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身体无恙
游萍生与任苍冥的过往, 像是与世间完全隔绝开来,仅独属于某个无名的日子,就此沉寂在脑海之中。
即便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可游萍生翻出这件小事时, 仍不觉得多么费力。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 日复一日的平庸生活会消磨去昔日的那些回忆, 磨平那些惊心动魄的回忆, 可对游萍生而言,大多时光都不过是转瞬即逝, 不值一提,因此于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上难免显得有些健忘,可真正在意的事却会叫他特意封存起来,避免自己忘却。
游萍生伸手轻轻抚过一朵花,缓声道:“那实在很早之前的事了,其实来龙去脉,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只记得师妹有日斩妖除魔, 受了些伤,她没说多重, 我也不便多问。”
这倒叫任逸绝心生疑惑了, 师父不是外人, 他自然全无忌讳,张口就问:“为什么不便多问?”
游萍生一怔, 不知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还是别有心思, 最终只是摇摇头,微笑起来:“不便就是不便, 哪里有这么许多为什么?师妹若想告诉我,那自然会说,她若不想,我问她也是无用。”
“那要是母亲就在等师父问呢?”任逸绝对这回答不怎么服气,更谈不上满意,“也许母亲没想到要说,师父要是问了,母亲也是愿意回答的。”
游萍生凝视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你这一点实在很像你的父亲。”
自幼年至今,任逸绝还是第一次看到游萍生谈起父亲没有回避,正要问哪里像,却见游萍生摆了摆手,显然不愿自己多问,于是他只好又将嘴闭上了。
“总之那时候,我并没有想这么多,也许是师妹性子甚是有主见,我不愿多说什么讨她的嫌。”游萍生淡淡道,“她在这儿养了几日伤,伤势渐渐好转,听见我在弹琴,于是走了过来。”
任逸绝道:“我还以为母亲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呢。”
“是啊,师妹对这种事一向不感兴趣。”游萍生低声道,“许是因为那日她伤势好转,心情也很不错,难得感兴趣。”
“师妹静静听了一会儿,随后她拔剑起舞,与我相和。”游萍生微微一笑道,“等一曲奏罢,她对我说:师兄,我虽不识音律,但你这首曲子甚是好听。”
任逸绝略微一怔,心中暗暗发笑:“母亲这般恣意妄为,师父却是与人秋毫无犯,师祖收了他们二人做徒弟,也不嫌一个太静,一个太动么?”
游萍生当然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只道:“我瞧她难得喜爱什么,就将琴谱赠给她,她却拒绝了,说自己只是可惜,可惜往后舞剑没有这样好的曲子,她从未有过这般执拗——我想到师父要在那儿,定然要气愤愤地指责我。”
“噢?”任逸绝讶异道,“师祖为何要指责师父?”
游萍生垂下脸,睫毛微微颤动,像是在笑,绘声绘色地模仿起来不通先生:“小子,得意了吧,为师没能讨到便宜,倒叫你一曲勾住了任丫头。”
任逸绝忍不住笑起来:“母亲真这样难以讨好吗?”
“是啊。”游萍生却不笑了,“她不是不快活,也不是什么都不喜欢,只是那些东西能叫她轻而易举地放下罢了。即便是再喜爱的点心,师父要是故意不让她吃,她也并不要紧,师父常常说她道骨天成,因此才收她入门下,却又觉得她事事想得太开了些。”
游萍生淡淡道:“一个人要是走得太快了,难免会有人跟不上,我也是许多年后,才明白师父的意思。”
任逸绝沉默下来。
“罢了,我说这些做什么,总之我当时还什么都没想通呢,只是想起师父气急败坏的脸,没忍住笑出来,师妹就问我笑什么,我同她一说,她也忍不住笑起来,她笑完了,还是觉得可惜。”游萍生仿佛自言自语一般,“我就说这儿其实可以用些机关,做成一处天音之所,你往后要是兴起,就来此舞剑,即便我不在这儿,也能发出一样的弦音。”
任逸绝问道:“那母亲怎样说?”
“她只是讶异了一下,说听着很有趣,那就劳烦师兄了。”游萍生笑了笑,“不过,你母亲实在很忙很忙,鸣剑池修成后,她没有再来过,等到她再找上我时……”
游萍生脸上的笑容淡去了:“她已遇见了你的父亲。”
任逸绝注意到他的称呼再一次变化了。
其实话说到此处,游萍生曾经心悦的那个人已然呼之欲出,可任逸绝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是好,更何况游萍生似也有意隐藏,言语之中没有半分逾越。
这许多年过去,他仍是那个游萍生。
“原来这就是鸣剑池的由来。”任逸绝缓声道,装作自己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出来,“可惜师父花费了这么多功夫,却隔了六十年,母亲才挤出些许空闲来。”
游萍生淡淡一笑:“也没什么可惜的。你母亲毕竟还是见到了,也很喜欢,这就足够了。她这一生执着的东西实在很少,因此我希望她能少些遗憾。”
“那师父呢?”
游萍生看了他一眼:“什么?”
任逸绝平静地问:“师父又执着什么呢?师父希望母亲少些遗憾,我想母亲也是一样,我也自然一样……我常常觉得,我与母亲将师父困住太久了。”
“不是困住。”游萍生注视着他,缓声道,“逸儿,你也好,师妹也好,从没有困住我,瞧着你慢慢长大,我心里实在是……实在是开心得很。”
他的目光慢慢柔和下来:“你实在不必多想,人这一生又能有几件快活高兴的事去做呢?瞧着你们俩平安无事,我已十分开心,再没其他所求了。”
瞧着游萍生这般模样,任逸绝心中实如翻江倒海一般,感动之余,更觉难受至极,许多事当然是人自知冷暖,可旁人看在眼中,难免心生波澜。
然而……然而他对玉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分明无望,却又甘愿受苦……师父与母亲若是知情,是否也是这般感受。
任逸绝心念疾如电转,绝口不再多提这件小小的趣事,微微笑道:“母亲虽不要这琴谱,但我少不得向师父求来一观,看看到底是什么曲子能叫母亲这般喜爱,待到母亲生辰之时,悄悄给她一个惊喜。”
“好。”
游萍生对他素来有求必应,当然不会吝啬一首琴曲,两人有意无意地将任逸绝的魔身一事抛在脑后,暂时谁也不去涉及。
待到递交过琴谱之后,任逸绝要告辞离去时,游萍生才又清了清嗓子道:“逸儿……”
“怎么了?”任逸绝正收起琴谱,疑虑回头。
只见游萍生满面窘迫,神色十分迟疑:“你……身体无恙吧?”
“…………无……无恙。”
游萍生如释重负:“那就好,你去吧。”
任逸绝走在回程的路上,觉得自己像是刚从黄泉回魂,回到房中时,千雪浪仍在沉睡,他沉默地挪步过去,坐在床边好一阵子,才颓然地倒下,靠在了千雪浪的怀中。
千雪浪眼睛也没睁:“如何?”
“不如何。”任逸绝没精打采,“只是觉得没脸做人了。”
不管水无尘知不知情,到时候多问两句魔身相关的事,露馅只怕也是早晚的事,至于母亲……
任逸绝决定装聋作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千雪浪懒散地推了推他的脑袋,并没能推动,干脆作罢,又摸了摸任逸绝的脑袋:“没脸做人,那就改做魔,我瞧你万云涛做得倒也不差。”
任逸绝闷声道:“玉人打趣我。”
“这也算打趣吗?”千雪浪神色淡淡,“我还以为是好心告知你还有其他的选择。”
其他的选择吗?
任逸绝又蹭了蹭千雪浪,忽然道:“不错,就算没有玉人,我也还有师父,还有母亲,还有小太岁他们……至于朋友,就算不提与玉人一路走来认识的这许多人,到了外头想交几个就交几个,绝不会叫自己寂寞的。”
“我不像玉人这样眼高于顶。”任逸绝轻柔地说着话,“虽然有些贪心,但正因贪心,才很容易就能够快活起来。”
千雪浪的手微微一顿,停在他的发丝之间,听到这般贴心的考虑,气息仍是丝毫未乱:“怎么突然说这些。”
“只是想告诉玉人,我从没有受苦。”任逸绝仰起脸来看他,笑得如蜜一般甜,“自然……过往也有过煎熬的时刻,可那都是我心甘情愿的,甚至如今这些……都已远远超出我曾经想过的一切。”
千雪浪“唔”了一声,淡淡道:“是吗?那很好。”
尽管任逸绝之前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可千雪浪能敏锐地感觉到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先前任逸绝所言,更似欲壑难填,意在索求;然而他此时此刻所言,也是真心实意,似已全然心满意足。
心满意足……吗?
“唉,很好……只是很好吗?”任逸绝立刻怏怏不乐起来,他叹气道,“难道玉人不该夸我实在很懂事,很听话,实在叫人很省心吗?”
千雪浪张了张嘴,想说他得寸进尺,却又清晰地意识到与之前的试探不同,这次真真切切地只是一句玩笑而已。
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既说不出很好,也说不出得寸进尺。
第142章 近在咫尺
时辰尚早, 腻歪在床上也没什么意思,更何况任逸绝扰人清净,千雪浪干脆起身来。
他正要掀开被子, 却见任逸绝眼睛圆睁, 犹如一只被突然翻个跟头的幼猫, 神色难以置信至极:“玉……玉人这是要做什么?”
千雪浪困惑道:“起来换衣。”
任逸绝这才如梦初醒, 蹦起身来出去:“那玉人换吧。”
有时候千雪浪实在搞不明白任逸绝这番心态, 他将衣裳换过,叫日头晒得眼皮发烫, 只觉得筋酥骨软,从未有过这般懒意,他叩了叩门,让任逸绝进来,又问道:“你方才出去遇到谁了?”
“遇到师父了。”任逸绝装作不经意地走进来,“其实我本是想去找水夫人谈一谈魔身的事, 哪料母亲将水夫人喊走了。”
千雪浪微微皱起眉头:“剑尊与水无尘无亲无故, 又不曾认识, 无端端找水无尘做什么?”
任逸绝神色也严肃起来,反应极快:“我已表明过心意, 反正绝不会是认为我与水夫人有私情!”
千雪浪:“……”
任逸绝:“……”
过了良久, 千雪浪方才沉吟道:“原来还有这种可能, 我本是在想,难道剑尊已知道我们来的目的?或是瞧出了水无尘的真身。”
任逸绝更加严肃了:“是我思虑不及玉人周详了, 不错, 这两者倒是大大的有可能!”
千雪浪:“……”
任逸绝:“……”
不过话说到这里, 任逸绝才终于认真起来:“水夫人虽是半魔,但母亲想来也不是不明是非的人……”
任逸绝说到此处, 神色微微黯然,他与任苍冥分明是母子,可相处时日其实也不过比千雪浪等人略长几日。要是说到了解任苍冥的为人,他也同样一无所知,更何况任苍冥醒来之后身体大不如前,两人没能说上多少句话。
相比于任逸绝的不确定,千雪浪要实际得多:“剑尊身体还未复原,若真有心对水无尘不利,理应与游萍生一道见客。若是为我们二人前来的目的,那也应找我与水无尘一起才是。”
“既然玉人这般好奇。”任逸绝笑道,“不如我们一同前去见见母亲?正好听听她们在说什么。”
千雪浪思索一阵,还是点点头,同意了任逸绝的想法。
两人一道外出,就往任苍冥房中走去,快近院子时,却迎面遇见走来的水无尘,均面露讶异之色。
水无尘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打转,脸上就多了一层暧昧不明的笑意,不过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二位来见剑尊吗?”
千雪浪摇头道:“不,是来见你的。”
“见我?”水无尘一怔,快步走了过来,拉着两人到旁边亭中说话,目光在任逸绝身上打转,皱皱眉道,“怎么,是出什么大事了吗?莫非是任公子的魔气有什么……”
任逸绝急忙打断:“没有!魔气什么都没有!”
水无尘困惑地看着他。
千雪浪道:“只是奇怪剑尊为何单独请你而已。”
“……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
水无尘无言以对,任逸绝与千雪浪也沉默地看着她,过了好半晌,她才缓缓道:“女子之间闲聊几句,有什么大不了的?剑尊伤势初愈,没精力处理大事,闲来无聊,与我谈谈寻常小事又有什么稀奇的。难道她是剑尊,就非得与苍生重任绑在一起,心无旁骛了吗?”
红尘中人,红尘中事,这倒确实没什么稀奇。
还不等千雪浪说话,只见任逸绝兴致勃勃道:“那水夫人与母亲说了些什么?我还不知道母亲对什么好奇,又对什么喜欢……”
他说出这番话来,叫水无尘心中一软,她摇摇头道:“那要叫你失望了,任公子,剑尊也未曾问我什么当下时兴的东西,她只是好奇鸣剑池的构成,问我怎么一听就听了出来。”
任逸绝一怔,奇道:“这种事问师父不就成了?”
他心念又转,忽想到自己既瞧得出来师父的心意,也许母亲一同看得出来,她愧于恩情,不忍拒绝,也无从回应,因此有心回避。
不过这也说不通,要是任苍冥真有心避嫌,又怎会与游萍生那般亲密。
水无尘对他心中所想一清二楚,缓声道:“我也这样说,我虽知道规律,但并不知其中结构,恐不如寄云君所知详细。剑尊只说她并不好奇那个,要是问了寄云君,他只怕东拉西扯说上许多,叫她听得犯困。”
任逸绝微微一笑:“母亲真这般喜欢吗?”
“看起来是如此。”水无尘道,“任公子既是这般有心,不妨自己去问问剑尊,我想剑尊一定十分欢喜。”
任逸绝神色微黯,千雪浪则道:“那你可说了夙无痕之事?”
水无尘:“……”
任逸绝:“……”
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道看向千雪浪,千雪浪神色从容淡漠,不觉有什么异常:“如何?”
“唉,雪大哥,容我提醒你一句。”水无尘欲言又止,斟酌许久才缓缓说道,“半魔体内虽有魔性,但这魔性是指七情皆炽,而不是七情皆昧。剑尊请我来闲谈一番,我怎好迎上面去对她说这番前尘旧事。”
千雪浪道:“总归要说。”
“这倒不错,可大事有大事的场合,小事有小事的消遣,既只是寻常闲谈,何必败坏她的兴致。”水无尘摇摇头道,“我若询问,未免显得没有眼色了。”
水无尘正要取笑千雪浪于察言观色此道上仍没有什么长进,却忽然反应过来,心中猛然一叫:“哎呀!不对劲!”
她这才想起昨日才谈过大事,只是任苍冥身体不适,方才尽数托付给了任逸绝,如今任苍冥已醒来,究竟有什么大事怎会不闻不问,只捏着些鸣剑池的小事询问。
即便不牵挂天下大事,难道连爱子任逸绝也不牵挂吗?
果不其然,千雪浪道:“更何况,我们不说,她难道不问?既这般气定神闲,心中想来已对我们的来意有几分明了。”
水无尘一点就通,顿时明白过来:“哎哟,这下倒是我耽于情意,不如雪大哥看得透彻了。如此说来,剑尊不问不提,难不成是有意回避此事,要我们知难而退?”
“未必。”
千雪浪这话倒不是无的放矢,当初在白石村中,他曾在与弟子还有那位老婆婆闲谈时想起幼弟与侄女之事,那段过往尽管已对他再无影响,然而在此刻,又再度从脑海之中浮现。
任逸绝疑道:“未必?玉人是何意?”
“她沉睡至今,才初醒来,人世已然大变,倘若无牵无挂,倒还没有什么,修行也是如此,山中一日,世间千年。纵然人世间再如何变化,善恶毕竟依然如旧,不至于无所适从。”
水无尘低声道:“可是,任公子却是与剑尊羁绊极深。”
“不错,任逸绝如今已自一个婴儿变作大人,这许多年光阴流逝,任逸绝自是犹豫不决,剑尊又岂会全然无动于衷。”
任逸绝道:“母亲也是一样?”
“有何不同。”千雪浪平静道,“你虽不知她,但顺应寒暑度过数十年春秋,于人世清晰了然。可对剑尊而言,却是大梦一场,数十年已翩然而过,故人凋零,世事变迁,腹中胎儿已成大人,她所相熟之人仅剩下寄云君一人,只怕心中也甚是复杂。”
“奇了,天上莫非要下红雨?”水无尘握着自己的一边胳膊,惊讶道,“我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听到雪大哥这般多情体贴之语,倒是受教。”
任逸绝沉默片刻,忽然微微笑道:“这番话想来也只有玉人才说得出来。”
他与水无尘皆是多情聪慧的性子,话已说得这般明白,还有什么不懂的。
“时如逝水,川尽东波,这般变化,身处其中尚感太过匆匆,母亲为我受魔气所困,更慢了这世间四十余年。”任逸绝道,“我只一心想着自己,却没有想过母亲的想法。她……她未能看着我长大,自不知我有什么要事,心中有什么想法,又欲去做些什么,想必有心要问,也不知如何开口。”
水无尘宽慰他道:“任公子,这也并不怪你。话说回来,你与令堂难得重聚,反倒是我们前来搅扰……唉,说到头来,这事儿还是怪天魔,他若少现世捣乱,这世间虽还有许多不平之事,但起码能叫你们母子多相聚些时光。”
这话说得实在有情有理,正事私情兼具。
千雪浪听了之后,缓声道:“水无尘,不要这么跟别人说话。”
“怎么?”
“虽有道理,但听起来实在有点欠打。”千雪浪思索片刻,“像在推卸责任。”
水无尘本就有意放松气氛,叫两人开怀,闻言故作讶异:“怎会呢?我这话难道不是说得合情合理,任公子你说呢?”
任逸绝虽是心头沉重,但听闻此言,也忍不住微微一笑:“不错,水夫人确实说得合情合理,不过以后若有类似之事,我也觉得还是少说为妙。毕竟天魔不在眼前,水夫人却近在咫尺。”
第143章 无可奈何
水无尘才与任苍冥说过话, 任苍冥如今又已歇下,不便再打扰,因此任逸绝暂时回去休息。
第二天任逸绝起来, 见时辰还早, 干脆在园中舀水浇花, 将满院浇遍, 直到千雪浪都甚是无奈地开窗说话:“去吧, 别糟践这些花了。”
任逸绝这才出门去,其实他还未曾想好要跟母亲说些什么, 平日里的伶牙俐齿仿佛被抛在脑后,才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千雪浪,软语道:“玉人难道不与我同去吗?”
“你若心中明净,我随你去倒也无妨。”千雪浪淡淡道,“可你心中未能想个明白, 我随你去, 又有什么用处。”
有个心境澄澈的道侣最大的难处就在这里, 他总是瞧得比你更透,想得比你更深。
任逸绝忍不住唉声叹气地走出门去, 走得既缓又慢, 好半晌才走到任苍冥住处, 却见师父与母亲正好一同外出,又搅了他说话的机会, 一时间不知道是高兴多一些, 还是失落多一些, 又瞧两人脸色有异,思虑片刻后还是跟了上去。
良久只听脚步响动, 游萍生与任苍冥二人并肩而行,任逸绝甚是奇怪,心中暗想:“难道母亲与师父闹出什么不快了?怎么会呢,师父的脾气再好不过了,他心中又这般珍视母亲,想必绝不是母亲惹恼了他。可师父又怎可能惹恼母亲?纵然有什么小打小闹的,难道师父这般恩情,还不值得母亲见谅么?”
走到一处凉亭边,任苍冥坐在一只石凳上,正背对着任逸绝,实在瞧不清她的神色,只能看到游萍生犹豫不决的面容。
任逸绝暗暗吃了一惊,他幼年偶与游萍生捉过几次迷藏,纵然一开始能藏得很好,没过多久游萍生也能将他找出来,怎么这会儿一点反应也没:“母亲身子弱,没发现我倒也罢了,师父怎么也这般心神不宁,究竟发生什么大事了?”
他实觉得匪夷所思,只盼两人说个清楚,叫自己想个明白,找出什么办法来解决。
只听任苍冥淡淡道:“你心中当真是这样想的?还是为别的找什么借口。”
任逸绝虽没跟任苍冥相处太久,但母亲对他一向和颜悦色,口吻何曾这般冷冽过,今日听她说话,方知剑尊之名实不虚传。
游萍生微微偏过头来,向着任苍冥凝视片刻,神色隐忍,血色渐退,哀愁为难至极:“师妹,逸儿已这般大了,你我年华皆逝,我日后只盼着你与逸儿平平安安,再没什么奢求。往日种种……又何必再提起呢?”
任逸绝不自觉睁大眼睛,奇怪当中怎还有自己的事情。
“年华皆逝。”任苍冥慢慢地重复了一次,倏然冷笑了一声,笑声之中的怒意清晰至极,听得另外两人皆是心惊肉跳。
任逸绝正欲起身,又听任苍冥道:“萍生,你若心有所爱,或是情意淡去,那倒无妨。四十载光阴,你我不过同门情谊,你已是仁至义尽,我自不会纠缠。”
游萍生叹了口气:“师妹,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从不曾更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这话一出,任逸绝忽觉得脑子一轰,似空白一瞬,僵硬在花丛之后一动也不能动。
“可是,你我之事,若叫逸儿知道,他岂不为难。”游萍生颤声道,“夙无痕纵是再恶,仍是逸儿的父亲,他如今遭逢大变,仓促得知自己的身世……他素来是个乖孩子,乖乖的……从不叫我烦心,他回来后虽什么都不曾说,但当时心中如何煎熬折磨,我又怎会想不到。”
任逸绝听了这话,几乎要流下泪来。
任苍冥声音仍旧冷淡:“原来如此,在你心中,逸儿远远重要于我了,任何人皆要为这个孩子让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游萍生道。
任苍冥反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游萍生动了动唇,轻轻叹息道:“师妹……逸儿是你的孩子,我因此很是喜爱他。可……可我并不是石头啊,逸儿更不仅仅是你的附庸,养育逸儿至今,我瞧着他长大,自然不想他伤心难过。他眼下觉察身世,想必是心乱如麻,我只是觉得你我之事可以暂时放一放,不必急于一时。”
任逸绝听到此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师父当日犹豫不决的模样,是碍着自己。
任苍冥又问:“那么,这暂时放一放,究竟要放到何时?只是短短几日,还是再放四十年,又或是这孩子一生一世想不通,就暂时放这一生一世。”
游萍生哑然。
“师兄,不争不抢,勿损他人,你在山上时是如此,到了山下还是如此。过度的柔情,有时候会让你错过许多东西。”任苍冥冷冽道,“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要不要与我在一起。”
游萍生轻轻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师妹,我……我自然……”
纵然看不清任苍冥的面容,任逸绝仍感觉到她的步步紧逼:“自然什么?”
“你明明知道,除非你不情愿,否则我一生也不会放手的。”
任苍冥反过手来,握住了游萍生,语调仍然有些冷淡:“是吗?那很好,逸儿的事我会处理,你不必干涉。”
游萍生略微有些紧张起来:“师妹?”
“怎么?”任苍冥问道,“你很担心?”
游萍生动了动唇,最终化为一声轻叹,只伸手为任苍冥理了理鬓发,摇摇头道:“不……不管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有自己的道理。”
任苍冥轻轻“嗯”了一声,只听游萍生又道:“我去见见逸儿,与他说些话,叫他宽心一些。纵然他之后要生咱们俩的气,那也不至于气得太过厉害。”
“去吧。”
任苍冥点点头,目送游萍生离去,待人影消失,这才开口道:“逸儿,还不出来,难道要我请你不成?”
任逸绝甚是错愕,从花丛后头站起身来,笨拙道:“母……母亲,你何时……”
“你当中呼吸乱了数回,萍生要不是心神大乱,只怕也已发现。”任苍冥淡淡道,“他这桩习惯实在要命,心中一有了什么事,对外界的变化就迟钝许多。”
任逸绝甚是尴尬地挪移到任苍冥对面落座,正犹豫着该说什么,却见母亲的神色也极是不自然。
他又想起了玉人昨日所说的那些话。
不错,我自是初见母亲……母亲也一般是初见我。
任逸绝心中微微一定,正要开口,却见母亲伸手来拉着自己,不由得眼眶一酸,只被她乖乖握着手,仿佛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他常常做梦,梦见母亲醒过来,与师父一道牵着自己的两只手,即便没有手拿玩具与糖也可以,三个人就一直在热闹的集市上走着,仿佛集市永远不会落幕。
“逸儿。”任苍冥对着他倒甚是温柔,“你已长得这么大,想必几十年来的事一时也难以说尽,这些事儿都可以慢慢的说,我总有一日会听完的。母亲先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你,免得你眼下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任逸绝轻轻应了。
“我与萍生师出同门,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他年轻时少言寡语,看似全无所求,实是不肯去求。”任苍冥望向云外,淡淡道,“我那时对男女之事不太看重,只当师兄并不喜欢我,虽有些心思,但也尽数抛在脑后。”
任逸绝忍不住“啊”了一声。
“后来我遇到你爹,他很是喜欢我,我心中慢慢的也有些喜欢他,也盼着与他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可惜……”
任逸绝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你爹不怎么知足。”任逸绝说起这件事来,神色颇为淡漠,“当年除魔之战后,半魔的立场愈发尴尬起来,我那时正好路过,随手救下了你爹,也因此结伴而行。这桩旧事,对我没有什么,可你爹却时时记在心间,不肯忘却,比起依靠我,他更盼着能叫我依靠他。”
任逸绝默然不语,他其实完全明白夙无痕的心思,可这般下场未免不值得,终究叹道:“这又何必呢。”
“倘若他走的是正道,那还没有什么,偏偏他走了歪路。”任苍冥平静非常,“那时我已怀有你,身子稍弱一些,也许正是因此,反倒激得你爹愈发紧张,最终一念妄动,招惹来了天魔降临……呵,我与天魔本有旧仇,自是大打出手,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前去求助师兄。”
任逸绝无言以对。
“我身怀有孕,又受了重伤。”任苍冥轻轻拍了下任逸绝的手,“我虽决心跟你父亲一刀两断,但念及你甚是无辜,因此不顾非议,强要将你留下……”
任逸绝十分难过:“为什么呢?”
“夙无痕当然是做了件大大的蠢事,可你没做。”任苍冥慢慢道,“孩子,你身上确实流着夙无痕的血脉,可你同样是我任苍冥的孩子,我又不是为了你爹的意愿才不得不生下你。是我自己想要你这个孩子,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我从未做过谁的母亲。”说到这里,任苍冥似也有些紧张,“本来想着,有师兄帮忙,也许会慢慢学着去做,可惜……罢了,那些事也不必再说了。”
任逸绝摇摇头:“母亲已做得很好了。”
任苍冥没有做声,只道:“总之,我与师兄相伴数月,倒渐渐回忆起昔日山上修行时的愉快。你越长越大,我体内也渐被魔气侵蚀,伤势难以好转,师兄十分担忧,我也是那时才发现他的心意。”
“母亲……是因为感激吗?”任逸绝虽知可能性极小,但仍是忍不住问道。
任苍冥奇异地看了他一眼:“自然不是,你倒真是他养出来的。我那时才明白,我心中情意虽然放淡,但并未忘却,又怕是我误会,于是就对他说明了心意。师兄也以为我只是心怀感激,混淆了两者,可是这有什么好混淆的。”
任逸绝沉默。
“母亲对你说这些话,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孩子。你愿意接受也好,不愿意接受也罢,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母亲也不会强迫。”
任逸绝慢慢道:“母亲不会强迫我更改心意,我自也无法改变母亲的心意,是吗?”
“不错。”任苍冥慢慢走到前面来,注视着任逸绝,“逸儿,母亲亏欠你许多,虽是不得已,也无可奈何,但终究是错过了你长大,母亲自然愿意补偿你。可我并不只是你的母亲,正如你并不只是我的孩子一般。”
任逸绝慢慢地点头:“逸儿明白,只是要想一想。”
“去吧。”任苍冥仍然很平静地放开手,“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接受。”
第144章 同道中人
自母亲口中得知往昔种种, 任逸绝实在是心绪难平,他自外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
任苍冥仍站在原地, 瞧着他去而复返, 不禁奇怪道:“逸儿, 怎么了?你还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吗?”
“母亲……我想知道——”任逸绝欲言又止, 他实在不想伤害母亲, 然而这桩事若藏在心中,又实在叫人如鲠在喉, “我是想问,那个人……他做了这许多事,害了你,你心中十分恨他吗?”
任逸绝注视着任苍冥,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恨……”任苍冥沉吟着,慢慢地摇摇头道, “虽然我不知道你想问的到底是什么, 但我可以告诉你, 我并不恨夙无痕。”
任逸绝微微睁大眼睛:“为什么不恨呢?”
“逸儿,你过来。”任苍冥对着任逸绝招了招手, 又携着他往阶梯之下走去, 穿行于晨雾之中, 缓缓道,“母亲同你说一说修道前的小事, 好吗?”
“好。”任逸绝点了点头。
任苍冥微微一笑, 伸出手来抚了抚任逸绝的脸蛋, 柔声道:“我本是个孤儿,叫人搁在木盆之中, 顺水漂流,由一个好心渔翁钓起,他与妻子久难生育,捡了我自是十分欢喜,就将我抚养到了十岁。”
任逸绝喃喃道:“十岁?”
“不错,在我十岁那年,养父钓起一尾鲤鱼,因鱼儿十分不凡,叫一名富家子弟看上,因此起了争执,竟被活生生打死了。这事儿闹到官府,打死人的那家有权有势,我们奈何不得,养母反倒受了板子,没过两日也撒手人寰了。”
任逸绝轻轻握着母亲的手:“那母亲就是这时候遇到不通先生的吗?”
“那倒还没。”任苍冥平淡道,“我无钱安葬父母,家中也无银钱,就寻了一把杀鱼的尖刀留在身边,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只将小屋一把火烧了,到了夜间想要悄悄摸进那户人家家中。”
任逸绝问道:“那母亲报仇成了没有?”
“当然没有。”任苍冥笑道,“富家子弟寻衅惹事,招雇了不少人,别说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了,就算是正值壮年的精壮汉子,也未必讨得好去。又过几日,那富家子弟为鱼儿请了不少人来观赏,不知是挑动谁的贪念,没过多久,竟全家因此灭门,那鱼儿辗转不知何处去了。”
任逸绝淡淡道:“如此一来,倒也是报应。”
任苍冥笑了笑,“我知那富家子弟被灭了门,既没什么高兴,也没什么悲伤,走到养父平日钓鱼的所在发呆,不自觉地想:我虽报了仇,但这又有什么值得欢喜的,这是什么公道。可我想求的又真是公道吗?那我为什么拿了刀想去自己报仇呢。”
任逸绝轻轻的“嗯”了一声,又问:“母亲想明白了吗?”
“那时还没有想明白,我正想着,那条鱼忽然游了过来,它已生出几分灵性,甚是愤愤不平地对我口吐人言。”任苍冥摇了摇头道,“我这才知道,自我养父与那灭门的富家子弟之后,城中就传起这条鱼儿十分不祥的流言,于是得到它的那人心惊肉跳,辗转反侧,最终又将它倒回了江海之中。”
“它恼怒道:人啊人,将什么事都归在我的头上,自己要是不起贪念,哪来这许多麻烦。倒累它自江中到缸中游了一圈,又被放回江水里,平白无故地多了个骂名。”
任苍冥又笑了笑:“我当时心中气愤,怪它甚不知足,能活下命来,难道不好吗?若非你贪嘴要去咬那饵食,又怎么会激出这场风波呢。它到底初通人气,不比人的狡猾,气呼呼地用尾巴拍了个水花泼在我的脸上。”
两人已走到水池边上,任苍冥坐在水边,伸手轻拨着无澜的水面,平静道:“我当时难过极了,鱼儿还在水中游,谣言也迟早会散去,唯有逝去的几条性命永不再归来。”
“人之贪欲,才是真正的利刃。”任苍冥道,“后来流浪时,我常常的想,要是那富家子弟愿意花钱买鱼,是否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了,不过我想,就算如此,养父固然能够活下来,想必他自己还是难逃一死,养父需要银钱,而他什么都不缺,旁人想要这尾鱼,便少不得要耍些下流的法子。”
任逸绝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点点头道:“不错,人心执念,才生出种种风波来。我之前在岱海也曾遇到这样的事……准确来讲,并不是我遇到的,而是水夫人遇到的。”
他将太叔生与五怪人之间的事,还有九方策如何生出毒心的念头尽数道来,任苍冥听了,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颇为感慨:“是啊,一尾鱼尚且如此,何况是挚爱的性命。”
“我后来也终于明白,那样怪责那条鱼实在没有道理,这世间的饵食有大有小,谁又能保证自己永不上钩。”
“更何况,人的贪欲难道真有什么不好吗?我之后遇到过许多人,见过不少人弄巧成拙,也见到许多人制造奇迹。”任苍冥轻弹指尖的水珠,水珠在日光之下莹亮得犹如宝石,“又明白过来,人心的渴望能令他们做到许多本不可能做到的事。就像我身上带着的那把尖刀,它本来只能用来杀鱼饱腹,可后来却成为了一把武器,保护了我许多回,可见许多事端看人心如何安排。”
任逸绝怔怔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母亲这般坚定。”
“倘若没有天魔,夙无痕的祈求不过是一种无妄的尝试,我就算知道,也至多觉得他大胆得有几分可爱。”任苍冥轻轻摇了摇头,“可他擅自触碰了那道禁忌,即便是为了我,是心中爱我,想保护我,他仍旧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水夫人可以原谅她的丈夫,想必还是爱更深些,我却不然。”
“我与夙无痕一刀两断,不是为着别的,而是我发现我们并非同道中人。”任苍冥道,“我也并不恨他,至于你……逸儿,要如何看待他,那是你的事了。”
任逸绝沉默着没有说话,过了良久,任苍冥似乎慢慢回味过来什么,略带窘迫地将他揽过来,让任逸绝枕在自己的肩上,低声道:“好逸儿,母亲知道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萍生说你总是很乖,又好多年前就为了我去寻药求宝,其实……你不必一直这样乖,不必一直这样好,有时候任性一些也不要紧,无论怎么样,往后母亲都会一直陪伴着你。”
她笨拙地轻轻拍了拍任逸绝的背,就像不熟练地在安抚一个婴儿那般。
任逸绝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母子之间又相陪了一会儿,任苍冥的精力不济,又隐隐有些发昏,她本就才褪去魔气,勉强苏醒,本该多多休养,之前强行苏醒已是不该,眼下多说了些话,身体更乏,就轻轻拍了拍任逸绝道:“逸儿,送我回房去。”
任逸绝只觉得母亲的手渐起凉意,脸色也稍显难看起来,不由得紧张:“母亲,你怎么样了?”
“无妨,只是小事。”任苍冥摇摇头道,“毕竟睡了四十年,大抵是身体还没习惯,总想着再偷懒睡上一会儿。”
这自然是安抚人的趣话,任逸绝听得出来,神色严肃:“母亲,不要瞒我。”
“有什么可瞒你的。”任苍冥拍了拍他的手,无可奈何道,“你这孩子这般大了,难道不懂得生病是怎么一回事吗?难道你以为四十年的沉疴,吃了药就立刻好了吗?浮蝶蜕功效已十分厉害,能叫我转醒,可要彻底痊愈只怕还要一段时光。”
任逸绝心下稍安:“原来如此。”
任苍冥疲倦地点了点头,叫任逸绝搀扶回到房中,任逸绝为她盖上被子,又道:“母亲睡吧,我守着你。”
任苍冥正要睡去,忍不住瞧了一眼任逸绝,见爱子神色沉静,忽然微笑道:“逸儿,母亲与你说了实话,你又打算什么时候对母亲说实话呢?”
实话……什么实话?母亲要听什么实话?
任逸绝脑海之中闪过无数事情,最为要紧的莫过于水无尘所提到的魔血与玉人这两件事了,魔身之事不必多提,只怕母亲猜也猜得出来,就算母亲懒得去想,以师父的聪明才智必然也猜个一清二楚,他既知道,怎么会不跟母亲说。
那只剩下……
是玉人。
任逸绝喏喏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其实两情相悦本来没什么矜持的,可之前夜间魔气暴动的事仍旧萦绕脑中,尴尬还没来得及消退,一经提起,不由得满脸通红。
“母……母亲……”
任逸绝支支吾吾正要说明,却见任苍冥已合眼沉沉睡去,仍自微笑着面向自己,仿佛还在听着自己说话,心中什么羞涩窘迫也都抛却了,只静静坐着,想到母亲很快就会再睁开眼来,对自己谈天说地,轻轻摸着自己的头,心中已十分快乐满足。
第145章 心甘情愿
任苍冥歇下不久, 任逸绝想到师父去寻自己,也立刻回转。
他回来时已过了好一阵子,游萍生当然不会苦苦等着, 倒是千雪浪走出门来赏花, 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玉人。”任逸绝唤了一声。
千雪浪回身看他一眼, 淡淡道:“你与游萍生又错过了, 看你眉间愁郁之色已淡, 想来与你母亲聊得不错。”
“玉人怎么知道我与母亲聊了?”任逸绝走到千雪浪的身边来,笑盈盈地挽着花枝, “说不准我是到哪里发呆去了,自己一股脑地想通了。”
千雪浪道:“是吗?你真有这般本事,那倒不俗了。”
任逸绝听得心中一软,暗暗觉得好笑:“这世上只怕唯有玉人会信我真有这般天赋,纵然是母亲与师父听了,想来也要笑我不知羞。”
他心中柔情顿生, 瞧着千雪浪平静的脸, 有许多话要自喉咙之中涌出来。
于这方面的事, 向来是任逸绝比千雪浪要急一些,千雪浪大可不听, 任逸绝却不能不说, 他放开花朵, 牵了千雪浪的手坐在旁边的石椅上,借树荫遮蔽日头, 心中只觉溢满欢喜, 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最终, 任逸绝垂下脸来,摩挲着千雪浪的手, 缓缓道:“今日……母亲与我说了许多话。”
任逸绝慢慢地将早上的事尽数说出来,千雪浪本是认真听着,到后来则情不自禁地看着他的脸,见他神色欣喜非常,之前闹不明白的那点心思又再度翻涌出来。
这难道不是很好的事吗?任逸绝的师父也好,任逸绝的母亲也罢,都这般深深地爱着他。
剑尊分明为任逸绝倾注了一切,却仍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做得还不好,她并不怨怪造成这一切的夙无痕,也不干涉任逸绝的想法,她这般包容着任逸绝,只盼他永远高高兴兴,快快活活地做人。
游萍生抚养任逸绝至今,非要说来,是任逸绝欠他养育大恩。他与剑尊之情又与任逸绝有什么干系,可他心中仍牵挂着任逸绝,不愿意这孩子伤心难过。
那个孤立无助的万云涛只是一时地依赖着自己,那时他突兀成了半魔,心神大乱,不敢去想是不是自己害了剑尊,方才显得可怜委屈,不知所措。
现在他回到师父与母亲的身边了,知道这世间有两个人这般不求回报地爱着他,永远用不着有什么忧虑担心,心里自然十分高兴。
千雪浪本来也该为任逸绝欣喜,却不知为什么,只觉得心中闷闷地说不出话来。
这场情关终究要过,千雪浪不愿意任逸绝有什么遗憾,因此应给的,当给的,他都绝不吝啬地给予任逸绝。即便最终结局仍要分别,起码这段过往带给任逸绝的应是欢喜多过苦涩。
他自然是希望任逸绝开心的,可,果真如此吗?
那现在又是为了什么不高兴?
千雪浪忍不住轻叹一声,任逸绝的声音骤然止住:“玉人怎么了?是我说得太过忘情,叫你觉得无聊了吗?”
“没有。”千雪浪摇摇头,自他掌心里抽回手来,淡淡道,“我只是在想,剑尊不必多说,寄云君待你恩重如山,你往后应更敬他重他才是。”
任逸绝跟在他身后,略显得小心翼翼起来:“这是自然,玉人怎么说这个?”
千雪浪略有些心不在焉:“没什么,只是想到就说了,不过这种事你从来比我更清楚,倒是我多话了。”
任逸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一时间不知千雪浪的怏怏不乐自何处而生,脑中想了许多,忽想道:“难不成是我与玉人说起师父与母亲,勾动玉人的思亲之情,叫他想起和仙君了?”
他心念一转,走上前来笑道:“说起来,等再过两日,母亲歇息够了,一定很想跟玉人说说话,母亲在这世间也没几个故人了,要是知道玉人是和仙君的弟子必然很欢喜。”
千雪浪瞧着他,忽然淡淡一笑,将任逸绝瞧得一怔,只当是自己猜中了玉人的心事,还来不及窃喜,又听对方问话。
“任逸绝,你会记得我多久呢?”
“记得玉人多久?”任逸绝被砸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自是莫名其妙,不由得暗暗苦笑,他于人情世故上也不算驽钝,可这份心眼每每遇到千雪浪就立刻失效,一时间不知道这是句调情之语,还是真真切切地询问,不管是哪一个都实在难以回答,只好狡猾道,“玉人若与我相处得久,自然记得深,难以忘怀;玉人若对我不理不睬,那自然记得淡,也许很快就忘记了。”
他知道千雪浪心性平静,对这点趣话未必在意,要是在意生气,那说不准更好。
千雪浪的神情虽不如当年那般冷若冰霜,但仍无多少人气,静静地瞧着任逸绝,过了良久,才微微笑道:“原来是这样。”
他说的自然不是任逸绝的这句话,而是来时水无尘说的那番话。
人与人之间,总是盼着互相在意,这种在意并不全然都是好的,并不全然都那般体贴温柔,也常常的显露出恶毒的一面。
正如此刻。
千雪浪很快偏开脸去,看向远处,只觉得这儿繁花似锦,美不胜收,要是在这样的地方住久了,必然如水无尘所说的那样,全无半点烦恼了。
刹那间,千雪浪的心中已是一片雪亮。
我不希望任逸绝忘了我,不希望他心中爱别人胜过爱我,他盼我放心,我却不肯了。
可要是真做些什么,叫任逸绝无法忘记自己,又必然要折磨他一生一世,正如师父无意之间折磨未闻锋一般,叫他痛不欲生。
这世间只有一位大铸师,纵然师父不想这样做,也无可奈何,可是任逸绝却不必承受这些。
到那时候,我将他放下了,却因一时的私心,叫他永远放不下我,那与害任逸绝又有什么区别。
难道只因为任逸绝愿意接受,难道只因为任逸绝情深意浓,就将此当做理所当然吗?
任逸绝凑了过来,嬉皮笑脸道:“怎么,玉人想好要怎样与我在一起,好叫我记得深一些了吗?”
“这倒没有。”千雪浪甚是诚实地说,“只想了几种折磨你的法子。”
这实在是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任逸绝心中生疑,面上故作惊骇:“折磨我的法子?玉人为何要折磨我?”
“因为……我心中不痛快。”千雪浪沉吟道,“瞧着你这般高兴,我却有些不高兴。”
他神色淡漠,说起这话来好似理所当然的事,任逸绝也不在意,要是说这世上谁能够控制自己的恶念,千雪浪纵然排不上第一位,也少说是在前三。
反倒是千雪浪如实说出自己的恶念,叫任逸绝心中有喜有忧。
喜是千雪浪境界渐深,能够意识到喜怒怨憎,不如之前那般冷冰冰的宛如一尊玉像,他眉目渐活,怎么能不叫人欣喜;忧的自然也是同样的事,渐入红尘,玉人脱身而出虽对他很好,对任逸绝却是大大的不好;可要是玉人沉沦其中,对任逸绝自是好事,可玉人一心一意追求大道,对他却又不太好了。
任逸绝轻轻叹气:“唉,我倒是真没想到玉人的嫉妒心这般强。”
千雪浪“嗯”了一声:“我也没有想到,本以为是不会在意的,可想到你以后开开心心地将我忘却了,我就觉得很不快活。”
“玉人也不必对自己太过——”任逸绝宽慰的话才说到一半,嗓音突然卡在喉咙之中,古怪别扭地转了个干涩的音调,“啊?等一下……且慢,玉人你在说什么?”
千雪浪皱眉道:“怎么,我说得不够清楚吗?”
“不……很清楚。”任逸绝怔怔地看着他,“等等,玉人说的嫉妒,不是为了别的,是怕我将你忘记了吗?”
千雪浪淡淡道:“看来我说得很清楚。”
任逸绝呆呆地看着他,即便千雪浪有所回应以来,他也从不曾想过吃醋嫉妒这种事会在千雪浪的身上发生,这无情道人甚是克制,愿意放纵情.欲已是难能可贵至极,他当然没什么好再奢求的,只盼望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里越是快乐越好,旁的什么都不再多想。
“方才玉人问我记得你多久,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千雪浪只当他是明知故问。
“那么……玉人说折磨我的法子,也是这个意思?”任逸绝的声音温柔了许多下来,“盼着我永永远远记得你,叫我永远别忘了你,却又怕折磨我,是吗?”
千雪浪又“嗯”了一声。
“怎么……怎么这样傻。”任逸绝实在忍不住笑,他握着千雪浪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柔软温存地仰着脸去看千雪浪,觉得心里像是非常非常欢喜,欢喜得要裂开来,却又欢喜过头,觉得疼痛起来,疼得要裂开一般,“到这时候了,为什么还要牵挂着我呢?”
“是我自己要喜欢你,是我向你强求来的一切,难道这不是我应得的吗?”
千雪浪觉得任逸绝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他思索片刻,试图说得更明白一些:“不对,不是强求来的。”
他说:“你如今得到的,是我心甘情愿给你的,更是你理应得到的。”
任逸绝没有回答,只是伸开双臂,将千雪浪抱入怀中,忍不住叹息。
“我的傻玉人。”
第146章 装聋作哑
又过两日, 任苍冥忽摆酒席,请众人赴宴。
要说是为二人接风洗尘,如今未免稍嫌太晚些, 想必是另外有什么要事, 任逸绝惴惴不安, 不知是不是母亲想说她与师父的事, 心中虽已想通, 但毕竟时间仓促,终究有些过不去。
其实任逸绝理应作陪, 可他心慌意乱,倒比水无尘与千雪浪更像个远道而来以至不知所措的客人。
任苍冥淡淡一笑,开场先说了几句客套话,无非是致谢二人照拂任逸绝之类的内容。
这些时日来水无尘与任苍冥聊得不少,知她性情豁达,于是端起酒杯来, 落落大方地笑道:“剑尊客气, 是任公子于我有相助之恩才是, 真要说什么照拂之情,只怕还得落在雪大哥的身上。”
千雪浪道:“没什么谢不谢的, 任逸绝亦助我良多。”
游萍生什么都没说, 只见他神色平淡, 时不时饮一口杯中酒,似有什么叫他忧心忡忡的心事藏于腹中。
水无尘放下杯子来, 暗暗觉得这一幕颇为眼熟, 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正要转头去问千雪浪时,忽见到魂不守舍的任逸绝, 顿时恍然大悟。
游萍生与任逸绝满腹心事的模样简直一模一样。
她心念电转,决定静观其变,倘若是与天魔有关的事,那再怎么为难也只能由任逸绝说出,倘若是别的事情,那更是与自己无关。
任苍冥提过爱子,又为浮蝶蜕致谢,千雪浪淡淡应了,眼见着能说的话题越来越少,任逸绝与游萍生神色也愈发慌张起来,看起来好似下一秒就要跳窗逃跑。
等到应说的话都已说尽,任苍冥这才道:“此番请二位前来,除去道谢,还有一件大事想与二位商议。”
她才一开口,众人均打起精神来静静聆听。
任苍冥先是瞧了瞧任逸绝,神色爱怜至极,又转过头去看了看游萍生,看得二人皆有几分紧张,这才慢慢道:“此间没有外人……”
她对着千雪浪微微一笑:“阁下与逸儿相交极深……”
见千雪浪点头回应,任苍冥又对水无尘道:“而水夫人与逸儿既是朋友,又是同族,我就不说其他见外的话了。”
水无尘道:“请说。”
听到此处,游萍生反而放松下来,神色却认真许多,他心知师妹的脾气,若真是他们俩的小事,旁人的反应对她有甚要紧?既说得这般严肃慎重,想必的的确确是一件大事。
“二位来此,除去探望逸儿之外,本是有一件要事寻他,对吗?”
水无尘与千雪浪一对视,先前就谈过此事,因此均不觉意外,水无尘点头道:“不错,确实有一件要事,只是剑尊身体不好,我等才想过些日子再说。”
“一拖再拖,要拖到什么时候去。”剑尊摇摇头道,“我初醒不久,逸儿忧心我的身体,二位也怕我七情震荡,我实在感恩至极,可我若再这般装聋作哑下去,只怕到头来反而要因小失大了。”
水无尘这才开口说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天魔自任公子降生前已再度重生,可数十年来却渺无音讯,近日才动作频频,因此我等猜测夙无痕也许在这数十年中用什么特别的法子困住了天魔。”
任苍冥静静听了,没做回应。
水无尘又道:“只不过如今天魔现世,夙无痕却仍无影踪,因此我等想要通过魔血来追踪他的下落。”
任苍冥淡淡道:“我明白了,你们想要通过逸儿身上的血脉来追查到夙无痕,是吗?”
“是。”
“如此说来,你们对逸儿身上魔血所知多少?”
这次轮到千雪浪开口:“如果你是问天魔体的话,我知道,任逸绝也知道。”
这句话一出,其余三人均微微变了变脸色,任苍冥沉默一阵,神情之间不见犹豫惶恐,众人实瞧不出她的心意,桌上一片静悄悄的,过了良久才听她道:“倘若逸儿不愿意的话,二位也不会滞留至今,想必你们皆是在忧心我的答复吧。”
千雪浪道:“不错。”
游萍生忍不住站起身来,正要开口,却被任苍冥握住了胳膊,他猛然一回头:“师妹……”
任苍冥没有理会,而是平静地看向任逸绝,好像不是在谈论爱子的命运,而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缓缓道:“那么,逸儿你呢?”
“母亲。”任逸绝缓缓站起身来,“我……我心中很舍不得你与师父,倘若能够,我只盼着咱们永永远远的在一起。可是有些事若不弄个明白,我实在心中难安。”
他的父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这许多年来他在哪里,是死是活?要是没有死,当年犯下这桩愚行之后,夙无痕究竟是追悔莫及,还是不知悔改?
任逸绝实在很想知道答案。
“我明白。”出乎意料,任苍冥赞许地点点头,她仍握着游萍生的手,看上去几乎有点像在说服游萍生,而不是与任逸绝说话,“这尘世间有许许多多的人,每个人各有自己的道路要去走,我当年是为了守护天下苍生而出剑,可自有了逸儿你,我也曾心生怯意过,想要去找个无忧无虑的所在,静静地安度余生。”
“我如今初醒,身体不适,可与师兄还有逸儿待在一起,已觉得人生甚幸。这苍生的事也渐渐瞧得淡了,不过纵然我不看淡,也实没有什么办法,按我如今的情况,也帮不了你们什么。”
水无尘神色黯然:“剑尊万不可这样说,你已做了许多,没有人能要求你做更多的事。”
任苍冥微微一笑:“做了许多吗?我只觉得做得还不够,实在远远不够……可惜逞强对我也没有什么益处,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不去烦恼天魔之类的苍生大事了,仍不得空闲,有时候辗转反侧,常常忧虑是否会成为逸儿的负累……”
任逸绝立刻摇头否决:“母亲怎会是负累?”
任苍冥平静地瞧着他,缓缓道:“那你支支吾吾什么呢?不敢多言,不就是担忧我会因天魔体此事大动嗔怒,或是伤心欲绝吗?……逸儿,你到我身边来。”
任逸绝于是走过去,坐在了任苍冥的身侧,任苍冥只一心一意地看着他:“孩子,母亲与你相聚的时光实在是太短暂……太短暂了。要是你不想去,我自会请师兄将此地封印,咱们……咱们永远待在此处快快乐乐的,母亲会永远保护你,不叫你去承接什么天命,不叫你去涉险。”
她说到后来,声音已渐有哽咽,脸上仍是温柔笑意,轻轻抚摸着任逸绝的脸蛋。
“可你既是想去,想找寻真相,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母亲自不会拦着你。”任苍冥柔声道,“师兄说得不错,你实在是个……是个很好的孩子,你已在母亲不知道的时候长得这么大,这么有主见,母亲仅能为你做的,只有不叫你担心了。”
她想了想,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道:“去吧,好孩子,去走你的路吧。”
酒宴很快就结束了,任苍冥的身体实在难以支撑她过久的消耗,这次她没有让任逸绝送自己离开,而是摆摆手,叫爱子帮自己接待,自己则依偎着游萍生一同离去了。
就如在鸣剑池上一般,三人静静地瞧着他们二人扶持而去。
夙无痕的一时贪念实在留下太多烙印,剑尊纵然无悔,可旁人又怎会不感到惋惜,水无尘叹息着饮空了酒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千雪浪则端着酒杯,淡淡道:“剑尊倒是个豁达之人……”
水无尘抬眼看他,提着另一个尚满的酒壶走过来,给他重新满上:“噢?难得听雪大哥夸人,如何?也被剑尊的风采折服了吗?”
“她与任逸绝重逢的时光才不过寥寥数日,便想着不可再拖。”千雪浪道,“其实正如她所言,倘若她打定主意装聋作哑,在此人间仙境自能逍遥快活,若真有此心,就不会请我们相聚了。”
水无尘默然片刻,忍不住叹息道:“她若能够……她若能够……”
她若能够再提剑护佑苍生,她若能够真正的装聋作哑……
水无尘到底是没说出来,这实在是太残忍,剑尊的伤势拖延得太久,能够醒来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想要她恢复到全盛时期的实力,只怕还需要漫长的时光。
她自己也看得清楚,正因看得清楚,才叫人唏嘘。
“没想到最终是剑尊主动提出这件事来。”水无尘无奈地摇摇头,“我还盘算着时间,在想什么时候才算是真正的紧要关头呢。”
千雪浪没理这趣话,任逸绝独坐一会儿,又问道:“水夫人,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水无尘沉吟一声道:“说来有些得寸进尺,还望寄云君不要责怪,需得给我一处静室,我得布阵寻踪,最好由雪大哥护阵。这阵法威力甚大,倘若失败,只怕会引起不小的异动,不太适合在凡间随意使用。”
“好。”任逸绝思索片刻,“我会安排,除此之外,水夫人别无要求了吗?”
“要是再有什么要求,只怕太贪心了。”水无尘唉声叹气道,“我现在只祈求老天爷眷顾,咱们得到的线索会是一个熟悉的所在,或是剑尊熟悉的地方,否则这件事可大大不妙了。噢,对了,还有一点,要叫任公子留心。”
“什么?”
水无尘脸色严肃起来:“此阵追溯血脉,自是双方相连,倘若夙无痕虚弱至极,倒还罢了,要是他正逢天魔取而代之,也许任公子会受到反噬。”
任逸绝问道:“那我的行踪是否会暴露?”
“会,不过只有你自己的会。”水无尘淡淡道,“一旦遭逢反噬,我们就只能走得越快越好,最好是在路上撞见他,而不是叫他找上门来。”
“好。”任逸绝道,“我明白了。”
第147章 无底深渊
等到水无尘筹备完毕, 已又过去两日。
千雪浪送人入内,并不跟进,按照水无尘的安排只在外防护, 避免意外发生, 没过多久, 只见着房间里红光阵阵, 不听半点动静, 隐隐觉得焦躁起来。
他素来心性平和,不知无情无性度过多少日月, 少有心烦意乱的时候,往日就算与任逸绝分别开来,也至多有些想念,并没有这般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方才打开,走出来神色凝重的水无尘与任逸绝二人。
千雪浪问道:“如何?”
“有一个好消息与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寻到人了, 也是认识的所在。”水无尘答道, “坏消息是果不其然,真叫天魔发现了, 任公子遭遇反噬。我虽及时闭阵, 但接下来这几日只怕他并不好受。”
任逸绝身遭反噬, 气血翻涌,仍不改顽皮本性, 笑道:“错了, 应算是好几个好消息才对, 我们本不清楚……他是否还活着,更不清楚天魔是否仍在他的身上, 一切不过都是猜测与可能,如今却能实打实确定了,他至今仍然活着,只是虚弱至极,而天魔也确实停留在他的身上。”
他虽笑得轻快,但千雪浪仍觉察他神色有异,因此问道:“怎么了?”
任逸绝初时没有意识到千雪浪是在对自己说话,直到两人皆看向他时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否决道:“没什么……不,不是……哎,这样说吧,我是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
任逸绝神色凝重:“先前在流烟渚之中,我变化成魔身后曾误入到一处洞穴之中,与花含烟短暂会面过。那洞内藏着什么,我没能得见,只不过是一种莫名的吸引,可是方才自感知之中,我隐隐又得到了相同的感受。”
他举起手来,人类的双手没有显露出半分异常,然而灼烧的魔血在经脉之中流动着,默默地跳动着,仿若滚烫的岩浆在朝着某个方向奔流涌动,这种感觉谈不上疼痛,只是时刻提醒着他应前往某个所在。
水无尘眨了眨眼,将任逸绝这话理了个清楚:“你的意思是……当时花含烟在洞中所藏的很可能是夙无痕?”
“有此可能。”任逸绝环抱着胳膊,低头沉思道,“其实我也不太确定,那洞中分明有锁链声响,应该是禁锢着什么,而花含烟当时正唱歌安抚,我之后多番探问,她口风丝毫不泄,因此所知并不多。”
水无尘思索道:“倘若花含烟当真故意将夙无痕禁锢洞中,那这件事倒是复杂许多,除魔大战其中许多缘由,只怕还得请剑尊解释了。”
三人说定,自然前去寻找任苍冥,好在任苍冥此时精神不错,正在看书,听闻来意后则请众人转向书房。
任苍冥沉睡数十年,这书房之中自是游萍生的痕迹更多,好在任苍冥似乎对游萍生放置东西的习惯异常熟悉,寻找起来颇有条理,她边找边说:“你若说花含烟,我倒是有些印象,昔日和仙君与大铸师与她结过仇,可是要提到为天魔效力,却不曾听说。”
“这么说来,第一次除魔大战,花含烟并未跟随天魔。”水无尘思索片刻,“不过也是,倘若花含烟真追随天魔,以她的能力,只怕第一个被仙门清算,又怎可能安逸地待在流烟渚中。”
任苍冥思索片刻:“今时不同往日,当年不曾跟随天魔,不代表此时不会跟随天魔。花含烟此人精于算计,且完全忠于自己,要想她一心一意效忠天魔,这是不可能的事,她只做有利可图且不损及自身的事,这其中关窍信息太少,我实在想不出来苗头。”
“如此说来,花含烟岂非是个墙头草。”任逸绝有意玩笑。
任苍冥神色平静:“墙头草有什么奇怪,大战来临,有时候能够左右战局的恰恰是墙头草,虽不必将他们看得太重,但也绝不可轻视。”
千雪浪突然想起花含烟所托,沉声道:“说起来,花含烟曾要我去杀白石村民,其中不知有没有关系。”
任苍冥眉毛一挑:“什么意思?”
于是千雪浪便将其中种种尽数道来,水无尘忍不住打趣:“当日要雪大哥将事情详尽告诉我,没想到还是漏了一些。”
“奇怪……”任苍冥微微皱眉,“如此说来,花含烟是有意引起你与天魔之间的争斗,依你所言,天魔之强更胜从前……不……不对,这不可能才是。”
她说话之间,很快就找出一张地图来,暂时中断了这番对话。
任苍冥将地图铺展开来,摆在桌面之上,沉思片刻道:“之前逸儿曾说过,照影剑门的弟子谈及各处仙门都遇到魔气翻涌的现状……而其中岱海与东浔城都不曾受到波及。”
水无尘道:“不错,岱海若有异常,我怎样也会听到些风声。”
千雪浪思索一阵,回想起那棵金桂树妖来:“说来,我曾在岱海遇到一棵树妖,她说北地有许多同类已被魔化。”
金桂树妖虽没说具体的方位,但是她当日所指的方向已足够清晰了。
任苍冥并不做声,试图找寻一些小玩意来,四下搜寻一番,翻出游萍生的棋子来,将地图上流烟渚、照影剑门连同流烟渚附近的仙门等地分别用黑子标注,又用白子将岱海与东浔城标注起来。
如此一来,地图虽细节不够,但一时间明朗许多,西北方向魔气翻涌,与任逸绝所感知到的方位一模一样。
“你们所知道的信息实在太少了。”任苍冥淡淡道,“这地图倒是也推测不出什么,逸儿所感应到的方位既在西北方向。天魔又曾派人追捕逸儿,那么夙无痕的身躯想必是即将溃败,需要更换新的身躯——”
众人神色均严肃起来。
任苍冥道:“当初天魔于除魔后再度现世,同我斗了个两败俱伤,因逢萍生前来助阵,不得已匆匆离去。不过数十年,天魔不可能恢复得如此快,其中一定有什么变故。”
她来回踱步,思索片刻:“依我与天魔交手的情况来看,他绝非是什么蠢材,何以无缘无故激荡浊气,纵然能魔化一时,然而难免引起各大仙门的警醒。这对我们固然是好事,可对天魔来讲,却是一步大大的臭棋。”
就在任苍冥冥思苦想之时,千雪浪忽道:“先前一直不曾询问剑尊一件事。”
“什么?”
千雪浪道:“和天钧是我恩师,他临死之前,是否曾留下过什么口信?”
任苍冥也不讶异,平静道:“原来是为这个,之前逸儿已问过我了。”
这让千雪浪忍不住瞧了一眼任逸绝,只见任逸绝偏过脸去并不做声,水无尘将两人的脸色看过,不由得微微一笑。
她自己夫妻恩爱,虽眼下分离,但总有再重逢之日,因此瞧着人家幸福快乐,也觉得十分开怀。
“说有也有,说无也无。”任苍冥道,“和仙君只说叫我不可放松大意,往后事情才多起来,其他的却是不曾。”
千雪浪并不意外,其实自那日在山上见到和天钧的最后一点记录后,他心中就已明白。
纵然师父再如何才智卓绝,能够算准不入世的自己与未闻锋已是极了不起,世间沧海桑田,光阴转瞬即逝,个人因果牵连,天魔不知何时才会再度降临,师父不会将这样一桩大事寄托于剑尊一人。
非是看不起,而是料不准。
水无尘知悉前情,不由问道:“难道连天魔的弱点也不曾告诉过剑尊吗?”
任苍冥皱眉道:“天魔的弱点?和仙君倘若知道,又怎会身死其中。非要说个论调出来,天魔的弱点无非是将他彻底杀死,可是如何杀,怎样才算彻底,仍是没有什么头绪。”
话说到此处,人人皆看向千雪浪的背后。
那把安静无声,却又不容人忽视的诛魔剑正沉睡在剑匣之中,它的威力透过重重封锁,仍隐隐约约地散发着其强大剑气。
任苍冥已知这把剑的来历,之前不曾显露,到了此刻才忍不住轻轻一叹。
“其他的忙,我帮不上。”任苍冥犹豫片刻,又道,“倒是西北之处……我有一名故人,你们倘若有缘,他应能帮上你们一些忙,要是他神智混乱或已不在附近,也不必强求。”
任逸绝心念一动,问道:“神智混乱?母亲,你说的是崔城主口中那名时常失忆的大妖吗?”
千雪浪自怀中摸出那块血云母来递到任苍冥的面前:“是它的主人?”
任苍冥叹了口气:“崔玄蝉年轻时还有些火气,年纪上来了倒是愈生惰性,躲懒躲到这份上,不错,正是它的主人,只不过……”
她犹豫片刻,接过血云母在手,缓声道:“我这位朋友并非是时常失忆,而是因为他已无身躯,于世间遗留的是一具魂体,这血云母也非是真血,而是他一部分的精魂所化。”
“魂体?”
任苍冥缓缓叹气:“不错,他修为虽深,但有魂无身——当年是我与和仙君一同发现了他……不过这说来又是一个极漫长的故事,你们若有兴趣,待到回来时我再同你们说个清楚吧。你们现在只需知道,他的身躯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制成了七件神兵利器,徒留下走失的魂魄,日复一日的在世间消磨。”
水无尘不由得瞪大眼睛:“是谁做出这等事?”
“……这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任苍冥摇摇头,不欲多言,“总之,他因此神魂消磨,才显得记性不好,而又因神魂想回归身躯,会为当年所铸成的神兵利器而吸引。和仙君曾为他收集了三样,我也为他寻回一样,他自己则寻找到了其中两件。最后一样遗落在西北处的无底深渊之中,我等还未来得及找回,除魔大战就已开始。”
任苍冥道:“除魔大战之后,他消磨的情况更甚,想必会滞留在无底深渊附近休养生息。”
第148章 久别重逢
尽管没能跟游萍生道别, 可如今情况不容众人拖延,与任苍冥话别后,三人连夜驾云前往西北方。
这世上能称作无底深渊的地方自没几个, 更别提确定方向, 三人掠过云头, 偶见鸦雀惊飞, 偶遇人烟袅袅。
要是换做平常, 任逸绝少不得要下去体验一番风土人情,打听打听消息, 顺道瞧瞧热闹,可如今他阵法反噬在身,生怕天魔若有手段,牵连无辜,因此也就将那点玩心按下。
随后三人渐行渐远,地形愈发崎岖难行起来, 只见四处地裂, 土地皲皱, 尘土飞扬黄沙迸溅,也就不再有什么人迹, 仍然不见无底深渊的痕迹。
水无尘打趣道:“此处要是没点道行, 恐怕难行。”
任逸绝还未来得及接口, 三人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凤鸣,只见眼前云雾浓, 山壑苍, 骤然透出五色彩光, 隐化焰红。
千雪浪眼神一变,顿入云中, 水无尘与任逸绝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热闹往往是他们来瞧,千雪浪无可奈何地同行,这次却变了个顺序。
水无尘更是稀罕道:“今日倒是雪大哥做了个热心的好人,任公子,咱们一道跟上看看情况吧。”
两人一道追于身后,到底差了千雪浪一拍,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赶上千雪浪时,只见着大地之上两个小小的人影站着。
其中一人均熟悉无比,是千雪浪,却不知另一个是什么来历,想来与刚才的凤鸣声有关。
行到半路,任逸绝就认出来另一人是谁,轻轻“啊”了一声,神色自讶异变作了然:“难怪,原来是凤先生。”
“哪个凤先生?”水无尘疑虑道。
任逸绝就在路上大致与水无尘说了下凤隐鸣的事,其实他自己对凤隐鸣也甚不了解,只知这人实乃一个谦谦君子,当初在照影剑门一照面,对方就甘愿承下自己这烫手山芋,也因此令他与千雪浪相遇。
“原来是雪大哥的朋友。”水无尘目光一转,微微笑道,“那倒不必拘谨了,想来这位凤先生也必然与咱们一般,是个多话之人。”
任逸绝哑然失笑,二人一同走上前去,果听是凤隐鸣絮絮叨叨说些重逢之言,千雪浪神色冷淡地站在旁近,看见他们走过来,这才打断道:“他们来了。”
“不错,我们来了。”水无尘忍俊不禁,“亏得雪大哥没忘了我们。”
凤隐鸣见着水无尘,面上不禁流露几分讶异,又见着她身后的任逸绝,关怀道:“任道友,你伤势可有好转?”
自山上分别之后,命运变化无常,当日旧伤已似隔世烟云,听得任逸绝不禁恍惚,赶忙回道:“已大好了。”
“好嘛,这下看来只我一个不相熟了。”水无尘是爽快人,神色之间总有轩昂洒脱之感,且笑吟吟的,实难叫人见了讨厌,见着三人一同看来,她又道,“也罢,走着走着总会相识起来,不知这位凤道友为何而来?方才那声凤鸣又是从何而起?”
凤隐鸣略有些不好意思,缓声道:“实不相瞒,我真身乃是一只丹鸟,来此是因这无底深渊之中有一条青龙作祟,扰得周遭百姓不宁,因此方才化作真身,啼鸣诱敌。”
任逸绝忽道:“青龙?”
“不错。怎么?”凤隐鸣问道,“任道友莫非也是为此而来。”
任逸绝摇摇头道:“不……只是我有位朋友也是为一条青龙所救,不过那时是在流烟渚之中,两地相距甚遥,不知道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干系?”
“龙族自千年前起已少在人间行走,更别提是青龙。”凤隐鸣神色微微凝重起来,“要真如此,这青龙既有行善之举,想来扰民一事另有内情。”
旁边千雪浪忽然插话道:“你在这儿多久了?”
“已有三日了。”凤隐鸣道,“第一日那青龙打了个鼻息敷衍我,地间不住震动,又突然泉涌如注,浸湿了我的羽毛,可这两日不论我如何呼唤,他都不再理会。”
千雪浪道:“如此说来,他一次也没有回应过你。”
凤隐鸣:“……”
水无尘:“……”
任逸绝:“……”
沉默良久,凤隐鸣叹气道:“好吧,确实如此,只能说那青龙不知在地下做些什么,我本有心入内,可飞下一段路程,却似无穷无尽,担心深渊太险,因此又飞回徘徊。”
龙潜于渊,凤翔于天,凤隐鸣只一人单枪匹马,倒也难怪他举棋不定。
千雪浪蹲下身去,将手放在地裂之上感受地气盈动,思索片刻,又再问道:“凤隐鸣,这青龙纵有扰民之举,也应上报附近的仙门,你不会又是自哪里做客,突然接下这桩烂摊子吧。”
凤隐鸣与任逸绝皆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凤隐鸣赶忙摆手道,“我也不是什么麻烦都接……”
他的话说到一半又想起来任逸绝还在此处,这话未免有含沙射影之意,急忙临时改口:“我这次是得到天魔的消息,孤身前来,意外听说青龙一事,这才有心前来探问。”
千雪浪“哦”了一声,问道:“你是担心这青龙与天魔同流合污?”
“不错。”凤隐鸣道。
千雪浪收回手来重新站起,任逸绝下意识问道:“玉人,如何?”
“没有魔气。”千雪浪简洁道,“地气充盈,青龙蛰伏,他既不肯回应凤隐鸣,想来是地下出了什么岔子或不愿见客,少不得要自己下去一趟。”
若说之前任逸绝的用词已叫凤隐鸣生疑,那么千雪浪的回应就更叫凤隐鸣不解了,他见着千雪浪站在风中静静说话,模样分明与记忆之中没有两样,可隐隐约约确实是觉得有什么地方完全不一样了。
按理来讲,千雪浪少与女子亲近,这位无端出现的水姑娘实该叫人忧虑才是,可凤隐鸣交谈至此,却不觉得水无尘与千雪浪之间有什么叫人在意的细微之处,反倒是任逸绝与千雪浪之中态度自然亲昵,流露出无声的默契来。
他暗暗心惊,又有几分不明所以。
水无尘瞧着千雪浪说完这番话就不再多提,笑吟吟道:“就这样吗?”
千雪浪皱眉道:“还要怎样?”
“唉……”水无尘无可奈何地长长叹了口气,又对任逸绝道,“任公子,你也觉得这样就好了吗?”
任逸绝含笑道:“倒也不急。”
这下真把凤隐鸣听得一头雾水了:“怎么?”
连日以来总是在说事,千雪浪略感厌倦,干脆道:“这些闲话就路上再说,先下这无底深渊再说。”
水无尘思索道:“且慢。这无底深渊不知深浅,下去两人看看情况,留着两人在外免出什么意外,这才妥当。凤道友既是丹鸟,若遭深困,反倒难以济事,我瞧不如这样,我与凤道友在外,正好闲聊一路情况,雪大哥你同任公子一道下去,正好为凤道友捎上疑问。”
“也可。”
千雪浪不再多话,抓着任逸绝的肩膀纵身跃入无底深渊之中,先前在流烟渚之中,镜渊之深已叫人心惊,这无底深渊更不见底,下坠之速愈疾,狂风刮得犹如钢刀临身,吹得两人皮肉微感痛楚。
不多时,终到深渊尽头,只听底下风声呼啸,想来不过是落在岩石过道上,这会儿已伸手不见五指,皆失光明,千雪浪左手托起一团火焰,轻抛至空中,照明四周,只见到处山石交错,组成无数过道阶梯。
自下延伸还有无数突出的石头,有些生得似盘柱,有些生得似阶梯,皆非人工所造,因此常有缺口断处,全然不见规整。
上面不见生灵,底下倒是窸窸窣窣的有不少地蛇游动,对他们自无威胁,唯一的问题是这儿既无来处,也无去处,倒像困在这些山道上,两人只好尝试先按照现有的路行动。
两人所落下的这一层,虽有道路,但四周道路都是相通的,根本没有入口,最后还是任逸绝眼尖,发现底下的石头处有个洞口,就轻轻捏了捏千雪浪的手,指明方位。
在火焰照耀的光芒之中,这洞穴仍显得隐蔽至极,也亏得任逸绝先前能在忽闪而过的微光里确定那儿有个洞口。
这儿地形复杂曲折,又不能妄用法术,免得破坏了什么,倒将自己困在其中,两人走得渐生乏味,任逸绝忽然道:“与凤先生久别重逢,玉人感觉如何?”
“重逢就重逢。”千雪浪道,“能感觉什么?又要感觉到什么?”
任逸绝道:“与故友相会,难道不会觉得高兴吗?分别了那么久,难道玉人一点儿也不会想念凤先生吗?”
他的手牵得有些紧,于黑暗之中更难辨别任逸绝的心思,虽说千雪浪对看脸色这件事本就不怎么擅长,但是黑暗似乎又特意地掩盖着什么,即便有火光的照耀,仍叫人无法分辨其中的深意。
于是千雪浪思索了一阵,他说:“你没在我见到水无尘的时候问过这句话,为什么?”
有时候任逸绝真痛恨千雪浪的敏锐。
第149章 青龙身现
答案其实不难出口, 难得是该如何出口。
最终任逸绝选择了较为模棱两可的说法:“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任何立场询问玉人。”
这当然不是撒谎,而是一句实话, 只不过是将更重要的原因隐藏了起来, 千雪浪动了动眉毛, 并没有停留思索, 而是继续前进下去。
黑暗之中, 传来他的回应:“噢?原来你还曾有过这般困扰,我一直以为只要你想知道什么, 就会千方百计地弄明白。”
任逸绝跟在他身后笑嘻嘻道:“那玉人愿意解答吗?”
“若你非要问,自然有些高兴,凤隐鸣生性如此,总会有许多无谓的麻烦找上他,即便不来找他,他也会自己迎上去。”千雪浪淡淡道, “见他平安无事, 而不是死在哪里, 确实叫人安慰。”
任逸绝小心翼翼地问:“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千雪浪不明白还有什么,思索一阵, “你是担忧除魔力量太薄弱, 想邀请凤隐鸣跟我们同行?”
“……不是。”过了一会儿, 任逸绝才长长叹息一声,“玉人未免将我想得太好了些, 难道我问你是否高兴, 就一定是想盼着你与朋友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玩吗?”
这会儿两人正走在一块长石上, 四周忽然一阵风起,这风来得既怪又奇, 自这巨大无比的无底深渊之中成个风旋,尘沙尽洒,碎石吹坠,连着千雪浪手中的火焰都东歪西倒,山体不住震动。
这风中更有一阵轰轰笑声,任逸绝正稳定着身体心生稀奇,刚问道:“玉人,哪来的怪风,这儿要塌么?”
手中突兀一紧,又听见千雪浪说了一声:“在这里。”随即,任逸绝整个人就被带着往一个方向前去。
方才在无底深渊之中的风旋突兀被止住,几块碎石飘飘荡荡的,跌在任逸绝的脚边,这风旋活像孩子们捉迷藏时,谁心虚被发现了后憋气的模样。
千雪浪连火焰都没托起,两人修为相差极大,任逸绝实在不知道这伸手不见五指的过道在他眼中到底是什么模样,只觉得地上实在磕绊,要不是被千雪浪拉着手,只怕自己能摔七八个跟头出去,仓促间正要放出火术来将四周照明,却见自己胸膛处忽放光明。
任逸绝不明所以,急忙伸手去摸,只见血云母上光华晕转,将黑暗照明一处,只是它这颜色犹如血染,看起来格外不祥。
他还来不及欣喜找对了地方,就看清了四周的情况,顿时脸色大变。
先前看不见倒还罢了,这会儿仔细一瞧,红光透着满地骸骨,层层累累,仿佛一座尸山血海,任逸绝神色骇然,虽不知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事,但祥和吉利的福地绝不会有这么多尸体。
只是这里的尸骸看起来都已时日久长,任逸绝无意踢到一具尸体,只见皮囊消散,白骨乱滚,还有几根脆如酥饼,一磕碰就断裂化粉。
撇开尸体行了许久,千雪浪不知为何拐入的这条路总算有些像一个洞府了。
穹顶如同一片夜幕一般高远,四周仍是由山石构成,可是有许多石柱七零八落地支撑着原地,几乎形成一片巨大的石柱林。
这些石柱有些高耸入云,有些已断裂了大半,形状各异,分布不同,任逸绝看它们的模样并不像是在支撑这座山洞,许是自然天生而成,又或是法术神通而起,别有他用。
任由千雪浪带着自己穿梭于石柱林之中,任逸绝分出一半心神观察四周,不住思索其用途时,余光处忽瞥见一抹巨大阴影流动而过,于血云母的照耀之下,更显恐怖——
“玉人!”任逸绝猛然抓住了千雪浪的手,将人逼停下来,“有东西!”
千雪浪目光微凝,他能感应到此地有一股混乱的气息,且实力不弱,要是一人前来,倒没什么可惧,偏身后还有任逸绝,行事自然要小心一些。
两人顺任逸绝所言的方向看去,那石柱上已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痕迹。
千雪浪当然不会觉得任逸绝眼花或是撒谎,他缓声道:“此地不曾有幻阵,任逸绝,跟紧我。”
前面的尸体也好,奇诡的石柱也罢,乃至阴影之中萦绕着的威胁都无法让千雪浪变色,他神色仍如平常一般冷峻,声音也同寻常一般漠然,不受半点搅扰。
任逸绝“嗯”了一声,也不多话。
没走两步,任逸绝又见到火光阴暗之处,一个奇诡至极的阴影从自己的身后覆盖了上来,实在难以形容那是个什么东西,他眉毛微蹙,猛然转过身去,只见一团东西自石柱上攀升而去,快得叫人难以反应。
这下任逸绝总算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东西了。
“玉人留心,是那条龙!”任逸绝道。
这世间龙凤二族都已少见,自当初神魔陨落之后,世间重建秩序,人族大兴,龙凤二族在其中也算赢家,那时到底是何等盛景,现在已无多少人知晓了,唯一知道的是千年之前,龙凤二族就开始减少与人族的联系。
而这千年来,在人间行走的龙凤越发稀少,到了如今,几乎已成传说。
任逸绝也没想到自己一天之内竟然能有这样的机缘,不但见到凤隐鸣这位化人的丹鸟,还附送一条青龙。
千雪浪随他看去,仍是不见任何影踪,只好叫任逸绝多多留神,两人又走了一阵,相同的把戏上演了三四次,每每都是任逸绝捕捉到蛛丝马迹,千雪浪却全然看不到任何影踪。
这青龙似乎有意戏谑他们二人。
任逸绝叹了口气道:“这是有意在同咱们绕圈子。”
“嗯。”千雪浪道,“他玩这样的把戏,意在激你我反目,这地下幽暗深邃,居中不知道岁月流逝,又伸手不见五指,叫人心焦意躁,若再平添不安,只怕更要心智混乱。”
任逸绝微微笑起来:“是啊,正是玉人说的这个理,可惜他选错人了。”
千雪浪没有回答,任逸绝本已习惯叫话落地去,这片幽暗之中却忽来一道苍茫空寂的声音,无端接起了这段话。
“为什么选错了人?”
任逸绝脸上笑意顿收,只觉得这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无边无际,穿梭在这巨大的地洞之中,又徘徊在无尽的石柱之间,难以分辨来源。
千雪浪不知发觉什么,低声道:“任逸绝,回答他。”
“我不敢反抗玉人,玉人又是天生冰石般的性子。”任逸绝缓声道,“这难道不是选错了人吗?”
那声音在这片空旷之地听起来愈发荒凉:“世人水性,游移不定,常将虚词作真,真言道假……难道皆是因为我选错了人。”
二人只听得他似哭似笑,仿佛神智混乱至极,心下皆感不安。
任逸绝将血云母高举,试探般地问道:“阁下可还记得这件信物?”
那声音寂静许久,久到任逸绝几乎要以为这条青龙离去之时,远处的断崖处忽起一团云雾,只见一条青龙藏在雾中,纵身而游,长身缠卷,游来荡去,不多时已盘桓于石柱之上。
龙身细长纤瘦,看上去轻盈至极,纵然盘桓长柱,也仍有半边身体隐于黑暗之中。
青龙凑低头来,细细窥探那血云母,血云母忽化光芒,疾入他的眼瞳之中,激出一段长长的龙啸。
顷刻间山体震动,乱石崩碎,千雪浪与任逸绝皆甚是警觉,共退到一处安全所在,只见尘土飞扬,青龙卷着石柱,竟将那柱子顷刻间绞杀得寸寸断裂,他自己也坠落在地。
任逸绝心中先是起疑崔玄蝉是否动了什么手脚,随后又想到母亲也曾见过这血云母,还说是精魂所化,理应是青龙自己动了手脚,就按捺不动,只对千雪浪道:“崔老城主只说这朋友是大妖,母亲又以为崔城主将事情都对咱们说了,竟是谁也没提这位老友是龙。”
千雪浪道:“也许他们未必知道。”
“要真是如此,那只怕是大大的不妙。”任逸绝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这位龙前辈六十年前尚有余力掩盖自己的身份,时到如今,却神智混乱,显露原形在此,他身上必然发生了重大的变故。”
千雪浪淡淡道:“嗯。”
过了一会儿,青龙总算平静下来,仍伏在地上疲惫地睁着眼道:“啊,是小蝉啊,不对,你们不是……”
任逸绝还来不及为“小蝉”这个称呼笑上一笑,只见青龙十分吃力地将身体支撑起来,又问:“是他让你们来这儿吗?”
“不是。”千雪浪道,“是任苍冥。”
“任苍冥。”青龙显然又混乱起来,他微微低下头,大概是在竭力回忆,迟缓道,“很……很熟悉的名字,可是想不起来,也跟我认识吗?”
任逸绝心中微微一酸,柔声道:“认识,还是很好的朋友,母亲她十分挂念你。”
“挂念。”青龙的声音悠长地回荡在这片空间里,转瞬又化为浓烈的憎恨,它猛然抬起头,仰天长啸起来,“朋友!”
自他口中呼出的气旋化为一阵狂风,吹得任逸绝连连往后退去,这才明白方才外头所起的那阵怪风是从何而起。
千雪浪一把捞住连连往后退去的任逸绝,如定海神针般一动不动地站在远处,见那青龙虽是狂暴无比,但未亮出爪子,更无伤人之意,只是不住发泄情绪而已,便知他眼下应只是混乱至极,却没到失性狂暴的状态。
果不其然,青龙长啸之后,又再懵懵懂懂地低下头来,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了:“小蝉,苍冥……噢,是有她,当日饮酒,她还骂小蝉来着……一起挨骂,不可以惹她生气,还有……还有谁。”
第150章 炎天冰海
尘封许久的回忆在脑海之中缓慢复苏。
哪怕只是想起来一部分, 却足以叫青龙安静下来,多日以来,他行走于混乱的记忆碎片之中, 几乎完全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幻, 然而这颗血云母带来了新的记忆。
那些征战的岁月, 那些陌生的人, 那些……欢乐与美好, 那些痛苦与悲伤。
青龙没有更进一步发出什么声响,就连碎石都停止滚动, 石柱林之中一片寂静,想起那些永不再归来的故人,他眼中的光芒又再逐渐黯淡下去:“小蝉……还有苍冥,他们还好吗?”
提及任苍冥时,青龙极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任逸绝自不必说, 就连千雪浪都已看出端倪来。
提到崔玄蝉时, 青龙的口吻颇为亲昵, 可提及任苍冥时,情感已变得有些勉强。
任逸绝道:“很好, 都很好。”
千雪浪静静地瞧了青龙一会儿, 才开口问道:“血云母不仅仅是你的精魂所化, 还藏着你的记忆,对吗?”
海枯石烂, 在时光的消磨之下, 没有任何东西不会消逝, 即便是仙人也不会例外,即便寿命变得长久, 长久到与天地同寿,可是漫长的光阴注定会从生灵身上夺走一些什么。
比如说,记忆。
有形之身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没有躯体的魂魄,一旦被消磨过度,别说记忆了,就连自我是否还能保持都未可知。
“不错。”青龙缓缓点头,奇异地打量了一会儿千雪浪,“你的修为很高,见识也不错,真奇怪,为什么我也觉得你很熟悉,难道我曾经见过你吗?不……不对,是有一个……有一个跟你很相似的人。”
是师父……
千雪浪一言未发。
当年和天钧已死,自然得不到青龙的血云母,那些过往的记忆只怕已被青龙淡忘了,六十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中青龙到底遭遇了什么?
青龙也没有在意,他重新盘踞在石柱之上,仿佛有一半还停留在过往的时光洪流之中,略带怀念地说起来:“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当年的我害怕这些记忆会丢失,所以就趁着什么都还记得的时候,将它们保存了起来,这样再一次见到时,就能够很快地想起来。”
任苍冥并没有将自己的血云母交出,青龙自然无法从血云母之中重新获取对任苍冥的感情与记忆,即便知道她与自己相识,也难以再度唤醒那段昔日的友谊。
任逸绝若有所思。
“随我来吧。”青龙仍然如在梦中,他缓缓在空中游动着,长髯飘动,鳞片微微闪光,缓声道,“你们既是小蝉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不管有什么事情,总之先进来说话吧。”
任逸绝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请外面的凤隐鸣跟水无尘一同进来,可青龙并不等人,他只好暂且先跟上,预备之后再跟外面等待的两人说明情况。
石柱林实在非常长,长得几乎有些离奇,可是对青龙的体型而言却似乎还算极小,在即将走到尽头时,任逸绝仍没有看到青龙的长尾。
在青龙的引导之下,两人穿过石柱林后,就遇到一条巨石搭成的长桥,过桥时隐隐听见水流声,过了桥口,已无去路,只见眼前一条水帘,隐隐绽放青光,水色粼粼,倒映在石上,波浪起伏,宛如一座小小的龙宫。
奇的是,水帘大多山涧瀑布飞泄,自上而下垂挂,这水帘却是自下往上,成逆反倒流之势。
青龙自然不用过桥,他自飞于空中,围绕两人身侧,甚是自豪地说道:“这水是我自地下引来,做个门帘,你们看怎么样?”
千雪浪自不会对这般奇思妙想有什么念头,只在脑中一闪而过:“任逸绝在流烟渚时,也住在泉眼之下,倒投这青龙的脾气。”
任逸绝微微一笑道:“倒是奇景,只是不知道我们怎么过去?。”
青龙十分高兴,钻入水帘之中,尾巴轻扫,不知想起什么,自水中转出头来,须髯飘洒,微微笑道:“这水帘甚阔,你们走起来只怕不稳当,可要小心。”
只见随着青龙没入水中,那水帘倒卷而下,水注不止,盈盈流动,接上桥的断口,只是还差了一步路,需两人跳过去。
任逸绝暗暗好奇:“不知道这水踩起来,会不会被卷进水流之中。”他心中向来有什么疑问就去解答,干脆一脚迈开,踩在那水帘之上,只觉得流水不住顶着脚心,倒成了一条长路,走起来甚是好玩。
他没几步就走入洞口,洞口处生了些于幽暗之中微微发光的苔藓,略有些湿滑,就站在原地等着接千雪浪。
千雪浪却走得比他快上许多,待任逸绝正要伸手去拉人,千雪浪已走到他身侧来了。
任逸绝忍不住抱怨:“玉人怎么连这机会也不给我?”
千雪浪不明所以:“什么机会?”
“这地上湿滑。”任逸绝柔声道,“我怕摔着玉人,由此想接你一下。”
千雪浪微一挑眉,只将手放在了任逸绝的掌心之中,淡淡道:“我没有摔着,就不能接了吗?何必要找这么多借口。”
“这嘛,只因这世间情爱皆逃不开一个含蓄婉转,要是我显得太喜欢玉人,难道玉人不嫌太黏人吗?”任逸绝借着水声轻轻笑出声来,“我有个借口,得了面子,既然成全我与玉人亲近,也不会叫玉人嫌我太多要求。”
千雪浪道:“我不曾嫌过你。”
“我知道。”任逸绝轻声道,“你自然不会嫌我,只是我想你留下的记忆,多记得些我好的一面,少记得些我坏的一面,哪怕都是要忘记的。”
将有关珍视之人的记忆与情感化作一颗颗血云母,就像一颗颗流下的血泪。
青龙不愿忘记,却不得不忘记,如今血云母物归原主,他想起了崔玄蝉,可这份记忆又能停留多久,又能安慰他多久?
两人往洞内走去后,只听得水声又慢慢变小,内里也不似外面那般光秃秃的只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反倒真似一座小龙宫,虽谈不上贝阙珠宫,但也甚是庄严肃穆。
然而走了两步,愈看得清楚明白,任逸绝就愈发感到不对,此地的厅堂走廊甚是雄伟,可绝非是一个住所,到更像是……更像是……
他一时想不起来该如何形容眼前的一切,只四下窥瞧着,神色愈发凝重,千雪浪问道:“怎么了?”
“我觉得这儿甚是不对。”任逸绝道。
“嗯。”出乎意料,千雪浪也蹙眉道,“是很不对,这儿……实在不太对劲。”
任逸绝道:“玉人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儿叫我想起陵墓。”千雪浪淡淡道,“无底深渊之中有这般隐秘的所在不足为奇,可是这里的形制不似墓穴,更不像住所,岂非甚是奇怪。”
两人商讨片刻,没说出什么结论来,倒闹得青龙转过头来寻他们,这才一道往里走去,顺着阶梯往上前进,经过一处厅室门口,只感里头炎热寒凉两种不同的感受扑面而来。
任逸绝修为较差,体验最为深刻,只觉得半边身体被热气侵蚀,汗毛似也被燎烫到一般;另外半边身体如坠入寒窟,衣裳上几乎结霜。
他定睛一瞧,只见这地方竟有两口巨池,左边是一炉烧得滚沸般的地底岩浆,正如沸水般不断冒着泡,看上去粘稠至极,火星时不时迸溅而飞,落地凝成石屑,光是看着就觉热烫至极,眼睛似也要被烧伤;右侧却是一池冰凉凉的清水,蓝汪汪的似冰一般晶莹剔透,能够一眼看清池底模样,那水亦是不断流动,许是地下清泉。
这二池竟将这一室造得犹如炎天冰海。
冥冥之中,有什么想法自任逸绝的脑海之中闪过,可还没等他看得更清楚,眼前顿时一黑,换了风景。
原来任逸绝驻足不前,青龙忍不住歪过头来看看他在做什么,见他呆在双池门口,倏然用长尾一卷,将他裹在龙尾之中,携着自半空飞腾而去。
任逸绝的思维骤然被打断,一时间也难以成形,甚是无奈地拍拍青龙,只听前方瓮声瓮气道:“那地方有什么好看的,我就不爱去那里呆着。”
千雪浪追在身后,他走得仍是不紧不慢,淡然自若:“你不喜欢?这无底深渊难道不是你改造的?”
“当然不是!”
青龙怪叫一声,龙尾不自觉收了收,憋得任逸绝差点断气,赶忙锤了锤龙尾,艰难道:“龙……龙前辈……我……我喘不上气了。”
青龙下意识松开,这下又松得太开,任逸绝险些滑出去,好在他眼疾手快,无奈地攀住一片龙鳞:“前辈,我其实可以自己走的。”
这下青龙只好讪讪将他放下,身体在空中扭了个弯,旋回来对接着任逸绝的千雪浪道:“这儿当然不是我改造的,这儿是一群……一群……叫我想起来就很生气的不知道什么人做的,那个地方不平安,想起来叫我头痛,总之你们最好别留太久,我总感觉那里不对劲。”
警告完两人之后,青龙又十分快活地游动着身躯,往前方冲去,终于来到一处更为巨大的内室之中。
这地方倒真是海底奇珍堆砌而成,也有许多朽烂的物件,难以辨别之前是什么,不过仍能看出不少珍珠珊瑚所制成的小物件,还有贝壳制成的巨床等等家具,应的确是个住所,而且是青龙的住所。
青龙盘踞贝榻之中,正要开口,远远的忽然又传来一个叫任逸绝熟悉至极的声音。
“是谁?”那声音道,“是青渊前辈回来了吗?”
第151章 甜蜜苦果
任逸绝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
“是璞君?”
那一头显然听见了任逸绝的声音, 略有些不确定的问道:“这……外头莫非是藏渊?”
“是我。”任逸绝虽早有猜测,但毕竟那时候迷迷糊糊,更何况他又被魔性煎熬, 并无铁证证明救走荆璞的青龙就是眼前这位龙前辈, 因此本想稍后再做打探, 没想到因缘际会之下, 竟会在这种情况下确定荆璞的安危, “你情况如何?”
“我的伤势已大有好转。”荆璞甚是惊喜,“倒是你, 怎会在此?可曾见到青渊前辈?”
任逸绝知他无事,甚是开心,却又甚是奇怪:“青渊前辈?”
他转过头来看了看已经缩在贝壳床中的青龙,只见青龙自鼻子里喷了口气,须髯飘动,摆了摆头, 显然是否认的意思。
这好大一张龙脸上尽管看不出迷茫二字, 可从青龙的态度来瞧, 显然也是对这事儿全然不知情,千雪浪倏然开口:“你不知青渊是谁, 倒也罢了。可是这人为何会出现在你的洞府之中?他又在何处?”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我的洞府之中。”青龙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 “我也不知道他是坏人还是好人, 只知道醒来的时候,他被我关在一面镜子里。喏, 就是那边那一面。”
他伸出龙爪来指了指角落的镜子:“既然你们认识他, 又是小蝉的朋友, 那我想他大概也不是什么坏人,你们将人领走好了。”
两人顺着指向看去, 只见一面银盘般的圆镜对着墙壁端放,镜子十分巨大,高度与任逸绝的魔身差不多,待两人将巨镜转过,确实看到镜中藏匿着打坐的荆璞。
然而任逸绝触碰上镜面时,镜子仍然坚硬平滑,仿佛只是倒映出荆璞一般,他往身后看去,也不见荆璞存在。
千雪浪伸手去解开镜上禁制,却见镜子巍然不动,不由得讶异,又将镜子打量了一阵,方才明白过来:“这法术倒是稀罕。”
青龙得意洋洋地说:“当然了,这本事是……是……”他突然卡壳,神色又再度变得茫然起来,“我不记得是谁教我的了,反正有个人教了我……”
任逸绝闻言不禁有些好奇:“玉人,这法术很难得吗?”
“嗯,这已算得上一门神通了。”千雪浪沉吟道,“镜中花,水中月,皆是幻聚,若能令幻成真,这手段绝非寻常。”
任逸绝沉思片刻:“似乎有些明白了,又不能完全明白。”
千雪浪微微一笑,缓声道:“这样说吧,我若将你击碎,你自然就死了。”
任逸绝一时噎住,甚是无奈:“……不错。”
“可我若将这镜子击碎,它变成数片,荆璞非但不会死,还有数面出口,可供他来回穿梭。”千雪浪缓声道,“这本事既可攻也可守,既能杀人也能囚人,全看施术者的意愿。因此我说它是一门神通,而非寻常法术。”
这叫任逸绝想起镜渊之中的那名魔者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自己的胳膊:“原来如此。”
不过他并不多想,只抬起头来对青龙道:“如此说来,还要麻烦龙前辈将璞君放出。”
青龙正听得津津有味,乍然被任逸绝点到,少不得一时间手忙脚乱,反应不及,好半晌才回神道:“噢,放出来啊……你等等,我想想怎么放出来……”
两人任由青龙试了试好几种法术,均无言以对,一开始任逸绝本想喝止,没想到镜中的荆璞神色倒颇为淡定,他本在听见千雪浪的声音后就默然不语,重见光明也未有动容,这会儿更是平静:“藏渊,无妨,你由着青渊前辈尝试吧。”
于是镜里镜外,三人看着水浪火花雷鸣电击掠过镜面,镜子纹丝未动。
青龙累得气喘吁吁,趴回贝壳床里怏怏不乐道:“好了,今天就这样吧,我累了,要休息了,你们把镜子搬出去,随便找个地方歇歇脚,等我睡醒再跟你们说话。”
任逸绝甚至来不及说一句客套话,青龙已迅速入睡,打鼾打得震天响。
良久,荆璞叹息道:“还请两位将我搬出去吧。”
二人一镜共同外出,寻了处空室休息,任逸绝正要询问详情,忽想起还在地面上等待的两人,忙道:“玉人,既然现在情况已经确定,可否请你去接凤先生与水夫人一同下来?”
千雪浪自无二话,很快就转身离开。
这空室之中没有什么柴木,却有几只烛灯,油脂已久到堆满尘埃,任逸绝无可奈何,只好回到青龙的卧房之中,取两盏夜明珠灯回来,一左一右地放在室中,总算亮堂一些。
“那日之后就未有你的消息。”任逸绝盘坐下来,对着荆璞道,“不知璞君近来如何?”
荆璞盘坐镜中,轻轻一叹:“藏渊,我实在不配你这般对我。”
“有什么配不配的。”任逸绝的模样倒是十分轻松,他的手指一转,旋出那颗荆璞赠送的避水珠来,微微笑道,“我当日不知道你的生死,实在不敢进入青碧潭中去一见鹤骨夫人,倘若叫她老人家问起你的下落,我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那可糟糕了,眼下正好,等你出来了就可物归原主。”
荆璞微微一笑,瞧着避水珠怔怔出神,好半晌才道:“藏渊,这些时日来,我想了许多事。”
“哦?都想了什么,正好我眼下无事,可以听一听你的牢骚。”
荆璞低声道:“我爹娘离世后,我常常梦见他们,想着怎么会有人狠心将他们自我身边夺走,可他们又何尝不是……何尝不是狠心将别人的亲人自他们身边夺去。那日在幽影泉中,我真盼着那位……那位仙君能够将我杀了,叫我步上黄泉,再也不跟爹娘分开。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很坏,可他们待我实在很好很好。”
任逸绝沉默不语。
“后来,青渊前辈带我来此,他常常神智混乱,因此将我封在这镜中,免得我无意间受他残害。”荆璞道,“偶尔清醒之时,青渊前辈与我说起些许往事,他的痛苦远胜我十倍百倍,却全无死念,我……我甚是惭愧……”
尽管青龙否认,可从荆璞口中听来,青龙应就是这位青渊前辈。
“义母待我恩重,你待我情深,青渊前辈救我一命……”荆璞缓声道,“这世间有许多待我好的人,老天爷并没有真正的亏待我,我却胆小怯懦,心存死志,仔细想来,实在不配你们这般对我。”
任逸绝喃喃道:“那也没有什么的。”
这话说得当然是真心,可任逸绝没由来地想起千雪浪来,这般一想,憋在胸中的话不自觉就说出口来,这些话是不能与母亲、师父甚至千雪浪说的,跟朋友说一说,却又没什么了。
更何况,说的也并不是他自己。
“鹤骨夫人待你很好,青渊前辈救你一命。”任逸绝顿了顿,轻声道,“这自是很难偿还的恩情,他们盼着你好,你也盼着他们高兴,可这世间总难免情义两难全。旁人再怎么样待你好,也无法取代另一个人在你心中的地位。”
荆璞蒙他这般包容,只觉得他将自己心中的话都说了出来,只将头抱住,长长地叹息一声。
“藏渊……你……你觉得我该怎样是好?”
任逸绝喃喃道:“我也不知道,璞君,我若叫你放下,难道你真能放下了吗?将他们轻易放下了,对你又是好事吗?就像你所说的,他们对别人很坏,对你却是很好,若你将他们抛在脑后,岂不是忘恩负义……”
荆璞动了动嘴唇。
任逸绝只道:“可他们所作所为的确是错的,你心中其实也明白,玉人虽然严厉无情,但是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明白。”荆璞道。
任逸绝淡淡道:“璞君,你是个好人,才因此备受煎熬,当年的那些人已无法补偿,然而一味沉溺过去也是全然无用,倒不如收拾收拾,重新前进。”
荆璞苦笑道:“不知为何,藏渊,许多事自你口中说出,总是这般简单。”
“说总是简单。”任逸绝道,“做来却难了。”
他说罢,不由得微微晃神。
玉人做事枯燥乏味,又没甚乐子,至多千方百计讨好他时,他肯笑上一笑,不过如此而已。
等千雪浪渡劫成仙,了却尘缘,任逸绝生命之中也不会缺失什么,师父与母亲仍是一般对待,不会因此有所不同,这尘世间也不会为少一个无情道人而更改,什么都不会变,什么都不会改,只除了……
只除了任逸绝会时不时想念这个人,陷入到一场绵长的相思之中去。
可谁也无法剥夺任逸绝的这一权力。
璞君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可他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等待着一颗甜蜜的苦果。
“也许正如你所言。”荆璞沉默片刻,轻轻一叹,“生死之路我已走过,既老天爷都不愿意收我,也许是另有安排。说到这里,对了,我还不曾问,之前幽影泉中决斗,那白玉骷髅借我体内护心针重伤了那位仙君,他……他现在看起来大好了,不知道你们又有什么奇遇?”
任逸绝笑道:“这故事说来可就长了。”
荆璞也笑:“我现在闲着没事,正愁没故事解闷。”
第152章 趁早习惯
千雪浪回来得很快。
凤隐鸣与水无尘随他一同, 见着镜子里的荆璞后皆颇感意外,各自做过介绍后,两人不信邪, 试了试解除这镜上的禁锢, 自然都以失败告终。
水无尘甚是惊奇, 一边摸着镜子, 一边瞧瞧镜面, 奇道:“怪了,这术法我从没听说过, 不过这法术并不是全然无法可解,只是我一时间还没摸着头绪。”
这听起来像是一句空口大话,说是虚言也不为过,千雪浪却听得很认真:“无尘,你有什么想法?”
“说不上有什么想法。”水无尘摇摇头道,“只是隐约感觉这镜子上的禁制与我体内的心法有所牵连, 要是给我足够的时间, 也许能够破解, 可那样花费的时光对荆公子来讲就委实太漫长了些,最好是等青龙前辈想起来。”
凤隐鸣则略感歉意:“抱歉, 我实是无能为力。”
荆璞也不气馁, 只爽朗一笑:“无妨, 这倒是别开生面的初遇。”
水无尘、凤隐鸣与荆璞三人说来皆是今日初次相会,不过因三人没有其他纠葛, 相处起来反倒更为自然随意, 加上水无尘健谈, 凤隐鸣也是热切之人,不多时就闲聊了起来。
最后反倒是任逸绝无可奈何道:“看来三位已是熟得不能再熟, 那么咱们是否该谈一谈正事了?”
荆璞道:“是了,说来还不曾问,各位来此是有何要事?”他顿了一顿,在镜中看向众人,最后对着任逸绝微微笑道,“总不见得藏渊是来看我是否平安吧?”
“噢?那看来我们各有正事。”水无尘揶揄了一句,不过很快正色起来,“荆公子的安危虽也重要,但我们此番前来,还有别的麻烦。凤公子是因青龙连日来的异常惊扰了附近百姓,特来探查;而我等则是来此确定青龙前辈的情况。”
她说话素来爽快利落,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说了个清楚,荆璞听得若有所思,缓声道:“原来如此。”
室外骤然传来青龙的鼾声,忽响忽轻,不知它怎么了,众人面面相觑,皆似笑非笑,忍俊不禁,待过了一阵,那鼾声慢慢小了,又听不太见了。
任逸绝忍不住道:“璞君,这些时日来……你实在是辛苦了。”
荆璞哭笑不得,水无尘倒是往外看去,有些心生好奇:“这声音难不成就是那条青龙?”
“不错。”任逸绝甚是无奈,“正是那位青龙前辈,他施法累了,正休息着,要我们等他睡醒再说话。难道玉人路上什么都没同你们说吗?”
水无尘摊开手道:“你瞧他像是会主动说明的人吗?”
千雪浪淡淡看了他一眼,任逸绝正要说话,却听凤隐鸣唉声叹气道:“他素来性子如此,这许多年来就没有改过一次,我早已习惯了,各位也趁早习惯吧。”
任逸绝脸上的笑意仍在,眉宇之间的愉悦之色却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凤隐鸣浑然不觉,又道:“对了,这位……青龙前辈可有名姓?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青龙青龙的叫着吧。”
在场众人,只有荆璞与青龙相处过,因此目光一时间皆聚集到了他的脸庞上,哪知荆璞也摇摇头道:“其实不要说我了,就连青渊前辈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姓,当日他救下我后,就带我来此疗伤,期间神智时而混乱时而清醒,可即便是清醒的时候,他也不曾想起自己姓甚名谁,后来就干脆让我给他起个名字。”
“我叫他青渊前辈,也不过是见他乃一条青龙,又身藏此渊之中,因此合作青渊二字,如此称呼。”
水无尘思索片刻,摩挲着下巴,微微笑道:“倒也是个不错的名字,一个新的名字代表一段新的时光,听起来这位青龙前辈也甚是豁达。既然如此,咱们一并叫他青渊就是了。”
荆璞苦笑道:“可惜前辈现在将我都忘却了,只怕不认这个名字。”
“认不认又有何妨?”水无尘欢笑道,“他既将你都忘记了,八成连自己也记不起来,到头来总归是要有个名字,咱们叫多了,他自然就认了。”
众人:“……”
这位看上去就格外轩昂的女子,果真就连脾性也一般的潇洒。
撇开青龙神秘的姓名不谈,凤隐鸣倒是对荆璞为何会在镜中这件事更感兴趣,因此也如实问出。
有关此事,任逸绝虽有猜测,但也只能推测出大概的结果,确实也有几分好奇具体的来龙去脉,因此静待他解释。
“说来惭愧,这全是因我无能所致。”荆璞苦笑道,“青渊前辈救我来此之后,因血咒冲击我全身血脉——”
水无尘的表情微微一凝,忽出声询问:“荆公子现在伤势如何?”
“幸得青渊前辈疗伤,已大好了。”荆璞见她神色关切,一时间也有些受宠若惊,虽是不明所以,但只当水无尘生性温柔善良,因有此问,“水姑娘不必担忧。”
他很快继续讲述起情况来。
原来自那日幽影泉旁,荆璞为青龙救走后,就被带回到这无底深渊之中,他伤势极重,青龙只好以自身修为助他疗伤,然而青龙本就神智混乱,耗费修为之后,情况愈发糟糕起来。
初时纵然失常,也无伤人之举,至多只是询问荆璞是谁,到了后来却是越发戒备,不知是在戒备什么,到了此刻,已与荆璞有动手的前兆,不过好在每每即将出手时,青龙的神智又再回笼,勉强控制住自己。
等到荆璞愈发好转,青龙隐感心中狂躁烦闷,有意打坐宁神,于是荆璞就为他护法,没想到中途青龙隐有走火入魔之相,他正欲唤醒,却为青龙失手所伤。
如此一来,荆璞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青龙神智清醒之后,知晓自己情况只怕一时之间难以好转,于是就将荆璞赶出无底深渊。可荆璞知他情况有异,又怎能做到舍弃他不顾,纵然青龙赶了数次,不愿见他,他仍偷偷跑回无底深渊之中。
于是两难之下,青龙只得暂且将荆璞困入镜中,如此一来,他纵然因神智错乱而发狂,也伤不到荆璞,荆璞也可以通过镜子知道他的情况。
再然后,就是凤隐鸣所知的情况,青龙因自身缘故发狂躁动,引起地动山摇,以至于影响周遭百姓人人自危,而这几日,他似已回归正常,然而却将前尘尽忘了。
说到此处,荆璞神色也颇为无奈:“有一日青渊前辈醒来,虽不再狂躁混乱,脾气也没有那么大了,但是却变得有些呆呆的,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更不认识我。我与他说明情况,他也不听,只道谁知我在说真说假,一面之词,不足为信。”
“总之,他说没遇到第二个人之前,不能妄断我的善恶,要是擅自放了我出去,好人便也罢了,我若是个大奸大恶之人,岂非坏事。无论我如何解释,他仍是不听,最后嫌我聒噪,干脆将镜子转过了去。”
水无尘忍俊不禁:“看来青渊虽然失忆,但是警惕心不减,倒也是件好事。”
荆璞叹息一声:“水姑娘不要取笑。”
如此说来,凤隐鸣的疑惑可解,这青龙果然没有伤人之意,从头到尾只是一件意外,倒可叫百姓安心,只当做一时地动,不必担忧后患。
“如此说来倒是省去动手的麻烦……”凤隐鸣微微松了口气,“不过,青渊为何会神智混乱,荆道友可知道原因?”
千雪浪忍不住看了一眼凤隐鸣,倒不感意外,凤隐鸣本就是这样的人,解决完一个手头上的麻烦,就迫不及待奔向下一个麻烦。
荆璞犹豫片刻:“这……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知道,我只知晓,似是与青渊前辈的一样神通有关。”
“哦?”
“青渊前辈曾提过,他昔年曾经舍弃了一些记忆。”荆璞迟疑道,“而这些记忆空缺,令他常常感觉到混乱,初时还好,可时间长久后,他发现自己开始难以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更无法确定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人世间,以至于落入这般尴尬的境地。”
千雪浪与任逸绝的神色皆严肃起来,二人面面相觑,先前他们就有所感觉,青龙的状态十分不正常,如今得荆璞亲口确认,立刻想到了一个可能。
人的记忆并不如人的肢体一般清晰分明,需知人纵然缺胳膊断腿,也不至于致命。可记忆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忘却少许不重要的记忆倒也罢了,随着时光消磨,许多事本就会被淡忘,可是青渊倘若曾舍弃大量的记忆,难免会出现空缺之感。
一开始也许还能记得自己的初衷,可是加上魂体的消磨,连为何要这么做的初衷都已忘却时,青渊就彻底踏进了无底深渊之中。
六十年前,青渊就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为自己珍视的人所能做到的仅仅只有凝结血云母,留住一段昔日的回忆。
青渊将记忆与情感割舍得太过容易,不但借此来忘却,也借此来保存,甚至于到了最后,为了记得,反而让自己忘却。
最终也将自己割舍得四分五裂,碎裂到神智已完全混沌。
现在的青渊正如一把遍布裂痕的水壶,曾经完好时倾倒出的记忆,纵然重新流回到这把碎壶之中,也会随着裂口再度流泻而出。不论他如何试图挽留这些记忆,都只是在加速自己的崩溃。
青龙的鼾声再度自一旁响起,这次任逸绝却失去了玩笑的心情。
第153章 各自行事
青渊乃是魂体这件事, 除去千雪浪与任逸绝之外,水无尘当时也在场,她心思聪慧, 自也猜到一些。
至于凤隐鸣与荆璞二人, 谁也不知道详细内情, 只当青渊是神智混乱, 虽然忧心, 但并无紧迫之感,因此解释的差不多之后, 荆璞致歉道:“不知你们是为了什么要紧事来寻青渊前辈,可他现在情况不佳,恐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方才任逸绝与他说话时,未曾提及详细,因此荆璞只知道他们四人各有要事,更为具体的内容却是一无所知。
而荆璞自身被困在镜中, 有心想要帮忙, 却也无力, 他想了想又道:“要是你们不急,不妨待青渊前辈想起解法, 将我放出后, 我随你们同去。”
任逸绝微微笑道:“他虽是帮不上什么忙, 但我们却要去帮他的忙。”
“去帮他的忙?”荆璞困惑至极,略感茫然道, “这是什么意思?藏渊的意思莫非是想为前辈寻回记忆不成?”
千雪浪闻言, 转头看向任逸绝。
“这只怕是为难我, 血云母尚有迹可循,可是青渊前辈丢失的记忆只怕有些比我的年纪还大些。”任逸绝忍不住耍个贫嘴, “这尘世间见得着抓得住的东西都需缘分,更何况是无形无体的记忆。”
凤隐鸣听出任逸绝是有意在活跃气氛,不禁哑然失笑,到了后半句,他不禁去偷偷瞧了眼千雪浪,只见对方平静地看着任逸绝,似在认真聆听。
荆璞也觉自己问得唐突,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想治好青渊前辈的失忆疯症,往事虽不可再追,但起码能等待来日。”
“要是青渊前辈只有这失忆疯症,倒还是好事。”任逸绝摇摇头,“现如今更叫人担心的,是青渊前辈的身体。”
“这……这是什么意思?”荆璞迟疑道。
还不等任逸绝回答,千雪浪忽道:“任逸绝,你我还有要事,你确定要将时间浪费在青渊身上吗?”
“玉人这话说得不对,我们本就是担心实力不足才找上青渊前辈,怎么能说是浪费。”任逸绝故意说得刁钻,“难道只有他有利可图的时候,他对咱们才有价值,如今见他有难,就袖手不管了吗?”
凤隐鸣忙道:“他绝无此意。”
其实凤隐鸣心中也甚是奇怪,千雪浪素来不沾红尘因果,而且甚是独来独往,为何会无缘无故地来到此处,贸然干预俗世。
他与水无尘虽都是千雪浪的故交,但素未谋面,更不曾在千雪浪口中提及过彼此,方才在地洞之上交流一番,方知对方来历。水无尘曾对他提及千雪浪种种事迹,凤隐鸣觉得既陌生又熟悉,熟悉在千雪浪行事风格仍如往昔,陌生在千雪浪似乎有所变化。
千雪浪每隔十年会下山历练一番,这一点凤隐鸣非常清楚,可这一次,他似乎变得太多了些。
然而具体是哪里变化,凤隐鸣也实在难以描述。
就像是此刻,凤隐鸣维护了千雪浪,他知道依千雪浪的高傲怎肯开口相求他人,然而千雪浪眼下就在此地,也并未反驳任逸绝的言论,这实在有悖于他平日的作风。
千雪浪淡淡道:“倘若真是如此,又有何不可?”
众人听得皆是一愣,只见千雪浪倚靠门边,神色漠然:“他本人如何,我并不在意。对我而言,他的价值自是取决于他对我多有用,一旦他派不上用场,那也就对我毫无用处。正如你好心想要帮他,可你又有多少价值?你若能帮得上忙,那对他自是救命大恩,你若帮不上忙,不过是徒有一份自鸣得意的良心,凭空虚耗自己的光阴。”
“而且,你莫忘了,你如今被阵法反噬,谁也不知道天魔会选择何时感应你,你的这份良心也许随时会变成祸心。”
千雪浪语调平和淡漠至极,听得在场众人皆感心惊肉跳,一时无言。
任逸绝低头思索了一阵,竟仍能笑得出来,他道:“这倒是说得一点也不错,不过这世间俗人谁能看得这般透呢,起码我这俗人就不能如玉人这般瞧得通透。我只知道,要是青渊前辈现在好好的,那咱们求他相助,他一定肯答应帮我们,不计生死,正如当年除魔大战时一般,谁也没求他,他自己来了。”
说到此处,任逸绝顿了一顿,又道:“青渊前辈虽没求我相助,但是我也想略尽绵薄,眼前的人尚且不施为,更何况不在眼前的人呢。这自鸣得意的良心,有一点,总比什么都没有要来得强。”
千雪浪淡淡看了他许久,室内突兀寂静下来,静得像是只能听见几人的呼吸声。
任逸绝似对气氛全无感觉,只将手提到眼前看了看,微微一笑:“至于这反噬嘛,待到天魔释放魔气,或早或晚,青渊前辈为求生存,难免要跟天魔打上一架。也许玉人觉得,或早或晚,也难免有个早晚之期,正如凡人百年终有一死,可百岁寿终与夭折到底不同。”
千雪浪轻哼一声,不知是在应答,还是无奈任逸绝将话说得这般圆滑。
“可青渊前辈六十年前就与天魔打过了,他虽神智混乱,记不清许久旧债,可天魔却是神智清楚得很。从娘亲的情况来看,天魔显然是个记仇的性子,即便不谈生存,只问旧仇,也免不了要找青渊前辈的麻烦,说不准咱们留下,还能做个帮手,如此一来,又怎能说是我包藏祸心呢。”
这当然只是一个可能,然而任逸绝遭逢反噬也许会牵连到青渊同样只是一个可能,既然都只是可能发生的事,那又有什么不同呢。
千雪浪仍没说话,只是淡淡笑了一笑,这室内冷幽幽的,唯有几颗夜明珠散发光芒,他正站在门口,不远不近,光华晕在他的脸颊上,瞧得其余四人均是一愣。
纵然是任逸绝,也少见千雪浪欢颜,同样看得目不转睛;至于凤隐鸣与水无尘,与他相交多年,也少得喜色,一时皆感难以置信;与千雪浪最为陌生的荆璞更是不必多说。
四人才回过神来,下意识互相看了看,谁也猜不出千雪浪是在笑什么,说是讥讽也不像,说是欢喜也不曾谈到什么笑语。
“既是如此。”众人只听千雪浪道,“那听你的就是了。”
一时间人人心思变化,水无尘掩唇一笑,任逸绝脸上微红,凤隐鸣心中打鼓,荆璞甚感莫名。
说罢,千雪浪又道:“既你全盘揽下这麻烦,那么,现在又有什么主张?”
“这……倒还真有。”任逸绝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搔了搔脸颊,沉思道,“母亲曾说过,青渊前辈的肉.身被制成七件神兵利器,最后一件就在这无底深渊之中。青渊前辈既然始终流连在这无底深渊之中,想来是还不曾寻得,我想要是能找到这样东西,也许能够激起青渊前辈的一些回忆,或是查出什么线索。”
荆璞与凤隐鸣一怔:“什么神兵?”
任逸绝正色道:“这就是我方才所言,青渊前辈的身躯早已毁灭,他如今不过是三魂七魄在尘世间飘荡,有魂无体。按照璞君方才所言,多年来只怕青渊前辈舍弃记忆时撕裂魂魄多次,以至于魂魄难以愈合,因而陷入疯癫狂乱之中,倘若长久下去,想来离魂飞魄散之期不远。”
“什么?!”荆璞大惊失色,几乎扑到镜面上来,“藏渊!你说什么!”
任逸绝下意识扶住镜子,忙道:“哎哎,不要激动,激动伤身,你伤势才愈,切不可这般大喜大怒。”
凤隐鸣较为稳重些,神色严肃道:“任道友说得可是实情?”
“不是,只是我的猜测。”任逸绝摇头道,“准确来讲,是结合璞君所言的猜测。魂魄滞留世间,本就违反天道,纵是厉鬼也难以抵抗烈阳。如青渊前辈这般如常人无异者,简直闻所未闻,可魂魄消磨,正如人寿消逝,乃是天理循环,即便不因舍弃记忆而受创,也必有别的缘故,总之青渊前辈眼下状况不佳,实是肉眼可见的事。”
凤隐鸣眉头微蹙:“魂体与常人自是大有不同,我并非质疑此事,而是好奇任道友是从何处得知青渊乃是魂体?”
千雪浪淡淡道:“剑尊任苍冥口中。”
凤隐鸣神色微凝,震惊地看向千雪浪,随即叹声道:“那么我明白了,任道友的猜测不错。青渊若有身躯,情况倒还没有这么紧要,可他偏是魂体,显露这般异象,说明魂魄已是极不安稳,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他虽到此还不曾与青渊见过面,但听闻的消息却足以做出判断。
这时一抹长裙忽闯入众人眼中,水无尘拍了拍手,微微笑道:“好吧,话已说得差不多,既如今商定了方向,那就来细谈该怎么做。”
队伍之中有几个聪明人的好处就在于,不怕没有计划,只怕计划太多。
五人议论一番——准确来讲,是四人忧心忡忡地议论一番,千雪浪旁观。
最终五人决定,由无法脱困的荆璞同青渊谈话,催促青渊想起释放他的法子,最好自是能问出些什么来。而水无尘设阵掩藏众人行踪,凤隐鸣回报消息后再来为水无尘护法,至于千雪浪与任逸绝二人则去寻找那样神兵。
如此说定后,众人暂且休息一阵,稍后分散开来,各自行事。
第154章 并蒂花开
临别前, 水无尘将千雪浪拉到一旁说话。
任逸绝本要跟来,哪知水无尘似背后长了眼睛,回头来揶揄打趣道:“男人啊, 若跟得太紧, 黏得过头, 只怕叫人喘不过气来。我瞧任公子甚是空闲, 不如将镜子搬到青渊房中去, 等你搬完,人自然就回来了。”
这话听得任逸绝脸上微微一红, 轻咳一声,转头去找荆璞了。
千雪浪被她拉着走到边上去,这无底深渊之中别有洞天,此地又有许多空置的房间,见水无尘越走越偏僻,他便道:“这儿没有谁会偷听, 无尘, 你有意支走任逸绝, 到底是为了跟我说什么?”
“其实倒没什么,只是想与雪大哥说些闲话。”水无尘微微一笑, 伸手挽了挽自己的长发, 正低头在千雪浪的面前, 要去取那簪子,“怎么, 雪大哥不愿意吗?”
水无尘在女子当中虽算身材高挑, 但仍略矮于千雪浪, 他低头一瞧,正看见水无尘发上朱钗随着动作遮遮掩掩于黑瀑长发之中, 似是两朵花儿。
千雪浪淡淡道:“这种时兴,我可不懂,也许任逸绝会懂。”
“这话却不能跟任公子说哩。”水无尘正取着簪子,那些钗簪并在发间,花枝勾住几缕头发,她动手极为小心,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了只怕要闹出血案来。”
“血案?为何?”千雪浪皱眉,“他又不是贪财好色之徒。”
水无尘抬眼打量了千雪浪的脸一会儿,调侃:“这嘛,任公子不贪财可信,不过要是说他不好色,我却不信了。”
她说着轻松了口气,已将那簪子取了下来,又道:“雪大哥,你瞧我这支簪子。”
这簪子是个并头花簪,铸就一对并蒂莲,花瓣儿是由银叶打造,一旦拨动,每一片都颤颤巍巍,犹如真花一般,赞其精巧,都显得词拙。
千雪浪对于这些发簪首饰从不上心,他自己的衣裳过时也不在意,更遑论女子的装扮,只淡淡道:“嗯,很好看,是九方策送你的吗?”
并蒂莲本就有夫妻恩爱的意味在,常用来做定情信物,因此千雪浪有此一问。
“是啊。”水无尘低头瞧着这支花簪,不知是不是透过它在想九方策,神色略有些怀念,伸手抚了抚花瓣,莞尔道,“罢了,不说这个。雪大哥,你看这并蒂莲造得精巧,可匠人要是有心,八朵十朵的也能放上去,还有个称谓叫做桥梁簪。可即便只是簪子,却也是策郎亲手所赠,我若真叫人在这簪上再打一朵花儿,终究不美,你说是不是?”
千雪浪看了看簪子,又看了看水无尘,微微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水无尘把玩着花簪,只见得莲花瓣儿一颤一颤,似她略显焦虑的心,轻叹了一口气道:“雪大哥,我瞧凤先生对你很是维护,你们俩认识许久了吗?”
她这话问得隐晦。
千雪浪简洁道:“我们也认识许久。”
“这样啊。”水无尘微松了口气,她不知凤隐鸣与千雪浪具体有什么交情,自己接下来的所言又是否唐突,因此一直小心试探,如今得到答案后就定下心来,“也许是我坏心眼些,我对雪大哥可不会这般关注,更不会因你对任公子笑就感到闷闷不乐。”
千雪浪沉默片刻,才开口:“你方才说簪子,就为了这个?”
“就为这个。”水无尘微微一笑,知他已经完全懂了。
千雪浪瞧了她许久:“我明白了。”
水无尘这才将簪子重新别回自己的发中,轻松下来,玩笑道:“虽然尘世间一根簪子配七八朵花儿的也有不少,不过我还是觉得一心一意最好,雪大哥你说呢?”
千雪浪仍如往常一般淡漠冷静:“我若说不是,岂非要闹出血案来。”
水无尘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千雪浪的胳膊,愉快道:“好极啦,雪大哥你如今跟着任公子都学会开玩笑了,看来我也不必那么担忧了。”
“嗯,他确实是个极有趣的人。”
水无尘初时欢笑,可听到这里,又不自禁地生出忧虑来,有情而无累,说来简单,可做来又是多么困难。
不过这其中的事,却非是她能够提醒决断的了,因此这忧思一闪而过,只微微笑着对千雪浪道:“好了,我也不再啰里啰嗦地扰你心烦,且去忙我自己要做的事了,免得有些霸道的人又悄悄地黏过来,嘴上不说,心里却不知怎么念叨我霸占着你。”
水无尘话音刚落,忽然探出头去,对着远方道:“任公子,你说是不是啊?”
原本两人说话声音并不如何大,可这会儿水无尘刻意放开声音,在这无底深渊之中竟突成回响,一阵阵蔓延开来。
片刻后,任逸绝的身影终于显露出来,他颇为无奈地对水无尘道:“水夫人真是耳聪目明,我才刚到,就被你发现了踪迹。”
水无尘转过脸来,冲着千雪浪俏皮地一眨眼:“我瞧不是我耳聪目明,是有人心慌意乱,露出了马脚。”
这话听起来像是意有所指,却不知道是在说谁。
不等任逸绝反应,水无尘就同他们二人擦身而过:“既任公子赶来,看来荆公子的事已经解决,那接下来你们有你们的事要忙,我自然也有我的事要做,就不打扰你们二人了。”
这点打趣,任逸绝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却不妨碍他故意来卖好,见着水无尘消失在黑暗之中,任逸绝走上前来抱怨道:“水夫人这是什么话,我瞧着十分心慌意乱吗?”
“怎么?”千雪浪看了他一眼,乌黑的眼睛凝视着任逸绝,那无垠的暗色之中,仿佛只剩下这样一个生灵,“难道你不愿意为我心慌意乱吗?”
任逸绝张了张嘴,脑中空白一片,往日的如簧巧舌突成哑口,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目光不住地看着千雪浪,觉得他平静的脸上似隐隐带着一点温柔的笑意,衬得这番话愈发像一句情语。
良久,任逸绝才低声笑了出来:“愿意,我当然愿意,我又怎会不愿意呢?我为你心慌意乱,又岂止这一遭,更别提我还为你心猿意马……”
千雪浪忽道:“噤口,学的道典是叫你这样卖弄的吗?”
心猿意马一意,原只是指修行者心思散乱,意念不坚,叫精气神流荡,难以专注。后来道典之中记载了一则与女色攀扯的故事,说是一名飞升仙界的道人见着女仙美貌,心神俱醉,未忘俗念,因此又再下落凡尘重修,于是心猿意马一词又与色相牵扯。
任逸绝此言道出,便有调戏之意。
“这怎会是卖弄。”任逸绝道,“难道只准玉人调戏我,不准我调戏玉人吗?”
千雪浪微微蹙眉:“我何时调戏……”
他突然停下,回想方才那句话来,一时无言,只见任逸绝略有些洋洋得意地瞧着他,慢吞吞道:“玉人想起来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要我来说,玉人才是好霸道,水夫人实是说错了人。”
千雪浪无奈道:“无尘不过随口一说,也值得你这么较真?”
“哼哼,无尘。”任逸绝阴阳怪气起来,“水夫人的话可以不较真,怎么我的话,玉人就这般较真了。”
口舌之争,素来是谁也争任逸绝不过,千雪浪与他相处久了,哪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轻轻摇头,也不回话,只慢慢往外走去。
他隐约觉得今日的任逸绝似比往日更胡搅蛮缠一些,不过,他并不讨厌这样的任逸绝,倒觉得有几分新鲜,因此没说什么。
任逸绝追上前来,不依不饶:“怎么不听玉人叫我的名字。”
千雪浪被他扯住袖子,行动微微一滞,平静道:“你若喜欢,我自然愿意。”
“我若喜欢……”任逸绝复读一遍,自袖子伸过,握住千雪浪的手,“那……玉人现在就唤我一声。”
千雪浪只觉得任逸绝的声音似在发抖,不由得转过脸去,只见他的面色如常,仍是一派从容的翩翩佳公子,却没由来的看出一种紧张,这才发觉是任逸绝的手正在微微发抖。
为什么这般紧张……
千雪浪略感不解,仍遂任逸绝的意愿:“逸绝。”
任逸绝似被惊雷劈中,骤然松手滑开,他脸颊微红,行动僵硬,几乎要同手同脚地往前前进,显露出肉眼可见的不自在,暗色之中,能听见他急促至极的呼吸,若是能够俯在胸口,想必心跳必定一般慌乱。
“嗯……”
这下千雪浪确定,任逸绝的声音也在发抖。
“我听见了。”
任逸绝故作镇定,试图平静地回复,他走得仓促许多,脚步声忽轻忽重,在这寂静无声的所在里来回蔓延,还不时踢到几颗石子,咕噜噜地滚开,闹出一点微小的动静,好在没将自己撞到墙上去。
依千雪浪的心性,纵然前面未曾发觉,看到此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虽不知任逸绝何故这般羞涩,但不知怎么的,自己也生出几分不自在来,就只静静跟在后头,瞧着任逸绝颠三倒四的模样,不知不觉地微微笑了起来。
他往日感悟,常在大悲大喜之下,心神激荡,此时只觉得心中满溢着欢喜,却无半分痛楚,只是涨涨的,好似胸口被充盈起来,很是踏实,又觉得身子轻轻的,仿佛要飘起来。
第155章 龙血烈沸
有关水无尘所言, 千雪浪没怎么放在心上。
倒不是说千雪浪不相信这件事,既然水无尘说得这般清楚,想必是瞧出什么异常之处, 他之所以不放在心上, 只是因为这从头到尾都是凤隐鸣的事。
就算得知这件事, 也不影响千雪浪对任逸绝的态度, 更不会影响他对凤隐鸣的印象, 仅此而已。两人既是朋友,凤隐鸣也有意将关系停留在朋友上, 千雪浪又何苦揭穿这个本该被封存的秘密。
青龙仍在呼呼大睡,众人却已各有安排。
这无底深渊几不见底,任逸绝与千雪浪毫无线索,更不可能从失忆后更为混乱的青龙那里得到什么提示,也只好暂且先四处寻觅一番。
深渊之中的这处建筑实在大得惊人,两人正犹豫该从何处入手时, 任逸绝忽想起一个所在, 趁着青龙熟睡, 带千雪浪先前往之前曾见过的双池。
室内仍是那般模样,只是走得近了, 能听见火池里不住冒泡的动静, 仿佛地间流火, 不必伸手试探,也可感觉到热浪扑面而来。
这次没有青龙阻碍, 任逸绝能看得更仔细些, 他四下观瞧, 发觉池子两侧均有凹陷的通道,通道甚是宽敞, 不知通往何处,不过从设计来看,应是为了让这火池里的熔浆通向某个地方——
“嘶——”
任逸绝才刚走近些许,想观察得更加仔细,就觉得肌肤被烤得几近皲裂,只得避得远了些,仍听见头发被烫得滋滋起卷的声音,无奈又往后退了几步。
“如此威力,与地火无异。”任逸绝一退再退,最终只能隔着老远与全无反应的千雪浪说话,“玉人到我身边来。”
千雪浪回头瞧了他一眼,倒没说什么,两人一起坐在室外的一根石柱上,这石柱不知道是何年月坍塌下来的,也不知原来支撑着什么,总之现在横卧在地,权当个座位。
这处建筑实在巨大得惊人,不少地方已坍塌崩毁,只剩裂痕断口,唯有碎砖烂瓦残余,类似两人现在坐着的这根石柱就有不少地方散落,许是曾有大能在此打斗,又或是因地动意外崩毁,这都是难以追溯之事了。
任逸绝问道:“玉人看到室内的池子,可有什么想法?”
“有。”千雪浪言简意赅。
任逸绝沉默片刻:“……嗯,然后呢?”
千雪浪道:“此地虽大,但若非身处其间,感受自身渺小,仔细看来,也不过是一处熔炉所在。”
任逸绝往前倾过身体,支着脸道:“玉人说得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眼下,我心中略有猜测,可无法肯定,还需再行查探,只可惜修为不济,不知道能支撑多久……还是说,咱们换条路看看?”
“此地建造得十分复杂,又甚是宽阔。”千雪浪仰头看着几乎望不到的穹顶,神色略见凝重,“其中倒有寻常器物,可见原先应有人族在此生活,可这座建筑却绝非是为人所打造的。”
对蝼蚁而言,一点火星就可成燎原之势;对人而言,这点火苗也许不如照明的烛光。
这世间的事物自然也差不多遵循这样的规则,这火池对凡人而言巨大无比,可对于某些更为巨大的生灵而言,也许不过是火种而已。
“我们对此地本就不熟悉,又因时间长久,不少地方崩毁,你我手中没有地图,只怕难寻。”
驾云腾空虽然好用,但毕竟不是万能妙法,倘若遭遇地裂,坠入深渊,纵然性命无忧,也难免要耽搁不少时间。
“那怎么办?”任逸绝唉声叹气,“难道叫玉人一人去涉险么?”
千雪浪仔细瞧了瞧他,见他似是全然没想到对自己求助,难免觉得新鲜,就微微一笑道:“你随我来。”
“什么?”
任逸绝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得手腕一紧,只觉得一阵清正柔和的灵力自相连之处传来,双足才踏入双池室中,就顿感觉这种清灵之气抵消了火焰的威力。
千雪浪没留给他说任何话的机会,就带着他跳入了那条应该流淌火池熔浆的甬道之中,原本这甬道露天,倒是还好,可等走了片刻,进入到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洞中后,任逸绝就不免心下一跳,忽然惴惴不安地回头看了看,忧心道:“不会突然有什么机关打开,将池里的火水一股脑放出来,把咱们俩熔铸在此吧。那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任逸绝在面临自己难以掌控的局势时,总会生出无穷无尽的忧虑,恨不得将一切可能性都考虑周全。
“要真是那样,那也是诸行无常,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千雪浪虽不觉得这火池中的火水能熔铸自己,但仍顺着任逸绝的忧思说下去,“难道你来寻天魔时,以为是一件平安喜乐的差事吗?”
任逸绝当然没有指望过千雪浪会懂得这种小心思,因此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想了想又微微笑起来。
千雪浪奇道:“一会儿怕,一会儿喜,怎么,你这下又笑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想到要是咱们真的殒命在此,起码也是待在一起的。”任逸绝慢慢呼出一口长气,这甬道沉闷得很,好在没有别的气味,“倒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不幸之中的大幸么?人生无常,死自是头等大事,偏生任逸绝生得这般快活,就连死也能寻摸着叫他占出一些便宜来。
千雪浪实不知该笑他杞人忧天,还是该笑他是个痴人。
两人才说了会儿话,这地洞已至尽头,因不知洞内有什么别的事物会引燃火焰,千雪浪不便使用火咒,就用左手凝结一团灵力用以照明。
原来这是提供熔浆流动的甬道,并不给人行走,设计时当然也不会考虑人走起来方不方便,因此到了此处径直往下。
任逸绝蹲下身来,两人双手还相连着,他干脆抬起一条胳膊,笑道:“玉人抓紧我。”随后试探地往地下倾过身去,仔仔细细地观察道:“这火水流向一个较低之处,这个位置是……”
他闭上眼睛细细思索了下自己一路走来的地形,试图对应方位跟高低,最终摇摇头道:“糟了,那地方被落石堵住了,看来咱们除了跳下去是别无他法了。”
千雪浪淡淡道:“是吗?那就走吧。”
还不等任逸绝准备好,千雪浪已带着他纵身一跃,两人自甬道之中径直落下,激起微弱的呼呼风声,很快就碰到了地,然而地面仍是微斜的,因此借着下坠的力道,两人又自然而然地顺坡滑了下去。
这要是凡人来此,只怕早跌个粉身碎骨,纵然任逸绝有修为在身,要不是千雪浪抓得紧,这一下就能滑得他晕头转向。
两人从流通火水的甬道之中滚落而出,来到一处地势宽阔至极的所在,千雪浪踉跄两步,勉强刹住脚步,又举灵光照耀,发现这儿也是一团混乱,只见地上歪七扭八地倒着许多模具一般的巨石,还有一些矿物与金属。
这处熔铸室的损毁程度比之上面更为严重,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墙壁漏风,往外看去是深渊的一部分,黑暗似流水一般涌入室内,攀附在每个角落之中。
不过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熔铸室也大得超乎寻常,到了这儿,火气没那么炙热了,甚至连之前的干涩之感也全然消失,深渊的地风吹进来,反倒透出一股冷意。
任逸绝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叹息道:“这儿够造十来座铸坊了。”
要是水无尘在这里,八成能接上话,说不准还能一唱一和,开起玩笑来活跃气氛,千雪浪却没这般耐心,只是又看了看地上的通道,它通向这座熔铸室的中心,然而中心现在被摧毁地质剩下一个坑洞,难以辨别原先的模样。
不过,正如任逸绝所言,这里足够建造十来座铸坊了,它应是用来炼化一样非常非常巨大的东西。
而且双池里的地火与寒水至今不曾干涸断绝,显然是无底深渊之中天然而成的,因此纵然建筑崩毁严重,可地火与寒水仍未枯竭。
说不准这建筑正是为此而铸造。
千雪浪看不出此地经历过多么漫长的时光,只能隐约感觉到它的形制风格已是极为古朴,而其中不少设计颇感熟悉,似乎从未闻锋收藏的哪本典籍里读到过。
他思索片刻,实在想不起什么记忆,又听任逸绝道:“玉人快来——”
“怎么?”
“你瞧,这像不像是青渊前辈的龙鳞?”任逸绝正蹲在地上,将几块碎石拼凑在一起,石头上的纹路非常清晰,鳞片纵横,大小的确与青渊的身形差不了许多,“不知道这些纹路是怎么印上石头的,总不能是有人在做龙鳞的模具吧。”
千雪浪道:“也许。”
“也许?”任逸绝不解。
“也许这片龙鳞,可以做成许多甲片。”千雪浪缓缓道,“我记得在未闻锋的记载里,曾经记载过这样的内容,龙血烈沸,若与地火煎熬,可融万物。”
任逸绝眨了眨眼:“玉人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千雪浪摇了摇头,“走吧,看看他们还留下了什么。”
第156章 逆天而行
这熔铸室早已损毁得七七八八, 从残骸上看不出什么来,只散落着不少厚实的不规则铜块,不知有什么用处, 等走到尽头, 任逸绝忽踩到什么东西, 不由得“咦”了一声。
千雪浪循声望去, 只见任逸绝足下蔓延而去一条盘桓着的玄黑巨蟒, 两人本是一惊,等到灵光照明, 才发现只是一条极粗的巨型锁链,一直连接到墙壁上去。
方才是因混在黑暗之中,又因这玄铁的材质不同,在灵光隐照下看起来微微发光,才叫人误以为是蟒蛇鳞片。
锁链是用以束缚他人行动的刑具,任逸绝往日见得也不算少, 可眼前这条锁链仍是超出他的想象, 单是这成串的铁环其中一枚, 已是肉眼可见的沉重,任逸绝甚至怀疑这铁链铺展开来, 能供他们二人在上面行走。
“这般规模的刑具, 不知道是用来囚禁什么庞然大物。”
任逸绝故作轻松的微笑, 在铁环之间行走观察,抬头看向墙壁, 这时才发现墙壁上的一些不对劲之处。
原本两人一路走来, 早已习惯墙壁上有磨损的缺口, 可是到了锁链这处,墙壁上的缺口却明显有规则了不少。
任逸绝轻拍了拍千雪浪:“玉人你看。”
他的声音在这寂静所在之中层层扩响, 反复回荡不绝,听得人霎时间心惊肉跳,任逸绝心中倏然一跳,隐觉汗毛耸立,只觉得幽深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围绕了过来。
灵光所能照亮的地方终究有限,这巨大无比的熔铸室本来只能听见隐隐风声,这会儿却在风声之中,忽然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凄厉哀鸣。
“玉人听见什么没有?”
任逸绝下意识绷紧身躯,神色凝重,他对鬼魂精怪倒没有任何恐惧之心,然而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寂静无人的地下宫殿已不知过去多少年,倘若真有什么鬼魅妖物,只怕修为绝不简单。
千雪浪回答得仍旧干脆利落:“听见了,去看看。”
说罢,他就走了出去。
任逸绝实在哭笑不得,一时不知道该觉紧张,还是该觉轻松,只好跟在千雪浪身后,他修为说是稀松平常,实是因为身旁围绕的皆是一等一的大能,又因常常涉险,以至于行事更擅谨慎多思,好来弥补自己的不全之处,然而要说胆气,自是不缺的。
两人本是从火池入口进来,走得不是寻常路,对这地宫可谓一无所知,这会儿循声而去,走了许久,才发现这地下在修建时就比起上面的复杂曲折要来得简单许多,本就没有什么岔路。
不像上面本是四通八达,可随着时间不少道路或是崩毁,或是被建筑残骸所阻碍,才显得只有几条道路能走。
“倒是怪了。”任逸绝揉了揉自己的脸,冥思苦想,“要是古人为造什么巨大的机括,也合该有个绞盘,可室内空空如也,连残余的痕迹也没有,绝不会是机关。那铁链应确实是用来栓什么活物才是,可另一边却是地火熔铸……”
千雪浪什么都没说,他不似任逸绝这般喜欢猜测,只注视着前方,风声之中掺杂的异响不知何时停下了,然而幽暗之中令人不快的感觉愈发浓郁起来,似有什么东西四面八方地围绕而来,正蠢蠢欲动着。
“好浓的怨气。”千雪浪淡淡道,鼻尖微动,“这是……”
随着千雪浪的声音响起,灵光骤然放大,几乎将整座地下宫殿都照得纤毫毕现,只见黑暗褪去,无数衣衫褴褛的怨灵自暗处现身,他们大多神色枯槁,身形通透,交叠在一起时犹如灰雾一般,无神的目光正注视着两人。
千雪浪眯起眼睛,做出判断:“是人牲。”
任逸绝长袖微扫,与千雪浪贴着背,观察后方涌来的黑暗,侧脸回问:“人牲?那么这里就是在祭祀……玉人的意思莫非是这里曾用活人祭炼什么东西?”
血祭之法由来已久,哪怕时至今日也有不少铸剑师会采用这等邪法,甚至……甚至就连和天钧也借雷火熔铸了自己的仙骨,终成这把诛魔剑。
千雪浪闭了闭眼,点点头:“看这地下的布局,应是如此。”
任逸绝轻叹一声,看着不住涌动的幽魂,心生不忍:“生前遭遇如此不幸,死后又滞留于此,凝结成怨气,玉人,咱们别伤了他,等到——”
不等任逸绝说完,这密密麻麻的幽魂忽然化作一整团浓黑雾气,自上席卷,向着二人俯冲而来,黑暗之中不知吸纳多少怨灵,浓雾之中挣扎出无数张凄厉哀嚎的面容。
任逸绝摇摇头道:“无奈。”
他袖中滑出纸扇,扇面一展,与怨气相击,顿时荡开层层浓雾,无数魂魄被击碎分离,又再度合拢,呼啸着再度冲向二人。
千雪浪平静道:“生前纵有诸多不幸,死后皆已成灾孽,任逸绝,收起你的善意,将本领尽展吧。”
任逸绝只觉背后一冷,眼前怨灵错开扇面,往上冲去,他仰头观瞧,只见千雪浪高悬空中,红鹭生光,长刀划出几道红芒,瞬间将浓浓的怨气撕裂开来,这一击倒要比任逸绝的招式凶狠许多,只听哭嚎悲鸣的怨声渐渐消淡,不消片刻,尽归虚无。
“哪还有什么叫我尽展本领的机会。”任逸绝摇摇头,颇为无奈,“我还想说,等到出去后,请几名佛家弟子来渡化他们,现在倒是不必了,只可怜有几位大和尚少了一桩天大的功德。”
千雪浪缓缓降落,安静地看着远方:“这些魂魄皆已残缺不全,与青渊一样,纵然渡化,也难入轮回。”
任逸绝难以置信地看着千雪浪:“玉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随我来。”
千雪浪没有直言,而是带着任逸绝往前方走去,原本被怨气阻碍的宫殿此刻就近在咫尺,摧毁程度也颇为严重,中心是一个下陷平台,二人顺着阶梯往下,来到平台之上。
平台四周皆有人形烛台,十分粗糙,难以分辨男女,有一些头颅已毁,有些只剩半个躯体,皆是双手捧着烛台,千雪浪扬手一指,只见着四朵灵光飘入烛台之中,照得整座平台光亮无比。
千雪浪轻声一叹道:“果然如此,你摸一摸这地上。”
任逸绝才发现这石台颜色暗沉至极,心中不由一跳,他蹲下.身去,犹疑不定地用手摸索着平台,只觉得光滑无比,然后手指微移,却摸到了浅浅的刻印,这刻印已被血垢积满,肉眼乍看,难以看出端倪,可用手指触摸仍能分辨得出来。
“这是……”任逸绝迟疑道。
千雪浪道:“是拘魂的阵法,这里曾经有人为了铸造什么东西,祭祀了许多人牲,就连他们的魂魄也不曾放过,一同被拘留了下来。那些被拘留于此的魂魄,不知为何没被使用,然而皆已残缺不全,徒增怨气,于此徘徊不去……”
他顿了顿,又解释道:“就像青渊一样。”
说到这里,任逸绝的心突然一跳,他轻声道:“玉人觉得方才那条锁链……那片龙鳞,是不是……”
千雪浪沉默以对。
任逸绝若有所感,走到石人面前仔细观察,发现石人衣摆上皆有文字,上面的文字已十分古老,不少早已斑驳,他仔细看了一阵,上面写得果真是有关拘魂之阵的内容,且四个石人上面的意思各有不同,整合一下的意思是:建造这座宫殿的是一个叫做“耶朗”的部落,他们拥有龙神的庇佑,这一族因格外擅长铸造,龙神还为他们引来了地火,由于耶朗人无法直接触碰地火,于是在祭祀的大殿之下修建了新的铸造之所。
然而有一天,消亡多年的上古天魔苏醒,就连龙神也难以匹敌,于是“耶朗”决定逆天而行,使用地火打造一件神器。
剩下的一些内容大多是庄严肃穆的祈祷与祝愿,就没什么可讲的了。
任逸绝将所见告诉了千雪浪,随后轻轻呼出一口长气。
“上古天魔。”任逸绝道,“又是上古天魔,我想这世间的上古天魔一定比龙族还要少,不用多想,就知道必定是咱们那位老熟人了。”
千雪浪淡淡道:“他倒忙碌。”
任逸绝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只是凝重地看着面前的石人,忽然道:“肉身被毁,魂魄被拘,坑害无辜生灵,如此赶尽杀绝之法所铸造出来的怎会是神器,魔器还差不多,好比杀人证道一般荒谬,倒是难为耶朗自己也知道是逆天而行。”
最后这句话难免有几分阴阳怪气。
为抵抗外敌,倒先自己大肆杀戮,任逸绝默然无言,良久才道:“我真不知该希望耶朗成功,还是希望他们失败。倘若他们成功,倒显得这杀戮合情合理,何等可笑,倘若他们失败……又似乎……又似乎……”
千雪浪淡淡道:“难拒外敌,平添更多血腥,是吗?”
任逸绝轻轻叹了口气:“玉人怎么想呢?”
“即便是师父,他伤了……伤了未闻锋的心,可到头来,也只是牺牲自己。”千雪浪动了动唇,将背上剑匣解下,目光温柔地抚过这装载杀器的物件,“没有任何人能为他人决断生命,哪怕是为保护更多人。”
千雪浪缓缓道:“大道运转至今,神魔消亡,人族昌盛,倘若再轮回数甲子,也许是人族消亡,他族转为昌盛。世间谁人不死,然而死却有许多缘由,许多做法,耶朗一族如此行事,早已踏入无间。”
“呵,说什么抵抗天魔,他们已然成魔。”
第157章 魂魄渡让
千雪浪的情绪不过转瞬之间, 这已是不知多少年前的旧事,话音才落,他悲悯嗔怒之心已然平复下来。
任逸绝站立在石人面前良久无言, 千雪浪唤了他两声, 不见回应, 就转头去看, 只见他眉头紧蹙, 紧紧咬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任逸绝?”千雪浪略微提高声音。
任逸绝这才回神, 仍有几分恍惚:“啊?什么,玉人唤我何事?”
“无事,你在想什么?”千雪浪仔细端详他的神色,“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
任逸绝欲言又止,摇摇头道:“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只是在想, 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吗?也不知是不是我性情软弱了些, 只是觉得让他们悄悄待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们若能悄悄待在这里, 那自是没有什么不好, 可如此长久的时光折磨, 他们已全无神智。”千雪浪缓声道,“你方才也见到了, 他们一被惊动, 便凝结成一股强大怨气, 他们为人所害,怨气滋生理所应当, 可是怨气过盛,却会失去理智,戕害无辜之人。这世间难道不是有许多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吗?”
不错,这世上的确有许多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因复仇而入魔,他们无法挽回身上发生的许多不幸,于是也开始为这世间创造新的不幸。
任逸绝微微一怔,摇头笑道:“还是玉人看得通透。”
两人得知如此惨案,千雪浪倒还好些,任逸绝却是有些无精打采,如此下去,只怕对寻找神兵也是毫无助益。
千雪浪对世事颇为洞彻,可如何解决深受影响的他人,却实非他的长处,裁断善恶,辩明是非,这些事似他出生起就分明无比,几乎用不着多想什么。然而如何安慰他人,如何温柔相待,却实是千雪浪至今不曾学过的课程。
任逸绝有一颗看似残忍的悲悯之心,在东浔城外时已展露无疑,他常常的想为别人做些什么,在明哲保身的情况下想待这世上的人更好一些。
这些事,千雪浪一直明白。
人死便死了,苦便苦了,来来往往,已经发生的事何必又再沉溺其中。千雪浪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一直也都是这样做的,因此他从不妒忌他人喜乐,也不在意他人苦痛,只以正邪是非为前路,毫无迟疑地走过。
然而,然而任逸绝像一条流沙,千雪浪只是经过他,就感觉深陷其中,这流沙的欢乐苦楚,化作细密的砂砾,缓缓挤压在千雪浪的胸口处,叫他感觉到一阵憋闷。
两人无声地走了一会儿,只见这地宫之中乱石崩叠,上不见顶,下沉黑雾,苍茫茫犹如异世,静悄悄绝无人声。
地下道路本就简单,两人不多时就走了个来回,千雪浪虽有心想要安慰任逸绝,但该如何说明,却是全无头绪,他自可说事已发生不必伤悲,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处呢?
人心是最细微之物,有时坚硬更胜顽石,有时温存软若菟丝,这七情六欲又岂是道理可止的,要真能如此,这茫茫天地之间,又何来爱,何来恨呢?
两人正行走间,千雪浪忽觉足下似踩到了什么,只听得“咔嚓”一声,整座地宫竟传来机括咬合之声,大概是时间久长,已有磨损,那声音粗砺至极,两人也感脚下传来异常的震动。
任逸绝惊道:“怎么?”
千雪浪淡淡道:“应是我踩到了什么机关。”
两人借着灵光往四下观察,发现竟有一处石墙忽然升起,这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本就难以分辨,更何况是藏匿在这幽暗之中,千雪浪这番踩到机关,真不知该说是大大的运气,还是大大的不幸。
因着震动,许多早已经开裂的墙体顿时化作碎块崩塌,任逸绝反应极快,抓住千雪浪的手就自震动之中躲避着乱石,往那上升的石门处跑去。
机括时间已经久,石门升到一半便卡住不动,高高悬起犹如刀斧,不知是不是两人错觉,那石门似遥遥欲坠。
“不好!这地宫太久了,又是人工所致,就算佐以阵法咒术,想来也随时日枯朽,玉人快走!”
任逸绝于这方面反应极是灵敏,忙带着千雪浪冲入其中,两人才入门中,落定脚步,只听着那石门两侧开裂,当中机关不知是否崩断,难以负荷石门重量,霎时坍塌落下,卡在开裂墙体之中,堵住了两人出去的道路。
这室内十分沉闷,千雪浪回身一瞧,淡淡道:“看来要想出门,只能将这石门打垮了。”
“我虽知玉人有这样的本事,但最好还是不要,指不准这建筑相连,一同塌下来。别的还不妨事,可青渊前辈要是一起掉下来,咱们难免有存心扰人清梦的嫌疑,只怕他要生气。”任逸绝轻松回话,“还是先瞧瞧这地方又有什么线索吧,现在虽是无法原路回返,可说不准这儿有别的什么出路呢。”
千雪浪没有说话,只照耀着这密室内部,发现竟也不小。
任逸绝借着灵光照耀,思索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按照如今所知,这无底深渊之中本是耶朗为龙神所修建的一座祭神之所。
这地宫应是由于龙神本就在深渊之中潜修,后又为了地火而特意修建,分为上下两层,上层用以龙神居住,耶朗祭祀,因此才会出现分明有人族所用的器具,其殿宇却过于恢弘巨大的差异。
下层则是耶朗人的铸造之所,以石人上的雕刻来看,龙神之所以牵引地火本就是为了让耶朗更进一步,然而……只怕他不曾想到这地火最终会用在自己的身上。
石纹上的龙鳞也好,那用以囚禁巨大生灵的铁索也好,都在隐隐暗示着一件让人不安的事——除去这许多的人牲,还有一个生灵为耶朗所炼化,且很可能就是龙神。
偏就这么巧,青渊前辈同样是被拘魂,且身躯昔日被炼化为七件神兵利器,最后一样神兵就在无尽深渊之中。
若说其中毫无关联,只怕有些勉强。
只是,任逸绝现在还有几样不解之事……
他摇摇头,不去陷入无谓的思索,只紧跟着千雪浪的脚步,隐隐听见脚下传来水声,应是很深很深的所在。
任逸绝便知这地宫是按照地形所修建,也不知耶朗人是何等本事,竟在地陷之中凭空修建出一座殿宇来,想必那位龙神必然帮了不少忙。
这密室之中也为方才的地动所惊动,偶有崩塌的石柱岩块不住掉落,往两人身边不断落下,本砸向虚空倒是还好,有几块却直接砸断了阶梯一侧,两人不得不左避右闪,避免踏空坠落。
千雪浪本非是多话之人,任逸绝只好自己打起精神来活跃气氛,玩笑道:“如今走上这一遭,方觉得平日实该好好修炼,免得这会儿心惊肉跳,生怕被砸得满头是包。”
难得,千雪浪竟回应这番玩笑:“你修为高了,难道就不会挨砸了吗?至多砸了不痛,也不致命罢了。”
两人说着话,任逸绝只觉得脚下阶梯忽而往下,忽而自上,忍不住道:“难怪这无底深渊之处没人居住,耶朗人修建如此巨大的地宫,稍有地动,只怕地面上就要开裂。”
这下千雪浪就没回话了,只道:“到了。”
这处秘密场所独立于地下铸所,被藏在石墙之后,行走起来甚是漫长,倒似一座虚空之中茫茫而存的空中楼阁。
若非千雪浪意外踩中机关,只怕两人只有无功而返了。
相较外面的地宫,这秘密之处却要小上许多,然其复杂程度却更胜一筹,不过因地动影响,此地也损坏不少,不过仍存着不少石刻,碑文,还有几样平摊开来尚未飞灰的竹简古籍散落在各处。
石刻碑文倒是还好,竹简与书籍却是麻烦,有几样叫任逸绝一碰,顿碎化齑粉,他只好暂不轻举妄动,只将能看的信息尽数看全。
这些竹简与古籍所写者极多,有些是上古记载的铸造之法,有些却是一些耶朗人的闲散记录。
任逸绝整合一下所知信息,才知晓更多的前因后果,准确来讲,耶朗在当时以铸造之术闻名于世,而历代耶朗之主都欲在铸造之术上寻求更高的突破。后来耶朗意外得到一块上古时的石刻,上面记录了来自魔族的一些邪法。
神魔之躯迥异于人,天生天养,死后就会消散于天地,与拥有魂魄的人族全然不同。
石刻上记载,曾有一名成魔的女子兼具魔身与人魂,她创造了一种方法,将自己的魂魄撕裂开来,与另一名魔族结合,使那名魔族再度复生。
“是魔母。”千雪浪听到此处,忽然说道,“这术法……是她为天魔复生所创。”
任逸绝轻轻“嗯”了一声,缓声道:“魔母倒是个……说来本不应当夸奖,然而此人的本事实在惊人。”
“魂魄渡让……”千雪浪思索片刻,“想必耶朗就是从中得到灵感,因此拘留人魂。”
“不错,不过最先得到灵感的却不是耶朗,而是一位魔族。”任逸绝粗粗划了一圈,指向另一些碎石巨碑,“他觉得人的魂魄十分有趣,就创造了拘魂之法,用以实验玩乐。而耶朗得此邪法后,就开始不断收集上古之时的石刻。”
千雪浪道:“看来他们所谓的逆天之法,并非是指献祭这许多人的性命,而是指动用邪法拘魂。”
任逸绝摇摇头道:“我看也不是指拘魂。”
“哦?”
“记载之中,拘魂之法确实令铸造之术另起变化,耶朗人欣喜若狂,因此他们才请求龙神引来地火。若真是因为拘魂反省逆天之举,那么就不该引动地火。”任逸绝道,“他们所谓的逆天之举,是弑神……任何精铁,任何魂灵,都不及龙神。”
千雪浪默然片刻,缓声道:“耶朗一族人性堕落如此,倒真是应了此地之名,无底深渊。”
第158章 三魂七魄
当年天魔复生, 耶朗为诛魔而铸造神兵——其实按照现在的记载来看,应是凶煞之器才对。
得邪法之后,耶朗已用寻常的人牲尝试过数次, 然而这种兵刃在天魔面前自然不值一提, 而龙神对上天魔只怕也难以讨好。
为寻求生存, 耶朗必须拥有更强大的力量, 强大到能够抵抗天魔的力量, 以他们所长,转向什么方向寻求力量几乎一目了然。
想要铸造好的兵刃, 必要好的精铁,灌注其中的魂魄自也一样。
因此,耶朗盯上了龙神。
两人如今已将四处的文献都收集了一番,没能得到更多的信息,就顺着断裂的石梁向上前行,从被砸出的裂缝处跳入另一个被隔绝的密室之中。
这处密室看起来应是一名铸剑师的居所, 摆设不多, 只有最粗浅的桌椅床铺, 其余的几乎都是与铸造相关的东西。墙壁上遍布图纸,还有许多记载, 几块石刻被小心翼翼地放起, 用灵石封存, 时日久长,灵石已耗尽力量, 变得黯淡无光, 然而石刻依旧。
这些石刻对耶朗十分重要, 能够单独拥有一部分石刻,想来这位铸造师应是一位重要人物。
任逸绝快步走进房中去, 先看起石刻来,石刻上不出意外,也是一些有关魂魄的邪法,唯一不同的是,其中提到了魂魄与躯体的联系。
“魂魄与躯体……”千雪浪正在门口观察,心中突的一跳,觉得似有什么东西冥冥之中一闪而过,他若有所思地回头去问任逸绝,“上面都说了什么?”
任逸绝却是看得面色越来越严肃,慢慢退后两步,一脸惊骇地看向千雪浪,好半晌才吞咽下口水,沉沉道:“这上面写,失魂之人不会立刻死去,身躯与魂魄互相感应……”
“这有什么奇怪。”千雪浪不解,“世间亦有失魂之症,那些人除去毫无反应,呆傻痴迷之外,本就不会死……”
他说到此处,蓦然一顿,忽然反应过来:“你不是在说人,是与龙神有关吗?”
“有关,且……不止龙神。”任逸绝艰难而干涩地说道,“我……我不知道该怎样说,这上面许多话,我实难想象他们到底经历过什么,又是如何推论出来的,这实在是……实在是……”
千雪浪沉吟片刻,正要回身自己去瞧,背上忽感沉重,他原以为是错觉,可准备再往前走一步时,背上传来一阵莫名的压力。
任逸绝见千雪浪神色有异,问道:“玉人,怎么了?”
千雪浪皱了皱眉头:“诛魔有异。”
在这邪祟鬼魅之地,尽管千雪浪心中没有惧意,可想到耶朗昔年所作所为,多少有些不愿解下诛魔剑来,他犹豫片刻,感知身后诛魔剑威势渐长,还是把剑匣放落,才刚一打开剑匣,只见诛魔呼啸而出,高悬于空。
诛魔剑光芒流转,照得一室犹如白昼。
任逸绝下意识挡住两块石刻,侧着身体对千雪浪小心翼翼道:“玉人,诛魔此意是不是在向我们示警?”
“我没有感觉到魔气。”千雪浪也是不解,他将剑匣重新背起,见着诛魔悬空,不由得微微皱眉,“诛魔为师父仙骨所铸,生而有灵,亦曾在未闻锋的神识之中警醒过我,此番行动,必有其深意。”
这时诛魔忽然冲出门外,两人只能紧随其后,任逸绝想了想,又急忙回身将两块石刻都看了一遍,记在脑中,这才追上千雪浪的身影。
好在诛魔去势虽快,但因这地宫复杂,阻碍了它的速度。
任逸绝忽然想到一件往事,忍不住微微一笑道:“说起来,先前我在幽影泉时,确实有一个声音回荡在脑海之中,如今想来应就是诛魔的声音。这样说来,诛魔本有剑灵,那他整日待在剑中难道不嫌闷吗?为什么不与我们说说话。”
“剑灵岂是那般轻易可得。”千雪浪摇摇头道,“不是这样算的,如我的佩刀红鹭再有灵性,也不过是矿石精金所铸,不过是与我朝夕相伴后互生感应,想要真正诞生灵识却是遥遥无期。诛魔却是天生造化,因它是师父仙骨所成,又有雷火铸造,参入未闻锋的三毒,因此生来便有所知,能知悉周遭,可要说剑灵却是差得远。”
任逸绝对这一块委实不懂,就道:“这倒把我听糊涂了,为什么差得远?”
千雪浪看了他一眼,颇为耐心的解释起来:“这世间只有生灵方得三魂七魄,因此出生就有灵识,即便是草木禽兽需修炼方得人形,可也生来知饥感渴。石类无知无觉,需得吸收日月精华得有灵性,那么你说,石灵算有三魂七魄吗?”
任逸绝迟疑道:“这,我虽知晓这些常理,但还真没有想过。”
“自是没有,神魔也无三魂七魄。”千雪浪淡淡一笑,“这世间生灵有魂魄身躯,身躯虽死,魂魄犹存,反过来也是一样。凡人的魂魄虽失损,但肉身未朽,就仍能留存,因此有失魂之症,也有人借魂重生;可倘若寿终,便是身死,那么魂魄无法留在腐朽体内,只得脱壳而去,重入轮回。只因生灵的神识与身躯需合二为一,乃虚实相合,暗合阴阳——”
任逸绝道:“这我倒是知道。”
“可神魔并不是如此,神魔本就为清浊二气所化,身躯长生不死,因此若被外力击溃,顿时消散,回归天地之间。”千雪浪道,“石灵也是如此,石无寿限,不死不朽,即便开智,也无三魂七魄。而剑本身就非是生灵,魂魄不过是增其威力,要它开悟自需时日。”
这下任逸绝听明白了:“可既不是剑灵,那么是谁在说话?”
“是师父的记忆。”千雪浪神色淡淡。
和天钧献身铸剑,纵然千雪浪不曾多提,可任逸绝知晓他心中十分伤悲,因此讪讪收起笑脸来,摸摸鼻子道:“这我可就不太明白了,这意思是这把剑就是和仙君?”
“不,也是我说得差了。准确来讲,应是拥有师父记忆的剑中之灵,他虽有所知,但与人的七情六欲不同,仅仅只是所知而已。”千雪浪轻轻叹了口气,“他……它自然很像师父,可并不是师父,不过是仙骨之中残留的记忆,你就……将他当做师父的最后一丝执念吧,滞留在这把剑中。”
任逸绝听到此处,忽感悲伤。
和天钧自除魔大战那一日已经死去,想必三魂七魄早已前往投胎转世,或消散于天地之间,他的身躯却承载不甘的执念,于死后融入雷火之中,锻造出这把神兵利器来。
在他们说话的那个声音,不过是得到了和仙君除魔之念与未闻锋三毒的剑中灵识。
在未闻锋的神识之中再次见到一个早已死去的亲人,玉人的心中应是怎样的感受呢?
追逐之中,任逸绝隐隐约约能听见这座建筑外的风声呼啸,犹如无尽怨魂的悲鸣与哭嚎,这些在数千年前就死去的魂魄,拥有怎样的命运,怎样的人生,现今都已经无法知晓,他们不曾被天魔所杀,却死在了同为人族的耶朗手中。
这是荒诞吗?
这世间的荒诞,又岂止这一件。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疑问又再度悄悄涌上了任逸绝的脑海之中。
为何只有最后一样神兵始终存放在无底深渊之中,其他神兵却流散在世间?
这地宫之中的亡魂尽数被束缚于此,不得超生,青渊前辈如今只剩魂魄,拘魂仪式应是已经完成,他既被拘魂而出,当日耶朗又发生了什么意外,才令他脱逃……
诛魔高悬于空,不必担心脚下,所走之路有时候实在对二人颇不友好,好在两人修为倒也不差,总算没将这把剑跟丢,黑暗之中不知时间流逝,不知被诛魔带着七弯八拐走了多久,它终于停在了一座恢弘至极的宫殿之外。
入目,是累累白骨。
比石柱林外的白骨更为触目惊心,这座宫殿之中几乎是骨山成堆,根本看不到外物,也可能是因白骨太多,将一些小物件盖住了。
而中心的高台处,正悬着一方骨印,被一团黑雾笼罩,若隐若现之间能看得出来这方骨印模样也不小,应是一截龙的脊椎骨制成,骨印上隐隐散发着与青渊相近的气息,。
二人下意识一惊,对视一眼,心中顿时明了,原本的许多猜测也在此刻一一落定。
耶朗一族的龙神果然就是青渊。
千雪浪快步上前端详片刻,忽然摇摇头道:“原来如此,这方骨印还没有炼制完成,又被魔气笼住气息,难怪青渊一直困在地上寻找不到,也难怪诛魔会感知异常。”
“魔气?”任逸绝眉毛一挑,“耶朗难道还与天魔有勾结?不可能吧,石刻上分明写得是为了阻碍天魔,方才行逆天之举。难道耶朗人谨慎到连记载的典籍都要骗人?”
千雪浪摇摇头:“当年发生的事,我们所知不过一二,不要轻易妄下定论。”
任逸绝叹了口气道:“好吧,我也只是在开个玩笑,那接下去怎么办?”
望着眼前黑雾,千雪浪若有所思,忽伸出手去,握住了那方龙骨印,魔气烧灼皮肉,激起一连串的刺痛,然而比起魔气的刺痛,真正汹涌的却是手中的骨印。
龙气正围绕着他的手不住涌动,千雪浪能在这一瞬间感觉到它似乎还活着,还有生命,仿佛自己所触摸到的并不是一截骨头,而是一条活生生的龙。
纵然千雪浪这般心性,仍一瞬间感觉到了毛骨悚然,紧随而来的,就是龙气所影响的掌控。
这深渊之中流动的地水正与他所呼应,千雪浪能感觉到血液似也在与水流脉脉相合,他毫不怀疑自己心念一动,就能激起一场滔天巨浪。
顺着骨印,千雪浪还感知到了更多……
一对宝珠,是剜下青龙之眼;一面巨鼓,是剥去青龙之皮;一件宝衣,是熔铸青龙之鳞;一样法尺,是折断青龙之角;一条长鞭,是剔出青龙之筋;最后血肉相融,化入火池,练就一颗焚烧万物的火精。
这七样法宝之间,竟隐隐互相连通,互能感知,千雪浪还来不及更加深入,忽然听见一声惊人无比的龙吟声,他根本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伸出手去抓住任逸绝。
下一刻,地宫仿佛冲撞上了什么东西,猛然一震,任逸绝只感身体失去平衡后,脚下一空,就被千雪浪搂在怀中,还未回神,就听他在自己耳边道:“抱紧我。”
任逸绝眨了眨眼,伸出双手抱住千雪浪,只见地宫簌簌崩塌,纵还没完全毁去,却也已垮了大半,而他借着诛魔剑的光华往外一看,发现竟是青龙盛怒而来,再一次撞向这完全难以兼容他身躯的地宫。
地宫摇摇欲坠,落石崩毁,千雪浪撑起灵力抵挡,被粉碎的地宫不住往下滑落,径直坠入这无尽的深渊之中。
转瞬之间,就只剩下他们二人与盛怒的青龙,在这黑暗之中对峙。
第159章 见死不救
仿若无垠的虚空之中, 盛怒的青龙不住盘旋。
手握着骨印的千雪浪几乎也能从中感受到青龙昔日的痛苦,被活生生地剖开,剜出双眼, 骨与肉分离, 鳞与角散落, 潺潺鲜血不住涌入地火之中, 窜起更炙热的火焰。
隔着千年的光阴, 因这节龙骨,千雪浪仿佛站在那条濒死的青龙面前, 他为锁链所束缚,浑身血肉模糊,一条雪白的骨自肉中拆分,空洞的眼眶已经流淌不出任何血泪来。
这绝望汹涌在千雪浪的骨血之中,几乎令他都要窒息。
“我的骨!”
青龙的身躯看不到尽头,他双目赤红, 凄声嘶吼, 天地似也与他同泣。
任逸绝隐约感觉不好, 忙开口道:“青渊前辈……”然而他的声音在青龙的哀嚎之中实在过于微弱。
千雪浪目光一凛,将任逸绝往山璧上一送:“去!”
落定在石岩上的任逸绝正晕头转向着, 只见虚空之中, 千雪浪雪白的身影倏然一闪, 如一抹冷冷月光,照破黑暗, 眨眼间就已远去。
任逸绝知他是忧心自己, 有意引开已经失去神智的青龙, 暂定下心神,只见幽暗之中龙尾摇曳, 扫塌一大片石柱,足下山璧松动,开始摇曳不稳,知自己要先脱困才为要紧。
正当任逸绝思索情况,忽望见诛魔未动,喜道:“诛魔快来助我!”
他当然没有忘记当初动用诛魔的危害,可是现在正要这危害,他的魔身因天魔体的缘故,修为远胜人躯,倘若让诛魔吞噬自身灵力,就能够转换为魔身。
之前任逸绝也曾向水无尘请教过魔封之事,无奈水无尘是天生的魔躯,修行的法门与他全然不同,虽有口诀传授,但一旦施行,就与体内清气灵力相冲,难以继续。
诛魔自是巍然不动,任逸绝实在无奈,只得借力而起,他的修为其实不差,可是这无尽深渊极大,眼下又迷失方向,他倒不是全然束手无策,只是担心力竭之时仍难脱困,更不必提什么相助千雪浪了。
好在诛魔不为所动,却也不至逃跑,任逸绝在空中连点数次,腾挪之下,终于握住诛魔剑柄。
这是任逸绝第二次握住诛魔剑,在柔润的光芒之中,他心中忽沉入一片更深沉的虚空之中,再不管外面的山崩地裂。
曾在幽影泉之中出现的声音再一次自任逸绝的心中响起。
“你为何而握剑呢?”
任逸绝不禁一怔,随即笑了笑:“我不为握剑而来,茑萝依于松柏,本就有仰攀之嫌,要是还厚颜夸口,自称主人,那实在荒谬滑稽了。”
那声音无动于衷,仍旧漠然:“你为何而握剑呢?”
任逸绝轻叹一声,又道:“我不求握剑,只欲回归魔身,能够相助玉人。”
那声音不予理睬,再一次重问:“你为何而握剑呢?”
这下任逸绝终于皱起眉头,诛魔剑本为护世而诞生,难道是要他说一些空口白牙的护世之言,然而这也没有什么,他便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虚言,哪知这声音仍询问不休。
“你为何而握剑呢?”
任逸绝沉吟良久,这才缓缓道:“因我心中有爱,不能忘情。因我虽存可死之心,亦行求生之事。”
诛魔剑似又笑了一声,那声音忽从清圣转为鬼魅:“难道你心中当真只想着这样的小事?”
任逸绝不答。
“难道,你不曾想过令那人臣服?茑萝依附于松,谁人是萝,谁人是松,天鹰若做笼中鸟,潜龙若成池中鱼。”那声音引诱道,“比并肩同行更进一步,叫他时时刻刻依靠你,就如同在地母胎池之中一般,他除了你,就再没有别人了。”
任逸绝望见一个虚影,那是他的魔身,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实在高大威武,又令人胆寒,很突然,那陌生的半魔露出一个森冷的笑容。
他的喉咙忽然滚动了一下。
那声音变成了魔的声音,他听见自己在说话:“你已经看到了青渊的下场,他什么都忘记了,那般深恨,那般痛苦,昔日欢乐,昔日风光,所有的爱恨都抹消尽忘了。”
任逸绝干涩道:“玉人若得大道,自不会那般痛苦。”
“你真的这样想吗?你当真只盼着他不痛苦吗?你当真……当真一点儿也不想瞧瞧他为你痛苦难过的模样吗?”魔笑起来,他脸上如同鳞甲一般的东西正晕转着金属般的光,“青渊想要放下,为了放下痛苦,不惜割裂自己的魂魄,忘掉之后却因心中空荡反要想起来,为此越陷越深,这是放下吗?他是逃避,你也逃避。”
任逸绝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知道他会忘了你,若真得大道,他就会忘了你,就像青渊那样,却不像青渊那样执着。”魔走上前来,看着任逸绝的脸,那张陌生的面孔一瞬间竟与任逸绝这般相似,魔那双瞳孔之中流淌出的炽热之情,也曾压抑在人的心中,“自入无底深渊之中,你难道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想这件事吗?”
“耶朗的癫狂,仅是耶朗一族吗?是真心为抵御天魔,还是为更精进自己的技艺,又或者两者皆有,他们能够这么做,因此做到了。”魔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这天下本无规则,本就是乱序,只因人人为求生存,方才勉强维系太平,任逸绝,你陷入太平太久了,久到不敢直面自己的心,不敢直面自己的欲.望。”
任逸绝额间隐见冷汗,突然喝道:“够了!诛魔,你乃清圣之器,为何说这些谬言!”
“诛魔乃清圣之器不假。”魔冷笑起来,“他不过是勾动了你的三毒,这若是谬言,最该问的难道不应是你自己吗?”
任逸绝猛然睁开眼睛,他这次清晰无比地望见自己身躯寸寸变化,自人成魔,回归魔身,本是令任逸绝痛不欲生之事,可如今,却像是解开皮囊的枷锁,叫他没来由的如释重负。
诛魔在掌中,似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叫任逸绝下意识松开手去。
脱手的诛魔剑仍悬于空中,那柔润的剑光之上,倒映出他的面孔,似一双悲悯的目光。
魔力再度涌入这具躯体,任逸绝无法接近诛魔剑,稍一靠近,就感觉身如刀割一般,他只得伫立在原地,看着剑光,不知是在向谁解释,缓声道:“纵有可死之心,然而真到死处,又怎会不感伤。”
他没再说什么,而是循向龙身而去,只见虚空之中风雷惊现,青龙怒声嘶吼,千雪浪未开屏障,处变不惊,红鹭于雷霆之中散发慑人红芒,静候时机。
任逸绝望见电光之中,千雪浪被映照的格外苍白的脸颊,一双剔透的眼睛容不下太多悲欢爱恨,远远的,他觉得自己看见的似是仙佛,而非一个修道之人。
任逸绝倏然一惊,想起之前千雪浪被众魂包围的模样。
玉人也要杀死青龙吗?只为给青渊一个解脱?这难道就是道吗?
任逸绝不知道,风雷激起的雨水泼洒在他的脸上,他感觉到一阵恍惚,魔族的七情六欲常常压制过理智,这会儿就如水浪一般,一阵阵翻涌上来。
青龙仍在嚎啕,痛楚令他愈发狂暴,任逸绝从龙尾攀上,巨大的龙身犹如一座石桥,斑驳的鳞片像嶙峋的岩,并不好落脚。
千雪浪也看见他,那双眼睛之中顿生波澜,却什么都没有说,又瞬息间平复了下去。
任逸绝扯住了一片青龙颈上的龙鳞,这才叫青龙惊觉背上竟何时多出个人来,他长啸一声,震天撼地,地间涌上数百丈的水浪,瞬息间将他们尽数吞没进去。
黑压压的水流,比沉静无声的虚空更令人感到压抑。
任逸绝将青龙拖入更深的水底,青龙本想挣脱他去追拿着骨印的千雪浪,却觉得龙头沉重,顿时旋身来咬任逸绝。
青龙双目赤红,已丧神智,任逸绝叫他连咬数下,虽不曾受伤,但不由激出胸中火气,怒声道:“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如此,为什么我要伤害你,我要伤害的不是你,该被毁灭的也不是那些魂魄,不该是你们!”
千雪浪破浪而出,冷冰冰的一双眼在翻涌不止的水中搜寻任逸绝与青龙的身影,却只见波涛翻滚起伏,显然战况激烈,不由蹙起眉头来,他自然看得出来任逸绝是有意为之,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任逸绝与青龙破水而出,只见一人一龙均是力竭,任逸绝倒在一块突出的石台之上,浑身是水,正不住喘息着,而青渊头枕巨石,双目微微阖动,似已恢复清明。
千雪浪降落至龙头一侧,缓声道:“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青渊嗬嗬得一阵笑,他不住呼吸着,疲惫地看着千雪浪,“你是小蝉的小友,对不对……刚刚……真是对不住,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千雪浪“嗯”了一声,又道:“这块骨印是你的东西,你要吗?”
青渊渴望地看着他,似乎又因方才的自己而生出几分畏惧,他的龙爪慢慢攀上来,抓握着这块巨石:“我……我不知道。”
千雪浪静静地看着他,最终叹了口气,那方骨印被放在龙爪旁,淡淡道:“你不正是被此物吸引至此的吗?魂体想要合二为一,你寻找了这么久,临到头来,却是不知吗?”
说罢,千雪浪不再理会休息的青龙,而是飘飘然来到了任逸绝的身旁,半魔正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仿佛死去一般,他身上有许多被割裂开的伤口,混合着水波,正晕染着地面。
这些伤口在缓缓愈合,很慢,不过仍在好转。
“任逸绝。”千雪浪坐在了他的身边,轻轻松了口气,询问道,“你还好吗?”
过了许久,任逸绝才轻轻一笑,没有睁开眼睛:“还好,只是有一点不好。”
“哪里不好?”千雪浪问。
“我心里喜欢玉人,喜欢得像是要死了。”任逸绝终于睁开眼睛来,魔族的身形高大,握着千雪浪的手,倒像真是在把玩一般,“早知道不逞强了,难为我还想在玉人面前卖弄一下,弄得自己现在不成样子。”
千雪浪淡淡道:“我看你满口胡言,倒是精神百倍。”
“那不是很好吗?玉人不必担心了。”
千雪浪道:“谁担心你。”他正要撒手,到底不忍,还是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向来聪明,此番为何犯险?”
“本是想帮玉人的忙,后来又担心玉人让青渊前辈解脱了。”任逸绝歪头看了他一下,“思来想去,只好让我下去蹚浑水,这样既能帮玉人的忙,又能免叫青渊前辈解脱,不过我倒是差点被青渊前辈解脱了。”
千雪浪忍不住想笑,却又觉太纵容任逸绝,只得将笑意暂收,板起脸来。
任逸绝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又听千雪浪道:“那你自身安危呢?”
“我自身安危有什么可惧的,实在不成,我就自水中大喊一声,玉人救我!”任逸绝问道,“难道玉人会见死不救吗?”
千雪浪沉默片刻,见着任逸绝忽然支起身来,显然还是无力,正要去扶,却见他挪了个位置,枕在了自己的腿上。
千雪浪:“……”
“我实在很累,玉人,让我睡一会。”
千雪浪轻轻“嗯”了一声,见他的脸上仍是湿漉漉的,就用袖子擦了擦,忽然想道:“任逸绝不喜欢我杀了那些魂魄,他自然明白那些道理,知道这是对的,可还是心里难过。”
任逸绝总能很轻易地叫人快活起来,可千雪浪却不知该怎样叫任逸绝快活起来,纵然任逸绝再怎么爱他,那些属于他自己的部分,是千雪浪也无法更改的。
于是他只好说:“我当然不会见死不救……只要你唤我,只要……”
千雪浪一顿,他本想说一生一世,永永远远,可那又怎是能够随口许下的承诺,更何况这也是应当放下的事。
任逸绝沉沉地睡着。
第160章 骨化于魂
对千雪浪而言已算巨大的骨印, 对青龙而言,却实在小得出奇。
小到让青龙不禁怀疑,它是否真的是自己身上的一截龙骨, 他仔细端详许久, 见它被人为雕刻成格外精细的模样, 倒是想起久远之前制作得相当精致的食物。
于是那节骨被青龙卷入口中。
如果说魂能够寄于骨, 那么骨能否化于魂呢?
坚硬的龙骨在青龙的口中融化, 分辨不清是化为齑粉,还是作为清泉, 又或者只是单纯回归自身,就这么慢慢化开,彻底消失。
青龙觉得自己似乎又健全了一部分,宛如失去手足的人再度感觉到了肢体的变化,可失去的这部分实在太久,久到这种感知反而显得陌生, 于是他滑落下去, 身影慢慢浸入深渊最深处的水中。
这般大的动静, 千雪浪自然不可能没发现,他往底下看了一眼, 确保青渊的情况安好, 这才带着任逸绝回到地上宫殿去。
地宫已被青渊撞得七七八八, 损毁厉害,也因此开出许多“通道”来, 倒是方便了众人行动。
这般大的动静, 何以凤隐鸣与水无尘全无反应?必定是有事耽搁。
寻了一处僻静所在, 千雪浪将任逸绝放下,发现青龙的住处损毁最为严重, 不由得眉头一跳,其实这也可以预料,青龙发狂追来,自然全然不会顾及身在何处。
要真是如此,荆璞的情况只怕……
千雪浪来到崩毁之处,往下看一片空空荡荡,只在黑暗里若隐若现一点红光,他凝神一看,只见一只丹鸟直冲而上,原来是凤隐鸣,他落地成人,手中托出藏着荆璞的巨镜,上下打量了一番千雪浪道:“看来我来迟一步,你已处理好了?”
“嗯。”千雪浪道,“荆璞如何?”
“还好。”凤隐鸣看了一眼镜子,摇头道,“只是无底深渊太深,他在镜中恐怕也有些晕眩之感,需得休息。”
千雪浪点了点头:“将他与任逸绝放在一起吧。”
两人相处之时,千雪浪说话向来言简意赅,凤隐鸣倒也习惯,要是在平日里,他还会说几句玩笑逗逗人,可现在情况紧急,他也顾不得许多,跟着千雪浪来到任逸绝落脚之处。
凤隐鸣见着魔者,不由得一怔,下意识问道:“这是……”
“任逸绝是半魔。”千雪浪道,“你将荆璞放在一旁吧,等任逸绝醒来,自己会对他解释的。”
他说话还是如往常一般叫人难以违抗,不论什么样的情况,在千雪浪的口中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凤隐鸣心中暗暗苦笑,按照千雪浪所言行事,待快要离开时,他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任逸绝。
千雪浪问道:“水无尘呢?”
“水姑娘在外面的石柱林中。”
两人很快来到石柱林之中,只见水无尘神色痛苦,倚靠在石柱之下,已难维持人形,展露出魔身的形态来。
千雪浪发现石柱林此时也被摧毁了一部分,看起来简直像一条悬挂在深渊之中的石桥,还长满了石柱。
凤隐鸣又愣了一愣。
水无尘虽重伤,但仍警觉,感知到有人接近后,几乎是立刻睁眼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见是熟人才放下心来,抽了口气道:“倒是别傻愣着,来个人扶一扶我。”
千雪浪默然无语,上前将水无尘抱起,水无尘“哎哟”一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玩笑道:“可别叫我家那位知晓,免得他醋意大发。”
千雪浪道:“他若这般不知轻重,你不妨换个人。”
水无尘“嗬嗬”笑了两声,不知扯到哪处伤痛,眉头骤然一蹙,凤隐鸣自腰间葫芦之中倒出几粒丹药递过:“我身上虽未配的什么灵丹妙药,但这两粒有补血养气的功效,水姑娘暂且服下。”
“半魔能吃吧?”水无尘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
凤隐鸣也顿时迟疑:“这……倒是不知,不过是寻常灵草炼制,水姑娘平日可有尝过?”他将炼制的草药一一报出。
水无尘眨了眨眼,接过吃了,神色感慨:“也罢,今日就叫我舍命陪英雄,若不试,怎知道能不能吃。”
千雪浪:“……”
凤隐鸣:“……”
待水无尘服药之后,两人皆看顾片刻,见她并无任何不适,这才放下心来。
很快三人就来到先前休息所在,千雪浪正要将水无尘放下,却听她道:“雪大哥,我才夸过你变得为人着想些,现在怎么又越活越回去了。他们两人正在休息,你将我放过去,吵吵嚷嚷的,岂不是要闹他们个不得安宁,咱们去别的地方吧。”
凤隐鸣微微一笑道:“水姑娘说得极是,我们三人还是不要妨碍他们休息了。”
这地宫里被闹腾得厉害,左右都已千疮百孔,若不坐在四面来风的走廊里,就只剩下双池所在的空室了。
池中地火仍沸,对受伤的水无尘不利,千雪浪就让她靠着石壁休息,自己与凤隐鸣各挑了石柱落座,这才开口:“既你不愿休息,想必是有话要对我说。”
水无尘疲惫笑道:“这话说得好似我不识好歹似得,怎会是我不愿休息,只是总要将事情交代了才能安心。”
她咳嗽了两声,捂住肋下一处,忽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千雪浪皱起眉头:“水无尘,你如何?”
水无尘摇摇头,眉头紧蹙,良久才终于开口道:“这青龙好大蛮劲,我这骨头好多年没断过了,倒是多谢他叫我重温旧时记忆了。”
“……还有心情说笑,看来是伤得不够重。”千雪浪冷冷道。
水无尘笑道:“怎么能这样说,苦也是一日,喜也是一日,不如高兴些过活。”
凤隐鸣无奈道:“水姑娘倒是豁达。”
耍过几句贫嘴之后,水无尘才终于正色起来。
在一行人之中,荆璞困于镜中,凤隐鸣外出报信,而千雪浪跟任逸绝更不必说,深入地下宫殿,对上面的情况一无所知,现在唯一清楚发生了什么的只有水无尘。
“你们才走不久,青渊不知何故,忽然隐隐躁动不安起来——”水无尘脸上痛色一闪而过,深呼吸两口,隐忍道,“随后,他突然失去神智,想离开无底深渊,正遇到了结阵的我。”
千雪浪心里一动,询问道:“当时青渊还有神智吗?”
“有。”水无尘道,“可是也很薄弱,似乎正在苦苦支撑,在我与他说话时,他忽然短暂失去了理智,向我冲了过来——”
凤隐鸣脸色一变。
“我迫不得已,只能暂撤法阵,抵抗青渊的攻势,避免他逃脱出去。随后我感觉到地下涌起一股极浓的怨气,这怨气像是影响了青渊,他突然惶恐不安起来,却没有再对我进攻。”
千雪浪心下一动,是他们惊动那许多怨魂的时候,想来是找到地火的入口时,青渊已有所感。
“再然后怨气霎时间消散,青渊也重新陷入宁静,不知自己为什么而来,我便劝他回到地宫之中休息。”水无尘神色凝重,“青渊的情况如此不妙,我自想快些结阵以免再生意外,却在阵法将成之时,青渊又陷癫狂。好在此时,凤先生已经回来,我就请他先去查看情况。”
凤隐鸣接口道:“我到时,青渊正躁怒至极,甚至将所居摧毁,我与他缠斗几个回合,叫他甩脱,本要追出,又才发现荆公子不知所踪,想来地宫摧毁时坠入深渊之中,因此便追入深渊之底。好在荆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至丧身,更未被深渊吞没,而是卡在了一块石岩之中,叫我侥幸寻回。”
他说来虽是简单,然而这深渊何其广袤,在一片黑暗之中寻觅一块镜子真如海底捞针一般艰辛。
“原来如此。”水无尘若有所思,“我见凤先生进去多时不曾出来,就知道里头一定出事,有心追入,哪知道过石柱林时叫龙尾狠狠抽了一记,又遭巨石压身,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接下来就是你们见着我时的样子了。”
凤隐鸣甚是愧疚:“早知道我应追出——”
“且住!”水无尘忙刹住凤隐鸣的话头,“如今知道荆公子卡在石岩之中,情况不如我这般危急。可要是他没有被卡住呢,要是他顺着深渊而入,不知去向呢?我不过断两块骨头,他可是没了性命。到那时你岂非也要哭哭啼啼早知道应先追荆公子才是——”
“哪有什么早知道,这世间本就没有早知道这样一回事,天命无常,莫将无常归咎在自己身上。”
凤隐鸣又是感动,又是好笑,点点头道:“凤某受教。”
水无尘说得急了,忍不住咳嗽两声,叹气道:“我们这儿的英雄事迹说完了,雪大哥你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事儿要与我们分享一下吗?怎么叫任公子魔身都显露出来了,是遇到什么激动人心的事,还是像我这般被打回原形?”
千雪浪淡淡看了她一眼:“激动人心的事倒没有,只有一样听了叫人恼怒的事。”
水无尘笑道:“怎么,这世上竟还有连雪大哥都觉得恼怒的事吗?”
凤隐鸣也笑了笑。
很快,他们俩谁也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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