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知光看过将军府的账簿。
薛慎领金吾卫右将军的职,俸禄不低,还有封侯爵位给的食邑与良田。但这些钱财落到他手里,不仅没有变成逐年生利的一笔本钱,还常常东倒西填才勉强平衡。
光是照应伤病和战死士兵家里的银钱,就好大一笔。
名下田庄收成与店铺盈利,也常有糊涂账目。
比武过后,赢回来的金锭兑换成现钱,账面上确实更好看了些,然而呢?拳脚无眼,刀枪易入,纵观十二卫外加四个军府的将军,有谁像他这样赤手空拳亲自下场的。
万一磕磕碰碰落下伤病,耽误的事就不作数了吗?
“薛慎,”她在外围栏杆旁站定,仰着头看得胜下台的男人,示意她有话要说,“你过来。”
薛慎喘息未定,抹一把额角混着的汗水和血丝,还未跨过围栏,发热的胸口被她按上了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一只绣着金秋柿子的丝绢荷包。
寿南山的阳光灿烂,风却寒凉。
俞知光听话地披了件厚实的海棠花纹夹棉斗篷,领口一圈雪白软绒,衬得她整张脸更乖巧娇憨。
“我在司礼监那里看了大比武细则,大大小小单兵团练共计二十八项,每项优胜都按三个金锭算,兑换市值金价大概是五千两,算你全部都得胜,拢共得这么些钱。”
小娘子杏眸轻眨,“我给你,你别比了。”
两人成婚这些天,俞知光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这么长一大段毫不卡壳的话。薛慎捏着荷包掂了掂,重量很轻。
“里头有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和一点碎银,剩下的……我回府再给你补,不会赖账的。”
“哦。”
薛慎又抛了下荷包,转手塞进了她披风后的帽兜里,按了按,隔着厚厚斗篷推她往避风处走。东南角看台上,太后与几位皇家的金枝玉叶都在看,包括那位明盈郡主。
他带着俞知光来到金吾卫的营帐。
挡帘落下,隔绝了外头呼啸的风和手底下人一双双好奇的眼。武将的帐篷粗糙,只有个小炭炉在烧热水,不像女眷那边两侧都燃银丝碳,帐篷内就比外头暖和一点点。
薛慎拎起烧得滚烫的茶壶,冲一半水到粗陶杯里,塞到俞知光手里。
“我不渴啊。”
“暖手。”
俞知光一手握着杯,一手解开披风系带,摸到薛慎塞进去的那只荷包,“你真的不要吗?”
“看过府里账簿了。”薛慎的语气并不是疑问,“看过了,那还不让我比武?”
“受伤了怎么办?”
“不会。”
薛慎放松地斜靠在桌前,慢慢解开腕上缠绕的布条,半晌补了一句,“会受伤的,早比完了。”
不止比完了,还大获全胜了。
俞知光摩挲着荷包上的绣花,毡房外响起了副将陈镜的大嗓门:“将军,要到靶场准备了,听说魄罗国来了个神箭手,我等不及要去见识见识了!”
薛慎丢下护腕,翻出一枚扳指戴在手上。
毡房挡帘掀开,冷风阵阵被男人的身形挡去大半。他侧头微微往后:“俞知光,要来看吗?射箭不会受伤。”
俞知光重新整理好斗篷,跟着他出了营帐。
擂台撤下,换成百步外一排箭靶。
一点红心在晴日下鲜艳灼目,又似乎遥不可及。
传闻中魄罗国来的神箭手其貌不扬,甚至身材也不高大,一双细目藏神,早已挽弓,站在靶场。
裁判下令开始。
箭手连射三箭,左中右三靶,都是正中红心。
周围都是惋惜的议论:“这下可难了,即便我们的人正中靶心用处也不大呀?落得和魄罗一个小国齐名。”
“大比武这么多项呢,输了射箭一项又如何?”
“这不是一项两项的事儿。刚打呢,就输了阵仗。”
俞知光担心地看了看薛慎,大比武才开始没多久,落下风确实不好看。薛慎神色如常,将她帽兜拉起罩住耳朵,利落地翻身过栏杆,入了箭靶围场。
司礼监的小黄门正要把射了箭的靶撤掉,薛慎打个手势,把同样几个箭靶留在了原地。
之前的议论顿时变了猜测:
“嗬,薛将军还要射那个箭靶呀?”
“红点就那么大的位置,万一撞到箭呢?”
“哎别说了,你这乌鸦嘴……”
俞知光手缩在斗篷里,揉着里衬缝边的白绒,见薛慎挑了一把更大的弓,手臂随着弯弓动作紧绷出好看流畅的线条。他张弓随意,瞄准时沉着而全神贯注,仿佛把外界的纷纭议论都隔绝出去,天地之间只有靶心一点。
利箭射出,风鸣破空。
“嗒”一下,裹着万钧之力,扎入红心。
本来插在靶心的那一支箭被震落在地上,孔雀绿尾羽在阳光下耀目,而整个箭靶也被震得微微摇晃起来。
围观武将们爆发出一阵热烈叫好声。
“好!”
“魄罗国的原来是个银样镴鎗头,有准头没力道。”
“真他娘的解气!”
“讲话斯文点,外邦和通译听着呢。”
“薛将军的臂力,单手举起个人没问题。”
俞知光看得掌心出汗。
听见议论,蓦然想到昨日,薛慎单手将她从将军府门抱到了明堂里,比起不习惯突然亲近,更多是骤然被举高的新奇,视线变得开阔,充满了往日看不见的细节。
有点好玩,能再试一遍就好了。
薛慎回到她面前。
靶场里,十二卫武将与邦交国的箭手还是比试,有了他作例子,武将们铆足了劲要把箭射出新花样来,把箭靶挪远的,让小黄门在空中抛频婆果再一箭射入的。
势必要让邦交国看清楚,我朝神箭手可不止一位。
小黄门捧着一个小红木折盘,覆盖如意吉祥纹黄绸,一溜烟小跑过来,喜上眉梢地道贺:“恭喜薛将军,陛下龙颜大悦,特意嘱咐再赏将军一份。”
“谢陛下赏赐。”
薛慎给她拧了个方向,两人朝着天子远远行了一礼。
俞知光起身时,朝着旌旗飘扬的天子仪仗望去,明黄营帐里,少年天子着郑重华美的衮服,冕旒垂珠遮盖了眼前,但依稀能够辨认出高鼻薄唇的清秀轮廓。
天子身侧坐着太后,李宰相着紫色官袍在另一侧。
等候下一轮的间歇,两人又回了金吾卫帐篷。
黄绸掀开,红木折盘里十二颗莹润有光,快挨近桂圆大的珍珠,显然是贡物。薛慎翻出一个小布袋,将珍珠悉数倒进去,抽紧了束绳,像抛个沙包一样抛给她。
俞知光拎着袋子有点无措:“给我吗?”
薛慎点头,看了下刻漏的时辰,“待会儿有团练还有骑术,我没空回来,你自己待在这里还是回去?”
回去是指回女眷那边。
俞知光犹豫了一下:“女眷那里不认识人。”
柳四娘待她热络,也是因为夫君是薛慎下属的关系。
“那在这待着。”薛慎随即嘱咐亲兵守在帐篷外,没过多久,有人抬了个小炭炉进来,帐篷内暖和许多。
薛慎说得没错,接下来比武真的没再出现搏击那种惊险万分的情况,金吾卫在各项比武中一直占上风,小黄门送来帐篷的赏赐很快堆满了小桌。
晚上有宴会,在寿南山行宫办。
俞知光回到女眷那边,一落座就听见姚冰夏同身侧的同伴议论,“抄家敛财还不够,亲自下场比武来赚这等辛苦钱,古人云人心不足蛇吞象果然是……”
话未说完,姚冰夏被人扯了扯衣袖,有人提醒她俞知光来了。姚冰夏冷声笑:“我又没说错。”
俞知光不清楚两人恩怨的是非曲折,打定主意不理会,专心品尝席上菜肴。
炙烤羊羔肉,软嫩香酥,半点膻味也没有。
山药蜜糖糕,入口即化,舌尖都是细腻清甜。
银壶里倒出一杯荔枝煎酿的蜜水,喝下去轻飘飘的。
她左手搁在酒席底下,袋子里的珍珠绷出饱满弧度,一颗两颗三颗,按着市价算,再折算薛慎赢下的金锭……将军府的账能填平,还会再多出一笔现银。
到底是拿去买地,还是直接投到已有的商铺呢?
俞知光抬手去摸银壶,倒了个空。
柳四娘殷勤地把自己那壶没怎么动过的推给她:“大娘子很喜欢这蜜水?”
“好喝呀,柳姐姐不喜欢?”
“虽叫蜜水,实是酒酿,后劲大呢……”
柳四娘劝了一句,隔着远距离,看向武将酒席,薛慎被下属们敬了一杯又一杯,依旧面不改色。这位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算了,反正有他照料。
酒席散了,女眷们也纷纷散去,寻找自家郎君。
薛慎手里提一盏风灯,呼吸间都是山间寂寥清冽的气息,抬头看星月相依,熠熠生辉。
他等到最后,才看见俞知光慢吞吞出来,两颊酡红,眼睛清亮得像一汪湖水,不知是叫行宫内炭炉熏的,还是酒肉入胃热的。
“怎么在这?”她仰头看他,仿佛好几眼才认出。
“等你回去。”薛慎转身走开一步,月下愈发漂亮的女郎没有跟上,还呆呆地停留在原地。
薛慎回身靠近她,催她走,闻到一阵甜滋滋的酒气。
“喝酒了?”
“没有啊,喝了蜜水。”
行宫修在寿南山顶,山道各处是依地势而建的楼阁。
石阶修得并不规整,一阶窄,一阶宽,需借着月色与风灯,才能看清楚。俞知光走一步,就慢慢看一眼。
“薛慎。”
“走快些,别磨蹭了。”
“你能把我举下去吗?”
“?”
俞知光比划了一下,斗篷随着动作掀开,露出粉黛色的袖摆,“就像昨天在府门口那样。”
她亮晶晶的,带着期待。
“不能。”
“噢……”俞知光抿了抿唇。
她走的速度快了一些,脚步一顿一顿的节奏很明显。
薛慎将空着的那条手臂朝她伸过去,俞知光立刻搭上去,手背在灯下白莹莹的。
“薛慎,你真的,不能举着我下去吗?”
“就到前头那棵挂着彩旗的榆树那里就好。”
她醉了话更多,也更敢对他提要求。
“俞知光,这是山道,举着看不清楚路,偏重一侧会摔,滚下山看跌打大夫倒是快。”
“好吧。”醉鬼还算通情达理,只发出一声叹息,说出了天底下没男人爱听的话,“不举就不举,没关系。”
“……”
薛慎把风灯塞到她手里,背对她蹲下,“上来。”
女郎很干脆地抱上他。他背上重量轻飘飘的,脸侧有俞知光呼吸的微甜酒气,她又在嘀嘀咕咕。
“等下回到睡觉的地方,你能举吗?”
“俞知光。”
“什么?”
“别说话了,不然我把你扔到树上去。”
“什、什么……”俞知光磕磕巴巴,环绕在他肩头的手一下子抓住了他领口的布料。
怂包就得吓一吓才老实。
薛慎顺着石阶岔路,拐了个弯儿,掂了掂把她背得更稳些。下一刻,听见俞知光的声音里透着欣喜和雀跃:
“真的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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