用了,奴婢没有偷东西。”
她语无伦次地说完,好一会,也没听见公?子说话,更加惶恐了。
谢流忱无言良久,而后示意?元若将她搀起来,他按捺着脾气道:“不必害怕,此事与你无关?,将香囊解下交给元若,你好好做事去吧。”
元若将香囊交到他手里,他看也没看,只将它攥着,不断往前走。
前路花木茂盛,罩下大?片阴影。
他穿行其中,身?上一时是暗色斑驳的?树影,一时是血色夕阳的?余晖。
待回到房中,他在镜子前停顿片刻,看见镜中自己身?上的?白衣还是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仿佛他一路跋涉,仅是这世间的?过客,它们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他做的?都是无用功。
谢流忱将香囊放在桌案上,忽然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一件被?他送出去,又被?她丢弃的?东西?。
他可以将这个香囊丢掉,可是他送出去的?心意?也能?这样处置吗?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有?真?心吗?
或许是有?的?,即便不是出于喜爱,可他想要挽留她,与她一生一世都在一起的?心绝不会输给白邈。
可她会将白邈送她的?团扇珍藏在盒中,却将他送的?香囊弃如敝履。
谢流忱从不想将白邈视作对手,那简直是抬举了他,他就是一只谢流忱碾死?他都嫌多余的?虫。
白邈之于他,就如崔韵时之于谢燕拾,他一直觉得?谢燕拾对崔韵时耿耿于怀,死?咬着她不放的?行为太愚蠢。
他就不会抓着白邈不放,那样太掉价了。
他也从来不会让崔韵时意?识到他们俩之间还有?一个白邈存在,因为白邈不配。
——
谢澄言伤势几乎好全了,胃口?也跟着恢复,晚饭又吃了不少。
她一吃饱就犯困,可还不到入睡的?时候。
她便拿着雪规鸟掉下来的?羽毛去挠它的?小脑袋,逗得?正?起劲时,谢流忱来了。
这段时日他来看望她不少回。
但谢澄言还记得?前阵子与他的?争吵,也记得?他离开时拽走了崔韵时送她安神的?香包。
他走就走,还抢她东西?。
就冲这件事,每次他来,她都不会和他说一句话。
脚步声渐近,谢澄言干脆伸手入鸟笼,雪规鸟跳上她的?手指站好。
她就这么抬着手转身?面向长兄,让他看看一向不喜他触碰的?雪规鸟,和她是多么的?亲热。
她就是要气死?谢流忱。
谢流忱却像没看见她的?挑衅一样,坐下后好声好气地关?怀了她一番。
谢澄言不搭话。
谢流忱丝毫不觉尴尬,开始给他今晚前来的?目的?做铺垫:“妹妹,那一回是我?言语失当?,我?十分懊悔,你生我?的?气也是应该的?,若是有?什么我?能?做的?,尽管开口?,只要你消气,我?都会为你办到。”
谢澄言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他,她自然知道谢流忱在有?需要的?时候,惯会花言巧语,可他嘴里的?好话不是白听的?,每回他都别有?目的?。
他这么自我?的?人,居然煞有?其事地向她道歉,他到底要拜托她什么了不得?的?事?
谢流忱继续说下去:“越容秋很讨人厌吧,她总说你写的?字没有?风骨,说要给你介绍一位书法先生,可是她回回说,回回都没介绍,你想让她吃瘪让她闭嘴,想堂堂正?正?地赢她一回,但她样样都比你强一点,你根本找不到法子。”
“还有?江行川,他就更可恨了。他射箭时总和你抢一个靶子,先生点你回答策论,他故意?抢在你前面站起,一番高谈阔论,先生还夸他有?气魄。”
“江行川还四处散布他爱慕你的?流言,其实你知道他不是喜欢你,他只是故意?以这种方式让人以为他每次输给你,都是因为让着你,而不是实力不济;想让人以为他抢在你前面答题,是因为你不会,你答不出,他全都是为了你好。”
“所有?人都说你欠江行川人情,辜负他的?好意?,对他疾言厉色,他们说你不知好歹……”
谢澄言被?他戳中不愿告之于人的?心事,想打断他,他却话锋一转:“我?知道这些事你不想让家里人知晓,你想靠自己解决,因为你不是谢燕拾,你也绝不想成为和谢燕拾一样的?人。”
他的?语气不知不觉地温和下来,像是一个尊重?孩子意?愿,一直看着她单打独斗,可是即便她被?对手打得?趴在地上,他也相信她能?反败为胜的?长辈。
谢流忱:“你当?然不是跑到家人面前哭一哭就要人为你摆平一切的?无能?之辈。你只是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到了那时候,你想要的?都会实现,我?可以帮你找到这样一个时机,让你亲自打败对手。”
谢澄言竖起一根指头:“如果你给我?创造时机,那你要我?做什么?”
谢流忱对她露出一个微笑,很温柔地说:“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这笑容在他脸上,看起来既亲善,又可怕。
“嗯?”
“你只要答应我?,不要将我?拆散崔韵时与白邈的?事告知她,还有?我?做过的?那些事,全都不要让她知晓。”
谢流忱知道三妹妹肯定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故而隐晦地一语带过。
谢澄言这回是真?的?愣住了,既因为他的?大?费周章,也因为他掩藏在平静外表下的?小心翼翼。
怎么了,他不是肆无忌惮吗,他也会怕崔韵时知道他比她知道的?还要恶劣吗。
谢澄言抬头,笑了笑:“不行啊,长兄,这些事我?是一定要告诉嫂嫂的?。”
然后她就如愿以偿地看见谢流忱掩在袖中
的?手指,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第32章 第 32 章
谢澄言到今日都还记得?谢流忱的原话。
“妹妹尽管去与她说你想说的任何话, 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也记得?他说这话时的表情,那般从容,那般无所畏惧。
那时候谢流忱肯定没想到, 还有他把脸送到她面前给她打的这一日。
谢澄言真想放声大笑, 并?踹他一脚,她抿住笑容, 看着被她拒绝后一言不发, 只微垂眼?睫的长兄。
谢澄言:“长兄当?时不是很嚣张, 无所畏惧得?很, 让我尽管去说的吗, 怎么说话不算话呢,怎么好声好气?地同我商量起来了呢?”
她一边说一边拿脸蹭雪规鸟,雪规鸟格外贴心地把头转过来蹭着她, 发出叽叽咕咕的叫声。
谢流忱很快平复心情。
来之前他就预想到了她或许会是这个?态度,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说服谢澄言,别再给他与崔韵时脆弱的关系雪上加霜。
他不知道?崔韵时的打算,可是她已?经越来越不遮掩对他的疏离。
下一步她会做什么, 他不想细思, 与其惴惴不安地畏惧那件事的发生,不如将精力全?部用?在如何挽回她的心上面。
他想要她喜欢他,永远都别离开他。
为了这个?目的, 他可以?做出让步,不管是对崔韵时,还是对谢澄言。
如今只是被谢澄言奚落几句而已?,他没有什么听不得?的。
而且谢澄言与崔韵时要好, 在他这个?兄长和嫂嫂之间,选择站在嫂嫂那边, 其实是件难得?的好事。
这样维护她喜爱她的小姑子,在他挽留崔韵时的过程中,或许也能作为一枚筹码。
谢澄言一见他和上次判若两人的模样,似乎她无论?说什么都不会动气?,她阴阳怪气?道?:“男人可真是多变。这才过去多久,长兄就换了态度。你忌惮什么?忌惮崔姐姐知道?这事会怀恨在心吗,你不是不怕这个?吗?”
谢流忱纠正她:“她是你的嫂子,你不该这样称呼她。”
“我只是在提前练习,倘若你们和离,我要怎么唤她。”
谢流忱被和离这两个?字扎得?安静了好一会,谢澄言既觉得?稀奇,又觉得?不可思议,盯着他看个?不停。
谢流忱收敛神色:“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想通了,从前种种实在没有必要,是我糊涂。如今我只想与她长长久久,彼此再无嫌隙。”
谢澄言听着他说着好似忏悔的话,一脸见鬼的表情:“你别跟我说,你喜欢她,所以?你突然良心发现了?”
这是她长兄,她还能不知道?他,这人怎么会忏悔,他哪里有什么良心,他根本就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谢流忱轻皱起眉,心想她说话怎么跟裴若望一样,三句话离不开情情爱爱。
“我没有喜欢她,我只是不想与她分开,”他顿了顿,“我从来都没有想和她分开,从订下婚约的那一日起,我就想与她做一辈子的夫妻。”
谢澄言听得?眼?都眯起来了:“你在说什么啊,你自己听着不觉得?奇怪吗,又不喜欢她,又要跟她过一辈子,你脑子怕不是有问题。”
接连被她骂了好几句,谢流忱暗自吸气?,硬生生忍住了。
既然有求于?她,就得?拿出有求于?人的态度。
谢澄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又是他亲妹妹,他不能设计拿捏她的把柄,也不能让她的境况变得?更差,迫使她跟他做交易。
是亲妹妹,忍一忍吧。
他反复告诫自己,如今她伤好了,四肢灵活活蹦乱跳,一句话听了不高兴就要飞去松声院告密。
那他就完了。
谢流忱本想说,那你就当?我脑子有问题吧。
他转念一想,不如干脆顺着她的话认下自己喜欢崔韵时,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不是耽溺情爱之人就够了。
若能说服谢澄言,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助力。
他目光幽幽,想要开口应下,双唇却难以?吐出一个?字。
明明只是顺势说一句无伤大雅的谎罢了,可是他忽然有种错觉,仿佛这一句话出口便是承认,谢澄言会知道?他喜欢崔韵时,崔韵时将来或许也会知道?。
她会怎么看待他对她的感情,被他喜欢,她会感到哪怕是一丁点的高兴吗?
这个?念头擅自从他的心里跳出来,像山野中的精怪编织出来捕获迷途者?的美梦,他立刻感知到了危险,全?身都生出一种抗拒。
他不可以?承认。
谢流忱抿紧嘴唇:“总之我不要与她分开,你别坏我的事,我也会帮你解决那两个?人。”
他的态度忽然变得?强硬,谢澄言这才感觉他正常了起来,这才是她那个?心肠很硬、自视甚高的长兄。
方才那个?隐忍又好说话的应该是中邪了。
谢澄言打量他一会,忽然说:“我答应你,不过这只是暂时的,若是接下来的日子你有一刻待崔姐姐不好,有一件事做得?让她不高兴,我立刻让她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心肠歹毒不安好心,拆散她和别人,还要装模作样……”
谢流忱深吸一口气?,打断她的话:“省省吧,你没这个?机会。”
说完他转身就走,走出两步之后又回头:“你说话的声音能不能小一些,我若不是让外边伺候的人事先站远了,你方才声量那么大,她们全?都会听见。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干了什么,然后传到她耳朵里去吗?”
谢澄言不惯着他,立刻吼回去:“那你自己倒是别做这些事啊,我就要那么大声,嫂嫂,长兄他唔唔唔……”
她的嘴被谢流忱用?手帕捂住,谢流忱压低声飞快地道?:“你行行好吧,你非要弄得?我变成弃夫你才高兴吗,别喊了!”
谢澄言趁机梆梆揍了他好几拳。
——
崔韵时推开窗,这一扇窗正对着庭院,景色好极。
晨光由此照入,驱散全?身的郁气?,她顿觉神清气?爽。
她心情大好,拿起一把剪子,对着长至窗前的一朵紫黛眉比划片刻,思考着该从哪里下一刀。
行云路过:“夫人别把花修剪毁了。”
她说话时,崔韵时已?经一剪子下去,将那朵花整个?剪了下来。
她迎着行云一言难尽的表情,将花别在行云襟前:“你看,这样不是很好看吗,我没有修剪坏它。”
芳洲趴到窗前望了望,指着一朵朱红色的花:“我要那朵,夫人给我剪那朵。”
崔韵时依言剪下那一朵别在她的衣襟前。
“夫人。”崔韵时下意识回头,对上的却是谢流忱。
他站在窗外,衣袍如雪,姿容秀异,在鲜花的陪衬下,就像一幅被裁剪好的名家画作,叫人不忍破坏。
崔韵时却无心欣赏,但凡对他这个?人的本质有些许了解的人,都不会觉得?这画面赏心悦目。
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和他无话可说,但还需维持着表面的礼节和夫妻间该有的“亲近”。
如今这一切都快结束了,所以?她倒是不必搜肠刮肚地找话题。
崔韵时:“夫君特意过来,有什么事吗?”
谢流忱被她这问题问得?沉默一下,即便她说的不是这句话,而是别的什么,可语气?中没怎么掩饰的事不关己的味道?,还是让他晃了下神。
他装作没有听出异常,让元若把花端过来。
这样的粗活以?往都让元伏来干,但今日这盆占秋花较为特殊,是他无意中搜寻到的新品种。
培育出它的人并?不是寻常花匠,那人家产颇丰,侍弄花草全?是因?为兴趣使然。
因?为它产量太?少,本不欲出售,是谢流忱费了些功夫与这人结交,才弄到这么一盆的。
这样来之不易的花,他当?然不能交给元伏抱着。
元伏有时候笨手笨脚,万一将它摔碎了,他去哪再找一盆送给崔韵时。
这样稀奇又美丽的花,送给她观赏最为合适。
只是谢流忱并?不打算将它的来
之不易说得?这般清楚,她如今厌他烦他,他若是示好意味过于?浓厚,追得?太?紧,反倒会让她离他更远。
其实她不只是厌他烦他,他只是不想在心里对自己说出她怨恨他这个?事实罢了。
他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的存在,却不能坦然地对自己承认。
元若将整盆花举过胸口,好让夫人看清。
谢流忱:“这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稀罕品种,花香可以?舒缓精神,解除疲乏,我每日都要上值,大半时间都不在府中,将它放在我那里也是无人欣赏,放在夫人的书房倒是很合适。”
崔韵时看了看那盆花,确实是从未见过的品种,可她对此兴致也不是很高,只也懒得?和他推拒。
她道?了声谢,让丫鬟将花搬去书房,她看着丫鬟走过拐角,将心思收回来,发现谢流忱还在看她。
她道?:“夫君是否该去上值了?”
谢流忱不答,目光转向她的手指,那里仍旧是光秃秃的,不见墨玉指环的踪迹。
他本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可现在,他不打算问那枚墨玉指环的去处,就像他同样不会问昨日那个?香囊的去处。
因?为如今要努力周全?夫妻间体面的人换成了他。
面对着心思缥缈难以?捉摸的枕边人,怀着期望,每踏出一步,却步步失望的感觉,他终于?也体会到了。
——
崔韵时不知道?谢流忱来到底有什么目的,最后他也只是留下那盆罕有的花,就带着随从离开了。
他最近对她的态度几乎算得?上是前所未有的友好,崔韵时虽觉奇怪,但不讶异。
她早就体会过他的虚伪和反复无常,有时候他会突然对她温言细语、体贴入微,然后没多久,他又能笑着看她跌入坎坷的境遇,却吝啬对她伸出援手,更不用?说站在她这一边,为她作主。
他总让她失望,让她感到痛苦。
如今她即将解脱,终于?可以?平静一些地看待这六年。
她这段婚姻失败至极,如果她有什么经验要告诉妹妹的话,那就是千万不要嫁给这种薄情寡幸的男人。
崔韵时在书房呆了一个?时辰处理事务,那盆花的花香闻得?她有点难受,就像闻到一些姑娘身上刺鼻的香露。
她想了想,让人将它端到庭院中,放得?远远的。
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她已?经不用?再勉强自己了。
那个?从前会评判她,指责她每一个?举动的人,马上就再也左右不了她了。
——
午时开始下了半日的雨,谢流忱下值后并?未回到自己院中,而是去了松声院,他买了庆丰楼的糕点带回来给她。
他已?经想好,见了面他便说,是受谢澄言所托买回来的,但是不知崔韵时喜欢什么口味,所以?每样都买了一些。
可丫鬟却说崔韵时不在,谢流忱没有太?意外,只是有些许的失落。
他等?了许久,雨势仍不见小,眼?看着雨丝斜斜落在庭院石砖上,院中一些植物被风雨吹打得?东倒西歪。
一些娇弱的花草早已?被丫鬟用?雨布遮盖起来。
谢流忱收回目光,不经意扫见房间角落里摆着谢澄言送给崔韵时的那盆雪逐花。
大概是外头风雨太?大,所以?丫鬟们特意将它搬进来的。
他忽然想起自己送的那盆占秋花,目光四处搜寻,先在屋内扫了一圈,无果,最后在庭院一角发现了它。
无人照管它。
花盆里积满雨水,花瓣更是被打得?七零八落,几乎只剩几枝花杆和几片摇摇欲坠的叶子。
别的珍贵花草都有丫鬟盖好雨布,这一盆却没有。
明明早上他亲眼?看着它被送去书房,现在却在这里受风吹雨打。
谢流忱瞬间明白了。
她根本不喜欢他送的这盆花,所以?下人也看出她对它的轻忽。
丫鬟们哪敢不将主子的东西收好,她们是知道?就算不将这盆花看护好,也不会受到惩罚才敢这样做,因?为她根本不在意它。
他的眼?神空了片刻,面上所有神情消失殆尽,心潮起伏,更甚屋外暴雨。
他竭力保持冷静。
无妨,这不算什么大事,不管是一盆花、一枚指环,还是他送到她手上的心意,既然给她了,她想如何处置都可以?。
她想丢便丢,她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
她扔掉多少,他就补上多少。
就算她扔掉一百一千次,他一百零一次一千零一次地补回去就好。
还有希望,他还有希望的。
他在心中把这句话当?成救赎的咒语反复念诵,一个?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哀鸣起来:
真的还有希望吗?
真的还有希望吗?
真的还有希望吗?
谢流忱浑身紧绷,他想让这道?声音停下来,可它却在脑海里不断回荡,仿佛海面上的幽魂。
他再也难以?忍受这种刺耳痛苦的声音,拿起一个?茶盏摔碎,捡出最大的一块碎片往手臂上快而狠地划了一道?,鲜血喷涌而出,他瞬间拿不住碎瓷片,痛得?难以?呼吸,几乎要昏厥过去。
可是脑子里终于?安静了,他按住伤口,等?待着红颜蛊发挥作用?。
但随着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那道?声音又重新回来了,这次它再不像先前那般尖锐激烈,它只是虚弱地,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问:
我们真的还能和好如初吗?
谢流忱闭上眼?,不作回答,一滴眼?泪却从眼?皮下渗出,缓缓滚落。
第33章 第 33 章
崔韵时从外边回来?, 脚步轻快得?快要飘起来?。
她与薛朝容秘密见了一面?,基本将事情都定了下来?,唯一不确定的是薛朝容何时回永州, 以及崔韵时是跟她一同出发, 还是薛朝容先行?一步,而她处理完自己?这边的事后再独自前往永州。
崔韵时倾向于后者, 不过这不是什么要紧事, 到时候再说吧。
最重要的是, 她确定了自己?的将来?, 她会?成为薛朝容的副手, 她会?在永州重新?开?始,与过往的一切痛苦彻底告别。
然而这好心情没持续太久,崔韵时得?知谢流忱居然在她院子里等她, 心里顿时不大舒服。
这就好像一整日都在外做正事,回到自己?房中?想要彻底歇一歇,回味一下令她振奋的好消息,却发现还有一件任务亟待完成。
她走?入屋内, 瞬间闻到一阵极淡的血腥气, 再去闻又似乎是她的错觉。
丫鬟居然没有掌灯。
谢流忱就这么坐在一片昏黑中?,叫她辨不清面?目。
他抬头望着她,迟迟没有开?口, 划出的伤口已经快被修复完整了,可见到她,他仍旧觉得?很疼。
他有种超乎理智的直觉,似乎无论他如何巧言令色, 都不能令她回心转意。
他们只剩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的机会?,或许是是几百句, 或许是几千句。
将这些话说完,他们的关?系也就结束了。
这种直觉像一块冰一样刺痛着他,让他不敢多说什么,只指了指那袋各色各样的糕点给她,便匆匆离去。
崔韵时看他走?得?还算干脆,心情马上又好回去,她让行?云等人把糕点拿下去分了。
她一口都没有动。
——
第二?日晚上,她院里来?了位客人,她家中?大姐崔嘉元。
崔嘉元是嫡母所出,比她年长四岁,姐妹关?系算得?上不错,但也仅是不错。
崔嘉元身在大理寺,能和谢家做姻亲,对她多有助益,崔韵时则需要崔嘉元在崔家照拂她姨娘和妹妹。
这些年来?,两人来?往一直不断,姐妹情谊只是虚名,实际是为了各自的便宜。
情谊容易消逝,相比之下,利益关?系更加长久。
所以崔嘉元忽然到访,不是有事要拜托她走?一走?明仪郡主的关?系,而是说姨娘近来?思念她,崔嘉元想叫她回家住几日,陪陪姨娘,崔韵时有些许讶异。
若是为了这件事,崔嘉元派人传个信就算完了,她怎会?郑重其事到要上门来?告知她。
崔韵时只是觉得?她这个举动奇怪,但也没什么多想的必要,反正她回去一趟见见姨娘就知道?情况了。
她决定明日一早便回娘家,崔嘉元得?了她的答复,又闲话一番,才告辞离去。
崔嘉元从松声院出来?,路上遇见了要去给明仪郡主问安的谢流忱,两人像寻常的
妻姐与妹夫那般见完礼,又各自分别。
崔嘉元心想,他这个样子,旁人完全看不出他们今日早见过一面?。
下值时,谢流忱来?找过她,提出要她寻个妥当的理由将崔韵时请回娘家去,为了答谢她,今年的官员考核他会?帮她拿到最好的评级。
崔嘉元觉得?这个条件听起来?没有任何坏处,对她是,对崔韵时也是,而她还受益良多,自然答应了他。
只是她心中?疑惑,他帮她,她得?到的好处很明显,可是谢流忱能得?到什么好处,她却一无所知。
——
崔韵时吃饱喝足后才出了院门。
马车已经套好,她起得?还格外早,就是为了不要撞上谢流忱上值的时间,免得?又要和他客套着说几句。
有些人能多见一面?就多见一面?,而有的人,能少见一面?就少见一面?。
所以当她在熹微晨光中?,看见谢流忱的身影时,她的表情都不好了:“你们……为何这般早就在此处?”
谢流忱:“元若从榻上摔下来?,跌伤了手臂,刚正完骨,他心有余悸,在附近走?走?排解心绪,我陪一陪他。”
身体很健康的元若配合道?:“……是的,夫人,我胳膊肘伤了,多亏了公子,他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谢流忱面?露关?怀:“夫人要往何处去,这么早,可是有什么要事?”
“长姐告诉我,姨娘很挂念我,让我回去看看。”
谢流忱闻言,对她露出一个笑:“夫人真是孝顺贴心,我身为女?婿,自然也该陪着一同回去。”
他上前一步,扶住她的右手,以不容推拒堪称殷切的语气道:“夫人,我们走?吧。”
崔韵时接连找了三个理由拒绝,都被他轻飘飘地挡回来?,如果再推拒,面?子上就太过不去了。
她只能和他一同上了马车。
时辰太早,街边的小贩都稀稀落落的,崔韵时佯装闭目养神,没有与他闲谈。
谢流忱看着她装睡,没有戳穿。
马车平稳前行?,一路上毫无颠簸。
谢流忱瞥了她好几眼?,回回都见她稳稳地坐在原位上,并没有马车忽然一颠,她摔靠到他身上,或者他倒在她身上的可能。
谢流忱闭起眼?,放弃这个注定不能实施的计划。
前日他从她那离开?时心神不宁,一夜过后,他想开?许多。
其实没什么好多想的,他只要一个结果,除此之外他全不接受。
有空伤怀,不如将精力?用来?思考怎样打动她。
那些男子一个个嘴上说着爱慕她,最后都在她残废的左臂面?前退却,只有他不改初心,谁都没有他咬得?紧,这是他在她那里唯一的优点,若是连这一点都要放弃,他还能用什么让她回心转意。
就算是错,而后一错再错,谁又能说这条错路走?到底不是柳暗花明。
更重要的是,他就是想走?这条路。
既然之前对她的示好收效甚微,那他便下一剂猛药。
他要向她证明自己?的用处,并让她知道?他是可以为她所用的。
谢流忱早就知道?她借用他的名头压她的父亲,可他不在意,这种事只会?让他们的关?系更牢固。
在让她爱他之前,先让她觉得?他仍有可用之处,他能成为她的一件工具,等她依赖他到离不开?他的地步,不爱也要变成爱。
他神情阴暗地想着这些,再度看了一眼?崔韵时。
——
谢流忱先下了马车,对崔韵时伸出手,她本要避开?他的搀扶,却在看见门口的小厮时,将手放在了谢流忱掌心。
谢流忱顺势牵住她的手,小厮已经入内向崔钦和杜岩沁夫妇通报,等他们到了前厅时,崔钦已经坐在那了。
崔韵时向崔钦行?完礼,就坐到一边,听着谢流忱和她这位父亲说些场面?话。
崔钦精神很是振奋,难怪今早一起便有喜鹊叫。
谢流忱这位出身尊贵的贤婿除了回门那一回,之后逢年过节也很少到崔家来?,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与他联络感?情,崔钦自然是不能放过。
他一直当女?儿不得?谢流忱的欢心,不然怎么他这个岳父都见不着女?婿的影呢。
不过她能讨好婆母明仪郡主,也算是有点用处,不是一嫁到谢家就以为万事大吉,满脑子吃喝享乐的废物?。
崔钦对她没有太大的不满意,只是时常写信提点她要趁年轻貌美,赶紧笼络丈夫生个孩子,稳固自己?的地位。
可女?儿迟迟没有动静,崔钦觉得?她大概跟她姨娘一样,空有美貌,自负才色,但不切实际,也不懂男人的心。
而且说实话,崔韵时还不如她姨娘,她连一个孩子都生不出来?,她姨娘至少生了两个。
崔韵时听崔钦和谢流忱说个没完,中?途她找了个合适的时机,表示自己?要去探望姨娘。
崔钦正谈得?高兴,贤婿不仅人长得?好,说起话来?更是让人如沐春风,他完全顾不上亲生女?儿,自然答应她的要求,随便她要去哪。
然而崔韵时一起身,谢流忱也表示要一同前去。
崔钦便笑道?:“那我也去吧,好些日子没有见你姨娘了,记得?你才四五岁时,我们一家人在银杏树下喝茶吃饼,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都嫁人六年了,不知你何时也做人娘亲,你与流忱,还有孩子,一家人一起回娘家来?看望爹娘啊?”
崔韵时受不了看他装模作样,更不想与他再说这些让人犯恶心的废话。
崔钦没看出她掩藏的厌烦之情,谢流忱却看出来?了,应付道?:“夫人年纪尚轻,我不喜孩子,此事不必过于急切。”
崔钦:“可也不能不急啊,韵时不小了,她都二?十有三,再晚可就生不……”
谢流忱心中?不耐,他看见孩子就心烦,根本没有生育的打算,更别说女?子生育不异于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崔钦管好他自己?就是了,怎么敢管到他妻子身上来?。
谢流忱信口胡说:“我母亲有三个孩子,至今没有一个孙辈承欢膝下,她老人家觉得?儿女?都很有自己?的主意和打算,她以此为福,觉得?这般才省心,岳父也该像我母亲一般想得?开?才好。”
崔钦听出他的画外音,再不好说什么,只是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不必特意去叶姨娘的院子,早饭大家都是一起吃的,韵时你待会?就能见到你姨娘和小妹了。”
说完,崔钦还特意对着谢流忱道?:“韵时祖母喜欢热闹,所以一大家子都坐在一张大桌上吃饭,流忱若是不习惯,可以单独去韵时院子吃饭。”
崔韵时心想,祖母哪里是喜好热闹,她是喜好训斥人,每日早饭就要开?始说这个没规矩说那个没教养,说得?所有人都吃不下,她就舒服了。
——
谢流忱是男子,不好与女?子坐在一起,座位便被安排在崔钦身边。
他若不是崔钦的女?婿,崔钦哪敢让他坐在自己?下首,把他奉为座上宾都来?不及了。
他心里喜滋滋的,孩子生多了就是好,总能生出个有出息的,居然能嫁给谢流忱做正妻。
而他身侧的谢流忱看着一位大夫人、十二?位姨娘、二?十二?个孩子围坐在桌前。
他有片刻的沉默,然后目光诡异地看了眼?崔钦。
虽然他早就知道?崔家的情况,可是亲眼?看到,感?觉……着实有些壮观。
如果他有十二?位姨娘、二?十二?个孩子,他要马上去死。
被这么多女?子睡过的身子,他自己?都不想要了,更别说还有这么多流着他血脉的孩子,光是想想,他都感?到一阵窒息。
崔韵时坐在叶姨娘身边,她抬手把手放在姨娘手心里,身子微向她侧了侧。
崔老夫人的目光立刻像条鞭子一样抽了过来?:“叶姨娘,你女?儿虽然嫁去谢家,我管不着她在谢家怎么样,可是只要回到崔家一日,就
要守崔家的规矩。她坐在那里扭来?扭去你都看不见吗,这是崔家的小姐,还是条虫?”
叶姨娘马上就要站起来?赔罪:“老夫人,是妾……”
崔韵时的手在叶姨娘腿上轻按,让她不用起来?认错。
崔老夫人见状,语气越发的沉:“叶姨娘,你自己?下去领双份罚。”
其余姨娘和年纪还小的孩子都低下头不吭声,生怕被牵连,跟着一起挨打。
所谓领罚,便是拿铁尺杖打掌心二?十下,双份罚,就是打四十下。
这四十下打完,人的手哪还能好。
崔韵时闻言发出声冷笑。
自从嫁出去以后,她狐假虎威,借着谢家的名头,腰杆挺得?无比的直,再不用受崔老夫人的气。
更何况她在谢家忍气吞声,就是为了自己?亲娘和妹妹不用受气,否则她是在谢家白干的吗。
崔韵时当即就道?:“祖母的意思是,我嫁去谢家,规矩反而更差了?可我在谢家时,从未有人说过我没规没矩。祖母这是对谢家有什么误解,难道?谢家还比不上崔家,谢家人的眼?力?都比不上祖母你吗?”
崔钦马上对身边的谢流忱道?:“贤婿千万不要误会?,我娘绝无此意,她只是关?心孙辈,爱之深责之切,并非有意冒犯谢家。”
崔老夫人这才注意到饭桌上还多了一个面?生的美男子,她本想说哪来?的外人,听到儿子称他为贤婿,明白过来?,这就是崔韵时的丈夫,谢家的长子。
崔老夫人面?色登时古怪起来?,半青半红。
她哪里知道?谢流忱也在,从前每一回崔韵时回娘家,谢流忱几乎没有跟着来?的,要不是儿子说崔韵时很得?明仪郡主的心,她都要当崔韵时是个没福气的。
崔老夫人正要开?口争辩,谢流忱却先她一步开?口,他的语气很温和,听不出半点生气的意思:“老夫人这般,倒让我想起了我的祖母。”
这话听着似乎并不计较崔老夫人方才所言,崔钦和崔老夫人都松一口气,却听他接着道?:“我的祖母身为公主,对儿子的妾室也从未这般严苛磋磨,反倒体谅她们生育辛苦,一向善待她们与她们的家人。没想到崔家的规矩是这般,我也是头一回见识。”
崔钦几乎要惶恐了,谢流忱这话太重,他们怎么承受得?起。
崔老夫人涨红了脸,很快就口称身体不适,由丫鬟们扶着下去歇息。
崔老夫人跑了,崔钦却还没跑,谢流忱自然不会?放过他:“岳丈身为一家之主,却坐视母亲苛待妾室,若是哪日哪一位姨娘受不了这种日子,投井自尽,依本朝律例,你与老夫人都要被罚苦役五年,且不得?以钱财抵偿苦役年数。”
谢流忱的话内容其实一点都不客气,可他语气太斯文,反而羞辱性加倍。
崔韵时眼?看父亲垂头丧气的样子,她大嚼糖糕,这种狗咬狗的感?觉,真是太爽快了。
谢流忱这种东西,不管放到哪里都是一种祸害,拿来?祸害她父亲和祖母,更是好得?不能再好。
一场全家聚齐的早饭就这样草草收场,崔钦丢了大脸,不复方才拉着谢流忱侃侃而谈的模样,对着妾室们也再提不起威风。
崔韵时难得?多看了谢流忱两眼?,心想这大概就是谢流忱唯一的用处,他天生就很擅长温温柔柔地羞辱别人,真是好邪门的一种天分。
谢流忱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他想要转身看看她的表情,最后还是忍住。
看来?这件事真是办到她心坎里去了,不枉他和崔嘉元做了交易,将崔韵时哄回崔家。
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显出他的用处,叫她满意。
这么多日以来?,他终于做了件让她高兴的事,得?到她的一点认可,可他却欢喜不起来?。
因?为这些是他早就该做的事,他对崔家之事不是一无所知,可他从来?没想过要插手她的家事。
没有别的原因?,因?为没必要,因?为她没有向他提出过这个要求,他若是主动帮她,岂不是显得?他在留心她的事,他很上赶着吗?
或许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在等她求他,那样他就不算在倒贴她。
可现在他想,如果他曾为她做过什么,哪怕只是几件事,他们或许都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还是克制不住地想回头望她一眼?,可她已经错开?眼?神,看向别的地方去了。
那短暂的注视,仿佛又是他的一场痴心妄想。
第34章 第 34 章
崔韵时跟着母亲和小妹回到院子里?, 崔韵时一进门就脱下两件外裳,上床打了个滚。
而小妹崔芳展先去?净了手,再跑到桌前摆弄起几个碗里?的东西来。
崔韵时趴在床上, 瞧着她似乎是在做糕点?一类的吃食, 立刻想起小妹五岁时最喜欢挖鼻屎塞进食物里?,然后一脸天真地递给路过的幸运儿吃。
实在防不胜防。
她发现小妹有?这个爱好以?后, 凡是小妹经手的东西她一概不敢吃。
崔韵时提醒她:“你不要玩鼻屎。”
小妹尖叫:“姐姐不要乱说, 我?才不玩那个。”
崔韵时:“好吧好吧, 你不玩那个。”
谢流忱最后一个进房, 他看了看被床幔遮挡住, 身形影影绰绰的崔韵时,见她像只爱娇的小狗般懒洋洋地卧在床上,似乎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他便调转方向去?了崔芳展旁边:“小妹在做什么?”
小妹抬头, 见到是他。
她被姨娘教过,这个不能叫哥哥,要叫姐夫。
她张口?就道:“姐夫,我?在做玉花糕, 你要做吗?”
谢流忱正要婉拒。
小妹擀平一张面皮, 嘀嘀咕咕道:“我?本来要做十个,三个给姐姐,两个给我?, 剩下的给娘亲。要是你也?做,那就有?六个给姐姐,我?就有?四个了。”
谢流忱也?去?洗干净手,跟她一起做起了玉花糕。
——
崔韵时打了个盹的功夫, 醒来时桌前就围了四个人,她娘亲、小妹、芳洲都在做玉花糕, 可是里?面混进了一个谢流忱,她怎么看都觉得离奇。
她到屏风后穿好衣裳,出来跟行云挤到一起坐着。
她扫了几眼,看众人动作?或熟练或生?疏地制作?玉花糕,心想反正等会?小妹做的那个她绝不吃,万一又加了鼻屎,她吃下去?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小妹却说:“姐姐,等会?你把我?们的都尝一遍,排个数,看我?们谁做的最好吃。”
崔韵时:“……”
她目光躲闪,不敢答应小妹,转过头,恰好看见谢流忱。
他衣袖挽起,露出小臂,按压花形的动作?不疾不徐,宛如一个温柔小意的贤夫。
以?前她也?幻想过会?有?一个可心的丈夫给她做吃食,只不过这个丈夫一直长着白邈的脸。
然而事与愿违,最后她既没有?嫁给白邈,也?没有?获得一个可心的丈夫。
丫鬟将众人做的糕点?拿去?蒸好,再端上来时,已经打乱了顺序,可是方才蒸之前崔韵时已经看过众人的作?品。
她现在一看过去?就知道哪一块出自谁之手。
她先拿起娘亲做的吃了一口?,味道尚可,她很给面子地赞道:“娘,我?就是喜欢这一口?,下次回来我?还要吃。”
叶姨娘一开怀,发出了刺耳的笑声?,她嗓音天生?如此,平日她都掐着嗓子说话,这会?一时高兴忘了形,在女婿面前笑得这般不得体。
她赶紧看了眼谢流忱,发现他神情未变,仍看着她的大女儿,并没有?在意她这边,这才放下心来。
崔韵时又吃了芳洲做的,芳洲的厨艺一向不错,她两口?就吃完了,崔韵时心想她下辈子若投生?成一条狗,一定要做芳洲的狗,吃她家的饭。
接下来就只剩谢流忱和小妹做的了,她把这两个最不想吃的放在最后,终究还是躲不过。
她不想立刻吃到鼻屎,伸手拿了谢流忱的,一口?咬下去?,她沉默了。
弋?
她不想仔细形容这一口?的滋味,人如果和谁有?仇,即便仇人有?千百个长处,她出于私心也?不想夸仇人一句好话。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他做的是最好吃的。
而后崔韵时硬着头皮,当?着小妹的面吃了她做的,她再度沉默,然后对小妹深情道:“崔芳展,姐姐永远爱你。”
只字不提她做的东西口?感如何。
最后小妹吵着要她说谁做的最好吃,崔韵时只能如实说是谢流忱。
小妹尖叫道:“我?不信,你偏心姐夫,明明我?做的最好吃,我?都练了三日了。”
崔韵时浑身一阵恶寒,差点?要把她提起来说她胡说八道,她说的这句话比她的鼻屎还恶心。
谢流忱笑着看小妹胡闹,摸了摸她的头:“小妹只练三日就有?这个手艺已经很了不得了。我?小时候给父亲做了许久才练出来。”
小妹暂时停止大叫:“那你都是做玉花糕给你爹吃吗?”
“不是,父亲爱吃什么我?便做什么,家中一日三餐都是我?做的。”
小妹安静了,她觉得她比不过这个人大概也很正常,不是她不行,是对手练习时长太久。
崔韵时从未听他说过自己的往事,此时无人接谢流忱的话,她只得说句场面话:“那真是太辛苦了。”
谢流忱轻轻摇头:“不辛苦,我?都是白日出门玩,玩到要做饭的时候再回来,除了做饭、打扫屋子,其余时候都在外面瞎跑,衣服归我?父亲洗。”
崔韵时觉得他很奇怪,明明是个很娇贵的人,平日里?连衣服上的香气熏得重一点?就会?把衣服丢掉,讲究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现在又很淡然地说做一日三餐,干那么多活不累。
崔韵时也?想象不出来幼年的谢流忱瞎跑的样子,她从不觉得他是个多好动的人。
在她的记忆之中,他惯于旁观别人的争斗与纷扰,而后依照自己的心意平淡地说几句话,决定争执的双方谁胜谁负。
他总是高高在上地左右别人的命运,不曾从他的位置上下来,不曾实实在在地踩在人间的土地上。
结果他现在却说他小时候和所有?小孩一样喜欢到处玩耍。
真是个矛盾的人,她从来都没有?看明白过他,更没有?进入过他的内心片刻。
她对他最深的印象,便是他总是选择站在谢燕拾身后,帮着谢燕拾,一起把她踩进泥地里?。
谢流忱提及父亲,不免沉默一下,而后忽然道:“若是父亲没有?去?世?,我?就不会?到京城来认亲,郡主不在乎我?这个儿子,我?死了她也?不会?知道。我?会?一直留在南池州,过完这辈子。”
他不再称郡主为母亲,语气平淡到没有?情绪。
崔韵时听着他的话,心想他也?会?自伤自怜吗,他不是铁石心肠无坚不摧的吗。
她完全不同情谢流忱。
明仪郡主对他来说是个薄情、曾经不负责任的母亲。可对她来说,明仪郡主待她非常厚道。
在谢流忱对她或是不管不顾,或是落井下石的那些年,明仪郡主为她作?过主,怜惜过她,保护过她。
她很感谢明仪郡主,她无法对谢流忱曾受到的漠视、冷待感同身受,因?为她只体会?过他对她的漠视、冷待。
不过谢流忱有?一句话说得很好。
他说若是父亲没有?去?世?,他会?一直留在南池州,过完这辈子。
崔韵时也?真希望他没有?到过京城,她永远都没有?遇见过他,更不要嫁给他。
两人皆是一阵沉默,谢流忱忽然道:“夫人去?过南池州吗?”
“没有?。”
“将来若是有?机会?,我?们一起去?吧。”
崔韵时想拒绝,不过她还记得提出和离前要和他保持着不冷不热的关系,现在他正因?仙逝的父亲而伤感,她此时拒绝不大好。
于是她含糊道:“有?机会?就去?吧。”
谢流忱猝不及防得到她同意的回答,愣了一下,脸上旋即露出笑容。
崔韵时看了两眼,觉得这样纯然无害的笑容和他并不合适。
太不像谢流忱了。
——
今晚可以?在家中睡一宿,明日再离开,崔韵时很满意这样的安排。
然而她躺在未出嫁时的闺房床上,感受到床褥微微下陷,有?另一个人的气息萦绕周身时,她便不甚满意了。
她忍下不快,翻身背对着他。
谢流忱躺下,同她一般侧着身子,无声?地轻嗅她下午刚洗过的头发上的香气,这气味像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贴在他的面颊上,带着微微的潮。
他凑近,鼻尖触碰到她的头发,而后退开一些:“夫人,你的头发还没干透。”
崔韵时闻言坐起身,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果然还有?一点?点?没干。
时辰还早,她还能等头发干透,干脆从枕边找了本话本,借着正盛的烛光看了起来。
但谢流忱也?紧跟着坐起来,他长发半绾,侧着身看她,霎时遮住了小半烛光。
“夫君不睡吗?”
一坐起来就挡住她的光线,真烦。
“不困。”他声?音很轻,“夜里?看书伤眼,我?念给你听吧。”
说完也?不等她拒绝,便拿了她手上那本,当?真一字一字地念了起来。
崔韵时觉得没必要因?为这种小事和他拉扯,双手抱胸,闭着眼,拿出听人念经的心态听他念话本。
他念的是她刚看了个开头的那一则故事,内容是一具自封为神的石像,有?实现所有?生?灵愿望的能力,而它却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它冰冷坚硬,从不肯施舍给任何生?物温暖,它的心曾经也?像所有?生?物一样柔软、有?温度。
但是在它成为非凡的神像的过程中,它的心也?变得无坚不摧,只不过还没有?达到石像那般刚硬的程度。
石像的心一直期盼一只常会?在它胸前歇脚的小鸟能将巢建到这里?来,和它一起生?活。
高高在上的石像那颗高高在上的心在夜里?和石像说话。
它对石像祈愿,它想要小鸟既将它视作?神一样地全身心喜爱膜拜,又要将它视作?挚爱一样信赖,永不离开。
石像无视了它的心的愿望,它认为它的心和它是一体的,而且这个愿望很愚蠢。
小鸟对此一无所知,某日,它彻底飞离这个镇子,再也?没有?回来。
石像仍在原处受人敬仰,它的心也?依旧被困在这里?。
此后它们再也?没有?相见,小鸟的性命很快在一次狩猎中结束,它意外成了别的猛禽的口?中餐。
在临死的时刻,小鸟回顾自己一生?中所有?值得记忆的事,一刻也?没有?想起过石像。
对小鸟来说,它只是一座普通,且有?些硌的石像罢了。
没头没尾的一个故事。
崔韵时听得莫名其妙。
谢流忱看出她的迷惑,显然是觉得这个故事糟糕透顶。
崔韵时确实无语至极,甚至有?点?想笑,她慢慢地说:“如果我?是石像的那颗心脏,我?会?给石像一拳,让它每日都不得安生?。”
这就是不实现她愿望的代价。
谢流忱却想,如果他是石像,他是一定不能接受小鸟对他毫无印象,至死都没有?想起他的。
他要在对方还活着的时候,把自己燃烧成火球,走到它的面前,让火焰的温度一起把它们炙烤成灰。
即便转世?,它都要记住这一幕。
他看向崔韵时,心想,好在他既不会?死,也?不是无法移动的石像,所以?他不必绝望地把自己和她化成一团冷灰。
如果她就这么抛下他飞走,他会?找到她,然后……
他合上书页,中断所有?不可见天日的想法,自顾自笑了一下。
这只是个故事而已。
第35章 第 35 章
从崔家回来后, 谢流忱收拾了一下,前去给?裴若望医治。
据裴若望说,他平日?会?自己出去, 隐匿于无人在意之处晒晒太阳, 一日?有许多时候都不在屋中。
可每次谢流忱来,他都正?好待在屋子里等他。
谢流忱从没问过他是怎么做到的。
裴若望轻功了得, 多半是在谢家某幢最?高的楼上纵观整个谢家, 发现他往他那里去时, 便动身返回, 所以每每都能在谢流忱到之前, 坐在屋中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裴若望向?他夸耀自己的轻功时,谢流忱有时候会?忍不住在心里恶毒地想,速度再快, 还不是追不上远去的旧情人。
而他却成功地抓住了自己想要留住的人。
昨日?回过一趟崔家,他证明了自己的用处之一后,他觉得崔韵时对他的观感应当有些许好转,长此?以往, 从恶感转为好感, 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恰恰是裴若望的不幸,衬托出了他的幸福。
谢流忱微笑着给?他递去两颗药丸。
裴若望认识他许多年,和陆盈章一起见过他不为人知的许多面, 看他笑得这么奇奇怪怪,问:“你心情很好?”
按照他的计算,谢流忱差不多这几日?就该遭受打击才对,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谢流忱不语, 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裴若望最?知道怎么让他张嘴,就好比再高傲, 不肯搭理人的猫,只?要人一脚踩在它?的尾巴上,它?就会?大叫着跳起来,对人发出一连串问候。
崔韵时就是谢流忱的尾巴。
裴若望只?要问他,哎呀你这个怪样子是不是喜欢人家,他一定会?立刻狡辩说他胡说八道,不要将?这般恶心的东西往他身上扯,少管他的事之类的。
裴若望便这么问出了口,然而谢流忱面无波澜,仍旧面带笑意地看他:“下一次我?要做入口即化的苦药,让你从嘴里苦到心里,你就再也说不出这些话来。”
裴若望服药的动作顿了一下。
谢流忱居然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他居然没有一提就炸毛。
裴若望惊诧地垂下眼皮,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料,既然谢流忱避而不答,再也没有百般否认,那就离承认不远了。
可那又有什么用,他若是对自己承认他喜欢崔韵时,那意味着谢流忱马上要变得和他一样可怜。
裴若望嘴唇抽动两下,几乎要按捺住满腔的喜悦。
他闭上眼,任由谢流忱在他脸上扎下一根又一根长针。
半个时辰过去,谢流忱留下带给?他的果子,状似无意道:“我?夫人答应我?将?来有机会?,会?与我?一起回南池州一趟。”
裴若望根本不信,崔韵时多半是哄他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谢流忱现在会?这么乐观,果真是情令智昏,这样也好,到时候谢流忱一定能摔得比他更?惨。
他对谢流忱送上绝不可能实?现的祝福:“那我?祝你们夫妻和睦、白头到老。”
谢流忱点点头,告辞离去。
出门后正?有一阵风,吹落满树秋信花,一片花瓣落在他肩头。
谢流忱长指拈起它?看了看,走到湖边,俯身将?它?送入水中。
眼看花瓣随水而去,湖面落满粉色的秋信花,波光闪烁,就像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他忽然想到一件与此?时此?刻毫不相干的事。
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
有没有遇上让她开心的事。
——
崔韵时正?在醉花阴里,被两个小倌围着劝酒。
明仪郡主坐在上首,她身边的小倌更?多,足有五个。
她已?有些醉了,对崔韵时说话更?加没有顾忌:“好孩子,呆坐着干什么,你摸摸他们的手臂和小腹,都练得可结实?了。”
“你快躺下,靠在他们胸口让他们给?你按按身子。咱们女人啊,就是要多摸摸男人补充阳气,阴阳调和,心情才会?愉快……”
崔韵时几乎要汗流浃背,今早明仪郡主心疼她前阵子病了,说要带她去散心,她没想到是这种散心法。
她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巨大的矛盾之中。
明仪郡主带她这个儿?媳上青楼,钱全算郡主账上,郡主可真是个厚道的好人啊。
可这件事要是被谢流忱知道了,她还能顺利和离吗,明仪郡主真是要害死她啊。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都在嗡嗡响,明仪郡主不曾发觉,指着一个红衣男子道:“这就是有名的月下仙,他最?擅给?人解姻缘签,十签八准,你来试试。”
崔韵时觉得郡主真是喝多了,她忘记她是她儿?媳了吗?
她如果算出来有什么姻缘,还显然不是她儿?子,这场面难道不尴尬吗?
崔韵时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解出新的姻缘,因为她已?经打算和离,和离之后另寻新欢,再正?常不过了。
她当即表示不摇签。
然而那名被称作月下仙的男子如同街头变戏法的一般,从怀里一摸,掏出了一个签筒,亲热道:“好姐姐赏个脸,来摇一个嘛。”
崔韵时拒绝,月下也不在意,喃喃自语了几句话,而后代她摇了支签出来。
崔韵时斜瞟了一眼,她不懂解签,可也看得出那签文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猫蜕吉日现,玉碎瓦不全。
猫蜕是一种传说中的怪物,有多种形态,可变作猫、狗等常见动物混迹城镇,有时又变作蛇形,在草丛间潜行,生前到底是何种生物已?不可知。
有一说法是心胸狭隘的美男子,被恋慕之人拒绝后便自我?了断,自愿舍弃人躯,化作强大的鬼魂,好永远缠着意中人不放。
然后鬼不是那么好做的,他被猫妖犬妖分食,而后凭着一腔执念反过来占据这二?者的身体?,后来又陆陆续续地吞噬不少其他妖怪,最?后最?适合容纳他魂魄的便是蛇,他便以此?为本体?。
于是若有人见到猫狗会?蜕出完整的皮下来,那一定是遇到猫蜕这种妖物了。
月下也觉得有些奇怪,他在醉花阴给?那么多女客摇签解签,可只?有两次摇出过这个签的。
第一个摇出这签的女子当时刚与未婚夫解除婚约,另娶他人。
可在新婚之夜,新娘不知所踪,至今也未寻到消息,有人怀疑是这新娘的前任未婚夫做的手脚,要报复新娘弃他另娶。
然而此?人有无数无懈可击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事发当日?,他根本不在京城。
听闻女子失踪的消息,此?人伤心不已?,至今未娶,散了家中大半仆役,深居简出,每日?都亲自下厨,做那女子生前最?爱吃的食物,带去房中,独坐叹息。
月下仙的名头不是白叫的,他的签绝非蒙人的把戏,他好心提醒崔韵时:“姐姐要小心身边的男子,男子是最?不可信的,别管他们说得多好听,只?怕檀郎玉面,蜜语蛇心,要将?你下半辈子都骗进去。”
崔韵时点头,不管有没有月下这句提醒,她都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明仪郡主笑道:“男子是最?不可信的,那这里面包括月下你吗?”
“我?怎能算男子,我?只?是郡主娘娘裙边的一只?小兔子。”月下撒娇般地道。
崔韵时听着明仪郡主与小倌们调笑,只?作不闻,喝着面前的一杯茶打发时间。
气氛正?暧昧,不妨有人将?门打开,一人迈步入内,看见屋内的情形。
崔韵时、明仪郡主,以及那人全都怔在原地愣了愣。
谢流忱看看被五个小倌服侍得舒舒服服的母亲,又看看崔韵时左边那个衣裳清凉,胸口大开的小倌,目光最?后落在身穿红衣,年纪二?十出头的月下仙身上。
他忍了又忍,没有吭声,今日?他来醉花阴是为公事,却没想到会?撞见自己妻子和母亲在这里开怀舒畅。
他一言不发地走向?崔韵时,在她旁边坐下。
崔韵时左边那个衣裳大开的名叫凤郎,他眼睛在谢流忱身上一转,看他皮肤细腻、姿色绝佳,显然也是十分注重保养自己美貌的同道中人。
凤郎心道,女人啊真是一个比一个花心,在醉花阴里吃还不够,还叫个别的楼的过来,这都把外食带到他们面前吃了,真是太不给?面子了。
可他不敢在郡主娘娘面前造次,挤兑一下这个外食总是可以的,有些女客最?爱看小倌们为她争风吃醋,以此?为荣。
谢流忱给?崔韵时喝空了的茶盏里重新斟上,凤郎笑道:“姐姐带来的这位哥哥气性可真大,是哪个楼的倌儿?啊?瞧这表情,这是要等着姐姐哄他呢。”
崔韵时:“……”
要是谢流忱觉得她是
跟他母亲一样看上别的男人,才要和离,被他恨上,她可太倒霉了。
她解释道:“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陪母亲来此?处坐坐。”
明仪郡主赶紧像从前每一次给?姐妹打掩护那样说:“是啊是啊,韵时来了这里什么都没做,可正?经了。”
谢流忱放在桌下的手紧了紧,没理她,只?对崔韵时道:“我?知道,我?不会?多想,你不必担忧。”
他的语气很和善,可是他的表情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崔韵时看出他正?强忍怒气,憋得耳朵都红了,这怒气显然不是冲着她,而是冲着明仪郡主的。
她识趣地站起,借口出去透气,给?这对一向?不太合的母子留个吵架的地方。
她一出去,谢流忱脸上的笑就垮了下来,对那几个还在给?他母亲献殷勤的小倌道:“你们都先出去。”
凤郎见他如此?霸道,很是不服:“这是醉花阴,你是外边来的,凭什么让我?们走。大家还不都是伺候客人的,怎的就你脾气大。你都把崔姐姐气走了,她都不想看到你的脸,你服侍人服侍成这样,你有什么可傲气的?早点改行,或者找个好人赎身嫁人算了。”
谢流忱脸色阴沉地望向?他:“那你服侍得好,你怎么服侍她了?”
凤郎其实?就是陪着坐着,说几句逗趣的话罢了,可这时他哪能示弱,张口便道:“自然是以口渡酒,帮她揉散胸口郁气。”
明仪郡主目瞪口呆,赶紧制止:“莫要胡说啊,这都是没有的事,乖儿?,你可不要信他,伤了夫妻感情。”
她生怕这些不懂事的小倌再说出什么惊天之语:“你们赶紧下去,这是我?亲生儿?子,刚才那个是我?儿?媳。”
凤郎闻言吓得一哆嗦,赶紧趴在地上认错:“公子见谅,是奴喝多了酒胡言乱语,奴与尊夫人什么都没有,尊夫人对我?们一直以礼相待,不曾有半分亲近之举,公子千万不要当真。”
谢流忱笑了一下,明仪郡主一看他这样就知道大事不好,忙道:“走走走,都赶紧走。”
小倌们一听,一齐飞快地告罪,脚底抹油般地跑掉了。
屋中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明仪郡主以为长子要与她算带他妻子喝花酒玩男人的账,良久,谢流忱才道:“母亲下回别再带她来这里了。”
语气出奇的平静,明仪郡主一怔,没想到他这次这么好说话,她看他一眼,却见他面容疲惫,她心里一软:“好。”
下次不让他知道就是了,不知道,就不会?生气。
她想起长子小时候自己都没怎么抱过他,他好像突然就长这么大了。
她一时感慨,又说了好些话让他宽心,表示下次不会?再带他妻子来这里舒畅心怀了。
谢流忱听得头疼。
他知道母亲嘴里没一句真的,下次还会?背着他偷偷带崔韵时来玩乐。
母亲总是这样,自己正?经的时候就要别人跟着正?经,自己不正?经就要别人也跟着她不正?经,怎么样都有她的道理。
背叛别人有道理,抛夫弃子也有道理,她的少不更?事,她的早已?悔改,都要别人承受后果。
她要是真的像她嘴里说的这么负责,怎么会?管教不好谢燕拾。
谢燕拾还不是有样学样,把她的坏处学了个九成九。
他忽然想到,母亲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讲几句好听话敷衍一下他,母亲第二?任丈夫在世时,母亲也遮遮掩掩,不让他知道她在外面养了几个外室。
可是谢流忱父亲在世的时候,连这些话都听不到。
因为他父亲是平民,是除了美貌一无所有的普通人,所以母亲并?不觉得他的心有多么珍贵,踩碎了便碎了。
她就是这样一个热忱又冷血的人。
谢流忱想到自己流着她一半的血,就觉得身上更?冷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洁身自好,从未对妻子以外的人有过二?心,这就算是尽了夫妻间最?大的本分。
可是实?际上,母亲对他父亲做的事,他也一直在对崔韵时做。
他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漫不经心,如同取乐一般地折磨自己伴侣的心。
最?后他爹娘的结局是那般可笑,那他与崔韵时会?如何?
谢流忱心里忽地泛起一阵惊惶,再也坐不下去,他打断母亲的话,向?她告别。
他想要立刻找到崔韵时,想要确认她还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他也想要她永远不会?放弃他的保证。
可是没有人会?给?他这个保证,他甚至没有向?崔韵时开口询问的打算。
人在预感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时,只?能缄默不言。
在沉默的每一瞬间,持续猜测能决定答案的人的心意,不得片刻的安宁。
可这又怪得了谁,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
醉花阴太大,谢流忱只?能一处处地寻找崔韵时。
他站在第四层的空中悬廊时,终于看见第三层的拐角处有道熟悉的身影。
崔韵时背对着他,她面前站着另一名男子。
那人身材高大,崔韵时已?经很高,可他站在崔韵时身前,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他认得那人,怀远王的次子,薛放鹤。
他正?和崔韵时一句不断地说着什么,崔韵时听他说话时,随手拨弄着花瓶里的四季秋海棠。
一朵半开的花被她不慎拨落了下来,她刚要接,又似乎是觉得没有必要,收回了手。
薛放鹤却及时接住了它?,拿在手里,又与她说了几句,而后崔韵时才继续向?前,走到谢流忱看不见的死角去了。
而薛放鹤仍在原地,他并?未将?那朵被崔韵时不慎捻落的海棠花放到花瓶边,而是将?那朵落下的海棠花收入怀中,再度望向?崔韵时消失的方向?,回不过神。
在薛放鹤未曾察觉,身后更?高一层的角落里,谢流忱死死盯住他的背影,目光森然。
第36章 第 36 章
崔韵时一出包间?, 就有两个身?段风流的小倌从她面前走过?,他们齐齐向她投来亲热的笑容。
从四层走到三层这一路,她接连遇到十几个小倌, 个个相貌姣好, 气质不俗。
反正左右无人,崔韵时的目光就大大方方地在?每一个路过?的小倌脸上停留。
不愧是醉花阴, 俊秀的男人真是像地里的韭菜花一样, 一茬又一茬, 看都看不过?来。
她转回头?, 迎面就遇上了薛朝容的弟弟, 那个与她有一面之缘的薛放鹤。
不等她说什么,薛放鹤就道:“好巧,竟与姑娘在?此处相遇。”
崔韵时:“……”
这里全是小倌, 她出现在?此处并不算稀奇,可是薛放鹤出现在?这里,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不过?他是她将来顶头?上司的亲弟弟,她自是不能怠慢, 但也需保持适当的距离。
她扯了几个安全的话题同他闲谈, 既不疏离也不亲近。
几个来回后,谈话本该就此结束,可崔韵时看着薛放鹤又起一个话头?, 越说越来劲的样子?,她觉得不大对劲。
她回想上次见面薛放鹤殷勤地给她捞团扇的模样,产生了一个猜想:薛放鹤该不会是对她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吧。
她长?得漂亮,从小到大见过?不少倾慕于她的人。
那些人在?她面前时大多?都是如此, 搜肠刮肚地想要说些让她印象深刻的话,莫名其妙地频繁出现在?她面前, 想要装作若无其事,可是没说几句话就会越来越不自然。
太明显了。
所以她很轻易地就能分辨出站在?她面前的人是不是对她有意。
所以她也能分辨出,白邈爱她,谢流忱最爱他自己,而薛放鹤,瞧他这说话时舌头?和脑子?都不太灵光的样子?,啧……
崔韵时不想再和他多?说,和未来要效力的对象的弟弟搅扰不清,会给她原本明确的前途罩上不明确的阴云。
她不好直接走开?,抬手捻上花瓶里的四季秋海棠,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口中更?客气地与薛放鹤对谈,终于说到无话可说,这才告辞离去。
过?道的墙上挂着几面小巧的菱花镜,她站到镜前端详自己的
脸,镜中人仍旧年轻,可她仔仔细细地瞧,还是在?眼角等处看见了细小的纹路。
韶华逝去,谁都不能幸免,她既可惜又庆幸。
可惜自己在?谢流忱身?上浪费了六年,也庆幸自己不必再在?他这种?人身?上抵上下半辈子?。
只愿自己在?这六年已?经把这辈子?大半的苦都吃完了,将来一切都平安顺遂,再无波折。
——
薛放鹤将方才与崔韵时的对答完整地回想一遍,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发挥好。
无趣、木楞,一头?驴都比他会说话,她都不用转身?就会把他忘在?脑后。
薛放鹤在?心里小小地哀鸣一声,盘算着如何才能扭转她对自己平庸的印象。
他心事重重,缓步前行,迎面来了两个捧着紫檀首饰盒的小侍,薛放鹤正欲相让,那两位小侍连连躬身?,请他先行下楼。
薛放鹤便走在?他们前面,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接着便是劈里啪啦的一阵乱响。
小侍手里的珠玉盒没被拿稳,里面的红玛瑙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洒满了整个楼梯。
小侍们惊慌失措地看着前面的薛放鹤,他踩中红玛瑙珠,脚下一滑,眼看就要从楼梯上摔下去。
下一刻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整个人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轻巧翻身?,从楼梯中段飞身?掠至下一层,稳稳落地,丝毫不见狼狈。
小侍们见客人无事,这才松了口气,一步步小心地走下来,对他连声道歉。
薛放鹤摆手表示不必在?意,其中一个绿衣小侍说:“方才我忽然头?晕,才拿不稳盒子?,幸好有惊无险……”
话毕,他又是一阵眩晕,身?体?向前栽去,薛放鹤出手稳住他,对另一个小侍道:“你快送他回去歇息吧。”
那二人离开?,另叫了其他小侍来收拾楼梯上的玛瑙珠,薛放鹤也绕开?地上散落的珠子?往前走。
可他一脚踏下去便觉不好,脚下的地板大约是年头?太久,脆得像层纸一般,一踩就碎裂开?来。
薛放鹤整只左脚都陷在?地板里,他大吃一惊,小心地想将脚提起,却?又被卡住了,想直接脱掉鞋拔出来,可被卡得太死,根本动弹不得。
“公子?稍安,让我来试试。”
有人停在?他面前,出声阻止他想强行拔出脚的动作。
那人俯身?看了看,招呼身?后的两个随从来帮忙,将薛放鹤踩出的那个洞弄得更?大以后,薛放鹤很轻易地就将脚拔出来了。
薛放鹤欣喜道:“多?谢多?谢,兄弟真是热心……”
薛放鹤的话戛然而止。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眼前人不正是崔韵时的夫君,他从十四岁到二十岁,一直没看顺眼过的那个人吗?
薛放鹤再也笑不出来了。
想不到谢流忱不仅人长?得俊美,心地也是这样的善良,对素未谋面之人也会出手帮一把,难怪崔韵时会嫁给他。
薛放鹤心中一阵悲凉,他自是不希望崔韵时生活坎坷,可他也盼着她的丈夫不是个好人,或者夫妻关系不睦,这样他才有机会。
他再也说不下去,勉强感谢谢流忱几句后,便匆匆离开?。
转入拐角后,薛放鹤郁气难舒,伸手探入袖中,想要取出那朵经过?她手的海棠花聊以慰藉。
可在?袖中摸索半天都找不到,那朵海棠花已?不知去哪了,他顿时懊恼至极,在?身?上到处寻找。
而在?薛放鹤离开?之后,谢流忱看了看手里那朵海棠花。
突然犯晕拿不稳盒子?的小侍、脆弱得一踩便塌的地板,他布置这些,为的都只是这朵花罢了。
薛放鹤一个少将军,怎的也不防备着人点,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拿到了东西,这点心眼也敢和他抢人,真是痴心妄想。
谢流忱轻飘飘地将花丢在?地上,而后抬脚踩了上去,一碾再碾,直到将它碾碎成没人会多?看一眼的残花,才一脚将它踢下楼,即便薛放鹤回来,也再也别想看到一片花瓣。
他做完这一切,方才心满意足、步履从容地离开?。
既然私事已?经办好,接下来,就该去办公事了。
——
月下坐在?镜前,卸下面上的妆后,青黑的眼圈和疲倦的脸色显露无疑。
他在?醉花阴这么多?年,从小侍做到人尽皆知的月下仙,付出了不少努力。
可这些还不足以让他心力交瘁。
师傅下落不明之后,南池州的那群苗人还是要他为他们做事,他想让他们打听师傅下落,可他们总是拿话敷衍他。
月下虽心焦,却?也无可奈何。
他情不自禁叹了口气,拿起签筒,想要摇一摇占卜师傅的吉凶,又怕摇出下下签,只能作罢。
“在?想你师傅如今是否平安吗?”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道。
月下悚然一惊,他不知屋中何时来了人,他自己暗地里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时时怀着防备心,从不敢松懈,可他根本没察觉有人进?来了。
月下站起身?,不等他寻找,那人就自发从飘飞的舞缎后走出来,好似方才无声无息地躲起来,只是在?同他开?个玩笑。
另外两人在?他身?后一动不动,谢流忱则在?案前坐下,和善道:“你师傅在?刑部做客,他好得很,你若是想见他,我也可以带你去,事后再将你送回来。月下,你帮我们做事,告诉我你所知的关于苗人的事,你们师徒不仅可以团聚,我还会让你们安然无恙地离开?,再不被牵涉其中。”
月下恍惚一阵,谢流忱和之前在?兰山轩里见到的不太一样,那会谢流忱正为他母亲带着他妻子?来喝花酒而生气,这会却?像只布好蛛网,等着猎物自投罗网的蜘蛛。
月下没什么好考虑的,不管谢流忱说的是真是假,他都永远不会和官府合作。
他抓住一条飘飞的红缎,装作犹豫的模样,手掌轻捻,猛地向谢流忱撒下一片粉末。
那些粉末在?空中爆开?,炸出一大片声势骇人的火花。
月下转身?就跑,拉住一条长?得出奇的飘带助跑一段距离,飞扑向窗,借着这条飘带,他可以直接从三楼跳到外边大街上。
他双腿一蹬,即将冲到窗前时,手上陡然失去力气,天地倒转,他重重跌在?地上。
他意识到飘带被人割断,心中暗恨,翻滚到另一条飘带后躲藏起来,隐匿声息。
粉末制造的烟尘渐渐散去,月下偷望一眼,谢流忱的身?影渐渐清晰,他还站在?原地,仪态从容,像个等候主人现身?招待的雅客。
“月下,何必如此剑拔弩张,你有什么心愿和条件,我们都好商量,”谢流忱好言相劝,“你看,你拿这种?脏东西往我脸上撒,我都没有和你计较。”
回应他的是月下扔出的另一把粉末。
谢流忱拿出手帕捂住口鼻,对两名下属做了个手势,詹月与杜惜桐会意,分别绕到两侧寻找月下的踪影。
谢流忱则从月下的首饰盒中拿出一柄金簪,随手向上一抛,割下一条飘带。
他一边拿月下心爱的发簪当暗器扔,一边与月下闲话。
月下浑身?紧绷,眼看能够藏身?的飘带一条条地被这个人割断,每一条剩余的长?度都分毫不差,这已?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更?吓人的是,这人拿的根本不是特制的暗器,金簪的尖头?也根本没有锋利到能当暗器用,却?能将那样宽的飘带割断。
这样惊人的手法,若是被谢流忱发现他藏在?哪,同时扔出数道暗器,他还怎么逃得了。
月下被逼无奈,正要拿出看家本领,两双手同时按住他的手脚,将他压在?地上。
他死命挣扎,却?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双靴子?停在?他面前。
月下气极反笑:“大人为了对付我这么个无足轻重之人,还带了这两位高?手来,看来大人是个谨慎之人,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怎么样,大人要不要在?我这算一卦。”
谢流忱:“我知道你以算姻缘奇准出名,你算命卦就算得不怎么样了。”
月下脸被压在?地上,含糊笑道:“那大人便算姻缘吧,尊
夫人在?我这可抽过?一支很有意思的签,夫妻一体?,大人怎么能不抽一签呢?”
只要谢流忱同意让他帮着算卦,他就有被松开?手脚桎梏的机会,那时候他还得跑!
“好啊,你帮我算吧。”
月下被这两个不知怜香惜玉的女?子?按得像条死鱼,他艰难道:“我的签筒在?身?上,请二位姑娘放开?我,让我做个小仪式,这样算出来的签更?灵验。”
谢流忱笑了笑,挥手示意杜惜桐二人放开?月下。
月下嘀嘀咕咕一串谁都听不懂的话,而后将签筒交给谢流忱,在?他摸上签筒的一瞬间?,月下立刻松手,要将签扔一地。
可他连一步都没跨出去,一道细如牛毛的银光闪过?,月下半边身?子?都麻了,他歪了歪,直接瘫坐在?地上。
谢流忱看都没看他,好像月下只是一只被他踩住尾巴的小老鼠,怎么都跑不掉。
他摇了摇签筒,问面前的三人:“怎么弄,一直摇吗?”
杜惜桐:“恩师,一直摇到掉出一支签为止。”
谢流忱照做了,一支签掉在?地上,他捡起看了看,蹙起眉。
月下眼珠子?转过?去,瞬间?瞪大,表情也变得极为古怪,随后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无奈半边身?子?麻了,只有另外一半可以自如地咧嘴大笑。
谢流忱眸色沉冷:“你笑什么?”
月下笑得倒在?地上:“我笑,我笑你们夫妻这样的,在?我们村,会被拉去当作上等的祭品用来祭祀,天生怨偶,不得善终,万里挑一的好材料啊。”
“大人,我当你们这样的上等人什么都好,连命都比我的好,没想到……哈哈哈……”
谢流忱看着他笑,慢慢道:“你的师傅和你一样,被抓住以后还要玩弄口舌,说些诅咒人的疯话,可是一进?刑部就老实了。你别急,你也马上就会进?去学学说话的学问。”
月下终于听见师傅现在?的真实处境,他面露恨意:“师傅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信也无所谓,反正这命落不到我们身?上,我们有我们的苦,你有你的不得善终,谁都别急,谁也别笑谁。”
“你一辈子?都别想被她喜爱,你只会孤独终老、容颜衰败、凄凉度日,没有人会爱你,”月下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等着你的签应验。”
谢流忱走近他,低下头?看了看他幸灾乐祸的笑容,然后抬脚踩在?了他的尾指上,就像踩那朵海棠花一样反复地碾,月下的笑声转为痛苦的惨叫。
过?了会,他抬脚走开?,对詹月说:“他的小指骨断了,将他医治好再拉去拷问。”
詹月提起月下,悄然离开?。
屋中恢复安静,月下的怪叫声却?仍在?谢流忱耳边回荡,他静立片刻,突然将手里拿着的月下的首饰盒砸到屏风上,几根玉簪摔作数截,他却?仍不解气。
真晦气。
居然听到这种?话。
杜惜桐看他气得厉害,劝道:“恩师,别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不过?是嘴硬罢了,你与师母怎会是一对怨偶呢。”
谢流忱:“我知晓。”
心中却?在?盘算近日便去月老庙烧香,他可以送一笔丰厚的香油钱,请月老务必庇佑他的姻缘顺畅美满。
杜惜桐见谢流忱重新恢复冷静,放心地退开?。
恩师性情沉定,从不为外物轻易拨动情绪,就是再让人恼火的凶犯,谢流忱对上他们也能谈笑几句,从不把他们的胡言乱语当回事。
这次失态大概是意外吧。
杜惜桐刚要将这间?混乱的房间?恢复如常,却?见谢流忱拿起签筒,再摇了一次,她愣了愣,就见谢流忱摇出的仍是下下签。
谢流忱脸色阴沉地将那两支下下签全部扔到一边,在?签筒里仔细看了看,确认里面没几支下下签,却?有不少上上签。
他重新晃动签筒,开?始摇第?三次。
这一回终于摇出了上上签。
谢流忱将这支签看了又看,塞进?袖中,又将另两支下下签投入火盆中焚毁。
杜惜桐目瞪口呆,然后就看他摇了第?四次、第?五次……
最后他又收了两支上上签,四支下下签,并再次把这几支下下签烧掉。
杜惜桐怀疑,这里面本就稀少的下下签已?经全被恩师销毁掉了。
谢流忱求得三支上上签,终于感到一点踏实,它们坠在?自己的袖袋里,轻飘飘的,却?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他探手伸入袖中,摸着这三根细长?的木签。
所谓人定胜天,便是只要心意坚定,一腔赤诚,便会求得所愿。
所以他怎么会与崔韵时是一对怨偶呢,他们的姻缘,是这三支上上签都认定的。
他这样告诉自己,可是抓着木签的手指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怎么都不肯松开?。
第37章 第 37 章
谢流忱走在杜惜桐前头, 两人上到第四层时,他忽然问:“你知道有什么灵验的月老庙吗?”
杜惜桐面露茫然:“不知,我?平日都是去拜财神庙的。”
谢流忱看她一眼, 想到她才十八岁, 还是他去松阳县公干时看中她干活伶俐,破例提拔带来京城的, 她在京城还未站稳脚, 正是最?需要钱财的时候。
谢流忱:“上个月你抓住羊山盗, 可得五两银的赏金, 本月十八你便可以提前支取了。”
杜惜桐闻言大?喜, 财神庙真是没白去啊。
一阵丝竹丝竹管弦之乐声乍然响起,谢流忱望向楼中高台,那里已经聚起许多穿戴好戏服的男男女女。
醉花阴每日都会有两场表演, 今日第一场估摸着就要开演了。
这座高台建得很巧妙,不管客人身?处哪一层楼,都能看清台上的表演。
楼上楼下不断地响起脚步声,是客人知晓表演即将开始, 纷纷进?入事先定好的包间准备观看。
谢流忱向左右望了望, 恰好看见母亲与崔韵时走在一起,崔韵时和他母亲相处显然比和他同行时放松不少。
她歪着头不知在跟他母亲说?些什么,耳边的玉兰花耳坠一摇一晃, 让人忍不住想帮她拨正。
可他视线刚一错开,就看见薛放鹤的身?影。
薛放鹤步子走得很快,眼睛一直望着前方某处。
谢流忱不用想就知道,薛放鹤必定也看见崔韵时了, 还心怀不轨,妄图靠近她。
这里的老鼠也太多了, 抓完一只还有一只,这一只还是个企图勾引有夫之妇的贱……
谢流忱把这个词咽回去,他从不说?这样粗鲁的话,有失风度。
都怪裴若望时常和他抱怨那个嫁给陆盈章的男子是贱人,他听得多了,才不假思?索地将这个词用在薛放鹤身?上。
他头也不回地对杜惜桐道:“你先走,我?还有事。”
杜惜桐不多话,十分干脆地和他告别。
谢流忱计算了一下,随后快步走向崔韵时,在薛放鹤之前和她们一同进?入包间,这样薛放鹤还能如何,薛放鹤难道还能当着他的面勾引他妻子吗?
三人坐下,台上已经开唱,唱的是还魂记。
主角孟生辜负未婚妻李小姐数回,李小姐曾对孟生一片真情,最?后终于被?伤透心,发誓与他再不相见,放弃了他,假死还乡。
正志得意满的孟生得知此事,只咬牙说?了一句与他何干。
楼上楼下一片唏嘘之声,痛斥孟生的薄情寡幸。
谢流忱却一点都不气?愤,他根本没将这出戏看进?去。
他刚成功断绝了一只老鼠的妄想,薛放鹤现在应当很失落吧,那就好。
谢流忱越想越是得意,可还不等他品味胜利的快感,包间门被?人推开,薛放鹤钻了进?来,
他在房中扫视一圈,目光从崔韵时、明仪郡主身?上依次走过,最?后才落到谢流忱身?上,扯谎道:“之前我?急着处理脚伤,走得匆忙,来不及好好向兄弟你道谢,方才看到你进?了这里,我?便赶紧来了。”
谢流忱:“……”
他居然成了薛放鹤堂而皇之进?来,接近崔韵时的借口。
他平生头一次感受到贱人这两个字活生生地落在地上,站在眼前,长出四肢会是个什么模样。
就是薛放鹤这个模样。
他不应该
?璍
只把薛放鹤私藏的那朵花碾烂,他应该把薛放鹤的脸碾烂,这样他现在就不能再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自?以为隐蔽地,羞怯地,一眼一眼地偷看崔韵时了。
谢流忱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关切道:“薛公子的脚上好药了吗?”
薛放鹤根本没受什么伤,擦破点皮而已,根本不需擦药,他含糊道:“都好了。”
他先向明仪郡主行了个晚辈礼,又询问过谢流忱的名姓,剩下的便只有崔韵时,他笑道:“我?与崔……夫人曾见过的。”
崔韵时礼节性地点点头,笑容浮于表面。
她对薛放鹤既无多少好感也无恶感,且她还没有和离,暂时受不得他这种热情与殷切。
这时有四个小厮抬上来一整只烤全?羊,明仪郡主疑惑道:“这是你们谁要的?”
薛放鹤声音清亮:“是晚辈想要答谢谢兄出手相助的一点心意,这是我?们永州名菜,我?与姑母都很爱吃,回到京城后,姑母说?只有醉花阴做的烤全?羊还算正宗,我?便陪着姑母来了。崔夫人喜欢这道菜吗,若是不喜欢,尽管要别的,都算在我?的账上。”
谢流忱合上眼皮,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有的是收拾薛放鹤的机会,如今崔韵时就坐在一旁,不能叫她觉得他心胸狭隘、粗鄙无礼。
薛放鹤现在很开心是吗,那他就抓紧时间开心吧。
一旁的明仪郡主却笑了,她喜欢这个年轻人,不仅俊俏可爱,而且说?话的声音都透着股清澈的爽朗,就像晴好之日的日光,不灼人,只让人觉得舒适亲近。
她年轻时喜欢相貌昳丽,如精致玉人的美?男子,就像谢流忱生父那样的,可如今年纪长了一些,便觉得那样的男子美?则美?矣,心思?却太重?,她现在还是更偏爱充满朝气的少年郎君。
她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薛放鹤坐到她身边来:“我与你姑母还有些交情呢,她如今身?子如何了?”
薛放鹤立刻起身?,坐到了她和崔韵时中间。
谢流忱原本故意坐在最?外?面,隔开薛放鹤和崔韵时。
结果明仪郡主来了这么一手,正中薛放鹤下怀,看看他走过去的速度,快得像要去投胎。
谢流忱面无表情,这真是他亲娘,永远扯他后腿,永远不管他死活。
他不信母亲没看出薛放鹤对崔韵时的心思?,她根本只是想看热闹,只顾自?己高兴。
薛放鹤与明仪郡主说?了几句后,拿起托盘边特意放着的一把刀,还不等人阻止,他运刀如飞,不过一会便将一半的肉剔了个干净。
他将肉分别装入碟中,按照礼数,先呈给明仪郡主,再依次端给谢流忱和崔韵时。
崔韵时看得眼皮狂跳,向他道歉:“是我?们招待不周,下人的手脚也太慢了,竟然让少将军做这样的活。”
“不不,”薛放鹤又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在家中也常给各位姐妹做事,夫人不必与我?这般客气?,便将我?当作自?家兄弟的好友使唤吧,我?是个闲不住的人,若是能替你做些什么,我?反倒觉得欢喜。”
他与崔韵时四目相对,忽地冲她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剔肉的速度也慢了许多。
谢流忱听到这声笑,几欲作呕。
这笑声中三分羞怯、三分雀跃,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的龌龊心思?。
谢流忱生平第一次对一个男子的厌恶超过了白邈。
明仪郡主则兴致盎然地瞧着薛放鹤,问道:“你多大?年纪了?”
薛放鹤:“还有三个月便二?十一了。”
明仪郡主惊讶:“这么年轻啊,比我?儿?子足足小了七岁,怪不得看起来这么水灵。”
她说?完还不够,还对着谢流忱又说?了一遍:“他比你小七岁。”
谢流忱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几句话全?戳在他痛处。
他难道不知道薛放鹤比他小七岁吗,她有必要一再强调吗,而且他难道就不水灵了?
他有红颜蛊,皮囊更加不受时间侵蚀,保养得很好。
红颜蛊对宿主非常挑剔,不是相貌绝佳之人它绝不肯寄宿。
他的美?貌是连红颜蛊都认可的,母亲居然夸薛放鹤。
呵,算了,母亲一向如此,他怎么能指望她站在他这边,她从来都是看乐子还嫌不够热闹,只会帮着别人拖他后腿。
谢流忱越想越气?,又听见母亲招呼崔韵时看薛放鹤的脸,问她觉得薛放鹤长得俊吗?
薛放鹤一个大?高个,被?明仪郡主说?得羞答答地低下头去,明仪郡主还说?笑起来:“你这样低着头,我?们还怎么看你的脸,好孩子把头抬起来,让我?们好好瞧瞧?”
谢流忱差点没忍住,要露出真面目,让明仪郡主和薛放鹤都滚出去。
薛放鹤还在剔肉,谢流忱看准时机做了点手脚。
下一刻,一条虫从薛放鹤袖中滚出来,蠕动?着在盘中爬行。
明仪郡主最?怕这些,立刻大?叫一声:“有虫。”
谢流忱安慰道:“母亲别怕,只是条虫子而已。”
他用薛放鹤的筷子挑起这条虫,十分自?然地从崔韵时面前晃过去,好叫她充分发挥想像,把薛放鹤想像得越脏越好。
他又委婉地对薛放鹤道:“这虫似乎是从薛公子的袖子里掉出来的,或许是公子归京这一路风尘仆仆,回京后也无暇打理自?己,公子还是先回去沐浴清洗一下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宽慰薛放鹤,似是怕他为此感到尴尬。
薛放鹤大?惊失色,怎么会呢,他虽不像二?表兄那般爱干净到了一日沐浴三次的地步,可也是每日洗得香喷喷的才出门。
因为他觉得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他说?不准就会在京城的某个地方遇到崔韵时,自?然是要将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的。
这是哪来的虫啊?毁他清誉,太可恨了。
他惊慌失措,赶紧对崔韵时解释:“我?每日都沐浴,身?上很干净,只是没有用熏香,都是自?然的皂角香,你信我?,不然你闻闻,下次我?让小厮把我?衣服也熏得香香的,你喜欢什么味道?”
谢流忱的表情凝固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如此的恬不知耻,一身?的狐媚手段。
薛放鹤当他是死人吗,居然这么明目张胆、见缝插针地勾引他妻子?
崔韵时保持礼貌道:“我?相信少将军,小事一桩,少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薛放鹤急着想证明自?己,又向她逼近一步。
谢流忱挡在他前面:“薛公子自?重?,若非今日我?也在此处,旁人看了薛公子的做派,都要以为你放浪惯了,才会见到一个人就要别人闻你身?上的味道。”
薛放鹤被?他这么一说?,又退回去,他也知自?己一时慌乱没有藏住心思?。
幸好谢流忱为人正派,没有想过他就是对他妻子别有意图。
他有些愧疚,但丝毫不退缩。
虽说?肖想别人妻子不厚道,可那是崔韵时,不厚道就不厚道吧,长姐说?得对,做人何必拘泥于小节,把喜欢的人牵在手里才最?实在。
可他终究有些歉疚,便诚恳道:“是我?说?错话了,我?不比谢兄年长,懂的事理更多,等我?到谢兄这个年纪,应当也会像你这般稳重?吧,那还要过七年,唉,真是好漫长的一段年岁。”
谢流忱听他一口一个年纪大?,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硬生生控制住自?己不要面露狰狞之色。
崔韵时则心想,薛放鹤要是到了二?十七就突然变成谢流忱这种个性,那可真是好好的人长着长着突然烂掉了,何其不幸。
薛放鹤苦思?一阵,如何挽回在崔韵时心中的形象。
他灵光一闪,从腰间解下一把短匕:“适才言语冒犯了夫人,我?实在过意不去,就以这把匕首来赔罪。”
他执刀在托盘上一划,托盘立时断成两截,整个过程如切一块豆腐般轻易。
这样难得的宝刀,崔韵时怎么能收。
她推辞
不受,可薛放鹤执意要送,语气?诚恳,显然是真心想要送这把刀给她。
崔韵时不再客气?,双手接过,称赞道:“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这样锋锐的匕首,少将军是从何处得到的?”
崔韵时在意的是他得到好东西的途径,薛放鹤却把重?点放在了前半句:“谢兄不曾送过你这些吗?”
崔韵时没想到他会这样接话,愣在当场,难得地感到不好回答,心想她或许该为了谢流忱的面子说?个谎。
薛放鹤却将这瞬间的沉默视作回答,他惊讶地看向谢流忱:“谢兄竟然从没给夫人送过短匕这样便于携带的兵器吗?那往日送的都是什么,长剑?长刀?还是一些精巧的暗器盒?不会吧,谢兄,你什么都没送过?为什么?”
薛放鹤脸上充满真实的迷惑。
谢流忱鲜少有被?问得哑口无言的时刻,他看着薛放鹤,就像一个只拿到丁等的学生,看着拿到甲等的学生对他炫耀自?己考得有多好。
他真想毒哑薛放鹤,他从前做的是有许多不足,对她亏欠许多,可是薛放鹤这样反复提醒崔韵时,他想干什么?
他本就为崔韵时难以捉摸的态度而不安,薛放鹤还故意坑害他。
谢流忱飞快地瞟了崔韵时几眼,见她意味不明地淡笑着,那显然不是什么愉悦的笑容。
她是在回想他从前做过的事吗?
她想到哪一件了,那些事她都记得很清楚吗,应当是的,她记性一向很好,而且记仇。
整个包间里她最?讨厌的人就是他了吧,在她眼里,肯定看薛放鹤都比看他顺眼。
谢流忱的心一沉到底,又忍不住有些委屈,他已经改好了,这些人却不断地跑出来,要坏他们夫妻感情,明明在崔家时,她待他的态度好上了那么一些。
他瞬间恨上了薛放鹤。
若是薛放鹤酒醉后在几个小倌床上醒来,其中两个小倌身?上还有被?他用腰带鞭打出来的痕迹。
这件事由小倌们宣扬出去,人人都会知道他好男风,还爱在床上施虐,到时候谁还看得上他。
崔韵时怕是听到薛放鹤的名字都会觉得脏了耳朵。
薛放鹤且给他等着。
眼看气?氛不对,明仪郡主插话进?来,将话题转走:“放鹤有没有成婚啊?”
薛放鹤老实道:“没有,婚姻之事我?一向不急,若是等不到有缘人,便不谈姻缘。”
明仪郡主笑道:“那你可以去找这楼里一个叫月下仙的,他算的姻缘最?准了,说?不定就能算到你的天定良缘。”
谢流忱心中正恶意翻涌,闻言不禁在心里笑,想找月下?那可找不到人,就算找到了,小指也断了,可能痛得都看不清签文了。
这时有名小厮入内,对薛放鹤恭敬道:“少将军,世?子正在等你。”
薛放鹤:“长姐找我?何事?”
“我?不知,少将军请随我?来。”
崔韵时听到他要去见薛朝容,本想请他代为向女世?子问好,转念一想又作罢。
薛放鹤终于离开,谢流忱心绪平复一些,他看向崔韵时,见她正在把玩新到手的匕首。
他有心想对她说?,他会送一把比这把更好的匕首给她,他有花不完的钱,她喜欢什么神兵利器都可以自?己挑选。
可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放弃了。
就像阿角那件事一样,他差点弄巧成拙,还不如安分些,不提那些事,她还不会生气?,一提,她对他的怨气?就冒了上来。
台上那出还魂记还没唱完,正演到孟生为挽回李小姐,不慎从崖上跌下,摔断了气?的桥段。
李小姐抱着孟生的尸体,为他落下眼泪,说?出来生再见的相许之语。
谢流忱冷眼看着这出戏码,心想这孟生倒是好命,只是死了一回,就能让李小姐回心转意,为他掉下热泪。
李小姐的大?爱大?恨,孟生全?都得到了,他死得也太值了。
真正的芥蒂,又怎是死亡便能消弭的。
谢流忱倒想死上一遍,就能与崔韵时重?新开始,反正他还真是死不掉。
可是他心知肚明,这不可能。
李小姐能原谅孟生,因为她对他曾抱有爱意。
谢流忱脊背忽然卸了力,他有什么资格好嘲笑孟生的。
他还不如孟生,至少李小姐曾真心爱过孟生,而崔韵时又何曾喜欢过他呢。
即便只是一出假戏,他也不是与她相配的主角。
还魂记里没有他的位置,纵然他拆散了她和白邈,软硬兼施让她和他对戏,唱出来的,也不是圆满团圆的戏码。
第38章 第 38 章
谢流忱心?情沉郁, 从高台上收回目光,却无意间?扫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谢燕拾。
她怎么会在这?
谢流忱知晓白邈近日病了,谢燕拾应当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才对, 怎么会来这里。
不对劲。
谢流忱起身出去, 果不其然,崔韵时?没有在意他的离开。
他推开门时?特意等了等, 仍然没等到她的关注与询问, 无论他要走或是要留, 她都不放在心?上。
他沉着脸, 在二层找到了谢燕拾, 这才收敛神?色,若无其事地问:“妹妹怎的在此处?”
谢燕拾显然心?情不错:“白邈最近病得起不了身,安分老实多了, 我一时?高兴,就来这里和人一起看戏喝酒。”
谢流忱却不信这话,白邈若当真?病成这样,妹妹怎会有心?情来醉花阴玩, 她早就哭着四处寻访名医救治他了。
可他今日失了管她的兴致, 他自己?都有许多烦心?事。
妹妹的运气比他好多了,明明和白邈势同水火,可白邈却没有和妹妹和离的意思。
她日子过得这般滋润, 他还有什么好管她的。
他还是顾好自己?的事吧。
谢流忱转身离开,谢燕拾望着他的背影,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好一段距离后, 她才探手入袖中,确认那包粉末的存在。
方才她还真?怕被长?兄发现端倪, 若是他知晓她走了些特殊途径,亲自和一些不入流的人打?交道,只为买一包药粉,他一定会阻止她。
可是长?兄不知道这些粉末的妙用,只要一点?点?,就能让一个原本康健的人卧床不起,状似病重,哪都去不了,只能依赖她,却又对人体没有任何损害。
谢燕拾也是没办法,她不亲自来,那些下贱的苗人就不把东西卖给她。
她也有分寸,没让苗人知晓她的身份,而?且这些东西她只用在白邈一个人身上,出不了什么事。
有了这些,白邈神?志不清,还怎么想崔韵时?呢。
——
表演结束后,崔韵时?本要跟着明仪郡主?一同回府,半路却遇到一位明仪郡主?的老相识,她们似乎有什么私密话要说,崔韵时?识趣地提出她先行回府,母亲继续与老友叙话。
她走到马车旁,正要上去,忽然听到有人惊疑不定地叫她:“崔韵时??”
崔韵时?回头。
谢燕拾站在远处,将她的脸看得清楚,确认这真?是崔韵时?后,不禁大吃一惊。
上回她将崔韵时?气到吐血,她还以为崔韵时?身患隐疾,或许将不久于人世,没想到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有力?气到这里来玩小倌。
等等,玩小倌?
谢燕拾反应过来,顿时?怒上心?头,崔韵时?再怎么样也是长?兄的妻子,他们如何待她是一回事,可她居然敢给长?兄戴绿帽子!
谢燕拾几步跑过来,崔韵时?已经上了马车,谢燕拾推开车夫的搀扶,也跟着跳上去。
崔韵时?想叹气,她不想跟一条会咬人的狗共处一辆马车之内。
只听谢燕拾张口就是一句恐吓:“你在这里喝花酒,我要告诉长?兄你红杏出墙。”
崔韵时?有点?生?气,又有点?想笑?,她都要和离了,小小地讽刺回去几句,不算过分吧。
崔韵时?一口认下:“对啊,我喝花酒,点?的就是你长?兄作陪。”
谢燕拾快气死了,她居然敢拿长?兄和小倌作比。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撕烂你的嘴!”
崔韵时?看她这样生?气,心?情立马变得很畅快。此时?此刻薛朝容不在她眼前?,崔韵时?却非常感谢她给了她解脱的机会,让她面对谢燕拾这样劈头盖脸的一句话,也不需再忍耐 。
崔韵时?慢悠悠道:“我怎么会拿你哥与小倌作比,他比小倌强多了,你哥肤若凝脂风韵犹存国色天香貌若天仙……”
“啊啊啊啊你闭嘴闭嘴闭嘴!”
谢流忱离马车还有十?步距离,就听见?了车中妹妹的尖叫声。
他头皮一紧,他最清楚妹妹有多厌恶崔韵时?,更清楚她对着崔韵时?绝说不出什么好话,他赶紧掀开帘子准备制止妹妹继续刺激崔韵时?。
谢燕拾一见?长?兄来了,心?中立刻有了底气,指着崔韵时?就道:“看你整日装得正经,背地里却放荡至此,居然跑到醉花阴来。谢家对你那么好,要不是长?兄娶你,你就只能给别人当妾室,你这不知感恩的野……”
“住口。”谢流忱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提起来,脸色异乎寻常的难看。
他将她向马车外推去:“回你自己?马车上,这阵子别回家来。”
谢流忱都不敢回头看崔韵时?现在的脸色。
他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二妹妹纯粹是他之前?纵容太过,要不是他放任她对崔韵时?为所欲为,他们夫妻又怎么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谢燕拾被长?兄往外推,又听到他说让她最近别回家,整个人一下子就呆住了。
为什么啊,之前?不都好好的吗,难道她做的什么错事被发现了?
她嗷地一声就扯住长?兄的袖子,小时?候她只要这样放声大哭,长?兄就不会训她了。
崔韵时?看这对兄妹僵持不下,心?想很久之前?,她也期盼过有一日丈夫可以管束一下妹妹,他总说他的妹妹委屈可怜,那时?她想谢燕拾有什么可怜的,她这个被欺辱还不能反抗的人才可怜。
不过现在想想,可能人都是一样自私吧,即使明知自己?的亲人行事极端做了坏事,可是只要自己?看重的人高兴,那被踩死的蚂蚁又算得了什么。
爱就是自私的,从不问谁对谁错。
如果井慧文和白邈讨厌谁,她也会无条件地站在他们那边。
崔韵时?推开马车后边的门,直接下去,把马车留给这对兄妹拉扯。
谢流忱终于把谢燕拾弄下马车,他松了口气,回头一看,却见?崔韵时?已经走开了。
他立刻联想到还魂记中,李小姐因为孟生?偏帮自己?的母亲而?悲愤难当,放下狠话与孟生?恩断义绝的桥段,从头到脚地发凉。
他再也不说这些戏码又假又虚了。
谢流忱追上崔韵时?,放软声调道:“你别生?气,我们回去吧,我让燕拾给你道歉,她从小口无遮拦惯了,我会管教她的。”
崔韵时?不吭声,只看他两眼,心?想不知这兄妹俩先前?闹了什么矛盾,现在拿她当筏子。谢流忱怎么可能会为了她管教妹妹。
“不必了,夫君从前?说要我多退让,我觉得甚是有理?,妹妹只是说我几句难听的,我就要追究,这样多没有做长?嫂的样子。”
这些话全都出自谢流忱之口,他教训她的话她都还记着,现在崔韵时?把它们还给他。
谢流忱愣在当场,头一回哑口无言。
忽的轰隆一声巨响,过路人全都惊叫一声,四散躲避。
醉花阴最高层的楼台被炸塌了一个角,崔韵时?捂着耳朵,几欲作呕,这声音像是在她脑子里炸开的。
她强撑着看楼上的情形,那个被炸开的地方正往天边喷吐滚滚浓烟,整个醉花阴都像一锅沸腾的水,全是客人的尖叫声。
与此同时?,附近的几条街上也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一人从三楼破窗跌落下来,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崔韵时?下意识看了一眼,心?头大震,这人她认得。
她与薛朝容私下见?面时?,跟在薛朝容左右的便是这个人。
她意识到薛朝容可能出事了,她猛然睁大眼,再度望向楼上。
薛朝容绝不可以死,那是她的锦绣前?程,那是她必须抓住的机会。
她心?中恨极,到底是谁在毁她好事,真?是该死。
醉花阴正不断地向外涌人,所有人都在拼命奔逃,为了抢到最先出去的机会,几乎是人踩着人,将大门堵了大半。
谢家车夫和护卫正挥着马鞭驱赶想要上马车的人,那些人见?状便放弃了,与其在这里争夺马车,不如赶紧多跑几步。
谢燕拾趴在马车窗上尖叫,谢流忱赶紧回头看她,冲着她喊:“坐回去,别把头伸出来。”
崔韵时?趁他没再注意自己?,立刻要走,她可以直接上二楼,她还有薛放鹤送她的短匕,还能从敌手手里抢一把兵器来用。
她已经计划好了,不料谢流忱一把抓住她的手,要带她离开。
崔韵时?被他拖着后撤,咬牙回望醉花阴。
一支箭忽然射中他们的马,马哀鸣一声倒地,马车侧翻。
护卫将谢燕拾从里面拉出来,谢燕拾又想哭了,她向刚刚还莫名其妙让她最近别回家来的长?兄伸出手,被他一把握住。
她心?里终于松了一些,又有些委屈,一别眼却看见?一直放在身上的药包居然掉在几步开外。
她心?里狂跳,想偷偷去捡回来。
醉花阴又有东西被扔出来,带起破空之声。
谢流忱听见?声音,一转头就见?谢燕拾探头探脑,要去捡不远处的一个纸包。
他立刻抬手把她的头按下去,一个铜质烛台就这么和他的手擦着飞过。
谢燕拾庆幸不已:“啊,长?兄,好险……”
她哆嗦着抱住脑袋,蹲着身一跳一跳地想跳到纸包边,这种药粉吃下去对身体不会有任何损害,但不能轻易断掉,否则便会反噬,白邈会气血耗尽而?死的。
谢流忱早看出她的不对劲,这时?没空教训她,只一把将她拽住,咬牙切齿道:“别捡了。”
他将她推到元若和护卫那里,终于让她消停下来。
这时?他才发觉不对,有一只手空了,是一直拉着崔韵时?的那只手。
他方才为了把谢燕拾的头按下去躲避烛台,松开了牵着崔韵时?的手。
谢流忱猛然回头,在人群里看见?了崔韵时?,只是这一会的功夫,他们之间?就挤满了人,崔韵时?很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得让他感到惶恐。
下一刻,越来越多的人涌进两人之间?,他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谢流忱焦急地想要出声叫住她,千头万绪涌上来,嗓子却哑了一般说不出话。
他没有抛下她不管的意思,他只是先按下妹妹的脑袋,不然她就会被砸死,谢燕拾不像崔韵时?会武,没有自保的能力?。
他不是放弃崔韵时?。
谢流忱脑中一片嗡鸣,说得再多,他还是松开了她的手。
在她看来,他又在她和妹妹之间?做了取舍。
所以她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没有任何特殊含义的,只是觉得他很多余的眼神?。
就连这种眼神?,也只有短短几瞬。
——
崔韵时?借着一棵银杏树蹬上三楼,一进去就有刀砍下来,她翻身躲过,和对方打?了个照面,彼此都停下动作。
崔韵时?直接问他:“女世子呢?我看到她的护卫被人从这一层打?出来。”
薛放鹤面色焦灼,但仍是回答了她的问题:“长?姐好像中了毒,她脸色发紫,手脚无力?,已经被那些人带走了。”
他握着长?刀的手在轻颤,崔韵时?按住他的手表示安慰。
他闭眼定下神?,全身紊乱的气息瞬间?收敛起来,和方才判若两人。
薛放鹤:“猎鹰已经跟过去了,跟着它留下的踪迹,我们可以追过去。”
崔韵时?立刻意识到一件事,她要是能和薛放鹤一起救出薛朝容,自己?还没上任,就先立一功。
她顿时?感觉掌心?火热,二话不说飞身下楼,从后院马厩里拉来两匹马,招呼他下来。
薛放鹤讶异:“怎么还会有马在?”
“大家赶着逃跑,远离醉花阴,没人会七拐八弯绕到后院拉马。”
两人骑上马,薛放鹤
弋?
带路,崔韵时?跟随在后。
——
醉花阴大门前?,此地的人都已经逃完了。
杜惜桐本就在附近,听到炸响便赶了过来,谢流忱让人都上了谢家的另一辆马车,自己?坐在车前?,紧盯着醉花阴大门。
他旁边的车夫本想叹气,可感受到身边主?子气息沉得像团墨一样,他又忍住了。
杜惜桐刚要问恩师在看什么?
下一刻就见?大门前?一道紫衣人影一闪而?过,谢流忱猛然站起身。
谢流忱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他方才就觉得动乱发生?后,崔韵时?似乎突然想返回醉花阴,虽不知为何,但定有事要办。
她一向有自己?的主?意,他便在此等她。
他想和她道歉,说下次不会再松开她了。
醉花阴里忽而?传来马蹄踏地之声,转眼之间?,谢流忱就看见?两人策马而?来,一人是崔韵时?,另一人则是薛放鹤。
薛放鹤在前?,崔韵时?紧跟其后,两人如同相识已久一般,配合默契,薛放鹤只打?了个手势,崔韵时?就跟着他转向。
“崔韵时?。”谢流忱喊出声,声音是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沙哑。
他下意识伸手想拦下她,电光火石间?,不知何处而?来的一支箭准确无误地贯穿他整只手掌。
谢流忱痛得感觉天地都在旋转,他以为自己?要痛得失去神?智了,可却能清楚看见?崔韵时?策马而?过时?,斜过眼瞥了他一下。
她不曾停顿,也没有多加理?会,只像是看见?一个多余的人一样事不关己?,挥动马鞭,驱马加速离去。
谢流忱脑中一片空荡,懊悔盘旋着,像一只不祥的鸟吞食着他的理?智。
他又迟了一步,他又没能挽留她。
他放下被箭射穿的手,掌心?血流如注。
杜惜桐急急忙忙跑过来:“恩师,赶紧止血,再去寻个医馆吧。”
她没有多说,她想谢流忱比她更知道箭伤有多棘手。
“不必。”
谢流忱看了远去的二人两眼,忽然像活了过来一样,杜惜桐只听他丢下一句话,让她带上这车人撤离,便直接抽出她腰间?双剑中的一把,一剑砍下箭矢的尾部,然后从两头将剩下的箭取出,连止血药粉都没撒,缠了几圈布就算结束。
杜惜桐大惊失色,恩师是在找死吗,恩师不是最怕痛了吗,被纸边刮一下都会痛得缩一下的人,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谢流忱没再多说,骑上马直接追着那二人跑了。
他远远缀着他们,一路急驰,鼻尖血腥味浓重,全是他自己?的血。
他不知这样大的一个洞口,红颜蛊要花多久才能修复完全,或许今日之内就能长?好一半。
可他心?里的那个洞还在往外汩汩冒血,他不断想起崔韵时?看他的那个眼神?,心?像死了一样的痛。
空旷的山路上忽然凭空出现一个人。
常衡今日运气很好,不仅发现谢流忱这个意外之喜,还用毒箭射穿了他的手掌,因此立下大功,捞到了来说服谢流忱和他们合作的任务。
这个任务实在太轻松了。
常衡朝谢流忱喊道:“谢大人,做个交易吧,箭上有毒,只有我们能解,你手上的伤再不解毒,就连我们都没办法治,若是不想死就与我们合作,你……”
他话还没说完,两道银光朝他飞来。
他不明所以,睁大眼想看清楚,而?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惨叫不止,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眼前?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终于明白那两道银光是什么了,是两支长?针。
马蹄声越来越近,他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头软软地歪向一边。
谢流忱收起从杜惜桐那里借来的剑,连剑上的血都没有甩干净。
马蹄毫不留情地踏上拦他路的人的尸体。
他继续向前?,没有丝毫停顿。
喉中的干渴越来越剧烈,谢流忱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导致的,可是他没有干净的水可以喝。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袍上全是暗色的血迹。
他现在一定很狼狈。
他又闻了闻身上的血腥味,心?里忽然很难过。
他想和她说他现在好痛好痛,痛得不想活了,可是他知道就算他身上的血流干了,她也不会多看他一会,再不会用温柔的声音和他说:“我帮你吹吹就不痛了。”
第39章 第 39 章
两人?跟着猎鹰留下的踪迹, 一路策马奔出城外?,上了?九通山,直至到了?一处山壁前, 猎鹰的标记断了?。
这山壁平平无奇, 两人?在山壁上摸索一会,发现一块被伪装成寻常碎石的机关, 反复尝试多次, 最后终于找到了?打?开的方式。
左旋三下右旋两下后, 山壁上开出一个洞口。
崔韵时要先行进入, 薛放鹤拉住她?, 示意?让他先走进去探探路。
崔韵时同意?,在他之后踏入洞内。
洞内十分宽敞,马匹都能随意?通行, 他们便将马拉了?进来?。
崔韵时就是在这时听到马蹄踏过积水,水花飞溅的声音。
她?警惕地回头,却发现来?人?居然是谢流忱。
他的样子看起来?非常不好,眼瞳不再如往常一般清透, 反倒泛着种怪异的黑, 仿佛某种理智几?近于无的野兽。
崔韵时往他的左手看去,只见他被箭贯穿的掌心只草草包扎了?一下。
这就解释得通了?,寻常人?被活生生地射穿手掌也?要哀嚎不止, 更别说他这般身骄肉贵,怕痛怕得要命的人?。
他还能维持着仪态,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崔韵时已经十分佩服他装模作?样的功夫。
虽然她?很不想见到他, 可他负着伤也?要紧追不舍,应当是有有关薛朝容的要紧消息要告诉他们。
薛放鹤也?惊讶道:“谢兄怎么来?了??”
崔韵时没说话, 和谢流忱相关的事,若非必要,她?实在不想多说一句。
夫妻六年,说厌恶,说怨恨,还是该说失望,或许都不足以表达她?内心的复杂感受。
薛放鹤刚要踏出去,脚下忽然踩到一个会蠕动的东西?,他担心是蛇,往左边一弹,对崔韵时喊道:“小心。”
他的身体压在山壁上,不知又误触了?什么机关,洞口合拢了?。
薛放鹤心知自己出了?错,歉疚地在山壁上到处摸索,想要重新将这个洞口打?开。
崔韵时阻止他:“罢了?,别再在这里?耽误时间,我们先走吧,他会自己启动外?面的机关追上来?的。”
——
因为失血过多,一路上谢流忱都渴得要命,干渴像一把火,将他的头脑都烧得混沌。
他怕自己会记不清要对她?说的话,在心里?打?好腹稿后,就一直把这些话反复地回想。
他一刻不停,终于追上了?他们,他终于可以向她?道歉,请她?不要就这么抛下他。
可薛放鹤这个阴险小人?故意?按了?机关将洞口合上,让他没法和崔韵时见上面。
他只能用眼睛看她?几?眼,也?只来?得及往洞中丢一团不见蛊吐的丝制成的标记。
这只是以防万一罢了?,靠着不见蛊,他能知道她?身在何处,随时都能找到她?。
谢流忱下了?马,观察试探了?一会,找到了?机关。
这块碎石因为被人?转动,旁边泥土呈现出一种特别的痕迹,他照着左旋三下右旋两下,可是没有任何事发生,洞口也?没有打?开。
谢流忱没有再尝试。
这种机关他曾经见过,使用者为了?避免被追兵发现机关后追上,它被设计成不能连续再开启的类型,两次机关开启间都有一定的时间间隔。
他只能等,等着这个不知到底多久的间隔过去。
谢流忱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压下呼吸间喉咙里?泛起的一丝血腥之气。
心头那?团火却越烧越旺,崔韵时和薛放鹤这一路同行,会不会发生什么增进情谊的意?外?之事?
她?待无仇无怨的人?一向和善,薛放鹤会不会利用她?的善心在她?面前撒娇卖乖,讨她?欢心?
若是途中遇险,薛放鹤会不会带累她?受伤?
谢流忱意?识到自己胡思?乱想个没完。
他往嘴里?塞了?条干净的手帕,再往左
手伤口狠狠按下去,惨叫声卡在口中,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但剧烈的痛楚让他的头脑清醒不少,他终于可以冷静下来?。
怀远王手握永州军,如今薛家人?大半都留在京城,明面上享尽尊荣,实际上只是圣上牵制怀远王的筹码。
若是怀远王安分守己,这批薛家人?便平安无事,怀远王一脉会永远是圣上信赖的忠臣爱将。
等这件事过去,他就要向圣上进言,让怀远王及两个儿女早日启程回到永州护卫边境。
圣命一下,薛放鹤就不得不离开京城,几?年才能回一次京,便再也?不能缠着她?勾引她?了?。
——
这条修在山壁中的山道不知通向何处,等到两人?终于看见天光,从洞口出来?,眼前便只剩一条路。
薛放鹤刚要说话,崔韵时耳朵动了?动,示意?他噤声。
她听见有人在说话。
这样的深山老?林,她?不免更谨慎些,她把马交给薛放鹤看管,将脚步放到无声无息,逐渐向声源接近。
待能看清人?影,她?才停下脚步,仔细听了?听,听出说话的是一对夫妻。
她?再听了?一会,神情逐渐凝重。
——
崔韵时过了?许久才回来?,薛放鹤一见到她?便问?:“发生何事了??”
崔韵时招呼他骑上马,两人?边赶路边说。
等他们沿着这唯一的一条路赶过去,终于看见一个小镇时,薛放鹤也?听明白崔韵时方才去做了?什么。
她?在山中偷听谈话的那?对夫妻是当今圣上某位姐妹的下属,这位不知是谁的亲王不满如今皇位上坐着的人?,大家都是皇女,她?也?想要坐一坐那?个位置。
于是这位亲王便与?苗人?合作?,共谋大业。
苗人?擅养毒虫,擅使毒烟,新朝初立时便在战事中派上了?极大的用场,但事后却不得开朝皇帝的重用和奖赏,反遭追杀围剿,最后他们隐于山林之中,直至如今被这位亲王找上。
而?这对夫妻正是亲王派来?与?苗人?协同合作?的,此前双方从未见过。
崔韵时打?算冒名顶替这对夫妻与?带走薛朝容的那?群苗人?接头,以便以最快的速度深入敌阵,薛放鹤惊道:“那?我们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
崔韵时掏出了?从那?对夫妻身上搜刮来?的信物。
“那?那?对夫妻呢?”
“我把他们手脚卸了?,堵上嘴巴,捆山沟里?一棵歪脖子树上了?。”
“那?你动作?还真快……”薛放鹤半是震惊半是赞美?。
崔韵时:“现在你就是贺春生了?,而?我是你的妻子韩霜,我将会唤你贺郎,记住不要对这个称呼毫无反应。”
薛放鹤看着她?成功做了?坏事,微微含笑的模样,心跳得像当年初见她?时一般快。
——
崔韵时带着薛放鹤进了?镇上一家客栈,在柜台前记录名姓时,崔韵时报出如今两人?用的假名,又问?掌柜:“我夫君爱吃辣的,我爱吃甜的,吃不到一块去,可我们只要一盘我们都爱吃的菜,掌柜的可有办法?”
掌柜:“夫人?说笑,我们这可以要半盘辣子鸡,半盘糖醋鱼,总之只要双方齐心协力,一切都不在话下。”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进行了?一场让人?满意?的谈话。
“贺郎,我们走吧。”
薛放鹤明知她?是在做戏,被她?一口一个鹤郎叫着,脸却忍不住发烫,这一切若是真的该有多好,他是她?的夫君,而?她?是他的妻子。
崔韵时上了?楼后就叫了?小二烧好洗澡水,她?方才在山中似乎碰到了?什么植物,现在胸口那?片肌肤痒得难受,她?要好好清洗一下,只是不知该擦什么药膏才好。
因为扮作?假夫妻,薛放鹤不能在她?沐浴时离开房间避嫌,便想走到房间角落处面壁站着。
只是他走过屏风时,一只小虫从他面前飞过,他抬手驱赶,不慎将崔韵时挂在屏风上的衣裳给打?落下来?。
他顿时不知所措起来?,生怕她?看见,误会自己在偷摸她?衣服。
恰在这时,屏风后的崔韵时问?道:“贺郎,你在做什么?”
薛放鹤听到她?的声音更加紧张,好死不死,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他手忙脚乱地将衣服扔回屏风上,冲去开门,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肩膀上勾住了?崔韵时的腰带。
——
谢流忱将不见蛊放在马头上,按照它指引的方向前行。
不见蛊通体橙红,无眼无鼻,只有一张嘴可以吐丝,他丢到崔韵时身上的标记便是它吐出来?的丝制作?而?成的。
谢流忱脱下被血浸透的外?袍,将它远远扔开。
在去见她?之前,他要将自己重新打?理一遍,否则一身血污,她?恶心都来?不及,更别说听他道歉。
这镇子他从前来?过,他还记得成衣铺开在何处,骑着马赶往那?处,途径一条小巷,巷子深处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谢流忱勒马停下,一名男子往外?冲了?几?步,紧接着就被一名女子抱住腿:“夫君我求你,我求你别抛弃我,我不要和离,你喜欢朱寡妇我再也?不管了?,只要你每晚还能回家看看我与?孩子……”
那?男子奋力想挣开妻子:“松手!松手!”
女子被他蹬了?好几?脚,哭得更加凄惨:“那?朱寡妇有什么好,我家资虽称不上丰厚,可也?一直养着你,这些年从不让你外?出干活,我求求你别这样……”
谢流忱冷眼看着这对拉拉扯扯的夫妻。
这男子跟别的女子厮混在一起,身子早就脏了?,这妇人?还硬要求这么个货色回心转意?,摔在地上苦苦哀求,真是有眼无珠,毫无骨气。
他从前觉得自己父亲可怜,只毒死那?些和他母亲睡在一起的男子,却不肯彻底斩除明仪郡主这个祸根,更不肯与?她?和离,何其可笑可怜。
父亲丢尽了?脸面,最后死得也?那?么潦草,如今父亲落在母亲口中也?只是毒夫二字,就因为父亲毒死了?那?些和她?相好的美?男子。
眼下这个女子还不如他父亲,她?连那?朱寡妇都不敢收拾。
谢流忱若不是有要事在身,真想帮她?一把,叫她?知道没了?这脏男人?,日子也?能照样过。
他匆匆一眼记下这户人?家的位置,等他得空了?就遣人?来?帮她?。
他一夹马腹,径自离去,女人?的哭声离他越来?越远。
——
颜碧真被丈夫踢到的肩膀疼得厉害,她?还想挽留丈夫,却怎么都爬不起来?。
一双手撑住她?的身体,将她?搀起来?:“这位夫人?,你可还好?”
颜碧真泪眼朦胧地看了?搀扶她?的人?一眼,就算看不清楚,她?也?能模糊地感觉出这人?神容秀美?,她?对这人?道谢,神色哀戚地垂下头。
谢流忱去而?复返,并非是因他有什么多余的善心,只是他终归见不得和父亲处境相似的人?受苦。
他帮这妇人?不是为了?妇人?好,而?是为了?弥补他自己。
父亲当年也?是如此毫无尊严地恳求母亲留下,别抛下他们父子,别去找别的男子。
那?时父亲仍旧年轻貌美?,可母亲还是不爱他了?。
谢流忱转过头,望着那?名男子远去的背影,一只蛊虫正从男子的颈部往里?钻。
他心想这男子很快就会发现自己不知缘由地半身残疾,只能躺在床上等着人?伺候,那?他就再也?跑不出去勾勾搭搭,也?不能再踢这名妇人?了?。
他会让人?住在这妇人?家附近方便查看情况,必要时对她?施以援手,若是妇人?照顾男子照顾腻了?,他就让这男子病重去世?。
如此一来?,这妇人?留下丈夫的心愿也?算达成了?。
她?会有个好下场,会好好地活上几?十年,看着孩子长成,美?满一生。
——
谢
流忱在成衣铺看了?一圈,没有一件合心意?的衣裳,他勉为其难挑了?其中还算看得过眼的一件金丝白衣,又去医馆重新裹好干净的纱布。
他整个人?焕然一新,在镜前照了?照,确保自己仪容整洁,完美?无瑕,保持住了?一贯的风度之后,他重新骑上马,循着不见蛊的指引找到了?云来?客栈。
下马后他将蛊虫托在手指上,一路上了?二楼,他心中有些奇怪,他们不是追赶薛朝容而?去吗,怎么到了?这客栈,或许是这客栈有问?题吧。
他走到一间房门前,不见蛊缩起脑袋,表示到了?。
谢流忱抬手敲门,房门猛然被打?开,薛放鹤气息急促,面色涨红,一见是他,仿佛见了?鬼一般猛地倒抽一口气。
谢流忱狐疑地看他一眼,这小子鬼鬼祟祟,崔韵时在哪?
他目光越过薛放鹤正要往室内探去。
屋中飘出袅袅白气,显然是有人?正在沐浴,伴随着不断被撩动的水声,一个熟悉的女声说道:“贺郎,是谁来?了??”
犹如当空一道雷劈在头上,谢流忱整个人?僵在那?里?,这才仔细地看了?眼薛放鹤。
他肩上挂着的绣着紫鸢花的腰带何其眼熟,它今早还好好缠在崔韵时的腰间。
此时听着屋中的潺潺水声,想着一扇屏风后正在沐浴的崔韵时,再看薛放鹤惊慌的面色,还有屏风上揉乱的衣裳。
崔韵时怎么会这般粗糙随意?地挂衣服,这不是她?挂的,这是薛放鹤帮她?挂上的。
鹤郎。
鹤郎。
这样亲密的称呼都叫上了?。
枉他自以为聪明,从不会受人?愚弄,以为薛放鹤是自作?多情,没想到,他们二人?都已到了?这个地步。
一种无可名状的悲伤将谢流忱完全笼罩。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日。
他一瞬间明白了?当年父亲亲眼目睹母亲与?几?个男子一同过夜时的心情,明白为什么父亲只毒杀那?些男子,却放过他母亲,反过来?还哀求她?不要离开。
他明明该愤怒,该把这两人?都毒死。
他明明想过无数遍该如何处罚折磨负心人?。
他看不起所有得知枕边人?与?人?私通,还强忍屈辱,不肯和离的人?。
天旋地转间,谢流忱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被挤走,这具身躯里?装满了?痛苦与?后悔。
不该怪她?的。
无论如何,他都不该怪崔韵时。
她?是那?样谨慎的人?,不会也?不敢做这样后患无穷的事。
可她?就是做了?,那?意?味着她?的理智已经无法控制她?的情绪,她?必然是内心充满痛苦,才会找这样一个发泄的出路。
所以她?不是要背叛他,她?只是太压抑了?,她?只是向外?短暂地寻求慰藉。
他看过那?么多卷宗,知晓许多情杀案子里?,红杏出墙的妻子并非多么喜欢奸夫,只是想要给自己苦闷压抑的生活找一点甜头。
所以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让她?失望在先,他从没有让她?舒心快乐过。
即便她?做了?什么,也?不能怪她?,要怪就全怪薛放鹤故意?勾引她?。
谢流忱满含杀意?的目光扎在薛放鹤身上,薛放鹤被他看得往后退了?两步,下意?识摸上腰间别着的长刀。
谢流忱多看他一眼都想马上弄死他,可是现在要紧的不是薛放鹤,而?是崔韵时。
他强行收拢理智,即便到了?这个局面,也?不是不可挽回的。
崔韵时有什么错呢,她?一定是觉得日子太难过,才会一时做了?点错事。
她?背着他在外?寻欢,心中一定很害怕被他发现,她?其实很可怜,他不能责备她?,他该体谅她?,对她?说一些宽慰她?的话,叫她?不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谢流忱拼命说服自己,这都不是崔韵时的错,如果他对她?足够好,她?怎么会找别的男人?呢。
对,该死的只有薛放鹤。
这个念头一出,他仅剩的理智像一团火焰般开始熊熊燃烧,看向薛放鹤的眼神几?近癫狂。
“贺郎,怎么不说话?”
崔韵时飞快地擦干净身上的水,披上衣裳从屏风后走出来?,一见到门外?人?的脸,她?愣在当场。
说实话,这个场面,谢流忱这个被全世?界背叛的表情,她?用手指盖想都知道谢流忱理解成什么样了?。
她?欲言又止,觉得在这个客栈可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谢流忱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他还期盼着她?能辩解两句,那?样他就会全盘收下,当作?什么事都没有,继续和她?好好过。
可她?没有。
她?是不是决定与?他和离,选择薛放鹤了?。
谢流忱眼眶发酸,他背过身,将眼泪憋回去,调整好呼吸后,才重新转回来?,发自真心地对她?道:“对不住,都是我不好。”
他心如刀绞,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继续说:“我们谈谈好吗?”
第40章 第 40 章
崔韵时被谢流忱那句道歉说得一愣一愣的。
她从?前对谢流忱怀恨在心, 又无法解脱,只能在他面?前强作恭顺,那时即便是在梦里, 她都不敢想?像他会对她说一句对不住。
他这种人外表斯文有礼, 其实和他妹妹一样傲慢,一样看不起她。
听到他的道歉, 她并未感到更加气愤或是解气, 她只为过去的自己觉得伤感。
她竟然和这种人一起过日子过了六年, 她太不容易了。
崔韵时只伤感了短短一会, 一想?起现在在办的正事, 悲伤的心绪立刻烟消云散。
她一把?将谢流忱拉进?门中,仔细听了听,确信这附近没有谁正隐匿声息偷窥他们, 放下心来。
她一转头,便见谢流忱正阴恻恻地盯着薛放鹤,薛放鹤就像只巨大的鹌鹑一样垂着头避开他的视线。
谢流忱对着他道:“我们夫妻二?人有私事要谈,你出去。”
“他现在不能出去, ”崔韵时在桌边坐下:“夫君有何要事, 特意追来此处?”
谢流忱闻言顿时鼻子一酸,她都不肯让薛放鹤离开她的视线一会。
薛放鹤这个贱人到底怎么迷惑了她,他配吗, 整天像条流口水的狗一样垂涎崔韵时,长得还不如白邈,他凭什么被崔韵时喜爱。
他们何德何能,他们凭什么。
谢流忱脑子又开始发晕。
无妨, 无妨,白邈他都能铲除, 一个薛放鹤又怎么了。
他按下杀意,跟着崔韵时在桌前坐下,也顾不上会被薛放鹤看笑?话,马上说道:“我不是存心松手不管你,燕拾那时我要是不按着她头,她就要被烛台砸死。我一把?她按下去就马上回头找你了,我真?的没有抛下你的意思。你生气是应该的,你要是不高?兴,我们先回去,你想?要什么补偿,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谢流忱有些语无伦次,来的路上他早就想?好该说什么,这会却还是说得乱七八糟。
他想?伸手牵住她,和她说她是他最?重要的人,他再也不会如从?前那般待她,他喜欢她,他会像对待最?珍贵的宝物一样爱护她,过去种种全是他的错,就像谢澄言说的,是他头脑有问题,反正只要她跟他回去,一切都好商量。
可她现在正厌恶着他,他再碰她一下,或许只会适得其反。
他只能又强调一遍他最?在意的事:“我们回去好不好。”
崔韵时用一种见鬼了的眼神看着他,她第一次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她记忆里的谢流忱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慢条斯理,用最?和善的态度说最?伤人的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就好像看到一个长得像人,但其实是畜生的东西?,突然很人模人样地说出富有人性的话。
这个人不是谢流忱。
或者他被鬼上身了吧。
崔韵时感觉荒谬至极,她若不是深知谢流忱的无情?,而?是刚与他相识不久,被他表面?功夫迷惑的少女,必然会认为他喜欢她。
可她嫁给谢流忱这六年,没有一日过得安心。
世?上会有人喜欢别人的方式是无条件做妹妹的依仗,却不管妻子的感受,任由?妹妹像戏弄一只无力反抗的老鼠一样戏弄妻子的吗。
当然没有,所以他不
可能是喜欢她。
想?起往事,崔韵时一阵恶心,同时又很迷惑不解。
他要是真?中邪了,那这邪异怎么还没谢流忱本人邪门?这个邪异还挺善良的,一上他的身就说话说得这么像个有良心的丈夫。
崔韵时恍惚不已,谢流忱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神色,想?从?她脸上寻找到一丝动容和松懈的痕迹。
一片寂静中,薛放鹤出声了。
他刚才听他们谈话,简直惊喜万分,没想?到他们夫妻关系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和睦,甚至似乎非常不好。
他清清嗓子:“谢兄,没想?到你做下这样的错事,实在是叫人心寒。我妹妹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她头很硬,被烛台砸了都没大碍,而?且跑得还快,从?不需要我丢下妻子,先顾着妹妹。”
他又道:“唉,幸好夫人福大命大,没有出事,否则谢兄这些事后?的愧疚之语还能让夫人亲耳听见吗?迟了便是迟了,谢兄怎么能往别人心上扎一刀还能舔着脸求人原谅,跟你回去呢?”
薛放鹤从?不知自己也有这样的口才:“夫人,我看还是选个能永远站在你这边的男子做夫婿为好,至少没有被他丢下,身陷险境的风险。”
薛放鹤火上浇油,谢流忱猛地转头,目光像剑一样砍在薛放鹤身上。
一对上薛放鹤,他的口舌又重新锋锐了起来:“你给我闭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父亲是怎么教你的,难道他只教你如何恬不知耻,挖人墙角,卖弄风骚,如果是这样,那你确实学得很好。”
谢流忱冷笑?连连:“我看你不应该跟着你姐姐做什么少将军,而?应该被好好清洗干净,送去西?代国和亲,好发挥你一身狐媚本领,只是西?代国美男如云,我看你这等姿色,可能邀宠时会非常辛苦。”
“不过无妨,似你这般筋骨粗陋之人,就算被冷落无宠,被宫人苛待,你也能自己把?宫里的活全给干了,十年后你长姐去信问你过得如何,你说万事都好,其实别人承宠十年,你擦你宫里的地砖擦了十年。”
谢流忱完全扯下之前在薛放鹤面?前的伪装,暴露自己刻薄的真?面?目。
薛放鹤怔住,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先前还温文尔雅、斯文俊秀的谢兄口中说出的。
他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这样骂过,一时又愤又悲,气得想?哭。
谢流忱也后?悔了,他怎么能像个乡野村夫一样和人斗嘴,在崔韵时面?前说这样粗鄙的话。
他一向觉得,做人绝不能失去仪态和风度,人品和气质总要有一个突出。
他赶紧看了眼崔韵时,发现她还在沉思,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刚刚说了什么。
他松一口气,不再理会薛放鹤。
薛放鹤嘴唇颤抖:“你好刻薄,似你这般表里不一之人,夫人和你过日子,一定受了不少苦。”
谢流忱被他狠狠踩中痛处,又顾忌在崔韵时面?前的形象,死命忍住怒气。
崔韵时站起身,谢流忱立刻看向她,等着她点头说一个好字,他别无他求,只要这一个字。
崔韵时方才却不是在想?有关于他的事,她想?的是落入反贼手中的薛朝容。
不管谢流忱一反常态的言行到底是中邪还是别有目的,似乎暂时都妨害不到她。
但薛朝容若死了,对她才是不可承受的打击。
一想?到薛朝容没命,她就只能继续在谢家忍气吞声,她就感到一阵恐惧。
她强行冷静下来,望向谢流忱。
谢流忱坐得更直,等着她说话。
他有些不敢看她脸上的表情?,害怕提前看见自己无法接受的答案。
却只听见她说:“夫君追着我们过来,可是带来什么解救女世?子的关键消息?”
谢流忱一愣,她完全没有对他的话做出回应,一心只想?着薛朝容的事,为什么?
她为何这般积极?
他神色迅速暗淡下去。
薛朝容是薛放鹤的姐姐,她一定是为了薛放鹤才关心薛朝容的性命。
他闭上眼,再也不能直视她脸上的专注之色,那意味着她为另一个男子而?爱屋及乌。
崔韵时看他半天不说一个字,颇为不耐烦,但忽然想?起件事,明白他为什么一副半死不活的表情?了。
她一边想?绿帽真?是全天下男人共同的痛点,一边想?谢流忱果然很奇怪,以他的个性,他居然没有当场扒了他俩的皮。
崔韵时言简意赅地和他解释了自己在和薛放鹤顶替他人身份,假扮成一对夫妻的事。
她越说,谢流忱的眼睛就瞪得越圆,混乱的神情?一扫而?空,就连眼神都难得透出两分清澈。
谢流忱直直地望着她。
原来她没有与人私通。
崔韵时已经?解释完了,可她这句话还在他脑海里不断回荡。
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动听的话,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就连重伤的左手都似乎不再作痛,所有痛苦的事都离他而?去。
她没私通,她人可真?好,和他母亲一点都不一样。
谢流忱情?不自禁就想?牵着她的手庆贺一番。
然而?他忽地想?起件事,来的路上被他杀死的那个拦路人也是反贼的一员。
当时他为了赶时间,尽快追上崔韵时,随手把?他给杀了。
可那人的出现,说明这群反贼已经?注意到他了,客栈是他们的据点之一,或许客栈里的其他反贼会认出他来。
而?他还直接上门找了崔韵时和薛放鹤这对假夫妻。
他也许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坏了崔韵时的好事了。
她要是知道,会怎么样?
谢流忱沉默片刻。
这群反贼可真?该死啊,他们在醉花阴闹事,间接导致崔韵时跟着薛放鹤跑了,他的手被箭射穿,她问都没问一句。
见面?到这会了,她对他还是不冷不热,连看都不想?多看他两眼,可见她心头对他积怨有多深。
这全都是这伙人害的。
若不是这客栈中还有不少普通的住客,他马上就去井水里投毒,把?这伙反贼全部毒死以消心头之恨。
谢流忱深吸口气,对崔韵时说了路上发生的事和可能的隐患。
崔韵时听完脸色就变了,这个王八蛋真?是克她的,他就干不了一件对她有利的好事。
谢流忱马上宽慰她:“我有办法解决这些事,你不用担心,都交给我来……”
他话还没说完,门再度被人敲响。
——
房门打开,常杏带着两个下属进?入屋中,她是来与吉州来的那两人接头的。
这个任务很简单,费不了多少心,却非常重要。
常衡因为四叔将这个任务交给常杏,而?不是他,生了点闷气。
最?后?还是因为常衡发现谢流忱这个刑部侍郎也在醉花阴,他提议用毒箭射伤他,以此来胁迫谢流忱,想?活命就听他们的吩咐做事。
若能控制这样一个角色,会给他们带来很大的便宜,他们在京城行事时也会方便许多。
四叔同意了,还夸奖了常衡。
常衡这才得意地跟她说:“你说我射他的右手还是左手,算了,你不懂箭,还是我自己做决定吧。”
常杏懒得理会他,也不说话刺激他。
她行事只求稳妥,哪怕收益更小也无妨,所以也不和他逞口舌之快。
常衡这样冒险,迟早死于非命。
常杏看见一男子站在屏风前,而?后?又走?出一名女子,她知晓这二?人便是贺春生和韩霜,方才掌柜已经?私下和他们交验过信物,确认过身份。
“我叫常杏,随便二?位怎么称呼我,”常杏开门见山,“二?位远道而?来,本该让你们歇息一会,不过正事要紧,请跟我走?吧。”
崔韵时看她一眼,没有跟上她,而?是看向屏风后?。
常杏顺着她的目光向内看去,发现屋里除了这对夫妻,还有第三个人。
那人还对常杏很不客气道:“常杏是吗,你进?来。”
常杏皱了皱眉,按住腰间短刀,走?进?去一探究竟。
这一看,她怔了怔,不是因为倚靠在床上的男子生得美貌动人,而?是因为他就是那个本该被常衡拦截,成为常衡最?大功劳
的谢流忱。
此时他脸色苍白,掌心纱布渗了些血,气色瞧着非常不好。
可他的状态差成这样,而?且向后?靠坐在床上,比站着的常杏矮了一截,看她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只从?他脚边的蝼蚁。
常杏被他的眼神看得很不满:“你为什么在这里?常衡呢?”
“我不认得谁是常衡,如果你是指那个拦路的小子,”谢流忱有气无力地笑?了笑?,“那他死了。”
常杏惊了,常衡功夫不错,无论如何都不该死在一介文臣手里。
谢流忱继续道:“我不喜欢他和我说话的口气,他威胁我,我就让他死了。”
常杏咬牙,她是挺讨厌常衡,却不代表会对同伴的死无动于衷:“你……你中了我们的毒还敢这么嚣张,我们不给你解药,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
谢流忱斜眼看她:“我也不喜欢你和我说话的口气,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思考该怎么跟我说话。”
常杏怒瞪着他,他死到临头还这么嚣张,皇城里的狗官就是叫人恶心。
“你若不配合我们,你……”
咄咄咄三声响过后?,常杏的话戛然而?止,三枚长针钉在她右脚前,每根针间距分毫无差。
常杏冒出冷汗,针没扎进?她脚里,不是因为她躲开了,而?是因为这只是谢流忱对她的恐吓,而?不是真?的想?扎中她。
可她若再说一句这人不爱听的,他下一针会不会扎到她喉咙上就不好说了。
常杏立刻拿出最?好的态度:“谢大人,我们可以商量,只要你帮我们做一些事,告诉我们想?知道的事,我们就会帮你解毒,这毒毒性蔓延得快,若是再拖延,你的手就要没有了。”
她觉得这真?是荒谬,可看着紧挨鞋尖的长针,她又保持恭敬听对方说话,只听他道:“我也有条件。”
“大人请讲。”
他面?露倨傲之色:“我要的不多,你们很容易就能做到,第一,我要你们对我以礼相待,我乃皇室宗亲,当朝刑部侍郎,我受不得一点气,也见不得别人对我无礼。第二?,我在你们这逗留的日子里,一应衣食住行都要是最?好的。至于第三,我等会再与你说。”
常杏松口气:“这些条件我们都答应你。”
谢流忱这才道:“你们答应我三个条件,我也只为你们做三件事,至于你们想?要的消息,我可以告诉你们,但你们不得泄露,让人知道消息是从?我这得来的。”
常杏自然答应,两人达成一致,她走?到屏风外,“韩霜”很是不满地对她道:“他是何人,闯入我们房中,我问他是何人,他说与你们现在不是一伙的,可马上就会是同伙,还对着我看来看去,若不是你们的人,我要挖了他的眼珠子。”
常杏好生安抚了她几?句。
谢流忱听着崔韵时假扮韩霜说要挖他眼珠子,忍不住倒在床上轻笑?。
常杏等人敲门的时候,谢流忱便想?干脆顺着崔韵时的计划,一同大摇大摆地进?入这伙人的据点。
他在常杏面?前扮演一个以皇家血统为傲、自以为是的上等人,一见面?就把?自己会使暗器的底牌暴露在她面?前。
这样一个掌握大量他们想?要的信息,开出的条件看似苛刻,其实很容易就能满足,而?且内心丑恶一览无余的人,会让人既厌恶,又放心。
常杏和外边的人说完话,又进?来请他一同出发。
谢流忱露出因为手伤而?阴沉的神色,目光在常杏和“韩霜”脸上来回地转,随后?道:“你们弄得我的手很痛,我一痛,就想?要抚摸女人的皮肉,我说的第三个条件……”
谢流忱的眼珠最?后?转向“韩霜”:“我要这个人。”
常杏震惊:“这是我们合作之人派来的,轻易不能得罪,而?且她已是人妇。”
“已是人妇?”谢流忱古怪地笑?了一下,“那就太好了,我最?喜欢玩弄别人的妻子。”
——
三人在行进?的马车中面?面?相觑。
常杏最?后?还是答应了谢流忱,崔韵时也做出为了大计牺牲一二?,忍辱负重的态度。
崔韵时和谢流忱坐在一个马车上,她担心薛放鹤一个人难以应对,若是露馅坏了她的事就不好了。
谢流忱得知她的担忧,马上掀开车帘,向常杏表示他玩弄人妻时,喜欢当着女子的夫君的面?玩,看着别人屈辱和发抖的模样,会让他格外快乐。
听到这话,常杏强忍厌恶将薛放鹤也放了进?来。
马车一路前行,原本一切都还好。
可是路上薛放鹤听见马车外随行的反贼中,有人提起薛朝容,说她体质特殊,中毒太深,以至于昏迷不醒,大巫正在全力施救。
薛放鹤听完便忧心忡忡,想?到长姐生死未卜,他躲在马车角落里,暗暗地忍着泪水。
崔韵时看他哭起来真?像个小孩,有些唏嘘,他们姐弟年纪相仿,又一直在一起,感情?一定很深,她和她小妹有六年都没怎么在一起,她还很爱小妹,要是小妹遇到这种情?况,她也会很伤心。
她拿出一条手帕塞薛放鹤手里让他自己擦擦眼泪,她怕说不该说的话被外边的人听见,只无声地拍打着他的肩膀,盼他振作。
谢流忱忽然睁开眼,看向崔韵时抚在薛放鹤肩上的手,她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力度轻柔,含着隐晦又熨帖的关心,那是他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就算她和薛放鹤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对薛放鹤的关怀也足以让他嫉妒。
薛放鹤只是那么哭一哭,她就哄了他那么久。
谢流忱的手都被箭扎穿了,她到现在也不曾过问一句,哪怕只是问他伤势如何了也好,他只要听这么一句就满足了。
谢流忱看向车帘之外,一条河正向山下奔流而?去,河水滔滔,带走?水中的一切。
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像它一样,将过往的所有不堪全部卷走?。
如果真?有重来的机会,他可以用他有的一切来交换。
但他又拥有什么真?正可贵的东西?过吗,他想?是没有的。
他只能观看别人拥有的好东西?,幻想?它们属于自己。
谢流忱闭上眼,耳听着她轻拍薛放鹤肩膀的声音,他想?像这只手是拍在自己的肩膀上,同时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韵时,我的手也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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