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腰若流纨素(二更)
陆景策闻言露齿一笑, 他抬手掸了掸落在身上的香灰,又转头凑近那老道,用仅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道:“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我看你是活腻了。”
老道也看他, 用那只瞎掉的, 覆盖了一层白翳的眼睛看他, 这神神叨叨的老东西咧开嘴角, “殿下若不信,大可自己来试。”
陆景策瞟他一眼, 向他伸出一只手,老道将一破败的竹筒置于他手中, 沙拉拉的晃动过后, 一根竹签自竹筒中飞出, “哐”的一声落在地上。
老道将竹签捡起,眯着眼一看,陆景策问:“这签该如何解。”
“花未曾开枝已空, 落红满地归寂中。”老道笑着摇摇头,又说了那句话, “天命难违啊。”
这样晦气的诗, 一听便知不会是什么好话, 老道注视着陆景策的脸,陆景策的眼珠往下一转,又缓慢地抬了起来,他的声音像一杯放凉的茶水,“天命?”
两根修长的手指抽走老道手中的那根竹签, 陆景策将它掰断了, 又微笑着扔到他脚下,“只可惜我从来不信。”
他话语中的丝丝寒意蛇一样地往老道耳朵里钻, 陆景策眼底的阴狠偏执竟叫老道这样看过人间百态的老人都吓得一颤,冷汗打湿衣襟,正在他惶恐不安时,只见陆景策的神情忽然变化。
“表哥!”怜枝拨开人群扑向陆景策,陆景策早已张开了双臂,稳当当地接住了他。
“当心摔着。”陆景策笑道。
怜枝摇摇头,意思是不碍事,他目光转向站在边上的老道,又在地上那断成两截的竹签身上顿了片刻,怜枝朝陆景策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陆景策揽着怜枝的肩膀带着他往后退了一步,“无关紧要的。”
说完没再看那老道一眼,牵着怜枝往白马寺寺门外走去,两只手交缠在一起,陆景策的十指深.插进他的指缝内。
怜枝似有所感,又回头看了那老道一眼,没想到那老道也看着他,还向他一笑——“怪人”。他嘟囔了一句,正欲将头转回来,被陆景策握着的那只手忽然传来一股闷痛,痛得怜枝轻嘶一声,蹙起眉来。
“哥哥……?哥哥!”沈怜枝叫了他两声,陆景策才将放开了他的手,陆景策再转向他时,眼中竟然有一瞬间的惶然,不过转瞬即逝,很快又目光清明,“捏痛你了?”
陆景策在他泛红的手背上亲了亲,“还疼么?”
怜枝摇摇头,又问他:“哥哥……方才你在想什么?”
陆景策握着他的手一顿,继而垂下眼皮清浅一笑。
“没什么,不过有些乏了——不说这些了。”陆景策道,“怜枝方才在菩萨前求了什么?”
怜枝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珠儿一转,笑得狡黠:“不告诉你。”
陆景策也拿他没办法,笑着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拍,二人肩并肩地掠过树荫,朝着在寺门外的等候的马车内走去……
***
“嗬额……”一只洁白纤细的手自蚕丝床帐中探出,五指紧攥着被上一角,那只手用力到骨节突出,泛着羊脂玉一样的白。
床帐紧掩着,叫人看不透帐内春光,只是那不住高亢与急促的呻.吟声,与那依稀可闻的水声实在叫人脸热——
陆景策伏低身体,爱怜地吻沈怜枝的小腹,那吻很轻,又让他觉得痒,怜枝有些难耐地躲过了,可当唇真的与肌肤分离后,他又忽然有些想念,因而无意识地拱起腰,要去够那两瓣微凉的嘴唇。
一只手指冰凉,掌心却温热的手揽住了他的腰,陆景策半眯着眼俯视着怜枝,他似笑非笑道,“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珰。”
他又捏捏沈怜枝柔软的,又因他这话而发烫的耳垂,“还差一对儿坠子。”
怜枝两腿抖了抖,有些怯道:“疼……”
“不疼。”陆景策说着,变戏法儿似的从垂落在床榻边的衣裳中摸出了个匣子,他哄着沈怜枝打开,“怜枝,看看。”
沈怜枝瞧他一眼,接过匣子打开了,匣中是一对儿珍珠耳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直叫怜枝挪不开眼,他小心的捻起一颗,由衷感叹道,“真好看。”
陆景策说:“戴上试试。”
“不……”怜枝看着耳珰上那金光闪闪的勾子便有些发怵,将那颗珍珠放回了匣子内,“我怕疼呢。”
陆景策闻言一笑,也不再与怜枝争辩,只是将匣子往边上一推,他一只手在沈怜枝身上游曳着,指尖像带了火星,沈怜枝被他触碰到的地方都发烫,没一会怜枝便气喘吁吁地推他:“表哥……景策哥哥……”
“嘘,怜枝,你听。”陆景策话语间藏着笑意,“我们怜枝是个小神仙,会下雨。”
沈怜枝被他说的跟个煮熟的虾米似的蜷缩起来,他去捂陆景策的唇,反倒被陆景策捏着掌心亲了亲,比起陆景策的这只手,他的另一只手反倒更忙碌……
……
“哈…啊啊啊!”怜枝陡然睁大眼睛,后腰拱起,眼前蓦地白亮一片,那感觉就好像快要渴死的人尝到了甘霖一般畅快,“哈……”
那种快意似乎还未全然消散,怜枝两腿轻轻抽着,陆景策手掌按在他痉挛的小腿上,他附耳道,“怜枝,是不是一点都不疼?”
沈怜枝一愣,抬手一摸耳垂,那上头挂着两粒圆鼓鼓的白胖珍珠,他转向陆景策,那人温和地笑着。
“哥哥最不舍得你疼。”陆景策说,“要不要看看?”
沈怜枝再一晃眼,便看见了铜镜中自己的脸,那两颗珍珠在他耳垂上,衬得沈怜枝脸庞越发白皙,陆景策也看着他,“很衬你。”
“喜欢吗?”
“真美。”怜枝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一双漂亮的柳叶眼弯弯的,“我好喜欢……”
“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陆景策说,“往后,哥哥送你一对儿更好的。”
这一对珍珠耳铛已是极品,是以怜枝不可置信道:“还有比这更好的?”
“当然。”陆景策拨了拨他的耳垂。
“哥哥送你一对东珠。”
他话音刚落,沈怜枝便转过身,两指覆在陆景策唇上,陆景策看到沈怜枝那双眼珠有些不安地转动着,而后又压低声音道:“哥哥,你在胡说些什么。”
“这样的话也是能拿来说笑的么?”
东珠极其珍贵,唯有皇上皇后与太后才能用,就连他们这样的亲王也无权佩戴,否则便是谋逆大罪,这样的事,陆景策不可能不知道——
“我不是在说笑。”陆景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道,“哥哥是说真的——我会送你一对东珠。”
怜枝笑意凝在脸上,脊骨窜上寒意,手脚发寒,为陆景策这句大逆不道的话,也为他眼底那浓郁到几乎要漫溢出来的,沼泽地一样黏湿的勃勃野心。
“表哥,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怜枝说,“我不要什么东珠,这就很好了——我不想要。”
“我只想要平平安安的,你与我……我们都是。”
他这样说着,直直地看着陆景策的眼睛,与陆景策浓黑的眼相反的,沈怜枝的双眸清澈见底,怜枝捧着他的手,轻声问,“好吗?”
“……”诡异的静谧过后,陆景策状似不经意地转过脸一笑,“好,我不胡说八道了。”
沈怜枝已琢磨出些不对了,又或者是陆景策故意露出的马脚,想让他察觉这点变化。
怜枝对此一头雾水,却又隐隐地觉得不安,说到底,他虽说还是信赖与爱着陆景策的,可当初丘林王死前那些话还是在他心头留下一根刺。
于是怜枝问他:“哥哥,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什么?”
怜枝沉默了一会,复而张开嘴,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就是…说这些话,哥哥……从前你不在乎这些的。”
陆景策从前甚至还想过隐居,在沈怜枝的印象中,哪怕是“楚亲王”这个名头,陆景策也是不在乎的,可如今的陆景策却同他道:“怜枝……其实……那有什么不好呢?”
“我能给你数不尽的东珠,将世间所有的珍奇都送到你面前,我能为你做任何事,我能永远护着你。”
“真真正正地护着你。”
怜枝怔忡地看着他,眉心轻轻地皱了起来,“……哥哥?”
陆景策默不作声地端详着他面容上的变化,他挑起的嘴角慢慢的、极难被察觉地趋近于平直,在怜枝与他四目相对的前一刹那,陆景策凑近他吻了吻他的额发,“嗯……怜枝——我随口胡说的,你别当真。”
他轻描淡写地将这一篇章揭过了,怜枝抿了抿唇,也没再说话,于是陆景策揽着他睡下了,身边人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稳,可沈怜枝却久久无法入眠——
他转过头,借着微弱的烛光,用眼神描摹着陆景策的面容,如此俊美,华贵无双。
很熟悉,却也陌生。
怜枝看了他一会,而后蹑手蹑脚地爬下了床,在寂静的夜中他的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刀尖上,门甫一推开,怜枝与外头守夜的侍女面面相觑。
“……”侍女先是一愣,而后回过神来,“安王殿下。”
“是你——我正要找你。”怜枝说。
侍女道:“我?”
“不错……”怜枝顿了一顿,压声道,“先前——表哥是不是给了你个坠子……月牙儿状的。”
“不错,殿下是……”
怜枝的双眼睁大了,“你丢了吗?”
侍女摇了摇头。
沈怜枝好像送出了一口气,“那么——还给我罢。”
侍女闻言,立刻抬手在身上摸了摸,抽出被丝帕包裹着的狼牙项链递给他,怜枝接过,丝帕随着他的动作四散开,露出里头的月牙儿。
静静地躺在他手掌心中的狼牙在月光下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那光芒与怜枝耳上的珍珠如出一辙。
第062章 道貌岸然
沈怜枝拿了吊坠, 小心地往衣裳内侧一塞,而后支走了侍女,轻手轻脚的再走近榻侧。
怜枝两根手指捻起床帐, 他屏住呼吸, 动作极轻地将床帐拉开, 那轻薄的蚕纱向两边挪移时沈怜枝的目光一动不动地黏在陆景策脸上, 见其紧闭着双眼,这才松出一口气。
他背对着陆景策, 一手撑在榻上躺下时床榻发出轻微的闷响,这一响声使得沈怜枝心尖尖儿一颤, 静默片刻, 又不闻身后有什么声响, 沈怜枝这才慢慢放松身体。
只是还不等怜枝完全放下心来,他的后脖颈忽然攀上一抹冰凉,低哑幽沉的声音贴着沈怜枝耳畔, 骤然响起,“你去干什么。”
沈怜枝猝不及防, 惊恐大叫:“啊!”
不知何时屋外下起了雨。滴滴答答打在檐上, 狂风四起, 无孔不入地钻进屋里来将轻薄的床帐吹起,仅余的几支蜡烛被吹灭,怜枝转过身,与边上的陆景策四目相对——
黑夜扭曲了他俊雅如玉的容颜,陆景策的脸看起来像爬满了被灼烧的皮肉翻飞的疤痕, 黑暗之中, 他的双眼泛着诡异的光芒,好像沼泽中猛烈燃烧着的地狱业火。
那声音在静谧的夜中格外让人毛骨悚然:“怜枝, 说话。”
那冷冰冰的指尖宛如刀尖一般贴着沈怜枝的后脖颈往下爬,越过凸起的脊骨,最后停在后背某处——直指心脏的位置,沈怜枝觉得自己宛如被捏住七寸的蛇,动弹不能。
“哥…哥哥…我……”怜枝牙关颤抖着,发出“喀喀”的响声,在陆景策看不见的暗处,他的一只手紧握成拳,手指甲扎进肉里,“我去…小…小解。”
说完猛得低下头,意欲躲避陆景策的目光。
陆景策安静地看了他一会,他的目光逐渐平静下来,眼底的火焰随风熄灭,化作一汪沉寂的水。
“好。”陆景策收回扣在他身后的手,指腹蹭了蹭沈怜枝变得日渐柔软的脸颊,“我知道了……哥哥吓着你了?”
他的声音放的很轻缓,于无形之中让沈怜枝放松下来,沈怜枝睫毛颤了颤,又抬起头,“嗯……”
陆景策一笑,见沈怜枝肩膀不再紧绷着,又抬手环保纸他,陆景策没有错过沈怜枝面上一瞬间的僵硬,不过他很快地缓和下来,二人胸膛紧密贴合着,陆景策听到怜枝“咚咚”的心跳声音。
“好罢,哥哥的错。”陆景策这样说,他低头吻了吻怜枝的嘴唇,惧后的安抚像一樽香醇的美酒,比之往日更加惹人心醉,沈怜枝不知不觉的软化在陆景策的深吻之中。
两个人年轻气盛,又是在这样一个看似平静实则不然的夜晚,不由擦枪走火,怜枝的手指轻轻捻动着陆景策的耳垂。
靠得太近,怜枝呼出的热汽喷洒在陆景策上下滚动的喉结上,宛如轻巧的小舌,舔舐着他的脖颈,陆景策的呼吸略沉了一些,手掌探入怜枝衣内慢慢地往上伸……
手掌毫无遮挡地触及肚腹时沈怜枝骤然清醒过来,他捏住陆景策的手腕制止了他的动作,陆景策自下而上地看他:“怎么?”
“别……别脱衣裳。”怜枝嗫嚅道。
陆景策顿了顿,轻声道:“你还是不愿意?”
“我……我……”怜枝咽了口唾沫,“我冷…”
“外头风太大了。”他这样解释道。
冷。可那衣裳内侧的狼牙却烫得他发疼,陆景策一直在看他,他的眼神像是刀刃,能将沈怜枝所有的伪装都划烂,让他游瞬的内心无所遁形。
“风太大了……”陆景策唇角又勾了勾,他说话时带着尾音,将沈怜枝一颗心勾得七上八下的晃动不停,可他最终只是收回手,为怜枝掖了掖被角,而后下了床榻——
怜枝鬼鬼祟祟往下瞥了一眼,又被烫到似的收回目光……陆景策在这时下榻去做什么,恐怕是很明晰的了。
他也不敢再多问,只能目送着陆景策出了厢房又将房门带上——
反倒是那守夜的侍女被吓了一跳,也许是因为一晚上见着两个主子,又或是陆景策的面色实在太恐怖了。
“你给了他什么。”陆景策问她。
侍女哆哆嗦嗦地答:“坠……坠子。”
“什么坠子?”
“月…月牙儿似的坠子。”
陆景策面色不动,似乎并不吃惊,他露齿一笑:“本王不是让你扔了?”
“你是本王从公主府中带出来的,素来做事麻利。”陆景策摇了摇头,似乎很无奈道,“可惜啊……”
浓黑的夜色褪去,血色的晨晖爬上天边……刚醒不久的小奴才困得连眼都睁不开,迷迷糊糊地提着木桶绕过回廊,朝一废弃的、上头杂草丛生的井口处走去。
他将桶中的脏水一股脑儿地往井中灌去,却被溅起的水珠打到眼皮儿,小奴才有些恼怒地睁开眼,而后脸色倏然变化,面上血色尽褪……
井中是一具被砍去双手的女尸。
***
怜枝睡得日上三竿了才被唤醒,唤醒他的是个生面孔的侍女,怜枝愣了愣,不由问:“怎么是你?先前那个呢?”
那生面孔的侍女面上划过一抹惧色,好在怜枝刚醒不久,头脑尚不清醒,也不曾发觉她的异样,那侍女开口道:“她……她病了,由我代她来为安王殿下束发更衣罢!”
怜枝不疑有他,混沌地坐了起来,他回长安这么些天,还是第一回回宫面圣,可怜枝兴致缺缺——他们这几个兄弟,感情并不亲厚,小时崇丰帝也没少欺负他,直至他与陆景策走近后,他们才渐渐地停了手。
皇家兄弟情义稀薄,沈怜枝想要不是陆景策亲自出手将他带回来,恐怕他在草原上待到死,崇丰帝也不会管他的。
……不过沈怜枝也不在乎,不管怎么说,现今他已安安稳稳地待在大周的土地上了,他也对那皇位无意,能做个闲散王爷,已是很好的了。
陆景策一早便去上朝了,是以怜枝只身一人入宫,他已太久没回周宫了,竟有些近乡情怯,马车停在宫门外了,还要磨蹭一会才肯下去……
正当怜枝决意跳下马车时,怜枝忽而捕捉到一道女声,“小姐今日还没见着楚王殿下呢,就这样回去了?好不可惜。”
那小姐柔声道:“楚王殿下在与皇上商议要事……殿下日理万机,哪是咱们这样的人说能见就能见的。”
小姐的婢女冷哼一声,“日理万机?他分明是……”
“嘘!”小姐喝止她,“殿下想做什么,轮得到你我来多嘴么?”
“可是小姐……”
“好了好了……”她又说了那小侍女两句,两个人的声音愈来愈远,怜枝又在车厢中静待了片刻,而后才跳下马车,他转过头,看着另一辆驶远的马车,有一瞬间的出神。
陆景策是天之骄子,天潢贵胄,如今又被封作楚王成为新帝的左膀右臂,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楚王妃,是多少世家贵女梦寐以求的位置——这甚至比做皇妃还风光。
但是沈怜枝知道陆景策心中只会有他一个人,他或许会怀疑陆景策是否真的像他所表露出来的那样温润良善,却不会怀疑这一点。
是以怜枝其实并没有将那番话听进心里去,他快步走入两扇敞开的朱红大门内,朝着太和殿内走去——外头举着拂尘的太监是个生面孔。
周帝死了,奴才也换了,想当初沈怜枝多恨赵公公来宣旨时那尖酸刻薄小人得志的样儿呢,如今见不着他,竟然还有些时过境迁的惘然。
怜枝走近太和殿门外,那打瞌睡的太监被他的脚步声惊醒,他见着沈怜枝,竟然露出极谄媚的笑容来,眼角的纹都挤在一起了,“殿下,殿下来了——”
他为怜枝推开门,怜枝即刻被殿内的浓香味熏得喘不过气来,“咳……”
边上递来一方帕子,怜枝急急接来捂住鼻子,帕上清浅的甘松香缓和了他的不适,怜枝逐渐地平静下来。
陆景策凑近他耳边,“觉得呛就别松帕子。”
沈怜枝求之不得,重重点了点头。
这时,有几声浑浊轻浮的笑声在怜枝上方响起,“四弟,好久不见啊。”
“瞧你——可怜呐,在夏国那等蛮荒之地吃多了苦头,竟尝不了甜味儿了,那话怎么说来着……呵呵,山猪吃不了细糠。”
怜枝才刚进殿不久便被这样的话一刺,心境自然不大美妙,他素来不大喜欢自己的兄弟们,哪怕这个二哥成了皇帝,心底的反感还是不减,怜枝借着帕子遮掩,悄悄地白他一眼,哪知眼神往上一看,却生生地定住了——
崇丰帝嘴里叼着白玉烟杆儿,左侧一美人儿心细如发地替他扶着,他自个儿怀里还搂着一个,两腿边还趴着两个。
太和殿上,如此纵情声色白日宣淫,真真叫沈怜枝直愣在原地了,崇丰帝痴迷地嘬了口烟杆子,面上染了迷醉怪异的红。
他又狎昵地捏了把边上一女子的脸,那美人儿不胜娇羞地低下头,崇丰帝面上笑意更甚,“陆景策啊陆景策,你这“淘金”的手艺,还真是越来越精妙了。”
他说得暧昧,可在场的人有哪一个听不明白,陆景策也笑:“为臣者,为皇上排忧解难,这是应当的。”
崇丰帝抚掌大笑:“好!好!知我者——景策也。”
怜枝怔怔地转过头,他看到陆景策也笑着,用他那种惯常的、温和的笑容。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呢?
那是一种多么虚伪的笑容,像一块薄冰,稍微一戳就出现了裂痕。
第063章 堕神
崇丰帝大喜。
其一是为了陆景策献上的那几个美人儿——个个都是国色天香, 个个都合乎他的心意,其二则是因为他的一位宠妃有了身孕。
听闻那宠妃宫中来报喜时正好撞上前朝来报周军大捷,双喜临门, 崇丰帝喜不自胜, 当即断言若几月后, 这宠妃诞下皇子, 即刻封为皇太子。
“再等几年,等这孩子长大些, 便由景策你来负责他的学识——朕封你为太傅,务必将我儿教成一代明君!”崇丰帝大笑道。
陆景策亦应声:“臣绝不负皇上厚爱, 必将鞠躬尽瘁, 倾尽满腹才学!”
崇丰帝闻言, 颇为满意地一颔首,他又说:“景策你,与朕是一家人,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许多事由你去做, 朕很放心。”
而后挥了挥手, 屏退了他这位在他看来样样都好的“宠臣”, 以及沈怜枝这便宜弟弟,怜枝站在这如坐针毡,头都不敢多太几下,生怕不甚再瞟见高处那荒淫的一幕扎了自己的眼睛。
此时见崇丰帝准许他们离开,如释重负, 叩首后急急退出太和殿外, 等走出了好一段路,才敢大口地深吸气……只是太和殿中那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香气, 似乎还如影随形。
那股香气愈发近了,怜枝眉间一蹙,往边上退了一步……仍然晚了,沈怜枝没能避开那股气息。
因为陆景策抓住了他的手腕。
“怜枝。”陆景策叫他,“好些日子没回宫了,这么急着走是做什么?御花园中的西府海棠开得极美,要不要去看看?”
沈怜枝尝试着拽了几下,意图将手腕收回来,可捏着他腕骨的那只手纹丝不动,怜枝累了,也就不动了,任他抓着。
“不去。”怜枝道,“我乏了。”
陆景策好似很遗憾地一耸肩膀,“是么……那还真是可惜。”
怜枝别过头眺望远处,是以他这话说完,气氛陷入沉寂,陆景策冷静地看了会儿怜枝俊秀的侧脸,而后他用一种不符合他面色冷淡的,较为柔缓的声音叫他:“怜枝。”
“你不信哥哥吗……哥哥不会碰那些人的。”陆景策轻轻道,“别生气,嗯?”
这的确是真话,每回崇丰帝耐不住寂寞了想找些新乐子,都是由陆景策为他“排忧解难”,不过陆景策本身对这些莺莺燕燕兴致索然,若非是为了崇丰帝,他是看一眼都嫌厌烦。
陆景策只以为怜枝是觉得他与崇丰帝同流合污,拈酸吃醋了,思及这里,陆景策不免觉得怜枝很有几分可爱,就连那转过去的侧脸也不叫他心烦意乱了——哪想到怜枝真正膈应的,根本就不是这个。
沈怜枝叹了口气,两指捏了捏眉心,颇有些疲怠道:“表哥……”
“你怎么能这么做?”怜枝顿了一顿,终究是没能忍住,开口怪罪陆景策道:“皇上沉迷女色,你作为臣子应当耿直敢谏言才对,怎么能……怎么能纵容他荒唐下去。”
“你非但不进言,还助纣为虐……哥哥,你怎么能这样?”
怜枝是真有些生气了,连尾音都有些不自觉地提起,他亲眼目睹了夏国的分割——
沈怜枝那么恨那片土地,在见到如此场景时也不免扼腕叹息,他是想也不敢想,如果大周也沦落到如此境地,该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
再者怜枝是千辛万苦地才回到长安城,当初在草原上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再往前,他母妃早逝,又生在天家亲情淡漠,沈怜枝最渴望的,就是安安稳稳地将这一生过完,不要再起什么风浪了……
但是陆景策这样做,长此以往下去,就是无风也起浪啊。
更何况……怜枝微微仰首看向陆景策,他今日着一身黑金蟒袍,上好的料子,行动间似有游龙状暗纹浮动,这一身显得他华贵至极,一身墨色衬得他眼睫越发浓黑,整个人华美又冰冷。
眼前的陆景策与怜枝脑海中那个白衣翩翩,清高雅洁的俊美青年重叠在一起——那个白色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淡,最终被那片浓黑给吞噬。
这让怜枝想起被墨汁儿泼脏的白纸,而吞噬他记忆中陆景策的那团乌黑浓雾……怜枝知道那是什么。
世俗气。
陆景策最迷人的便是那高洁模样,宛如皎白的高悬在天边的名月,令人向往……沈怜枝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因为什么,陆景策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怜枝。”沈怜枝看到陆景策的睫羽抖了抖,他露出了些许,似乎有些受伤的神色,陆景策放开他,微不可察地往后退了一步,“你这是在怪哥哥吗?”
怜枝看他,只见陆景策的嘴唇轻轻翕动着,这让他心里头被扎了根针似的,刺刺的痛,“景策哥哥,我……”
陆景策深吸一口气,苦笑一声,有些艰涩道:“你对我失望了。”
他伸出手,遮住了沈怜枝望向他的双眼,怜枝看不见了,是以陆景策那颤动的,悲伤的几乎遮掩不住的嗓音就越发明晰:“别看我,怜枝……”
他好像很痛苦,因为覆在怜枝眼皮上的那只手也是在微微颤抖的,这只颤抖的手像泼落的水,将他心中的火气浇灭了些许。
“我也不想。”
他也不乐意,他也不得已——怜枝这样想着。
沈怜枝又开始为陆景策找补,譬如他想陆景策当上了楚王是为了能有个身份作为大周使臣来草原看望他。
而献媚讨好于崇丰帝……怜枝是不大灵光,可到底长在天家,也晓得这前朝后宫里最忌讳什么——外戚。
今日崇丰帝高兴了,说与陆景策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哪日不高兴了,那么陆景策便成了意欲逆反的千古罪人。
若他不献媚于皇帝夺取信任,皇帝又怎会与他一拍即合出兵草原将怜枝带回,而陆景策在此次战役中又立下大功。
卸磨杀驴,这不是一句玩笑话,若陆景策不讨好皇帝,顺着他,使他高兴,又如何保住性命,保住与自己的安稳的日子。
沈怜枝不断地在内心中为陆景策开脱,自欺欺人一般地在心中细数着陆景策的好。陆景策甚至不需要多做解释,只需哀怜的、隐忍地看沈怜枝一眼,沈怜枝就会心软。
“……不说这些了。”怜枝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摩挲了几下,是一种安抚,他轻描淡写地将这页揭过,“不说了。”
他一顿,喉结上下一滚,像是将那些不忿都咽进肚子里了,陆景策看着他,也没有在说话,两个人对峙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之中流走了。
“去看西府海棠吧。”怜枝说。
二人默然地朝着御花园处走去,只是没像从前那样并肩走在一起,而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娇艳的海棠花开在枝头,随风轻轻摇曳着——美不胜收。
可等怜枝与陆景策两人掠过时,忽然刮起一阵阴风将那枝头的海棠花吹落在地,花瓣溅落在泥中,像一盏碎掉的琉璃灯。
***
怜枝心中的疙瘩越来越多,他与陆景策之间已有了一道坎,并不陡峭,可怜枝却极难翻跨过去,他心中藏了事,待陆景策也不如先前那样热忱。
两人虽说相拥而眠,却没有再做什么,陆景策似乎也意识到怜枝近来的,下意识的疏远。他也知道不能急于一时,因而看破不说破。
两个人僵持良久,这么一段日子内,连体己话也不见得有说过几句,陆景策似乎总是很忙,时不时地往外跑——
怜枝回了大周,便是安王,崇丰帝赐了座宅子给他,作“安王府”,这是这么多时日,怜枝也没过去看一眼。
倒是陆景策,怜枝王府内的装潢都是他一手置办,真可谓尽心尽力,甚么好东西都往他宅院中搬,沈怜枝也觉察出他有讨好求和的意思……只是陆景策不说,他也装傻充愣。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清明那日怜枝在王府中偷偷地烧纸钱,这纸钱中还混了两个锦囊——锦囊中是几张符纸,符纸背后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小安子……还有一个是旭日干。
怜枝花了十两银子从一个江湖道士手中买下的这两个锦囊,那老道信誓旦旦烧了这锦囊能让亡魂安息入轮回,为下辈子积德攒福……是否真的能积德攒福尚无定论,怜枝只是想买个安心。
他将纸钱烧了,眼睁睁看着那纸钱烧作灰烬,而后再将锦囊放下去,火舌吞噬了锦囊,怜枝出神地盯着,那火儿化作小安子的脸。
“……”怜枝竟然有些怔了,“小安子……”
他猛晃了晃头,想再看清些,只是在抬眼看去时小安子的脸已消失不见,怜枝有些颓然地将另一个锦囊丢进火盆里,火苗遇着锦囊,跳得愈来愈高,呼呼地响着——那就像草原上的风声。
“旭日干……?”怜枝微微闭着的眼睛睁大了些,他竟然被蛊惑了般,朝着那火舌伸出手去。
呲——
“啊!”灼痛感爬上指尖了,沈怜枝才如梦初醒般收回了手,沈怜枝嘴唇嗫嚅着,同那火盆小声道,“你在怪我吗?”
可是无人会回答他。
怜枝定定地看了许久,后知后觉自己竟然对着一盆火自言自语,颇觉可笑,他将那只灼痛的手收回袖中,正要继续往其中放纸元宝时,身后忽然响起人声。
“你在做什么。”
沈怜枝心间猛然一跳,遽然转过头,只见陆景策站在阴影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几乎与那抹黑融为一体了,“嗯?”
“我……我……”怜枝定了定神,开口道,“今日是清明,我想来……为小安子烧纸,好让他在底下也过得安稳些。”
“为了小安子?”陆景策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
“是……”
“……这倒是好得很。”陆景策轻声道,说着他竟然蹲下来,也抓了几只元宝往火坑中一丢,与怜枝并肩而坐。
可几乎是在他肩膀触及沈怜枝的那一瞬间,怜枝便倏然站起,“表哥,我……我先回去了。”
他连粉饰太平的借口都想不出来,便落荒而逃,陆景策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怜枝消失不见了,才收回目光转向那火盆。
嘭!陆景策一脚就踢翻那火盆,火舌乱窜他熟视无睹,陆景策精准地从那堆灰烬与未烧尽的元宝纸钱中找到了那两个烧了一半的锦囊。
陆景策踩灭了火,以此拆开了那两个锦囊,见里有还有符纸,眉头微微一挑——
一个锦囊,里头的符纸已烧得差不多,可依稀还能辨认出一个“安”字。
至于另一个……
“旭…日。”陆景策垂眸看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一笑。
“好啊……”他仰头看天,被烧了一半的符纸被狠狠捏在掌心中。
当初出雁门关的时候他说什么,他说要沈怜枝将那一年的事全都忘了,要他心里只有自己,要他好好地留在自己身边。
怜枝怎么说的,他说的好。
陆景策又回想起近来沈怜枝的明显疏远,曾几何时也是沈怜枝对他说,会永远地爱他,只爱他。
沈怜枝说他变了,可变的又何止是他一个人。
“小骗子。”
第064章 迷魂汤
清明之后, 陆景策与沈怜枝二人仍旧同床异梦,常常是一日里话都说不了几句,俩人真正破冰——是他们去行宫避暑。
想当初沈怜枝第一回去行宫时咋咋唬唬的, 整个人都贴在陆景策身上, 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可如今他再去, 却至少淡淡地倚靠在一侧打盹。
虽与陆景策同乘一辆马车,可二人之间却相隔甚远。
车轱辘滚过什么, 最终定在原地,怜枝因着这下颠簸而惊醒, 他再抬眼时, 车帘已被掀起, 陆景策跳下了车。
“……”陆景策看着他,朝他伸出了手,怜枝迟疑了一会, 将手伸向他。
陆景策扶着他下了马车……他们的身体隔着轻薄的衣物相触及在一起,交错的鼻息在七月间愈发炽热, 尘封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怜枝。”这时陆景策开口了, 这是他今日与怜枝说的第一句话, “你看行宫,是不是还与从前一样?”
当然是一样的,依旧是宛如仙境,沈怜枝低头看着树影婆娑,地面上他与陆景策的脚尖对着脚尖, 两个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哥哥让人冰了一壶酒。”陆景策又道, “你过来陪哥哥尝一尝,好不好?”
怜枝闻言, 仰头看他,陆景策抬手为他捋发,这一次怜枝没有躲闪。
陆景策说:“美酒佳肴,不可错付。”
“但是……我不强求。”陆景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离走时他拍了拍车前的白马——
那是沈怜枝的马。
这马被驯服后很亲人,就连楚王府中的马僮喂它时,它也要凑上去与人亲近一番,可不知为何,遇着陆景策,那马竟然明显地往边上退了退,鼻孔中也不耐烦地呼出气。
陆景策见状略一勾唇,只收回了手,又朝着远处八角亭走去,穿过八角亭,沈怜枝知道,前头有个温泉宫,宫中华清池冬暖夏凉,进去泡个半柱香,浑身疲乏一扫而空。
沈怜枝看了一会——陆景策今日脱下了他那些当上楚王后时常穿的华服,又换上一身白袍,行走间清风拂起他衣袂,宛如一道潺潺的流水,淌进了沈怜枝的心头。
“殿下。”怜枝身边的婢子恭声唤他,“殿下去华清池么?”
怜枝因着她这一声而收回目光,他沉默了会儿,最终摇了摇头,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实则今日在行宫中,崇丰帝是在殿中设了宴的,只是陆景策称病不去,便只有怜枝一人前去,宫人们鱼贯而入为怜枝束发,又取了华服来。
怜枝一直坐在原地出神,一言不发地任他们摆弄,直至宫婢全下了,他才稍微清明了些。
沈怜枝拆了头顶上那顶繁复的冠,匆匆地往寝宫外跑,他跑得太急,甚至来不及遣人去崇丰帝宫中禀报一声——
寝宫通往华清池的路,并不远,可怜枝却觉得自己是走了许久才到,池边的宫人们见他来了,纷纷低下头往两侧退去为他让出一条路,整个池子被几座屏风挡在后头,沈怜枝站在屏风外,只能依稀看出那个剪影。
怜枝轻手轻脚地靠近屏风,他没有让人将屏风拉开,而是抬手轻轻按了按那个影子,怜枝小声叫他:“哥哥。”
屏风后依稀可闻水声,而后怜枝听到了陆景策的声音:“你们都退下罢。”
宫人们相继退离,等华清池边重归寂静后,陆景策将屏风挪开——他也将发散开了,披在身后,身上衣衫半解,敞露着白皙的胸膛,水珠顺着他胸膛往下落,落入劲瘦的腰腹。
“看什么。”陆景策喊着笑意问他。
“!”怜枝收回目光,他垂下脑袋,或许是水汽蒸的,他的面颊染上红晕,陆景策垂睫看着他粉玉一般的脸颊,抬手用指节蹭了蹭。
他贴着怜枝的耳侧说话。
陆景策说:“怜枝,你真美。”
还不等沈怜枝抬头看他,他的腰上便还环上了一双手,而后那双手倏然用力,将怜枝抱进了水池里。
扑通——
“咳咳……”溅起的水花迷失了沈怜枝的眼睛,他颤抖着眼皮,睁不开眼睛——好在陆景策吻去了他眼皮上的水珠子。
如此温柔,比从前更温柔。
在怜枝的头脑还未清醒过来时,他的腰带已被陆景策解开了,华服褪去,身子变得轻盈了不少,怜枝踩着凹凸不平的池底,近乎裸裎地与陆景策靠在一起。
陆景策湿淋的发丝黏在怜枝的胸口前,两个人的一缕发在水中飘起又缠绵,陆景策又往沈怜枝身上靠了靠,两个人的发缠得更紧密了,陆景策揽着他,“你以前最爱和哥哥这样玩闹。”
“……那都是小时的事了。”怜枝道,“哪有及冠了还在玩这些的。”
怜枝不过随口一句,哪想到陆景策听完这句话,竟然沉默了一会,他说:“我宁愿你永远也别及冠。”
当初怜枝与他都无比期盼及冠那日,期盼着怜枝能在弱冠之年与他喜结连理,谁料老天爷捉弄他们,要他们分离——
怜枝的心因他这句话而触动,他将头靠在陆景策肩膀上好像小时候一样,虽然他长大了,可陆景策的肩膀也变宽了,怜枝可以安慰自己,一切都没有变过。
“哥哥。”怜枝轻轻道,“你知道在我来行宫之前,我最渴望来行宫中的哪儿吗?”
“华清池。”怜枝敛眸轻笑,“我最想来这儿。”
陆景策稍有些讶异,因为这话也是怜枝第一回对他说,于是怜枝便顺理成章地听他问道:“为什么?”
“从前我在宫中时,总听人说这华清池又名''''小西湖'''',我不曾去过临安,可我也晓得西湖是极美的……当年我初见这华清池,就想着传言果然不虚——果真是小西湖,仙气缭绕,不似凡间景。”
陆景策听完这几句话,已明白了怜枝真正渴望的,“怜枝想去西湖?”
怜枝闻言眼中出现光芒,他重重一点头,又望向平静的水面,“泛舟湖上……就像西施与范螽那样!”
“……嗤。”陆景策忽然笑出声来,他侧过身,刮了刮怜枝的鼻梁,“傻怜枝……且不说西施是否真的与范螽泛舟湖上…纵使游湖,游的也不是临安西湖,估摸着是姑苏太湖。”
怜枝被他说的面红耳赤,谁料陆景策俯下身爱怜地吻了吻他的耳尖,“这不要紧…既然西施与范螽游太湖,你我便泛舟西湖,过那双宿双飞的神仙日子。”
“……你愿意吗?”怜枝倾身向他,急切道,“你愿意吗?”
陆景策反握住他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轻而郑重道:“我愿意的。”
怜枝看了他一会,忽而展颜一笑,他扑过去抱住陆景策,怜枝叫他:“哥哥。”
“怎么?”
怜枝没再应声,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沈怜枝想,只要陆景策不变,他就能一直爱他,因为陆景策在他心中的份量太重——否则他怨了他,又怎么会在他一穿上那身白衣时又神思恍惚,渴望回头。
“酒呢。”怜枝狡黠地攀着他的肩膀靠近他,又在他唇上轻咬了一口,“哥哥用那壶酒勾我过来,可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却连酒的影子都没见着……哥哥莫不是在骗我。”
陆景策沉沉地笑:“哪敢。”
睡着便拍了拍手,只见一小太监将一酒壶端来,陆景策挥手将人赶去,亲自为怜枝斟酒,继而又将斟满的酒杯一面贴近怜枝的唇,那水红色的唇被压陷出柔软的弧度。
“殿下,请——”
怜枝眼尾轻扬,近乎妩媚地斜瞟他一眼,而后便借着他的手腕将酒一口饮尽,几行酒液顺着怜枝的脖颈流下,被陆景策尽数吻去。
沈怜枝咂了咂嘴,“这是什么酒?甜滋滋的,真是妙极了。”
“甜的?”陆景策一挑眉,“你从前是一碰见酒便叫苦不迭的,如今竟不觉得苦辣?还觉得甜滋滋的?”
怜枝挺了挺胸脯,颇有些自豪道,“嗯!像梅子汤……青梅酿的?”
陆景策盯着他的眼睛,笑而不语,他摸了摸怜枝绒绒的头顶心,又为自己斟了杯酒,头颅一仰,一饮而尽。
不知不觉间,天已暗下来,陆景策忽然听到一阵由远至近的脚步声,他扬声道:“什么人?不是让你们都退下么!”
那串脚步声蹲了一顿,而后那人才道:“奴才拜见楚王、安王两位殿下。”
听声音,那是崇丰帝边上的大太监,怜枝紧绷的肩膀稍微松了松,那太监又道:“皇上听闻两位殿下都中了风寒,特命奴才送壶酒来为两位殿下暖身。”
他放了酒,便离开了,怜枝十分好奇地去打量那酒壶,被陆景策截住了目光,“暖身酒,那必是烈酒了,你喝不惯。”
谁料怜枝听完,反倒是愈发来了兴趣,他伸手去够那酒壶,一边又振振有词:“烈酒?烈酒才好呢。烈酒起先尝了只觉得苦辣,只有喝多了才知这酒暖身,烧的人心窝发烫——”
“我……”怜枝说了一半,脸色忽得一便,骤然止住了话音……那后面还有半截话。
但是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陆景策眼睛微微一眯——他没有错过沈怜枝脸色的变化,“怜枝。”
“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还有这酒……你以前是一点酒都不会喝的,谁教你喝的?”
“……”
“你不想说?那就不说了。”令人出乎意料的,陆景策看着怜枝木然的面色,抬手抚了抚他的面颊,没再追问下去,“这都不要紧。”
“只是——”他不动声色地拿过怜枝手中的酒壶,随手扔在了一边,陆景策漠然地看着那御赐的酒淌出壶口,一双墨玉般的眼睛幽深若潭。
“烈酒伤身,还是不喝为妙。”
第065章 花前月下
陆景策的酒虽说不如烈酒那样灼热火辣, 可是入口冰凉清甜,舌尖萦绕着一丝细品才能咂出的酒意,这样的酒, 喝多了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寡淡, 不似烈酒酣畅淋漓——
不过这种水似的酒, 后劲极大。
半壶下肚, 怜枝已晕晕乎乎,两腿软软地站不住要往陆景策怀里倒, 这不知不觉间将整壶饮尽后,两眼都昏花了, 有时要缓个好一会儿才能将面前的一切给看明白——
是以陆景策是何时将他带回寝宫的, 怜枝并不大清楚。
但他知道陆景策仍就像在华清池时一样, 将宫人们都屏退了,比起沈怜枝,陆景策却没醉的那么厉害, 可脸上还是罕见地浮现出一层红晕。
陆景策亲自将他身上的衣裳褪了,又为他洗净了身子, 怜枝只需半躺在浴池之中任其摆弄, 陆景策也毫无怨言, 拧干了帕子为他擦身。
他吻吻怜枝的侧颊,低声哄他:“时候已不早了,去睡了,怜枝。”
沈怜枝闻言,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 水汽将怜枝双睫氲出水珠, 一颗颗晶莹地卧在睫毛之上,宛若枝头露水, 而后他抬起被陆景策擦干的手臂,揽住陆景策的脖颈。
怜枝发觉陆景策极爱贴着他的耳根说话,是以他也凑上前,热气喷洒在陆景策耳畔,“你抱我出去。”
他醉了酒,肆意地撩拨,可陆景策真的呼吸粗重欲念渐起了,他又坏心眼地松开了手,笑意盈盈地盯着陆景策看。
陆景策看着他,十分无奈,只好忍着心火去将下半身还浸在水里的怜枝抱起——沈怜枝明明是个男人,个头并不小,可陆景策总是不明白,为何他的身体会生得这样柔软光滑,宛若一块触手生温的暖玉。
怜枝抬起一条湿淋淋的腿去蹭陆景策的大腿外侧,那些未来得及滑落的水打湿了那一片衣料,两个人几乎没有隔膜的贴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他做着这样狎昵的,能让任何一个男人都浮想联翩的动作。可沈怜枝那漂亮的瞳仁依旧是纯稚的,看起来天真又澄澈,唯有那狭长的眼角含着几分藏不住的媚态。
“我要你背我过去。”怜枝颐指气使道,“就像以前那样——”
他微微昂着头,用下巴尖指着陆景策,指着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喜怒不形于色的楚王,无所顾忌地使唤他……但是陆景策实则不大在乎这些。
只要沈怜枝能乖乖地留在他身边,爱他,陆景策就乐意宠着他,一辈子让怜枝看到他所愿意看到的——其实陆景策从前就是这样打算的,想装一辈子。
若非他与怜枝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也不会撕开伪装一角。
于是陆景策笑着点点头,他蹲下来,任怜枝像个半大少年一样跳上来,沈怜枝喝多了酒耍酒疯,两只手很不安分地挠陆景策的痒,挠得陆景策将脖颈缩起来了,还不肯收手,愈加过分。
“怜枝。”陆景策眼疾手快地抓住他手,握住他手指揉了揉,“别闹。”
哪想沈怜枝忽然痛嘶一声,陆景策手上动作一顿,倏然松开,“哥哥捏痛你了?”
先前怜枝醉得头脑昏沉,整个人好像裹了一层朦胧雾气,可是陆景策这样一捏,便使那雾气散开了,沈怜枝倏然回忆起指尖被烈火灼烧时的剧痛。
他欲将手收回,可陆景策却放下了他,又将他的手抓了过来,怜枝下意识地想往回缩,又被那一股力道拽过去,陆景策攥着他的指尖,垂眸看去——
再严重的伤,几月过去也好全了,只是沈怜枝这只手实在是命运多舛,又是生冻疮又是被烧,新伤叠旧伤,一碰就隐隐作痛,指腹上还留了浅淡的疤痕。
“怜枝……”陆景策看了一会而后叫他,沈怜枝只以为陆景策又要质问他,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打起精神准备应付他的问话。
但是沈怜枝永远也拿不准陆景策在想什么,表哥深沉地凝视着他,以往被那双极黑的眼瞳盯着看时,沈怜枝总会觉得有些看不透他,甚至喘不过气,但今日……
今日陆景策似乎有些不一样。
就好像他没有追问是谁教怜枝喝酒的一样,他也没有再问怜枝这伤是怎么来的——陆景策对此心知肚明,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他想要的是沈怜枝自己将所有事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在怜枝疏远他的这段日子里,陆景策想了许多——
他爱沈怜枝,这毋庸置疑,正因为爱他,所以才无比地妒恨沈怜枝与旁人牵扯在一起,那些人令陆景策咬牙切齿恨不得啖肉喝血。
他甚至不允许怜枝提起那一段过去,不允许他想起那一段过去,他逼自己忘记,逼沈怜枝忘记。
但是怜枝被他宠坏了,他这个弟弟,逼不得的。
一逼就要生气——陆景策有千千万万种法子要他重回自己身边,但他暂且……至少暂且,还不舍得用在怜枝身上。
所以他决意直视沈怜枝的那段过往,不管他在爱自己的同时还对谁动过心思……或者是否真切地爱过别人,只要沈怜枝全都放下,他可以不再介怀。
哪怕当初他极恨的,怜枝舍弃他选择斯钦巴日,他也能一笑而过。
陆景策年长沈怜枝两岁,是他的表哥,兄长,兄长就该有兄长的样子,弟弟做错事,也受了罚,便不要再用原先那样苛刻的要求对他——
他不是毛头小子了,毛头小子的下场他也看过……怜枝又是他最宠爱的弟弟,稍退一步也无妨。
陆景策将他垂落的衣裳拉回肩头,由将他按倒在床榻上,“睡罢。”
他知道沈怜枝会说的,果然——陆景策转过身时,怜枝捏住了他的衣角。
“景策哥哥。”怜枝露出半张脸看他,“你要走吗?”
“你就在这……陪我说说话罢。”
陆景策顺着他的意思,没再走了,他们两相对望着,怜枝从陆景策眼中看懂了他的诉求——尽管他们谁也没说话。
这是一种奇怪的羁绊,往往只要一个眼神,他们就能明白彼此想要什么,或许因为他们是表兄弟,又或许因为他们待在一起的年数太久了。
“手上的伤……是在清明那日烧的。”
怜枝有些艰难地开口了。
有了个开头,后面便容易的多了,沈怜枝将一切都讲给了陆景策听,平铺直叙地说着,好像这一切都与他自己无关。
但是陆景策都听明白了,包括他对旭日干的愧疚与悔意,以及那几句带过的,浅淡的情愫……
但他已决定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便不会再说什么,陆景策将怜枝揽进怀里,“你能对哥哥说真话,哥哥很高兴……”
他说了一半,忽然止住,怜枝自然听出异样,“表哥?”
这只是旭日干,还有一个人,一个更加令陆景策不可忍受的人———
“我还以为……”他唇角一扯,“你是在为……那大夏的小单于烧纸。”
陆景策说完便看向怜枝,等着怜枝继续开口,可沈怜枝的眼皮却轻轻一跳,他转过头,一只手覆盖在陆景策手背上,无声的请求。
他不想说。
能说出口的是愧疚,还算坦荡,说不出口的是什么?
好像很恨,可是如果真的恨,为什么又要偷偷留着那人送的破烂?
陆景策知道答案,但他不想回答。
他给了一半真心,一半怜惜,所以沈怜枝也只说一半的真话。
在他沉默间,怜枝坐起身攀着他的肩膀吻他,激烈地吻他,陆景策颤了颤眼皮,闭上眼睛搂住他的腰回吻,啧啧水声在一隅间响起,两个人衣衫褪尽,裸裎相对。
怜枝跨坐在陆景策身上,而陆景策握着怜枝的胯部,两掌缓慢地向下用力。
触及一抹炽热后,怜枝的脸色又开始发白,两腿微微地发抖,是以陆景策止住手上力道,怜枝有些期盼地看他,希望他能开口叫停。
遗憾的是,陆景策没有。
他就这样沉默地半仰着头看着两腿分在他腰侧的沈怜枝,等着怜枝继续,或者中止,他给沈怜枝选择的权利,却不为了他而心软。
“哥哥……”怜枝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陆景策仍然没出声,目光变得深邃又极具穿透力,沈怜枝蜷了蜷手指,隐隐作痛,心脏有些忐忑不安地慌乱跳动着,像是丝线晃动的颤音,他避开陆景策的目光——
实则那感觉用两个字便能很好地阐明了。
心虚。
陆景策问他谁教他的饮酒时怜枝很心虚,对陆景策的话避而不答时怜枝也心虚——
刻意避开的,才最有问题。
他的心因为另一个男人而不安,他的手上带着因为另一个男人而受的伤,此时此刻,在陆景策湖泊一样平静的目光之下,沈怜枝显得这样浮躁。
陆景策在等他的选择——他不会强迫他,他要他自己选,继续,皆大欢喜;离开,陆景策也不会说什么。
“哥哥……”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怜枝才带着哭腔叫了他一声。
陆景策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他揽住怜枝的后脑,倾身吻了上去——
这会他没有再忍……陆景策的动作非常缓慢,初初的痛后,沈怜枝便成了陆景策手中的傀儡,被捆缚着双手在欲海中浮沉,在温柔却不由分说的动作里不断地攀登极乐。
红烛暖帐,一夜逍遥。
第066章 极乐(垒)
沈怜枝哭得非常厉害, 这不是痛的,陆景策在床笫之事上极通天赋,最初的生疏过后, 怜枝简直像个面团似的随他搓扁揉圆。
陆景策要他叫他不得不叫, 陆景策要他哭他不得不哭, 陆景策一手掐着他的腰, 动作不疾不徐,他的另一只手自下而上的触碰上沈怜枝的肚腹。
不知他按到哪里, 怜枝猛得向前拱起腰来,脊背被拉成一道弯弓, 陆景策瞟了他一眼, 手指力道适中地按着, 怜枝狐狸似的轻轻嘤咛起来,“哥哥……”
“好涨……”
陆景策不明意味地轻轻一笑,捉着怜枝的手去摸, “怜枝,好瘦。”
“瘦得凸起来了。”
沈怜枝因着他的动作而发抖, 各种动作……
“哥哥, 陆景策!”沈怜枝罕见地发了脾气, 那潮水一样的汹涌的快感让他根本无法招架,“停下来,停下来,啊——”
陆景策低哑地喘气,他将手改为环抱住怜枝的腰, 让他不至于因为脱力而仰倒, “停下来什么?”
他去摸怜枝的肚皮,“这里……”
“还是这里……”说话间手逐渐向下。
“这儿好像不大行啊。”陆景策有些无奈道, “如果怜枝要哥哥停下,为何自己又咬着不放呢……”
“哥哥!!”
沈怜枝面红耳赤,还要分神呵斥他,陆景策含着笑意吻他,用一个接一个的细碎的吻将他的火熄灭,“好啦,怜枝……”
“哈……哈……”渐到紧要处,陆景策的喘息也急促了些,他的手抚开怜枝面上的碎发,“好厉害啊,怜枝。”
他的手指又从沈怜枝的肚腹向后滑,意识到他在触碰什么,沈怜枝倏然抓住他的手腕,“你做什么?!”
“那里…怎么能……”
“怜枝。”陆景策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他又向上轻点了点,“这儿,是多出来的。”
“这儿……”他的手指又移回原处,“才是我们原本该用的。”
“可是……可是……额啊——”
沈怜枝猝不及防,甚至无颜往下看,陆景策的手指,一直以来都让他非常沉迷,那两根手指似玉做的,修长而不显孱弱,蕴含着力量。
那种力量,也是此时此刻他快感的来源,怜枝好不容易适应了那种刺激,可再之后,他就无法招架了……
……
怜枝躺在榻上,柔软的榻,轻纱拂过他的身体,轻柔如风,这是大周的榻,沈怜枝全然没料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回想起大夏——
他蓦得想起,自己似乎有很久都没再感受过兽皮毯的软毛扎在后背上时,那刺而微疼的感觉了。
怜枝刚到大夏的那段日子,每晚都被那软刺折磨得睡不着,后来回大夏了,也睡不着——后背太平滑了,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那时怜枝还自嘲似地想着,还真被他那皇兄崇丰帝说中了,他吃惯了苦头,成了山猪,吃不了细糠……后来回来的时日久了,也就习惯了。
都能习惯的。
陆景策忽一用力,怜枝痛得两腿发软,他咬着手背,闷声哭泣着,“好痛……好痛……”
这种痛,很陌生,又很熟悉,陌生是因为给予给他的人是陆景策,至于熟悉……
是因为,曾经已有一个人,让他体会过一次了。
“怜枝,不舒服吗?不要咬手,痛就咬哥哥……怜枝,你的眼睛真漂亮。”
明晰的陆景策的声音与沈怜枝脑海中虚幻的另一道声音冗和在一起,“你一边哭一边眼神勾子一样往我这儿飘,这不是勾引是什么!”
“怜枝,哥哥好后悔……哥哥应该在你第一次勾引我的时候就顺了你的意的,十几岁的时候你衣裳才穿了一半就往哥哥怀里钻,是不是勾引?”
实则沈怜枝是在与他玩闹,他很冤枉的摇头,却被陆景策按住脑袋叫他动弹不得,陆景策旁的动作不停,“说话,怜枝。是不是勾引?”
“阏氏,如果父王没死的话,你也会像那样蛊惑我吗?嗯?每一天每一夜,和我父王琴瑟和鸣的时候还朝我抛钩子?”
阏氏。
怜枝。
“怜枝…怜枝……”
“额吉…额吉……”
沈怜枝的眼泪河流一样从他的脸庞上蜿蜒而下,他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或许是因为即将攀登极乐,又或是其他,沈怜枝快疯了,他哭叫着,“是…是啊!”
“别说了……别说了!放过我吧……呜……”
那让沈怜枝要死要活的物什似乎与他分开了,可怜枝的啜泣声依然没有停止,他蜷缩着,双手抱着头止不住的哭泣,恍惚间似乎有一只手在他背脊上轻拍着,那股让他心安的香气于无形中裹着他。
“不要哭,怜枝,心肝。”陆景策叹口气,轻声哄他,“是哥哥不好——我弄疼你了,是吗?”
沈怜枝迟疑了一会,而后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哭?”陆景策又问。
沈怜枝将脑袋埋进臂弯里,陆景策看不见他的脸——他又不说话了。
于是陆景策将他挡在面前的手移开,将他面上的眼泪拭净,两个人面对面地看了一会,陆景策兀然说,“为什么你总是哭。”
“我不是想看你哭。”最终陆景策喟叹般地道。
沈怜枝从他的话音中体会出一点难过,这点难过像一只小虫子似的往他心里钻,酸酸麻麻的,怜枝抬起手抱住他的腰——陆景策没有回抱他。
若陆景策不管不顾,恐怕弄一夜也难消停,只是怜枝哭哭闹闹,他便停了下来,可这时候也已到了后半夜,外头天色浓黑。
怜枝极乏累,却睡得很不安稳,恍恍惚惚间他觉得自己身上极沉,沈怜枝还以为是陆景策压着他,有些含糊地抱怨一声:“表哥,别闹了……”
只是他说完这句话,陆景策非但没从他身上下去,还变本加厉地往下压,怜枝被压的喘不过气来,想抬手去推,可四肢像被灌了铅水,怎么使劲都抬不起来,“景策哥哥……”
“沉死了——”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沈怜枝猛得睁开眼睛,但不可思议的是,展现在他面前的,甚至趴伏在他身上的,并不是陆景策。
沈怜枝看到一双幽绿色的眼睛,他再一转眼——这里哪里是行宫寝殿的装潢?
织制的床幔,兽皮毯,摞起来的牛皮箱,这分明……分明是王帐!
霎时间沈怜枝浑身上下好似被泡在一缸冰水之中,连口大气都喘不出来了,他牙关“喀喀”颤抖着,斯钦巴日的脸,逐渐自阴暗处浮现出来,好像有一束凭空出现的烛光自下而上地将他脸庞照亮了——
那野狼一样的幽绿色的眼睛看得他汗毛直竖,然后沈怜枝听到了那深远的,几乎裹挟住他灵魂的声音,“阏氏。”
“你背叛我了——彻底背叛我。”
“为什么?”
“……”沈怜枝像一块被按在砧板上的鱼,斯钦巴日的目光一寸寸的掠过他的身体,像是刀子一样剜掉他身上的鳞片,沈怜枝强打精神,“什么背叛……算什么背叛,我早不是你的阏氏了——你死了,死透了!!”
“就算我死了,你也是我的阏氏——你要给我陪葬!”
怜枝怒吼:“贱人,你做梦!为什么你死了还要缠着我!”
他跟斯钦巴日之间真是水火不能相容,那么大是大非过后,在他们其中一方都死透了,没准已成一地白骨的境况下,还能争吵不休——
“怎么你死了都不让我安生!”
怜枝发觉自己能动弹了,他伸出手掐住斯钦巴日的脖子,斯钦巴日没有挣扎,双眼好像变得更亮,似乎覆上一层水光:“死了也不肯可怜我吗?”
怜枝想起他没有在清明那天给斯钦巴日烧纸。
“那你呢?为什么让我在地底下都不得安宁。”
“噗”的一下!身上的重量骤然消失,所有的一切倏然消散,一切重归黑暗——
怜枝睁开眼睛,烛光暖帐锦被,他仍然在寝殿之中。
可榻上只剩了他一人。
陆景策不知去哪儿了。
***
四更天,夜色最为深沉,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一道颀长的,带着兜帽的人影走在幽静的小径上,他手中的纸灯笼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晃着,灯笼晕散出的光芒依稀照亮他轮廓清晰的侧脸。
是陆景策。
他朝着行宫中马厩处走去,轻而易举地便将马厩门给拉开了,而后他从大袖中取出个小玉瓶,他甫一取出那玉瓶,原先安静到唯有马呼吸声的马厩则变得亢奋。
那些趴窝着打瞌睡的马纷纷立起,有些激进的向前伸长了脖子,鼻孔大张着去嗅闻陆景策手中的那只玉瓶。
可他却神色自若地将玉瓶收了回来,又掏出另一只瓶子拧开盖子,而后往边上一只,几乎要将脑袋伸到他边上来的马头底下一放。
那马猝不及防,深吸一口气,而后重重打了个喷嚏。
陆景策再将原先那只瓶子摆在它面前,它就不为所动了——他拧开那玉瓶的盖子再试了一次,仍旧是一样的。
这几个动作他对这马厩中所有的马匹都做了一遍,马沉重的,打喷嚏的声音在马厩之中此起彼伏地响起,除了一匹马——
一匹通体纯白的马。
陆景策盯着它看了片刻,眼神极其冰冷,这白马也很通灵性,有些恐惧地往后退了一步,而后陆景策粲然一笑。
他掏出那个玉瓶,拧开盖子,将玉瓶中的水液悉数倒在了那白马身上。
第067章 横祸
此时虽是盛夏, 可行宫中却有层层叠叠的树荫遮天蔽日,此处三清水秀可谓人间避暑宝地——既是宝地,若是干住在这儿便没什么意思了, 必要找寻些乐趣。
大周历代皇帝, 来了行宫避暑必玩击鞠, 崇丰帝自然也是对此兴致勃勃, 翌日一早众人便早早地侯在皇帝寝宫北苑。
日上三竿了,才见那明黄龙撵被宫人们簇拥着自远处不疾不徐地驶来, 边上还跟着几顶宫妃的轿子,等靠近了, 还听得那龙撵之中依稀传来女子的娇俏笑声。
待落轿后, 却见崇丰帝揽着一女子从龙撵中走出——那女子宫妃装束, 面上未施粉黛,可一双眼斜斜地往上挑,难掩那股眼角眉梢的媚意。
她一只手轻轻搭在小腹前, 此女身材纤瘦,小腹却微微隆起, 显然是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
赫然是崇丰帝那位宠妃。
——若这胎能安然无恙, 她肚里的孩子便是这大周未来的储君, 那么这宠妃,恐能母凭子贵登上后位。
怜枝想到这里,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宫中后位空悬,若能借此立后,巩固前朝后宫局势, 不失为一件好事, 只是这位宠妃的身份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她在崇丰帝还未登基前, 便已是他的宠妾。
相传她曾是个风尘女子,虽未失节,可在那等销金窟里,逢场作戏也是不能少的,当初崇丰帝一见着她,一掷千金将她带回。
崇丰帝最偏好这等风情妩媚的女子,是以一直以来都很是宠爱她,只是近日她有了身孕不能侍寝叫崇丰帝颇觉扫兴,只能另找些美人解馋。
——所以那龙撵后头才会还跟着那么多顶宫妃的轿子。
皇帝好美人,这已算不得是什么秘密了。
待他们一众人浩浩荡荡地到了北苑后,在北苑中等候的怜枝与陆景策等人依次让开,宫妃们也都从轿子上下来,而沈怜枝的目光则留在了其中一名宫妃身上——
与其余花枝招展争奇斗妍的宫妃们不同,此女打扮素雅,淑雅娴静,不难看出是出身于官宦之家,可她跟在最后头,可见宠爱不如其他妃子,既然如此,崇丰帝还将她带来,只能表明她家世不凡。
果然,那宫妃走近时,目光朝他们看来,那道目光与沈怜枝与陆景策身边的另外一名男子相触一瞬,待他走远后,那男子即刻露出了愤怒神色:“岂有此理!”
他如此怒火攻心,是因为这宫妃是他的亲妹妹——那男子是宰相之子,宫妃是宰相的嫡长女,当初崇丰帝刚登基,她便被送进了宫。
只是皇帝不大宠爱她,也不想顺着前朝的意思立她为后,一直不咸不淡地晾着她,宰相等人认为皇帝登基不久,时日还早,因而也不甚心急。
哪想半路杀出这么个人,得天独厚怀了身孕,到口的鸭子竟要飞了,这让宰相等人如何能不火大,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毫无背景,出身微贱的风尘女子!
“真是气煞我也!”宰相之子转向他身边的陆景策,那一转眼间,他面上恼怒化为谄媚,“楚王殿下,不是我为胞妹说话,只是您说这颖妃娘娘,举止也太轻浮了些,如何能……“
“孟仕达。”陆景策喜怒不形于色地用眼梢溜了他一下,“你这话本王听着怎么有些耳熟——”
“噢——本王记起来了,似乎是孟大人几日前参了颖娘娘一本,嘶…难道是本王记岔了?本王怎么记着皇上发了好大的火啊?”
“皇上喜欢谁,乐意宠着谁,好像还轮不到咱们做臣子的来插手。”
孟仕达吃了个下马威,脸色很有些不大好看,且他看向陆景策时,眼中隐有些吃惊,是那种素来与自己同仇敌忾的人忽然性情大变的吃惊。
可陆景策贵为楚王,他也没那么大脸面反驳些什么,只好悻悻地扭转过头,抿唇不发一言了。
今日微风徐徐,正是玩击鞠的好时候,崇丰帝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子了,崇丰帝定了彩头,自个儿也是兴致高昂,宫人们将除了崇丰帝座骑之外的马匹从马厩出牵出——
皇帝的那匹汗血宝马,自然是要精粮精草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绝不可能待在马厩之中。
怜枝在那群马中见着自己的马,又见那一支支的球杆,也有些心痒,是以拽了拽陆景策的衣袖,“我也想打。”
击鞠之于皇室子弟却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回回怜枝见着他们击鞠,都恨不得也上场驰骋一番,只是他马骑得不好,别说击鞠了,恐怕追着球跑一会儿,便要从马背上翻下来,这样一摔,断骨头都算是轻的。
是以陆景策总是不让他上去,怜枝便有些不满,争辩了几句,陆景策也不与他辩驳,只是轻描淡写一番摔下马背的惨状,怜枝便是瑟瑟发抖,再不敢动甚么击鞠的心思了。
他本以为陆景策这回也会拦着他,都准备好了说服他的话,谁知陆景策只是拍了拍他的背脊,“你想打便去——哥哥教你。”
“只是你第一回上场,切勿逞强,乖乖跟在哥哥后头便好。”
怜枝一愣,而后心头漫上喜悦,抬手攀着陆景策的肩膀重重地在他脸颊上吻他一口,而后勾勾手指将握着马球杆的宫人叫来。
他自己握了一支,又将另一支塞进陆景策掌心中,他昂起脸,顾盼神飞,“你教我!”
陆景策含笑吻了吻他的发顶,他半阂上眼皮,掩去眼中那一抹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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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景策教沈怜枝打了将近一个时辰,这短短一个时辰虽不至于叫怜枝成为什么高手,可也够他上去应付一场的了,怜枝换了身衣裳,戴正幞头,握着球杆腿一迈跨上了马。
他坐正了,有些厌恶地抬手挥去不住盘踞在白马边上的蝇虫——不知为什么,苏布达今日很招虫子,实在让他烦不胜烦。
崇丰帝打了几场了,原打算停下好好休憩一番,可正要下马时,又远远地见着沈怜枝那匹白马与陆景策的马齐齐走入场中,这使他颇觉技痒,抬手召来奴才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那奴才点点头,朝另一头陆景策二人处奔去,陆景策见着他,问道:“皇上有何指示?”
那小太监答:“皇上知道殿下击鞠技术高超,故命殿下好好地陪皇上打一场——必得使出全力来。”
他一边说着,又瞟了陆景策边上的怜枝一眼,他复而笑道,“皇上还说,若殿下赢了,他重重有赏。”
陆景策也道:“皇上还真会钓人胃口——既然如此,臣还非得得了这“重赏“不可了。”
怜枝就在边上,听着他二人说话,尽管他们一个字都没提到他——至多那小太监看了他一眼,可怜枝就是莫名觉得很不舒服。
那太监对陆景策毕恭毕敬,尽是谄媚嘴脸,可对他,却是连一句请安都没有,就好像他是陆景策捎带的一个物什。
再如何他也是个亲王啊!
沈怜枝这样想着,心中便有些隐约的不痛快,只是还来不及细想,便已开场——
怜枝还是个半吊子,真上了场见那些平素文文弱弱的臣子们一玩起击鞠来变得生龙活虎,很是惊讶,故而有些怯场,不敢乱跑,只能跟在陆景策不远处。
陆景策是击鞠的好手,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势不可挡锐不可挡,眼见着他就要破开层层围挡一杆子将马球击入洞了,不远处的崇丰帝立刻出来阻挡——
他伸出马球杆往前一别,这崇丰帝也是打马球的高手,两厢对峙稳住局势后竟然找准时机,一杆子将马球打向别处……
众人见状,纷纷策马前去夺球,此时陆景策也开口,“怜枝,将球打到哥哥这儿来!”
球已滚远,陆景策若也跟着去追逐必是功亏一篑,怜枝闻言,立刻一拉马绳朝着那滚远的马球奔去,真当他要一挥杆将马球打往陆景策方向时,居然被另一支马球杆挡住去路——
“哟,老四,你也来了。”竟然是崇丰帝。
他这句话中暗含一股轻蔑,沈怜枝心里原本就不大舒坦,听完他这话,心中更是有一股火气直往上窜。
沈怜枝暗想着你得意什么?想当初大皇子死后,你自觉失了靠山,可没少在陆景策面前卖笑,见着他,也是一口一个四弟的故作亲热——要不是先帝死的早,他能不能登上这帝位可难说呢!
这样想着,他便开始犯犟,也不肯将马球杆让开,崇丰帝也没料到他还不让开,正要趁胜追击,哪想到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正在焦灼之际,两只马头凑近后,崇丰帝那匹马忽然变得极其亢奋,不受控制地往沈怜枝那匹马身上凑,崇丰帝猛力拉住缰绳,却也是无济于事。
他□□那匹马迸发出巨大的力量,疯了一样朝怜枝那匹马抻脖子,崇丰帝还要制止,却不知怎么激怒了这匹马,它开始剧烈地挣扎着,几乎要将崇丰帝甩下马背——
“快救驾!!!”
就在崇丰帝即将摔落的那一刻,他的贴身侍卫快步奔来接住他,崇丰帝被他搀扶着,他心有余悸地粗喘着……
沈怜枝不明所以,他的白马被崇丰帝的马拱着,怜枝一时失衡,从马上滑落,就在触底前一刹那,陆景策稳稳地扶住了他。
崇丰帝抬眼看向怜枝,怜枝惶恐地跪在地上,眼底还有茫然,此时崇丰帝抬手指向他——
他狂怒道:“沈怜枝,你大胆!”
第068章 啖肉
“你这是想做什么?难不成你是想弑君?!”
弑君这个罪名, 实在是太大了,怜枝怎么能担得起?闻言他那点脾气顿时烟消云散,只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崇丰帝愈说愈是愤怒, 指着沈怜枝, 好像真要定他的罪了, “你——”
“皇上!”正在此时,陆景策适时出言为沈怜枝辩解, “怜枝性情温和,怎么会做出弑君这样的事, 恐怕其中定有误会!”
“误会?你口中的误会, 差点要了朕的命!!”崇丰帝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大胆……大胆!!”
他暴喝道,怜枝不安地颤动着,陆景策将他搂得用力了些, 怜枝低着头,小声地啜泣着, 陆景策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 “不要怕。”
“皇上, 此事还需明察——
怜枝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若皇上真的要治一个人的罪,倒不如来治臣的罪!若不是臣让安王将马球踢来,也不至于引出一桩这样的事!”
崇丰帝怎么能治他的罪?他才登基不到一年,当初能坐上那把龙椅, 还是靠陆景策与华阳长公主等人的助力, 此时他还需要靠他们来稳住前朝局势,不至于让宰相等一家独大——
陆景策这样一说, 他的火气稍微下去些许,在他不注意时,跪在地上的沈怜枝与陆景策双双看了他一眼,怜枝很会察言观色,见崇丰帝面色稍有松动了,自知逃过一劫,送出一口气来。
可与他如释重负的神情不同,陆景策面色分毫未动,好像早就料到了崇丰帝不会真的对他们做些什么。
可崇丰帝到底是个皇帝,收到这样的惊吓,总不能这样轻飘飘的揭过了,他不能动沈怜枝,只能怒瞪向沈怜枝那匹白马——
崇丰帝的马还一个劲儿地往他那白马身上拱扑,活像是中了邪似的,拉也拉不开,崇丰帝看了一会,忽然察觉出了不对来。
沈怜枝那匹马,毛发比它边上的马要长出许多,四条腿也更为纤细点,崇丰帝也算阅马无数了,目光不动地盯着看了片刻,立刻意识出不对劲儿之处来。
“这不是大周的马,这是草原上的马!”
“难怪……难怪!”
“皇上,臣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此时崇丰帝边上一臣子出言道,“当时击鞠时,臣也在安王殿下不远处,两匹马交错时,怎么臣的马却没有任何反应呢?”
他这话一出,交头接耳声不住响起,果然众人都觉得奇怪,又有大臣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倏得一变,惶恐不安道:“皇上,您说……这会不会是草原上的巫术,那帮蛮子尽会走些邪门歪道,听说还有个萨满法师,依臣看来,没准……就是那萨满法师搞的鬼!”
崇丰帝也很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这大臣的话可谓说在了他的心坎上,他一击掌,又伸起一指指向白马,“对……对!这马,定是夏国的邪物!”
“沈怜枝!你将它带回来,你意欲何为啊!”
怜枝全然没想到这一匹马还能扯到“邪物”上去,整个人被雷劈了似的懵在原地,他只会小声地为自己辩解两句他是无辜的,可崇丰帝说得面红耳赤,对于怜枝的话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皇上,怜枝对这些事,一无所知,若他真晓得这匹马真有问题,还敢骑着它击鞠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请皇上明察!”
崇丰帝瞪着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恶狠狠地指向怜枝的马,“这邪物不能留!”
“还不快杀了它!”
正巧皇帝的马一甩前蹄,狠狠蹬在了苏布达的两条前腿上,马腿是整匹马身上最为脆弱的地方,苏布达被踹倒在地,马身“咚”地一声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飞扬的杂草与尘土。
它痛得哀声长鸣,马是极通人性的,它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今日必死的结局,哀戚地、艰难地将头转向怜枝所在的一侧,而后崇丰帝身边的贴身侍卫向前一步,他拔出佩剑——
“怜枝,别看。”
噗哧!
陆景策感觉到,自己手掌下的人在不住地颤抖,掌心被眼泪浸的湿润,那些眼泪,分明是温热的,却将陆景策的心脏烫出了一个大洞。
那感觉空落落的,好像一大股一大股的血涌溅出来,喷洒一地。
那股冲天的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每个人的鼻端,令人震惊的是,在沈怜枝的白马死后,崇丰帝的马竟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果然是邪物!死得好!”崇丰帝高声喊道,他又转向沈怜枝,脸色并不好看,“朕就饶你一次,绝不准再有下次!”
怜枝惘然地站在原地,幞帽掉在地上,鬓发被吹的散乱,他木头桩子似的磕头,傀儡似的送走皇帝,等人走后,怜枝才克制不住地痛哭。
他抓着陆景策的一只手臂,好似溺水之人紧攥浮木,他将陆景策当成了他所有的、所有的依靠,陆景策任他靠着,另一只手揩干净他面颊上的眼泪。
若怜枝在此时抬起头,便会发现陆景策对着手掌中的那片湿润,露出了极其厌恶的神色。
他用帕子擦净了手,又颇为嫌弃地扔在一边。
而后他虚搂住怜枝,用生平最轻和的语调安抚道:“怜枝……”
“不要哭了。”
“哥哥会为你找一匹比这好得多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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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布达是沈怜枝第一匹驯服的马,当初在马背上的那惊心动魄劫后余生沈怜枝直到现在还能清晰地回想起来。
是这匹马在生死攸关之际载着他离开草原,沈怜枝早就不仅仅将它当作畜生,这变故出现的太突然了,怜枝也知道自己的马不得不死——
可他心里到底还是很难过的。
怜枝一整天都恹恹的,到了傍晚,崇丰帝在另一座宫室内设了宫宴,怜枝白日已得罪了他,此时此刻更不能继续称病不去驳他的面子,只好强打起精神跟着陆景策往那宫室处去。
怜枝晕头展现地落了座,屁股还没坐热,身边忽然响起悉悉簌簌的衣料摩擦声,他不自禁地抬头看去,原是那丞相之子孟仕达。
这孟仕达后头还跟着一姿容婉约的女子,怜枝甫一见着她,颇觉眼熟,总觉着自己好似在哪儿见过——等宫妃们也落了座,怜枝才明白了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这女子眉眼与入宫作了皇妃的,孟仕达的妹妹生得极像,这也难怪,此女与她是亲姊妹,这是宰相的嫡次女。
这样想着,怜枝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孟仕达朝他们二人行礼后,又兴冲冲地凑到陆景策边上套近乎,还真是将白日里给他吃下马威的事儿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也在此时,怜枝忽然嗅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香风,愿是那宰相家小姐行至他边上,那小姐福了福身子,柔柔道:“臣女给两位殿下请安,两位殿下万福金安。”
陆景策只是微一颔首便不再理会,倒是沈怜枝愣在原地——还真是奇了,这声儿也熟悉。
他想了,才回想起自己在哪儿听过这声音,好似是当初他从草原回来,第一回进宫时,在宫门外听到的那声音。
几句话间,她对陆景策的钦慕之意几乎要漫溢出来了……这会儿她那目光又时不时地朝陆景策飘去,娇怯怯的,是什么心思一看便知。
怜枝稍有些不是滋味,崇丰帝命人在殿中奏乐起舞,只是怜枝心烦意乱,连凑热闹的心思也没了,只一个劲儿的喝闷酒。
“殿下,喝酒伤身。”一道女声出言打断怜枝动作,是宰相家小姐,她浅笑着为怜枝端上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喝杯解酒茶罢。”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尽管怜枝不清楚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还是接下了,他淡淡道:“你有心了。”
那小姐又掩唇一笑,开口道:“今儿臣女与姐妹们在北苑中看殿下们击鞠——还当殿下只爱舞文弄墨,没想到玩起击鞠来,也如此让人移不开眼,难怪……”
她欲言又止地停了下来,而后垂眼,露出抹自嘲似的笑,怜枝见她这样,微一蹙眉:“你想说什么?”
“殿下那匹白马,真是漂亮的紧,只可惜……”
她似乎想到什么,摇了摇头,“殿下恕罪,臣女失言了。”
“只是好生奇怪,怎么就突然出了这样的祸事,话说……”那小姐忽然凑近怜枝附耳道,“有人说……昨晚上在马厩边上,好像见着了楚王殿下呢。”
沈怜枝眼皮重重地一跳,兀然想起昨夜身侧冰冷的床铺,可是陆景策为什么要在这么做,陆景策为什么要害他?
比起这素未谋面的宰相家小姐,怜枝当然更相信陪着他从小长到大的表哥,沈怜枝也没有蠢到轻信这样的挑拨离间,是以他只是沉默地盯着膝盖,没有理会——
只是微微绷直的嘴角还是显现出他的内心并不如表现出的那样风平浪静。
沈怜枝是真的不明白,若陆景策真要害他,只需顺着崇丰帝的话添油加醋便可,又何必冒着风险为他求情?
归根结底,也只是死了一匹马,难道除掉这一匹马也值得他如此铤而走险?
他头脑像一片浆糊,陆景策的声音恰巧地在他耳边响起,“怜枝,在想什么?”
“……表哥。”怜枝被这一声叫回了神,只见陆景策万分关切地看着他,他将怜枝面前的酒杯拂至一边,又将一盘冒着香气的烤肉端到怜枝面前。
“只饮酒,伤胃。”陆景策说。
“尝尝这道炙肉,滋味真是妙极了。”
他说着,用玉箸夹了一块放入口中,陆景策细细咀嚼着,面上浮现出怪异的红晕来,好像那是一块神仙肉——
近乎陶醉了。
第069章 求亲
陆景策吃得如痴如醉, 那盘炙肉的浓郁香气又一个劲儿地往鼻间钻来,这股奇异的香味像有一种魔力,将怜枝肚腹间的馋虫都给勾了出来。
喝了酒, 肚里确实空落落的, 怜枝就着陆景策的手也吃了块炙肉, 这肉刷了酱, 看着鲜嫩水亮,可吃进嘴里了才晓得老得厉害。
怜枝费劲地咀嚼了好一会儿, 才将那块肉咽进了肚子里,陆景策笑着看他, 低声问:“怜枝, 味道如何呢?”
“香是香, 只是……太老了些。”沈怜枝咂了咂嘴,“好像……还有一股酸味儿。”
“这是什么肉?”怜枝疑惑地问。
陆景策没有立刻回答,他垂首安静地看了怜枝片刻, 那双眼瞳黝黑到了极致,而后他的唇角极为缓慢地勾起, 勾成一抹完美到挑不出一丝错处的微笑。
“是炙牛肉。”他说, “恐是你刚喝了酒, 才会觉得有酸味。”
陆景策这话说得煞有其事,怜枝很难不信,他茫然地点点头,正要开口说什么,一个不慎又被陆景策一筷子肉堵住口舌, 沈怜枝有些艰难地咀嚼着, 好不容易咽下了肚,陆景策又问:“怎样?这肉是不是越吃越香?”
也不知是为什么, 那肉落到了怜枝肚子里,总让他心里很不踏实,可见着陆景策这样目光殷切地问他,怜枝便只能违心地点头。
陆景策满意了,赞许地抚了抚他的发顶,又命小太监端了碗热腾腾的鲍鱼粥来,“喝碗粥罢,解腻。”
沈怜枝如释重负地松出了口气,几乎有些猴急地将炙肉一把推开,将那碗鲍鱼粥一饮而尽,他喝的太急,粥液烫着了嗓子,怜枝猛烈地呛咳起来。
多年形成的肌肉记忆使得陆景策赶在奴才之前便将怜枝唇边的浊液擦拭干净,他轻轻拍着沈怜枝的背脊,“怜枝,转头。”
沈怜枝被烫的眼泪直流,陆景策伸出一根手指撬开他的嘴,压在他的舌尖上,怜枝含含糊糊地喊着:“表哥…疼……”
陆景策不说话,手上用力了些,怜枝上下两瓣嘴唇张得更开,他那根手指不住地往里深入,沈怜枝有些惊慌的抓住他的手腕,却无法制止住他的动作……
陆景策的神情无比专注,乃至于是肃然的,可沈怜枝却被那根在他口中“为非作歹”的舌头搅得心浮气躁,面红耳赤,不知过了多久,陆景策才收回了那根叫怜枝很是头疼的手指。
“嗓子都烫红了。”陆景策皱起眉来,“怎得这样不小心。”
“往后还是哥哥来喂你。”
就是个娇滴滴的公主,也不至于事事都叫人来伺候的,怜枝虽然娇气,倒也不必这么夸张——陆景策是真将他当成了瓷娃娃,总要捧在手心里,吃食都要他亲手喂到嘴里才肯罢休。
小时还好,再大了些,怜枝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为此还与陆景策闹了一场。
怜枝还记得那时陆景策的目光,尽管闪得极快,可怜枝还是捕捉到了那一抹失望,陆景策并不会强迫他——他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便离开了。
他走了,也没人再事无巨细地管着他,可怜枝就是七上八下的很不心安,一连几日睡不好觉,陆景策极为明显的、几乎是刻意地疏远了他,这让怜枝心如刀割。
他对陆景策的在乎程度比他所以为的要深重的多,也是在那时候,怜枝才明白,他无法离开陆景策——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在命运的安排下被迫分开,但那不是离开。
翌日怜枝找上了陆景策,他眼圈通红地站在陆景策面前,十几岁的小少年可怜兮兮地蜷缩着身子,像只受尽委屈的小雪狐,怜枝没说什么,陆景策也没有。
他定定地看了沈怜枝一会,长臂一伸将他拥入怀中,沈怜枝听到陆景策重重地叹了口气,“表哥心疼你,这才总是管着你。”
“怜枝,是哥哥不好,往后我不再——”
“不!”代价就是陆景策像对待个陌生人一般对他熟视无睹?沈怜枝当然无法再接受了,“哥哥,我没有……我知道你疼我,哥哥,整个宫里……不,就在这世上,你是待我最好的了……”
听着他这番情真意切的剖白,陆景策略显忧愁的俊容略微缓和了些,“你心里头是这样想的?”
“当然,当然。”怜枝忙不迭地点头。
从那之后陆景策再要做什么,怜枝都没真的忤逆过他——偶尔发发脾气是有的,陆景策也知道他就是嘴皮子厉害,他也乐得给沈怜枝顺毛哄他开心。
日子久了,怜枝就习惯人伺候,陆景策心细如发,事无巨细地都给他伺候好了,沈怜枝想什么要什么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
所以,怜枝总以为,陆景策在,他就不必提心吊胆。
——可陆景策做这些动作的时机实有些不恰当,这要是在平日里,怜枝也就随他去了,可偏偏是在宫宴上,边上那些人的眼珠子都快黏在他们身上了,可陆景策还旁若无人的。
沈怜枝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边上那道目光在陆景策喂他吃炙肉时便一直粘在他身上,起先还晓得避一避,在陆景策看他口中的烫伤时,竟然是连躲也不躲了,就这样直楞楞地盯着。
怜枝侧首看去,与那双目呆滞的宰相家小姐撞了个正着,怜枝臊得脸上飞起红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倒是那小姐垂了垂眸,干笑两声找补道:“两位殿下……还真是手足情深,简直羡煞旁人。”
话是说的客套,可眼底那一抹一闪而过的失落却没叫怜枝错过,他正要说些什么,陆景策一手搭在他肩膀上——在他凑近的那一刹那,那宰相小姐又快速地抬眼瞟了他一眼,眼中有渴求、期冀。
这一眼缠缠绵绵,陆景策怎么会感受不到,他半蹙着眉,侧过身避过那情意绵绵的目光,“怜枝,嗓子还疼吗?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看看?”
不或是被滚粥呛了一口,能有什么的,怜枝不想大动干戈,因而开口拒绝,“不必……”
哪知一开口,他那嗓子便和破了洞了窗似的,呼啦啦的嘶哑难听,怜枝愣住,陆景策眉间沟壑更深,“不成——还是要请太医来看。”
沈怜枝拗不过他,二人双双离宴回了寝宫,又召来几名太医为沈怜枝细细地“望闻问切”了一番,陆景策这才放下心来。
“怜枝,张嘴。”陆景策手中捏着个药瓶,指尖搽了药要往怜枝处伸去,那股浓郁的药味引得怜枝皱起眉来,只是喉咙里实在是热烫的厉害,怜枝无法,在陆景策无声催促的目光下张开了嘴。
那两根凉幽幽的指头插.入怜枝口中,就好像火遇着冰,嗓子眼儿里立刻舒坦了不少,怜枝也慢慢地放松下来,两瓣唇长得大了些,一双眼睛舒服地眯起来,浓密的睫羽蝶翅般扑扇着。
陆景策看着他,不知联想到什么,瞳色略沉,忽然的,他两根手指齐头并进用力往怜枝喉咙深处一插——
“唔!”
这一下叫怜枝毫无防备,陆景策可没收着力,沈怜枝被这股力道逼得想吐,他双眼翻白,那根红艳艳的舌头下意识地探出来,怜枝合不拢嘴,口涎顺着嘴角滑落,样子很是狼狈。
估摸着过了好一会儿,沈怜枝才缓过这劲来,他有些愤懑地抬头看向忽然对他发难的陆景策,却又被陆景策自上而下的那一眼牢牢钉在原地——
怜枝的目光顺着他面庞往下滑,而后顿在某处,他的瞳仁在刹那间剧烈地一缩。
“怜枝。”陆景策的一只手扣在他的后脑勺上,那股往前的力道让沈怜枝心慌,嗓子眼又开始痛,他指指嗓子,哪想陆景策见了他这动作,挑眉一笑。
“瞎想些什么,过来。”陆景策将怜枝抱在腿上,怜枝坐在他身上,如坐针毡,不论怎么挪移都觉得自己无法偏离开那火热,他的动作大了些,陆景策闷哼一声,低笑着在他臀边拍了拍,“别乱动。”
“再动就由不得你了。”陆景策调笑道。
他这话说得轻佻,怜枝听完心中有些闷闷的,陆景策方才搽药的动作,又叫怜枝想起在宫宴上陆景策那旁若无人的举措,这让沈怜枝很不自在,尤其那宰相小姐一眨不眨的目光——
景策哥哥不应当是那么轻浮的人啊?怜枝想。
或许是关心则乱,他又想。
陆景策也看出怜枝的心思不在那话上,他也不是牲畜,净想着那档子事了,是以陆景策整了整衣摆,人坐正了些,又是一派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模样,“怜枝?”
“戳疼你了?”陆景策低声问。
“是表哥不好,是哥哥莽撞了。”他认错也总是很快。
在怜枝心中那盆火还未烧起的前一刹那,陆景策仅用三言两语便拂散他内心的不满,且还不等怜枝开口,陆景策又接下去了——
他环抱着怜枝的腰身,手臂稍用力了些,陆景策问他:“怜枝,愿意与哥哥成亲吗?”
这一句话贴着沈怜枝耳廓问出,那一刹那沈怜枝脑海中噼里啪啦地炸起火花,怜枝近乎颤抖着声线问:“什么……”
“成亲吗?成亲!”
“对。”陆景策含笑问他,“愿意吗……怜枝与哥哥作结发夫妻。”
这还用说?怜枝生怕他反悔似的揪住他的衣襟一角,怜枝大声道:“愿意——当然愿意!”
他已被这莫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陆景策这话太突然了,怜枝毫无准备,以至于他忘了,在陆景策问出那句话之前,怜枝本想问他另一个问题。
他想问他。你与那宰相家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
沈怜枝没问,陆景策也没答,于是这个疑问,便被埋藏在山底,好像一颗还未燃起的火星。
或许已经被名为“喜悦”的山给压灭了。
或许。
第070章 恩爱两不疑(二更)
一连好些日子, 怜枝都沉浸在能与陆景策成亲的狂喜之中,夜深人静时他蜷缩在陆景策怀里,仍然觉得很不踏实。
怜枝总会半仰着头, 手脚并用地抱着陆景策缠着问他:“哥哥真的要与我成亲吗?”
“真的吗?真的吗?!”
距离陆景策向他求亲, 已过去了几月, 他们早从避暑行宫中回来了, 可是怜枝的亢奋却一点都没有消减,陆景策已不知自己回答过他几回了, 恐怕有千百回了,但他还是浅笑着温声回答道:“当然。”
“当然。”
得到了这两个字, 怜枝便像个讨着了糖般的孩童般安心下来, 也不再吵闹, 他的骤然沉静不免让陆景策多加关注,陆景策问道:“怎么了?”
怜枝注视着他的眼睛,就这样在床榻上跪坐在他面前, 缄默地看了他一会,而后沈怜枝伸出手去抚摸陆景策的脸, 从他光洁的额头, 到挺直的鼻梁, 最后到形状姣好的嘴唇。
……一直到下巴,怜枝也没有停手,他一路滑到陆景策的心脏处,最终趴伏在陆景策身上,听着他一下接着一下的, 稳健有力的心跳声。
怜枝开口了, 他说哥哥,谢谢你给我家。
他这一生, 与“美满”二字真可谓毫不相关,若每个人的命数都是有老天爷提前定下的,那么老天爷可谓是恨他入骨了,一点福分都吝啬赏他,可苦难却受不完。
周宫阴冷,草原严寒,在怜枝看来,每每狂风大作时是陆景策站在他身后,向他伸出手救他与水火之中——尽管回长安后他还是会时常感觉不安。
那就好比一面铜镜,摔成两半后哪怕再拼起来,其中仍有裂痕,那裂痕让怜枝如鲠在喉,如履薄冰……他总希望自己与哥哥能彻底回到从前。
他几乎是迫切的,逼自己与陆景策回到从前,洗刷去他们分开的那一年——
或许这也是怜枝在发觉陆景策有些变了后,只是不断地装傻与安慰自己,却没有找陆景策对峙抑或是打破那表面风平浪静的理由罢。
可他究竟为什么非要这样逼自己?怜枝不愿说,更不愿想。
若成了亲,就好像能抹去所有了,往事能如浮云散去,此后的岁岁年年,他与陆景策相守白头。
“……”陆景策好像愣了愣,他放轻声音,“怎么忽然说这些?”
“表哥当然会给你家……哥哥爱你啊,怜枝。”
这话像一帖灵药,能将怜枝心头所有的伤都抹平,沈怜枝扬起下颌去吻他的侧脸,又被陆景策捏住下巴尖转过头,这对情人相拥深吻,唇齿相依。
这回陆景策也闭了眼睛——吻得多么缱绻。
天又有些冷了,陆景策怕他脱了衣裳冷着,因而将他抱得紧了些,怜枝被勒得难受,拍了拍他的手臂,可陆景策却没有放松力道。
怜枝被他两只手臂桎梏地喘不过气来,挣扎了两下,发觉没有大用,也就不动了。
在登上极乐之巅时,怜枝体会到了一种被潮水堵住鼻口般的窒息感,他的眼前像蒙了一层雾,眼前的一切都让他看不清楚,包括虚伏在他身上的陆景策。
可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拥抱,却让他觉得很熟悉。
***
大周国唯二两位亲王即将喜结连理,自然是举国大事——求得崇丰帝赐婚的圣旨后,陆景策便开始着手准备大婚事宜。
华阳长公主让钦天监挑了个好日子,就在今年年底,定好了后吩咐下去,周宫中良匠们与绣娘便日夜赶工,不敢怠慢。
而陆景策要给沈怜枝最好的,什么都是最好的,在银作局的良匠们与绣娘赶工之前,陆景策还让他们呈上样图来供怜枝挑选。
怜枝那会儿闲来无事,正抚琵琶,一听是挑样图,放了琵琶便兴冲冲地跑来陆景策的书房,“表哥!”
“嗯。”陆景策闻声抬起头笑着看他一眼,他指了指木案上两堆摞起的卷轴,“我还没看——等着你来一起挑。”
怜枝立刻跑到他身边去,将其中一堆卷轴摊开了,却愣在原地——
“怎么都是女子式样?”怜枝有些不满了,看也不想多看一眼,他又去将另一堆卷轴一一摊开了,都是女子才会戴的凤冠,还有什么耳坠钏子步摇……
怜枝是个男人,有没有什么癖好,怎可能愿意着女装,又打扮的像个女子,先前替嫁惠宁是迫不得已,那一路上也是让他小苦吃尽,怨声载道。
“我不要穿戴这些!”怜枝发了脾气,将面前的卷轴往前一推。
“好了,哥哥也不想将你打扮成一个女子。”陆景策也没料到他们会松这么些混账东西过来,罚是必不可少的,可此时还是哄气上头了的祖宗要紧,“哥哥穿什么,你就穿什么,大不了哥哥穿这些,哥哥嫁给你——只要你高兴,要哥哥做什么都行。”
陆景策不哄他也就罢了,可怜枝就是这么个性子,一被人惯着,那尾巴更是要翘到天上去,恃宠而骄了。
他侧过身,愈发激动地同陆景策诉苦道,“哥哥,你不知道——上回我穿那破衣裳,真是搓磨死我了,又小,又窄,走路都费劲……更别提那破冠,沉得我脑袋发疼发晕,我是死也不要再受第二回了……”
他是越说越兴起,也没注意陆景策的脸色变化,直到陆景策两只手按在怜枝的肩膀上,又用力地往下一压,“怜枝,从前的事,就别再说了。”
沈怜枝被他这话给慑住,敏锐地捕捉到了陆景策的那一丝不悦,怜枝忽然发觉自己这是在陆景策的伤口上撒盐——他当时可是穿着那身衣裳嫁给了另一个人,所以陆景策怎么会乐意听这些呢。
他噤了声,陆景策瞟他一眼,复又开口:“我会命他们重新送来……你不必挂心了。”
怜枝点点头,看着怯怯的,陆景策也知他是无意,不忍再看他这样,叹口气,拍拍他的手背,低声道了句:“怜枝,听话。”
这就算将这篇给揭过了。
***
银作局与绣坊敢送这样的样图来打发两位亲王殿下,自然是吃了好一顿教训,最终怜枝选定了喜服的样式后,又敲定了发冠,那是两顶成对儿的金冠,上头雕了龙、凤,麒麟等祥瑞之兽,取的是天长地久之意。
在他们二人正式成亲之前,华阳长公主还在楚王府中为他们二人设了定亲宴,这宴是表明他们二人的亲事已定,长安城中一众王公贵族以及重臣们也纷纷前来贺两位亲王的文定之喜。
宰相等人自也不会缺席,他身后跟着一子一女,宰相见了他们二人,先是规规矩矩地行礼,又命人送上贺礼,这一套下来可谓滴水不漏,他身后的小女儿眼眶微红着,默不作声地瞟了陆景策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怜枝自然发觉了,只是如今他即将与陆景策成亲了,再做那些拈酸吃醋的事也没什么意思,待宰相等人走后,陆景策忽然揽住沈怜枝的肩膀:“我与她没什么。”
怜枝有些诧异于陆景策会提起这茬子事儿,不过他笑着拍了拍陆景策的肩膀,“我自然知道。”
“怜枝,你要知道。”陆景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郑重,“表哥爱你,绝不会做出负你的事。”
“这是承诺?”怜枝笑着转过身,鼻尖蹭了蹭陆景策的,“哥哥若有朝一日真负了我,那又该当如何?”
“哥哥不会的。”
“若真有那一天呢?”怜枝笑得狡黠。
陆景策半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怜枝本以为他会说甚么“那就让我永远失去你”之类的酸话,可陆景策并没有这样说。
陆景策还是固执地重复道,“哥哥不会的。”
怜枝一怔,拍拍他的小臂,二人入了筵席,待歌舞毕后,忽然有个婢子疾步匆匆地走来在陆景策耳畔说了些什么,待他说完后,怜枝疑惑地问道:“怎么?”
陆景策睇他一眼,笑而不语,只是拉着怜枝往东厢房处走去,二人绕出回廊,陆景策先一步推开厢房门,而就在怜枝看清里头景象的那一刹那——他猛然睁大眼睛。
“真美……”怜枝几乎有些痴迷地去抚摸那红绸,衣上精巧的绣文华美无比,那衣料流光溢彩,简直让人无法将目光挪开。
陆景策笑着微微俯视着他,“满意么?”
“当然……当然!”怜枝重重一点头,陆景策继而又开口道,“怜枝,穿上看看。”
“试试合不合身?”
沈怜枝自然不会拒绝,陆景策帮着他换上这身喜服,自个儿也换上了,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目光注视着铜镜中的对方——陆景策素来不会穿这样鲜艳的颜色,可这身喜服却很称他,整个人高大俊美,发黑如墨。
怜枝转过头,脑袋靠在陆景策肩膀上,他说:“表哥,你穿着这身衣裳,真好看。”
陆景策亦侧首回应他的目光,他就这样久久地凝视着沈怜枝,怜枝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脸,“怎么了?”
陆景策还是看着他——怜枝穿这身喜服,比他当初和亲的那身要好看千万倍,极致的红将他的脸衬的极白,唇不点而红,那狭长的柳叶眼更显一种不自知的妖异妩媚。
“怜枝。”陆景策低声唤他,而沈怜枝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就在他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
陆景策倾身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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