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七情翻涌
石门显然多年不曾开启, 机括早已干涩卡死,仿佛已与墙壁相连。
这两扇石门虽是沉重,但机括若仍能活动, 若集众人之力, 纵是凡人也未必不能打开, 可眼下却只有修为高深的修仙者才有办法无视万斤之力, 将其当做两块木板子一般轻易推开。
想来这石门早些年时倒还有用, 之后却被逐渐废弃,变成一条不再通行的入口了。
石门一开, 簌簌抖落粉尘,千雪浪避了一避,只见灰尘飘荡之中,一名身材极其高大的女子在月色之下,正仰头望月。
千雪浪本以为自己被人发现,正要出声解释, 可仔细一瞧才发现不对劲。
月光柔润地朗照而下, 正落在他们二人身上, 灰尘已止,千雪浪终于看清那女子不过一尊雕像, 石头的纹理分明, 只见这石像女子的脸上光影交错, 好似极是怨恨至极,又好像愤怒不平, 全无半分喜悦笑意。
那雕像由工匠于一块巨石上雕琢而出, 约莫有两人之高, 算不得巨像,可足够醒目, 正屹立在一处方台之上。方台上四处摆放着瓜果蔬菜,鲜花香烛,甚至几具动物尸首,鲜血不住地往台阶下流淌滴落,看着模样有些骇人。
不过看情况,应该是在祭祀供奉这尊雕像。
千雪浪定睛瞧了瞧,见那雕像衣着古朴至极,工匠甚至用石头的边角料雕琢出骨饰羽毛的细节,想来是上古之人。
石像与玉像不同,不似玉像皎洁温润,更添一份粗犷庄重,这石像女子面容虽然粗糙,但仍瞧得出神态严肃,裙摆遮脚,打扮华贵,应是身份不得了的人物。
不过从面容来看,应是人类无误。
千雪浪心中暗想:“雕琢之工,需勤且巧,既得此造物,想来那工匠当时雕刻石像之时,便没给这女子琢磨半分喜色,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雕刻?佛有金刚怒目一说,她莫非也是如此?上古至今不知已过去多久,这半魔的村落又为什么供奉这名凡人女子?”
他自四下绕转一圈,观察片刻香烛燃烧后的状态,确信村人应当才完成这一祭祀不久,此处远离村人平日生活起居的所在,应类似于神庙之类的所在。
难怪那名幼童能跑到外界去,此地对村人而言,应是极神圣的所在,更何况半魔不受外头的阵法影响,平日也不会到此来活动。
千雪浪正不明所以,忽听见身后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齐齐涌入山洞,原来是之前那群照影剑门的弟子,这群年轻人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有几人身上已经负伤,正仓皇无措时见着千雪浪,脸上顿时显出喜色来。
“前……前辈!”
千雪浪并无回应,只见得山洞之中两道刺眼的紫芒掠来,正要割下最后那一名剑门弟子的脑袋上,他挥袖击出红鹭,正撞在两道紫光之上,唯有被围绕其中的那名弟子在生死边缘走了一着,险些瘫坐在地,动弹不得。
“不想死就冲过来。”千雪浪冷冷道。
那弟子双腿发抖,几无力气,可闻言还是咬牙冲了过来,叫其他师兄弟一把接住。
千雪浪在众人里看了一眼,淡淡道:“鹤云涛呢?”
狼狈不堪的汤问贤避开眼睛,宁舟顿时跪在千雪浪面前,请求道:“大师兄还在外面,请前辈施以援手。”
千雪浪蹙眉道:“你们让伤重之人为你们断后?”
“哪!哪有!”汤问贤惊惧交加,闻言立刻反驳起来,大声道:“什么叫我们让伤重之人断后,根本不是我们要他断后。是那个魔头!那个魔头一来就抓鹤云涛,我本想结剑阵,可这群废物投鼠忌器!婆婆妈妈地不肯结阵,生怕伤到鹤云涛,这才搞得我们这样狼狈!”
其他弟子听了又气又急,只是眼下不便争吵,勉强隐忍。
汤问贤话音刚落,千雪浪已不见踪影,山洞之中红芒忽消,那紫光亦回转主人手中。
千雪浪回到了山洞之外,正见到对方将不知生死的鹤云涛丢在一旁,紫芒入手,原来是一对奇诡之剑,剑身散发妖异紫光,一股令人不快的感觉涌上心头。
“你……”
那人目光转动,亦是一对罕见至极的紫色眼瞳,面容极有异域之风,冷峻至极,他本甚是从容,可见着千雪浪后却大惊失色,忽然转入雾气之中,不见人影。
是他。
千雪浪一怔,他的确见过这个人,准确来讲,见过对方含情脉脉时的面容,他依稀记得对方对着任逸绝时姿态柔软得叫人讶异,以至于眼下初见,竟一时间有些难以分辨是否是同一个人。
不过眼下也无暇顾忌天命之中的预警,千雪浪将鹤云涛扶起,见他咽喉乌青,指印极是明显,好在还有呼吸,想来是那人正欲下手时被自己打断。
千雪浪沉思片刻:“那紫眸人见我就走,必定是看到我从山洞之中来,担忧村子的情况,如此来看,他的职责应是守卫这处村落不受外敌干扰。要真是这样,未必不能一谈,我等并无恶意,更何况花含烟说此村受魔气所染,要我来此,可这里本就是一个魔村,不知是存什么心思,莫非是在暗示我此地与天魔有关?”
眼下烦恼重重,谜团无数,纵然如千雪浪这般冷静坦荡,也不由得深感不快。
千雪浪将昏迷的鹤云涛抱起,重新自山洞折返,进到石像之下,将人交给鹤云涛的师兄弟照顾,叮嘱道:“此地危险,你们不可随意走动,最好待在山洞之中……”
他犹豫片刻:“我会与此村之人交涉,等我的消息。”
若放在往日,千雪浪当然不会在意这群年轻弟子的想法与性命,可如今情况有变,他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嘱咐一句。
尽管千雪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惊魂未定的汤问贤顿时大叫起来:“交涉?这还有什么好交涉的!这是个魔村,还有魔人要杀我们,你还要我们等在……”
千雪浪冷冷瞧了他一眼,汤问贤哑口,嘟囔道:“难道我有说错吗?这龙潭虎穴,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几名弟子正慌里慌张地在给鹤云涛喂药,宁舟犹豫片刻道:“前辈,此地似有不祥,不如你随我等下山,其实剑门之中还有一位长老随我等一同前来,你们二人联手也许能铲除此村。”
千雪浪淡淡道:“你们既有一位长老随行,为何不一同到此?”
宁舟道:“长老自有要事,他老人家已给了我们剑符防身,只是正如……正如二师兄所言,方才大师兄为那魔人所擒,我等皆不敢轻举妄动。”
各大仙门之间,纵然长辈随行,当然也是以磨炼弟子为主,除非大事,否则鲜少喧宾夺主,多是留在某处等待弟子的信号,这次魔村之行想来也不例外。
这些弟子虽有善心,但应变能力不足。至于汤问贤,应变能力不错,可碍于他与鹤云涛关系不佳,实在很难说是应变能力还是毫不在意,而且从畏人口舌这点来看,他想来也无太大胆气。
千雪浪简单在心中评估了众人的反应,要是任逸绝在此,必然将话说得好听许多,他却什么都不想说。
“你们擅闯他人居所,本是不当,难道为着魔村二字,就要喊打喊杀?”
众弟子才险些见过阎罗王,见着千雪浪竟为魔村说话,皆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倒是汤问贤机警,反口道:“这话说得差了吧,前辈,且不说鹤云涛是好心想救那魔童,就单说我们在迷阵里头逛来逛去的,要是真有个凡人不小心到此,难道被杀了也活该吗?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可见此地魔人生性残暴血腥,本就该死。”
千雪浪淡淡道:“他自有他的不对,他处事不对,却不意味你们的道理就对。”
汤问贤阴阳怪气道:“那敢问前辈怎样才对呢?”
“我也不知道。”
千雪浪神色有些漠然,他从没有想过这么多事,这天底下来也好,去也好,他总是随心所欲的,如今下山走一遭,才发现世人总是被许许多多的因素牵绊在地上,难以称心如意。
有些很好很好的事,撞在一起也变得不好,就像东浔城那些人很敬爱崔景纯,可到头来,谁也瞧不见崔景纯一般。
人世间的复杂多变,此时此刻,也牵绊住千雪浪,将他自云端拖下,慢慢站到这红尘当中来。
“他们隐居在此,又有如此迷阵,想是不愿意与外人来往。”千雪浪冷淡淡道,“鹤云涛救了那孩子,他们不感激,反倒要杀鹤云涛,这当然是不对的。他们也许是怕鹤云涛说出去,引来不必要的纷争,人与魔之间的关系本就复杂。”
千雪浪又看了看鹤云涛:“鹤云涛好心救人,却被恩将仇报,我知道你们心里不快,因此我才会让你们等我的消息……”
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了。
在人与魔之间,千雪浪看得清楚洞彻,因此他不希望双方都受伤,而且他有这般的能力,能叫双方都低头屈服。
因为他有这般的能力,所以任逸绝当日才期盼他能做得更好一些,做得……做得更周道一些。
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在悲悯这些人,事情还未至极端,还未惹下需以命抵消偿还的血债,还可就此罢休。
师父……师父正是因此才会死的,因为师父悲悯这个苍生,他才死在了天魔的手中。
正是因为悲悯,他才……他才做出那样无私又残忍的事。
千雪浪忽觉得七情翻涌,喉中腥气不住滚动,唇已溢出鲜血来,一时间说不出半句话。
众弟子还以为他与紫眸人打斗受伤,心下顿生愧疚,因此人群很快响起附和千雪浪的声音来。
第102章 恩将仇报
救命恩人已然负伤, 照影剑门的弟子并非无情之人,自然心生忧虑。
宁舟婉言道:“前辈,你身上有伤, 这魔……这村落之中还不知道有多少危机。纵要和谈, 也当先保重自身才是, 不如我们先一同下山再做打算, 你看如何?”
“无妨。”千雪浪摇了摇头, “这点伤不妨碍。”
汤问贤动了动嘴,竟也应和起宁舟来:“我虽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也不想说这村落里头藏龙卧虎,平白煞自家威风,可说实话,按鹤云涛的说法,他们这儿又有什么九方家都难破的迷阵大家,又有个将剑使得出神入化的看门人, 我看里头不说是刀山火海, 也算得上是龙潭虎穴了。你再怎么厉害, 也不必逞强啊。”
千雪浪迟疑片刻。
他虽非绝顶聪明,但夙根天生, 世间种种情态落入眼中, 清晰无比, 此地迷阵多年未补,可见那位迷阵大家早已去世, 且无传人。至于后者, 那名看门人若有同伴, 绝不会轻易离去,更不会只有一人现身。
这些弟子吓得晕头转向, 只将这小小的村落看得危险无比,仿佛处处有陷阱一般。
千雪浪想了又想,还是没有解释,只将唇边鲜血擦去,往外走去,淡淡道:“你们可以自行方便,下山也好,在这里等我也罢。倘若你们愿意等我,我可为你们布置一处结界休养,等我回来再解除。”
剑门弟子一时间窃窃私语起来,谁也拿捏不定主意,倒是汤问贤咬咬牙大声道:“你下结界吧!”
宁舟愕然:“二师兄?”
“哼,鹤云涛现在半死不活的,难道你指望他醒过来把我们带下山去吗?”汤问贤道,“左右是走不脱了,还不如在这里老实等着,就算……我是说,就算是他的结界靠不住,现在鹤云涛又不在敌手那里,难道我们就全无抵抗之力吗?大不了魔人杀过来,我们跟他拼了就是了,谁又怕谁!”
千雪浪心想:“这人性子有些犯浑,平日里闹人烦心,到了如此关键时刻,却有几分助益。”
弟子们坐在一处,千雪浪布下结界,这才往外走去,只见着石像女子仍仰头望月,脸上充满愤恨不甘,仿佛千年万载依旧怨恨,哪怕尸消骨散,仍永永远远不会消退。
世间真有这般长久的恨意吗?
他慢慢地摇摇头,将这些念头散去,雕像又能说明什么,它所寄托得不过是当时工匠的心意,不过是一时的面容,只是因为石头的留存而变得长久,这尊石像也不过是将那名女子的一瞬留在了时光之中。
这座石像正在高处,千雪浪往下望去,只见村落依山而建,错落不一,月光之下仍能见到几点火光,广场之中还摆设着一辆奇异的花轿,并无厢面,只是一块长方的板子配着两条竹杠,由繁复绮丽的百花装点。
而神像正对过去的所在,是一块类于人形的白色山岩,巨大无比,正倒在群山之中,林木为发,沟壑为隙,除去面容之外,身躯与双腿都有大致的轮廓,远远观之,在月光下隐约像是名倒卧的女人。
不过更重要的是,在这块巨大无比的山岩上不见半间屋子,村落似乎有意识地避开这块女岩,也许又是一处祭祀场所。
千雪浪很快往下走去,他走的速度并不算快,山径上很快就出现两条身影,一高一矮,矮的那个才刚见过面,正是紫眸剑客。
高的那位……也非常熟悉。
千雪浪微一皱眉,仔细端详片刻那名身材高大的魔者,对方站在月光之下,面貌已是十分清晰。他素来不知美丑,只觉得这魔者生得很有威仪,叫人心生敬畏,于是在心中想道:“原来魔者长成这个模样。”
他那时视线固然模糊,可到后来已隐约能看清一些东西,魔者又多次亲近,他记得魔者的面容,只是不如现在这般清晰明确,不过要辨认却是不难。
魔者的呼吸骤然一重,他沉声道:“你说……你说,闯入的就是这个人?”
紫眸剑客见着千雪浪到此,脸上略见诧异,不过对着魔者的态度却温顺许多:“就是他。”
千雪浪沉吟,心想:“我本就没有伤人之意,更何况魔者于我有救命之恩,不应动手才是,倒不如我先来开口,看他们愿不愿意耐心听我说话。要是不耐心,我再想办法就是了,更何况,魔者既是有求于我,有此利益牵绊,他总不至于全然不讲人情。”
“我并无恶意。”
幽幽冷月之下,千雪浪的声音比月色还要疏离三分,紫眸剑客冷哼一声,正要说话,却被身旁的魔者拦住。
魔者目光深邃,怔怔地看了千雪浪许久,过了好半晌才开口道:“既无恶意,贵客为何而来?”
千雪浪瞧他态度冷淡,口吻陌生,仿佛两人才是初见一般,心中奇怪:“难道魔者认不出我来,不……不可能,莫非是他后悔当日所求,一时间又不肯死了,以为我当日中毒眼盲,因此假作不识?嗯,蝼蚁尚且偷生,何况魔者如此实力,许是如此。”
既然魔者无意相认,千雪浪自不会勉强,便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番。
魔者慢慢道:“花含烟……我知道这个人。”
岂止知道,准确来讲,魔者已能确定花含烟纵然不是天魔的下属,也必然知晓天魔不少事情,只是她的立场却是难以捉摸,这女人在三重烟之中另有安排,又将玉人支来这座信奉天魔妻子的魔村之中,不知到底是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当日在三重烟里遇到花含烟之后,魔者想通过她探究那山洞中的秘密,一来二去,两人各演一出不谙世事的戏码,就此错过不少时间。随后折返地母胎池时,千雪浪未留只言片语就已离去,魔者在地母胎池之中寻他不见,浑浑噩噩间四处游荡。
唯有在地母胎池之中,任逸绝才什么都不必考虑,什么都不必挂念。
千雪浪需要时日疗伤,不能说是空耗光阴,他就这样每日地瞧着玉人,照顾着玉人,盼望着这场春梦永恒不灭。
然而梦总是要醒的,正如魔者总是要做回任逸绝一样。
他并未徘徊多久,就想到玉人很可能会去寻找任逸绝,因此又折返回泉下小屋之中寻找线索,只见屋中被褥被撕去几条,不知是不是玉人的手笔,之后在流烟渚中听到诛魔剑被人取走,便立刻明白过来自己与玉人擦肩错过。
既有剑,必定要寻剑匣,可惜魔者赶来时还是晚了一步。
千雪浪已经离开。
这次魔者实在懒得与花含烟再虚与委蛇什么,多次错过的烦躁之感让魔气再度充盈这具身份,怒火一寸寸蔓上肌肤,他几乎短暂地失去片刻的意识。等到再醒来的时候,他已毁去了大半个孽海情天,而花含烟也告诉了他有关玉人的下落。
是否会叫花含烟瞧出什么,或是自己在失去意识时是否做了什么,那是任逸绝该担忧的事,而不是万云涛该担忧的事。
万云涛本就是为千雪浪而生的,正如魔者的心中也只有一个千雪浪。
可惜的是,魔者抵达白石村时,仍然不见千雪浪的身影,他颇为泄气,白石村却意外欢迎他这个陌生人的到来,好像他天生就属于这里,甚至邀请他参加接下去的庆典。
奇异的是,魔者同样能感觉到自己的确与这些村人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纵然非常微弱,可的的确确存在着。
而且自他踏入这座村子开始,就为那茫茫月色所震撼,觉得它仿佛穿越过无数光阴,来到自己的面前,又似是回到上古蛮荒之时,那泓冷月映照在魔族的身躯之上,带来无穷的力量。
他隐约预感这里也许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因此魔者决定留在白石村之中一段时间,更何况,既然白石村人不曾见过千雪浪,说明玉人也许另有意外,迟来一步。
只是魔者没想到仅仅过去了一日,玉人就到了。
紫眸剑客厌恶道:“诸多借口,你既独自前来,又为何与那些弟子同行,特意相救,难道不是一起的?”
“不是。”千雪浪道,“也可以算是。”
紫眸人冷笑一声:“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弯弯绕绕,我不喜。”
“我与他们并非同道,是为破解迷阵同行。”千雪浪解释道,“不过,我不能坐视你杀害剑门弟子,同样也无意伤害你。”
魔者痴痴瞧着他,心下莞尔:“真是难得,玉人都会解释了。”
想到千雪浪为何改变,魔者又转忧愁,不知自己心中是欢喜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白玉骷髅借玉人善意,利用璞君重伤了玉人,而自己……自己又趁人之危轻薄了玉人,玉人果然自云端跌落,他虽是绝口不提,但想来那段时日里心中必然思虑良多。
这些事,这些事就算是任逸绝在旁,玉人也未必会说,何况身边是个轻佻鲁莽的魔者,他自然更不会吐露分毫。
紫眸剑客道:“迷阵在外,拒人之意已足够明显,你们人族自己就喜欢立许多规矩,禁地不得擅闯,怎么在异族身上就将规矩都抛在脑后。既是如此,就应承受惩罚。”
“那么鹤云涛救下的那个孩子呢?”千雪浪反问,“你也杀了他?”
紫眸剑客沉沉道:“他是我族中人,自然不同。不过他私逃出村,村规自会惩戒。”
“鹤云涛是为救那孩子才被带来此处,你见他知晓入口,就要杀人灭口,恩将仇报,又是什么道理?”
紫眸剑客冷冷道:“他救命之恩,自该报答。可惜你们人族贪婪无比,他一人知道,就如无数人知晓,为了村子的安全,我只好杀他。他侥幸逃得一命,我本已不再追究,可他果然又带人回来,早知道我就该追杀到底,免得现在多伤几十条人命。”
第103章 不可武断
剑门弟子若是在此, 只怕一句歪理邪说早已骂出口来。
千雪浪却想:“免得现在多伤几十条人命,他们果然无意伤人,只求自保。哎, 要是任逸绝在此, 他能说会道, 比我不知强到哪里去, 我应如何转圜余地才好?”
他一生从不曾对人服软, 更不擅劝和一道,想了半日, 也只道:“鹤云涛来此,是因你追杀他,他担忧那名孩童的性命。”
紫眸剑客嘲弄:“担忧他的性命?过去这么多日才担忧吗?”
“他身受重伤,又逃入流烟渚中。”千雪浪不紧不慢道,“你方才与他交手,应知他伤势尚未痊愈, 就急匆匆赶来, 难道他是赶来找死不成?”
紫眸剑客沉默片刻, 还不等他再说什么,魔者忽然开口:“如此说来, 贵客愿为剑门弟子担保?”
这让紫眸剑客一怔, 他抬头看了一眼魔者, 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没有出口, 只是温顺地站在魔者身旁, 仿佛服从他的一切决定。
“为剑门弟子担保。”千雪浪皱皱眉头, 他将这魔者瞧了又瞧,一时间有些难以理解其中的意思, “我……什么意思?”
他本想说我自然愿意为他们担保,可如此担保,又有什么意义?
高大的魔者居高临下地瞧着千雪浪,他的声音很沉稳,又带一丝磨砺后的粗哑,叫人想起地底深处反复被炙烤的岩石,与任逸绝轻快温润的嗓音截然不同,却带来相似的感觉:“倘若剑门对村落怀有恶意,贵客可会不惧流言,站在我们这一边?维护……甚至保护我等?”
“云哥。”紫眸剑客终于按捺不住,低声道,“你……你何必向他低头?”
低头吗?
千雪浪冷冷地瞧着魔者,魔者只是睥睨着他,脸上似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我倒是认为,更像挑衅。
千雪浪淡淡道:“你我初见,连姓名都不曾互通,纵然我愿意担保,在阁下那里又有几分可信?”
“万云涛。”魔者忽然道,“我的名字。”
“……千雪浪。”
千雪浪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实在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能按照万云涛的话走下去。
互通姓名的确毫无意义,不过算得上释放善意,这名神秘的魔者在村落里似乎拥有不小的声望,这名紫眸剑客纵然置气,可也不曾提出强烈的反对。
交涉如此顺畅,千雪浪不知道是该觉得自己的谈话水平大有长进,还是眼前这位魔者实在有鬼。
又或者,对方只是有恃无恐。
不但能随意进入流烟渚三重烟,还能在失智发狂的状态下跟百无禁打得有来有回,万云涛的确有自傲的资格,只要有足够的实力,的确可以不去理会世间的许多法则,随心所欲地来往。
这一点,就连千雪浪自己都深有体会。
“我愿意为剑门弟子担保,那么你们呢?”
万云涛颇有兴趣地打量他,玩味道:“我们?”
这两个字自万云涛的舌尖滑过滚落时,旖旎得仿若被挑动的琴弦,音律被风沙席卷,磨砺出新声来。
千雪浪隐隐约约感觉到万云涛说话的态度并不正常,可他实在无从分辨这种异常究竟来自于何处,在过去漫长的人生里,他鲜少得到过这种轻薄慢待的遭遇。非要说的话,倒如同成为某种异兽的饵食,只是比起大多数人应有的恐惧跟无助,千雪浪感觉更深的是厌恶与不快。
这种不快,在地母胎池之中,千雪浪已感到过好几次了。
“我若为剑门弟子担保,那又如何保证阁下不是见雀张罗,请君入瓮?”
万云涛忽然大笑起来,他缓缓道:“我可以保证,我可以为村落担保,倘若剑门并无二念,只为那孩子的平安,那么村落一行不义之举,我当然会与贵客站在一起,杀了心怀不轨的人。”
这轻飘飘的杀字,却在众人的五感之中泛起腥浓的血气,紫眸剑客诧异片刻,神色微变,仍是没有做声。
千雪浪听不出有什么暗藏的玄机,他思索片刻,点头同意:“好。如今你我各自担保,那之后如何安排?”
“如今村人都已睡下,村中还有几间闲置的屋子,贵客不妨将弟子带来,明日做商议。”
“可以。”
人多眼杂,各怀心思,也许鹤云涛并无恶意,可是其他的弟子到底怀揣着怎样的心思,又如何能够保证?
就像是九方家的弟子一样,到底是谁在偷偷为白玉骷髅通风报信,至今也无人知晓。
为不出意外,他要这群剑门弟子发誓。
苍天在上,修仙者若违背重誓,必成劫数,因果循环,终有报应。
万云涛与紫眸剑客目送着千雪浪离去,过了许久,紫眸剑客才道:“云哥,你为什么这么信任这个人?他的本事的确不小,可你我联手,未必斗不过他。”
“然后呢?”
紫眸剑客一怔:“然后?”
“斗得过他,未必就杀得死他,他如今既肯放低身段与我们和谈,想来并无恶意,难道你要激怒他,让他站到我们对面去吗?”万云涛淡淡道,“你瞧见他背上那支剑匣了吗?”
紫眸剑客道:“里面不知藏了什么,怪叫人不舒服的,一靠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那匣里藏了一把诛魔之剑,他若将那把剑取出,不要说你我,村子只怕也无法幸免。”万云涛轻笑了一声,“你如今还敢夸口说,芜秽,你我联手未必斗不过他吗?”
芜秽深深皱起眉来:“既是如此,云哥,你还让他进村?”
“我让不让一点也不要紧,你没听他方才说吗?是一个叫花含烟的女人让他来此,他不达目的就不会离开。”万云涛摇了摇头道,“你一再抗拒又有何用?难道你关上门,不允许他来,他就会乖乖听话离开吗?他要是真有这样听话……”
万云涛轻轻叹息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望着天上的冷月出神。
芜秽被说得哑口无言,又见路边千雪浪带着一群剑门弟子而来,也就干脆不再多说什么了。
剑门弟子见着万云涛的模样,皆吓了一跳,几乎要下意识结成剑阵,在千雪浪冷淡的目光下勉强克制住,不过仍是把背着鹤云涛的宁舟团团围在中心,生怕他们被擒。
“都到齐了?”万云涛的目光在众人身上转过,“芜秽?”
芜秽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确实都到齐了,一个不少。”
不过纵然芜秽再怎么不高兴,还是只能随万云涛,将这群外来者带往空置的屋子处。空屋要经过广场,众人走过广场时,见着摆放着巨大的花轿跟各色花环,不由得有些奇怪,一名弟子因着年纪还小,好奇心起,立刻问出口来:“这些花有什么用?”
他刚问完,就受到众人的注视,自己也反应过来不是该发问的时候,立刻噤声,藏在了其他弟子身后。汤问贤站出来挡了挡芜秽的视线,咳嗽一声,也不甘不愿地说道:“对不住,我这位师弟心直口快,不是有意冒犯……”
他回头恶狠狠地瞪了那名弟子一眼,小弟子缩了缩脖子,苦着脸不敢说话。
哪知芜秽冷冷地瞧着他们,出乎意料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这是魔母还是人身时最爱的花,叫做月见,只在夜间开放,花期短暂,因此我们会在月见花开放的时候举办祭典,这是魔母的车架,你们不要乱动。”
“魔母还是人身时?”那名小弟子与身边的师兄弟嘀咕,小声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这声音已压低得几乎有些听不清,可在修为较高的三人耳中却清晰非常,只不过这次芜秽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没再解答什么。
等到芜秽与万云涛离去后,小心翼翼的剑门弟子这才长松一口气,更有甚者倒在地上大喊道:“天啊!憋死我了!我路上真担心突然跑出十几只魔来把我们撕得粉碎。”
宁舟将背在身上的鹤云涛放到床铺上,推窗往外看了看,见一片黑暗寂静,脸上略显忧虑,他先是看了看千雪浪,然后才看向汤问贤。
这时地上坐起那名小弟子来,他倒不像其他人那么忧虑担心,盘着腿笑道:“原来他们魔也有祭祀庆典的,这跟人也差不了许多嘛!倒是那个紫色眼睛的魔,看着怪吓人的,没想到居然会回答我们的问题……”
汤问贤打断道:“魔就是魔,跟人当然不同!倒是你,什么情况就敢开口说话!”
小弟子遭了一顿骂,顿时萎靡下去,不敢说什么了,其他弟子见他可怜巴巴的,就劝了两句,汤问贤这才罢休。
千雪浪并不在意剑门之间的同门情谊,他也在想芜秽所言的那句话:魔母还是人身时——
在千雪浪的印象里,只有被种下魔印的魔奴才会从人转变成为魔,听那名紫眸剑客所言,村落里供奉的这位上古魔母,想来也是天魔当年的一位仆从。
难道花含烟所谓的成魔,是指这个村落本身就是天魔的追随者?
千雪浪闭上眼睛,他幻想了片刻村落血流成河的模样,匣中的诛魔感应到他的杀意微微颤动起来,片刻后又恢复平静。
不……不可武断。
第104章 上古情歌
既带了外人进来, 当然要担起这一责任来。
此时天色虽晚,但万云涛也只能搅扰村长的好眠,好在今夜村长还在筹备庆典之事, 尚未睡下, 听见敲门声就招呼道:“进来吧。”
“村长。”
芜秽先入内, 见村长正眯着眼睛在写些什么, 雪白的长髯沾到一点墨痕。
“我听见外面有动静, 怎么啦?”村长虽已老迈,身材也已佝偻, 但看起来仍十分高大,他身上魔化的部分并不多,乍一看就与一个体格健壮的凡人没什么不同,“还是两个人一起来,出什么事儿了?”
他暂时将笔搁下,取了一根拐杖支撑身体, 又指了指椅子:“我这年纪上来了, 就不跟你们客套了, 自行方便吧。”
万云涛与芜秽各自坐下,村长支着拐杖, 左看一眼, 右看一眼, 笑道:“你们俩来我这儿发呆的,怎么谁都不说话?难道是什么喜事儿?害臊说不出口来?”
遇见玉人确实是喜事, 却还不到害臊那一步。
万云涛哑然失笑, 他之所以不说话, 是想将机会让给芜秽,哪知芜秽惜字如金, 居然也一言不发,他道:“既然芜秽不想说,那就我来说吧。”
他说话惯来平和沉稳,简略将剑门弟子与千雪浪之事大概说了一遍,让村长心里有个底,又转头对芜秽微微一笑:“如何?我有没有哪里说得不好。”
芜秽脸上一红,神色愠怒:“我又不是那般小心眼的人!你实话实说,难道我会不讲道理吗?”
万云涛含笑:“我可没说你不讲道理,是怕我说得不对,才问你一句。”
村长打断他们俩道:“咳咳,总之是小云涛自己做主又带回了一个云涛大哥是吧,我记得,前不久茀离还在说那个好心的小道士带着他玩了什么,搞得村里其他孩子心都散了。既然来都来了,也算有缘,不是什么大事儿。”
芜秽脸色一变,欲言又止:“可是村长……”
“唉,傻孩子,我知道你一心为村子好,可现在既然拦不住,又何必强求呢。说不准是魔母娘娘的安排,再说那人救了小茀离,想来也是个好孩子,应该没什么坏心思的。”村长摇了摇头道,“更何况咱们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可贪图的,要是为了什么名利,云涛不是说了吗?那个叫做千雪浪的大人物会帮我们的。”
芜秽冷哼一声道:“谁知道是真是假,外界这些人本来就靠不住,当年……”
他说到这里突然住口,看了眼万云涛,哼了一声道:“算了,既然村长你都这么说,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要是他们犯了忌讳,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万云涛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喊道:“那你要记得给他们说清楚有哪些忌讳啊。”
芜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等芜秽离开之后,村长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他走到万云涛的身边,两人一同看着苍茫的夜色。
万云涛缓缓道:“村长,我是不是叫你为难了?”
村长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没什么为难的,这一日在很多很多年前来过,很多很多年之后也会再有。这世上哪有真正与世隔绝的所在,那不成了仙境了吗?就算是仙境,住着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到头来也会变成凡间的。”
“只不过……你对那个叫千雪浪的道君很熟悉吗?”
万云涛愣了愣,本想应下,可不知想到什么,随即又摇摇头道:“不,不算熟悉,要看村长问得是什么了。倘若说是人品,他绝对可信,倘若说是其他,我却……说不上来。”
村长沉沉地看他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招招手道:“好孩子,你过来,来陪我走走。”
两人在寂静的月色之下行走,拐杖的声音极有节奏地在青石板上响起,这座小小的村庄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静谧安宁,万云涛真希望永远不会有人打破这份安宁。
“你到村子里的时间并不久。”村长道,“我还没有跟你说过魔母娘娘跟天魔大人的故事吧?”
万云涛迟疑片刻,摇摇头:“没有,孩子们倒是跟我说过一些,不过多是羞羞脸什么的,我只知道他们很是恩爱,别的倒不是特别清楚。”
魔母就是天魔的妻子。
来到村子的第一天,万云涛就已结合村人的讲述跟百无禁所说的信息将其联系在一起,可是天魔与魔母到底发生过什么,他的确全不知情。
两人往魔母像处走去,村长注目远处,不紧不慢道:“魔母原本是个凡人,是一个小国的公主,也是那个国家的继承者。她生得蛊媚绮艳,身份高贵,又能力出众,像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奉到了她的面前。”
万云涛却听出一丝隐隐约约的不祥气息,倘若真有这般幸运,如何会从人成为魔?
他问道:“然后呢?”
“也许是上苍的嫉妒,魔母很快迎来了她生命之中最动荡的一年,当年具体发生什么,已无从知晓。只知道她的母亲为了自己的情人欺骗了她,她的父亲因母亲的不忠而舍弃了她,权力一去,她的未婚夫同样背叛了她。几乎是瞬息之间,她的一切就被剥夺了,再然后,魔母娘娘被她的国家放逐了。”
万云涛沉默片刻:“她遇到了天魔大人吗?”
“遇到?不,不是遇到,是她主动找上了天魔大人。”村长摇摇头,神色看上去有些复杂,过了许久,才缓缓道,“魔母娘娘经历过背叛之后,看着人与人之间的厮杀,觉得十分厌倦,于是跟随着天魔大人四处征战。”
万云涛道:“厌倦厮杀,却又加入征战,听起来有些矛盾,不过仔细想想,倒也合理。魔母娘娘想要终结那个时代的混乱吗?”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魔母娘娘心里是怎样想的,也许是为了报复,又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也许……也许是人类的感情折磨着她,所以令她对人彻底失望了,甚至就像你说的,也许魔母娘娘想要终结那个混乱的上古时代。”
“很快,天魔大人就爱上了她,一开始,魔母娘娘并没有答应,她拒绝了天魔大人的求爱,只一心一意地想为天魔大人创造一个属于魔的世界。好在天魔大人很快就打动了魔母娘娘——”
万云涛问道:“嗯?天魔大人是如何得到魔母娘娘的芳心呢?”
村长口中讲述的故事,虽然听起来有些危险,但魔母既然愿意为天魔分割自己的魂魄,想来也已爱上这个丈夫。
村长摇摇头:“魔……魔是贪婪的生物,谁也不知道天魔大人做了什么,总之在不久之后,魔母娘娘的确答应嫁给他。这座村子曾帮助过被放逐的魔母娘娘,因此得到了魔母娘娘的庇佑,于是村子信奉着魔母娘娘直至今日,在天魔大人与魔母娘娘成婚后,村子也很快迎来了人魔通婚的风潮。”
“我记得你当日好奇过为何村子里起名如此特殊,尽是些不祥的征兆。这其实也是因魔母娘娘的缘故,她因为遭遇,并不喜欢什么吉利的话。”
万云涛惊讶道:“哦?”
“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萤而耀采于夏月。魔母娘娘认为,污秽未必不能诞出洁净,晦暗未必不可生出光明,世人好吉,又有几人真正吉祥安康?倒不如接受这些不祥,反得吉祥。”
村长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背。
万云涛却想起百无禁提起上一任天魔体的名字,厉万劫,那时百无禁也说似是传统——
他心下一动,问道:“村长,你知道厉万劫吗?”
村长沉思片刻,摇摇头道:“不认识,怎么了吗?”
“没什么。”万云涛没再多提。
如此看来,厉万劫应也来自一个信奉魔母娘娘的村落。
万云涛心中又多一条线索,又问道:“村长,你对我说起魔母娘娘与天魔大人的过往,想来不止是为了让我知道村子的过去吧?”
“确实,你一直都这样聪明。”
这时候两人已走到魔母像下,村长寻了块石头颤巍巍地坐下,忽然唱起一首歌来,他所唱的歌曲非常晦涩,拍子打得相当随意,却仍能听出曲调之中的热烈情意。
这支歌极为短小,不多时,村长就唱完了。
万云涛听得入迷,问道:“村长,这是什么歌?”
“这是一首上古的情歌,写的是天魔大人对魔母娘娘的情意。”村长看着他,慈爱地笑了笑,“他热情地爱恋着魔母娘娘,全然明白魔母娘娘的本事,可是他始终看不见魔母娘娘的心,这相思的痛苦像剧毒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万云涛哑然。
“魔这个种族,实在是非常非常贪婪,要是看到什么,全身心似乎都会投入进去——嗜血、好战、痴狂。人当中也有许多这样的存在,却不是人人如此,有些人的平静几乎连高傲的神族都要为之动容。”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人才有无限的可能,才最终成为了这片大地真正的主宰。”
不错,所以任逸绝必须压抑本性,必须……大局为重,可是万云涛却可以面对自己的本性。
万云涛黯然片刻,已完全明白村长在说什么了:“我表现得这样明显吗?”
“不是很明显,只不过村子除了人品,实在不需要太多了解那位千雪浪的道君其他地方,老头子实在想不出还要问什么。”村长已经年纪一把,可仍笑嘻嘻地对万云涛做了个鬼脸,“你这孩子聪明谨慎,可你的心出卖了你,你爱上他,就像天魔大人爱上了魔母娘娘那样。”
万云涛无言以对。
第105章 互相吞噬
自从成魔之后, 万云涛就一直觉得自己仿佛漂浮在某种不真切的空间之中。
不管是与人说话也好,要去做什么事也好,再没有做任逸绝时的沉稳冷静, 他不得不时时刻刻压抑着躁动的情绪, 接受自己突然抽离的神识, 被迫接受自己再度苏醒时待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
与千雪浪作伴之后, 万云涛的恐惧就更加明确起来。
他害怕自己醒来时, 会看到浑身是血的千雪浪倒在自己面前。
然而,某种意义上, 万云涛又实在对这种状态感觉到着迷,他觉得轻松、惬意,有些时候作为任逸绝时耿耿于怀的责任与无助似也都随自己而去,尘世间的枷锁被一一解开,就像……就像对待花含烟那样。
他很愿意陪花含烟逢场作戏片刻,可当他厌倦, 这种把戏也可以随时结束, 由他来结束。
隐隐之中, 任逸绝在不断提醒着他,不应该如此。
可是, 谁又能说得清这世道本该是什么样的, 任逸绝又本该做个怎样的人, 这般轻松自在又有什么不好,更何况随着失去意识的次数越来越少, 他越发能掌控这具强大的身躯时, 万云涛起初怯懦不安的感受也在逐渐淡去。
只是将恐惧取而代之的是饥渴, 在心中不断涌动着。
这颗魔心里跳动着贪婪的饥渴,不如任逸绝那般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不如任逸绝那般清楚什么叫过犹不及……
它似乎永远对着任逸绝露出狞笑,在水里的时候,在睡梦中的时候,在清醒的时候,那张属于魔的面孔,嘲弄着他的刻意隐忍,嘲弄着他几十年来建立的品格。
对万云涛而言,任逸绝的太多思维过于可笑,可笑到近乎怯懦。
可是,可是万云涛难道就始终称心如意吗?
任逸绝不也阴冷冷地站在身侧,扫兴地提醒着他该如何行动,该如何思索,讥诮着展现出千雪浪的漠视。
不错,万云涛是吻了千雪浪,可那又如何?
那位得道之人可曾在乎半点?他一点儿也不记得万云涛,更不在意这名狂妄之徒的爱意,他将魔者的情意与救命的大恩摆在一起,漠然清算,甚至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会因任逸绝微笑,魔者又何曾得到过这样的荣幸。
倘若只做万云涛或是只做任逸绝,也许都会更好些,可偏偏他总是清醒地在做任逸绝,又克制不住地去做万云涛。
这具身体注定无法回归任逸绝的身份,他无法用这样的面容去面对任逸绝的一切,于是短暂地逃避开任逸绝的人生。
可万云涛又是从何而生呢?
万云涛偶尔会在清醒时感觉到一阵极痛苦的眩晕感,他与这个世界似乎全无关联,既无友人,也无亲眷,茫茫然不知道该去何处,也茫茫然地无所归依。
他为千雪浪而生,可千雪浪并不想要他,这绝望而痛苦的情意几乎将万云涛撕裂,他来到这个村落只不过是个意外,村落却接受了他,仿佛他本就在这里诞生成长。
几乎让万云涛错觉,自己本就是这个村落的魔,再普通平常不过的一个魔人。
于是万云涛也就顺从心意地问道:“村长……我们素昧平生,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
这句话问得真心实意,全无半分平日的狡黠刁钻。
村长和蔼地瞧着他,伸出宽大的手来轻轻摸了摸万云涛的头,这个举动稀松平常,是长辈对小辈的一份慈爱之心,却叫万云涛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因为你是天魔的孩子。”村长温声道,顿了一顿,又指向远处的白色山峦,“你看那座山,是不是像个人形。”
万云涛道:“不错,是像个人形,而且像个女人。”
“她也是魔母。”村长娓娓道来往事,“魔母娘娘是人,无法久居地界之中,自然不能与天魔大人长相厮守,因此她答应天魔大人的求爱之后,只要了一样聘礼。”
“什么聘礼?”
“成魔,她要天魔大人将她转变成魔族。”
万云涛一怔,突兀想到魔印与魔奴,一时间却不能确定,他迟疑片刻后说道:“天魔大人想来是做到了。”
他虽不了解魔母到底是怎样的人,但这女子受到那般打击挫折,仍敢于找上天魔为其效力,想来也是一个狠角色,绝非软弱娇怯的性子。
“不错,天魔大人的确做到了。”村长的语气之中充满自豪与喜悦,“天魔大人创出了一种法术,叫做魔印。他将魔印赠送给了魔母,在她成魔的当天与她成亲,终于让魔母成为了自己的妻子。”
果然是魔印。
“后来许多魔族也希望自己的人类伴侣能够与自己一生一世的在一起,于是请求天魔大人传授这种术法。”村长淡淡道,“魔印是一种异常霸道的术法,当日为魔母种下魔印时,天魔大人选择自己承受了这种反噬。可换做其他人来,却非是人人都能承受这样术法,于是天魔大人又将魔印改良,总算能适用在更多人身上。”
原来如此,昔日为妻子的心愿而研发出的法术,今朝却用来控制他人乃至制造自己的魔军。
万云涛沉吟片刻道:“我身上也有魔印吗?”
“不,当然不是,你身上远比魔印更多。”村长失笑道,“虽然我并不知道你是从何处得到的赐福,但是我绝不会看错的,你是天魔子。”
天魔子?
当日百无禁曾说过魔奴跟天魔体不同,魔奴是天魔的奴隶,而天魔体是天魔的衣服,如今却又冒出什么天魔子。
万云涛问道:“天魔子又是什么?”
“你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不懂?”村长叹了口气,也没有太过计较,仍然为他解惑起来,“从头跟你说吧……我先前对你说,外人到这儿来,不会是头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你还记得吗?”
“记得。”万云涛道,“我本有心想问,却怕冒犯村长。”
“没什么冒犯的,在上古时代,神魔人妖等等种族混居十分正常,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神魔消逝,人族兴盛,就连半魔也被视为异类。”村长缓缓道,“村子里有些孩子与人没有什么不同,有些却天生魔血,一看就知道。”
万云涛点了点头:“是啊。”
“其实村子早些年也与外界接触,我们当中的人也会到外面走动,可是人族并不欢迎半魔,像人的孩子还好,可是像魔的呢?总不能让这些孩子就这样被抛弃吧。”村长摇了摇头,“没有这样的道理,并不是白石村想困住自己,而是外面的世界困住了他们自己。”
万云涛静默片刻,柔声道:“村长高义。”
“没什么高不高的,不过是吃点饱饭,有个地方睡觉罢了,其实白石村里有许多半魔都是村人在外界历练时带回来的,他们也更愿意跟同族待在一起。”村长苍老的声音里饱含慈悲,“这同样是魔母娘娘的想法,其实人也好,魔也好,有什么区别呢?只有强弱罢了,世人分得那般清楚,只是为了找个戕害的理由。”
万云涛默然不语。
“不过,你也不要觉得半魔都是这般可怜无辜,当中也有许多为了祈求人类的怜悯,欺骗了我们,带着人类攻入村子,想将我们屠杀个精光,好求得一生荣华富贵的半魔。我不知他们下场如何,也不知人是否会践行诺言,可这种半魔并不少见。”
万云涛心里骤然一提,纵然见白石村仍如世外桃源一般,仍不免为村人担心,知他们必然牺牲不少,不忍道:“不知道村子会如何应对?”
“你已瞧见了,村中除去芜秽之外,多是寻常魔人,至多力气较旁人更大一些,身材更高一些,饭吃得更多一些,饿得也更快一些。”
万云涛跟村长说到这里,皆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村长摩挲着自己的膝盖,笑完了,似有几分感慨。
“话都说远了,总之,魔母娘娘成魔之后,再无法生育。村子里有一处禁地,就在魔母娘娘的腹中,那腹中遗留着魔母娘娘与天魔大人的恩赐,村中每一代都会将新生儿送入洞中,得到赐福的孩子,就是天魔子。”
“天魔子与当年的魔族非常相似,因此对清浊之气十分敏感,可为了保护村落,他们往往要忍受一生……”村长神色黯然,“在其他孩子可以回家玩耍的时候,天魔子必须在魔母娘娘的腹中接受教导跟磨炼,往往是上一代天魔子教导下一代,这种寂寞与痛苦就这样一代代传下去,可谁也没有别的办法,村人只能靠天魔子来守护。”
“芜秽就是这一代的天魔子?”万云涛忽然问道。
“不错。”
万云涛很清楚芜秽的情况,明白过来天魔子就是拥有天魔体的人,只不过白石村所拥有的天魔体较为弱小,远不及他这般强大。
难怪,村中将天魔子认为是天魔与魔母的孩子,他们得到了赐福,也承担下保护村落的职责。村落既有这样的习俗,所以才会将他视为同类,如此热情相待。
“可是,纵然有天魔子,就算……被攻击时所有人都成为天魔子,到底不曾受过磨炼,只怕抵抗能力也很有限。”
万云涛成为魔身后虽实力大增,但瞧得出来芜秽的天魔体异常有限。
村长奇异地瞧了万云涛许久,缓缓道:“你真是不像个魔,用不着谁有磨炼,魔本就可以互相吞噬的,就像下一个天魔子会吞噬上一个天魔子。村人会一个个进入魔母娘娘的腹中,得到赐福,再由天魔子吞噬,重新融为一体,一同抵抗外敌。”
万云涛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第106章 喜欢看你
人与魔之间的习俗并不相同, 比起吞噬同伴,更倾向于并肩作战。
转瞬之间,从村落得到的支撑倏然消散, 魔与人截然不同的思维再度让万云涛陷入巨大的空洞之中, 他的形貌是魔, 所思所想却是人。
能将万云涛与任逸绝相连在一起的, 此时此刻, 竟然只剩下了千雪浪。
万云涛想见他。
第二天万云涛陪伴热心的村人来给这群剑门弟子送食物与被褥,眼下村子里正忙着庆典的事, 人人都腾不出空来理会这群弟子,就连来送物资的村人也是来去匆匆,只有未能参与筹备的万云涛与负责保护村子的芜秽有空。
弟子们很早就醒了,听见外面锣鼓喧天,几个年纪小的弟子趴在窗边对庆典颇感好奇,年纪稍长的几人却是忧心忡忡。
万云涛指了指箩筐里的瓜果蔬菜:“村子所处荒僻, 外人罕至, 可没什么人能伺候你们, 这几日是魔母娘娘的庆典大礼,你们的事要延后几日再处理, 这几日会有人送吃食过来, 柴火就在屋后, 这几日你们暂且自便吧。”
一名脸嫩的弟子道:“这个……这个魔母娘……”
汤问贤瞪了他一眼,这名弟子咽了咽口水, 改口道:“我是说, 这个庆典, 我们能参加吗?还是说你们要把我们关在这儿?”
他脸生得嫩,看起来稚气未脱, 正是爱热闹贪玩的年纪,纵然被师兄瞪着,也梗着脖子硬着头皮把话说了出来。
“没人要关你们,不过此地风俗大有不同,你们要是一个不好犯了忌讳,我也不好保你们。”万云涛顿了顿,又道,“而且这正是魔母庆典的筹备阶段,村人都在忙碌,也没有什么人陪你们玩。”
那弟子嘟囔道:“我瞧庆典就挺好玩的。”
宁舟摇摇头,见汤问贤无意接话,就出来打了个圆场,沉声道:“大师兄昏迷不醒,我等已为他服下药丸,正好要休息几日,承蒙村人厚情相待,请阁下代为转达我等谢意,待师兄醒来后再商议要事不迟。”
这场面话说得妥帖至极,倒挑不出什么错处。
万云涛往床上看了一眼,见果然躺着一个人,又问道:“他不妨事吧,要有什么需要,村里还有一些草药。”
“不妨事,只是大师兄身上本就带伤,又与……贵方一战,耗力晕厥罢了。”宁舟尽量说得委婉些,又问道,“对了,还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万云涛。”
一名弟子奇道:“咦,你与大师兄的名字一样,倒是有缘。”
汤问贤冷哼:“真是有缘。”
万云涛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只一心一意地瞧着向自己走来的千雪浪,众人见着他突然不语,一同看去,只见那位冷若冰霜的前辈开了口:“那我呢?”
千雪浪问道:“为避免误会冲突,他们最好不要擅自行动,那么我呢?”
万云涛静静地瞧着他:“阁下想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千雪浪淡淡道,“我身上有一些责任,要寻觅与天魔相关的事。不过,我也并不想伤害没有过错的人……如你所见,村落的约束也许对这些剑门弟子有用,可是对我全无用处。”
他声音清清冷冷的,在这温暖和煦的夏日里似吹来一阵寒冷的冬风,虽没什么故意瞧不起人的意思,但几名聪慧多思的弟子均感到一阵不自在的尴尬。
“不错,规则只对愿意服从规则的人有意义。”万云涛微微一笑,看向千雪浪身后的那支剑匣,“我等也确实没有足够的实力约束阁下来服从这一规则,那么看来我除了让贵客满意之外,别无他法了。”
几名弟子不由得陷入呆滞,眼前两人交谈的内容实在大大超出他们的想象,就连年纪最大的宁舟都愣了一愣,名门正派讲究循规蹈矩,多按章法行事,鲜少听到这种谁拳头大就听谁的粗浅道理,纵然能够理解,可瞧他们说得这般自然,均是错愕无比。
千雪浪淡淡看了万云涛一眼,本不想回应,想了又想,还是解释道:“我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才会在这里与你说这些话,商议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法子。你要是觉得不快,我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这话听起来却像是威胁了,众弟子惊骇莫名。
万云涛脸上浮现出难以捉摸的神色,似笑非笑道:“不错,请随我来吧。”
两人就此离去,留下剑门弟子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有一名弟子喃喃道:“天啊,这难道就是大能说话的方式?听起来真是嚣张、霸道、唯我独尊……可是……可是还挺痛快的……”
剑门弟子如何想,千雪浪一点也不关心。
他随着万云涛走出门来,在阳光之下,这座村落更显出世外桃源的悠闲清净来,村人们都在忙活自己手头上的事,与尘世间的凡人并没有什么差别,老人在编织竹具、孩子在采摘着鲜花、女子挽动布匹、男人则在搬运石料木头。
除去样貌的差异,人魔并无分别。众人忙忙碌碌,满面喜色,互相打着招呼,见着万云涛时还会塞来一些浆果小食,供他品尝。
千雪浪跟在万云涛的身后,神色淡漠,日光照得他肌肤通透,如冰雕出的人一般。村人瞧他生得貌美,心中自生喜爱之情,可见他神色冷淡,实在叫人不敢亲近,就只拿眼小心翼翼地看上两眼,递给万云涛双份的东西,却不敢多打招呼。
走了一会儿路,到一条小溪流附近,万云涛忽然道:“我手上东西太多,空不出手来了。你去找一找,看有没有能用的叶子,要大一些的。”
千雪浪皱了皱眉,四下一瞧,只见各处青翠欲滴,确实有几株植物叶子生得颇为巨大,先前在东浔城时他就曾见过摊主用荷叶之类的叶片裹包食物,就走过去随手选了一株,正要折下叶子来,只听身后人道:“不行,那株有毒,你摘了手上要起红疹的。”
他虽不怕起什么红疹,但想来这叶子有毒,也不当拿来包裹食物,于是又换了一株。
“给你。”
万云涛稀罕地瞧了瞧他,忽然笑道:“你不洗干净吗?虽有晨露,但这儿常有人走,不清洗一番,只怕上面有许多瞧不见的小虫,干掉的泥印,那岂不是把食物也弄脏了。”
千雪浪只好将这片肥厚的叶子清洗一番,这下万云涛总算不再说什么了,只将自己怀中的食物放到叶片之中。
“走了这许久,正好在这儿歇歇脚。”
万云涛随手挑了个果子进嘴,又瞥眼去看千雪浪,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洗了洗手,缓缓擦干净,这才寻一处干净的石头坐下,只举目观瞧四周,神色淡淡,不知道心里在瞧什么。
“贵客生气了吗?”万云涛递过一个果子。
那枚红果个头不小,被万云涛拿着,看起来小得几乎有点可爱。
千雪浪思索片刻,还是接过手来,他的手比起正常男子要稍大一些,可是比在万云涛的掌心里,纤细柔软得竟似女子的骨架,仿佛不堪盈盈一握。
当日所感觉到的压抑与不快本就来自魔者健壮高大的体格,在这一刻,千雪浪又有了全新的领悟。
“我为什么要生气?”千雪浪很快就收回手来,淡淡道。
万云涛微微一笑:“贵客看起来不像会做这些小事的人。”
“这些小事又没什么难的。你想说的,只怕不是不像,而是不愿吧。”
万云涛朗声大笑起来:“如此锱铢必较,咬文嚼字,看起来更不像是贵客的风格了。”
千雪浪不紧不慢地吃掉那个红果:“你与我相识不过一日,你又知我是什么人?”
万云涛忽然哑然,不错,与玉人日夜相伴的是任逸绝,在地母胎池里轻薄冒犯玉人的是那个无名的魔者,而万云涛……万云涛是这小小村落里的一名魔人而已。
“那你呢?”万云涛反问道,“你与我相识不过一日,你又知我是什么样的魔了?难道不怕这果子有毒吗?”
其实万云涛与任逸绝一点也不相似,容貌不相似,体格不相似,甚至连脾气也大有不同,可不知为什么,千雪浪却觉得他与任逸绝十分相似,就像这样莫名其妙的无聊问题,完全就是任逸绝会问的。
这般曲折婉转的试探,简直不像一个直接的魔人。
千雪浪奇异地看了他一眼:“那有吗?”
万云涛并不回答,反而撑着脸调侃道:“就算有,你现如今也已经吃下去了,那有没有还重要吗?”
“那我怕不怕有什么重要。”千雪浪淡淡道,“有毒就等它毒发,没有自然最好,你何必多问。”
万云涛忍不住大笑起来:“难道贵客不曾想过,你本可以拒绝这枚果子,拒绝承担这等风险,我总不能将东西硬喂给你。”
千雪浪道:“有此必要吗?”
万云涛沉默下来,轻轻叹了一声,不再说些什么,只是这般静静地瞧着千雪浪。
千雪浪有些不解:“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万云涛缓缓道:“我喜欢看你。”
“你说什么?”千雪浪皱起眉头。
“我说,一个男人想看着心爱的人,是出自于一种本能,不需要任何的原因跟理由。”
第107章 动念明悟
两人相对无言, 所怀揣的却是两种心思。
万云涛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应说的已经说了,总不能装模作样糊弄过去, 就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任逸绝也许会这样做, 给彼此留一份体面, 过分妥帖地照顾到彼此的尊严与感受。
可魔, 魔想要一个答案。
哪怕是拒绝。
过了好一会儿, 千雪浪才终于开口:“魔者,你……你很大胆。”
千雪浪并未生气, 看神色,更像是遭遇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这让万云涛由衷地感觉到一阵挫败与后悔,止不住地想:也许方才更犹豫一些,更理性一些会更好,也许让任逸绝来决定该什么时候说这句话……罢了, 倘若由他来说, 只怕会错过无数个机会。
“你我相识不久, 你就敢如此倾诉情衷,你可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回应?”
万云涛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千雪浪的面容上掠过一丝不解, 他低头想了想, 又问道, “你喜欢我什么?总不见得是喜欢被我拒绝吧。”
万云涛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竟不知道贵客有这般风趣。”
千雪浪却很认真,他凝视着万云涛的目光:“你对我说出心意, 想必是有所求……可如此行径, 你所求的莫非是断念?”
他其实并不太能看得懂万云涛, 这个人身上有一种莫名的混沌,在肆意妄为的表象之下, 似乎深深地藏匿着什么难以窥见的东西。
有时候任逸绝也会这样,可是……又有些许不同。
千雪浪说不上来。
万云涛的呼吸像是也放轻了,轻得几乎只能听见溪流淙淙流动的声音:“我不会断念,无论……无论你怎样想,我都不会断念,我只是想要告诉你这件事,叫你知道而已。”
千雪浪忽然明白过来,万云涛的所求,远比自己想象得更渺小,更简单一些。
他并不奢求一个回应,他真正所求的,不过是让自己意识到这份情意。
对于万云涛这般本事的魔者而言,这样的念头未免将他自身放得太过卑微了,因此千雪浪一开始想都没有想过。
人世间的情爱是极为复杂的,千雪浪看过一些,自己也经历过一些,可还是不太懂。
就像他在天命之中看到许多人喜欢任逸绝,可是任逸绝到底喜欢谁,或者说更喜欢谁,他一点也瞧不出来。
任逸绝是个好人,待任何人都那般细致体贴,也许在他心中人人都差不了许多。
不过,感情当真能够人人都差不了许多吗?
要真是如此,未闻锋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不曾认识新的人,去爱新的人,将师父放下,如果真的这样去做,也许他就不会那么伤心,更不会那么痛苦。九方策为了水无尘,将自己的一切都抛却,他与水无尘待在那间遁世绝俗的小院之中,过得十分幸福快乐,那些被他抛下的人显然是不如水无尘重要的。
就像……就像在未闻锋心里,谁也比不上师父一样。
也许是见千雪浪不说话,万云涛又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喜欢你什么,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常常牵挂你,想着你,只是当时我并未察觉这份偏爱已有变化,以为你性情过于冷漠,才会让我多思多虑,不过是……是寻常喜爱,与别的什么人都没有半点分别,。”
“直到那一日……”
千雪浪垂着脸想:“这就说漏嘴了吗?他真是不怎么谨慎。那一日……想必就是他救我的那一日了。”
正当千雪浪想要继续听下去,万云涛却陷入沉默,并没有再说更多的信息,过了许久后才淡淡道:“我也许算不上极为聪明,可是对自己的心意还算明白。”
瞧见心爱之人几乎死在自己的面前,那必然是十分痛苦的事。
对于万云涛而言,当日也是这般心境吗?
纵然千雪浪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场景,可他曾听见过荆璞那般痛心悲苦的声音,他知道眼睁睁瞧着自己在乎的人死在眼前会带来什么……
还有未闻锋。
师父死去的时候,未闻锋几乎发狂,千雪浪在神识之中见到过他那般伤心绝望的模样,见到过那片苍凉到仿佛终末一般的天。
在这个瞬间,千雪浪能够理解万云涛的恐惧。
哪怕万云涛对他的感情,他并没有任何回应的必要。
千雪浪突然回忆起当日在东浔城之中提起魔奴时,自己曾经说过:至亲至爱,又有什么不能忍心的……
如今想来,这实在是一句高傲得不能再高傲的话。
如何能够忍心?
人并非天生完美的造物,有许许多多的私心,许许多多的情意。
千雪浪在与荆璞说话的时候就已隐隐约约感觉到,金佛女与银环生对世人恶毒可憎,却将自己所有的爱意都留给了荆璞,因此荆璞也以自身回报。尽管那并不是金佛女与银环生想要的,比起报仇雪恨,他们也许更希望荆璞做一个幸福安康的孩子。
就像万云涛这样,心中十分喜爱,尚能够忍耐,可是无法接受心爱之人的死亡。
就像任逸绝,明明修为平平,却为救人强行动用诛魔剑。
人……人的私心……
此刻想起,这回下山后的许多事情立刻都涌入脑海之中,千雪浪一贯心如止水,乍然浮现万千思绪,体内顿同堤坝溃决,情潮奔涌,波涛汹涌之处更胜寻常,脸上顷刻间浮现出嫣红血色。
万云涛瞧他脸生晕红,不禁看得一呆,本以为千雪浪是听得害羞,正感不好意思,又却转念,悚然想道:“玉人岂是如此娇俏烂漫的天真性子,他要是为这几句话就感到羞涩窘迫,那还能修成什么无情道。”
果不其然,念头刚落,千雪浪的身体忽然发颤起来,动静之大,甚至打翻了叶子上一堆鲜花瓜果,他垂下头去,白发如锦缎般滑落身侧,手指紧紧扣在石头上,仿佛在忍耐着什么。
万云涛也来不及去管,将人搂在怀中,只觉得千雪浪身上忽冷忽热,额间已见豆大的汗珠,不禁骇然道:“你……你怎样?”
“我……我……”千雪浪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心口好痛……我……”
他说着话,喉中腥气翻涌,已止不住吐出血来,只觉得胸中热血涌动,心跳极快,不知不觉又想起任逸绝。
万云涛……万云涛不愿我死,他……他救我到地母胎池之中。
那任逸绝呢?他用诛魔剑,也是为了救我不死吗?还是为了荆璞?
我又为什么要在意……
无情道这条路,千雪浪已走了百年,他知道这条路是何等艰难坎坷,又要付出何等巨大的代价,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留下那样的遗言,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其实连师父为什么济世也不那么明白。
这就是情吗?如此情意,我要放下,我要抛却,又当如何抛却?如何放下?
我既然已经明白,又要怎样才能不在意。
千雪浪缓了一会儿,不过有了之前几次经验,总算没有再晕厥过去,他睁开眼来,发现自己不知在万云涛怀里待了多久,心下顿生不喜,正要伸手去推时,忽然想道:“他毕竟好心。”
如此心念一动,自是少了几分怒意,千雪浪轻轻叹了口气,淡淡道:“我好了,你将我放开吧。”
万云涛果然规矩地放开手来,他性子虽有时候粗蛮无理,但有时候却温柔体贴至极。
“你是不是又………”万云涛欲言又止,似乎是在犹豫什么,最终还是问,“唔,你怎么了?”
千雪浪摇摇头:“没什么,我少动七情,一旦动念,难免较常人更汹涌,非是什么大事,也不是受伤。”
万云涛的目光却顿生晦暗,他的手在膝头摩挲片刻,声音登时变得冷酷许多:“你方才动念了?为什么,是为了我?”
千雪浪心下奇怪:“你既然喜爱我,为什么我为你动念,你却不高兴?魔者的心思都这般奇怪吗?”
他又怎会知道,万云涛固然欣喜,可如此一来,任逸绝又将置于何地?
好在如今千雪浪的性情平和不少,并不计较,他本意是想将无情道一事说出,可想来此事繁杂无比,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因此简洁道:“是与你有关,却也与你无关。你的话叫我想起一些往事来,心中明悟不少,你说是为你动念,倒是不假,可非要说起来,并不干你的事。”
万云涛安静许多,瞧着他的目光复杂,好半晌才转而看向地上,慢腾腾道:“是吗?那……就好,你没事就好,可惜了这些果子。”
果肉娇嫩,磕碰一下都要破碎,更何况在地上又跌又滚的,都已烂得不像话了。
千雪浪正要去捡,叫万云涛拦了一下:“算啦,不要捡了,别脏了你的手。这些果子烂在这儿,自会被鸟儿小兽吃去的,就算它们不爱吃,也会腐烂成泥,来年沃肥。虽然不能叫你品尝到它的甜美,但自有它的去处,更何况,你捡起来也不会吃,不过是换个地方丢罢了,何必捡它呢。”
这叫千雪浪一时间恍惚,不知万云涛是在说果子,还是在说他自己的心意。
第108章 尘缘易了
村子当中没有任何奇诡的事。
起初弟子们还略有些担忧, 过去一两日之后,见着庆典渐渐有模有样起来,整座村子都被装饰起来, 也渐渐被村人的兴奋感染, 询问起来庆典的详细。
魔母是由人成魔的, 因此并没有生辰——毕竟她不愿意再做凡人, 当然不能将人类的生辰算入其中, 而成魔之日就是与天魔的大婚之时,也无法将婚期当做生辰。
于是人们就挑选了魔母最喜欢的月见草开放之期, 为她庆贺,讨她欢心。
村民们会每年在这个时间猎来许多野兽,开封美酒,大摆宴席,最重要的是选出一名精明干练的美貌女子来扮演魔母,她会在花轿上狩猎、歌舞、然后将花果撒给众人, 以保全村男女老少平安喜乐、健康长寿。
有名弟子听得津津有味, 扒着饭笑道:“这跟我故乡酬神的风俗倒也没有两样, 只不过我们是请人来唱戏多,听起来倒是也蛮好玩的。”
汤问贤等几个对魔族颇有微词的弟子虽没好气, 但也竖起一只耳朵听着。
今天来给众人送饭的是位老婆婆, 她年纪已大, 分给她的活既不繁重,也不算多, 因此难得有空, 留下来与他们闲谈。
她乐呵呵笑道:“是, 是,我听说外界比我们这儿热闹许多呢, 还有什么唱大戏啊鼓乐啊游神的,婆婆早些年也见识过一些。你们爱听的话,婆婆再给你们说一些。”
鹤云涛已醒过来,只是身体尚有些虚弱,他暂搁筷子,缓声道:“婆婆,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太……”
他本是担心婆婆与剑门走得太近会被孤立,犹豫片刻,换了个词汇:“太劳烦您了?”
“没事,老人家能有什么事。”老婆婆摇摇头,笑道,“现在的年轻人都有主意得很,故事比婆婆还多,这些故事说得他们耳朵都生茧了,懒得再听。你们喜欢听,婆婆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累。”
鹤云涛应了一声,不再多言什么。
老婆婆又详说起为魔母抬轿的四个人来,这四人扮演的是天魔手下的四将,因此村子会精挑细选四个健壮孔武的壮年男子来抬轿子。四将没有人类的名字,只有魔族名字,翻译过来就是喜怒哀乐,这四名男子到时候也会戴上相应的面具。
弟子奇道:“四将里没有女子吗?”
“本来是有的,准确来讲,本来是五将,不过魔母娘娘这不是被天魔大人娶了吗?”婆婆笑道,“魔母娘娘最早是天魔大人的下属,与四将是同僚,他们一同为天魔大人效命。”
一名年纪颇小的好心弟子忧虑道:“魔母娘娘本来是人,岂不是会被欺负?”
“四将虽是勇猛,但比之计谋心智,却远不如魔母娘娘。”老婆婆摇摇头道,“他们一开始确实是很看不起魔母娘娘的,可是经过几场战役后,他们就被魔母娘娘折服了。”
汤问贤古怪道:“那四将就没人喜欢魔母?”
“哈哈,你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啊,总是会问这些问题。”老婆婆笑了笑,“不过没什么,这种事嘛,大家闲着的时候也会想一下。传下来的记载与故事里,四将对魔母娘娘总是既敬又怕,很听她的话,可从来没有生出过别的心思,想来应该是没有的。”
汤问贤阴阳怪气:“这样说来,她长得一定不怎么漂亮了。”
鹤云涛脸色一变,制止道:“二师弟!”
“怎么,我有哪里说错?人家都说娶妻娶贤,天魔指不定是觉得她很有本事才娶她的。”汤问贤耸了耸肩,“要真是貌美非常,怎么可能四将都不喜欢?难不成他们不举啊。”
“再说了,我也没有别的意思。说不准人跟魔对容貌看法完全不同,他们觉得漂亮的,我们看着就稀奇古怪,我们觉得漂亮的,他们也看着稀奇古怪,又不是说魔母长得丑。”
这话让正晒着太阳的千雪浪忽然动了动,问道:“魔与人对表象的认知也有差异吗?”
他鲜少说话,这一开口,众人都齐齐去看他。
老婆婆顺着声音转过头来,被阳光照得眯了眯眼睛,看了一眼千雪浪,忽然笑起来:“差异是有一些,这肯定是有一些的,不过差别倒没那么大。说起来,你们可千万别见怪,婆婆也只是提一嘴,要真按照记载里的魔母娘娘,这位俊小哥来扮倒是最适合的。”
闻言,众弟子纷纷“啊”了一声。
老婆婆倒是乐呵呵的:“魔母娘娘本来是公主出身,生得雪肤花容,个头很高,而且她性情冷漠高傲,对人也好,魔也罢,向来不假辞色,就连天魔大人也很少能逗笑她。我们村子里的姑娘,漂亮干练得多,可毕竟做多了农活,没有几个特别雪白的,加上大家都没什么操心的事,脾气再大也没有整天不说话的。”
这实在分不清是一句调侃,还是认真的闲话,弟子们面面相觑,都忍笑忍得脸几乎发青,还有人喷了一桌饭,周遭的人惨遭波及,顿时惨叫起来。
鹤云涛想笑又不敢,略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千雪浪,脸上的肌肉隐隐抽搐起来。
千雪浪没有在意,倒是老婆婆看着众人反应不对,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你瞧瞧婆婆这嘴,人上了年纪啊,脑子就是不好使了,转不过弯来。哎呀,婆婆不是那个意思,其实不爱说话也没什么,说明性情稳重,处事妥帖,也挺好的。”
“没什么。”千雪浪淡淡道,“我明白的。”
他突然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事。
千雪浪的仙缘之路来得很早,自八岁就已开始,可走到至今,仍不曾走完,而他的父母却是实打实的红尘中人,自有自己的红尘因缘。
他修道有成的那一年,孤身一人下山,没有特别想起这段尘缘。后来又过了许多年,他偶然路过,才发现双亲已经离世,家中掌权的人变成了他的亲弟弟。
两人虽是兄弟,但不曾见过面,而作为凡人,弟弟已蓄起胡须,膝下儿女成群,看着甚至要比千雪浪记忆之中的父亲还更苍老一些。
匆匆一眼,千雪浪注意到他们去烧香礼神,就此擦身而过。
后来,他又下山,遇到一个邪道士跟他豢养的妖物,那妖物是被邪道士抓来的,为邪道士抓孩子炼丹,有时候也帮着坑蒙拐骗,都被他一剑杀死了。
而被抓来的那群孩子里,正好有个孩子是他的侄女。
是侄女么?千雪浪久不闻世事,已不太记得住这些辈分的事了,那个小女孩倒是对他很亲热,不知血缘的缘故还是天生胆大,她大概是被娇宠大的,蛮横地要千雪浪抱着她。
小女孩的眼睛微微闪着光,其他孩子或是昏迷,或是惊惧,全无她这般活力。
于是千雪浪将她抱起来,她年纪虽小,但颇有意气,指着苍天问他:“你是天上派下来救我的吗?”
千雪浪摇摇头,她十分遗憾的模样,又问:“那你是仙人吗?”
还不等回答,小女孩立刻垂头丧气起来: “爹爹说过,我的大伯是天上的仙人,他从来不会骗人,我看你这么厉害,还以为你是大伯派来救我的呢。是不是大伯有很多很多事要等着他去做,所以才没想到我。”
“不是。”千雪浪淡淡道。
千雪浪再没有说话,就连他心中其实也并不是很明白,不是什么呢?
不是仙人,不是大伯派来的,还是……不再是她的亲人了呢?
小女孩并不在意他的冷漠,只是好奇地看着他,忽然合起双掌来,甜蜜蜜地对他笑:“你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厉害,也不爱说话,简直跟爹爹奶奶说的大伯一模一样,我想你一定也会跟大伯一样成为仙人的。”
这实在是天真得不能再天真的祝愿。
将这群孩子送还给衙门后,千雪浪没有留下,也没有去见那位素未谋面的亲人,哪怕对方似乎记挂着他。
千雪浪只是回到山上,那时他已独自居住一地,在深夜之中忽然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寂,于是对着冰雪静坐,瞧见满头青丝一根一根地变白。
他已想不起自己当时想了什么,也许是什么都没有想。
有些东西似乎在千雪浪的心中慢慢淡去了,他没有在意,也并不觉得痛苦。
他只记得那一天的冰雪很宁静,静得就像万籁皆沉沉睡去,没有任何声音,等到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他又听见世间万物的声音。
只是这一次,它们安静了许多,再无往日的嘈杂。
思绪回转,又听婆婆道:“老婆子知道你们外面的人不信魔母……”
大概是千雪浪太久不说话,弟子们又笑得实在厉害,老婆婆有些忐忑不安起来,满面愧疚。
千雪浪淡淡道:“村中信奉魔母,婆婆觉得我与魔母相似,这想来是美好的祝愿,就如人间说孩子有佛相,有神相,是金童玉女一般。”
老婆婆忙道:“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她看起来甚是感激。
“我明白的。”千雪浪道。
他如此一说,弟子们也讪讪的都收起笑来。
日光之下,千雪浪神色宁静,他微微仰起头,看上去如出尘的仙人,比起往日的冷峻与难以亲近,似温润不少。可那温润之中,又带有一种近乎平静的疏离之感,他不再像一尊缺失七情六欲的石像,而成为另一个更渺茫,更遥远的造物。
万云涛坐在高处,远远地看过去,心想:“他前几日心痛,果然是悟道了。”
芜秽好奇地问他:“云哥,你怎么了?”
万云涛微微一笑:“没什么,我心里又是难过,又是高兴而已。”
第109章 心烦意乱
在众人的期盼之中, 庆典很快就到来了。
扮演魔母的姑娘是村子里一个极好的猎手,生得并不算特别漂亮,之所以选择她, 是因为魔母亮相的第一个仪式就是狩猎, 生存永远是最重要的, 比歌舞要更重要。
人间对此类仪式, 往往更重视面容与表演, 对是否真的文武双全倒不那么在意。
剑门的弟子们对此的反应各不相同,年纪小一些的已跑去凑热闹, 年纪大一些的则远远看着,千雪浪与万云涛并肩在人群之中行走,听见有个弟子小声嘀咕:“二师兄说得不错,魔母长得果然不怎么漂亮。”
好在这会儿正热闹,并没引来多少怒视。
村子里的魔人大多身形高大,他们分散站着, 将一些孩子托在肩膀上, 剑门弟子们站在他们身旁, 甚至显得有些小巧。
千雪浪从没为自己的身高所苦过,此刻也不得不找个高处观赏。
万云涛什么都没说, 只是任劳任怨地陪着他到处走动着, 不过很快, 就不需要了。
他们听见了村长浑厚的喊声,那是一句魔语, 除了村子里的人, 谁也听不懂, 不过能猜得出来大概是请魔母出行的意思。
因为一个身影,很快就在阳光的朗照下被托了起来。
那是魔母, 她穿着华美的衣裳,头发上挽着粗糙而繁复的首饰,在天光的照耀下,显得肃穆而庄严。
人们非常吵闹,非常快活,他们将道路挤得满满当当,伴随着这座花架不断涌动着,很快来到一片空旷的空地上,空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围了一块起来,一群兽类被驱赶入圈。
又一把弓升起,一支箭浮起,两双高高举起的手臂,戴着美丽的花环,应是来自两名女子的供奉。
魔母取弓搭箭,“嗖”一声,带着尖利的长啸声,那长箭掠过风,射穿了一只小兽的双眼,精准无比,没伤到半点皮毛。
人群之中猛然爆发出喝彩声来,就连之前嘀咕的那名弟子也举起手来鼓掌,兴奋地脸都涨红起来。
很快,一箭又一箭,围场之中惊恐逃跑的野兽都被一一射杀,就在众人以为仪式将要结束的时候,花架上的魔母忽然微笑起来,她仰头对着天光,浑身都沐浴在烈日之下,她再一次搭弓。
嗖——
那箭穿入云霄之中,一直消失不见的芜秽突然现身,手中抓着一只体型不大的鸟雀,那支箭射中了它的心脏。
他轻轻将这只猎物也掷入圈中。
人群寂静片刻,再度沸腾起来。
魔母黝黑的脸上浮现出激动的嫣红来,可她仍没有大动,而是矜持地搁下自己的弓箭,人们很快将弓箭与这些兽类都运走,花架继续前进着,她站在高处,微微晃悠着身躯,站得一丝不苟。
她的皮肤黝黑,脸上还有一些麻点,倒像神明身上某种奇特的图腾。
千雪浪见过这个扮演魔母的姑娘。
他与万云涛在村子里行走时,这个姑娘正拿着一个篮子在喂鸡鸭,几只刚破壳不久的小鸡已生出绒毛来,黄色团子似得跟在她的鞋子后头,逼得她左躲右闪,好不狼狈。
他们并不曾看到她的弓箭,只看到她的屋子外挂着许多骨头,既有飞禽,也有走兽,常人晒衣服的架子上则挂着一连串的肉干,偶尔会有调皮的孩子嘴馋,站在她的小院外流口水,带上一些花,一些果子,甚至一些漂亮的石头来跟她交换。
这个姑娘的脸上长着一些不明显的麻点,肤色黝黑,看上去健康而单纯,就只是个热情的农家姑娘。
此时此刻,人与神的界限变得模糊,这位农家姑娘成为了一位魔神。
鼓声很快随之响起,激荡人心,半魔们纷纷低头自喉咙之中发出来自远古的歌声,那歌声与现世的乐理异常不同,更像某种呼唤,某种……穿越时空的联系。
在一众虔诚而严肃的半魔之中,外来者显得格外明显。
剑门弟子们不知所措地凝视着这一幕,有些人仿佛被这一刻所震慑,懵懵懂懂地跟随着半魔们垂下了头。
他们虽无法吟唱出这样的歌声,但同样不敢惊扰这一刻。
魔母开始起舞。
这位姑娘的确不擅长舞蹈,因此这位魔神短暂地露怯,不过没有人笑话,她仍认真而诚恳地完成这一活动,伴随着激昂的鼓声与浑厚的歌声,她起舞至终章。
万云涛的脸色却突然起了变化:“不……不对。”
千雪浪回过脸来,问道:“怎么了?”
“那支舞蹈。”万云涛按住脑袋,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贯穿大脑,自脑海各处蔓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被迅速唤醒,像是要将他的大脑完全撕裂,“不对……”
千雪浪瞧他情况不对劲,脸色不由得严肃起来:“万云涛?”
“让她停下!”万云涛下意识抓住千雪浪的手腕,紧紧攥住,喉咙之中发出痛苦的悲鸣,“让她停下!快!会有……会……”
还不等千雪浪反应,一瞬之间,万云涛的身体倏然挺直起来,几乎像一把反曲的弓。他仰着头,空洞的目光凝视着苍穹,全无半点神采,神色僵硬木然,仿佛成为了一具无思无念,无心无识的傀儡。
“万云涛……?”
千雪浪听见鼓声终止,人群之中再度热闹起来,魔母开始分撒月见花的花瓣,除此之外,女子们也跟随着她挥洒起百花来,纷纷扬扬地飘散在空中。
万云涛的异常也在此刻终止,他倏然软倒下来,高大的身躯似崩塌的山峦一般,千雪浪犹豫片刻,还是接住了他。
如同一朵浪托住一座山。
万云涛仍还有些怔怔的,像是完全没回过神来,他看着千雪浪的神色近乎稚童般的迷惑不解,好半晌才喃喃道:“……是……是你,玉人。我是做梦吗?”
千雪浪不由得一怔。
由于任逸绝的“口无遮拦”,知道这个称呼甚至误以为这个称呼就是千雪浪真名的人并不在少数,可是会用这样的口吻,这般自然地称呼着他的人,全天下恐怕也只有一个。
任逸绝。
一时之间,就连千雪浪都有些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万云涛只是枕在他怀中,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因为只需要围绕村子走上一圈,待到日昳时分,太阳走过中天,不但魔母可以休息,宴席也总算开始。
芜秽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大概是想来喊两人去参加宴席,没想到万云涛已经昏迷,就瞧了一眼万云涛,眸中紫光一闪,轻描淡写地问道:“他怎么了?”
千雪浪难得恍惚片刻:“我也……不知道,你……”
他本想让芜秽带走万云涛,自己先冷静一番,又想到万云涛方才苦不堪言的模样,又摇摇头道:“刚刚听了歌舞,他就如此了,想来是参加不了宴席了,他住在何处,先送他回去休息吧。”
芜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缓缓道:“既然如此,那就随我来吧。”
万云涛住在村中较为僻静的一个小屋之中,屋中陈设布置与泉下洞府异常相似,若非那句玉人,千雪浪原不会起什么疑心,然而此刻往日所思所想纷纷涌上心头,更感心情复杂万分。
屋外很是热闹,芜秽站在窗边往屋外看了几眼,似是不想错过这场庆典。
千雪浪淡淡道:“你们村中难得盛会,你去吧,这里……我会照顾万云涛的。”
芜秽转头看他:“哦?”
“倘若我对他有加害之意,不要说你能不能拦住,纵然万云涛醒来,也无力反抗。”千雪浪只当他是不放心万云涛,冷冷道,“我既没有动手,你也不必忧心什么。”
芜秽轻轻笑了起来:“呵,有趣。”
这并不像是芜秽的反应,尽管千雪浪对这名剑客并不熟悉,可他印象之中,对方绝无这般随意轻佻的模样。
千雪浪心中顿生疑虑,还来不及深思,只见芜秽走出门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视野之中,满腹疑窦也只好暂且作罢。
更何况,他现在本就心乱如麻,也不愿再多招惹什么麻烦。
万云涛就是任逸绝。
他那日并没有离开,并没有去救荆璞,而是变成了魔,他并不是在胎中就受魔气所伤,而是他本就是半魔。
千雪浪闭了闭眼睛,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动,搅扰得心烦意乱。
在地母胎池肆意轻薄的人是他,在……在村外说心爱之人的也是他,是万云涛,也是任逸绝。
他成魔后,却来骗我。
千雪浪旋即转身,冷冷地瞧着沉眠的万云涛,忽然之间,诛魔剑嗡嗡作响,似是感应到他内心澎湃的杀意。
而万云涛于睡梦间深深皱起眉头,似是十分苦痛的模样。
诛魔剑突然停下。
是……是了,诛魔剑,还有诛魔剑。他是半魔……那为什么还傻到去拿诛魔剑来救人,难道不怕死吗?
千雪浪的面色变化了几遭,最终轻轻叹了一声。
“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千雪浪喃喃道。
“那些事……我心中早没挂碍,早已放下,换成是任逸绝又如何?会有什么不同吗?”
房间里忽然空寂无声,过了良久,千雪浪才又自言自语了一句。
“是任逸绝……又怎样呢。”
第110章 皮相声色
庆典持续到了晚上, 万云涛也昏迷到了晚上。
夜间的村子并没有沉寂下去,村民们——也许还有几名剑门弟子点起了无数灯火,放眼望去, 山也好, 村落也好, 都布置着小小的灯笼, 就像有无数的星辰坠落下来。
很危险, 也很美丽。
千雪浪顺着窗户看到了一切,他仍然在房间之中, 不过没有坐在万云涛的身侧,而是挑了一张椅子坐下。他有想过静心入定,可心中烦躁不安,无论如何都平复不了,因此干脆就这样坐着。
枯坐自然是很无趣的,好在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这份耐心曾经陪他度过无数春秋, 现在也陪伴他等到了万云涛的苏醒。
万云涛醒来时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的眼神迷茫了一阵,下意识地看向千雪浪, 像是在警惕。
任逸绝也是这样的, 他很少很少将自己放到完全无能为力的地方去。
发现万云涛就是任逸绝后, 千雪浪意外地注意到他们的相似地方实在多到离奇。
很快,那眼神就柔化了, 万云涛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他好像没有想起之前昏厥时吐露的那个秘密, 这张威严冷峻的面容上再度变得柔和起来。这名魔族并不像任逸绝那样爱笑,也并不像任逸绝那样……那样甜蜜, 他常常满怀愤怒与忧伤,又出人意料的坦率,不过那些东西,任逸绝也是有的。
只是任逸绝总是藏得很好。
世上有许多东西,千雪浪并不是看不到,无非是他不想去看而已。
万云涛将视线移开,看向了窗外的天色,他的面容看上去更恬静了一些,似乎有些高兴,又像是非常难过的模样:“你……守了我很久吗?”
千雪浪听见他的声音,沉沉的,仿佛要冒出烟来,让人想到融化的石头,在地底很深很深的地方流动的火池里被不断灼烧着的石头,万云涛仿佛也正受着这样的苦难。
他看见了,听见了,却不太明白。
“大概算久吧。”千雪浪道。
他本想说在哪里都一样,可想了想,又没有说出来,好像急着跟万云涛解释什么一样,撇清什么一样,何必要说得这么详细呢?
千雪浪本也不在意这种事,更不在意别人怎么想。
万云涛坐起身来,他这时候说话的模样几乎与任逸绝一模一样了,那双眼睛温柔地凝视着千雪浪,“村子的庆典很热闹的,贵客不喜欢吗?”
千雪浪毫不客气地反问道:“不是玉人了吗?”
那一瞬间,万云涛的表情凝结住了,在这一刻化作一尊石像,他的嘴唇生硬地绷紧,像是工匠特意雕成的线条。
如果说魔母石像表达出了愤怒,那么万云涛……
千雪浪看着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夜晚的未闻锋,那张因恐惧、愤怒、痛苦而凝结成的脸,因太多的情绪而转变为木然。
万云涛与未闻锋一点儿都不像,可这时候却很像。
千雪浪明白过来,万云涛大概是在伤心,又比伤心更多一些,更难堪一些,可那其中蕴含的东西,他却读不出来了。
他虽自幼早慧,生性通透,但毕竟不能对一无所知的东西进行明悟。
万云涛把腿放了下来,他坐在床边,低垂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知道了,你都知道了。我哪里暴露了?是我把梦话说出来了,还是我中间变回来了,又或者是你早就知道了,看出来了,是不是……”
他颠来倒去地说了许多猜测,鼻息沉重起来,急匆匆得仿佛要阻止千雪浪回答,可最后他说无可说,只好静静地坐在那里,看起来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很可怜无助的模样。
魔者的身形很高大,看上去就十分危险,与孩子一点儿也不挂钩。
千雪浪想:真是莫名其妙的荒唐念头,我为何觉得他可怜呢?因为他撒谎被我识破了吗?这又没什么,孩子才会怕这样的事。人一旦长大,总会撒许多谎,有许多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事,或是好心,或是恶意,任逸绝不就撒过许多谎,隐瞒过许多事,那时候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最终千雪浪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倘若万云涛真是害怕撒谎的代价,那么自己不露出愤怒或是不快的神色就是了。
可万云涛瞧着他,却像是更痛苦了。
“玉人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吗?”万云涛问道,不知为何,他脸上充满奇异的期望,仿佛在等待着千雪浪给予某种回应。
千雪浪怔了怔,一开始,他自然是很生气的,可是生气又有何用呢?
生气任逸绝的伪装,生气任逸绝的轻薄,还是生气……生气任逸绝将他视为心爱之人却不敢明说。
可说到头来,万云涛与任逸绝又有什么分别?
既是一个人,既做同样的事,无非是人的两面而已。
人,常常有口是心非的时候,常常会想将自己掩藏起来,不留痕迹地去做一些很好的事,更多时候则是偷偷去做坏事。因为他们害怕做出某种事情后,别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会改变,会失去一些人的感情,一些人的尊重。
这并不是无法理解的。
千雪浪淡淡道:“我并不在意。”
万云涛的脸色几乎有些发白了,他很艰难地笑了笑,颇为迟缓地询问:“玉人真的……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吗?”
千雪浪看着他,神色淡漠,目光冰冷,实在是令人心碎的目光。
万云涛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凤隐鸣能够永久地隐瞒那种心意了,这实在是太痛苦了,看着这个人的眼神就能够明白,你绝得不到相同的情意,除了让自己狼狈不堪,别无可能。
那日在地母胎池之中,他得到了原谅,原来是因为……是因为玉人并不在意。
其实,这不正是当日的魔者渴求的吗?玉人永远不懂,永远都不在意,不论人家怎样冒犯他或是……轻薄他,于他心中也不会留下一丝痕迹,这岂非是……最好的公平。
可是,他不甘心,即便如此,即便公平,他也无法甘心。
“既是这样不在意。”万云涛的声音轻浮而单薄,仿佛飘忽不定的云,“那么,玉人不如……不如主动来吻一吻我?让我助玉人勘破这皮相声色,如何?”
他也不知道自己渴望得到的,是接受,还是拒绝。
倘若是拒绝,说明玉人始终还是在意的,始终……还是无法摆脱世俗的挂碍。
倘若接受——
千雪浪蹙眉思索了片刻,他的脑海之中只掠过一个问题:任逸绝……到底有什么不同?
生平头一次,他产生这般浓烈的好奇。
所以千雪浪非常干脆利落地回答:“好。”
千雪浪不再说话,而是起身走过来,坐在了万云涛的身侧,他一向坐得很端正,可因为两人身形的差别,这时不得不去屈从魔者。
雪白的头发流淌下来,如同天上的银河,被从窗户进来的月光一照,微微流转着光华。
他的呼吸很轻,凑近时竟仍有热意,万云涛几乎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雪白的睫毛在眼前微微颤动着。
很快,千雪浪的手也搭了上来,像是依偎般靠近魔者的怀中。
万云涛能感觉到两人的腿并在一起,千雪浪撑起身体时,腿与腿之间布料摩擦过的动静,传递着某种叫人心惊肉跳的警示。
这般旖旎缠绵的场面,即便是在万云涛的梦境之中,也从未出现过,他本该陶醉其中。
可现在,万云涛的心却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就在千雪浪几乎要触碰到他的唇时,万云涛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不容拒绝地控制住了两人的距离。
千雪浪不解:“怎么?”
魔者的眼睛发红,表情却毫无变化:“你不配!”
千雪浪一怔。
“我说,你不配吻我。”魔者的声音嘶哑起来,他紧紧地凝视着千雪浪,像是不想错过一分一毫,“因为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可你不是。”
他喃喃着,从哀伤转为深浓的怨恨。
千雪浪淡淡道:“是你自己要求的。”
“对……是我要的。”魔者喃喃道,“所以我反悔了。”
千雪浪深深皱起眉头,魔者瞧着他的模样,低声呢喃道:“很多人爱过你,玉人,可你从没爱过任何一个人,所以你一点儿也不懂得什么叫爱。”
过了一会儿,魔者苦笑起来:“也许……我也没有懂,明明知道会落空,明明……就是一厢情愿,我却还是不能罢休,为什么——”
千雪浪还不能明白,他瞧见魔者的双瞳之中压抑的疯狂与沉痛,他瞧见魔者凑过脸来抵着自己的额头,他瞧见魔者的眼中溢出了泪来。
“玉人啊玉人……”魔者流着泪笑起来,“分明是你的劫数,你的谜题,是你所求,是你所知。怎么到头来,却将我困住了。”
魔者吻了上来,千雪浪几乎无法挣脱,准确来讲,他一开始并未意识到自己要挣脱。
千雪浪被紧紧抱着,一开始只是觉得喘不过气,可后来就感觉到了唇上一阵剧痛,他下意识反抗起来。
魔者慢慢撤开身体,他的唇上并没有伤口,却有鲜血溢出,望着千雪浪冰雪般的眼睛,他轻轻道:“你太可恨了……你真是……真是太可恨了!”
他就这样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
千雪浪的身体很快就冷却下去,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后悔刚刚的挣扎,那种禁锢……倒也并非全然无法忍受。
伤口愈合得很快,千雪浪抚摸上去时,同样只剩下了血迹。
于是他沾了一点血,品尝着恨的滋味。
血自是相同的味道,并不会因为情感而变得有什么不同。
可千雪浪隐隐约约尝到了一种带着腥涩的苦味,苦得让他想要吐出来。
最终他只是慢慢闭上眼睛:“恨……吗?”
第111章 如何知道
说出那些话, 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困难。
万云涛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有一天不想见到千雪浪,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痛苦,痛苦到他只想逃离, 而不是准备好接受任何结局。
可说到头来, 这又与玉人有什么关系呢?
从头到尾, 不过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情意, 一厢情愿的怨憎, 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
想来待在房中的玉人对眼下发生的这一切全然不知所谓,好在按他的性子, 想来也不会太过在意。
无非是……无非是分道扬镳罢了。
万云涛伸手按住了额头,这个念头让他体内的魔气再度翻涌起来,眼睛猩红了一瞬,又被他缓缓压制下去。
在长久的沉默之中,万云涛忽然感觉到了一阵不对劲。
静,太静了。
四周安静得就像没有发生过庆典一样。
万云涛重新抬起头来, 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思绪甩到一边去, 神色凝重地往村落中心走去。
村子仍是那个村子, 庆典的装饰也没有撤掉,远远看去, 人们或坐或站, 似乎还在欢宴之中, 却奇异地没有发出哪怕一点声音,也没有任何动作, 就如同时间在这一刻被停滞住。
就在这时, 万云涛踢到了一个人。
一个倒在花丛里的人, 万云涛俯身查看,发现是一名年纪不大的剑门弟子, 他脸上的稚肥还没褪去,脸蛋鼓鼓的,微带桃粉,怀中抱着酒壶,笑容甜蜜,眼皮下的眼睛不安分地动弹着。
不……不是时间。
万云涛的身体微微一僵,将放在这名弟子额头上的手收了回来,又起身去查看其他人的神识,情况也相差无几。
是有人将他们带到一个全新的幻梦之中,他们正在梦里进行着这场欢畅的庆典。
是谁?怎会有这般强的修为……
一瞬之间就……
万云涛脚下不停,四处张望,想寻找少了谁,意外发现扮演魔母的那位姑娘正坐在一架小秋千上,头轻轻枕着绳索,这架秋千微微随风摇动,。
在她的鬓发间,簪有一朵魔力流转的月见花。
万云涛将她自秋千上抱了下来,伸手按在这姑娘的额间,察觉到她只是昏睡过去时,心下稍稍松了口气,却冷不防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话。
“他们怎么了?”
跟万云涛不同,千雪浪才出房间就感觉到了村子的异常,只是没想到追来时,会见着这样一副场景。
尽管知道任逸绝只是在照顾这名女子,可千雪浪仍无缘由地感到刺眼。
万云涛几乎被吓得心脏骤停,他沉默地收回手来,将人放到一张长椅上,慢慢道:“有人让他们睡了过去。玉人可曾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千雪浪摇摇头道:“没有。”
万云涛将那朵被魔力缠绕的月见花小心翼翼地取下,脸色严肃起来:“看来,这意味着这个人……或者说,这名魔很强,强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当今天下能有这般实力的魔并不多,最有可能的——
“天魔。”
千雪浪比万云涛更早说出了答案,两人对视一眼,皆想起了万云涛白天时的异常,当时万云涛曾让魔母停止舞蹈。
“是那支舞,那首歌。”万云涛的脸忽然发白,“那是祭祀的歌舞,这场庆典不完全只是庆生,还是祭祀,他们在……呼唤天魔与魔母的到来,天魔果然应邀而来,当时他在寻找合适的身体附身。”
千雪浪忽然反应过来:“是芜秽,难怪他当时模样不对。”
芜秽模样古怪,那时千雪浪不明所以,如今想来,只怕天魔未能附身于任逸绝,转而找上了芜秽。
可是——
千雪浪心中顿感古怪,自入剑匣后,诛魔已安分许多,下午与芜秽才见过面,那时他已显露异样。
既是天魔这般强敌,何以全不示警?
除非……除非……
千雪浪忽然松下剑匣,取出诛魔,诛魔乍然出鞘,威压已令万云涛倍感不适,更不必提其他魔人,不少村民已面露痛苦之色,似隐隐就要醒来。
就在这时,夜幕之中忽席卷来一股黑红色的魔雾气,将诛魔全然缚于雾中,诛魔骤然闪现光芒,可雾气随之浓郁,两相抗衡之间,对村民的影响也不再那般骇人。
伴随雾气而来的,还有一道极遥远的声音。
“人生皆如幻影,寿命短暂无常,难得一场好眠,何必打扰这场终有尽头的美梦呢?”
万云涛凝神静听:“是从山腹传来的,走!”
两人循着山道一路往前,四周景物倒退,只余下树木与岩石,慢慢没去村落,千雪浪才发现他们来到了魔母山的左脚上。
左脚有一处更为巨大的石门,此时已经打开,想来就是抵达魔母雕像腹部的入口。
千雪浪微微一怔:“这是……”
“是村子的禁地。”万云涛一边走一边将天魔子之事告诉千雪浪。
两人径直入内,只见山璧上悬挂着无数灯火,此刻都被魔焰点燃,黑火之中浮现着红光,将整座山洞照得犹如幽冥一般。
偶然走过一条悬空的石桥,往下一瞧,黑漆漆的一片,配上魔焰,仿佛一张等着吞噬祭品的血盆大口。
魔母山的腹部在山腰处,二人自左足部分入内,能感觉到自己一直在往上走,却不知道走了多久,黑暗之中难以分辨光明,只有躁动的魔焰不断跳动着,带来更深更压抑的恐怖感。
千雪浪一路都保持着沉默,试图解开诛魔剑上的束缚,然而他到底不是诛魔的主人,难以心意相通。他的灵力一旦入内,就如下场的第三方,很快就被诛魔剑本身的杀气与魔缚上的魔气绞杀干净,现在只能仰赖诛魔自己抗衡。
万云涛则在寂静之中,下意识看了几眼千雪浪。
方才闹得那般尴尬,万云涛本想过段时间冷静一二,甚至……甚至已做好玉人会对自己视而不见的准备。
如今两人因意外的危机再度联手,这让万云涛心中颇有些复杂。
他有心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无声地走在前方。
山洞之中只有一条路,走起来颇为简单,大概又过去了一段时间,他们终于来到山腰之中,或者说,来到了魔母的腹中。
这是一处非常光滑平整的石洞,镶嵌着几颗发光的石头,将整个石洞照得异常朦胧美丽。在石光的映照下,两人发现壁上雕刻着许多古老的文字,密密麻麻地流动着,如同无数长蛇游走,令人头皮发麻。
就连地面似也形成某种法阵的纹路,只是并未启动。
在石洞的最深处,正保存着一样奇特血腥的东西。
它像是某种干枯的肉块,皱巴巴地悬浮于空中,映照出其中被刻下的血咒,此物不祥至极,令人观之就感头皮发麻
而芜秽正站在此处。
大概是听到脚步声,他很快转过身来,那双眼睛既是芜秽,又显然完全不是芜秽,神色悠闲平静,似乎完全不将两人放在眼中。
“你们来了。”
“你……”万云涛一窒,犹疑地打量着眼前之人,“你到底是谁?”
“芜秽”莞尔一笑:“是谁?你们在村中不是已推断出答案了吗?如何,不惜怀疑自身,也不愿接受这个可能吗?”
千雪浪冷冷道:“天魔。”
天魔并没有看向千雪浪,他只是凝视着万云涛,神色看上去略有些复杂:“没想到,你还是活了下来,看来你的母亲到底还是心软了。”
万云涛的脸色骤然绷紧:“你说什么!”
他下意识要往前冲去,被千雪浪抓住了肩膀,回头看去,只见千雪浪神色冷漠,并未看他,只是轻轻摇头。
万云涛勉强克制住浮动的心绪,双手紧紧握拳。
“当日,我利用夙无痕之躯,重创你的母亲。”天魔似是觉得玩味,微微一笑道,“你的母亲是个非常果决冷静的人类,凡人狠心起来,有时候比魔族更可怕百倍,我原以为她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之后,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你。没想到,她比我想得倒是柔情许多,将你留了下来。”
他神色怀念,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人来。
万云涛只觉得脑子乱糟糟一片,眼前泛起红光:“你……你说什么?什么意思?什么……上当受骗,夙无痕又是……你,你说清楚!”
天魔这才露出讶异之色:“你对此竟然一无所知吗?”他的神色很快转向恍然,“看来,你的母亲付出了足够大的代价,才让你来到这个人世,这倒可惜。”
千雪浪只感觉到万云涛似乎更为躁动,他隐隐觉得自己很快要抓不住这个人,于是走上前来,松开肩上的钳制,转而握住了万云涛的手。
“清心,不可妄动。”
万云涛转过脸来看着他,眼中已是一片血红色,那张脸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无比。
千雪浪唤道:“任逸绝,清醒过来。”
万云涛仍未做声。
千雪浪能感觉到天魔的目光在打量自己,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并未感觉到太多恶意,也没有感觉到什么欣赏,那种目光,只是存在着。
出乎意料,天魔并未打断他们二人的对话,也不曾再出言刺激万云涛,反而从容且识趣地留给二人足够充裕的时间。
千雪浪沉默片刻,还是决定以任逸绝为重,又道:“我在这里。”
万云涛终于开口,嗓音沙哑:“玉人……母亲是因为我……”他几乎说不下去,似带着隐隐的哭腔。
“不。是她非常在乎你,她想要你来到这个世间。”千雪浪淡淡道,“无论曾经在剑尊身上发生过什么,都不是你的错,你并没有任何选择的能力,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顿了一顿,千雪浪又道:“她并非因你受害,恰恰相反,反倒是你的诞生令她感到幸福,否则,她又何必将你留在身边,即便无法睁开眼睛,无法……无法爱你,无法跟你说一句话,也仍想陪伴在你左右。”
万云涛低垂下头,苦涩道:“玉人如何知道?”
千雪浪想起地母胎池之中回忆起有关母亲的旧时记忆,淡淡道:“我……一直都知道。”
第112章 如坠冰窟
天魔只是玩味地注视着二人。
千雪浪无从知晓到底是什么原因令天魔给予二人这般多的耐心。好在眼下任逸绝总算清醒过来, 局面再如何不利,也胜过方才任逸绝心神大乱,自己难以兼顾的窘迫境地。
“夙无痕……到底是谁?”万云涛冷眼看向天魔。
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猜测, 可是无法证明, 只能寄希望于天魔解答。
天魔端详着他, 忽然微笑起来:“有趣, 看来你的母亲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你甚至不知道这是你生身父亲的名字。”
尽管在魔化之下并不明显,可万云涛的脸又惨白了几分, 不仅如此,千雪浪还注意到他身形微微晃动起来。两人的手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紧紧交握着,而眼下,万云涛握得更紧更重,就像松开手后,千雪浪立刻会化为烟云一般。
千雪浪什么都没有说。
任逸绝的父亲是半魔, 重创了他的母亲……吗?
万云涛仍竭力保持着平静, 脑海之中涌现起幼时的一些记忆。
在他年幼的时候, 师父怜他一人孤独,常会自山下带来许多可爱的泥人陪伴他, 那时候任逸绝已开始学琴棋书画, 可天性里仍然顽皮, 会偶尔趁着教书的先生不注意,逃出去玩耍。
有一日, 他在荷塘边玩水, 无意撞落了放在岸边陪伴自己的泥人, 泥菩萨过江尚且自身难保,何况一团小小的泥人。他看着泥人融入水中, 又是生气又是难过,天性里的凶劲儿一发,干脆将剩下的所有泥人都打碎了,油彩与泥巴相混,成了难以分割也无法辨认的泥团。
小小的任逸绝就将那团泥重新捏塑,他先捏了母亲,然后再捏师父,最后捏出一个小小的自己,让母亲与师父牵着自己。可在他等待的时候,发现还有那样大的一团泥巴无人问津,于是任逸绝想了想,想起前不久询问师父的那件事。
师父说,他不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又是什么模样的?任逸绝沉默地将那团大泥巴揉捏成一个没有脸蛋的泥人,它很高大,很魁梧,看起来很厉害,不过也许是太强大了,显得粗笨,不够精致。
这个最后诞生的泥巴既突兀又多余,小泥人已经有了母亲跟师父,可没有第三只手再去牵这个泥人,于是他只好将这个大泥人放在旁边。
后来师父来了,将他带了回去,师父并没有责怪他的顽皮,反倒耐心陪伴着他玩了两天泥人。
按照任逸绝的指挥,师父依次为泥人上色。
泥人母亲很是漂亮,泥人师父总是笑眯眯的,泥人任逸绝则很调皮,可师父并没有动那个大泥人。因为任逸绝也说不上来,他到底想要怎样的泥人父亲,这个缺席的角色似乎可有可无,纵然有些惦念,可谁会惦念一个不存在的人,他所惦念的似乎只是父亲这个名头而已。
至于是谁?是什么模样?又岂是任逸绝能决定的。
“他……他是你的仆从?”万云涛艰难地发出声音来,听起来格外的干涩,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天魔,“你驱使他,欺骗了母亲的感情吗?”
天魔露出惊讶的表情,很快又笑起来,像是有点惊奇,又像是有点无奈:“你们人啊,真是可笑,自己喜爱玩弄人心,就认为其他存在也是如此。你的父亲是半魔,的确信仰着我,可他与你母亲的相遇却是由命运所安排,非是我所驱使,更谈不上欺骗。”
万云涛情绪再度激动起来。
这次天魔没有再容许他的放肆,他随意扬了扬手,整座石洞忽然扭曲起来,石壁上的每个文字,每条纹路似乎都在一瞬之间活了过来,仿佛一只只野兽,在石壁上窥视着二人的行动。
风已住,时间已止,脚下所踩的似也不再是坚硬的岩地,而是倏忽之间就会跌落的深渊。
万云涛一瞬之间就被迷去了心智。
千雪浪扯住了万云涛的手腕,将他拉回,两人双目对视,他缓声道:“不要去看,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听,只要……”
他顿了顿,无奈地踮起脚,凑到万云涛耳边,再度开口:“只要听着我、看着我、想着我。”
万云涛像是突然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天魔见千雪浪不受半点影响,若有所思:“你是无情道人?”
“我是。”千雪浪松开了手,轻轻抹过诛魔的剑锋,“而且我看得出来,你在芜秽身上的时间不太多了。”
天魔仍是好整以暇地微笑着:“你不是它的主人。”
“没有人会是它的主人。”千雪浪平淡道,“没有人应为杀死你而生。”
天魔不知想起什么,沉默片刻,他转过身去再度凝视那团干瘪的肉块,缓声道:“啊……我闻到了,你在怨恨,怨恨什么?我夺走了你的至亲至爱吗?有谁为了杀死我……嗯,现在还有怒气了。呵,你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朋友。”
话音刚落,天魔已扬手来接诛魔,地面上阵法忽被启动,红光隐约,千雪浪顿感身上一沉,他神色未变,灵力再催,诛魔刃利,顷刻间斩去了天魔的一臂。
右臂坠落,却不见鲜血,只有一团充盈魔气,千雪浪退后一步,化消劲力。
“可惜。”天魔轻叹了口气,“这孩子实在弱小,可怜他双剑练得不易,也罢。”
他另一只手虚空一抬,握住断臂重新续回,魔气流转,血肉再生,似从未损伤一般。
千雪浪看得骇然,神色愈发凝重起来,正要挽剑再起,却听天魔道:“你果决冷酷之处,与他倒也颇为相似。不过,附身之人可以不在意,那这位年轻人呢?”
虚空之中,万云涛形如傀儡,不言不语,如同下午时分失去神智一般,不同的是,他被驱动着走到了千雪浪的面前。
那双无神的目光,正沉沉地看着千雪浪。
千雪浪目光愈冷,并未回答,只听天魔继续道:“我今日来,不过是为赏玩歌舞,无意起任何争端,不想被你们搅扰兴致。如此一来二去,正如你所说,我的时间也已不多,且不说未必能打个尽兴,此地乃是我妻子遗留所在,我不愿损毁,不如改日再续,如何?”
“你……”
石洞之中,并无风声,天魔彬彬有礼的言谈与举动都让千雪浪感到一阵莫名的怪异与奇诡,仿佛真是他搅扰了一位痴情种对于亡妻的怀念,倘若还在山上时,他绝不会听信天魔半分言语。
可如今……千雪浪犹豫片刻,还是将诛魔剑重新收起。
为表诚意,天魔放开了对万云涛的禁锢,魔者自空中跌落,险些踉跄一步,他茫茫然地看向千雪浪,似乎无法理解发生什么。
眼下不知道天魔还有多久的时间,自是不可能放他离去,可打又打不成,千雪浪沉默片刻后问道:“你……为何没死?”
“我早已死去。”天魔欣然道,“可是人的情感何其可怖,能令本该消散的天魔都驻留于这尘世。”
他轻轻抚摸着石壁,将额头抵上那些文字,声音轻柔而甜蜜,缓缓将眼睛闭起。
千雪浪听说过魔母的事,这带来苍生祸患的举动本该谴责,然而他犹豫片刻,还是按照内心的想法如实说道:“你的妻子……很爱你。”
“爱吗?”天魔道,“这当然也是有的,不过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感情。”
千雪浪有些困惑:“什么意思?”
“我的妻子是个很强大的女人,纵然是凡人,仍能叫神魔低头。可是上天实在捉弄她太久太久……久到令她不再敢爱我,久到她恐惧面对再一次的抛弃。”
千雪浪皱起眉头:“你是说,她害怕你的抛弃?”
天魔笑了起来:“不,当然不是,她不在乎这个,也不害怕这个。看错人,做错决策,对她来讲并非是不能承受的结果,如果只是这样的命运,对她来讲,实在是无足轻重。”
千雪浪沉默片刻:“什么意思?”
“她恐惧的是爱,她恐惧爱上我之后,又再一次被上天夺走。”天魔道,“当我陨落时,她就在我的身旁,她……她又一次遭受这样的命运。于是憎恨我,也……憎恨上苍,不惜逆天改命。”
千雪浪的心忽然动了一下,想起了师父。
“她将人类的魂魄分给我,让我再度复生,让我变得既不是人,也不是魔。”天魔说到这里,却再度笑了起来,“她临死时,要我许诺去寻找她的转世。”
“为什么?”千雪浪问,“是为了再续前缘吗?可是转世之后,又如何还会是那个人?已全然不同了。”
天魔看着他,轻声道:“没错。”
千雪浪说对了,却更不明白了。
“她在报复我,报复我在大婚那一日许下永久的承诺,她要我知道凡人的痛苦会如何在天魔的身上蔓延,她将这本该有限的折磨拉长到我无限的寿命之中去。她要我知道,失去是何等的绝望,要我知道,那些承诺是何等的轻浮。”
千雪浪皱起眉头:“你……魔母为何这样恨你?”
“恨?她并不只是恨我,她只是知道我会爱她,一旦我不再爱她,这份痛苦自然就终止。”天魔柔声道,“她要我品尝的,是她所感觉到的人世间,是我曾经说过要与她分担的一切。也因此,我能感觉到她还活着,活在我的生命之中,感觉到我与她仍是如此亲密无间。”
千雪浪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只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天魔含笑道:“其实这些事,我本来也没有明白,你们人的心实在是太复杂了。好在我遇到了一个人……”
他的目光忽然停在了诛魔剑上。
“为了回报,我告诉了他一些事,可惜……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能做到杀死我。”
千雪浪如坠冰窟。
是师父。
“他是不是……”千雪浪闭了闭眼睛,问道,“是不是……叫做和天钧。”
天魔似乎明白过来了,眼底泛出愉悦至极的情绪:“不错。”
第113章 太残忍了
谈起妻子的事, 天魔的话显然多了不少。
难怪师父会再锻诛魔剑,原来他曾见过天魔,且知道自己根本就无法杀死天魔……既是如此, 师父必然会留下线索, 看来要回去寻找。
纵然强敌在前, 千雪浪仍陷入到自己的思绪当中去。
而天魔只是沉溺在过往之中, 不言不语, 直到芜秽身上的魔气隐约浮动,才终于惊醒了千雪浪, 他忙道:“且慢。”
天魔转头来看他:“噢?你还有什么话要问?”
千雪浪沉吟片刻道:“我要问你……夙无痕到底是什么情况?”
自芜秽身上频频变化的魔气忽然沉重起来,天魔看了看他,又看向身旁的万云涛,恍然笑道:“有趣,知情方能忘情,你们无情道人倒是各个出乎我的意料。不过你的修为不如和天钧, 他为我解惑时, 可没有你这般动摇。”
千雪浪倒没生气, 只是平淡道:“师父自然是很了不起的,若非当年你的出现, 也许他已成仙……”
他才说完, 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对, 这般软弱之言,本不该从自己的口中说出, 可为什么……还是说了出来。
“哈哈哈。”天魔大笑起来, “纵然是无情道, 也会忍不住欺骗自己吗?我若真是他成仙的劫难,那么他渡不过就是渡不过, 何来若非我的出现,他早已成仙一说?难道成仙是如此轻而易举之事吗?”
千雪浪一时哑然,半晌后才道:“不错……多谢赐教。”
倏忽之间,千雪浪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自心头掠过,却一时间未能抓住,
天魔端详了他片刻,缓声道:“也罢,告诉你又何妨。夙无痕是一名半魔,来自于一处信奉着我的北疆村落。他青年时外出行走,当时恰逢除魔大战之后,仙门当时屠魔的气焰正盛,夙无痕对外界一无所知,险些被杀,是任苍冥救下了他。”
“原来是那段时间……”
“任苍冥或许是得到了和天钧的授意,又或许是瞧出了什么异常,她一直在寻找我的下落。”天魔淡淡道,“夙无痕不知世故,任苍冥只好将他带在身边,如此一来二去,两人渐生情愫。”
千雪浪沉默片刻,又问:“那么,他是如何将身体给了你?”
“因为……”天魔顿了一顿,神色戏谑地看向万云涛,“我想这个年轻人一定非常清楚,夙无痕是为了什么将身体给我。”
万云涛什么都没有说,他的脸色也全无半点变化,一时间实在很难确定他究竟已经完全恢复了神智,还是仍在天魔的掌控之下。
天魔缓缓走过来,围绕着万云涛踱了两步,神色略有些奇妙,仿佛是觉得好笑,又仿佛是怜悯:“你不妨想一想,不妨……扪心自问,他成魔之后是否与平日大有不同。魔……魔啊,自是没有人那么多弯弯绕绕,可是魔与人相比,也并无任何不同。”
“成魔之后,是否大有不同……”
千雪浪缓缓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而天魔并未回应,只是打量着万云涛,忽然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微微笑道:“不妨让我收走这些令你憎恶万分的魔气。”
芜秽微紫的双瞳流光闪动,正对着万云涛的双眼,笑容轻慢而愉快。
“你又当如何呢?还会有如此胆魄,还敢有……这般率性吗?”
那笑容之中,藏着某种满怀恶意的愉悦之感,千雪浪无法理解这些话,可他瞧得出来,万云涛一定理解了,而且是完全理解,因为他动摇得实在有些厉害。
魔气流转,自万云涛的身上涣散开来,尽数没入到天魔收拢的掌心之中,而万云涛的模样也缓慢消退,再度变回到任逸绝。
天魔瞧了瞧自己掌心这团魔气,淡淡道:“这座村子信奉着我的妻子,我不希望见着它出任何意外。倘若真有万一……”
他顿了顿,忽一收拢掌心,将那团魔气尽数湮灭了。
千雪浪瞧着那团魔气消散,只觉得心口仿佛窒息一瞬,脑海之中也停滞片刻,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剩下大片空白。
伴随着魔气的消散,芜秽忽然僵直身体,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就已晕厥在地,天魔显然已经离去。
任逸绝半跪在地,额间冷汗如雨,刚开口道:“还请玉人……”
他声音虚弱至极,没来得及说完就也晕倒了过去。
千雪浪怔了怔,瞧瞧芜秽,又看看任逸绝,最终只能将两人一起带下山,送到房中休息。
因为任逸绝不喜,而万云涛算得上强大,千雪浪从未探查过他的情况,此时此刻,确定芜秽只是耗尽精力陷入睡梦之中后,千雪浪终究探查了一番任逸绝的身体。
他体内的魔气并未完全消散,不过也已非常稀薄,反倒是几近枯竭的灵力在慢慢恢复。
想来是游萍生为任逸绝体内下过封印禁制,可惜那日诛魔剑耗尽任逸绝的灵力,冲破了这一封印,以至于潜藏数十年的魔气源源不绝,让他彻底陷入魔化,难以恢复平常模样。
此刻魔气被天魔所抽去,被压制的灵力自然增长,也就恢复成了本来面容。
确定任逸绝无恙之后,千雪浪想起来之前与天魔的对谈,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玉人……为什么叹气?”身后传来任逸绝虚弱温柔的声音,如往常一般,再体贴不过,“有什么事情不高兴吗?”
千雪浪扭过头去,只见任逸绝疲惫地睁开双眼,正注视着自己,眼中流露出关切之意。
是活着的任逸绝。
千雪浪怔怔地瞧着任逸绝,忽然道:“原来……原来如此。”
他忽然觉得很累,一时间不想坐得那么直,也不想坐得那么正,只想躺下来好好休息。
任逸绝似乎瞧出了他的心思,忽然往里面挪了挪,柔声道:“玉人今日操劳,不如躺下与我说话吧。”
千雪浪沉默片刻,伴随着过度的寂静,任逸绝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先前才同这个人表露过心迹,他的脸上少见地显露出窘迫尴尬来:“我……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罢了,玉人若是疲惫,不如先回去休息,不管有什么大事,我们明日再商议就是了。”
“我没有觉得不高兴。”千雪浪出乎意料地躺了下来,他侧着脸,静静地瞧着任逸绝,“我在想,为什么自己要说那句话。”
任逸绝瞧着他躺在自己身侧,不觉心中怦然,下意识将声音又放柔许多:“哪句话?”
“若没有他,师父也许能够成仙……”千雪浪淡淡道,“我……我……太过感情用事,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会问出这句话来,可我刚刚瞧见你与我说话,你醒过来,忽然明白了。”
“我想要师父活下去,就算再也见不到,就算……就算他再也不将我当做徒弟,可他活着,活在这个人世间。”
千雪浪闭了闭眼睛,似乎想要抗拒这种感觉,他微微地喘着气,胸膛不住起伏着,目光注视着房顶,他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增大:“我不想要他死去。”
他很快转过头来,对着任逸绝道:“我不想要你死去……”
有那么一瞬间,任逸绝以为会有眼泪从千雪浪的眼角流下来,可那双冰雪般寒冷的瞳孔之中只是燃烧起某种莫名的火焰,宛如七情六欲的具象化,他几乎也闻到了来自愤怒与仇恨的硝烟。
随即,那种火焰熄灭了。
千雪浪似乎陷入到某种无可奈何的困境之中:“我答应过要杀死你的,可在石洞之中,我不想这样做,不知道为什么,我做不到。”
任逸绝并没有嘲笑他,只是转开了话题:“玉人知道我的……嗯……夙无痕为何会为天魔所操控吗?”
“为什么?”千雪浪的心一跳,问道。
“因为弱小。”任逸绝转过身来,耐心地看着千雪浪,他瞧了瞧自己的手,已经变回人类的模样,不再是魔身时那般庞大,更不能轻而易举地将玉人的手握入掌心之中操控,他瞧着自己的手,缓慢而温柔地解释道,“他的心上人是高高在上的剑尊,他却不过是一名平庸可憎的半魔。”
千雪浪沉默片刻。
“他……配不上。”
任逸绝轻轻将手伸过来,触到千雪浪的手,却并没有握住,好像只是一次非常无意的触碰。
“于是,他祈求天魔,给予自己能够与心上人相配的力量。”
千雪浪皱了皱眉头:“为什么?你又为什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如此。”任逸绝轻声道,“我的天赋远不如师父与母亲,也许比常人是好一些,可并不是什么旷世奇才,更不用说与玉人相比了。与玉人同行的时候,我……我常常感觉到自己的微不足道,我非常需要玉人,可玉人却未必如此,不是吗?”
千雪浪沉默片刻。
“成魔之后,我对玉人做了许多轻薄之举。”任逸绝顿了顿,“固然有成魔时难以控制的缘故,也有对玉人生气的缘故,可除去痛苦之外,还有一些隐秘的快活。”
千雪浪不解:“快活?”
任逸绝亲昵而柔软地说道:“嗯,快活,因为那时候,玉人需要我的保护,想到这一点,我就感觉到很快活。我想要玉人依偎我,顺从我,不得不对我低头,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告诉自己,玉人也非常需要我。”
千雪浪沉默着,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玉人即便落难,仍然十分坚强冷酷。”任逸绝轻笑了一声,“我很是难过,又觉得不知所措,后来想到,要是我始终是万云涛,那起码能够保护玉人,倒也不全然是一件坏事。作为万云涛时,我常常想做回任逸绝,可真正成为了任逸绝,却又忍不住想,任逸绝又能为玉人做些什么呢?”
为什么要这样小心翼翼呢?又何必这样的卑微呢?
千雪浪忽然有些难过。
很快,任逸绝摇了摇头,他的头发扫到了千雪浪的脸颊,有些发痒:“哎,瞧我,说得也太远了些。”
千雪浪轻轻“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任逸绝才道:“其实我只是想告诉玉人,人总是难免有做不到的事,这本是十分平常的事,只是玉人少有难以挽回的人,难以挽回的事,才觉得不习惯罢了。”
“弱小吗?”
千雪浪想了想,觉得似乎是如此,他瞧着任逸绝平静的面容,想起前不久那个伤心欲绝的男人,又觉得这些话,只不过是在任逸绝的心里被打碎了,随后精心拼凑起来的答案。
不带有半分情意与奢念,避开任何能够将任何人卷入情潮的陷阱。
它精准,却无情。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吗?”千雪浪看着任逸绝。
任逸绝没有看他,而是闭上眼睛,他急促地呼吸着,如同陷入一个巨大的诱惑之中,正努力挣扎着,摇了摇头。
“没有了。”他最终说,“对我而言,什么都没有,否则就太残忍了。”
千雪浪想:为什么残忍呢?
倘若我对你有情,却不能爱你,这是……很残忍的事吗?
第114章 凡夫俗子
爱与爱之间, 自然是有分别的。
千雪浪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闭上眼睛睡了一觉,等他醒来时, 村子里的人也一同从美梦中醒来, 现实与虚幻交融, 令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在庆典之中狂欢了一宿。
芜秽与平日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倒是那名扮演魔母的姑娘好奇地捏着那枝截然不同的月见草, 见着它从自己手心中凋谢,颇为遗憾。
二人走遍村落, 见众人果真平安无事,这才放下心来。
这几日下来,村民已熟悉千雪浪的面孔,对剑门弟子到底有多少却不太清楚,见着任逸绝这张生面孔,也只当是又一名剑门弟子, 并没在意。路上所见的剑门弟子则当任逸绝是此地的半魔村民, 一时间竟然谁也没有上来询问任逸绝的身份。
见剑门弟子未曾遭遇什么毒手, 任逸绝心下一松,明白天魔果真是为这祭祀之舞而来, 只不过这祭祀一事, 带来了一个令人十分忧虑的坏消息——那就是杀死天魔这件事变得更加难办起来。
他又再皱起眉来。
“你在担心什么?”千雪浪问道。
两人都默契没有去谈之前发生的事, 仿佛他们还只是结伴而行的同道中人,没有任何爱恨情仇交织。
“我只是想到, 大家平安无事固然是好。”任逸绝忽然站定下来, 轻轻地一叹道, “咱们不用担心他们,却有另外一件要事得去操心了。”
日头正晒, 任逸绝本下意识想去牵千雪浪的手,忽然想起什么,顿时停住,犹豫片刻后还是只牵住了衣袖,这点心思顷刻之间转变,任是谁也瞧不出他换了念头,可任逸绝仍感心虚,缓声道:“日头正晒,玉人先随我来吧。”
只见千雪浪淡淡地瞧着他,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两人找了个荫蔽之处坐下,任逸绝就将手松了开来,又折下根树枝,往地上慢慢画着,缓声道:“咱们之前不知道世间尚有许多信奉天魔与魔母的村落部族,只当世间只有天魔体,那样狠狠心——”
他的话忽然被千雪浪打断:“狠狠心?”
任逸绝沉默片刻,正对上千雪浪疑惑的目光,故作不在意般的微微笑道:“不错,狠狠心将所有天魔体杀死。要是有别的办法,那自然很好,可要是没有,几条性命与苍生天下,孰重孰轻,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这让千雪浪想起在东浔城外杀死殷无尘的事,那时任逸绝不紧不慢说出自己的考虑时,也一样的冷酷狠心。
这个男人有时候残忍起来,比无情道人还要更为无情。
千雪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什么,他可以听从天魔的威胁停手,好挽救任逸绝的性命,可是他无法干涉任逸绝的决定,既没有资格,也不能够。
倘若这个年轻人真的为了苍生甘愿赴死,就像师父为了苍生铸剑那样,他仍是……仍是什么都做不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
正如任逸绝在山上的许诺,他在唤醒了千雪浪的情感之后,又帮助千雪浪来勘破这份情感。
千雪浪不知道心里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这种感觉淡薄得几乎不可感受,就连他自己都以为已经消失了,可现在却又重新爬了出来,宣告着自身的存在。
任逸绝说,这是弱小。
人总是有做不到的事,挽留不了的人。
他的修为虽然不高,但是在这些事上颇有见地,从来没有撒过谎,更没有骗过千雪浪。
也许是自身都过于心不在焉,任逸绝未能发现千雪浪的异常,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树枝下的这块土地,一划一画,不紧不慢地说道:“倘若只有天魔体,尚且只在几条性命之中抉择,可庆典时,天魔既能到来,就说明我们想错了。”
“只要信奉魔母与天魔,又保留着远古祭祀习惯的村落部族,其中每个人都能够成为天魔附身的工具。”
“以天下之广袤,信奉魔母与天魔的村落纵然自上古至今所传下已经寥寥无几,也必然比我们所知得更多。眼下是各大仙门为主流,这些信仰天魔的村落为求自保,大多隐世而居,寻找起来颇有难度,我想大可不必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过了一会儿,任逸绝又道:“更何况,他们未必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未必相信天魔真的再度降临,难道就为一些古老的习俗,一些他们全然不知道的东西,就将几十条甚至几百条无辜的生命杀死吗?”
【还是说,对玉人而言,只要杀下去就够了。】
任逸绝的声音再度回响在脑海之中,千雪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知道他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可仍然感觉到一阵奇妙的恍惚:“你的意思,放弃天魔体这条线索。”
调查至今,他们对天魔可谓一无所知,只知道天魔必须附身在某具身体上才能活动,这条线索一旦废弃,那就没有任何头绪了。
“不错。”
千雪浪沉吟片刻:“如此一来,我们只能寻找天魔的弱点,将他彻底杀死。师父当年既与天魔对谈过,又特意铸剑,天魔也说他曾以为师父能够杀死自己。我想师父一定会留下相关的线索。”
不知为何,任逸绝没有接这句话,他转而说道:“我对天魔所知实在是太少了,他与魔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魔母的禁术能否解开,天魔又到底想做什么,这些事倘若一无所知,自然拿不准天魔的动向。所以,我想问一问村长,看看能不能从村子里得到些什么消息。”
行走至今,身上所负责任,所担事情何止一件两件,错乱如麻,叫人无法看清。
也许是多心,千雪浪隐隐觉得,任逸绝似乎正在回避自己,既没邀请自己同行,也刻意在言谈里避开“我们”二字。
说起来,水无尘的事情还没能解决,自与荆璞比试后,种种麻烦纷至沓来,几乎叫千雪浪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他想了想,问道:“任逸绝,水无尘之事还没有结果,你……你要与我同行吗?”
任逸绝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之色,随即目光沉下,不知心中在想什么,好半晌才道:“应是我问玉人才对,难不成玉人还要与我同行吗?我与水姑娘虽然称不上有多深厚的交情,但瞧她磊落痛快,自是很愿意为她解忧,不过……玉人难道不忧虑?”
纵然是千雪浪,也问不出“忧虑什么”的蠢话来。
倒不如说正因为是千雪浪,才不会天真无邪地问出“忧虑什么”这一问题。
二人再度将被搁置的话题抬到明面上来,任逸绝已说得这般清楚明白,等待着一个答案。
感情虽然非常相似,但人却是完全不同的。
未闻锋很喜欢师父,他总是想尽办法掩盖住这种喜欢,好像要是师父知道了,他们之间就再也做不成朋友一样。
千雪浪仍然记得在师父死后,未闻锋那样心碎,那样难过,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留下师父的模样。即便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个再也不可能给予他回应的人,未闻锋仍然那样谨慎小心,好像怕冒犯了师父一样。
直到……直到他实在是太伤心了,伤心到开始憎恨师父。
可任逸绝不同,他的头脑始终很清醒,这种情感迷惑了他一时,却无法令他变得怯懦不安,倘若他得不到,就干脆将这得不到的东西放下。
也许任逸绝才是最适合修炼无情道的那个人也说不定。
在山上时的光阴宛如昨日,那个多情至极的任逸绝似还历历在目,以至于眼前的任逸绝反倒令人格外陌生了起来。
“我没有忧虑。不全然是因为……是因为我可以拒绝你,不全然是因为我很强。”千雪浪摇了摇头,沉吟片刻,似乎在思索如何该说得更清楚明白一些,“刚刚你来牵我的时候,是不是想牵着我的手?”
任逸绝没有回答。
千雪浪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看得出来,你中途变了心意,只牵着我的袖子,这不是什么大事,可我心里却觉得有点失望。”
任逸绝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千雪浪说完这些话,目光之中溢出许多柔情与温存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上去几乎软化了,很快,怅然的神色一闪而过,他的面容再度平静,冷漠得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那又怎么样呢?”任逸绝说,“就算……就算玉人真的有一点点爱上我了,那又怎么样呢?仍然是要放下的。”
他笑了一下,有些讥讽的模样,声音仍然很温柔。
“要是不放下,那就不太好了,我不希望见到为情所困的玉人,那样太痛苦了。”他顿了顿,被自己的话伤到,控制不住地显露出几分失落来,“没关系,玉人何时爱上我,何时放下我,都不必告诉我,不必让我知道,玉人只要悄悄地明悟就好了。”
任逸绝含笑看着千雪浪,笑得当然并不好看,只是勉强维持着礼仪:“毕竟我与玉人,本就只是为了各取所需而已。”
为什么要说这么伤人的话?为什么要想得这么明白?
千雪浪忽感到一阵怅然,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他想起一件事来,慢慢地问道:“因为我不配吗?”
任逸绝望着他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一尊快要崩溃的石像,神色看起来格外的可怕又心碎,僵硬许久,才干涩地回答:“不,玉人。”
这次他沉默了很久才说话。
“在……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凡人窃取了仙女的衣裳,将她留在人间做了自己的妻子,仙女无法回到天上,只好与他做一对幸福的夫妻。师父很不喜欢这个荒诞的故事,他说这个凡人太过自私,他说仙女不应当动情。”
“我那时候并不明白,可现在,已经懂得了。我也不过是一名凡夫俗子,凡夫俗子总是如此自私自利,千方百计地想去偷窃仙人的羽衣,可仙人若困于一身羽衣,那也就不是仙人了,充其量是拥有了法宝的另一个凡人。”
“我不过是……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第115章 万里云涛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 原来是如此淡薄的。
即便萌生爱意,即便有所不舍,到底要跟随自己的命运行走, 半点也无法强求, 分别对于千雪浪而言并非陌生之事, 然而此刻他确实感觉到一阵莫名的仓惶。
他明白, 任逸绝说得每句话都有很道理。
道理, 偏是如此有道理,可是这世间, 唯独情是全然不讲道理的东西。
半晌后,千雪浪方道:“我帮水无尘是为情,可应下五怪人交托是为利,你娘亲不是还需要浮蝶蜕吗?”
“是。”任逸绝凝视着他,低声道,“我确实需要浮蝶蜕。看来, 我少不得要陪着玉人走这一遭了。”
千雪浪沉默地站着, 他对情所知不多, 可隐隐约约觉得,任逸绝此时的模样与当日赶走自己的未闻锋既相同, 又不同。
师父分明骗了未闻锋, 他却仍想日日夜夜地与师父厮守在一起, 不愿意让自己带走师父。
现在千雪浪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
也许犯了错的师父更好,虽叫未闻锋忍不住生气, 忍不住痛苦, 但又……又欠了未闻锋, 仿佛两人之间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纵然不能爱他, 可到底牵扯难断。
就像魔母折磨着天魔那样,就算见到的再也不会是当年那个魔母了,可天魔却因为妻子的恨意与痛苦,感觉到她正活在自己的心中,永远没有分开。
任逸绝正好相反,明知得不到,所以他就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想知道,将一切都割舍了,早早地放下,免得误人误己。
因此分明能再走下去,能够再待在一起一段时间,他也并不觉得幸福,反而感到了无穷无尽的痛苦。
爱与恨,有时候竟如此相似。
千雪浪不是爱说话的人,少去任逸绝的巧舌如簧,两人少见地陷入寂静之中,还未等任逸绝转变话题,身后忽然传来鹤云涛不确定的声音:“是……是……恩公吗?”
两人齐齐回头,任逸绝脸上略有惊奇之色,很快就化为微笑:“原来是你。”
他早就知道鹤云涛在此,自然没有半点波澜,倒是汤问贤瞧他神色镇定,甚是奇怪。
原先鹤云涛只是觉得背影相似,尚有些拿捏不准,待见着任逸绝回头之后,自是大大放下心来,忍不住欢喜道:“恩公,你是何时到此?又怎么会来?总不见得又知道我遇险,特意前来相助吧。”
他与任逸绝几番历险,心中早将此人当做生死之交,话语之中亲昵无比,倒叫见惯大师兄不苟言笑的其他几名弟子甚是错愕。
“你怎知道我不是?”任逸绝淡淡一笑,“不过这次要叫你空欢喜一场,我还真的不是为你而来。”
这不过随口一句玩笑,鹤云涛本没在意,任逸绝更是随口应答,千雪浪却忍不住瞧了任逸绝一眼,汤问贤更是拿住话头。
“那不知道阁下是为何而来?”汤问贤眼睛一转,神色古怪,“该不会是为了斩妖除魔吧。”
这话一出,众人都知他问得刻意,鹤云涛微微沉下脸去,可汤问贤并没有说什么,总不好当众给他没脸,无端地大声呵斥一番,要真如此,反倒被汤问贤抓住把柄,因此只是脸上不悦。
其他几名年轻弟子虽有心想为村子解释几句,但想起之前芜秽的举动,也一时犹豫起来,没有多言什么。
任逸绝何等人精,怎会看不出汤问贤的盘算,然而他如今心灰意冷,对于人情世故甚是厌烦,更何况魔性已然释放而出,这才明白自己往日无由来的怒火从何而生,自不愿再纠缠不休下去,干脆冷笑了一声。
“确实不为斩妖除魔。”任逸绝冷冷道,“因为我就是魔,我们早已在村中见过,如何,换副形貌就不认识了吗?”
众人皆是一惊,鹤云涛眉毛一皱,隐有忧色。
千雪浪虽不知任逸绝为什么要说出自己的身份来,但人魔样貌迥异不同,他不明白任逸绝何故无由来地刁难众人,便解释道:“他就是万云涛。”
鹤云涛轻轻“啊”了一声,神色变幻莫测,忽又道:“原来,万云涛是恩公的真名吗?”
“不。”任逸绝心情不怎么痛快,可对鹤云涛尚有几分留情,摇摇头,对他口吻缓和不少,“我……”
他一顿,想到半魔这身份能叫众人误解自己与村子本就有所联系,但却解释不了万云涛与任逸绝的不同。
可要是说起近日才发现半魔这一身份,解释的问题又难免多了起来,众人少不得要问为什么为何来此,总不能说是为了追寻玉人到此。
他犹豫片刻,还是道:“我真名叫做任逸绝,万云涛是个假名。”
名为奢求,情更是妄想。
相配又如何?一厢情愿地相配,一厢情愿的多情,最终不会成真。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神色古怪,面面相觑之后,谁也不曾说话,鹤云涛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来,倒是任逸绝安抚了他们几句,又自称要去寻村长说说身份的事,就这样离开了。
鹤云涛看得出他兴致不高,并未拦人,只是看向千雪浪道:“不知道恩公与前辈方才在说些什么?在下虽本事微末,但也能略尽绵薄。”
千雪浪摇摇头:“这件事,你帮不上忙,我也帮不上忙,只能任逸绝自己想通,是他自己的心事。”
他说得淡然,其实自己也不知该做什么,他与任逸绝都要除去天魔,当然应一起去村长那里打听天魔的事。
可是,任逸绝没有喊他,这意味着任逸绝并不想跟他一起去见村长。
千雪浪想,也许他应该独自前去。
他想了想,也离去了。
千雪浪一向冷淡高傲,得到这个玄而又玄的答案也在众人意料之中,若说鹤云涛是不愿去拦任逸绝,那么在千雪浪身上就是无法拦下,只好也目送他远去。
庆典才过,村人忙碌着收拾的事,更何况任逸绝在前,千雪浪自不会白天去打扰村长,他瞧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村中点起灯火,知道这才是自己应动身的时候。
正当千雪浪出门时,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呃,前辈在吗?”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声一同响起。
来得不止一人,还有另外一人,因为那声音很快就压低道:“宁舟师兄,我瞧屋里没有点灯,你说前辈真的还在房间里吗?”
“应该在才对,也没见前辈出来啊。”宁舟犹豫道,“不然我们再敲敲?说不准前辈是午休歇下了。”
另一道声音嘀咕道:“午休歇下,睡到现在吗?”
千雪浪打开门,门口两个人身形不稳,险些扑了进来。宁舟下盘扎实,一下子站定,身旁那名小弟子显然苦修不久,踉跄一步,几乎撞到千雪浪身上,好在被宁舟抓住后领,快磕上千雪浪时又被带了回去。
小弟子晕头转向了一番,才终于找回魂来,一抬眼见着千雪浪冷淡的面容,下意识欣喜道:“师兄!前辈真的在……房……里……”
随着说出的每个字,这名弟子的思绪恢复,神色也逐渐惊恐起来。
宁舟连忙行了一礼:“打扰前辈了。”
“什么事?”千雪浪问,他认得这两人,在之前同行时都较为维护鹤云涛,却不知为什么要来找自己。
宁舟神色略显尴尬,做贼似得左顾右盼一阵,窘迫道:“是这样……呃,前辈,能不能让我们进去?我二人有些问题不太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相询。”
千雪浪沉默片刻,侧过身体,让二人入内,又将门关上。
屋内一阵漆黑,只有傍晚些许昏暗的光影,那名小弟子打了个哆嗦,干巴巴地道:“师……师兄,我们真的要这样说话吗?”
宁舟也有点不知所措,他犹豫着想要开口,又怕千雪浪不会答应。
白昼黑夜对千雪浪而言并无不同,可他之前失过五感,知晓对寻常修为的人而言,光线颇为重要,因此很快就点起了一盏灯烛。
屋内顿时明亮不少,才叫二人松了口气。
“说吧。”千雪浪淡淡道。
两人对视一眼,用眼神推让一番,最终以年长的宁舟落败,他咳嗽了两声,略有些扭扭捏捏地试探道:“前辈与那位……嗯……任公子是否相熟?”
千雪浪微微皱眉:“直说。”
宁舟又咳嗽了一声,推了一把身旁的小弟子,脸上已有几分红晕,磕磕绊绊道:“我说过了,轮到你了。”
小弟子正满心期许地看着他,冷不防被丢过话来,也结结巴巴起来:“噢噢……我们……我们是想问,万云涛……嗯……任公子为什么要起万云涛这个假名?”
为什么要起万云涛这个假名?
千雪浪一怔,他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两人推来搡去的,宁舟又拼命挤出一句话来:“听……听大师兄说,恩公,啊不是,嗯,是说任公子才华横溢,我们是想,这个假名也许有些深意。”
小弟子连忙点头:“对!深意!”
这也算一句话吗?宁舟忍不住瞪了师弟一眼,小弟子毫无畏惧地……闭上了眼睛。
宁舟只好又结结巴巴道:“重名……也不太常见嘛。我们只是想,大师兄叫云涛,是因为他的爹娘希望他鹤鸣九皋,声闻于天,遨游云涛之中。所以,我们想知道,嗯……任公子自称万云涛,万里云涛……是否有别的意思呢?”
小弟子拼命点头:“没错没错,我们就是……想问问,任公子有没有跟前辈说过诸如此类的话题吗?”
纵然两人没有说太清楚,可千雪浪已经完全明白了,他愣了愣,本想否决,却忽然又想道天命之中的种种情况。
就算任逸绝喜欢着他,知道不可能后,难道就不能再去喜欢别的什么人了吗?
也许这时候任逸绝还没有喜欢鹤云涛,只是有些在意,会偶尔想起他,以后却说不准了。
千雪浪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你们想的话,我可以帮你们去问。”
帮你们去问吗?
千雪浪忽然觉得有点可笑,他何时也变得如此虚伪造作了。
于是他摇摇头,又重说了一次:“我不知道,我会去问。”
两名弟子不明所以,可见他答应,仍是险些喜极而泣,不住感谢。
第116章 天命预兆
这两名剑门弟子必然是为鹤云涛而来, 只是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是想求个答案,断了任逸绝的念想,强调人魔殊途;还是想知道他们二人是否两情相悦, 从中撮合, 避免错过一段金玉良缘。
待到两名弟子离开房中, 千雪浪心绪不宁, 想着要先寻村长商议正事才要紧, 可脚步不自觉地往任逸绝的房中走去。
准确来讲,那是万云涛的房间才是, 也不知任逸绝将身份告知村长没有。
千雪浪一路怀有心事,路过的村民知他生性不爱理人,没人上来打招呼,倒也都没怎么注意到这点异常。
他虽没将旁人放在眼中,但身边走过什么人却是十分清楚,如此来到万云涛的房门外, 正要敲门, 忽感觉背后似有什么人瞧着自己。
千雪浪转过头去, 只见远处花丛山影之下,站着芜秽, 他候在那儿, 略有些失魂落魄的, 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叫千雪浪心中略微生疑,不知要不要问上一番, 哪里料到芜秽自己走上前来, 幽幽问道:“你要找云……云哥吗?”
芜秽在说到这个称呼时, 犹豫片刻,似想改口, 最终还是坚持自己原先的称呼。
千雪浪瞧他的模样,就知晓任逸绝应将身份一事告知村长,芜秽应也知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魂不守舍的:“不错,我有事情问他。”
芜秽神色略有些古怪,缓缓道:“你随我来吧,我带你去找他。”
不知为何,今夜的芜秽似乎格外的浑噩恍惚,行为也略有些颠三倒四,千雪浪原以为他是又被天魔附体,可看起来并不相似,倒更像遭受了什么打击,又或是发生了什么叫他心神不定的事。
不过这事儿不甚重要,千雪浪并未在意。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村民难得见他们二人搭档,皆觉稀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就连千雪浪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芜秽却仍是置若罔闻一般,直是在前方为他带路。
人烟渐少,只听溪流叮咚,花香扑鼻,芜秽竟将他带往山野之中,四下环境清幽,花草丰茂,伴随明月当空,别有意趣。
夜间甚是清凉,清风缓送,偶有蝉鸣鸟语,甚是惬意,千雪浪轻轻眯起眼睛来,脸上微见愉悦之情。可芜秽却在此刻顿住,他脸色没这般轻松快意,反倒露出几分惨淡,于月光之下更显僵硬,忽将手指往前一指,倒也不曾说话。
千雪浪顺着他的指向看去,只见月光之下,鹤云涛与任逸绝正坐在溪流旁的空地上说话。
两把剑放在旁边,两人额间都隐约见汗,血色充盈,神色欢喜至极,显然才刚切磋比试过,这会儿正亲密无间地小声交流着。
若非千雪浪亲眼所见,他实在想不到任逸绝竟还有这般轻松自在的时候。
轻松自在的任逸绝……
其实仔细想想,以前似乎也是有的,只是更多时候,任逸绝对着他总是多了几分忐忑与小心,有时候甚至会顺着他的意思变化态度。而连日来,不论是任逸绝也好,万云涛也罢,总是不怎么开心,说起话更是让人难以理会。
千雪浪一时间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喉咙里似乎堵着什么,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虽平日不爱说话,但不想说与说不出来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他……他觉得很难受。
夜风徐徐,吹落几朵花瓣,正飘落在鹤云涛的头上,任逸绝自是一眼就瞧见了,一脸戏谑地指着他的头发说了什么,鹤云涛顿时手忙脚乱起来,花儿纷纷跌落,两人四目相对,忽然大笑起来。
以千雪浪的修为,听清二人所言并不困难,可不知怎么,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任逸绝与鹤云涛在说什么,远离人烟,两人单独到此,自然是说一些不希望别人知道的话,何必强要去听。
他转过脸来淡淡瞧了一眼芜秽,只见芜秽仍然魂不守舍地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见他神色妒爱交织,伤心不已,又似茫然无措。
千雪浪忽然想到天命之中,自己对此事的评价:“一见倾心,自沉爱河。”
但,这又怪了。
千雪浪心道:“不对,任逸绝非是花心浪荡之人,倘若真是苍天欲世人以情入道,何以任逸绝对他们丝毫不动情意,这与天命之中所展露的全然不同。”
他神色顿转凝重,细思起来。
天命之中,任逸绝有过许多缘分,那些缘分窥见时并不明显,只瞧得绵绵情意,那时候千雪浪从没将这些联系起来,如今想来,方觉得有不少古怪之处。
任逸绝因缘际会救下鹤云涛后,他二人结识不假,可真正的关键是天魔遣人追杀,二人这才一同出生入死,建立交情。
这是一切的开始。
至于崔景纯之事,千雪浪虽没在意,但他瞧得出来,崔景纯对着任逸绝甚是钦慕,是不是情爱难说,可任逸绝对他显然无意。
两人因崔景纯进入城主府,自崔玄蝉口中得到魔奴的消息,之后就离开了东浔城,再没相见。
如今想来,这为天魔之事的线索与延续。
再来就是百无禁与任逸绝,那段时日千雪浪有伤在身不提,任逸绝又伪装成与他素不相识的魔者,两人关系尴尬,因此千雪浪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百无禁与任逸绝又有什么内情纠葛。
暂且将百无禁按下不提,芜秽在这座村落之中,他对万云涛不知道是一见钟情,还是别有缘由,任逸绝仍是态度莫名。
可他所在的白石村确实接纳了成魔的任逸绝,同样在此处,他们见到了天魔。
一开始,千雪浪还当万云涛本就生于此地,后来知道了万云涛与任逸绝为同一人后,才知必有内情。
这些人,这些事,看似是情爱因缘,实则都落在了天魔复生的要点上。
天命之中出现的,是任逸绝的命运——
千雪浪神色微变,将目光投向了场地之中的任逸绝,这俊俏风趣的年轻人已恢复成人形,不复魔身,可仍无法改变在他血液之中流动着一半的魔血。
他既是剑尊任苍冥之子,同样也是半魔夙无痕之子。
当日天魔怀念爱妻而来,因此无意起什么争执,也不曾提到为何擒抓任逸绝,可是他既派人活捉任逸绝,说明必定有所图谋。
魔……半魔……天魔……
千雪浪皱眉思索,他突兀想起天魔体之事,又想起魔者在地母胎池之中要自己杀了他的那个要求,心中骤然一惊。
莫非,任逸绝……会成为下一个天魔吗?
撇下人世间的至亲至爱,了断一切因缘,成为天魔真正的躯壳……还是说,还是说任逸绝的命运与天魔息息相关。
动用诛魔解封,会是一个预兆吗?
诛魔剑并非靠蛮力就能驱使的神器,千雪浪很清楚自己无法动用诛魔剑,至今能够动用过诛魔的唯有任逸绝一人。
可是,任逸绝倘若以半魔之身使用诛魔——自身必然受害。
难不成最后他也会像是师父那样……像是师父那样……与天魔同归于尽,真正终结这场浩劫。
在天命的预见之中,安危之兆,祸福之机,往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其中不单单天机有数,更有人事抉择在其中。
因此世间招摇撞骗的神算子不少,各个说自己能窥探天机,可又有几人真能说得出来未来的变局。
“玉人在想什么?怎么想得这般入神?”
等千雪浪回神时,身旁的芜秽早已消失不见,溪流边也不见鹤云涛的踪影,像是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站在花丛旁的任逸绝。
任逸绝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绿丛之中的花朵,那娇艳的花儿盛在他掌心之中,微微颤动着,似惹人垂怜。
“他们呢?”千雪浪问道。
任逸绝平淡道:“他们?我并未见到其他人,至于鹤云涛,他已走了,我想玉人也许是有事要单独对我说,因此请他先回去了。”
千雪浪想大概芜秽是不愿意跟任逸绝见面,先悄悄走了,自己想得入神,被任逸绝发现了也没在意。
其实他本是想问一些要紧的事,可话到嘴边却变了样:“我见你与鹤云涛十分相投,很是高兴的模样。”
任逸绝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笑,又说不出的悲伤,他静静瞧着千雪浪,不知是误解了什么,低声叹息道:“我……我的心意就这般叫玉人厌烦,竟到玉人这般盼着我好吗?”
他脸上肌肉抽动,神色甚是古怪,几乎要掩藏不住情意一般,可千雪浪瞧不明白,正如天魔所言,人心实在是过于复杂,不过他倒是听出任逸绝言语暗带讽刺,他自幼剔透,顿时明白过来这其中讽刺,微微一叹。
盼着你好?这怎么会是盼着你好,倘若我真的强迫你去喜欢别的人,这是为了自己省心,还是盼着你好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千雪浪淡淡道,“你近来并不快活,与鹤云涛在一起时,很是放松,我为你……”
他一顿,“为你高兴”四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来,于是顿了顿道:“我希望你高兴一些。”
这倒是真情实意。
任逸绝沉默着,目光渐渐变得温柔起来:“我没有不高兴,不知玉人找我做什么?”
千雪浪就将那两名弟子来找自己的事说了一番,任逸绝听了,神色又渐渐地冷下去:“玉人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我吗?”
“嗯……我不知道,因此来问你。”千雪浪道,“万云涛这名字是为了鹤云涛而起吗?”
任逸绝怒容顿现,呼吸急促了几分,冷冰冰道:“玉人要这样想的话,就这样想吧。”
原来不是吗?
千雪浪已然明白,他也不知为什么,如今不管说什么总会触怒任逸绝,任逸绝的脾气实在越来越大,他无意争执,更何况已经得到答案,只要再将这个答案告诉那两名弟子就可以了。
哪料千雪浪才刚转身,忽觉臂弯一紧,竟叫任逸绝扯住了一条胳膊。
“你难道……难道从没有想过,也许是千重雪浪,万里云涛的万云涛。”
第117章 长相厮守
千重雪浪, 万里云涛。
有关这其中深意,千雪浪确实不在意,能够知道很好, 不能知道倒也无妨, 只要不是有关鹤云涛就好。他知道凡事不能问尽, 尽则易生极端, 旁人不爱说的秘密是无论如何都逼问不出的, 只是他没想到任逸绝会说出来。
任逸绝其实也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回过神来后就顿生慌乱, 忙改变话题道:“说来……说来玉人怎地这般热心?竟甘愿为两名弟子跑腿,向我问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
“热心为他们跑腿,你是这样想的。”千雪浪淡淡道。
“难道不是?”
“不是,的确是他们前来找我,我才想要知道这件事的缘由,可并不是为了他们, 是我自己想要知道, 顺便告诉他们罢了。”
任逸绝忽然一滞, 轻轻道:“那……那玉人为什么想要知道呢?又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呢?”
他不住地打量着千雪浪,目光柔情万分, 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情衷, 可最终并没有说出什么来。
千雪浪沉吟片刻:“问这种事, 还要什么身份吗?”
“那是自然的,要是不用, 他们为什么不找村民, 不找村长, 甚至……不找芜秽?因为他们是半魔,玉人是人, 如此就有了第一重人魔之分。”
任逸绝说着,忽然松开手,那朵花被他拂落在地,花瓣散落一地,他浑然不觉,不住地往前行走,仿佛要追随着月光而去。
千雪浪只好跟上。
“人与人之间,只能问与我有些交情的,这就有了第二重情疏情密之分。”任逸绝侧过头来,垂下脸去闭目微笑,好半晌才睁开,“那玉人呢?玉人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呢?是我的前辈,还是我的朋友……又或者是我的情……”
情人。
千雪浪知道任逸绝想说这两个字,见着他的口唇一动,这未出口的两字就已足够清晰了。
任逸绝并没说出,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很快将脸转过去,有意逃避开这个话题,袍子在夜风之中微微飘动,淡漠道:“罢了,倒也不甚重要。”
纵然任逸绝无意追究,千雪浪仍是要答:“朋友与前辈,似乎哪个都不适合。”
这个回答让任逸绝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低声一笑,努力挽回道:“这样吗?这样啊……纵然什么都不是,我与玉人之间确有交情,也不算他们问错。”
“对你而言,又有什么差别?”千雪浪神色从容,反问道,“不论我对你如何,你不是都不想知道吗?”
“是啊。”
任逸绝才刚应下,就陷入一阵无言的沉默之中。
千雪浪很快走到他的身边,两人并肩同行着在月下行走,过了许久,任逸绝才继续说了下去:“是啊,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因为只要知道哪怕一点点,就会变得像现在这样贪婪,就会忍不住追问玉人在想什么,如何看我。只要玉人问我一句话,我就想将全部的心意再告诉你,现在不已经是这样了吗?”
“我真是不明白。”
千雪浪轻轻叹了口气:“我想我并没有听错,更没理解错,你既不愿意我爱你,也不愿意我不爱你,那你想要如何呢?”
他顿了顿,又道:“是不是你也像未闻锋那样,已不渴求爱了。”
任逸绝轻轻笑出声来,眉宇之间却溢着怅然:“这种时候还提起旁人,玉人心中莫非只有看破,而没有感受吗?”
千雪浪并没有回答。
好在任逸绝也不需要他回答:“我比大铸师要更贪心得多,也想得更长远得多,尽管我也不知道大铸师是否想要和仙君的回应,也许曾经想要过,可后来就不要了,只想要相欠。纵然是我,也无法完全明白。”
千雪浪看着任逸绝,觉得他变成人形后,似乎显得幼小了许多,可怜了许多,不像做万云涛时那么意气风发了。
但其实,万云涛也有很可怜的时候,任逸绝看上去简直比万云涛还要可怜。
任逸绝笑了一下:“我的心思总是比别人多,常常会想到许多许多可能,师父总说我这样很容易伤心,我想什么都知道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强。现在想想,也许不知道还好一些,不会这样的为莫须有的东西伤心。”
千雪浪问道:“你想了什么?”
“我想了很多很多。”任逸绝道,“比如说玉人一点儿也不爱我,只是有点可怜我,同情我,说不准有一点点的喜欢我,这样的话,只有我一个人伤心。可我又想,要是玉人的无情道得过情关,你想必要去爱另一个人,那我就忍不住要恨玉人了,还要去恨那个无辜的人,那个很快也会被玉人抛弃的人。”
千雪浪沉默了一会儿道:“被我抛弃的人?”
“是啊,难道玉人会与他长相厮守,放弃飞升吗?”任逸绝的声音像一根绷紧的弦,又被他克制着,很慢很慢地放下来,“那样的话,我……我会很生气,很生气……生气到要将自己关起来,关在绝不能逃出去的地方,最好什么都不能想,连玉人都不会想,才能不做出让玉人伤心难过的事来。”
千雪浪犹豫片刻,还是说道:“还没有那样的人。”
任逸绝笑了出来,重复道:“是啊,还没有那样的人。”
“那么,别的呢?”千雪浪带着一点试探地问道。
任逸绝抿了抿唇,倒不是紧张,更像是有点无措:“别的可能,我当然也有想过,想过玉人也愿意爱我……然后就将我抛弃了。”
伤害在爱之中难道是如此常见的事吗?为什么人人都是这样想的。
未闻锋被师父所伤害,天魔被魔母伤害着,就连任逸绝在幻想得到的时候也总不忘被抛弃的可能……
“我不会那样做的。”千雪浪想了想又补充道,“师父也不是这种人。”
他倒不是无缘无故提起和天钧,而是想到天魔曾说和天钧开解过他,虽不知道师父是从何得到的感悟,但也许师父也曾经历过什么,他不愿任逸绝误会。
出乎意料,任逸绝竟然点点头赞同:“我知道,我……很明白,玉人绝不是这样不负责任的人,你倘若放下了某种感情,一定会说得清楚明白,徒留下纠缠不清的人。不管被留下的人多么绝望,这都算不上抛弃。”
千雪浪一时哑然。
人总是祈求着天长地久,永无止境的感情,可一旦自己厌烦,这种感情又难免成为拖累。
放下某种情感对千雪浪来讲十分轻易,正因如此,他也明白对于无法放下的人而言何等残忍。
“我也不知道那样算是好,还是坏,想起来会觉得很难过,又很开心,想到玉人这样深地爱过我,又全然没有耽误你的道行,似乎也没有可求的了。”任逸绝摇了摇头,“可我是个很贪心的人,自幼就是如此,要是得到什么,就要变本加厉。小时候师父陪伴我一日两日,我就央求他再多陪我几日,最好五日六日,可即便师父答应陪伴我五日六日,那又怎样?我一定会想要更多更多……”
千雪浪沉默片刻,低声道:“那又怎么能算贪心呢?”
“我要是得到了玉人,一定不像现在这样想得这样满足,不会觉得没有什么可求的,会有更多想要的,变得更贪婪,更可怖。”
千雪浪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复苏起来,痒痒的,又带着一丝一丝的疼痛,叫他觉得不太痛快,可说不出来为什么不痛快。
这种感觉有一点儿像他头发变白的时候,又不完全相同,更像某种东西在他的身体里生长着,他却无可奈何。
“要是更贪心一些呢?”千雪浪问,“要是,那个人就是你呢?长相厮守,放弃飞升。”
任逸绝猛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一时间有点笑不出来了,神色空白地看着他许久,看上去并没有高兴,反倒更像惶恐与痛苦。
千雪浪隐约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非常残忍的话,可幻想一场美梦,难道也这般残忍吗?任逸绝何时变得这般胆小了。
“我天生早慧,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母与子是怎样的关系了。”任逸绝的笑容消失了,突然提起另一个话题,“我知道母亲一定耗费了许多气力才生下我,我知道一个女人在怀孕的时候是怎样脆弱,于是师父不在的时候,我常常会想,我是否值得呢?”
千雪浪什么都没有说。
“法术练得不好,总是满脑子的歪脑筋,又那样暴躁,师父管束我许久,他从没有生气过,可我常常会想,为什么我不能更听话一些呢?为什么我不能控制自己,总是会伤到别人呢?母亲要是醒来,见到自己辛苦生下的孩子这样调皮捣蛋,一定会很失望。”
这显然说的是任逸绝小时候暴露半魔本性的事,千雪浪忍不住道:“为什么要这么想?”
“师父也这样说……他说只是因为魔气的缘故,他说封印之后就没事了,我那时竟然真的相信了,可是我体内的并不是魔气,我就是魔。”任逸绝颤抖着声音说道,“那些暴怒,那些嫉妒,那些贪婪,就是我的本性,不是别的什么原因,不是……不是被迫的,它们就是我心底的声音。”
真是个乖孩子。
千雪浪忍不住想道,他从没有见过任逸绝小时候的模样,可能想象得出来那一定是个很乖很乖的孩子,去压抑自己的本性,去做这样一个好的人,一个温柔的人,怎么还会嫌自己做得不够呢?
“我自然也想过,要是玉人陪伴我留下,再也不去想别的事了,那当然很好……”任逸绝道,“可一想到这些事,就算不去想天魔,不去想更多的麻烦,只有我跟玉人。我要是又变成那个样子了呢?突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凶性大发,强迫玉人做一些不喜欢的事。就算再也不会变成那样,可我要是变得更贪婪,不再像现在这样能说很好听的话,装得很豁达大度……”
“那时候,玉人要是后悔了呢?后悔为我放弃一切,后悔选择我,发现自己看错了人,觉得很伤心,很难过,很失望,那该怎么办呢?”
千雪浪想了想,忽然伸出手去捧住了任逸绝的脸,雪白而冰凉的手指滑过他的耳廓,低声道:“闭上眼睛,不准看我。”
任逸绝呆呆地看着他,直到千雪浪皱起眉头,才慌张地闭上眼睛,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唇上微微一凉,很快就热了起来。
有那么一会儿,任逸绝才意识到千雪浪在吻自己,那吻很柔软,像含着花瓣一样,可惜一触即分,他的唇上很快冷却下来,几乎有些失落地往前凑了一下。
千雪浪仍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我是人,我刚刚也强迫了你,做了你不喜欢的事。你觉得如何?看错了我吗?”
任逸绝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呆呆的,好像被吓懵了一样,直到千雪浪让他说下去,他似乎才终于动作起来,仍然显得有点茫然,仍然有些打磕巴。
“玉……玉人?”
“嗯。”
任逸绝犹豫了一下,再度开口,声音听起来似乎十分公平公正,全然不夹杂半点私心:“玉人还要再强迫我一次吗?……万云涛就有两次。”
千雪浪:“……?”
第118章 亲身体会
这般无稽的请求, 千雪浪自然不可能答应。
又不是什么有来有回的欠债偿还,他之所以做这件事,一来是为了宽慰任逸绝, 二来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测。
还没等千雪浪想得更多, 就下意识拒绝了任逸绝。
任逸绝好脾气地笑了笑, 眉宇之间的忧愁散去一些, 不见被拒绝的难堪与狼狈, 反倒显得有些高兴,他像是看透了千雪浪在想什么, 温声问道:“玉人得到了什么吗?”
看着任逸绝洞彻的双眸,千雪浪突然无言以对,他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一阵焦躁,也不知道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对劲,只是说不上来的不快。
然而这个问题,与过去的论道又有何不同?
“玉人应当也有一些些喜欢我了吧, 即便不是能够共度一生, 结为道侣那般喜爱, 应也不厌倦与我亲密接触。”任逸绝的神色之中有一种过分成熟的包容,“你方才那样做, 除去……哈, 对玉人而言也许算是惩戒, 可对我而言,却是奖励……”
他低声喃喃着,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又很快抬头去仰观苍穹, 冷月掩藏一片紫云之后,天地冷幽幽的, 仿佛透过一块轻薄无比的寒冰照落下来,有一种沁人的冰凉之感。
任逸绝的心静了下来。
“不过,还是按照玉人的意思来,那个吻除去惩戒,我想玉人心中应当还另有想法吧。”
千雪浪静静地听着,他瞧着任逸绝的神色微微变化着,那个可怜稚嫩的年轻人一下子长大了,或者说,又再度变回初见时稳重成熟的那名陌生人。目光坚毅,神色从容,有一股天然的潇洒风流,似乎置身事外了一般,心弦难起波动。
唯一能够确定的,大概是任逸绝此刻的确感到愉快。
可为什么愉快呢?
千雪浪困惑不已,他的确吻了任逸绝,可二人都心知肚明,这绝不是回应,更何况就连任逸绝自己都已说得如此清楚明白,这份喜欢仍算不上爱——
他没有得到,又是从何处滋生快乐?
“你看得出来?”千雪浪问道。
有时候就连千雪浪自己都觉得好笑,他似乎总是在问任逸绝,问任何事,任何人,甚至是问自己的心事。
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很明显吗?”
“不。”任逸绝低头笑了笑,“只是我看得出来而已,惩戒有许多种办法,玉人明知我对你心怀不轨,还用这般手段,想必是另有打算。”
千雪浪沉吟片刻,点点头道:“不错,我曾抗拒过万云涛,纵然之后原谅宽恕,可当时确实感到不快,而你不同……”
这让任逸绝微微地笑了一下,尽管万云涛跟任逸绝都是他,可他仍然听明白了千雪浪的意思。
那时候万云涛对千雪浪而言,不过是一个陌生至极的魔人,他心中不愿,再正常不过,毕竟无情道人又不同于肉.身菩萨,对这等情爱欲求全无抗拒。
他的胸膛里似乎有一块沉甸甸地坠下来,觉得十分酸涩,同样也感觉到十分柔软,于是感叹:“世上有一个这样可恨又这样可爱的玉人,实在叫人觉得心里又是难过,又是高兴。”
任逸绝像是完全平静下来了,反倒是山间的溪流嘈杂不停,千雪浪看着潺潺流动的溪水,觉得它们大抵冲走了任逸绝的许多心事。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么,玉人领悟了什么呢?”任逸绝轻轻柔柔地说,“还是说,就只是明白了这些?明白……我可以,而万云涛不可以。”
千雪浪想了想:“还应该有什么?”
任逸绝很轻地叹了口气,看上去并不是真的要叹息的模样,只是有些无奈,有些犹豫,然后从地上采了一根草,展现给千雪浪看。
“玉人方才吻我,就如此这般。”
千雪浪瞧着那根草被环起来,手指轻轻一磋磨,就勉强地连在一起,松松垮垮地形成一个粗浅至极的圆环。
他挑起眉头,倒真有些好奇了:“什么意思?”
任逸绝沉默片刻,有些难为情起来,有些话可以说,然而以现在这个追求者的身份说来,难免有引诱之意,他斟酌片刻,还是将那小小的草叶编织成一个精致无比的草环,明明是一片草叶,却分成两处,互相缠绕,互相依偎,难以再度分散。
“情.欲的模样,咳……却是如此,恨不得纠缠一处,无法分离。”
这让千雪浪想起在地母胎池时的经历,想到魔者的气息,想到魔者禁锢着自己的手掌,还有口中仿佛打起环结的舌头,他忽然移开视线,不知道哪里得来的不好意思,感觉到脸上一热。
这倒是叫任逸绝大大松了口气,两个人不好意思,总是比一个人不好意思来得强一些,他当然不会取笑千雪浪,也没有死皮赖脸着撒娇再求一个吻,只是沉默着,等待千雪浪平静下去。
千雪浪果然很快平静下去,他沉吟片刻道:“就像欢情先生马车里的那种气味?”
“……的确有这类作用。”任逸绝想了想,倒没有否认,“不过只有欲,却没什么情,玉人不是也只觉得躁动不快,于是到门外去了。”
千雪浪对这种事虽不曾体验过,但称不上一无所知,尽管他的了解比起一无所知也没有差到哪里去,沉吟片刻后道:“那又是怎样的感觉呢?”
“很快乐。”任逸绝开玩笑一般,“宛如极乐一般,书上不都是这么说的吗?玉人难道没有看过吗?朱唇未动,口脂先香,既惊且爱,半推半就,如此情.欲自生。”
千雪浪淡淡笑了笑:“一定要擦口脂吗?”
任逸绝一怔,又听他道:“不必答,我同你开玩笑的。这种事,我自然明白,可那到底是什么感觉,我却不曾体会过。我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若非自己亲身体会过,只是思考明悟其中的道理,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于是任逸绝没有说话。
“你做过吗?”千雪浪忽然问道,“你生得这样好看潇洒,想必投怀送抱之流不在少数。”
任逸绝笑了笑:“要叫玉人失望,我虽学得不是无情道,但因性情激烈,因此师父特别教导,要我自幼强加克制,不可过度放纵。”
“原来除了情,也要克制欲。”千雪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神色仍然很冷淡,“那你想必也不懂了。”
任逸绝欲言又止,本想说食色性也,有什么不懂的,可如此说话未免轻佻,要是玉人再问,又生难堪,最终只是悻悻道:“……嗯。”
既然任逸绝不懂,自是不能问他,千雪浪心中颇为失落,然而这失落念想一起,顿时心中一凛,劝诫自己道:“普天之下又只任逸绝一人能问吗?我是要问道,还是问他呢?更何况这些问题与情爱相干,纵他明白,我一问到底,岂非是糟践他。”
如此心念一起,就将那点蠢蠢欲动的遗憾强硬压下了。
任逸绝再是聪明,又怎想得到那许多事,他见千雪浪不再多问,倒松了口气,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难以得到答案的。
两人沉默并行,在夜风中走了好一会儿,不知是哪里的花儿夜间开放,香气渐浓。
千雪浪又道:“你去见过村长了吗?”
“见过了。”任逸绝点点头,说了些从村长那里问来的事,大部分都没什么用处,只知道天魔与魔母的一段甜蜜却恐怖的过往,“天魔一族生来强大,习惯弱肉强食,与人类不同,不常聚集一处。可魔母不一样,魔母想要将这个世界变成魔的国度,而天魔也有意识地为魔母的心愿而征战着。”
千雪浪的眉毛一挑:“你认为,天魔仍想将人间改造成魔之乐土?”
“我确实有此猜想,毕竟……在传说之中,天魔是独来独往的存在,更不必说他上次出现,魔化了不少人。”任逸绝淡淡道,“不过是不是为了魔母,就没人知道了。”
千雪浪这才发现这件顶天大的正事一旦谈论起来,竟然也没一会儿功夫就说完了。
他与任逸绝的路程似乎该尽了。
恰在此刻,任逸绝听见风中传来的自然声响,忽然再度微笑起来,缓声道:“玉人还记得我们之间的那个约定吗?”
“约定……你是说……琴?”
任逸绝笑道:“不错,正是琴约,玉人当日欠我一首曲子,我想要现在听。”
现在就听吗?
千雪浪略有些迟疑,他们之间并没有许多牵绊,也没有什么约定,就这样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草率地了断这一琴曲之约吗?
“没有琴。”
任逸绝道:“我有。”
他果然从囊中取出一样长盒来,盒中是一把古琴,爱惜至极地抚过,缓声道:“这把琴是我十八岁时师父特意做给我的,虽称不上什么绝世珍品,却是我珍爱之物,还望玉人不要嫌弃。”
千雪浪接过琴来,琴很好,好得甚至有些出乎意料。
他干脆放下迟疑,问道:“那么,你要听什么?”
“无妨,都……无妨,我只要一点,玉人需得想着我,想着我弹奏这把琴。”任逸绝说得很慢,脸上仍然带着笑容,“我说过,我是个非常贪心的人,玉人在意我,已经让我很快乐了,因此还想要更快乐一些,我想听一听玉人会因为我弹出什么样的曲子来。玉人天赋卓绝,悟性奇佳,要是再等下去,恐怕就什么都不会有,也什么都不会在意了。”
“所以,我想趁着现在玉人还算喜欢我的时候,得到这一点点情意。”
第119章 不灭人欲
一点点的情意吗?
千雪浪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稀少的东西, 他渴求的,想要的东西本就很少,纵然无法得到, 也从来不会强求, 他实在不明白如任逸绝这般只要一点点的情意就能够愉快满足, 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
二人寻了处空旷之地坐下, 千雪浪信手一拨, 只听弦声铮铮,果然是一把好琴。
任逸绝已在身旁落座, 笑道:“虽不能焚香静心,但此间花香宜人,闻来令人胸中开阔,自然之香,更为平静,请玉人一展琴艺。”
弹一首曲子不难, 弹出自己的心意也并不困难, 可要在曲中弹奏一个人, 却不那么简单。
人,如何能用一首曲子定义?传达的不过是琴者对此人的看法而已。
千雪浪沉默许久, 不知该挑什么曲子, 任逸绝这般多变而复杂, 他实在想不透这个人,倘若是凤隐鸣在此, 倒没这么多杂念了。
过了半晌, 只听一阵琴声悠悠响起, 温润若流水潺潺,并不曾有半分涟漪, 任逸绝在旁静静聆听,不曾感到失望。
正当他含笑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琴声忽转,淙淙铮铮,倒似暗流蛰伏涌动,旋流动魄,令人心惊。
任逸绝失笑,心道:“玉人倒将我看得高,我在他心中竟有这般危险吗?也罢,我将此曲听完之后再说不迟。”
他心下一定,干脆闭上嘴巴,哪料琴声变缓,愈见轻柔,然而并非平和之意,反倒琴弦之中暗生荡魂,这叫任逸绝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
起初,他以为是错觉,哪料到弦声突乱片刻,随即连绵不断,引动心神随之荡漾,任逸绝心中情.欲顿生,脸上飞红,只觉得全身血热至极,心中暗暗惊骇:如今分明已是人身,如何竟隐约有了魔身时的狂躁之感?
任逸绝本以为是自己心不够静,因此被轻易撩动,生怕露丑,正要喝止千雪浪的抚琴之举时,琴弦突断,千雪浪偏过头去,身子重重一震。
琴音才断,任逸绝一阵恍惚,只见千雪浪伏在琴旁久久没有起身,不由得十分担心,忙奔过去扶住千雪浪的双肩,问道:“玉人?玉人,你怎么,莫不是旧伤发作?难道之前的伤还不曾好?”
千雪浪的身体向来冰冷,每每与他肌肤相触,纵然不如雪寒,也颇有一份冰凉之意,此时任逸绝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却只觉得热沸如火,颈部甚至见汗。
“不是。”千雪浪声音低幽,他的手按在琴上,忽然又补充道,“不是旧——”
千雪浪一时间没能说下去,猛然吐出一口血来,几滴血飞溅上琴,忙转过头去擦,却叫血迹在琴身上染开,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倒也不再强求,只低声道:“对不住了,你的琴是你师父给你的,叫我弄脏了。”
他吐过血后,气色反倒红润起来,纵然千雪浪神色如常,任逸绝仍无法放心,他瞧也没去瞧那琴一眼,心焦道:“琴不过身外之物,再如何也贵重不过玉人的身份,有什么紧要,玉人才是,到底是怎么了?”
千雪浪摇摇头:“我心浮气躁,没什么要紧的。”
他说话虽如常,但神色目光总难免有些遮遮掩掩,似是有意避开任逸绝,又伸手将人拂开,冷淡淡道:“不妨事,让我起来。”
任逸绝是关心则乱,此刻见人情况好转,心神稍定后骤然起疑,他未曾放开千雪浪,握着肩膀将人转到面前来,低声哄劝:“玉人好歹叫我看个明白,不然我如何能放心。”
“我说了没什么要紧。”千雪浪却忽然抓住他的胳膊。
二人修为悬若天壤,原本任逸绝是无力反抗才对,可千雪浪的手腕只有蛮力,并无任何修为加剧。
联系前因,任逸绝心中冒出了一个猜测。
这种情况并不常发生,不过的确发生过两次,只是前两次千雪浪都晕厥了过去,而这次没有。
任逸绝觉得心跳声忽然大了起来,耳边砰砰跳动着,仿佛万物都在这一刻寂静无声,他的动作很慢,说话的声音也很慢,似乎有些难以出口。
“是因为……玉人动情了吗?”
刹那间,千雪浪化为了一尊石像,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僵硬地停滞在原地,沉默无声地任由任逸绝凑上来。
这连日来惊怒忧惧的半魔此时此刻既不像人,更不像魔,倒像是一条绮丽狡黠的蛇妖,他不紧不慢地凑过来,带着微妙的笑意,洁白的齿在红润的唇下显得略有些不怀好意,如同在释放某种进食的讯息。
任逸绝慢悠悠地说:“玉人不但动情,也动欲,是吗?”
这些问题当然不可能得到答案,不过任逸绝却很高兴,每问一个,似乎都得到了令他心满意足的答案,问得更加愉快,更加放肆起来。
任逸绝小心翼翼地挣了挣那条已无威胁的手,捧着千雪浪的脸抬了起来,他不住地打量着这张沉溺在痛苦之中的面容,鲜血正不住地从千雪浪的口中溢出,浸透任逸绝的手掌。
粘稠、温热的鲜血,甚至还带着腥气。
任逸绝从未见过千雪浪这般痛苦的模样,即便是在千雪浪最为落魄,最为难堪的时候也不曾露出过这般示弱的神情,他本该心痛至极,本该十分怜惜,本该……恨不得以身代之。
然而当下,任逸绝只感觉胸中的热血在烧,浑身又再度滚烫起来,狂喜几乎冲碎一切情绪,令他陷入到一种极乐的狂乱境地之中去。
他倘若转过头,看看身边的溪流,就会发现自己的神态何其可憎,又何其诡异,这张欣喜若狂的面容被定格,展露出近乎扭曲诡异的稳定与恍惚。
“你喜欢我,对吗?”
任逸绝轻声问道。
伴随着话音落下,任逸绝听见千雪浪的喉咙在作响,是鲜血在这无情道人的体内涌动,是七情六欲在搅乱这位道人的五脏六腑,令他痛不欲生,令他摧心剖肝,令他……难以掩藏。
千雪浪皱着眉,看起来并不快活,他没有去看任逸绝,也没有看任何事物,他的手轻轻搁在腿上。
一时之间,天地之中只剩下千雪浪隐忍的声音。
他从没感觉到过这种痛苦,也许不是痛苦,倒是更像某种东西在身体里复苏,这既不是刀剑加身的外痛,也非是肺腑灼烧的内苦。这种感觉既酥又麻,隐有痒意,好似有一颗种子以血肉为沃土,短时间内忽然生长开来,以身体为支撑,细密的根系贯穿每条经络,时而剧痛,时而瘙痒。
这痛楚之中,带着某种灼热至极的躁动感,令千雪浪几乎坐不住,他那时不慎弹错琴弦,正是因心神一荡,自己起了旁念。
本想以琴静心,脑海之中却是越想任逸绝越感躁动,他在脑中默念静心的经书,不知怎么又想起师父曾与自己说过的话来。
“不夺天理,不灭人欲。”
天理人欲。
千雪浪无论如何,也难以平静下来,恨不得起身离去,最终琴弦崩断为终,他本想咬牙忍耐,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可只要瞧一瞧身旁的任逸绝,就觉得耳边似听见一声钟响,心中顿时酸涩缠绵起来。
他心绪翻涌,自没半分气力反抗,只瞧见任逸绝贴着自己轻声细语,可说什么却没听明白,唯有那双幽幽的眼睛,叫人心惊。
千雪浪虚弱道:“你高兴什么?”
他只觉得全身都不对劲,说痛不痛,说冷不冷,说躁不躁,只觉得心乱如麻,烦恼不堪,像是看什么都觉让人不快。莫说修道有成,纵然他在幼年时也不曾这般脾气,此刻却无端生出一份委屈来。
“我不好了,你很高兴吗?”
哪知他话音才落,任逸绝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两人紧紧贴着,千雪浪听见耳边传来任逸绝心脏的砰跳声,跳得震耳欲聋,他刚开始还以为是天上的雷声,直到听习惯了,又觉出几分忧虑,暗想:“任逸绝的心怎跳得这般快,他有心疾吗?”
千雪浪很是不喜欢旁人禁锢着自己,可叫任逸绝紧紧抱着,却觉得很是平定安宁,仿佛被任逸绝爱着,叫他视若珍宝一般。
“当然高兴……不,不是那个高兴。”任逸绝语无伦次地说着,他的声音很怪,听起来好像不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更像一头野兽的吼叫,带着某种狂躁的喜悦,“所以,我的确是那个人。”
是吗?
你是那个人吗?是那个注定被我抛弃的人吗?
千雪浪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忽然感到伤心,很想摸摸任逸绝的脸,可任逸绝抱得他动弹不得。
他之前推过任逸绝,知道任逸绝不会勉强自己,因此这次学乖,并不贸然动作,只是靠在任逸绝的怀中。
千雪浪依偎着他,轻声叹息着:“那为什么要高兴呢?听着,真让人难过。”
任逸绝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地抱着千雪浪,一架断弦的血琴在旁,仿佛天地停留在这一瞬间。
第120章 也不在意
这祥和的村落并没有什么值得探究的地方。
召唤天魔的仪式, 因祈祷而存在的天魔子,倘若这样的消息流传出去,也许会引来宁错杀不放过的战火。
他们二人自是能够守口如瓶, 不过那几位剑门弟子呢?他们可有发现什么端倪, 又对村落保持着怎样的想法?
这处村落是否能够平安地继续存在下去, 想来最终决定还要落在那几名剑门弟子的身上。
鹤云涛那处, 自然有任逸绝去说, 而千雪浪这边倒有两名弟子比他还要殷切,自然是那名小师弟与宁舟。
“怎么样?怎么样?”小师弟跟在宁舟身后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活像到那里去做贼一般,眼睛闪闪地看着千雪浪,“前辈打听到什么了吗?”
宁舟虽没有说话,但也甚是期盼地看着千雪浪,见他神色如常,不由得希望大起, 等着他说个清楚明白。
千雪浪淡淡道:“我问清楚了, 他不是为了鹤云涛起那个名字, 他是为我起的那个名字。”
他这句话说得神色自若,没有任何异常, 叫两名弟子听了大脑空白片刻,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 一时间都难以明白眼前的这位前辈究竟知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莫不是他们两人说得太过委婉内敛, 没叫对方听出其中含义来?
二人转念又想:千雪浪, 万云涛, 果真互相对应,与师兄鹤云涛名字相重想来实是一桩再意外不过的巧合了。
宁舟结结巴巴道:“原来……原来是为了前辈而起。那这样的话, 我们就明白了,也都放心了,只不过……呃,我是说……”
他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有心想问千雪浪,又不敢轻易冒犯,急得额头几乎要淌下汗来。
那小师弟哎呀了一声,狠狠心,豁出去道:“前辈,他对鹤师兄没有这意思,我们自然很放心,那么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千雪浪皱着眉想了想,“你是想问,我知不知道任逸绝对我有意吗?”
宁舟如释重负:“对……对,我们正是这个意思,毕竟……这件事是我们请前辈去说的,要是前辈反而因此……”他犹豫片刻,倒也没有说什么有关任逸绝的坏话,只是略有些尴尬地说道,“我的意思是,要是因我们的一时好奇,惹得二位不和,岂非是我们的罪过了。”
千雪浪听了,本想微微一笑,可转念想起到底要忘情,又很快冷淡下来:“没什么不和的,他对我有意,我已经知道了,至于我对他,那倒不怎么重要。”
他惯来冷若冰霜,两人不以为意,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见他已然知晓,纵然心里头嘀咕,可仍然安定下来。
千雪浪不爱说话,两人如坐针毡,问过话后就想离开,哪料正要起身时,又听他突然出声问道:“我问你们,到底是为什么而来?”
小师弟“啊”了一声,回过头来,宁舟轻叹一声,拉着他又重新落座。
宁舟苦笑道:“前辈还是问了。”
千雪浪神色淡淡:“鹤云涛告诉我,是为了当日的因果,他忧心那个孩子才来此,可你之后又吐露还有一位长老在山下等待。他倘若是一人来此,这话倒值得一信,可你们一队人马到此,还有一位有要事的长老在旁,那么了断因果这话骗骗孩子还成,当真来讲就不必了。”
宁舟尴尬一笑。
“我原先不问,是不知情况,此刻已知晓这村落只不过是些寻常魔人生存居住的地方,又曾在芜秽面前为你们担保。”千雪浪顿了顿,“因此,我要知道你们到底为何而来?”
小师弟摸了摸鼻子,下意识看了一眼宁舟,等他做反应,宁舟迟疑片刻,他本有几分犹豫,随即心中转念想道:“任逸绝就是半魔,他救过大师兄一命,算起来大师兄还要还他人情。这些事我不说,只怕大师兄也会说,何苦闹个难看。”
于是宁舟开口道:“也罢,这倒是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前辈也非是与邪魔外道同流合污之辈。更何况,其实半魔也不全是坏人,告诉前辈应也无妨。”
千雪浪轻轻“嗯”了一声。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前些日子,崔家家主,也就是东浔城的城主崔玄蝉老前辈发信到各大仙门,说天魔复现。”宁舟犹豫片刻,“其实早于崔城主发信,各地就已经发生一些很奇怪的事情了,只不过并不明显,大家都以为只是流烟渚里的那位魔君有什么新动静。”
“百无禁?”
宁舟连忙点头:“对,就是那位魔君,尽管他当年以一己之力促成了和平,可时移世易,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想法,也许他想要扩大势力,也许有别的念头,这种事也都说不太准的。”
千雪浪皱了皱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宁舟犹豫片刻,“就是,前辈应该知道,这世间有许多地方浊气较盛,成为一处险地,虽各大仙门偶尔有压制,但是也难保时间长久。这几年来,一直都有浊气爆发的情况存在,散落各处,情况大多非常突然,蔓延得也很迅速,有不少人被浊气侵蚀而亡,纵然不死,也大多……”
浊气反扑……也许任逸绝自村长口中得来的那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并不单单停留在诺言上。
天魔已经让魔母失望一次,他在神魔之战中死去,既难得复活,他又怎会再让魔母失望第二次……
他确实想为魔母的意愿创造出一个真正的魔世。
果然如此吗……
“大多被浊气异化,成为了怪物。”千雪浪淡淡道,“仙门无法拯救,就不得不杀死他们,对吗?”
宁舟流露出伤心之色,点了点头。
千雪浪沉默片刻,又问:“然后呢?”
“一开始,大家都没当回事,可是情况越来越反常,因此各大门派里隐有天魔重新现世的说法开始流传。”宁舟摸了摸脑袋,有些尴尬地说,“等崔城主的信一到,大家总算确定是天魔真的复生了,于是掌门有些担心大师兄被追杀的事就与天魔有关,因此派我们来查探一下线索。”
千雪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三人又是好一阵沉默,小师弟实在受不了这种沉默,突然提高了嗓门道:“不过我是觉得,这里虽然信奉这个什么魔母,故事也说她是天魔的妻子,但毕竟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吧,我看他们也不像知道天魔的样子。”
“可他们信奉着天魔的妻子魔母。”千雪浪缓缓道,“你们门派之中会如何处理?”
两人无法回答,都显得不知所措,宁舟道:“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这得等掌门示下才行。”
千雪浪低下头想了想,他在仙门之中并没有什么名气,只怕没什么人在意,无事发生自然最好,倘若有事发生,那么纵然再为这些村人报仇找个公道又有什么用处呢?许多事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再解决,也不过是一种弥补罢了。
他沉吟片刻,淡然道:“你们是由谁汇报情况?”
“这……通常是大师兄,不过偶尔也会问问二师兄,之后师长也会问询我们。”宁舟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
千雪浪点点头:“任逸绝处事向来比我周道得多,鹤云涛那处我不必忧心,至于你们,倘若你们师长问起,你就说——是和天钧之徒为此地担保。”
他顿了顿,本想提起剑尊,又想到任逸绝介怀自身血脉,轻轻一叹,也不再多说什么。
“要是他们不记得了。”千雪浪淡淡道,“那就期望自己处事公道一些,莫因一时之念,无妄造下杀戮。”
和天钧已是六十年前的人物,对于年轻一辈来实在是一个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名字。宁舟等人虽听到这名字颇感神色迷茫,但想到既是千雪浪的师父,必然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不敢轻易怠慢,就乖乖应下。
等两人离去,千雪浪才慢慢梳理起现在的状况来。
师父早就知道天魔的情况,他与天魔当日到底说了什么?或者说,天魔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明知身死又要铸剑,师父必然已经算准,可他究竟行了什么逆天之举?
千雪浪的心中微微一动,忽然又想起来水无尘来,水无尘同样是半魔,来历又颇为神秘,不知道是不是来自于某个与白石村相似的村落,到时候不妨问问。
再来,他已将水无尘的事耽搁得太久,尽管事出有因,荆璞报仇,白玉骷髅的到来令他意外重伤等等,可确实拖得太久,如今白石村情况已经解决,是时候将水无尘的事提上行程。
然后就是回山一趟,查查师父留下的东西。
除去水无尘之外,还有能够医治剑尊的浮蝶蜕,白玉骷髅不知找到五怪人没有,他要是得到了浮蝶蜕,那可麻烦得紧。
千雪浪打定主意,外出到万云涛的小屋之中等待任逸绝,待到傍晚,任逸绝方才回来,见着千雪浪等待,也不惊讶,只坐下倒了两杯茶水。
两人谈起白日发生的事,千雪浪说到“和天钧之徒”时,任逸绝忍不住大笑起来:“这倒巧了,我与玉人都没闯出什么名头来,只能仰赖师父与母亲充充门面。我也对鹤小友道,我是剑尊之子,寄云君之徒。”
“你……”千雪浪略有些讶异,“不在意了吗?”
“嗯,其实现在想来,我这般避嫌,师父与母亲也许反要伤心,他们自是体贴,也许不会说什么,可他们这般爱我,又怎会不愿意承认我,我想他们同样希望我能光明正大地承认他们。”任逸绝顿了顿,仍笑道,“更何况,还有玉人在。”
千雪浪不解:“我?”
“是啊,玉人一点儿也不在意我是人还是魔,所以,我也不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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