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奸夫
草原上篝火熊熊燃烧, 那火光直冲天际,几乎要将那黛色的夜空照亮。
诺敏与拉克申的昏礼比之大半年前斯钦巴日与沈怜枝的要热闹的多,夏人们无拘束, 围在篝火边, 赤着臂膀摔跤。汉子脚下尘土飞扬, 呼喝声不绝于耳。
怜枝浅笑着啜了口酒。
夏人奔放, 酷爱搏斗,沈怜枝犹记得昔日他大婚时, 也有这么一群夏人为了庆贺而比赛摔跤,彼时他被这野蛮行径吓得六神无主, 今时今日倒也能安然处之了。
天色愈发黯沉, 好似一只逐渐往下倾压的乌黑巨掌, 歌舞已毕,酒也喝足了,这婚筵也该结束, 好送诺敏与拉克申这对新婚夫妇入洞房。
斯钦巴日清了清嗓子,正欲开口遣散众人, 哪知有人快他一步, “大王——且慢!”
“臣有一份大礼, 想要进献给大王!”只见一着大夏贵族服饰的男子快步行至他面前。怜枝认得他,他是位于草原边境的丘林部落王之弟,“还请大王笑纳!”
斯钦巴日眉间浮现出川壑,“何物啊?”
“回大王,是一头忠心的猛虎!”
“正所谓''''如虎添翼'''', 大王身边已有猛禽, 却缺一猛虎,唯有鱼与熊掌兼得, 才能彰显我大夏单于之王者气概!”
斯钦巴日嗤了一声,“话倒是说的好听极了——少废话,还不将你那''''猛虎''''牵出来,叫本王开开眼!”
那贵族笑了笑便退下了,他这一打岔,叫方才还昏昏欲睡的夏人们都醒了酒,一个个的都精神抖擞,抻着脑袋往那大夏贵族离去的方向望去。
沈怜枝还在周宫中时也曾见过老虎,波斯使臣觐见周帝,将一只方足月的幼虎献给周帝作贡礼——那幼虎眼都没睁开,小小的软软的一团,实在惹人怜爱。
只可惜这虎愈长愈大,周帝与它玩闹时总是提心吊胆,索性让人将它刺死了,那虎皮如今还垫在周帝的龙座之上呢!
怜枝对“虎”的印象,还弥留于虎幼时那柔软温暖的身子,湿漉漉的眼…故而当那贵族将吊睛白额猛虎牵来时,还真是将他吓了一跳——
那虎脖颈间拴一铁链,粗看着足有六尺长,真是一庞然大物,四只虎爪大如人脸,只肖一爪下去,便能将人开膛破肚。
斯钦巴日身子微微向前倾了些,他指尖在木案上敲了敲,“你说它忠心……怎么个忠心啊。”
贵族大笑起来,不无骄傲道:“大王,我这虎打小就开始驯,从不伤人!”
“啧。”斯钦巴日不屑地扯了扯唇角,“你说它不伤人,它便不伤人?”
“牵下去吧,虎终究是虎,不似鹰犬——养不熟!”
贵族道:“大王不信?那么臣便让大王看看,这虎有多听话!”
说着便出手将猛虎脖颈上的锁链解开了,虎爽利地晃了晃脑袋,仰天长啸一声。只是这声虎啸非但没有震慑住这群夏人,反倒是喊热了他们的血,一个个双目圆睁,不错眼珠地盯着那虎。
虎没了桎梏,却没发狂,反倒是乖顺地趴在大夏贵族身侧。贵族伸手抚了抚它的头,忽而抽出身上的鞭子,“豁啦”一声甩在虎边,尘土飞扬,他喝道:“起!”
这虎竟也听他的话,坐了起来,那贵族的鞭子也不停,不住地抽在它身侧,口中又不断念道:“跑,跑,跑!”
鞭子赶在虎身后,虎成了马,被鞭子赶得脚下生风,空长獠牙利爪,贵族紧跟在它不远处,将其赶至篝火边。
虎停了下来,他便将鞭往前一甩:“跳!”
众人屏息凝神,皆暗忖它这回恐怕不会再听话了,谁知那虎没有片刻犹豫地纵身越过篝火,没叫那火焰烧到它一撮虎毛,显然是不知做过多少回了。
萨仁惊叹道:“这哪是虎?简直比大王的塔拉(鹰名)还听话——!”
贵族接连着来回赶这虎跳了好几回,赶得连斯钦巴日都看不下去了,“行了,这虎血性全无,已算不得是什么虎了。”
那贵族便如方才一般将虎赶了回来,可就在这时!变故突生——夏人的鞭子不知怎得落在了虎屁股上,虎痛得长啸一声,陡然发了狂。
情急之下,贵族一鞭子抽在老虎脑袋上……威慑不成,反倒是将老虎抽偏了头,虎摇了摇脑袋,一双凛然虎眼忽然定在前方不动了,而后长啸着扑来——
正是斯钦巴日所在之处!!
斯钦巴日眸光一凛,俯低身子握住别在腰间的弦月弯刀,只是还不等抽出,那虎又不知怎么的变了方向,朝着斯钦巴日身侧的怜枝扑来——
虎几乎扑到了他面前,怜枝能清晰地闻到那血盆大口中令人作呕的生肉血腥气,他僵硬在原地,连逃都不知往何处逃,也在这时——
一股馥郁的甘松香罩住了他,怜枝面前覆上一片柔软的衣料,眼前一片昏暗,什么也瞧不见。
而后他便听闻虎的痛啸声与刀锋划过骨肉的豁然声响……一直面色沉稳的陆景策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拔出了配件,长剑一挥,只往那猛虎咽喉处刺去!
那虎立即扭转头颅躲过剑锋,张口要往陆景策手腕咬去,陆景策立刻往后一退,转手将剑刺向虎目,长剑刺入之时虎啸凄厉逼人——
只因它被刺穿眼睛的同时,另一柄弦月刀自下而上地扎透他的头颅。
长剑与弦月刀交错,那虎还没死透,仍在垂死挣扎,使得两柄刺穿它骨肉的利器嗡嗡作响,好似在隔空交锋。
虎抽搐着不动后,二人才将剑、弯刀拔出,豁然拔出的那一瞬间带出一大串殷红的血。
那将虎带上来的夏人自知坏了事,面如死灰地跪下了,膝盖磕在草地上,“噗通”一声,这一声引得低头拭剑的陆景策抬眸瞟了他一眼。
不知为什么,那夏人哆嗦得更厉害了。
沈怜枝惊魂甫定,如同溺水之人攀浮木般紧握着表哥盖在他面上的大氅,陆景策将剑放下,侧身要去抚他,“怜枝…怜枝?你怎么……”
在他触及沈怜枝的前一刻,另一只手将不住冷颤着的怜枝给抱住了。
生死一线间,沈怜枝连哭都哭不出来,下意识地偎依在紧拥着他的斯钦巴日怀里,“大王…”
“大王……”
陆景策垂在半空中的手僵硬一瞬,而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只是那染了血迹的广袖之下,他的指间狠狠地掐在了掌心肉中。
斯钦巴日垂眸见怜枝这幅模样,真是痛惜不已,“没事了,不怕…阏氏……”
怜枝仍在颤抖,斯钦巴日低下头吻他的额发,面颊,而后倏然顿住——
斯钦巴日慢慢睁大了眼,屏着呼吸从沈怜枝面上挪开,他的目光一寸寸向下,最终定在怜枝握在胸前的大裳上……
味道……昨日在沈怜枝身上嗅到的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他又闻到了!
就在此时此刻!就在在他阏氏的脸上!而这股味道……是源于这件方才盖在他面上的大氅!
斯钦巴日好像被人一巴掌扇醒了,阏氏染上的究竟是谁的气息……就不言而喻了。
他的脑海倏然变得清明,陆景策那明里暗里暗箭一般的目光,还有方才……方才陆景策那恨不得豁出命去挡在沈怜枝面前的架势……
哪个表兄弟像是这样的?就算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也做不到不顾性命地挡在兄弟面前!
斯钦巴日胸膛大起大伏着,心底像是有一把火在烧,沈怜枝浑然不知他的愤怒,见他脸色紧绷,还以为是方才与虎搏斗时受了伤,因而有些焦急地问道:“大王?大王?你怎么了?”
此时斯钦巴日满心疑窦,一心想着要抓着沈怜枝问个明白,连安抚他的心思也没有了——
丘林部落王的弟弟还跪在那里,只是斯钦巴日心乱如麻已无心审问,只睇了不远处的旭日干一眼,冷声扔下一句“杀了他”,便匆匆带着怜枝离席了。
他手上劲儿不小,怜枝腿还软着,是被他一路拖拽回王帐的。
那铁钳似的手掐的怜枝大臂生疼,他也起了火儿,正要呛斯钦巴日两句,却见那小蛮人无比阴鸷地盯着他,简直与方才那要食人的猛虎别无二致。
怜枝被吓得咽了口唾沫,哆嗦着喊他:“斯……斯钦巴日……”
斯钦巴日充耳不闻,目光落在怜枝还攥着的那件大氅上,心中的怒火又倏然烧起,他大力地将那碍眼的大氅从怜枝手中拽走,而后一手掐住沈怜枝的下颌,“阏氏。”
他的声音极沉,斯钦巴日极力压制着将要喷薄而出的怒意,那些有迹可循的猜测,都像虫蚁一般不断啃噬着他的心脏,简直叫他无法忍受———
“你昨天晚上,提前离席之后,去了哪里。”
“你去了哪?见了什么人……”斯钦巴日狠咬着后槽牙,“你与他做了什么,每件事……都给我交代清楚了!”
沈怜枝不知为何他又提起昨日的事了,颤抖着牙关道:“大王……我不知道…我什么人都没见——啊!”
斯钦巴日掐住他下颌的手猛然用力,怜枝吃痛,大力地抓着他的手腕要往外扯。可斯钦巴日那非人一般的力道岂是他这等对武学一窍不通之人可比的。
“你还敢撒谎!”斯钦巴日咬牙切齿,他抬脚一踢那落在地上的大氅,“那衣裳上的熏香味,与你昨日身上的气味别无二致!”
“你,和你那表哥……你们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第032章 鲜衣怒马
“大王!”怜枝吓得两腿软如面条, “大王这是何意?我不明白……表哥他……他只是我的表哥啊!”
斯钦巴日只冷笑,“表哥?只是表哥?沈怜枝,难不成你真当我瞎了眼睛, 看不出他对你的情意!”
“我不知啊, 大王……我不知啊……”沈怜枝的泪水顺着面庞滑下, 浸湿了斯钦巴日的指缝, “我…我与表哥之间清清白白。”
斯钦巴日认定了沈怜枝昨夜离席后见了陆景策,此时思绪逐渐清明, 他已记起昨日阏氏退下后没多久陆景策也借口醉酒出了穹顶。
见沈怜枝还不说实话,斯钦巴日面色愈发阴鸷恐怖, 怜枝知道是糊弄不过了, 只好哭泣道:“昨夜回王帐时半路遇着了表哥, 我吃醉了酒,只觉得身子发冷,便借了表哥的衣裳取暖……这才, 这才……”
他擦着泪,说话间又小心地抬眸瞟了斯钦巴日一眼。斯钦巴日沉着脸不说话, 怜枝也拿不准他心里在想什么, 故而话音愈来愈轻。
“既然如此, 昨日你为何不解释!”斯钦巴日冷道。
怜枝喉结上下滚了滚,斯钦巴日面色虽未变化,可手上力道却撤去了不少,怜枝稍放下心来,极力稳声道:“这…这不过是芝麻大的事儿, 又何必去提它呢?”
“若你二人之间无私情, 那陆景策又何必这样护着你!”
“表哥与我自小一起长大,手足情深, 何来私情一说!”此时怜枝逐渐沉静下来,他知道自己愈慌张,露出的马脚便愈多,“我冤枉啊!”
说罢便奋力推开斯钦巴日侧身拭面,斯钦巴日好些日子没见着他哭成这样,恼怒过后,便很心疼,“好了…好了……你与他之间,真的清清白白?”
“你还不信我?!”怜枝转过头瞪他一眼。
斯钦巴日见他理直气壮,只差指天画地赌咒发誓,堵在心头的那口气儿松了松,他面色稍霁:“信你,信你。”
他凑到沈怜枝身边,怜枝踟蹰片刻,罕见地抬起手臂抱住他,沈怜枝将脑袋靠在他肩头,言辞恳切:“大王别再说这样的话……我是你的阏氏,又怎会与旁人牵扯到一块。”
“大王这样不信我,真叫人心里难过……”
他哭得可怜,斯钦巴日将他拥入怀中,垂首吻去眼角的泪花,而后一路流连至耳畔,“行了,我不说就是了。”
怜枝听他这样说,心上那块石头总算落地,埋在他怀中闷闷地“嗯”了一声,斯钦巴日则将下巴搁在他肩头,手掌隔着抚弄他的脊背。
他动作轻柔,可面上却一丝笑意都没有。
***
此后几日也没再见斯钦巴日提起陆景策,沈怜枝起先提心吊胆,之后也就彻底放下心来。
只是他仍高兴不起来,要不了几日陆景策便要离开草原了,怜枝心里,终归还是不舍得。几次想出王帐去找陆景策,只是每每走到半路便止住了步伐,垂头丧气地打道回府。
这日斯钦巴日回来,兴冲冲地将沈怜枝给拉了出来,怜枝被他弄得满头雾水,任他牵着自己——斯钦巴日将他拉至一匹骏马前。
那马生得威武漂亮,通体雪白,四蹄乌黑,垂着脑袋,一双澄澈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怜枝,怜枝伸手在它脑袋上摸了摸,由衷叹道:“这马好生威风。”
斯钦巴日侧首注视着他的脸,见怜枝面上浮现出笑容,自己也跟着勾了勾唇,“喜欢吧——这是你的马。”
沈怜枝美目圆睁:“我的马?”
“对,你的马。”斯钦巴日道,“你来驯它。”
怜枝闻言往后退一步,又面露骇色:“我…我来驯它?我怎么驯它!”他连马都骑不利索呢。
斯钦巴日不以为然地笑道:“驯马?天底下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儿了——马犟、横,你就要比它更犟,更横。记住,不论它怎么动,你都要握紧了缰绳不能松手,别的……我会帮你。”
说罢,还不等怜枝回过神来便将他打横抱起放于马背上,沈怜枝几乎被吓得失声——那的确是未曾驯服的烈马,背上坐了人,便很不服气地喷着气晃身子,马蹄子刨着地,泥黄色的草根都被翻了出来。
怜枝两只手紧紧抓着缰绳,纵然如此,身子依旧在马背上晃来晃去,好几次险些坠下马背,又惊又气:“斯钦巴日…斯钦巴日!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斯钦巴日就在边上眼睁睁地看着他颠来倒去,极可恶地笑着,他朝怜枝露出那两颗尖尖的犬齿,嗓音里憋着点坏:“阏氏,记住不许松手———”
“你做什么……啊!!”话音刚落,斯钦巴日便抽出鞭子,扬手在马臀上狠狠甩了一记。
马发了狂,恼恨地摔着马尾往前奔,怜枝只恨自己不能将两条腿也绑在马身上。整个身子上下颠簸,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颠出来,他连叫也叫不出声,上半身几乎全然贴在马身上。
那马疯跑了一阵,见还没将人甩下去,索性停了下来,马颈乱晃,鼻孔中喷洒出灼热吐息,怜枝心如擂鼓,无力地大喊:“放我下来……斯钦巴日,放我下来!!”
哗!又是一声鞭响,马受到鞭策,嘶吼着往前奔去,夹在在马嘶之间的还有斯钦巴日的声音:“沈怜枝,不准松手!”
怜枝都快恨死他了,两腿间火辣辣的痛。马向前狂奔,不知跑了多久,它终于不再左右扭动身躯发狂,吐息也逐渐平稳,而后慢慢地停了下来,驻足不前。
沈怜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骑马时已透支了他全部的力气,此时骤然松懈下来,浑身都发软,不受控地往一边倾斜,滑下了马背———
就在他要坠地之前,又有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了他,怜枝睁开眼,看到了斯钦巴日那张俊美锋利的面孔。
怒意接连涌上心头,怜枝粗喘着扬起手,可就在他将要挥落之际,斯钦巴日又忽然将他放下,指着前方大声道:“看!”
怜枝不明所以地转过头,而后怔在了原地,眼前的景致,足以叫人为之震撼——
这广袤无际的青绿的草原,东西南北都仿佛在毕生都走不到的另一头,云很低,似乎只要轻轻一跃就能够到那片柔软,风拂过地面时能见着盘卧休憩的羊群。
“美吧。”斯钦巴日笑着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凑到怜枝身边的,还有那匹白马——它的喷息不再令人发怵,而是轻柔的,它蹭了蹭怜枝的面颊。
有些硬刺的马鬃戳在脸上,怜枝被挠得笑了起来,他转过身,白马便乖顺地低下头,怜枝搓了搓它的脸。
“它被你驯服了。”斯钦巴日道,“给它起个名字吧。”
怜枝想了想,说:“苏布达。”
斯钦巴日闻言皱起眉:“这是我给你起的名字!”
“嗯。”怜枝扬了扬眉,“我很喜欢,所以我的马也要叫这个名字。”
“苏布达,珍珠。”沈怜枝展露笑颜,他好像体会到了驯马的乐趣——马横,他就更横;马犟,他就更犟,恐慌痛苦过后,他有了一匹忠心的马,死也不会背弃他。
沈怜枝还想摸一摸他的马,可身子却突然腾空而起,是斯钦巴日抱着他的腰将他举了起来。
“你干什么?”怜枝的两只手搭在斯钦巴日的肩膀上,垂头看他,“快放我下来。”
斯钦巴日抱着他转了一圈,“你看见了吗,这一切……草原上的一切都是你的!”
怜枝的心因为他的话而砰砰跳动着,四肢百骸都好像被注入了暖流。他低下头,正好落进了斯钦巴日的眼睛里,在暖阳之下,那双眼呈现出一种如草一般的碧色。
斯钦巴日笑起来,笑得露出两颗尖牙。
他说:“我也是你的。”
***
“啊,等等!”方进王帐,斯钦巴日便贴了上来,急匆匆地去扯怜枝身上的衣物,炽热的吻流连在颀长的脖颈上,留下一连串的暧昧红痕。
斯钦巴日含住怜枝小巧的喉结,细细咂吻着,怜枝的身子慢慢软了下来,两人紧贴时,斯钦巴日也感受到了沈怜枝的变化。
他闷着坏,蹲下身笑道:“我也让你舒坦舒坦,如何?”
……
怜枝去了一次后,他们才变得更为紧密。一时之间王帐中唯有二人纠缠在一起的轻轻喘息,沈怜枝也攀住斯钦巴日的脖颈去吻他,吻他的下颚与挺直的鼻梁,斯钦巴日愈发情动,“阏氏…你是我的阏氏,你只许看着我……不能离开我!”
沈怜枝说不出话,自然也无法回答他,他们耳鬓厮磨、交颈缠绵间,王帐外却突然传来响动,怜枝听到了陆景策的声音:“单于召我前来议事。”
“这…这……”小安子一张脸涨得通红,舌头打结“世……楚王殿下,此时…时恐怕有些…单…单于他…”
怜枝恐慌地抬手握住斯钦巴日线条流畅的小臂,那少年侧首睇他一眼,而后不明意味地一笑,那笑如同一桶兜头泼下的冷水,将怜枝满身欲潮冲走,“不……斯钦巴日…”
斯钦巴日俯下身吻了吻他的眉心,“放心,他看不见你。”
“不…斯钦巴日……斯钦巴日,求求你……”
“周国楚王——”
这句话像一柄剑一样插进了怜枝的心脏,他忽然不动了,眼泪顺着眼角流进鬓发,那由远至近的脚步声让他无比绝望——
沈怜枝知道,他跟陆景策,他们再也,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隔着织制的床幔,怜枝能依稀看清那立在榻前的颀长身影,那身影山一般岿然不动。
“哈……”斯钦巴日抬手向上捋了把被汗水打湿的、垂落下来的额发,又露齿一笑,“今日恐怕不是个议事的好时候,忘了说了……”
“本王现在……正忙着呢。”
第033章 一夜悲萧
十八以前, 陆景策只将沈怜枝当作弟弟。
这个弟弟并不聪颖,却很讨喜,听话到将他的每句话都奉为圭臬, 总是仰着那张小脸痴痴地对他笑, 一双柳叶眸微微弯起, 像月牙儿。
他一步不落地跟在陆景策身后, 一声声地喊他,“表哥, 表哥。”
“景策哥哥,怜枝弹琵琶给你听, 好不好?”
“景策哥哥, 多陪陪我, 好不好?”
沈怜枝粘他粘的紧,像一块儿糖糕,可陆景策却不觉得腻烦, 他喜欢沈怜枝总跟在他身边——他真像那只死了许多年的雪狐,陆景策总是这样想。
他乐意护着他, 宠着他这个惹人怜爱的表弟, 直到十八岁那年他们一同前去行宫避暑……陆景策才对他起了旁的心思。
彼时怜枝十六岁, 已从瘦小的孩童长成了眉目如画的高挑少年郎,着一身织锦,直叫人挪不开眼。
可他仍像从前那样,偎在与他同乘一辆马车的陆景策身旁,一路上兴高采烈:“哥哥, 你看——真美。”
行宫虽不如周宫富丽堂皇, 恢弘气派,可是园林座座, 翠竹映掩,称得上是水木清华。
沈怜枝又是第一回来行宫,还是陆景策求了老佛爷,皇上这才准怜枝也跟着一起来避暑——他初次见这绮丽风光,故而看什么都新鲜,一张嘴就没停过。
陆景策任他靠着,半垂着眼皮浅浅一笑,行宫的风光他早看腻了,倒不如沈怜枝晶亮的双眼美丽。
沈怜枝央他带自己在行宫中转一圈,这一圈绕下来,天已黑透了,怜枝也走累了,两只脚一下地便觉得生疼,两道秀气的眉也颦在一起,“疼,表哥,好疼。”
陆景策便要怜枝坐在石块上,自己蹲在他身前脱去他的鞋袜,蚕丝罗袜滑过他的脚掌,不知蹭着了哪儿,引得怜枝轻轻“嘶”一声。
陆景策一顿,而后又放轻了手上动作,那只脚洁白无瑕,如同上好的暖玉,怜枝被他看得有些羞赧,要将足收回来,却又被陆景策捏着脚腕抻直了。
“脚心都磨破了。”陆景策无奈地叹了一声,“出血了啊,怜枝——早说了别走这样久。”
怜枝怯怯地瞟他一眼,他知道自己今日确是疯过了头,“哥哥……”
陆景策重新为他将鞋穿好了,又背过身,低沉的话音间似乎含着笑意:“下回不许了——上来,哥哥背你回寝宫。”
沈怜枝的双眼慢慢亮起来,他扑到陆景策背上,陆景策两条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拖住了他的腿,怜枝抱着他的脖子,安心地将整个身子都贴在他背上。
怜枝说:“哥哥,你对我真好。”
朦胧月色透过婆娑树影照在青石砖上,陆景策一步接着一步稳稳地朝寝宫中走去。
怜枝已是累极,竟趴在他身上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温热的脸埋陆景策的脖颈处,鼻间热意洒在陆景策颈处。
“……”陆景策轻轻开口叫了他一声,“怜枝?”
沈怜枝睡着了,没听到这声叫唤,陆景策垂首笑了笑,没再叫他。
直至回了寝宫,怜枝才醒来,他睡了一会,已比方才精神多了,匆匆地去往欲殿洗去一身尘埃后,便着一身月色的轻薄寝衣坐在榻上。
陆景策一拉开床帐,怜枝便倏然跃起扑在他身上,陆景策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道闹得猛然砸在榻上。
两个少年环抱在一起,沈怜枝胆子也是愈发大了,竟敢去挠他表哥的痒,陆景策也不生他的气,低低地笑起来,任他闹了好一会儿才翻过身跨在沈怜枝身上,“好了……”
他猛然僵在原地,像一座冰雕——
因为怜枝半撑起身子仰头在他下巴处亲了亲,柔软的双唇触及皮肉,那一刻,四肢百骸都好似有汩汩岩浆淌过,直朝心脏处汇去。
“景策哥哥,多谢你。”怜枝的面颊染上一层薄薄的绯红,他半垂着眼睫,在眼下留下一片被晕开的墨似的阴影,“行宫里真美,真好玩……”
“如果不是你,我恐怕一辈子也没机会见到。”
怜枝抬起手,环住陆景策的腰,面颊贴在他腹部轻轻蹭了蹭,“多谢你。”
陆景策平生第一回发怔,为那个风一般轻柔的吻,为他怀里的沈怜枝,还有沈怜枝望向他的,那一双清澈如湖泊的双眼。
那双眼里,只有他陆景策一个人。
那一刻,陆景策便明白了——他不要沈怜枝只做他的弟弟,他还要沈怜枝做他的结发妻子……他要沈怜枝一生一世都留在他身边,永远,永远这样看着他,这样全心全意地爱他。
沈怜枝只能属于他……只能……
“啊啊啊啊!!”陆景策抽出剑,遽然劈向那织制床幔,剑锋劈烂了铺在矮榻上的兽皮,他双目赤红,喉咙深处发出兽那样低沉的嗬嗬声。
陆景策疯了一样举剑劈向矮榻,床幔被剑锋划得不成样子,胡床被踢倒,整个毡帐内一片狼藉。
他的脑海中不住浮现出方才在王帐时依稀见到的光景——那床幔遮掩后的二人剪影,陆景策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怎么会不知道怜枝的低低啜泣是因为什么?怎么会不知道斯钦巴日的用意是什么!!!
从前沈怜枝在他怀里仰头吻他,无声地说爱他,而今时今日,他却亲眼看见他认定的妻子——在别的男人怀里,翻浪缠绵。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陆景策握着剑柄的手在不住颤抖,手背小臂上青筋暴起,他绷着下颚,尝到了唇齿间的血腥味……
陆景策像被人劈成了两半,滔天怒意如同燎原烈火,可火烧之后,唯剩下一片苍苍的灰烬……
他孑孓一身地站在这里,浑身的血肉都仿佛被啃噬殆尽,那感觉让陆景策想起昔日他跪在雪地里,求皇帝不要将怜枝送去和亲——
陆景策仰起头,长吁出一口气,他睁开眼睛,墨玉般的眼瞳深不可测。
沈怜枝不再是当年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全心全意爱他的弟弟。
今时今日,他的爱,已染上了污浊的尘土。
***
“啪!!!”
沈怜枝用尽全身气力往斯钦巴日脸上扇了一耳光,他浑身上下都发寒,四肢都在发抖,可这耳光却快、准、狠,清脆响亮。
斯钦巴日被这股子力道扇偏了头,这一耳光呼得他耳畔嗡嗡作响,脸颊内侧的肉猛磕在齿关,浓郁的血腥气直冲头顶——
“啐。”斯钦巴日吐出带血的沫子,他极缓慢地转过头,狠戾道,“你打我?”
“你为了他……打我?!”
“你为什么要找他过来,你为什么要让他进王帐,你为什么要让他看见……看见我们做这种事?!”
“斯钦巴日!!”怜枝哭了,他朝斯钦巴日大吼,“你给我滚!!”
斯钦巴日气得浑身哆嗦,“他没看见!他隔着床幔,能看见个屁——我就是要找他过来,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你是我的阏氏!不是他可以肖想的人!!”
沈怜枝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险些被一口唾沫呛死:“我亲口对你说过!我与他只是手足之情!!”
“你为什么还不信我?!”
“你对他是手足之情,他对你呢?!”斯钦巴日俯身抬手掐住怜枝的脖颈,他咬牙切齿道,“那陆景策见了你,活像狼见着肉骨头……我非要敲打他一番不可!”
怜枝闭上眼,面上滑下两行清泪,他的心好痛,痛的像被人活生生捏碎了,陆景策……他知道自己此生无法再与他续前缘,他何尝不痛……
可在周宫的那些年,怜枝死也不会忘,那段时日是他藏在心中的珍宝,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璧玉。斯钦巴日这样做,就是将这块玉摔碎了,将他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给扯去了。
“你给我滚……斯钦巴日…你给我滚!!”怜枝怒喊。
他那双泣血的眼睛叫斯钦巴日心惊,可这幅天塌了一般的模样,也在无意中牵动了斯钦巴日心底的一根弦,将他的心底撕开一个小小的裂缝。
斯钦巴日缄默地用那双狼一样的、幽绿的眼睛看了他一会,而后起身下榻,穿好衣裳后出了王帐——没走两步遇着了前来请罪的丘林部落王。
“大王!”丘林部落王跪在他身前,“阿古拉(他的弟弟)犯下滔天大罪,是臣之疏忽,臣甘愿受罚!”
阿古拉在献虎时将这虎吹得天花乱坠,哪知半路那鞭子抽到了虎身上,叫那虎发了狂——
斯钦巴日只记得那日吓着了沈怜枝,旁的都有些记不清了,此时他正心乱如麻,不曾细想,只是有些不耐道:“这事与你无关——阿古拉已死,此事已尘埃落定……好了,你回去罢。”
丘林部落王长呼出一口气,跪谢道:“多谢大王!多谢大王!”
斯钦巴日只敷衍地颔了颔首便走远了,他满心都是沈怜枝与陆景策的那档子事,耳畔仿佛还萦绕着怜枝的喊声。
因而斯钦巴日不曾注意到,当他走远后,丘林部落王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背影,盯了半晌。
男人的眼睛若有所思的微微眯起,见他确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转过身离开了。
第034章 私奔
直至陆景策离开前, 沈怜枝也再没与斯钦巴日说过哪怕一句话。
每日入夜,二人背靠着背一言不发地入眠,可每当怜枝醒来时, 他的腰总会被少年的手臂环住——是斯钦巴日在睡梦中无意识地黏到他身上来了。
怜枝抬起的手臂顿了一顿, 终归没将斯钦巴日的手臂拿开, 而是任他抱着……沈怜枝半阖着眼皮, 不知为何心有些闷闷的酸痛。
斯钦巴日那事做得确实过分,而怜枝气归气, 却没有记恨他……说到底,沈怜枝还是心虚。
那双手臂实在抱得太紧, 怜枝的胸腔被斯钦巴日大半个身子压制着, 叫他喘不过气来。
沈怜枝好似又被蚕丝缚住了, 那狭隘的、暗无天日的厚茧使他进退不能,沈怜枝知道,他不能再优柔寡断下去——
可还不等他想明白, 陆景策便要走了。
昔日鸿胪寺卿作为大周使臣送沈怜枝来和亲时,斯钦巴日还不等他参加完婚宴便将其赶走了;今日陆景策来, 他倒是留了陆景策好一段日子, 要他亲眼看着自己与阏氏是怎样鹣鲽情深。
现在, 也差不多是时候让他滚回大周了。
坏就坏在他做过了头,害得沈怜枝怨上了他,这些日子连一句话也不愿意同他说,自己几次示好,他也熟视无睹, 这叫斯钦巴日很是恼火。
“你究竟闹够了没有!”斯钦巴日一掌拍在沈怜枝身侧, 他半撑在怜枝身上,逼得怜枝不由往后仰了仰首。
沈怜枝疲惫地叹了口气:“你呢, 你又在闹什么?”
“我闹?”斯钦巴日气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我…我不过是叫他知难而退!这才……才…你可是为了他扇了我一耳光!”
他有点儿委屈道:“我竟不知你的手劲儿这样大!”
沈怜枝偏过头,那股窒息感又在无形之中裹住了他的身体,“我说过……我说过的……我与他之间清清白白……他是我的表哥…也只能是我的表哥,你究竟还要听我说多少次!!”
最后那句,几乎是冲着斯钦巴日吼出来,斯钦巴日被他吼得愣在原地。
怜枝别过头不去看他,抬手抚了把脸——好擦去那还来不及被斯钦巴日看见的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斯钦巴日才回过神来,他注视着沈怜枝苍白秀美的侧颜,“我知道了……今日…你跟我一起去于都斤山送他走,好不好?”
沈怜枝全然不曾想到他会这样说,竟愣了一愣,而后抬眸望向他:“真的?”
“自然是真的。”斯钦巴日重重一颔首。
沈怜枝方才还黯淡的双眼因为他这话而骤然散发出光彩——
那份根本无法掩藏的欢欣雀跃被斯钦巴日全然纳入眼底,斯钦巴日垂下眼皮,掩去了逐渐变得幽深的眸光。
而怜枝对此浑然不觉,对斯钦巴日的愧意宛如火烧,刺痛了他的心,他起身贴近斯钦巴日的面庞,在少年脸颊上留下一吻。
“很疼么?”怜枝问他。
斯钦巴日轻哼一声。
怜枝握住他的手,又小声道:“下次不会了……往后,都不会了,只是你要信我,好不好?”
“哪儿还敢不信你呢。”斯钦巴日道。
怜枝清浅一笑,正欲转过身,却被身后人抓住手腕,斯钦巴日握得极用力,仿佛要将怜枝的骨头都给捏碎。
沈怜枝回头看他,斯钦巴日看向他的目光深沉的让人心惊,斯钦巴日说:“我信你……可你不能骗我。”
“怎么会骗你呢?”怜枝的心尖跳了跳。
“你是我的阏氏,你要永远留在我身边,你不能走。”
“如果有朝一日你背叛了我……”斯钦巴日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又蓦然松开了捉住他的手,他没将话说完,可怜枝脊背已浮起一层潸潸冷汗。
“走吧,去送你的表哥。”
***
怜枝骑上了那匹斯钦巴日送他的白马——苏布达。
苏布达一改先前的恣悍,在怜枝□□,乖得不像话,怜枝去搓揉它的耳朵,它也不躲,鼻孔中喷一喷气,又甩一甩尾,很是温驯。
沈怜枝好似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迎面而来的风将他垂落在耳鬓的发将后吹去,沈怜枝挥舞着马鞭,姿态从容潇洒——哪儿还有先前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呢?
他们一行人将大周使团送至于都斤山,怜枝翻身下马,与陆景策遥相对望。
沈怜枝看着他,一颗心好似被针刺穿了,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走了好几步了。
怜枝有些惊异于斯钦巴日没有出手拦他,因而转过头,斯钦巴日沉沉地看着他,“去吧。”
“快些回来。”他道。
怜枝在原地定了许久,也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最终只能一头浆糊地朝着陆景策走去——在斯钦巴日不错眼珠的凝望之下。
“怜枝。”陆景策对他笑起来,依然是这样俊雅,这样风姿卓然,目光柔和如水,怜枝从那双眼中看不到半点的怨恨与失望——温柔得一如从前。
“怜枝来了草原,会骑马了,比以前学得快多了。”陆景策说。
沈怜枝有些不敢看他,他还记得陆景策从前说过不许他在骑马,除非是他带着自己骑。
“表哥…我……”
“怜枝。”陆景策出言打断了他的话,“这不要紧。”
“哥哥唯愿你欢喜。”
怜枝的眼眶中顷刻间盈满了泪水,他昂起头,极力睁大双眼,睁得双眼发痛,却还是挡不住泪珠滑落,他想对陆景策说些什么,可嗓子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景策看着他,看着他白皙细腻的脖颈,那睫羽半遮的目光似很深情,可只有陆景策的知道自己藏住的是什么——
那雪白的颈子在他眼前不断变幻,变幻为方才怜枝骑马的模样,再变幻为许多天前,斯钦巴日揽着他骑马的那副场景。
那真是刺眼极了。
一只温热的手覆在沈怜枝头顶,引得他抬起头来,陆景策半垂着头替他擦去面上的泪水,他倾身抱住沈怜枝,在他背后拍了拍,像一个兄长。
可怜枝却倏然睁大眼,陆景策借着广袖遮掩往他袖间塞了什么,而后表哥的声音在怜枝耳畔响起,轻的像一阵风。
“七日后,亥时。”
“就在此处。”
***
“他走了?”斯钦巴日道。
“回大王,不错,臣亲眼目睹大周使团朝雁门关处去。”
斯钦巴日紧皱的眉略微舒展了些,可心里却还是七上八下的不踏实,右眼皮一个劲儿地跳,他不由会想起陆景策离去时与沈怜枝的那个拥抱——
那日等陆景策走后,斯钦巴日立即将沈怜枝扯到自己身边,怜枝面上的眼泪已被擦净,唯有双眼黯淡。
“你们说了些什么?”
怜枝身子倏然一僵,尽管很快就缓和下来了,可那须臾间的僵硬还是被斯钦巴日捕捉到了,“不过是说些兄弟间的体己话,能有什么……你又疑神疑鬼了。”
斯钦巴日眼睛倏然一眯,上下扫了他一眼,没从怜枝面上捉到破绽,这才作罢。
二人一同回了王帐,斯钦巴日仍不放心,起先两日几乎每时每刻都贴在沈怜枝身边,寸步不离,这两日才好一些。
斯钦巴日遣走了旭日干,他回王帐时,怜枝正伏在案上练字。
他那双手生得漂亮,五指纤细修长,指间圆润可爱,甲面微微泛粉,此时握着那修长的笔杆子,手腕轻晃却又不绵软,很是赏心悦目。
斯钦巴日欣赏了片刻,而后才走过去将下巴垫在他的肩头,“又在写什么呢?”
怜枝写得入神,连斯钦巴日何时回的王帐都不清楚,此时被他吓了一跳,笔杆子一抖,纸上多了一串儿墨珠,“你……”
沈怜枝气得搡了他一把,斯钦巴日晃也没晃,趁他一个不慎便将那镇纸挪开,那张纸便变戏法儿似的到了他的手上,“……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斯钦巴日有些困难地逐字逐句念完了,这每个字他都认得,连在一起他就不知在说些什么了,“这什么诗?翻来覆去地说些甚么莲花莲子,乌七八糟的在写什么呢?”
怜枝一把将纸从他手中夺回来,“说了你也不知道……快还我。”
斯钦巴日不屑地轻嗤一声:“你们大周人,就爱写些文邹邹的诗,看了稀里糊涂的,叫人头疼。”
这要是以往怜枝听他这么说,这两人定是少不了一番口舌争论,势必要牵扯出一“恶战”,谁知今日怜枝竟然出奇地沉默。
“……你怎么了?”斯钦巴日察出几分不对来,“这就生气了?”
怜枝干笑两声,抬手轻轻一推,“哪儿来得那么多气去生。”
说罢转过头——可当他背过身的那一刹那,沈怜枝面上牵强的笑便如同潮水般消褪,面上只剩下深深的忧愁与哀伤。
他想起了陆景策塞进他袖间的物件——那是一副卷起来的,他的小像。
画上他抱着一株并蒂莲花,未束发,发丝被一支簪子挽起,画上他笑得明媚,而怜枝清楚记得那一天——
那一日,他终于与表哥互通了心意。
第035章 败露
沈怜枝十九岁那年, 大周与夏国之间的战事如火如荼,夏军攻势凶猛,将周军打得节节败退, 周帝被气得口吐鲜血, 险些就要驾鹤西去。
后宫妃嫔们日日啼哭不止, 太后愁得一病不起, 彼时正值六月,原先花团锦簇的御花园在一夜之间残败凋敝, 零落一片。
蓬莱池中早该盛放的荷花亦是花苞紧闭,翠青色的荷叶叶边发黄, 尽显荒凉——宫中诸多异事, 闹得人心惶惶, 华阳长公主亲自去请了青山庵方丈来宫中做法事,可方丈看罢,只是摇一摇头。
几月后, 周国大败,痛失两座城池, 皇帝遣使送去求和书, 彼时尚在人世的苏合大单于便提了和亲休战——是以皇帝不得不忍痛将自己唯一的公主送到大夏去。
那时已入冬, 长安城飘起了雪子,可蓬莱池中的莲花却开了——
那会儿怜枝正靠在陆景策身上看书,看得接连打哈欠,翻过一页,只见小安子行色匆匆地跑进来, “殿下!世子殿下, 出大事了!”
“蓬莱池…蓬莱池里的荷花开了!”
怜枝瞥了眼殿中的暖炉,嘻嘻笑道:“小安子, 你说什么胡话呢?外头还在下雪,哪还能开莲花?”
“真的…是真的!”
怜枝还要笑他胡说八道,却听边上的陆景策开口了,他伸手抽走怜枝捏得皱巴巴的书,又和缓开口道:“荷花开了,这是好兆头——怜枝要不要去看看?”
他勾起唇角:“也好过看书看得睡着,嗯?”
怜枝红了脸,遂与陆景策结伴跟在小安子后头朝蓬莱池处走去。
寒冬腊月里开荷花,实在是闻所未闻,宫中一传十十传百,要不了多久便团团围在蓬莱池边看这稀世奇景。
宫人们见着他们,福了福身后便散开了。
怜枝撑在白玉栏杆边往池中探头,果真见着一株株荷花亭亭玉立地开在水池中,荷叶也是青翠欲滴,他转身扯了扯陆景策的衣袖,激动道:“哥哥,你看!”
雪落在荷花瓣上,这世上竟还有如此之奇景,沈怜枝一颗心砰砰乱跳,抬手要去折那株离自己最近的并蒂莲花……可惜那莲花可望不可及,他大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还是够不着。
怜枝正苦恼,而后脚下便凌空,是有人将他抱起了,怜枝转过头:“表哥?”
“别怕。”陆景策笑着看他,“去折吧,不会叫你落进水里的。”
怜枝便高兴了,伸着手臂将莲花折了下来,可还不及回到栏杆后,便觉得腰身一松,整个人也要往池里坠去——“啊!”
沈怜枝扑腾着两只手,猛然闭上眼睛,可就当他觉得自己要一头栽进水里的时候,又是一股力道将他拽回栏杆后,他听到了陆景策闷着坏的笑声:“看,表哥说了,不会叫你落水的。”
“嗬……嗬……”怜枝费了好一会功夫才稳住了心跳,他气表哥作弄于他,遂瞪了陆景策一眼,不肯再跟他说话,背过身就要走。
“怜枝?这株莲花也不要了?”
沈怜枝只管往前走,一眼也不看他。
“怜枝,怜枝?”
沈怜枝气恨地答:“不要了!”
身后那人顿了顿,好一会都没再说话,怜枝以为陆景策没再跟上来,遂犹犹豫豫地回头看了一眼——陆景策就站在他身后,怀里抱着那株莲花,唇角微勾,好像并不意外他会回头。
“生气归生气,可你还是舍不得我的,是不是?”陆景策轻轻问他。
怜枝的面上浮起一层薄霞,两只手借着宽袍掩饰扭在一起。
他那点不自在的小动作自然躲不过陆景策的法眼,他低笑一声,走上前将并蒂莲放在怜枝怀中,怜枝微微昂头看他,只见陆景策笑着念了一句诗——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他那如月色般的清浅眸光落在怜枝身上,怜枝的脸更红了,指甲掐着莲花的枝茎——陆景策的手覆在他面颊上,叫怜枝抬起头来看他,“怜枝……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诗?”
南朝《西洲曲》,是求爱诗,莲子,谐音怜子,……怜枝的呼吸愈发急促,心如擂鼓,他不敢想,不敢想哥哥是不是也……
可还不等他理清混乱的思绪,两瓣唇已被覆住了——清浅的、温和的吻,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陆景策柔和地注视着他,不曾再开口,可他想对怜枝说的所有话,全在那个吻里了。
在那一日,空中飘雪却莲花盛放的那日,沈怜枝终于得偿所愿。
***
沈怜枝躺在斯钦巴日身侧,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帐顶,满心都是陆景策临走前塞在他袖中的那幅画,还有从前的那些事。
他抬手覆住了脸——怜枝还记得那些事,那份悸动,那些誓言,桩桩件件,犹在眼前。
沈怜枝的心猛烈地跳动着,震得他垂在前胸的狼牙略有起伏,狼牙尖隔着胸膛戳着他的心脏,叫怜枝只觉得刺刺的痛,宛如惩戒,又像警示。
怜枝叹了口气,转头看了斯钦巴日一眼,深深的一眼,而后轻手轻脚地将那只横在他小腹上的手臂给挪开。
他已是无比小心,可斯钦巴日好似还是有所察觉,两眉轻皱,呼吸略顿——怜枝被惊得睁大了眼,下意识地止住了呼吸。
只是等了好一会,都不见斯钦巴日再有动作,怜枝这才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地从矮榻上坐起,拨开床幔下了榻。
怜枝摸黑穿好衣裳,最后回头看了眼被床幔遮住的矮榻,而后小心翼翼地走出了王帐。
他谁也没惊动,借着星光找着了自己的马,怜枝抬手拍了拍它的脑袋,“苏布达,苏布达?”
苏布达晃了晃脑袋,从鼻孔中喷出气来,怜枝知道它醒了,便踩着马镫跨到它的背上,随后一甩马鞭:“驾!”
怜枝这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生怕惊动了人,好在从单于庭通往于都斤山的路,他已很熟悉,且二者相距不远,怜枝没费多少功夫便到了。
“怜枝。”陆景策的声音在浓重的夜色中响起,沈怜枝翻身下马,正好落在他身前。
陆景策唇角微勾,抬手要为怜枝抚平鬓角的乱发:“怎么就你一个人,小安子他……”
“只有我一个人。”怜枝开口道。
陆景策的手僵在半空中,唇角的笑也逐渐敛起,他垂眼看向怜枝,目光像一滩黏稠的乌水,阴沉可怖——可偏偏他整个人都隐匿在晦暗之中,黑沉沉的夜遮住了他眼底的阴鸷偏执。
“为什么,怜枝。”陆景策低沉地问。
沈怜枝别回头,心痛如绞,却无言以对。
陆景策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两手不住地颤抖——他紧盯着沈怜枝纤细的脖颈,竟生出了直接将他扼死的冲动……他的心也想被一柄剑穿透了。
怎么会这样?陆景策想,怎么会这样?
沈怜枝,打八岁起就在他身边打转,从不忤逆他的乖怜枝,怎么会背叛他,怎么会离他而去,怎么会……在他与那个野蛮人之间,选择对方!!
为什么?!
陆景策不明白,实在是想不明白。
他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无力与茫然,他悲哀地想,为什么?
“斯钦巴日,究竟比我,好在哪里?”陆景策沙哑着问他。
“不是讨厌草原么?不是讨厌他么?为什么……不过才半年,你的心就偏向他了?!”
陆景策微微伏低身子,正视着沈怜枝,那双眼中一样蕴藏着悲哀:“不是要你记住么?你是要嫁给我的。”
“现在我能带你走,我能让你我二人重新在一起——你跟我回去,我们还像从前一样,我们本该是那样!”
他那双眼睛,深不可测,漩涡一样要将怜枝整个人都吸进去。
怜枝看着他,只觉得灵魂都仿佛在颤动,那只不得不封在心底的兽,又开始不安分地发狂,发疯,怒吼着撞击他的心门,有什么东西就要宣泄而出,怜枝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
陆景策向他伸出手:“你不是知道的吗,世上只有哥哥是真的爱你,是真的对你好,怜枝……怜枝,听话。”
“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回到我身边来。”
“你是我的阏氏,你要永远留在我身边。”
或许是天太黑了,怜枝再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他的脑海中,陆景策与斯钦巴日的脸不断地交替着,有两股无形的、不由分说地力道不断撕扯着他——怜枝哭了。
“哥哥……可是……我们回不到过去了。”
从他坐上前往大夏和亲的喜轿的那一刻,一切便已注定了,一切便已是不能再颠覆的了,他不能……这辈子他注定只能成为斯钦巴日的妻子,草原的阏氏。
陆景策缄默良久,而后站直身体,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怜枝,那眸光像是尖刀,硬生生地将怜枝的心都给剜了出来:“是不能回去。”
“还是你不愿意。”
沈怜枝泣不成声。
陆景策看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走近了,“怜枝长大了,不想再要哥哥了。”
“不……不是……”沈怜枝哭着摇头,“没有不要……”
陆景策俯身,微凉的唇印在他的额上,一个颤抖的吻,那吻叫怜枝觉得很害怕——
好像有什么从他手中流走了,而他费尽全力也无法再握住,怜枝下意识地抓住陆景策的手臂,陆景策从他的额角吻至嘴唇。
怜枝知道自己该躲开的,可脚下却像生了根,怎么也动弹不得,陆景策的手搀在他后腰,沈怜枝一直在颤抖——
“哥哥…我……啊!”
话未说完,便是一支箭破风袭来,直朝这相拥的二人射来,陆景策眸光一凛,揽着怜枝快速躲过。
怜枝倏然转过头,而后猛得怔在原地,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背后那人身量高挑,发丝高束在脑后,面容俊美邪肆,是幅毋庸置疑的好相貌……可在此时此刻,却让人不寒而栗。
是斯钦巴日。
是斯钦巴日!!
第036章 敝屣
斯钦巴日高坐在马背上, 马动也不动地伫在那里,而他掌心中握着长弓,幽绿色的眼眸阴戾骇人, 周身仿佛弥漫着一股逼人的寒气。
他再次举起弓, 对准了陆景策的心口就是一箭——
“哥哥!”怜枝瞳孔骤缩, 奋力推开了陆景策, 这才堪堪避开那一箭,怜枝转过头, 浑身血流滞塞在心口,他冲着那马上的人大喊:“斯钦巴日, 你听我说……听我说!”
斯钦巴日握着弓的手略有颤抖, 他转过头, 目光不错地凝望着沈怜枝。
那双眼中的恨,悲愤,是如此的鲜明而深刻, 纵使怜枝处在暗色之中,也能将那双眼看得清楚, 他被看得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是我错看你……是我错看了你!!”斯钦巴日在夜色中冲着沈怜枝怒吼, 那吼声直击怜枝灵魂深处。
怜枝嘴唇颤动着, 斯钦巴日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忽然就哀戚地一笑,“我压根没睡着。”
“我压根就没睡着!!”
“斯钦巴日…斯钦……”
“怜枝!”陆景策遽然出声,而后将沈怜枝猛得往自己身侧一扯,“上马, 别再和他废话——!”
“你敢?!!”斯钦巴日扔了长弓翻身下马, 他拔出弦月刀,奋力地往陆景策身上劈去。
那一刀他使尽全力, 刀风凌厉至极,若非陆景策闪避及时,恐怕此刻已头颅落地!
“呃!”可哪怕他闪得再快,也无法完全躲开这致命一击,刀锋划过陆景策的大臂,鲜血自伤处汩汩淌出,那殷红的血刺痛了怜枝的双眼,“表哥!!”
怜枝对武可谓一窍不通,可此刻还是挡在了陆景策身前,硬生生地逼停了斯钦巴日挥了一半的刀——
弦月刀堪堪悬在怜枝鼻尖,沈怜枝浑身剧颤:“别杀他,别杀他……”
斯钦巴日绷着下颚,几乎从齿缝中挤出的字:“让开……”
“此事与表哥无关……斯钦巴日,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你听我说啊,嗬!”
“滚开!!”斯钦巴日对他再也没有任何怜惜之情,他抬手便将怜枝推开了,那一掌搡得沈怜枝头晕目眩,他重重砸在地上,正好撞在一块硬石上,痛得怜枝浑身痉挛。
“怜枝……怜枝?!”陆景策猛然睁大眼,正要搀扶,可身侧又是一道刀风刮过,陆景策紧咬牙关,抽出长剑,转身正面迎上斯钦巴日的攻势。
长剑与弯刀相触,“铿”一声骤响,斯钦巴日已失心疯了,举着刀乱劈,目眦欲裂恨不得要将陆景策千刀万剐,而陆景策亦是不甘示弱,剑剑直击要害,二人僵持不下,都没从对方身上讨到好。
怜枝趴伏在地上,起先的痛楚已缓过,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而后不知听到什么,猛得定在原地——
怜枝缓缓转过头,只见远处一片火红,无数火把照亮了夜空。
隆隆马蹄声由远及近,沈怜枝顿时手脚冰凉。
“你带了人?!!”他险些喊破了嗓子,“斯钦巴日,你带了人?!”
陆景策举着剑的手一顿,而后改防为攻,那长剑在半空中刷刷划过,快得闪出白光。
“怜枝,骑上马,你走!”
可沈怜枝只是悲哀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扑过去抱住了斯钦巴日的腰,那挥舞的长刀杀人不眨眼,斯钦巴日沉手时,那刀锋割落了怜枝半数长发。
无数青丝飘落在地,怜枝如墨瀑般的长发于转睫间拦腰截断,长短不一地落在他肩头,“斯钦巴日,不要这样……”
怜枝嚎哭着,淌落的泪水落进口中,苦咸无比,“别这样……”
“哥哥,你走啊……有人来了,你走啊!!”
陆景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眶发红,“你要留在这里?都这样了……你还要留在这里?”
他一抬手指向斯钦巴日,“他会杀了你!”
“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他不会的。”沈怜枝哭着摇头,“你快走,往山里跑,别让人捉住——别管我,快走!!!”
而后抱住斯钦巴日腰身的双臂更加用力,怜枝用尽毕生最大的气力将他往后拖,又一遍遍地求着罗刹一般的斯钦巴日,“我留在这里,你放他走……让我哥哥走……”
斯钦巴日嘴唇哆嗦着,一颗心灌了铅水一样又沉又痛,他捏着怜枝的下颌,嗓子眼仿佛被堵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马蹄声愈来愈响,伴随着夏人们的威武呼喝,烈火将暗夜照得有如白昼。
陆景策闭上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的手指甲深深扎进手掌心肉中,俊雅面容上浮现出极度的痛苦与纠结的神色,陆景策睁开眼,凝重地望向沈怜枝:“怜枝。”
“跟哥哥走。”
“别犯傻!!”在沈怜枝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斯钦巴日时,陆景策终于克制不住朝他吼出声,怜枝被吓了一跳,步伐往后一挪……
这一挪如同匕首一般刺中陆景策的心,那一刻陆景策四肢百骸骤冷,他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是嘴唇嗫嚅着:“你想好了…你想好了?”
呼喝声愈来愈近,火光冲天,怜枝环抱住斯钦巴日的手臂脱臼了般僵痛无比,“哥哥,你在说什么……来不及了,你走啊!!”
陆景策脸色白如鬼魅,他垂眸轻嗤一声,而后翻身上马。转过头,最后再深深地、沉痛地看了沈怜枝一眼。
“哥哥会回来接你的。”陆景策说,“你不该待在这。”
而也在这时,被冲天的愤怒与沉痛击打的头脑眩晕的斯钦巴日也在此刻清醒过来,终于有所动作——沈怜枝奋力拖住要翻身上马去追他的斯钦巴日,大喊道:“别回头,往前跑!!”
马鞭飞扬,肌肉精悍的汗血宝马头也不回地往深山中跑去,斯钦巴日挣开沈怜枝,捡起长弓朝那夜色中射了几箭,怜枝抬起头,看见他阴沉俊美的容颜被火红的光笼罩——
是斯钦巴日的人来了。
“大王!”为首的旭日干下马朝着斯钦巴日行礼。
“追!给本王追!”斯钦巴日指着陆景策离去的方向吼道,“挖地三尺也要给本王将那个奸夫找出来!”
“臣遵命!”
近百人策马奔向于都斤山深处,怜枝看着那一片火光,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有一只指腹粗砺的手将他的脸抬起,“阏氏,你错了。”
“我不会杀你——但我会让你……”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
“啊!”
怜枝被大力摔在王帐之中的兽皮毯上,他想爬起来,却被斯钦巴日踩住了胸膛,那只革鞮用力地往下压,压得怜枝传不上气,不住地咳嗽。
他抓住斯钦巴日的脚腕,用尽全力地想将其挪开,可那只脚仍旧巍然不动,“斯钦巴日……放开…”
“你也配喊本王的名字?”斯钦巴日冰冷道,他不仅没收力,反而更用力了些,“再敢让本王听到这个名字从你嘴里冒出来,我就撕烂你的嘴。”
怜枝惘然地看着他,他无法站起身来,更无法克制眼泪从眸中滑落,“你怎么……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说话?”
斯钦巴日英俊至极的面孔变得狰狞,“因为你不配!!”
“我没想和他走,我只是想最后再去见他一眼——斯…大王!如果我真的要走,我又怎么会扔下小安子,一个人去!”
怜枝以为斯钦巴日是误会于他要跟着陆景策离开,这才如此生气,可他错了——
斯钦巴日怒极反笑:“走?你还想走?你还想再去看他一眼——沈怜枝,你他娘的就这么舍不得他?舍不得你这奸夫?!”
“奸夫?不是奸夫……只是,只是哥哥啊!”
“你还当我是蠢物?!”斯钦巴日冷笑,“你们做了什么,我看得清清楚楚。”
怜枝面白如纸,顿时百口莫辩,而斯钦巴日看着他,亦是心痛如绞。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回忆起那一幕——他的阏氏,在别的男人怀里,与他真正的心上人拥吻。
多么缱绻,多么情真意切,多么让人动容啊,沈怜枝从来没用那种眼神看过他——他在这样爱着陆景策的时候,何曾想过他斯钦巴日才是他真正的夫君!
他所有猜测都是对的,他们之间有私情,竟然真的有私情——不只是陆景策,沈怜枝也爱他,
“你一直在骗我……沈怜枝,你一直在骗我!!”
斯钦巴日的脑海从未如此清明过,每一次他提起陆景策,沈怜枝那些慌张,那些悲切,都有了解释,为什么沈怜枝会如此愤怒于他将陆景策找过来——
因为他爱陆景策啊!
斯钦巴日牙关颤抖,他恨不得一刀捅死沈怜枝,再一刀捅死自己,他的心痛到他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也说不出任何的话。
而就在此刻,王帐又有一人走了进来。
是苏日娜。这事儿闹得这样大,她自然也问清楚了事情头尾。
“淫夫在哪?沈怜枝在——”苏日娜的话在她目光触及躺倒在兽皮上的怜枝那一刻止住了,她看了眼面目狰狞的斯钦巴日,又看了眼面上爬满泪水的怜枝,似也愣住了。
可她也没怔忡多久便回过神来了,苏日娜冷嗤一声:“我早知道这沈怜枝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你还一直同我犟,在所有人面前下我的面子,现在你知道了?究竟谁才是对的!”
“这就是个妖物——沈怜枝,我倒要问问了,你先前被烧了的三封信,里头究竟写了什么呢?要你这样这样着急地去毁尸灭迹!”
怜枝神魂骤颤,他嗫嚅着唇仰头看向苏日娜,而她只是刻薄讥嘲地一笑,“你真当我忘了?”
“是啊。”斯钦巴日也开口了,“那三封信,写了什么呢?”
怜枝痛苦的闭上眼,斯钦巴日的话如同一柄刺向他眉心的箭,他没有回话,真相却已然显而易见。
斯钦巴日久久地凝视着他,他想冷笑,可唇角却怎么也挑不起来。眼珠仿佛被千万根针扎透了,痛得要命,“哈…哈哈,原来如此,沈怜枝,原来如此!”
“我竟然真有这么蠢,蠢到相信你的每句话!我为了你,推翻大夏的规矩,我不许任何人忤逆你,而你,你就是这样对我——践踏我的真心,和另一个人暗通款曲!”
“我没有……我没有,我想留在大夏啊,我想留在你身边,我想做你的阏氏的……”怜枝泣不成声,不住地摇头。
其实方才三人对峙间,沈怜枝对他的偏心是如此明显,只可惜斯钦巴日太不知足了——
他要沈怜枝与别的男人之间干净彻底,所以怜枝与陆景策的别离,在他看来就是情意绵绵,互诉情衷。
至于沈怜枝留下来,也是为了让陆景策逃出大夏,从而牺牲自己拖住他,多么情深似海,多么感天动地……
他们才是天定的姻缘,而他斯钦巴日……他是隔在那二人之间的绊脚石,是棒打鸳鸯的那根棒子!
苏日娜极怕斯钦巴日会在被他的几滴眼泪魅惑,准备快刀斩乱麻:“还听他废话什么?!直接杀了他!”
斯钦巴日摸向腰间的弯刀,将其全都拔了出来——怜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斯钦巴日真是恨他啊,脑海中不住浮现二人拥吻的刺目情景,不住浮现沈怜枝离去的背影,可在沈怜枝这样的目光下,他又怎么都下不去手!
“下手啊!你究竟在墨迹什么?斯钦巴日,你当真昏头了不成?!”
“闭嘴!!”斯钦巴日赤红着眼睛转过头,他喘着粗气,“闭嘴。”
他好似一头狼,一头走投无路趋近发狂的疯狼,苏日娜被他眼底中那嗜血的暴虐震住了,她说不出话来——一道骤然响起的男声打破了此时的僵局。
是旭日干。
“大王。”旭日干道,“臣无能……”
“没能捉到周国楚王。”
第037章 生不如死
“渴……好渴…”沈怜枝无力地趴在地上, 眼前灰漆漆的一片,头晕得他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水, 水——”
怜枝那把清亮的好嗓子此时像被砂纸磨过, 粗砺沙哑, 还带哭腔, “我想喝水。”
“有没有人啊……来人啊,我好饿, 好饿!”
胃中好似有一把火在烧,将他的骨头血肉都烧穿了, 那灼人的渴意几乎让他发狂, 沈怜枝的五指紧扣着身下的兽皮毯, 痛苦地翻滚着——那垂落在肩头的发尾便如密密麻麻的细针一般扎着他的脖颈。
怜枝蜷缩着,被弦月刀割短的发被他淌出的泪浸成一绺绺的,沈怜枝捂着小腹呜咽着:“谁来……救救我……”
距离上回见到斯钦巴日已足足过去了两日, 怜枝还记着那日斯钦巴日离开王帐时的脸色——
“……”斯钦巴日缓慢地抬起头,眼球上爬满了血丝, 他声音低哑, “你说什么?”
“臣……臣无能, 没能捉到周国楚王……”
哗——旭日干话音未落,那弦月刀便已倏然横在他脖颈前,斯钦巴日只消再进一步,那刀锋便能划开旭日干的喉咙,“你再说一遍。”
旭日干垂眸看向那寒冽的刀锋, 喉结上下滚了滚, 紧抿着唇,不再开口。
那弦月刀竟在微微的颤抖, 又或握着那刀柄的手在颤,斯钦巴日猛然向后大退一步,刀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弧,“本王亲自去捉他。”
“看好他。”斯钦巴日微侧过身斜睇了地上的怜枝一眼,那一眼凉薄而鄙夷,没有半分的怜爱,好似在看一只让人见之生厌的敝屣。
“从今日起。”斯钦巴日冷声道,“你不再是我大夏的阏氏。”
他只留下这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带着旭日干离开了,怜枝艰难地抬起头,看着斯钦巴日的背影离他愈来愈远,直至不见。
沈怜枝不再是大夏尊贵的阏氏,他成了没名没份的贱.奴,这两日他水米未进,他终于体会到了何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斯钦巴日折磨人的手段真高明啊。
怜枝浑身哆嗦着,他忽然觉得好冷,冷得让他喘不过气来,沈怜枝闭上眼,面前浮现出陆景策离开时那赤红悲切的一眼,怜枝在心里问自己——他是不是选错了。
是不是选错了。
好饿,好渴,好冷,他好像快死了,迷蒙之际,沈怜枝似乎听到了革鞮踩在兽皮毯上的沙沙声,怜枝强撑着抬起头来,看到一张冷峻深邃的面孔。
“……”沈怜枝秀美的柳叶眸中淌下两行泪,他小声地喊着眼前人,“大王……我知错了。”
“我好饿,我想吃东西,我想喝水。”怜枝像一只被打断了手脚的绵羊那样爬向斯钦巴日,爬到这个狠心的少年单于身边,“你放过我吧,放过我……”
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他的下颚将沈怜枝的脸抬了起来,那只手力道极大,使得怜枝被迫张开嘴。
斯钦巴日阴沉着脸将一壶米浆倒入他口中,米浆温热,清甜香醇,沈怜枝久逢甘霖,张着嘴去够壶口,斯钦巴日半垂着眼皮看那鲜红的,啜舔着壶口的水红嘴唇,胸膛忽然大起大伏——
他猛得扔了铜壶,虎口扣着怜枝纤细的脖颈,斯钦巴日咬牙切齿,声线略有颤抖:“贱人……”
“他究竟去哪了?!”
怜枝抓着他的手腕,感受着指腹下斯钦巴日稳健有力的脉搏,怜枝悲哀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大王,斯钦巴日……”
“你不要这样对我,我好害怕……”怜枝打着寒噤道,“你放过他吧,我跟表哥……”
怜枝无力地低下头来,流下的眼泪落在斯钦巴日手背上,好似岩浆,烫得斯钦巴日心口剧痛,“都是过去的事了……”
斯钦巴日紧咬着牙关,“放过他?”
“你有什么脸让我放过他!”
斯钦巴日骤然松开手,怜枝一个不稳便倒在地上,斯钦巴日冷沉道,“陆景策去了哪。”
“我不知道……斯钦巴日……”
“我说过不许再叫我的名字!”斯钦巴日恶狠狠地瞪着他,“你真的想让我撕烂你的嘴?!”
怜枝浑身一抖,不再说话了。
斯钦巴日看着他通红的双眼,又恨又痛——他带着近百人在草原上找了两天,找了足足两天,却还是连个人影都没找到。
怎么可能?
他陆景策能有这么神通广大?这可是在大夏,是在他斯钦巴日的地盘上……这陆景策,究竟是走了哪一条路,才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走!!
“说!他究竟去了哪?!”
怜枝垂着首,细瘦的肩头微颤,依稀能听得他极力压下的哽咽。
斯钦巴日心口好似被压着一块石头,他冷冷一笑:“好……很好。”
“不论他在哪……是还在草原上,亦或是已逃出了雁门关,都不要紧了。”
沈怜枝倏然抬起头来,而后瞳仁遽然一缩——“不要!!”
斯钦巴日手中捏着一纸帛书,怜枝认得那帛书,那是周国与夏国的休战书……怜枝好似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不顾一切地出手去阻挡斯钦巴日的动作,“别撕,别撕……”
那纤秀的十指紧扣着斯钦巴日的手,指间无意识地扎进了斯钦巴日的皮肉中,斯钦巴日皱了皱眉:“放手!”
“你不能撕,不能撕……”怜枝大喊道,“你怎么能言而无信?你怎么能再向大周出兵!”
斯钦巴日眯了眯眼,他问怜枝:“沈怜枝,你真正忧心的,是你母国的安危,还是你表哥的死活——”
“你说话啊!”
怜枝两瓣嘴唇不住哆嗦着,他当然知道此时不该再牵扯到表哥。
可在斯钦巴日那样深沉的、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之下,他却怎么也不能说出,“只是忧心于母国安危”这样的话来。
他没有那么多的抱负,他只是害怕,害怕他的景策哥哥变成亡国俘虏。
斯钦巴日紧盯他片刻,而后冷嘲似得勾起一侧唇角。
他站起身,忽而一脚踹在王帐中堆满的牛皮箱上,这一脚的力道使得堆放成山的皮箱轰然倒塌,摔在兽皮毯之上,一数金银流泄而出。
“陆景策——他究竟有什么好……让你哪怕落到了这样的境地,还要念着他!沈怜枝……”斯钦巴日闭上眼睛,眼角轻轻地抽动着,“你现在,连骗一骗我都不愿意了。”
他又自嘲似的笑起来,“我真贱啊,都亲眼看到你跟他抱在一起了……还是……”
舍不得你。
“你又究竟有什么好?!”斯钦巴日狂怒道,他抽出弯刀,一刀劈在沈怜枝面前,劈断了落在他面前的玉簪子。
他发泄一般砍向怜枝从周宫中带来的嫁妆,而后目光一转,定在了不远处的一顶金冠上——
沈怜枝束着那顶金冠,真美,美得像天仙,只可惜那也不是束给他看的,是为了陆景策。
斯钦巴日的眼眸微微睁大,怜枝也巡着他的视线看去,继而兀然摒住呼吸,他看着斯钦巴日举起刀,就要往金冠上劈,沈怜枝目眦欲裂,嘶声道:“不要———”
他扑在那金冠上,用肉身挡住了斯钦巴日要挥下的刀,怜枝哭喊道:“不要……不能砍这个,不可以……”
斯钦巴日面颊僵冷,眼眶发酸,他看着沈怜枝这样珍惜这顶金冠,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斯钦巴日僵硬道:“他送你的,是不是?”
怜枝闷头呜咽着,不答话。
“他送你的,你就捧在手心里,你就当稀罕的宝贝——我送你的,你就扔在犄角旮旯里,扔在地上,嫌弃的要死!”
发皱的雪狐皮,丢在地上的狼牙,就好像他的真心,一文不值——斯钦巴日终于懂了,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先前总觉得与沈怜枝隔了一层。
他以为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是他从前太凶了,这才叫怜枝不喜爱他,可原来……原来是因为他的心里已有了人。
沈怜枝一颗心都被陆景策挤满了,哪里还有他的位子,哪里还有?!
他是大夏最年轻的单于,他是草原上的英雄,他是斯钦巴日,沈怜枝,怎么能、怎么敢这么对他?!!
斯钦巴日红着脸粗喘着,抬手便将怜枝扯开,在怜枝惊惧的目光之下,他高举起弦月刀,狠狠往下劈去——
“不要!!”
哐!!
金冠碎成两半,纹路尽数被劈烂,怜枝惘然地看着那顶破败的金冠,颓然地半倒在地上,他流着泪,却还是轻轻的,疯疯的笑了两声,“呵……哈哈……”
“哈哈……”
就这样碎了,像人心一样脆弱,沈怜枝还记得自己刚来草原时那样寂寞,那样难过,他就靠着这顶金冠活下来。
现在,它碎了。
斯钦巴日扔了刀,又转向怜枝,他沉默地抽出休战帛书,当着沈怜枝的面——撕裂了。
怜枝木讷地看着,像个无生气的人偶。
“我早该这么做。”斯钦巴日说,“从一开始——大周送了你这样一个不阴不阳的双儿过来和亲时就该这样做的,现在晚了点,却也不算太迟。”
怜枝冷冷地看他,看向斯钦巴日,这个人能在此刻面不改色地说他是“不阴不阳的双儿”,可就在不久之前,他说他是苏布达,说他像珍珠一样美丽。
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又是假的。
“我会杀了他。“斯钦巴日道,“不过在此之前,我会将他绑在床前,让他亲眼看着我是怎么干你的。”
怜枝低声笑,笑得不能自已,而后仰头朝着斯钦巴日啐了一口。
“你知道吗?”他温声道,“其实你根本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早就跟陆景策私定终身了——”
“我什么都给他了,身子,爱……而你只配捡他剩下的。”
“每回与你交.合,我都要强迫自己想着他,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
“不至于恶心到吐出来。”
第038章 血色
沈怜枝要为自己所说的话付出代价。
斯钦巴日时常在二人行鱼水之欢时给予沈怜枝疼痛——譬如精致锁骨上的咬痕, 腰间的掐痕,以及沈怜枝雪白胸膛上一个比一个更深的吻痕。
对此怜枝已经习惯,他往往在斯钦巴日啃咬他时无奈地抱住这个少年的后脖颈, 而后温柔地亲吻着斯钦巴日的头顶心, 无声地安抚着他年少气盛的夫君。
“轻点, 别咬。”怜枝笑他, “属狗的么?”
斯钦巴日又不大高兴地咬住他的肩头,只是之后的动作却轻了不少——于是那些细微的痛使得这交颈厮磨变得越发暧昧, 怜枝便只能沉醉于灵肉结合的快意之中……
其实除却初次,与斯钦巴日做那档子事都是快活的, 只是新婚之夜叫怜枝吃了苦头, 故此他对于这事总是有些怕在——
只是再怕, 也比不得这回。
沈怜枝这才明白,从前斯钦巴日待他却是称得上“温柔”了,而合卺那日的疼痛, 之于今日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斯钦巴日力气大得似乎是想将他的下颌骨捏碎。
怜枝痛得浑身冒冷汗, 斯钦巴日像一头暴虐的凶兽, 眼中只余嗜血的欲望, 他对沈怜枝所有仅剩的怜惜都被那三两句话消磨光了,那只铁钳般的手掐着怜枝的脖颈,怜枝被扼住呼吸,面庞微微泛紫。
“……咳…”沈怜枝毫不畏惧地抬起头来,在他心中, 对斯钦巴日的恨意远远高过了恐惧。
他等待着斯钦巴日用匕首一般锋利的言语刺痛他的心, 等待着他一声接一声的怒骂,但是斯钦巴日——他没有。
斯钦巴日的脸色极为难看, 甚至于有些面目狰狞,那张英俊桀骜的脸颊苍白到了极点,微微凸出的眼球布满了鲜红的密麻的血丝。
怜枝臆想之中的恶语并未袭来,那是因为斯钦巴日说不出话了——当一个人仇恨到极致、愤怒到极致时,喉咙便好似被石头堵住,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他的嘴唇嗫嚅着,继而忽然抬手去暴力地撕扯怜枝身上的衣物,那轻薄的柔纱在斯钦巴日手上有如脆弱的纸,一扯就碎。
“你做什么……”沈怜枝蓦然睁大眼,那壶米浆叫他恢复了些气力,怜枝用尽全力地挣扎,抬起一条腿猛踹向斯钦巴日腹部,“滚……滚开……恶心!”
那股力道根本无法将斯钦巴□□退,已初具大夏成年男子身型的斯钦巴日根本没将那一脚放在眼里,那一点不轻不重的疼痛如同一捧热油,浇在他心中的熊熊烈火上。
而沈怜枝已不愿再与他做那样的事,斯钦巴日转瞬即逝的爱意与温情让他失望透顶,斯钦巴日在他面前所显露出的暴戾恣睢比温柔更鲜明。
斯钦巴日,这不可一世的少年单于,他胆敢为了沈怜枝与所有人作对,能为了沈怜枝更改祖宗礼法……可他也能将沈怜枝当成最低贱的奴隶,铁石心肠地将他关在王帐中不吃不喝整整两日。
可怜枝最恨的,还是斯钦巴日的傲慢——
就好像斯钦巴日对他的怜惜已冰解云散一般,沈怜枝对他的愧疚一样已然随风消逝。
斯钦巴日只肯信他自己,却不肯信怜枝的一片真情——那时候,怜枝是真的想忍痛舍弃与表哥的曾经,想好好地做他斯钦巴日的阏氏。
斯钦巴日赤红着眼睛握住他纤秀的脚踝,而后倏然向上抬起,怜枝两条腿被分得极开,腿根近乎被撕裂般的痛叫沈怜枝冷汗涔涔。
他蹙起眉,轻微地痛呼着,斯钦巴日呼吸愈来愈沉,眼中的愤怒、欲望,像混在一起的香灰,他俯下身,在怜枝大腿侧狠狠咬了一口——
“啊——!”怜枝痛得大叫,腰身不自主地向上挺起,宛若一副绝美的弓。
这声痛呼是因为斯钦巴日那一咬,也是因为他之后的那一动作,沈怜枝头脑一片煞白,眼泪与面上滑下的汗水混在一起,难舍难分。
怜枝虽是个双儿,却也不是真正的女子,斯钦巴日又是天赋异禀,从前总是顾念着怜枝娇气,其实并未做得彻底。
可是如今的他早已成了求而不得的疯子……
这不是厮磨,这只是一场酷刑,斯钦巴日用这粗暴的法子去惩罚他的废阏氏,去惩罚他从前真真正正放在心上的人。
他要找回他在沈怜枝面前丢失的傲气,要再次成为他的主宰,怜枝痛得大叫,斯钦巴日则粗粗地喘着,“恶心……我恶心?”
“沈怜枝,我还没有嫌你恶心呢!嗬……你寡廉鲜耻朝三暮四你不得好死!嗬……贱.人,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我真的在乎你?在乎你残羹冷炙一样的爱?谁在乎!!!”
斯钦巴日眼眶变得绯红,他的喉结上下一滚,眼瞳覆上一层水亮,斯钦巴日仰起头,用力地睁大双眼,“我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怜枝说不出话,只是无力地张大嘴,斯钦巴日每前进一步,他就发狠地拍打着斯钦巴日坚硬的臂膀,指甲深深地扎进他的肉里,发疯的猫一样划。
皮肉被扯开,白色的指甲衬着鲜红的肉,以及指缝间滑落的血,斯钦巴日抓着怜枝的手,用力的、用力地往回拗,将怜枝指缝间的血抹在他脸上,身上。
“我恨你。”斯钦巴日的手臂紧紧拥抱着他,啃咬沈怜枝秀气的喉结,“我恨你,我恨你!!”
沈怜枝快痛死了,斯钦巴日简直是想杀了他,他急喘着转过头,兽皮毯上被砍烂的金冠的残骸刺痛了沈怜枝的双眼。
怜枝骤然奋起,抓着斯钦巴日发尾高竖起的辫子狠狠一扯,用力的几乎要将这小蛮人的头皮也给硬生生扯掉。
斯钦巴日吃痛,大叫一声,而沈怜枝则趁乱往外爬。
斯钦巴日环住他的腰,将他往后一拉,他的胸膛贴着沈怜枝的脊背,那炽热的身体将怜枝烫得浑身发抖,痛楚让他愈发清明,怜枝扬手扇了斯钦巴日一耳光,“放开我——放开!!”
那“啪”的一声响无比清脆响亮,斯钦巴日被这一耳光扇得眼前发黑,却仍然不肯放开沈怜枝,他猛甩了甩头,低吼道:“贱.人,你还敢放肆?!”
怜枝忍着痛,找准时机踢他踹他,狠揪他的头发,他喊哑了嗓子,声音沙哑凄厉,“畜生,你是畜生!”
“我是畜生,在你心里我什么都不是!”斯钦巴日冷笑,“你的景策表哥倒是正人君子…不过是个逃跑的懦夫!”
“无能至极……连心上人都留不住的废物!”
沈怜枝尖喊:“你也配说他?你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啊!!”
***
夜深。
多事之秋,草原上只能听得偶尔的蝉鸣声,毡帐隐匿于暗夜中,静谧安宁。
唯有王帐时而响起啜泣声,时高时低,凄厉而哀婉,旭日干伫立在王帐外,如同一座无生息的冰冷石像。
“呃……”紧闭的王帐被一条蓦然伸出的手臂破开,白皙的手臂,骨肉匀停,手背上隐隐可见几条蜿蜒的青筋,手指难耐地蜷缩着,紧扣着地面。
而后半个赤.裸的身子探出王帐来——
那人趴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来,旭日干低垂着眼眸,看着沉闷无情——可在目光触及那人面容的那一刻,他的瞳仁骤然一缩。
“救救我……”沈怜枝的面颊上红了一片,那干涸的痕迹像血,怜枝朝他伸直了手臂,清丽的面容爬满了泪痕,狼狈却也迷人,“救我……放开我…放我,啊!!”
另一只手从王帐中探出来,准确无误地掐住了他纤细的后颈,像捉一只猫崽子一般将怜枝提了回去,怜枝被那股力道拖拽着,又无力挣脱,只能眼眶含泪地朝旭日干伸手,“救……”
可他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完,便被拽回了斯钦巴日面前,那张俊美至极的脸在怜枝眼中宛若地府修罗,“救?”
“沈怜枝,你自找的。”
说着,斯钦巴日的攻势愈发恐怖,火烧火燎的刺痛感使他浑身痉挛,怜枝体会不到一点快感,也许他不该激怒斯钦巴日的——
只可惜怜枝在吃足苦头之后才明了。
他成了俎上肉,任由斯钦巴日折磨,怜枝拖着两条无力的腿往外爬,他已失去了尊严、骨气,宛若一头断了腿的,奋力逃出虎口的羊。
怜枝的手在兽皮毯上胡乱的挥着,血迹干涸的手指抓着兽皮往外爬,他面颊惨白,浑身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河里爬出来的,死不瞑目的水鬼。
“你跑什么,沈怜枝,跑什么?”
斯钦巴日掐着他的腰,毫不顾惜地大力挞责,他直起身,发丝亦被沈怜枝拉扯的不成样子,斯钦巴日单手将额前的碎发捋至脑后,怒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欲望。
他的面颊染上薄红,“哪怕当不了阏氏,你也别想着离开我……沈怜枝…”
他做得尽兴,欲望蒙蔽了他的双眼,斯钦巴日的灵魂恍若泡在了一汪温热的灵泉之中,那感觉叫他无法自拔,在这样的交缠中,他能短暂地忘却沈怜枝的背叛,与他自己的可悲——
眼前一片白光闪过,斯钦巴日双手撑在沈怜枝身侧,低沉地喘息着,他垂着头,沉默片刻,良久才沙哑地开口,“沈怜枝,你与我…”
话未言尽。斯钦巴日倏然住口,他抬起头,目光紧紧盯着沈怜枝惨白的脸,因为剧痛而微微蜷缩着的身体,再往下……
斯钦巴日瞳仁一缩,嗓子眼像被人用匕首扎穿了——
怜枝的腿间,缓慢地淌下一道殷红的血流,一滴接着一滴,滑过皮肉留下一道道红痕。
那一刹那有如天崩地裂,斯钦巴日顿时手脚冰凉。
第039章 伤痕
一轮暖阳自远方缓缓升起, 光辉徐徐映照在碧青的草上,草原上鸦雀无声,人影寂寥, 明明晴空万里, 可整个单于庭却好似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霾。
一身着胡服的女子疾步匆匆地往公主帐处走去, 她猛然拉开帐帘, 而后走到方醒来不久的苏日娜身边,倾身凑到她一侧同她耳语几句。
苏日娜静默地听着, 起先还面色沉稳,可听完后却倏然变了脸色, 一双眼睛圆蹬:“你说什么?!”
“小产?”苏日娜不可置信道, “他是个男人, 怎么小产,你疯了?”
侍仆神情凝重地同她点了点头,苏日娜抬眸睇她一眼, 那侍仆则眼疾手快地为她穿上衣裳,苏日娜将长发一拢, 面色沉重地走出帐外。
只见不远处的王帐外边围满了人, 苏日娜紧皱着眉走到候在帐帘外的旭日干面前, “究竟出了什么事!”
“公主。”旭日干抬起头来,脸色似乎也不好看,“阏氏他……”
“他算什么阏氏!”苏日娜暴躁地打断了他的话,“几日前他就被废了,这可是大王亲口说的!”
旭日干闻言伫在原地, 紧抿着嘴唇静默不言, 苏日娜斜他一眼,又冷哼一声, 大步流星地走入帐内,“斯钦巴日,斯钦……”
苏日娜停下步伐,蹙着眉将面前的牛皮酒壶一脚踢开,酒壶咕噜噜地滚远了,停在不远处席地而坐的少年身边。
斯钦巴日坐在兽皮毯上,一条长腿屈着,额头抵在膝盖处,他向来束得漂亮利落的发辫被人扯乱了,那些蓬乱的发丝将他的侧颜掩了大半,脊背微弯,竟有些颓然。
苏日娜冷冷叫他:“斯钦巴日。”
斯钦巴日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却并没有抬头,苏日娜眯着眼看他片刻,又微微提声再次唤他:“斯钦巴日!”
斯钦巴日这才缓慢地抬头望向她,而苏日娜心中的愤懑也在斯钦巴日仰头的那一刻变为了惊诧——斯钦巴日面容憔悴,那双绿松石一般的双眸黯淡无光,眼裂通红可怖,似有水光。
“你……”苏日娜双目圆睁,很有些不可置信道,“你哭了?斯钦巴日,你……”
可不能怪苏日娜对此惊异,实在是斯钦巴日掉泪太过罕见,先阏氏早逝,她这个做姐姐的是看着斯钦巴日长大的,自然清楚三弟弟心气高傲,将面子看得比天还大。
斯钦巴日像野兽一般长大,苏合教他什么叫战士,何为悍勇,他要像草原上狼群的头狼一般,守卫着大夏,守卫着草原。
而作为头狼,他绝不能示弱,掉泪更是被他视为不堪忍受的奇耻大辱,苏日娜仍然记得斯钦巴日十三岁那年,先阏氏仙逝,而斯钦巴日在先阏氏的丧礼上没掉一滴眼泪——那可是他的亲娘。
苏日娜时常想,这斯钦巴日的心肠该有多硬,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才能叫斯钦巴日这样的人落泪——
“究竟怎么了。”苏日娜寒声道。
“阏氏……”斯钦巴日嗓音干哑,“阏氏他……”
苏日娜还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她怒道:“什么阏氏,他私通外男还有什么脸面做我大夏的阏氏?!当时可是你亲口说要废了他!”
斯钦巴日默然。
良久,他才颤抖着声轻语:“沈怜枝……他……”
“他小产了。”
苏日娜怔愣许久,柳眉倒竖:“小产?小什么产,你们一个两个都昏了头了——那沈怜枝先前不是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是个男人,无法像女子一般怀胎生子么?现在又在搞些什么鬼把戏!”
话虽是这样说,可苏日娜也晓得怜枝身体有异,看斯钦巴日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也是鼓声不断,苏日娜顿了顿,试探着开口:“你说他小产…那么他……何时有的喜啊?”
苏日娜方说完便后悔了,她也是糊涂了,这沈怜枝才小产,她又提起这一茬了,好在斯钦巴日只是沉默地伏着身子,没有接话。
“这孩子来得蹊跷。”苏日娜沉吟许久才道,她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一阵见血,“你这头才下定决心要对周国动手,他这厢就有身孕了——”
“更不必说他与那周国楚王之间如此不清不楚……依我看,他这一胎保不齐是个孽种。”
“没了也好。”苏日娜道。
斯钦巴日再次望向她,那深深的一眼将苏日娜含在喉咙中的那一句“孩子是怎么没的”给硬逼下去了——苏日娜睁大双眼,目光在斯钦巴日布满划痕的脖颈,以及前襟松垮的衣物上来回逡巡着。
斯钦巴日垂放在身前的两只手在不住地颤抖,手心血红一片,他跪坐在兽皮毯上,湿润的双目竟有几分迷惘。
手掌上的血已干涸了,可斯钦巴日仍然记得他的掌心滑过怜枝大腿时,那温热黏腻的触感。沈怜枝两条腿抖若筛糠,胸膛剧烈起伏着,斯钦巴日握住他的肩头,声音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慌张:“沈怜枝……”
“沈怜枝!!”
怜枝没有回答他,他的面颊反倒是变得越来越苍白,斯钦巴日颤抖着用兽皮将他赤.裸的身躯裹起,用干净的手背擦怜枝额上的汗,只是汗与血一样,愈擦愈多。
“沈怜枝?你醒醒,沈怜枝……巫医,去找巫医!!”斯钦巴日红着眼睛冲出王帐,他揪着旭日干的衣领,用狂暴来掩饰他的慌张,“快!让巫医过来!!”
“阏氏……阏氏他……”斯钦巴日有些哽咽,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脑海中再次划过涓涓小流淌过白皙腿肚,自脚根滴落在地上的刺目情景。
他闭上眼,终于沙哑着说出了那句话:“他小产了。”
这四个字有如晴天霹雳,旭日干也木楞在原地,缓了好一会才干涩地应下,而后同手同脚地前去找巫医。
不知过了多久,才见旭日干将巫医带回了王帐,斯钦巴日颓然地站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巫医解开怜枝身上裹着的兽皮,用沾了药汁的帕子擦拭他的身体。
那帕上殷红的血迹刺痛了斯钦巴日的双眼,他有些艰难地闭了闭眼,走到了王帐另一侧——耳侧时不时传来沈怜枝轻微的痛呼声,那声音像密密麻麻的银针一般深扎进斯钦巴日的心中。
“是我……”斯钦巴日已克制不住哭腔了,声音颤抖悲切,“是我……我一时糊涂,才叫那孩子……那个我与他的孩子,还来不及出世就……”
“……”苏日娜的目光从他猩红的双眼,掠至下颚处的眼泪,她阖上双眸,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不一定是你的孩子……”
“这也不是你的错,斯钦巴日。”
“怎么不是我的错?!”斯钦巴日骤然站起身来,他急促地喘息着,“这是我的错……如果我不那么对他,如果我能……”
斯钦巴日随即又记起,那时怜枝总哭喊着叫痛,呜咽着要往外爬,可斯钦巴日被愤怒冲昏了头,对他毫无怜惜——
结果就是沈怜枝每往外爬一次,便会被斯钦巴日握住脚腕拖回来,他不知道……若他知道怜枝有了身孕,他绝不会这样做,更不可能这样对他……
“那是我的孩子。”斯钦巴日对这一点异常执着,“沈怜枝只可能怀我的孩子……是我的……不是那个懦夫的,是我的!!”
“但是……”斯钦巴日的嗓子眼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狠扼住了,使得他连一句整话都无法说全,苏日娜再次沉沉地叹了口气,将脸转至一侧。
顷刻之间王帐中鸦雀无声,唯有不远处床榻那儿所传来的悉索声,那点声响宛若无形的钩子,扎透斯钦巴日的心后又将其吊起。
床幔被全然扯开,巫医直起身来,朝着伫在那处的斯钦巴日与苏日娜行礼,“小民参见大王,参见公主。”
斯钦巴日不答话,苏日娜暗瞟了眼他握紧在身侧的双拳,轻轻晃了晃首,走上前问她:“他怎么样了。”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躺在床榻上的沈怜枝。
巫医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阏氏他……虽是阴阳同体,却也不是真正的女子,故而……”
“慢。”苏日娜两眉拧起,“他究竟怎么了——沈怜枝不是小产了么?”
这下换作巫医愣在原地了:“小产?阏氏怎么会小产——他根本无法怀有身孕!”
“大王……行房时太过悍勇,阏氏体弱,承欢时难以招架,这才受了伤,流了些血。”巫医开口道,“小民已为阏氏塞了药玉,那处的伤,休养几日便能好全了。”
苏日娜没想到真相竟然如此儿戏,一时气得浑身发抖,反之斯钦巴日双眸中迸发出光芒,“不是小产?他没有小产?!”
巫医说得隐晦,可斯钦巴日也不是蠢物,自然是听明白了——
此时的他正处于劫后余生的狂喜之中,至于巫医所说的怜枝无法怀有身孕,他根本不在乎——只要沈怜枝在他身边就好了,他只要沈怜枝。
骤然的大喜大悲如同潮水,已将斯钦巴日那些不甘与愤恨给冲了个干干净净——当他目光触及沈怜枝腿间殷红的血迹时,心脏处传来的闷痛实在太过鲜明。
斯钦巴日这才明白,哪怕沈怜枝心里藏着任何一个人,哪怕沈怜枝在他与另一个男人之间犹豫不决,他还是爱他,而斯钦巴日之所以愤怒,是因为他害怕。
他害怕,自己在沈怜枝的心里,比不上陆景策。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斯钦巴日想,至少沈怜枝留在他身边……从前如何,他都不在乎了,只要往后余生,沈怜枝能继续好好地做他的阏氏,他就再也不追究那些事了。
斯钦巴日心里很明白,若沈怜枝真的怀有身孕,又是他将孩子弄掉了,那么沈怜枝这辈子都再无可能原谅他……
好在不是小产……他想。
那时候斯钦巴日极为天真,只以为不是小产便万事大吉,彼时的他真的不曾想到——
怜枝会因为这事而恨上他。
第040章 同床异梦
沈怜枝醒来时, 只觉得浑身都痛,鼻尖充斥着浓郁的草药气息,下.身更是刺麻不已, 又似有微微的凉意。怜枝将被衾掀开往下瞟了眼, 这才发觉自己身上被涂满了药汁。
被捣烂成鲜绿色的药汁沾在皮肉上, 逐渐变成暗沉的褐色, 那刺鼻的气息裹挟着沈怜枝的整个身体,怜枝厌恶地皱起眉, 抬起酸麻的手臂去大力搓拭腰间的药汁痕迹。
痕迹被手掌晕开,显露出被遮掩的, 皮肉上变得红紫的掐痕, 沈怜枝试探着用指间碰了碰, 而后倏然将手收回来。
与此同时,沈怜枝秀逸的面庞上浮现出嫌恶与毫不掩饰的恨意,身上那一团团深色的药汁便变得极其讽刺。
怜枝静默片刻, 忽而狰狞着脸抬手狠狠擦去身上的药汁团,而就在他的手掌心覆在腿上时, 手腕却被人抓住了。
沈怜枝抬起头来, 是斯钦巴日。
“上了药是会有些疼。”斯钦巴日不自主地放轻声音道, “别去擦它,这样好得慢,又要吃小苦。”
怜枝侧眸睨向捉住他手腕的那只手——其实他的手腕上亦有红紫的掐痕,那深深的掐痕与斯钦巴日的手完美吻合……于是怜枝笑了。
真可笑啊。
他微微用了点力,面上不动声色地将斯钦巴日的手挪开了, 那截细瘦的腕骨倏然离开掌心, 斯钦巴日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蜷了蜷,而后又垂在身边。
怜枝半躺在榻上, 他想将掀开的被衾重新盖回身上,偏偏此刻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再提起来,索性就这样裸.裎着。
斯钦巴日垂首看着他浑身上下那些痕迹,心好似被人捏住那般一抽一抽的痛,他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想去抚摸怜枝的脸。
可在指尖堪堪触及他面庞时,怜枝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倏然一白,下意识地将头转开了,他细长的颈子缩着,削瘦的肩头微微颤动。
斯钦巴日垂在半空中的手一僵,他视线微微向下挪了挪——那脖颈上留着艳红的咬痕,有些已结了痂,附着在怜枝白皙的肌肤上,像碍眼的伤疤。
他沉默良久,怜枝也不说话,只是又往床榻内挪了挪,斯钦巴日屏住呼吸,眼睁睁地看着他与怜枝之间的距离愈来愈宽,心乱如麻,“沈怜枝……”
“……”斯钦巴日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败下阵来,“是我的错。”
“从前的事……你我休要再提,让它永远过去吧。”斯钦巴日轻轻道,这句话几乎带着一点恳求的味道了,只可惜沈怜枝还是没抬头看他。
斯钦巴日宁愿他发脾气,宁愿他再狠狠掴自己两耳光,抽自己一顿。怜枝身上的伤,他愿意让沈怜枝千倍百倍的从自己身上讨回来——只要他高兴。
只要他高兴,只要他愿意理一理自己。
沈怜枝只是讥诮地笑了一声,这声笑牵动了他喉咙上的伤,怜枝捂着喉咙呛咳起来,斯钦巴日想替他拍一拍背,可手刚伸出来,又悻悻地收回去了。
这样的沈怜枝,叫斯钦巴日觉得心慌,怜枝面上淡淡的,他猜不出怜枝在想什么,看不透沈怜枝的心——这种滋味,比之从前更甚。
他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我走了……等…天黑了,再过来看看你,你好好养伤……我…我先走了。”
“还有……”斯钦巴日静默片刻后又道,“我撕毁的那封休战书,是假的……我不会出兵攻打大周,你安心吧。”
斯钦巴日一股脑地将话说完,不敢回头看怜枝,几乎是落荒而逃——只是降降行至王帐帐帘前时,那床榻上的人忽然出声了。
怜枝的嗓音还有些沙哑,“斯钦巴日。”
“你将我杀了吧。”沈怜枝靠在榻上,闭上眼睛,“这样就一了百了了。”
怜枝说罢侧首望向他,斯钦巴日仍然定定地站在那里,背对着他,怜枝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斯钦巴日的肩背不知为何一直在细微地轻抖着——
大半年过去,他长高了,肩也宽了,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男人,而非一个青涩莽撞的少年。
怜枝从前想,什么时候等斯钦巴日满了二十岁,他也要为他行冠礼,为他束发,怜枝还要给他取个名字——就好像他的夏名也是斯钦巴日起的,叫苏布达。
只是现在,怜枝不想再陪着他长大了。
斯钦巴日两拳紧紧握着,手背上青筋凸显,虬结狰狞,他没有回话,只是沉默的离开了。
他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他更不敢开口——否则沈怜枝就会看到他通红的双眼,听到他克制不住哽咽的嗓音。
究竟什么时候起,他斯钦巴日也成了懦夫。
***
天黑透了斯钦巴日也没回来,怜枝也乐得自在,倒在榻上假寐,他被养得娇气,一点苦都不肯吃,更别说这回里里外外都伤着了,浑身骨头也如同散架了一般。
好不容易有了几分困意,又被痛醒了,半梦半醒间,榻上蓦然一沉,怜枝嗅到了露珠的甘洌气息,随后他腰上便被环了双手——
概是因着怕压疼了怜枝,故而斯钦巴日只是虚环着他,手肘僵在半空中。
他就维系着这样扭曲的、僵硬的姿势一整晚,等天不亮又走了,怜枝背着他,也没入眠。
此后几日怜枝与斯钦巴日也不曾说过哪怕一句话,明明这两人入了夜还是会躺在一起,他们躺在同一张窄榻上,躺在同一张兽皮毯上,胸膛贴着脊背。
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可两颗心却隔得那么远,怜枝身上的伤渐渐的好全了,可随着日复一日的同床异梦,他心里的那柄匕首却愈扎愈深。
有时一低头,就好像能看到自己胸口鲜血淋漓,浑身伤疤——可再一眨眼,又什么都不见了。
斯钦巴日可以夜夜趁着怜枝睡着后躺到身边来,他可以骗自己他们还像从前一样,只是表面的风平浪静逐渐盖不住底下的暗流汹涌———
怜枝总是恍惚,斯钦巴日躺在他身后时,他总会回想起从前。
斯钦巴日,这个俊美桀骜的少年大笑着将他抱起,他们在苍茫无垠的草原上听着同一阵风声,他们的胸膛紧密地贴合着,他跃进斯钦巴日眼中那片苍绿的湖泊中。
他说沈怜枝,草原上的一切都是你的。
他又说,“我也是你的。”
斯钦巴日,他凶戾,桀骜不驯,沈怜枝不喜欢他,他不喜欢粗野的夏人,他喜欢温润如玉的君子,像他的心上人,他的世子表哥——
可他还是为了斯钦巴日留下来,为了那片美丽的绿松石一样的湖,为了那匹雪白的马,为了悬挂在他脖颈间的,他万分嫌弃却也珍贵的狼牙项链。
沈怜枝知道自己懦弱,优柔寡断。
草原上危机四伏,苏日娜手段狠辣,部落王们各怀鬼胎——谁也不知道他舍弃从前的一切,踏上那条未知的路究竟付出了多大的勇气。
换来的是饥肠辘辘,口干舌燥,还有一身的伤。
怜枝快疯了,他好像从来没有看懂过斯钦巴日,到底哪个才是他?现在躺在他身后的斯钦巴日,究竟是哪一个?!是会坏笑着吻他的那个,还是狰狞着脸咬他□□.他的那一个?!
是说他是美丽的珍珠的那一个,还是一口一个贱.人骂他的那个?!
究竟是哪一个?哪一个!哪一个?!
“啊啊啊啊!”怜枝猛然坐起来,发疯一样地去推搡斯钦巴日,斯钦巴日被他吓醒,想去搀扶他,又被“啪”的一下打掉了手。
斯钦巴日愣在原地,他抬起眼,在看见怜枝蓬头散发满面泪痕,双眼通红后心尖遽然一痛,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小心地问他:“怎么了,你怎么了?”
沈怜枝凄冷地一笑,“斯钦巴日,这样自欺欺人的戏码你究竟要玩到什么时候去。”
“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让我忘却那个夜晚,忘却那个晚上你是怎么□□我,你是怎么在我哭着求你的时候还折腾我的吗?!”
斯钦巴日面上血色尽褪,嘴唇嗫嚅着,他想说些什么,又无从开口,只能像个稚童一样低着头。
“我好痛啊,斯钦巴日。”怜枝说,“你为什么那样对我?”
斯钦巴日鼻端酸闷的叫他喘不上气,他声线略有颤抖,“我错了、我错了,怜枝,我错了。”
“别那么叫我!!”怜枝骤然发难,他抬手猛得一推斯钦巴日,沈怜枝脸色极为难看,“别叫我的名字,真恶心。”
“斯钦巴日,真恶心。”
他深深地看向面前的斯钦巴日,忽然抬手降系在脖颈上的狼牙项链给扯了下来,怜枝毫不留情地扔在斯钦巴日面前,他朝他一笑,笑容秀丽清美。
“你送的东西,我一样都不喜欢。”怜枝说,“尤其讨厌这个。”
“现在,还你。”
他明明知道斯钦巴日这狼牙链寓意着什么,他还要说这样的话去戳斯钦巴日的心,可斯钦巴日能做什么?
他只能讪讪地将狼牙链捡回来,又哀愁地看怜枝一眼,那是无声的祈求,只可惜怜枝并不领情。
“你杀了我吧。”怜枝又一次说了这句话。
“……”斯钦巴日屏住呼吸,肉眼可见的肩膀缓慢地垮了下来,好像骤然泄了气,“别再说傻话了。”
“你不想见我……我,我走就是了。”
“阏氏。”斯钦巴日临走前又叫他。
怜枝等着他接下去的话,可斯钦巴日只是深沉地、怅然地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
那一眼好像蕴含着千言万语,又好像只蕴含了一句话。
至于那句话究竟是什么,在斯钦巴日说出口之前,沈怜枝永远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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