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穿越快穿 > 赴香山 > 2、第 2 章
    两年前,北京。


    许栀没想到,这辈子还会再见到费南舟。


    东校区的住宿区很老了,门口还栽着两棵不知道什么年代遗留下来的大树,树干有她三圈腰那么粗,花坛里是一团未经修缮过的杂草,迎风招展,生气勃勃。


    往南沿着只够一辆车通过的小道走到外面,鼻息间就被食物的香味填满了。


    麻辣香锅、沙县小吃、铁板鱿鱼、黄焖鸡米饭……许栀的口水在不自觉地分泌着,忍不住咽了咽。


    迎面而来的冷风还是吹得她瑟瑟,她用围巾裹紧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生动的杏仁眼。


    “给你打两个电话也不肯理我,小姑娘家家的,脾气也太大了吧。”沐瑶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上前就挽住她的胳膊,“那天我喝多了,真不是故意的,别这么小气了。走吧,我请你吃饭。”


    许栀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一点小矛盾而已。


    几年的舍友,她也不好给她脸色瞧。


    被沐瑶拖到路口,许栀不解地看向她,就见她拿着手机在上面戳戳点点,似乎是在发消息,不由紧张起来:“还有别人吗?”


    “放心,两三个,瞧你这点儿出息。”


    说着人就到了,停在路口的一辆黑色轿车里先后下来三个人。其实这车型号挺普通,连牌照都没什么特别的,可门卫大叔好像没瞧见,与平日一停下来就赶过来赶人的劲儿截然不同。


    虽都是好皮相,费南舟站在其中仍是鹤立鸡群。一米八几的高个子,身量修长,外套搭在臂弯里,上身只穿着一件深色的半高领毛衣。


    阴影里,他的五官很立体,睫毛被斜照过来的灯光延伸到眼窝深处。


    这是一张过分清俊的脸,乌目长眼,唇色浅淡,乍一看如画卷一般岁月静好;可当他幽深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你脸上时,又会让人从心底里生出莫名的寒意,好似被一弯冷月照耀着,四周旷野而寂静,唯有那双幽邃的眼睛。


    凌厉、深刻,暗流涌动,好似卷着风暴。


    他的长相气质与他的身材、性格其实出入很大,看着文质彬彬的,却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贴身的毛衣勾勒出高大精壮的身形,和其余两人走来时步履优容,面上挂着闲适的笑意。


    前几日在学校的大讲堂上,许栀已经远远见过他一次,此刻再见,心里仍是惴惴,有种惊心动魄之感。


    明明十二前,已经和这段关系宣告了终结。


    她本来应该转身就走的,可在看到费南舟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留了下来。


    地方在西单那边的一条胡同里,七拐八拐的才到了。


    许栀虽然小时候在这边生活过,十岁那年回到许家就跟父母搬走了,对这边的路并不大熟悉。


    想不到幽深的胡同深处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外面瞧着就是个普通宅院,进去后宫灯盏盏,雕梁画栋,几乎是一步一景,就连墙上随意挂着的壁画都感觉价值不菲。


    许栀实在不自在,去了趟洗手间。


    沐瑶却在这时候进来,拉住她手腕,叹道:“栀栀,你别生气,我也是为了你好啊,你得罪了谷雅,要是没个靠山,以后还能混吗?”


    许栀面色一滞,心里沉甸甸的。


    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谷雅,为什么对她这么不依不饶的?


    她原想着熬过这几日就好,反正就快实习了,谁知她的欺凌愈发变本加厉,不但半夜放歌扰乱她学习,还在她的柜子里放死老鼠。她和宿管阿姨说过一次,对方却说没有证据不能证明是谷雅做的,言辞闪烁,不敢直视她。


    许栀明白了,谷雅的背景是宿管阿姨得罪不起的。


    她想着要搬出去,只是这边租房很贵,暂时还没有着落。


    许栀回去,他们已经在玩牌了。


    “什么表情,一副破了产的样儿?”谢成安歪着脑袋凑到他面前,语气戏谑。


    费南舟从容地捡起一副牌,指尖微动,就听得“哗哗哗”一阵雪片似的翻转,修长干净的手指轻轻刮过牌面,捡了张小王出来。


    “靠!你做的牌吧?!”谢成安嚷嚷。


    他勾了下嘴角,将烟蒂咬在嘴里,身子微微后仰,手里接着扔了张牌。


    手指灵活,动作利落。


    一轮下来,谢成安输得很惨。


    “我还没进入状态呢,这局不算!”他亡羊补牢地抢过身边人手里的牌,要当洗牌人。


    费南舟将烟从嘴里摘下,笑了一声,却没说什么。


    熟悉他的周奕扬却看出他眉宇间的疲惫,回头问他:“有心事?”


    他没说话,低垂着眼帘,食指有节律地在桌上轻轻打着拍子,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过一会儿,丢了牌起身走到一侧拨电话。


    “怎么回事儿啊他,魂不守舍的?”谢成安搡周奕扬。


    周奕扬:“不怪他,他妈这几天抑郁症又犯了,非要他找妹妹,他白天公司的事儿都忙得脚不沾地,回家还要照顾他妈,这几天估摸着一天都没睡上五小时。”


    “他妹?他妹不是好好的在家吗?”谢成安他爸以前外放在外面任职,前些年才调回北京,所以两人虽是一个大院长大的,对这些陈年旧事并不清楚。


    周奕扬叹了口气:“一言难尽,这事儿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总之,这两天你别去触他霉头。他什么脾气你清楚的,惹毛了他,到时候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许栀把这些话听在耳里,一颗心好像被一柄小锤子敲着,难受得很。


    费南舟这通电话打了快有半个小时,不厌其烦地安慰着他妈妈,没有一点的不耐烦,叮嘱她喝完牛奶再睡觉,这才挂了电话转身。


    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就停了下来。


    过道狭窄,有道纤细单薄的身影堵在中间。


    大开的窗户外灌进冷风,卷起了几片庭院中的落叶,也扬起了她乌黑的长发,虽然围巾微微遮着半张脸,那双清凌凌如水杏般的眸子还是极为动人。


    女孩的长相很干净,皮肤透白,眼瞳澄澈,乍一看是很清纯文气的长相,可火辣的身材却和长相大相径庭,胸大条靓,潋滟又楚楚。


    感觉到被注视的压迫,许栀回头,发现他在看她,心里跳了跳,旋即往旁边一贴:“不好意思,挡到你路了。”


    其实他有一张棱角锐利的脸,眉弓骨高,鼻梁挺拔,削薄的唇线鲜明而性感,有种禁欲的味道。


    只是,不笑的时候有点儿严肃,感觉不好接近。


    他以前是军校生,出了名的脾气火爆,油盐不进,得罪的人不下凡几。偏偏手腕高明,背景深厚,没人能把他怎么样。


    “没关系。”费南舟礼节性地颔首,越过她径直回到大厅里。


    看她如看着一个陌生人。


    许栀好几次想要开口,到底还是没有勇气和他相认。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心里酸涩。


    这边眼巴巴瞧着,另一边却当是在看一场勾搭公子哥不成的好戏。


    “这么漂亮的妹妹也不动心?”瞿晓在远处等着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快到门口了,她才踩着高跟鞋上前,不忘打趣他一句。


    费南舟自动掠过了这个没营养的话题,略松了松袖口:“爷爷到景山了?”


    “是啊,晚上一块吃饭吗,南舟?我让安雅就近设了雅间,老人家舟车劳顿的,不用赶来赶去的。”


    “那就麻烦瞿老师了。”


    “太客气了,南舟,这是我应该做的。”瞿晓侧头对他柔柔一笑,如三月的春风般温婉和煦,脚下的高跟鞋却踩得摇曳生姿,干净利落。


    -


    为了怕谷雅找她的麻烦,许栀晚上和沐瑶将就了一晚。


    沐瑶租的这地方有些窄,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许栀坐在布艺沙发里捧着一杯温水,神色惘然,有些出神。


    还以为她在想谷雅的事,沐瑶安慰地拍拍她肩膀:“别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过她是不是有病啊,干嘛老找你麻烦?你到底哪里得罪她了?你抢了她男人?”


    “怎么可能?”许栀郁闷地摇头,声音软糯怅惘,“她自己要调到我们宿舍的,我之前根本没见过她。”


    “那就奇了怪了,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没准有人专门雇来整你的,想让你在学校里待不下去。”


    许栀叹了口气,心力交瘁:“不知道,不说这个了。”


    不提这个沐瑶就来劲了,挤眉弄眼:“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许栀下意识摸了下胳膊,觉得她笑得有些猥琐。


    “少装蒜,我说男人。”沐瑶挑眉,“都是帅哥。”


    许栀这才意识过来她在说什么,都无语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傻啊,等你实习了更没时间谈恋爱了。而且,那个谢成安,我是在盛湖那一块打球时认识的,那一片来去的可都是显贵,再不济也有些家底,我可不会坑你。”


    许栀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敷衍地点着头:“好好好,我考虑一下,看看能不能钓个凯子。”却是趁她不备脚底抹油飞快逃回了房间,气得沐瑶在后面跺脚。


    许栀当然知道今天那帮人有什么来头,能和费南舟在一起称兄道弟的,自然不会是一般的门第出身,何止是有钱。


    但瞧她神情,应该对费南舟那帮人的来头并不是很清楚。


    略想一下也是,他向来谨慎,不会在外面乱报家门。


    一起玩玩可以,权当逗趣解闷儿,连家门都不报,显然也不把他们这样的人当朋友,过几天再见估计连人都不认识,何必上赶着?


    沐瑶不明白,他们这样的人阶级壁垒分明,骨子里冷血,面上和你谈笑风生心里满是城府算计。


    看似克己复礼、彬彬有礼,实则疏离冷漠的上位者姿态,无形间筑起一道高墙,将不对等的人都排除在交际圈之外。


    -


    费南舟回了一趟香山看过他妈,离开时见尽头的门缝里透着光,过去叩了两下门。


    里面人忙出来开门,杵在门口,神色还有些慌乱:“哥。”


    费南舟淡淡点头,叮嘱道:“这两天不是病着吗?这么晚了,早点休息。”


    费南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到底还是没说什么,直接回了公司。


    路上遇到大雪,车堵在长安街上,走走停停如蜗牛。他将车窗降下,迎面吃了口冷空气,咳嗽两声,因疲惫而显得苍白的面颊终于有了血色。


    胡祁山笑着回了一下头,提醒:“这两天零下十几度。”


    费南舟微垂着眼帘,笑而不语,拨了根烟闲闲衔进嘴里,点着了打火机。


    车到公司楼下,费南舟叮嘱胡祁山:“开回去吧。”


    “那你一会儿……”


    “晚上有饭局,我搭谢成安的车。”


    胡祁山不再多说,将车原路开了回去。


    这个点儿,楼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到了28楼,费南舟从电梯里出来才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正低头伏在桌上写字。


    因为太认真,没注意到他,等头顶覆上阴影时才抬头。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拘谨地站起来:“费先生,您怎么来了?”


    “没什么,办点事儿。”费南舟对他笑笑,在他有些受宠若惊的目光里随手抄起他写了一半的资料看了看,点点头,搁回桌上,只在其中两个数据上点了点。


    对方忙不迭捧过,道了谢,低头修正过来。


    -


    到了晚九点,这座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费南舟驻足站在落地窗边眺望远处,立交桥交错纵横,行人车水如龙,如星罗棋布,漫天碎银点缀璀璨长空。


    屋里没有风,暖色的灯光将一间中式风格的办公室点缀得颇有古韵,却也规整方正,少了几分趣味。


    “跟你爸越来越像了,什么中老年品味。”谢成安在一面檀木格子书架前观赏,举起个紫砂壶看了看,复又丢下,摇了摇头,觉得他无药可救。


    费南舟笑而不语,亲泡一壶茶,倒一杯搁他手边。


    谢成安斜靠着办公桌喝一口,眉头微皱,过一会儿又缓缓舒展开,端起杯子瞟一眼:“还行啊,什么茶?”


    “黄芽。”


    “废话,问你什么地儿产的黄芽?”


    “不清楚,去问老周,他送的。”


    “真羡慕。”他叹气,嘴里说的是羡慕,语气却不阴不阳像刺他。


    他俩一个大院长大的,后来那部队取缔重编,老房子拆得差不多了,他俩又被分配到新的家属楼,门对门住着;前些年他爸因上峰犯了错被牵连,调到地方上,是费南舟父亲替他爸陈情,去年立了功才调回京,两人都是打小同穿一条开裆裤的交情,关系自然匪浅。


    费南舟早习惯,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羡慕什么?”


    他语气惯常的沉稳和缓,只是,语调咬字皆掷地有声,与生俱来的高门子弟气派。


    “这样显赫的出身,干什么都畅通无阻,干什么都有人给面子,连茶都有人上赶着送。”谢成安笑。


    “你要喜欢,尽管拿去。他自己种的,到了那边的乡下茶田,地里一抓一把。”


    谢成安哈哈一笑,不再打趣他,终于说起正经事:“你对刘甘行的处理是不是太过了?”


    费南舟噙着笑翻了页文件,不疾不徐道:“该!谁让他在这个关口出事,没指望着他给我锦上添花,还给我出纰漏,他死一万次都不为过,把我的脸都给丢光了。”


    语气已是急转直下,冷硬中透着一丝戾气。


    不怪他如此生气,他刚刚接手集团,又坑了季鸿朗一把,舆论上还没站稳脚跟,偏偏是他自己的班底出纰漏。他需要杀一儆百,自然要从重处理。


    谢成安无奈摇头:“跟你爸年轻时一样的脾气,但你有没有想过,当初既弃了军旅选了这一途,做事还是不要这么激进,免得太得罪人。”


    费南舟表情深重地点点头,却道:“我都知道,但是安子,我没得选,我和你不一样。”他已深陷其中,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谢成安听了也是老半晌的无言。


    费南舟这人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谨慎克己,神魔不惧,神鬼不侵,除了年轻时做事有些狂,钱财女色通通不沾,想借此跟他攀关系的人不胜枚举但从来没成功过。尤其他爷爷退了以后,他家子嗣也不丰,在位显赫的不多,就靠他爸和他大伯控制局面,虽是位高显重却也孤掌难鸣,最怕阴沟里翻船叫人拿住什么把柄。


    维护家族荣耀,是他肩上的责任,不可推卸。


    他们这样的家庭,旁人只看到风光,殊不知高处不胜寒,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的败地。他爸当年失势,树倒猢狲散,各中冷暖他已经尝过。


    周奕扬说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现在活得像个窝囊废,出门连超过五十万的车都不敢开。


    时候不早了,费南舟送谢成安到楼下,原本打算一道回去,谢成安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听了会儿跟他说:“你自己打个车回去吧,临时有点事情。”


    费南舟颔首:“路上小心。”


    这个点儿不难打车,但不知为何前面的排队人数一直在十几开外,他不耐在附近随便逛了逛。


    cbd高楼林立,哪怕快到深夜了,步行街上仍是人来人往。


    街道两旁是一间间亮着灯箱的铺面,与其他色彩斑斓的不同,面前的店面装修素净,橱窗里,模特娃娃的脖子上挂着三串项链,脑袋上戴着一顶花里胡哨的太阳草帽。


    那草帽上的花有三四种,红黄蓝绿,几乎集齐了。


    在费南舟看来,实在和好看绝缘。


    他正要转身,一只纤细灵巧的手将帽子从模特头上摘下,径直戴到了自己头上,双手扶正仰起脸,对着面前的玻璃左右照了照,表情很臭美。


    灯光映照在她脸上,白生生的,如凝脂细腻又如新雪洁净,原本就小巧的脸颊在帽檐下愈加小巧精致,下巴尖尖,挺俏的鼻侧还有一颗小红痣,清冷之余又添几分甜美柔婉。


    费南舟有那么一瞬好似看到了雪中精灵。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女孩不确定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她有些尴尬又有些赧颜,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僵硬。


    费南舟忍俊不禁,信手点了点帽子,在她不解的目光里转身离开。


    过一会儿,直到他的背影都走远了,许栀才如梦初醒——这帽子原来戴反了!


    -


    年前,许栀辗转了两家机构终于找到了还算可以的实习工作。


    虽然是家刚成立的公司,老板挺有背景,资源人脉通达,前景可以。前两个月实习,工资减半,她满打满算盘算了一下,觉得去掉生活费和租房费用还是攒不下什么,只能继续和沐瑶合租。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去,到了礼拜五,经理过来通知,后天要出一趟差,在一堆人里点了她和沈迪。除了他俩的口译水平是最高的,形象气质上也加分。


    那日是早上5点的飞机,她和沈迪还有两个隔壁部门的骨干一道在公司楼下等车,然后抵达机场,没想到大老板刘堪也在,比他们来得还早。托他的福,得以坐一趟专机。


    飞机行到半路,机舱里便安静得连小声的交谈声都没有了。


    许栀抬起遮光板,窗外只有晴朗的蓝天,瓦蓝瓦蓝,如一块凝结的冰晶。


    这风光在陆地不得多见,她拿出手机拍了两张照片。谁知忘了关声音,“咔嚓”“咔嚓”两声响起,斜对面原本阖目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许栀实在尴尬,忙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费南舟浅浅一笑,收回了目光,百无聊赖地翻开了叠在膝上的汽车杂志。


    他没有穿西装,烟灰色的外套搭在膝盖上,因为叠腿的姿势,皮鞋里露出一截黑色的袜筒,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眉眼疏淡,侧头朝窗外碧蓝的天色中望了一眼。


    许栀发现了,他和旁人之间总是有着一种距离感。


    但这种距离并不是刻意保持的,像是与生俱来的矜持气度。


    转念一想,像他们这样出身的高门子弟,从小接触的都是什么人?骨子里骄矜傲气,不愿与阶层外的人深交也在常理。


    这个社会确实如此,没有等价的价值交换就没有交际。


    飞机落地后,他们在外滩旁边的酒店入住,许栀和沈迪一间房,隔壁住着经理朱虹。


    头两天没什么事儿,不需要他们出译,她和沈迪瘫在房间里躺尸。


    同组陪行的实习生江桥抱着两包薯片过来串门:“听说没有?”


    “听说什么?”沈迪顿时来了精神,翻了个身。


    许栀也翻了个身,托着腮,佯装作出洗耳恭听的架势,给足了面子。


    有了台阶,两个女人立刻八卦起来:


    “那个费先生,来头可不小哦。”


    “怎么说?”


    “落地没两秒,司长都来见,不知道哪儿得的消息。刘堪为了巴结他,把自己表妹都送上去了,人家看都不看一眼,哈哈……”


    “你也不瞧瞧朱虹都几岁了,我上没准有几分胜算。”


    “长得好帅,就是太板正。”


    “定是假正经,男人没几个真正经的。”


    “瞧着好面善,像电视上的某某某……”


    东猜西猜都是瞎猜,没一条说对。


    许栀暗暗望天,但听了这些闲话谈资也大抵知道费南舟对外瞒得严实,只称是家金融公司的老总,轻易不透家底儿。不然刘堪还敢这么没脸没皮地黏着他,还以为他是那些人傻钱多的富二代冤大头?


    晚上有个饭局,席间刘堪一直给他敬酒,喝了两杯人都快靠他身上了,大着舌头操着口家乡话,吐沫星子横飞。


    向来沉稳冷淡不苟言笑的费南舟也变了脸色,秘书沈谦忙不动声色挡开人,扯开话题说起旁的事。


    洗手间里有人,费南舟去了外面洗手。


    水声哗哗流淌着,洗了个脸,抽张面巾纸来擦。


    门这时被人打开,他抬头,在镜中瞧见一张熟悉的脸。


    许栀也是怔了一下,退到门口看一下标识,见是公共盥洗区才松了口气,进来补个口红。


    她都要走了,费南舟唤住她:“你等一下。”


    许栀停下脚步,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他似乎也觉得不太合适,可不提又觉得不太好,犹豫会儿,擦肩而过时点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许栀这才发现,衬衣领口的第二个扣子开了,胸前春光乍泄。


    她忙系上,面颊涨得通红,尴尬到恨不能挖个地洞钻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的,刚才在席上有没有别人看见?


    许栀心情复杂地回到座位上,之后都有些食之无味。好在这顿饭她不是主角,没人灌酒也无人在意,她和沈迪之后就结伴回去了。


    -


    特区的气温不同于北京,沈谦跟酒店经理打了招呼,让人去稍两件衣服,回头笑道:“估错了气温,带的衣裳都有些厚实,你又不愿穿那些,大晚上的就穿件衬衫,也不怕着凉?”


    费南舟在打电话,没答,过会儿给挂了,掏出打火机点烟。


    不知是天气缘故还是没油了,打了半天竟没有打着。


    他这会儿正烦着,偏有那没眼力见的非要挤过来给他点火,殷勤地喊一声“费先生”。


    费南舟回头,是张皱巴巴的中年男人的脸,乏善可陈,唯有鼻尖上一颗肉痣挺醒目。


    可记忆里根本没有这号人。


    他淡淡点头:“多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并无深入交流的意思。


    可对方好不容易在这地方接触到这号人物,自然是万分热络:“天气不好,今年的冷气流比往年都要厉害,打不着也是常事……”


    “南舟哥。”杭家泽的到来打断了这滔滔不绝的套近乎。


    他手里还提着个大号行李箱,一路小跑着过来,滚轮拖得震天响。


    中年人看这架势,也不好再赖着了,讪讪离开。


    待他的背影彻底消失,杭家泽才无语凝噎地说,“哥我真佩服你,这人拍马屁的功夫肉麻到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你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听他啰嗦,佩服——”他竖起大拇指。


    费南舟冷淡地瞟了他一眼:“公司快倒闭的事儿跟你爸说了?还有闲情逸致来旅游?”


    杭家泽哀嚎一声,连着喊了好几声哥,跟小狗似的贴上去:“可千万别告诉我爸啊——”


    “他真的会掐死我的——”


    “求求你了,就借我点钱周转周转嘛。”


    费南舟连搭理他的欲望都没有,掐了烟转身:“去找谢成安。”


    回到套房又放心不下,拨了个电话过去:“住的地方找到了吗?别出去鬼混。”


    杭家泽跳脚:“什么鬼混?我是来办正经事儿的!”


    “你能有什么正经事?”


    “我可是……”不知为何那一头声音戛然而止。


    费南舟喊了他两声,杭家泽才磕磕绊绊地说:“哥,我刚刚看到天使了——”


    费南舟差点一口烟呛在喉咙里:“说什么胡话?你喝多了?告诉我你人现在在哪儿,我让沈谦去接你。”


    他好似置若罔闻,魂不守舍地道:“哥,我真看到天使了!现实里怎么会有这么美丽可爱的女孩子啊——我的天,我恋爱了。”


    “看来我有必要提醒你,你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犹如兜头一盆凉水,杭家泽欲哭无泪:“哥,你真是会扫兴的人。”


    “我只是提醒你,有些事儿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有些事儿……”他从鼻腔里匀出一丝冷笑,“你要是敢做对不起南希的事,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的语调很平稳,可如陈述事实一样的慢调子,却更叫人不寒而栗。


    杭家泽还真不敢跟他抬杠。他大多时候高不可侵,可要是较真起来,他十条命都不够他折腾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远处穿白色荷叶袖衬衣的女孩渐渐走远。


    -


    两根烟抽完,费南舟才走到窗边,冷风吹得他面皮发紧,神色却是惘然。


    面前光影浮沉,年华错乱,记忆似乎回到了十二年前。


    十八岁的费南舟脚步停在路口。


    黄沙滚滚的公路两侧是一排歪歪扭扭的低矮房屋,还有一些废旧的厂房,堆积着不知道堆放了多久的垃圾……脏乱、恶臭、毫无秩序。


    如果不是亲自来到这儿,他恐怕不会相信,在北京还有这么破败的地方。


    见他脸色难看地站在那边,胡祁山的表情就有些讪,忙道:“先找到知知再说吧。”


    费南舟没答,脚下步子已经快步迈出。


    十几分钟后,他停在了一家小饭馆门前。


    那店面只有一间,却有两层,显然是下面做生意上面充当住所的那种老式复合楼房,许久没有擦拭的玻璃上满是油腻和脏污,几只苍蝇在地上的污水坑上徘徊。


    费南舟皱了下眉,迟疑了会儿才推门跨进,声音沉沉:“请问——”


    话未出口,目光已经和一张熟悉的面孔对上。


    年近四十的一个女人,面上却饱经风霜,眼角有着好几道鱼尾纹。只是,从她挺俏的鼻子、精致小巧的脸还是不难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


    看到他,周春芳显然也很诧异,紧张地搓了搓围裙,磕磕绊绊地问他有什么事情吗,目光躲闪。


    费南舟心系南知,并没有多想:“南知在吗?麻烦把她叫来,我找她有事。”


    周春芳有些为难:“南知去送货了,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费南舟怎么会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


    他没有这个闲工夫跟她耗着,眼神示意身后人,胡祁山忙从皮夹里抽了几张票子给她。


    周春芳眼睛明晃晃一亮,人已经往楼上去了:“我这就把她叫回来。”


    费南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烦躁。


    许栀的三轮货车停到门口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店里的少年。他的气度和修养,显然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她从车上下来,低头看到开了胶的球鞋,下意识往后藏了藏脚。


    “知知——”费南舟已经看到她了,急急转身。


    ……


    两人沿着黄土公路走了段路,费南舟毅然侧身握住了她的手:“知知,跟我回去吧,这儿不适合你。”


    不是没有心动的。


    许栀抿了下唇,但到底还是将手抽了回去。


    费家已经找回了亲生的女儿,她还留在那个家算怎么回事?


    那些富贵,本就不属于她,强留也是徒增尴尬。


    她摇了摇头:“这样就挺好的。”


    费南舟脸色铁青,但还是耐着性子道:“你留在这儿能有什么前途?知知,不要任性。”


    许栀还是摇头,语气却轻缓柔和,故作坚强地仰起脸对他笑了笑:“大哥,再会吧。”


    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都要走了,费南舟忽然从后面拉住她,微微用力就将她小小的身子搂在怀里,可他的手臂却在颤抖。


    有一滴泪,滚在她面上,顺着她的鬓发滑入衣襟里,有些微微的凉。


    “照顾好自己。”他强忍着笑了一下,声音喑哑。


    许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


    ……


    那日他回去得很晚,进入庭院时便已察觉到不妙,因为一楼大厅的灯亮着,如白昼一般。


    费南舟深吸一口气,毅然跨了进去。


    一楼很安静,只有母亲姚雁兰轻轻的啜泣声,妹妹费南希小心地在一旁拍抚着她的后背安慰着。父亲费璞存站在窗边抽烟,一言不发。


    费南舟的脚步停下来:“爸。”


    费璞存侧转过身,一双锐利幽深的眸子径直望定他,面上却是无波无澜:“去哪儿了?”


    作为家里长子,他是父亲从小教养长大的,寄予厚望,自然格外严厉。


    费南舟垂下头,语气却是不卑不亢:“去找我妹妹了。”


    费璞存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指着眼圈微红的费南希说:“你妹妹就在这儿,你还要上哪儿去找你妹妹?”


    “你够了!不要再为难孩子了!是我让他去的!”姚雁兰尖叫一声,冲上前夺走他手里的烟,狠狠掼在地上,“你天天在你那个劳什子的办事处,天天跟你那堆破文件作伴,当然不知道带孩子的辛苦!那是我从小带到大养了十二年的女儿,你说送走就送走?!”


    “费璞存,你这个没良心的!少给我摆你的官腔,我不吃这套!”向来端庄的姚雁兰披头散发,状若疯癫,争执中旗袍的盘扣都开了两颗,一只鞋子已经不翼而飞。


    费璞存被她弄得灰头土脸,向来待妻子温和的人,终于也有了几分愠色,喝道:“你以为是为了她好?你有没有想过,把两个孩子都接在身边,你能一碗水端平吗?你做不到,最后只会让两个孩子互生怨怼。”


    费南希无声地流着泪,受伤地看着姚雁兰,又看看他,后退一步,抹着眼泪“蹬蹬蹬”跑上了楼……


    ……


    费南舟神思不属,老半晌的静默无言。


    窗外传来沙沙的细响声,他回神,皱了下眉,原来是外面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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