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府别院是座低调的大二进院子,分有前院后院,两院之间的垂花门前设有面积不大的小花园,既不张扬也堪精巧。
据小郭姑娘偷偷咬耳朵,蔡家家财万贯,家中宅院比这大多了,这就是个府城的小别院,对他们而言不值什么钱,若不是因商非官身份也不会低调到买二进的宅院,多少得上大三进。
小郭姑娘虽语气惊叹却不见多少羡慕,她爷爷曾经当过官,虽说如今已经退下来,但到底门庭不同,在她眼中,耕读人家书香之家再穷,也凭了个清贵二字,富商再有钱,到底还是不上台面。
就说这回赶考,她爷爷不许蔡逸与他们一道前行,一是看不上他读书的态度,觉得会妨碍别的学子用功读书,二来也因为蔡逸的身份。
本朝虽开了新政,允商人之子科考,然而门槛条件却是比一般人高得多,譬如说瑜生他虽家境贫寒,却是正经农家百姓出身,身家清白,他只需走正常手续,像互保廪保派保等均无问题,就可以科考了。
蔡逸不同,官府规定,商人之子科考必须家中所经营生意清白无案底,所谓案底包括偷税漏税或因不良经营惹上官司等,加之必须每年向官府缴纳一笔数目不菲的“德银”。
这笔钱说得好听是德行之银,然而说白了就是官府向富商多收的“考银”,一种摆上台面的仇富型“敲诈”。
这种考银收多少也依据各年各家收入纳税不同各有标准起伏,你若想逃了考银,必先偷税,你若偷税被抓,有了案底就不得科考机会,两厢牵制,据说是丞相的法子,损得很。
不过尽管如此,商人们还是对朝廷感恩戴德,只因当朝开放了商人可科举这一门槛限制,让商户也有机会改换门庭,哪怕条件苛刻,但有机会便是最好的。
除此之外,商户之子考试,还得有一位进士出身的官员作保,一般而言,能考上进士的不是已经退休下来的官员就是在职官员,且职位肯定不低,再差也是混个县令知府当,这样的人最是爱惜羽翼,不会轻易给人作保。
一般商户没有这个人脉去结识委托这样的大人物,即便有机会结识哪位进士官员,人是否答应两说,只有那些锲而不舍,又有些能耐的人家才有机会踏进考场。
一层又一层,就筛掉不少商户出身的读书人。
若是普通人考到会考这关等同于西天取经,那于商户而言,则是九重天取经。
一时说远,前院是待客读书之用,后院才是正经住人的地方。
到了这儿便开始分地方住,蔡逸是个奇葩性子,万般不讲究,正常主人家带客人上自己家宅院住,自是自己住正屋,其他什么东西厢耳房等给客人住。
他倒反着来,说正屋地方大,给柳学子一家三口住正好,他一个单身汉,住一间屋就够了,于是便去住了东耳房,在正房边上。
西耳房给另一个单身汉,因人性子坏,今秾至今没记住人长相和名字。
她和瑜生住到西厢房,小郭先生兄妹俩住对面东厢房,如此便刚好住满了。
若是要读书,男人们就到前院去,一人关一屋静心读书,谁也不妨碍谁,不吵着谁,因学问进度不同,故而除非遇考题问题,也不会扎堆读书探讨。
这里只有两个平时洒扫看房子的老仆,并无多余仆役,且这对老仆是本地的普通小老百姓,非是签了契的奴,只从晌午工作到傍晚,太阳落日便归家,没道理主人来了,让人加长工作时间工作内容。
于是便也不能指望人家替主人家以外的客人们做饭洗衣,样样都得自己来。
这也好分工,各家人做各家事,谁也不欠谁。
入城的时候,已是下午,搬进来稍作整理洗漱,再出屋门太阳已经落日,没一会儿天色黑了。
小郭姑娘洗漱完就去对面敲门,约今秾一道去做晚食。
她挽着今秾的手臂往厨房方向走,边走边说:“柳夫人说难得有缘一道赶考,既是第一餐饭就一道做了,大家伙儿一块吃了好庆祝一番,食材已经托了老仆帮忙买来,秾秾你会做什么菜?”
今秾浅笑思索,“我会做的不过是些农家的粗茶淡饭,因所见不多上不得台面,梨儿莫要取笑。”
梨是郭姑娘的名,她摇摇头,“岂会,秾秾你会做农家菜,便是会做,能养活自己。我就惨了,我从小让爹娘惯的,除了还会点女红,其余丁点不会,此行爷爷指望我照顾我兄长是多思了,我兄长照顾我还差不多。”
“只可惜他也笨手笨脚,是个只会读书满口之乎者也的书呆子。”
今秾被逗乐,不经意脱口而出:“我家生哥也是书呆子。”
正好两人出了垂花门,对面一行人显然要到花园里小坐,听见她俩的话,俱是看向中间两个“书呆子”。
小郭先生让妹妹取笑已是习惯,除了怒瞪妹妹,倒不觉如何。
但瑜生被自己的未婚妻心上人取笑,还亲昵地说了“我家”二字,登时满脸通红。
今秾本是脱口而出的玩笑话,碰上正主还当着人家同窗的面,忙修补:“生哥虽只在读书方面专长了点,但一回家便努力帮忙做家务活,可见也不是真呆。”
她不找补还好,一找补这一行人突然笑出声,笑得前俯后仰。
蔡逸擦眼泪,“莫不是帮倒忙,越帮越忙!”
瑜生站在原地,瞪秾秾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只好瞪眼不讲究的同窗!今秾走过去,拍拍他的肩,“生哥,晚上给你炒爱吃的炒鸡蛋。”
一说完,也不知道哪个字眼又惹了这群人,又是发出一阵狂笑。
今秾无意放了一把火若无其事走了,郭梨见今秾这一对好玩,大笑着追上来。
今秾问:“梨儿,炒鸡蛋有何可笑?”
郭梨眼睛笑红了,“这秾秾有所不知,在我爷爷的私塾里,因我爷爷惯是严格,他们私底下便把学子们分两类,一类是经常吃我爷爷板子的朽木分子,这类学子的待遇他们便自嘲称是炒竹笋。”
“还有一类经常挨我爷爷夸,常常拿来表扬做同窗们的表率,这里面要属你家生哥最频繁最优秀,他是私塾里念书最好的,学子们私底下就喊他炒鸡蛋,意思是在我爷爷跟前待遇好。”
今秾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呆了呆。
到了厨房,柳夫人已经忙活儿开了,坐在院子井边洗菜择菜,见了二人打了招呼,今秾和郭梨连忙洗手上前帮忙。
她才空出手来,抱抱边上已经开始哭闹的儿子。
今秾叹口气,“嫂子又要照顾大的又要照顾小的,殊为不易。”
柳夫人笑道:“秾秾莫不是怕了?成婚自有成婚的好,我现下虽要照顾夫君也要顾上小的,是有些闹人,然而快乐的时候居多,我夫君是个体贴的,也从不到处拈花惹草,我心已经满足。”
“秾秾早已及笄了吧?你与瑜生二人已经定了名分,且郎才女貌万般相配,什么时候成婚?”
今秾没想到多问一句,火烧到自己身上来,她脸颊泛红,垂头择菜,“等……生哥考完。”
“是考完秀才还是考完举人?或者你想当状元娘子了?”柳夫人满脸揶揄。
羞得今秾差点原地逃走。
她自来到这里,就被许给生哥当媳妇,赵氏本打算她及笄后就给二人办婚礼,只是今秾心里隐约觉得姑娘家不该这么早成婚,她心里这关没过去,犹豫之下被生哥察觉了,于是他自己跑去跟赵氏推说应当先立业再成家,也说自个儿身体无法兼顾家庭与科考,想早点考取功名让爹娘享福。
儿子这样孝顺体贴,又顾虑到他的身体,赵氏自然应了下来,今秾自己琢磨着,生哥也没那么快能考到会试,等他考完会试,自己也约莫到了年纪,到了那时无论是否考中,再成婚不晚。
思及此处,她脸颊红晕越发深重。
"秾秾别拔了,那棵寒菜让你薅秃了!”
三人一道做饭,柳夫人要照顾突然哭闹不止的儿子,郭梨只会洗菜,做饭帮不上什么忙,一时间又只剩下今秾能掌勺了。
她从前记忆空白,有限的记忆里都在瑜家渡过,瑜家又是个乡下平凡清贫的农户,她所见所识的也不多,如她自己所言,但凡见过的会做了,没见过的也不知从何做起,于是便顺着自己的感觉,把平日里做惯的较好的菜色拿出来做。
厨房有两个锅,一个锅下米蒸饭,另一个锅开始炒菜,第一道做的是肉菜,应是天色晚了买不到新鲜肉食的缘故,今秾只找到一块腊肉和一条河鱼,鱼干脆加了酸菜豆腐做了酸汤鱼,腊肉则切成薄片和寒菜(青蒜)、豆角一道炒了一盘。
厨房里调味料充足,尤其一大罐子雪白的猪油看得今秾双眼放光,平日在家中赵氏总控制用量,不许她用太多,抹个锅底已经算奢侈,更多的时候是干炒或者加点水盐巴调味就行,没有调味没有食材再是巧妇也难为。
她挖了一勺猪油下了锅,再把寒菜头和干辣子下去炒炒,翻滚两下又香又辣的味道扑鼻而来,然后下入切好的腊肉片,最后把豆角和寒菜青叶子一道下了锅翻炒。
炒完装盘,郭梨已经扒着灶头对着一盘菜流口水了,吸吸鼻子,“秾秾,若是农家菜都这般香,我愿意天天吃!”
今秾摇头失笑,“这是有料版的农家菜,逢年过节才能吃得上,真正的农家菜是真正的粗茶淡饭,油用得极省,调味也仅有点盐,至多有点辣子下口,肉更是见不着……”
一道寒菜豆角炒腊肉,一道酸汤鱼豆腐,一道炒青菜,还有道椿芽菜炒鸡蛋,说到炒鸡蛋,今秾听了关于炒鸡蛋的故事本是不想做的,后来一想,若是不做,反倒显刻意,于是便择了两把新鲜香椿芽用来炒鸡蛋。
听说郭学子喜欢吃爽口的,她想想自家生哥还有瑜老汉平时也爱吃点拌菜,于是又用油盐糖酱醋辣子拌了一道口感清爽的青瓜。
因食材和时间限制,眼看郭梨盯着做好的菜双眼要冒星星了,今秾收了手,此时柳夫人的儿子已经吃了奶睡过去,她把儿子抱回房间,一道将菜端到花园里。
花园设有两张石桌,男人们坐一桌谈天邀月,女儿家们自己坐一张吃饭,因此同一道菜色也被分成了两盘装。
两张桌子只隔了一两米远,男人们不知哪里备了酒,遥遥举杯:“今日能得如此丰盛晚餐,要多谢夫人娘子们的相助,在此谢过!”
说话的是这府邸的主人蔡逸。
难得他会说正经的客气话……刚感慨完,这人尝了一口腊肉,顿时惊为天人,“这是谁做的?这腊肉本是又干又柴,怎么会做得这么香!”说完又猛吃几口。
郭梨胆子大,回道:“托了你家瑜兄的福气,瑜兄不仅读书好,他还有个样样能干的好未婚妻咧!”
话毕,手臂让今秾拧了下,郭梨龇牙咧嘴。
除了炒腊肉,酸汤鱼豆腐拌青瓜似乎也广受欢迎,吃完收拾的时候,今秾发现男人这桌其他都光盘了,就还有半盘炒鸡蛋剩下。
郭小先生留到最后,“他们故意取乐瑜兄,便不动炒鸡蛋这盘菜,故意让他自己一人吃,我见瑜兄吃不完,就帮着吃几口。”
今秾没法理解读书人的恶趣味,更不知正常人对一个日日被夫子捧上天的学霸的嫉恨,只得拍拍生哥的肩膀以示安慰。
瑜生捧住她的小手,心疼道:“我听郭小妹说今日晚餐全是秾秾你做的?下回别做了,我宁饿着。”
今秾没想到瑜生这种性子素淡的人会计较谁做饭这种小事,实在可爱得很。
见他心疼的神色,哄道:“今次正好赶上第一顿饭,大家一块吃,柳夫人要顾儿子,郭梨虽不会做饭也帮着洗菜刷碗,下回咱们便做自个儿的。”
说到这里,她凑近了少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秾秾只做给生哥吃,不给旁人吃,生哥以为如何?”
瑜生只感觉耳朵忽然一阵酥麻,头皮都要炸起来了,痒得他几近哆嗦,忙胡乱点头,“秾秾说得对,秾秾说什么都好!”
说完才反应过来,闹了个大红脸。
“秾秾……!”
今秾不逗他了,笑过之后,挽着他的手臂往前院走,他在前院占了间自己的小书房。
二人到书房里,今秾替他将书本笔墨纸砚拿出来,整理好摆在书桌上,回身时见少年看着她发呆,便含笑为他理理衣襟,双手搭在他肩膀上。
叮嘱道:“生哥莫要读书至半夜,晚间少喝浓茶,喝点温水解渴就行,感觉困了就早些回房休息。”
正准备回自己房间,少年拉了她的手。
“秾秾留下一块陪我看书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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