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沈怜枝脸色煞白,他抓着小安子的一只衣袖,“你再说一遍?!”
他那只手攥得太紧,小安子的手腕被收拢的衣料勒得有些疼,小安子忍着痛,又沉痛地重新与他道:“殿下,千真万确啊!”
“斯钦巴日大单于要您做他的阏氏,成亲之日……”小安子咽了口唾沫,“就在今晚。”
太荒唐了!沈怜枝只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气力都在倏然间被抽走了,他颓然地坐回榻上,手心触及到柔软光滑的皮毛,沈怜枝仓皇失措地微微晃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呢?”沈怜枝躬下腰,两只手用力的拽拉着自己鬓角的发……这个消息对于怜枝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的,他以为……
他以为自己一定能回家了。
苏合单于丧仪过后,沈怜枝又在这儿待了两天,这两日间他翘首期盼,只求斯钦巴日快将他赶走,只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沈怜枝心急了,遣小安子去鸿胪寺卿那儿探探口风,谁知得了这么个结果——
“他不是很讨厌我吗?不是很厌恶我吗?”怜枝哀切道,“那为什么还要留下我?”
“殿下……”
沈怜枝愣愣地坐在榻上,巨大的期盼落空,自以为成真的美梦被毫不留情地击了个粉碎,他转过头,看着这顶穹庐中铺满的兽皮,陌生的装帧,只觉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深吸了几口气,莫大的悲哀使他脑海一片混沌,沈怜枝竟然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小安子见势不妙,赶忙跟了出去。
只是沈怜枝跑了几步,又忽然驻足,他才刚醒不久,披散的发被风胡乱地吹着。怜枝望着这广袤无垠的,被漫天遍野的雪所笼罩住的草原,嘴唇微微张着,眼中的悲伤几乎要满溢出来。
“殿下……”小安子哭了,他低下头,擦了擦眼泪,“草原太大了。”
“您能跑到哪去呢?”
他们跑过一次了,兴冲冲的,带着一点愚蠢的冲动,而后被群狼撵得狼狈不已,险些成为狼嘴下的肉。
怜枝仰起头,看着苍蓝色的渺茫的天空,他闭上眼睛,蓦然响起那被狼吞下肚的,几截断掉的玉镯。
风太大了,他站在雪地中的两条腿一直抖,慢慢的,怜枝站不住了,膝盖弯下,跪在了雪地之中。小安子蹲下身去扶他,头颅凑近时,他听到了怜枝的一句话。
“算了。”怜枝说,“就这样吧。”
小案子搀扶着怜枝,脚掌踩在雪地上,留下几串脚印,他们回了那顶毡帐,毛毡一掀,里头却站了满满一屋子的人。
斯钦巴日也在,他个头高,站在最中央,沈怜枝一眼就看到他了,又默默地移开了眼,斯钦巴日顿了顿,而后大步走过来,抬手捏住了怜枝的下颚。
他并没有用力,可手掌太热,还是烫得怜枝微微蹙了蹙眉,沈怜枝微微偏了偏头,想躲开他的桎梏,却没有成功。
“你又想跑到哪里去。”斯钦巴日敛眸看他,嗓音冷沉。
沈怜枝还是有点怕他,颤巍巍道:“我没有。”
斯钦巴日微微伏低了身子,将沈怜枝散乱的头发拢在了一边,动作亲昵,可说的话却如三尺寒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还记得你第一次逃婚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么?”斯钦巴日对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冷白的犬齿,“在大夏,逃跑的人会被剥光衣服,脖子上套上绳子,关进羊圈里……任何人,可以对你做任何事。”
沈怜枝被说得寒毛直竖,两腿打颤。
“所以安分点。”斯钦巴日将他的恐惧一览无余,他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少年单于抬起手,轻佻地拍了拍他未来妻子的脸,“听话,阏氏。”
斯钦巴日转过身,昂起首冷然地对着帐内的人道:“为阏氏梳妆。”
***
沈怜枝穿着一身胡服出来了。
他乌黑的头发被编成了一根粗黑的辫子,辫上插着各色宝石,怜枝的额发间还戴着一根细细的银链,链子上也缀着宝石。
沈怜枝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看了一眼就想发火,他觉得自己难看极了,从来没这么难看过——衣服丑,脸上也擦了厚厚的脂粉,还画了奇怪的纹饰。
他觉得自己像是个一头栽进面粉堆里的疯子。
沈怜枝生气地将那些为他梳妆的夏人都赶了出去,拿着自己的帕子将脸擦得干干净净,擦完之后,怜枝便觉得顺眼多了。
虽然还是很难看,衣服难看。
其中一个被轰出去的夏人又闯进来,见怜枝将面上东西都擦没了,夸张地惊叫起来,叽里呱啦地说着夏话。
沈怜枝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沉着脸越过她往外走,鸿胪寺卿等候在外,陪着怜枝往王帐附近筵席处走。
将走近时,怜枝忽然抬手抓住了鸿胪寺卿的衣袖,鸿胪寺卿被他这样一扯,也驻足不前,“殿下?”
怜枝沉默片刻,而后抬手狠狠擦了擦眼,“陈大人。”
“劳烦你给表哥还有皇姑带个口信。”怜枝哽咽道,“就说……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让他们……他们不要担心我。”
鸿胪寺卿长叹一口气:“是,殿下。”
说罢便带着怜枝往前走,王帐附近,摆满了无数张矮桌,矮桌围成了一大圈,圆圈留了个小小的缺口,而圆圈中间则留出一片宽阔的空地。
空地最中央燃着篝火,火焰激烈地往上猛蹿着,照亮了变得晦暗的天色。
沈怜枝走到斯钦巴日身边,看着鸿胪寺卿向斯钦巴日行了大礼,又用夏话说了些什么,斯钦巴日朝他微一颔首,用夏话言简意赅地说了几个字。
“那么,微臣便离开了。”鸿胪寺卿扭过头,又对怜枝说,“殿下。”
“保重。”
眼见着鸿胪寺卿逐渐走远了,沈怜枝又忽然叫住他:“陈大人!”
怜枝远远地看着他,眼睛微微泛红,“不要忘了……”
“不要忘了告诉他。”
鸿胪寺卿点了点头,随着他的彻底离开,沈怜枝心中最后一抹希望彻底破灭,他跟在斯钦巴日身后,任他这名义上的夫君牵着自己的手朝着筵席主座走去。
斯钦巴日的手劲儿很大,攥得沈怜枝有些疼,怜枝听见他问自己,“你让他给什么人传口信呢。”
沈怜枝面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如常,他轻轻道:“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斯钦巴日带着怜枝落了座,单于与阏氏的座位在那个缺口的正对面,沈怜枝边上还坐着个与斯钦巴日有些相像的女人。
女人目光落在怜枝干净的脸上,微一皱眉,但没说什么。
斯钦巴日高高举起怜枝的手腕,声音洪亮:“e?e(阏氏)。”
所有人都站起来,这群人让怜枝觉得害怕的人举起铜觚,将香醇热辣的马奶酒一饮而尽,他们齐声道:“e?e!”
怜枝的两条腿软得像面条,夏人们投射过来的目光让他无端胆寒——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落入狼群中的羊,迟早要被分食殆尽的。
而夏人们也在注视着怜枝,他们的阏氏是个身体有异的男人,所有人都以为新单于会将这个怪异的男人赶走,迎娶草原上最美丽的年轻女子——但是大单于将他留了下来,还娶他为妻。
他们对这样的男人感到鄙夷,却又新奇,对于夏人来说,沈怜枝的一举一动,都带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篝火燃烧着,大夏的男女们唱完了歌,跳完了舞,怜枝抿了口马奶酒,顿时被那股刺辣的味道冲得满脑袋发晕,他看着银碗里还带着血丝的、大块的烤羊肉,嫌弃地将其拨到一边。
怜枝胃口不小,也已很饿了,奈何嘴太叼了,吃食一定要做得极为精细才肯入口。
斯钦巴日注意到他的动作,冷嗤一声:“矫情。”
其实沈怜枝小的时候还能就着水咽干馍馍,后来大了点就被陆景策养娇了,可……现在到了草原,表哥在千里之外,谁还会宠着他呢。
婚礼进行到一半,怜枝便谎称身体不适,兴致缺缺地回去了,他本想回自己的那顶帐子,可走到半路,又被斯钦巴日遣来的侍仆“请”到了王帐。
王帐内很宽阔,到处披着皮毛,温暖又柔软,沈怜枝坐在榻上,见那侍仆接连提了好几桶热腾腾的水来。
侍仆说:“大王请阏氏先洗漱。”
沈怜枝默默无言地褪下身上的胡服,拆解自己的发辫,素白着一张脸窝进热水中,蒸腾的热汽也没使他面上泛出多少血气。一张脸煞白煞白的,嘴皮子一直在抖。
侍仆一直在催他:“阏氏,阏氏。”
“……”怜枝没理他,拿丝帕擦干身体就从角落里出来了,他随意地穿好轻薄的亵衣,想重新将那身厚重的胡服套上,可手刚伸出去,又被侍仆制止了。
侍仆拍了拍手,便见另一个侍仆走进来,她手里捧着一件衣裳,沈怜枝很熟悉那身衣裳——是他来时穿的嫁衣。
那身嫁衣似乎重新浣洗过,可先前已被他自己扯得破破烂烂的了,怜枝看着那身衣裳,有些茫然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冷漠的侍仆用她那并不标准的汉话叫他:“阏氏。”
“大王说,希望您能穿着这件衣裳与他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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